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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的村庄

非虚构的村庄
       
      樊子
 
樊子,男,安徽寿县人,1967年11月出生。现任《诗歌月刊》杂志常务副主编。在《诗刊》、《十月》、《星星》诗刊、《山花》、《作品》等近百家文学期刊发表过小说、随笔、诗歌和评论作品,作品入选二十余种年度选本,著有诗文集《木质状态》、《樊子诗歌选集》等多部。现居深圳宝安。
 
 
一副棺材
 
 
我敢和爷爷有了争辩。寒食节到时,爷爷讲介子推,我说介子推真是迂腐至极,被烧死还连累了自己的老母亲,爷爷对我小脑袋突然冒出的观点甚为吃惊。我没有排斥爷爷的教诲,寒食节到了,总要跟随他去坟地祭奠先祖和已亡的故人。
先祖和已亡的故人绝对做不来介子推的境界,他们身份的贵贱与生活的历史以及荣辱都早已销形作骨。
但我对一人受难,连累族人或者家人的做法一直充满恐惧感。
爷爷阶级成分为地主,“文革”中自然没有少挨批斗。我是“地主羔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学校不让去读书,只好边给生产队放牛边偷偷随爷爷读点百家姓、三字经之类的古文。每每到清明上坟时,我会问爷爷曾祖父怎么死的?
“病死的。”
“曾祖父是恶霸地主吗?”
“不是。”
“是汉奸吗?”
“啪!”爷爷一巴掌盖在我头上,痛得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一直憎恨自己的出生背景,“地主羔子”的帽子像铅一样压在我瘦长的脖子上。电影里的地主几乎没有一个是心善的,我的爷爷没见长得凶煞,他面目清秀,说起话来慢条斯语。我坚信,曾祖父也一定不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地主。
也许爷爷觉得下手重了,就叹口气,“汉奸比恶霸地主要坏上一千倍,做汉奸是辱没祖宗的。你曾祖父是1958年夏天去世的,他是一个书生,知书达理,年轻时被一个县议员相中,这个议员把千金嫁给他。你曾祖父有点钱财就开始置地,家势渐渐大了,庄园里有一批佃户,你曾祖父对佃户非常好,那些所谓的佃户多半是族人里生活潦倒者。没过几年,解放了,我们家就被扣上地主的政治帽子,土地和家产全部充了公……”
我随爷爷跪下,在曾祖父的坟前叩了三个响头。曾祖父的坟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丘,在荒冈与乱坟之间,显得卑微而荒凉。
“你曾祖父认为自己罪孽深重,安心接受劳动改造,还被公社树为改造积极分子的典型呢。58年大炼钢铁,建高炉,炼钢铁,赶英超美。村里能砍的大树全被砍光了,公社就组织人去八公山砍松树。你曾祖父见满山都是被砍伐的树木,忍不住吟唱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不料想,被人举报,说你曾祖父以诗讽刺革命建设成果,地主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贼心不改,于是祸从天降。
“唉,接下来,你曾祖父的脖子被几个贫下中农套上粗绳,麦子堆在打谷场上,让你曾祖父拽着石磙碾麦子,那么大的石磙人哪能拉动啊,这可是牛干的活,几个贫下中农不停地拿鞭子抽打你曾祖父,一个文弱的书生,哪受得了这般折磨,在打谷场上就一命呜呼了。
“几个过去的佃农来帮忙办丧事,大队书记剪手踱步来到门前,说,对于阶级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你曾祖父本来死后有一副体面的棺材的,民兵不让棺材下葬,没收了棺材,你曾祖父被抛尸野外。过了整整两天,我夜半用被单和蒲席裹着他腐烂的尸体,偷偷挖个坑,你曾祖父才算落土为安了。”
    爷爷的老眼流出混浊的泪。这看似小说的虚构情节就实实在在发生在我的身世里,这种人世间的苦与悲,让我自幼就难以分辨出时空与现实的连线和交织点。
曾祖父学儒学,是颂《论语》的乡间夫子,没想到,儒家的中、正、平、和,却让他没能有立身立命之地。
