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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深处是人生

墨痕深处是人生

 

作者:王广东

 

6月15日,刷朋友圈时,一条来自好友、市作协主席金倜先生的短视频闯入视野。视频封面醒目标注着“二师兄威武”,好奇驱使下点开,竟是鲁迅文学奖得主、江苏作协副主席朱辉先生的长篇小说《万川归》创作研讨会片段。画面里,参会者神情专注,那本封面简约的书籍仿佛蒙着神秘面纱,无声诉说着未知的故事,瞬间勾起我的阅读渴望。

 

购回新书,翻开烫金扉页,指尖触到的不仅是纸张的质感,还有沉甸甸的分量。这份厚重,或许源于朱辉独特的创作视角——以“显微镜”般的细腻审视自我,用“望远镜”般的宏阔观照时代,让书中每个角色都承载着一代人的缩影。

 

《万川归》里,万风和、丁恩川、归霞三人以血型隐喻性格与命运:A型血的万风和谨小慎微,在学术与家庭的夹缝中艰难跋涉;B型血的丁恩川自由不羁,却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逐渐迷失方向;AB型血的归霞看似通透圆融,实则深陷存在意义的虚无困境。朱辉用手术刀般精准的笔触,剖开中年人的精神世界,将自我怀疑、理想崩塌与社会角色的重压,化作字里行间的“中年之疲”,勾勒出时代浪潮中无数人的身影。

 

思绪飘回四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少年。在学校图书室,我偶然翻开《人生》,瞬间被高加林的故事紧紧揪住。彼时的我,对文学的精妙与人生的复杂一无所知,只是单纯被跌宕情节吸引,为高加林的悲欢离合或喜或忧。那时的心灵震颤,纯粹源于故事本身,如同孩子闯入新奇天地,只知沉醉,未明深意。

 

高加林怀揣“青春之梦”,一心想要挣脱农村的桎梏,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大展拳脚。这份炽热的憧憬,像一束光照亮他前行的路,却也在现实的风雨中摇摇欲坠。那年暑假,分田到户的浪潮席卷乡间,母亲拉着我下田薅草。齐膝深的泥水裹住双腿,每一步都举步维艰;稻叶划过胳膊,留下细密的刺痛;汗水湿透衣衫,又被烈日迅速烘干。劳作间隙,我望见田埂上走来一群人——他们身着笔挺的白衬衫,举止从容,像是在开现场会。领头的人气质不凡,阳光下,那洁白的衣角与我沾满泥巴的裤腿形成刺眼对比。那一刻,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我不要困在这片泥水里一辈子,我要走向更明亮的远方。这股冲动,与高加林对命运的不甘如出一辙。

 

当得知乡政府公开招聘的消息时,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教室里,粉笔灰簌簌落在同学们翻动的高考复习资料上,而我却亲手掐灭了跳出农门的希望,转身走进了乡政府的考场。满脑子都是摆脱泥腿子命运的狂喜,哪里顾得上思索,在那个“干部身份”与“农民身份”如同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的年代,这场考试不过是面向临时工的“补充性招录” 。

 

此后的日子,我日日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穿梭在田头与工厂之间。清晨的露水打湿裤脚,寒意顺着皮肤渗进骨髓;车轮碾过泥泞小路,链条发出咯吱的哀鸣,却仍倔强地转动。田头的老农擦着汗与我聊收成,车间的工人扯开嗓子讲技改,这些带着泥土与机油味的故事,都被我一一收录在泛黄的笔记本里。深夜,乡政府办公室只剩一盏老式台灯昏黄的光晕,灯罩转动时发出吱呀声,蚊虫在耳边盘旋叮咬,而我伏案疾书,将白天的见闻化作铅字,勾勒着对未来的期许。

 

工作中,我拼尽全力渴望得到认可,却因身份限制,一次次错过调往市级机关、报社的机会。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时,那份喜悦转瞬即逝。夜晚,乡政府办公室里,老式台灯下,我盯着自己被灯光拉长的影子,终于读懂高加林被退回农村时,眼底那簇熄灭的光——原来我们都曾以为抓住了命运的绳索,却不知早已坠入时代的缝隙。

 

90年代初,南巡谈话如惊蛰的春雷,又如浩荡春风,席卷大江南北。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我内心也掀起波澜:是否该投身商海,为人生寻找新的出口?

 

如今,年近花甲的我,历经商海沉浮,身心俱疲。阅读这本承载时代与哲思的《万川归》,书中茶室里三人沉默对坐的压抑、暴雨中驱车驶向海边的疯狂,每一个场景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内心的困顿。那些深夜的自我拉扯、对生活意义的叩问,原来早被朱辉写进了文字里。

 

回望来时路,挫折与梦想早已化作星河中的点点微光,照亮商海浮沉的岁月。而朱辉笔下“归处不在彼岸”的哲思,恰似一盏明灯,让我明白:人生的答案,从来不在某个遥不可及的终点,而在与自我不断对话、碰撞、反思的脚印里。这两本书,跨越四十余载与我相遇,既是命运的馈赠,更是我探寻生命意义的永恒路标。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