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鹿山
侯健飞
父亲去世后,维系血脉的最后一根线好像也断了。幸好我从文学丛林里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在我二十多年来发表的作品中,回鹿山是每篇作品的核心地。回鹿山很小,小到连本县人都不太知道。如果我的人物和故事不放在回鹿山,我就写不成,写不好。今年年初,我把纪念父亲的长篇散文直接取名《回鹿山》,想不到却引来一些热心读者的各种探问,回鹿山在哪里?为什么叫回鹿山?
开车上北三环,从太阳宫桥奔京承高速,出六环,过密云,一脚油门就到了古北口。古北口这个名称很有味道,不论读还是写,都有味道,透着古韵。古北口是山海关和居庸关之间的长城要塞,为辽东平原和内蒙古通往中原地区的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硝烟散尽,马蹄声远,不仅古北口长城,全国境内所有长城,都成了中国最特殊的文化符号。
从古北口起算,只需两个半钟头,就到了著名的避暑山城承德。普宁寺的大佛、外八庙的精致、避暑山庄的文津阁等,游客至少得花两天时间才会有收获。避暑山庄的文津阁不得了,现存国家图书馆的惟一一套《四库全书》,就来自文津阁,这是一个传奇,是另外一个故事,但我要说的不是承德和文津阁,而是木兰围场。
木兰围场在承德北上120公里处,是全国惟一一个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木兰”是满语“哨鹿”的意思,哨鹿就是用口笛或草叶吹出鹿鸣的声音。哨鹿这名称也有味道,但味道与味道不同,对闻声而至鹿来说,哨鹿是死亡的召唤。从清世祖福临在顺治八年(1651)第一次巡幸塞外,到康熙二十年(1681),设置木兰围场,用了30年。此时的围场既是皇家猎苑,也是清政府利用木兰秋狝贯彻“肄武绥藩”的重要场地。满清灭亡后,围场在民国元年正式建县,隶属热河省,那时的意识形态比较自由开明,围场的命名很直白,也没有顾忌什么改朝换代,一听就是旧王朝的皇家狩猎场。这个猎场面积很大,有9219平方公里,现在是河北省辖地面积最大的县。围场地处蒙古高原、燕山余脉和大兴安岭余脉的结合部,地貌分坝上草原和坝下山地两部分,植被多为乔灌木,种类丰富。天津人熟知的滦河就发祥于此。另一条曲折如带的内陆河叫伊逊河,河名来自一个爱情传说。清末文士江朝宗这样描述木兰:“山川郁勃,草木葳蕤,川原盘曲,地鲜居民。”这种独特的地形地貌,是大自然的奇妙造化,也为树木花草和诸多禽兽繁衍生存提供了条件。
按说,以上这点儿小常识,北京人应该都清楚,起码要比南京、西安、洛阳人要清楚。北京古属幽燕之邦,之后金戈铁马,民族融合,世界终于大同。但是,中国人是特别讲究宗亲血缘的,依我看,北京人与围场人血缘最近,不是姑表亲,也是姨表亲,因为,满清王朝近三百年历史,到猎场给皇上看围的人,多半是北京旗人。然而时过境迁,世态炎凉,现今的北京人还是北京人,围场人却彻底成了边塞山民。围场解放前有一句谚语真好: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虽然有些酸气,却是实情。
刚过去的一年,正好是木兰围场建县一百年,这一百年,我给归纳成一个字:“穷”。穷分两面,一穷金钱,二穷文化。穷钱让围场县至今还戴着全国贫困县的帽子;穷文化让一些来木兰观赏美景的外地人说:唉!咋回事儿?这里的人,好像只会说“给钱!”
我本人就出生在这块美丽又贫穷的土地上,我出生的小地名儿叫回鹿山。十八岁那年,我改掉了名字,在一个刮着白毛风的清晨,告别相依为命的老父从军离家,从那天起,我发誓日后就死在外乡。母亲的早逝、姐姐的殉情、父亲的毒瘾、兄弟的离别、乡亲的白眼儿……这一切,成了我大半生的梦魇。在莫言的作品中,言说不尽的是饥饿,而我一生言说不尽的,除了饥饿,还有冷。围场的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黛,冬山如锥。围场冬天的冷,是锥心刺骨的。母亲去世时我13岁,之后有三个冬天,我用一条还算体面的蓝布单裤,罩着里头一条棉裤,棉裤面儿,是母亲生前用五颜六色的旧布料拼接起来的,而且,只有两只裤腿里絮着一层薄薄的旧棉花……
父亲去世后,维系血脉的最后一根线好像也断了。幸好我从文学丛林里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在我二十多年来发表的作品中,回鹿山是每篇作品的核心地。回鹿山很小,小到连本县人都不太知道。如果我的人物和故事不放在回鹿山,我就写不成,写不好。今年年初,我把纪念父亲的长篇散文直接取名《回鹿山》,想不到却引来一些热心读者的各种探问,回鹿山在哪里?为什么叫回鹿山?