爷爷感觉愧疚,一直心神不安,唠叨着,想亲手做一副棺材给他父亲,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开始承包到户了,能够砍伐自家屋前屋后的树了。祖父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没有承包到户前,恪守中庸之道,又凭借一身好手艺躲过了不少无辜的批斗,生产队要做渔船、做犁铧、做水车,自然把祖父派上用场。我记事时,一次见祖父和大伯被捆在一起游街,祖父头上戴顶白纸糊的尖尖的帽子,被人嘲笑着、推打着、辱骂着。原来,爷爷被批斗的原因是有人揭发爷爷在和大伯给生产队做船时偷木料放在牛棚,然后再偷偷转回家做棺材,棺材做了一半,被大队民兵抓个现行。
爷爷读过私塾,懂点之乎者也,更守孝道,然而,爷爷又这般迂腐,为了给曾祖父做一副棺材,竟敢偷用国家树木。
我曾小心地问过爷爷,为何不顾危险,冒那么大的胆子呢。爷爷叹口气,说那阵子啊,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曾祖父在他面前立着,诉说在阴间地府可怜啊,孤苦伶仃,连一个睡的棺材都没有。
田地承包一到户,爷爷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佝偻着背脊带着我拿着斧头去砍伐屋后的榆树。我正直发育的年龄,像个小牛犊,有用不完的力气,半晌就砍倒四颗碗口粗的榆树。爷爷对我浑身的蛮力气颇为满意,“娃啊,诗书无用,手艺是金。”“爷爷,做棺材,榆树显得不够料吧?”“这是白榆,已经很精贵了,哪有梓木、楠木啊,古书上有记载的,‘撩复结,乐栌叠施’……”我马上打断爷爷的之乎者也。既然诗书无用,我自然要说爷爷的之乎者比祖母的裹脚布还要臭了。爷爷也没有了脾气,乐呵呵地叫我把白榆推进屋后的池塘里。
爷爷是木匠,木匠用料时,总喜欢把木料沤在水塘里。经过长时间浸泡的木料晒干后就不易变形和折断。白榆在水塘浸泡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到水塘结满菱时,爷爷叫我下水塘,用麻绳拴住白榆,找几个伙伴把榆树拉上岸。榆树是被捞上岸了,想用白榆做棺材委实很难,爷爷双手没有力气举起斧头,伯伯因长期劳累,得了肝病,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娃,棺材一定要做好啊,爷爷在攒鸡蛋呢,你去赶集卖,抽空去把尹木匠请过来,他的手艺我放心。”
请来邻村尹木匠父子,尹木匠父子两天就把斜货材料(棺材的材料又叫斜货材料)用斧头、锯子和刨做成梯形的棺材了。油漆棺材的活自然是爷爷自己亲手去做了。一个棺材用上五斤桐油漆,那才叫亮锃,五斤桐油得十二元啊,要卖多少鸡蛋才能凑够这个数呢。
棺材做好后,我发觉爷爷脸上干瘪的皱纹舒展了不少。棺材就放在爷爷的床边,爷爷隔三岔五地漆着桐油,时不时挪开棺材盖,俯下身,曲着背,东看看,西望望。从爷爷的眼神里能够看出,他对棺材倾注了极大的情感。爷爷经常翻看他那本老黄历,在推算吉利的日子,想备点酒,给曾祖父再体面下葬一次。
辛酉年,又到了寒食节,爷爷不再讲介子推的故事,他耳朵不好使唤,一个晚上,他耸起耳朵一个劲地听村头老槐树上喇叭筒的声音。村里的喇叭筒反复播放乡书记的广播讲话,说要移风易俗,实行殡葬改革,全乡从现在开始实行火葬制度,让死人让地给活人。全村的人都惊慌得竖起耳朵。夜晚,村子静得怕人,除了犬吠和吃奶孩子的啼哭声,就是村头槐树上大喇叭的喧嚣。
老槐树上喇叭筒嚷闹了两个月,我不清楚爷爷有没有听清什么。夜半,昏暗的煤油灯下,爷爷吧嗒吧嗒不停地吸旱烟,天闷得没有一丝风响,爷爷的手不停地抖动着,黑乎乎的烟袋打着转。爷爷咽口吐唾,绿黄的玉烟嘴露出来,一丝丝白烟像蚯蚓一样从玉烟嘴里蜿蜒而出。我的屁股满是痱子,坐在爷爷身边不停地扇着蒲扇,感到屁股上难言的刺痛,针扎一般,又间或有丝丝的痒意,牙缝都酸酸的,心被痒痛刺痛着、撩拨着。爷爷脊背上也满是痱子,我伸出手给他挠痒时,爷爷的身子僵硬得像根白榆木头,他手中的旱烟还冒着明晃晃的火丝。
爷爷在去世的第二天黑夜,被偷偷下葬,用的是那副白榆棺材,下葬的位置在曾祖父的坟边,没有下葬仪式,几个族人闷着声、瓷着脸,简单掘了一米多深的坑,落下白榆棺材,平了平土匆匆离开。我没有离开,跪在坟地上,给爷爷和曾祖父不停地燃烧纸钱,希望他们有了钱,能够在另一个世界买得起水银或者黄金做的寿棺。
那年,我十三岁。
 
 
 
 
钉木船
 
套好牛车,带两个后生上路,车里装满咸鱼、芋头和红辣椒,爷爷一行人去寿州赶集,然后去八公山买杉木。我没有去过八公山,在春天轻柔的风里,瓦埠湖青青的波纹里能映见五十里外八公山的巉岩与瘦松。
不消几日,牛车装满一截截杉木回到村子里。爷爷把碗口粗的杉木用麻绳拴在一起,吩咐后生把杉木沉在水塘里。杉木三三两两漂浮在水塘,几个后生不停地用铁锹朝尼龙袋里装土,光着身子,在水塘里曳着沉沉的尼龙袋,几只手摁住杉木,几只手把尼龙袋压在杉木上,杉木沉下,杉木浮起,“扑通扑通”的声响在水塘里搅得鸭子心慌,远远躲开。几条鲤鱼冷不丁会在后生们的喘气声中,从水底倏忽跃出水面,再沉沉摔进水里。有时,鲤鱼就“啪”的一声直挺挺摔打在后生们的脊背上,后生忙去抓鱼,压杉木的尼龙袋滑下去,几根杉木浮起……骂声与笑声引来一群孩子和狗。
杉木须在水里沤上半年,这样,杉木才能结实。杉木生在山中,根扎在硬硬的石缝里,特殊的生存环境铸就了杉木坚硬的木质。现在杉木被泡在冷冷的水里,和厚厚的淤泥睡在一起,以后做成船,再也离不开了水,当一日,杉木的形状和特性以船的样子出现,便是钉木船了。
钉木船是族人必备的生存工具,同犁铧、锄头、灶台和渔网一样,千百年来,承载着族人的喜怒哀乐。
瓦埠湖东岸是诸色砾土,岸若僵蛇蜿蜒,没有尽头也看不到岸的起点,东岸之东为一洼地,是瓦埠湖闭塞之所,形同簸箕状,沿溪水深入,驻足石拱桥,能见洼地多田畦和牛羊,六个村落羼杂于一体,一阵风把一汉子顶上的泛黑的草帽吹落,那顶草帽会正好落在用弯镰勾槐树花的妇人的蓬松的头上。洼地而居,土墙和屋顶常年裹一层层青苔,屋里的物什隐隐有霉味。族人居洼地,洼地者,为水积涝所致,土壤板结,砾土生下高粱、玉米和稻谷的根系,楝树和刺槐的根系连起作物的根系,男男女女的根系和这片洼地上的所有作物、动物纠缠一体,没年没月,生生死死。
千百年来,族人过着农耕和捕鱼的双重生活,地寡人多,妇人们多从事农耕,男性则多数摇晃钉木船行走在风浪之间,在浩淼的瓦埠湖结网捕鱼。
 