据说,康熙1690年秋亲征蒙古首领噶尔丹叛乱,这次他带着心爱的翠花公主。一天,喀喇沁王的公子金山扎满射伤一头母鹿,看到母鹿膨胀的乳房和眼里的泪水,翠花公主请求康熙允许她放了这头刚刚产仔的母鹿。父亲同意了,公主亲自为母鹿包扎好伤口,请金山扎满把母鹿送回原处。从这天开始,翠花公主和金山扎满的心走到了一起。不久,著名的乌兰布通之战爆发,金山扎满英勇战死。此时公主正巧患病,消息从前线传回行营,公主泪流成河,病情迅速恶化。十天后,公主留下“葬在当地”的遗愿后病逝。葬掉公主的第二天,人们发现,一头母鹿领着一头小鹿安卧在公主墓旁。康熙为纪念爱女,就把们图阿鲁行宫改名叫翠花宫,将埋葬公主的山命名回鹿山。不久,回鹿山脚下突然冒出两个泉眼,泉水清澈汹涌,很快汇成一条长河。人们说,这是翠花公主思念金山扎满流出的眼泪,这就是伊逊河。第二年春天,康熙来祭奠爱女时,在一处泉眼旁亲手栽下两棵榆树。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双榆树和公主墓成为游客的向往地,回鹿山倒被慢慢淡化了。
回鹿山在木兰围场属于坝下山地,坝上是塞罕坝草原。塞罕坝是蒙语,译成汉语就是美丽的高岭。今天听说过木兰围场的人,主要靠旅游传播。这里的自然之美不能再说了,到过围场的“驴友”都知道,春夏秋冬四季,任何一处取景下来,都能胜过荷兰、丹麦和挪威,但与这些旅游胜地比起来,游客的心就是安定不下来。有时我想,大自然并没有存心赋予人类不同的品性资质,那为什么,风景如画的故乡人却不能给游人宾至如归的感受?难道仅仅因为穷金钱吗?据说,大画家吴冠中生前曾连续多年来塞罕坝草原写生,有时一画就是几个月。在先生晚年的画作中,我也常常看到家乡的美景,但就是看不到家乡的人和文化,我能怪先生吗?
其实,我这个人对故土是有亏欠的。几十年来没有为家乡干过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除了指责和伤心,还几次要和家乡的基层执法拼个死活。年初六,73岁的姐夫为保住无能儿子的婚姻,被迫斗殴。当我听说,他扔下半瘫半傻的大姐被抓进看守所时,我在北京家里号啕大哭,吓得家人乱作一团。《回鹿山》出版后,受到一些读者的好评,因为书里写得都是真人真事,有人建议我回家乡,在草原的入口开一间酒吧,隔壁建一个阅览室,这样也许能为故乡增添一点文化的味道。因为心动,暑假我拉上20本书,专门回去一趟,因为难有知音,两天后我回来了,《回鹿山》只赠出去五本。
这也许并重要,对讲故事的人来说,穷乡僻壤出传奇,尽管我对回鹿山故乡的感情复杂纠结,但我过去所讲的故事都与它有关,即将出版的小说集干脆就叫《故乡有约》,里面都是有关回鹿山的传奇故事。
最后我想说,中国地大物博,着实不缺名山大川、洞天福地,但是,古往今来,再美的地方也需要人的故事,如果这里没有人的故事和会讲故事的人,山水只剩下山水,就没有人脉,没有人脉就没有灵性,没有灵性就没有传奇。回鹿山毕竟养育了我,可惜我寂寂无名,我既不能比湘西的沈从文,不能比高邮的汪曾祺,不能比《白鹿原》的陈忠实,更不能比山东高密的莫言……更要紧的,我不爱家乡,以后也未必真正爱起来。面对自己这样的心态,我只能安慰自己:爱是一种态度,不爱,也是一种态度;对有态度的人,不要看他的名气大与小,要看他的言行照亮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