钉木船,月牙般
瓦埠湖里如梭穿
龙王东海有龙宫
瓦埠湖底建宫殿
 
这是儿时唱的歌谣,可见钉木船在族人生活中的地位了。
钉木船须得老龄杉木做。船是袒船,长三米,宽一米二。以捕鱼为生,最讲究的就是船,篷船以日常生活为主,要宽阔,船中间有竹篾支撑的棚,棚上基本是青色的毛毡,以便遮蔽风雨和日晒;袒船则要求轻巧灵敏而又坚固耐用,船体狭窄,主要用于捕鱼。船是渔民的家和生活的全部,因此,哪家有两条像样的船向来是很荣光和体面的事。爷爷是做船的能手,我见过祖父和伯伯做船,把碗口粗的老龄杉木斜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上,拉动大锯,明晃晃的锯齿一点点顺着墨线艰难地移动,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杉木经过春夏秋三季的浸泡,十月农闲时,从水塘一根根捞出杉木,杉木已经变了样子,黑黑的,脏乎乎的,树皮的纹路里粘满螺和贝壳。本是硬硬的泛黄透香的树皮经过水的浸泡,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一种腐烂的气息窜进鼻腔,而一个孩子只消用点力气,就能在几分钟内剥开杉木的树皮。光秃秃的杉横七竖八在阳光下暴晒,晒了几日,那些变了形的、裂开的杉木就会被排除出去。锯杉木看似笨重的体力活,其实讲究技巧,拉大锯的人,一个要挺起身子在上,一只脚踏在板凳上,另一个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来一回,一上一下,两个拉锯的人要配合协调,稍有不慎,锯条就会折断。锯杉木简直是一件痛苦而漫长的活计,一根杉木画满墨线,先被锯成两片,两片杉木变成四片……根据杉木和取材的大小,锯也不停地更换着大小。当锯齿锯倒到捆绑的麻绳时,往往是休息的时辰,松下麻绳,重新捆绑,拉锯的人就会“咕嘟”、“咕嘟”地直起喉咙喝茶,“吧嗒”、“吧嗒”拼命地吸着旱烟。爷爷是很少有闲暇时间的,他会拿起铁锉来回在锯齿间小心地锉动,把每一条锯柄上的藤绳像麻花一样小心翼翼拧紧。我们孩子对这种单调的活计不是多有兴趣,就三三两两去玩耍,兴致来了,伸出胳膊围在打谷场的大槐树下,相互拉着小手,扯破嗓门喊:拉大锯喽,拉大锯喽!
做一条像样的钉木船,选材显得尤其重要。哪一根杉树被挑选去做船的龙骨,要先有一个尺寸,长的杉木被大锯分解,是做龙骨的料还须得在炭火上熏烤,让杉木按照工序变形。“大料”是船的主要结构和用料,被大锯锯下的大料,成板状,大料与大料之间,都是靠铆钉铆上,“铆钉”是经过火熏与桐油浸泡的杉木做成的,大料上每隔三寸有一个小卯眼,五寸就有一个大卯眼。做船时,不同的杉木板通过卯眼和铆钉经过几把斧头的锤打,进行“无缝链接”,“链接”需要力气、感觉、经验和耐心,稍有不慎,十个铆钉断了一个,得拿起斧头和凿子在两块杉木板之间轻轻敲打和撬动,重新开始。杉木经过大锯的分解,再经过破板、刨板、拼板等工序,一条船基本成形了。我最喜欢就是看油船的工序,雏形的船要经过“上底油”、“罩面油”和“打晒油”三种油法方可,桐油散发的清香引来孩子也引来鸡鸭,爷爷怒斥着孩子不要接近,伯伯驱赶鸡鸭,场景甚为热闹。油船必须选择好天气,在七日内没有雨水天,油船方算是吉利。当然,下水更要搬出老黄历,择吉日,放鞭炮,敲铜锣,船头要裹上红绸布,船上摆个几,几上有大盘鸡,有香炉,要敬湖神,下水时还须得有一个孩童,向湖里撒泡童子尿。下水仪式最为隆重,这是我们家族大事,我属羊,农历十月初十生,按照爷爷的老黄历推算,我命合水,命相呈兑卦,水与水相生。在下水仪式上,站在船头向湖撒尿时,平静的湖面突然来一阵旋风,小船蓦地一晃,我一个趔趄摔进湖里,船上的几个香炉也掉进水里,挣扎着上岸,祖父劈脸来一个巴掌,骂我是一个瘟神,打得我鼻子串血,抱头委屈的哇哇大哭。
也许撒童子尿我摔进湖里的原因,祖父不让我上船。家族其他孩子能走路就在船上学会结网捕鱼,我一直在岸上生活,放牛度过了童年时光。
 
 
 
家事
 
 
三爷又犯浑了,大白天袒着身在村里转悠。
福连娘见到了,忙拿一件衣服罩在三爷身上,拉着三爷到我家门口。我扶三爷坐在石磙上,见三爷嘴巴抖动着,忙跑进屋取出他的旱烟袋。点着火,三爷的嘴巴抿着烟嘴,细长的鼻涕挂在烟嘴上。
爷爷和奶奶相继过世后,三爷的赡养成为家族的焦点,到乡政府托关系办理五保户没有办成。伯伯家不愿意带三爷过,大娘来找我娘商议,娘蹙着眉头,不接收三爷吧,父亲肯定不答应,让三爷来吧,毕竟年纪大了,村里人都说三爷病歪歪一辈子是弯扁担折不断。二舅知道情况后,对我娘说:“姐哩,有三爷那三亩地也不算吃亏,再说了,三爷哪天过世了,亲戚邻居的总要来的吧,办丧事亏不到哪里去哩。”
娘想想也是这个理。
娘让我陪三爷睡在牛圈旁的厢房,上了年纪的人晚上不贪觉,三爷不犯浑时候能够帮家看看牛。
在樊家湾,三爷是为数不多“进”字辈份的人,三爷叫樊进举。爷爷排行老大,三爷是樊进举,二爷樊进恩于1949年被抓壮丁抓到台湾去了。解放后,家族被扣上地主成分的政治帽子,爷爷和三爷自然没少挨批斗。三爷身体羸弱,早年得过痨病,干不了重活,一直打着光棍。 
打了一辈子光棍,三爷在村里也没啥子地位,村里婆姨之间咬舌根时爱拿三爷说事,说三爷有爱偷看女人洗澡的恶习。三爷念过私塾,能写一手的好字,惟一能体现他尊严的就是每年年关的时候给村民写门对子。村里遇到婚丧嫁娶总少不了三爷,在红纸上写双喜写龙凤呈祥,在白纸上写吊文,每每这样的场景,三爷好像成为村子里最有尊严的长者,旁边人研墨、递烟、敬酒,三爷手握毛笔,气态安雅,落笔有序。
戊辰年戊午月,家族遇到一件大事,原来,失去音信的二爷要从台湾返乡探亲了。
得知二爷从台湾回来,伯伯连夜叫回我父亲。
“按辈分,俺是长子,规矩是乱不得的,二爷来了,让三爷住在你家,总算不合适吧?”
父亲点头称是。于是兄弟俩合计着,二爷来那天,如何接待。伯伯交待大娘去县城给三爷买一件的确良衬衫,叫我到杨家村找老剃头匠来给三爷理头发,安排堂哥从福连家借来永久牌自行车、从恒守家借来蝴蝶牌缝纫机、从镇上远安家借来黄山牌黑白电视机,大凡村子上有像样的东西能摆上用场的伯伯全借来了。
次日一早,樊家湾村口停了三辆小车子,县里来了不少人,尹乡长拉开桑塔纳车门,弯腰扶出一个老者。伯伯和父亲忙笑脸迎上去,我从福连叔手里接过纸烟,猛抽一口,趁着烟头的明火马上点燃槐树上垂下的长长鞭炮,噼噼啪啪,鞭炮响起来,引来黑压压的村民也吓跑了鸡鸭。
二爷走下车老泪纵横,抱住三爷呜咽不止,场面感人,随行的县报社记者跑前跑后咔咔拍照。三爷那天没有犯浑,见到了二爷,肚子里憋了几十年的话一下子打开了闸门,兄弟俩叨起以前的光景,说起那个年月的人与事,说起自己的父母,说起过世的爷爷,说着说着,又抱在一起呜呜哭了起来。
屋里屋外,围满了人。二爷、三爷被县里和乡里领导恭让坐在八仙椅子上,三爷来了精神,清瘦的额上青筋凸出,对我挥挥手,叫我把电视机放给他看看。我懵了,村里没有通电,我也从来没有放过电视机啊。尹乡长和伯伯一脸尴尬,县里领导也低下头。
“唉,离开这几十年,村子死了一些人,又生下不少人呢。”二爷感慨起来。
父亲听出二爷话中有话,忙接过话茬,“村子变化是很大的,现在每家都有自己的责任田了,每顿都有米饭吃了,变化很大的。”
 
二爷去了台湾,成了文化人,县领导身前身后都称呼他为樊教授。
二爷只在樊家湾住了三天,去曾祖父、曾祖母、爷爷和奶奶坟头祭奠,去宗祠祭拜。这三天,樊家湾好不热闹,伯伯和父亲杀猪宰羊,招待亲戚四邻。
据娘说,二爷走时没有带走随身的黑皮箱子。娘不停给父亲说起皮箱子的事,说皮箱子不装钱还能装什么?好容易有一个亲叔在台湾,体面归体面,实处却让伯伯家落去了。
二爷前脚一走,伯伯拿着账本和算盘来我家算这几天的花销。
“这三天下来,没少花钱哩,这个钱花的值得啊,这几十年在村子里老抬不起头来,现在咱们家总归是体面的人家了。”伯伯吧嗒着旱烟,对着账本拨弄着算珠,又接着说,“三爷还是到俺家过吧,老二,你不经常在家,俺照顾三爷也总归方便些。”
父亲没有表示出异议,接过伯伯的旱烟闷声地抽着。
“他伯,三爷去你家过,那三亩稻田总归俺在种着……”煤油灯下,娘瓷着脸。
“稻田你种吧,老二教书工资也不高,孩子多,几张嘴在吃饭哩。”伯伯马上表态。
伯伯正正和父亲对着账本,三爷光着身晃进屋,娘一愣,我赶紧拉三爷朝厢房走,伯伯叹口气,说三爷又在犯浑了。
 
三爷跟着伯伯家过,娘心里憋屈,总觉得伯伯心里有鬼。整个八月,娘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稻子抽穗时遇到稻飞虱,娘背着喷药机不停地打农药,眼睁睁看半年的辛苦算是白费了,娘的心情一直阴郁着。前天早晨,去河边洗衣服,菊花问我娘:“二婶子,在台湾的二爷给伯寄来了三千块钱呢,大军送来的,交代说乡里邮局领不了,要得去县城领,听说还是美国钱哩。”
“有这回事?俺就觉得这两天左眼老跳,还怕家里出什么事哩。”娘慌得丢下衣服,兴冲冲朝着伯伯家奔去。
伯正在院子里弓腰撒秕谷给鸡吃,冷不丁见我娘立在院子里,忙放下葫芦瓢,招呼我娘进屋坐。
“他伯,俺来问你,二爷是不是给你家寄钱了?”
“嗯,寄来一点,二爷说他腿脚不灵便了,以后就回不来了,嘱咐俺要照顾好三爷,俺要娶儿媳妇,写信告诉二爷,这不二爷就托人寄来一点——”
不等伯说下去,娘哭着腔嚷道:“他伯,你把手放在心口尖上说话啊,都是一个娘养的,你家老二和你争过什么?二爷真成了你一个家的爷了?呃?——”
娘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骂天骂地,骂我父亲没本事,骂着骂着,就口吐白沫背过气。娘病倒了,头上裹着蓝布头巾躺在炕上整日哼叽着,父亲从百里外的学校回来,见这个场景,只得唉声叹气。
村里有个俗规,公公不能打媳妇,弟媳不能臊袍哥。规矩是规矩,福安媳妇就被福安大擂过几拐杖,福安大说福安媳妇坏了心,把馊了喂猪的馍给他吃。娘不敢拿伯伯怎么样,只能卧在炕上生着闷气。
进入九月,天依旧燥热,樊家湾的稻谷被稻飞虱糟蹋不像样子,歉收已经成为定局了,秋收还没有开镰,乡政府就来一家家催公粮,闹得村里人心比天还燥。
三爷正好在这个燥热的九月去世了。堂哥在牛棚发现三爷蜷在竹床上半饷不动弹,手一摸,三爷早断气了,身子有了臭味。伯伯马上吩咐堂哥和我抱床被子去镇上拉冰棍,给三爷冰镇住尸体。
伯伯家堂屋的两扇榆树门板已卸下,三爷的尸体直挺挺放在在门板上。伯伯和福安叔打开被褥,将冰棍一根根排在三爷的身子上,然后用被褥将三爷的尸体裹紧。
伯伯叫福安叔帮忙去亲戚四邻报丧,又喊来堂哥,手抖抖地松开黑布裤腰带,从裤腰带抠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伯伯歪下头,手指蘸着吐沫,把钱数了三遍,递给堂哥,吩咐道:“赶紧到镇上老杨家铺上买百丈白布来,要买薄纱的那种。”伯伯又递给我一张清单:黄土纸十二刀,粗面蜡八支,檀香两盒,牛肉十斤,粉条一百二十斤,挂面三百袋,佛子岭纸烟三十条,高粱曲酒三缸。
“老杨家铺子和你远安侄子家铺子先赊着!”
堂哥压下手扶拖拉机的把手正要走,伯伯赶出来沙哑着腔喊道。
我和堂哥回到村子已是黄昏时分,伯伯家院子内外挤满了人。伯伯和我家的猪已杀了,伯伯家屋后的菜地搭起四口大锅,娘和一群妇人不停地朝灶里填树枝和稻草,大锅里热水沸腾,热气、烟气、刀剁猪排骨的咚咚声、孩子们在屋前屋后嬉闹声夹杂于一起,混乱而热闹。
我不停地散着纸烟,折进堂屋,杨半仙正在和伯伯、父亲等族人说话。门板边竖起一个尺高的红木牌子,正中一行用小楷字写道:新逝樊进举老大人之灵位,木牌左边有一行小楷:农历戊辰年庚申月,木牌右下角有一行行楷:太乙真人。杨半仙年逾古稀,面目清瘦,嘴角下面留有一摞长长的山羊胡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仙人,专伺丧事。我立在杨半仙身边,递去纸烟,杨半仙接去,伸手示意再要一支,再递去,他把纸烟塞在左耳根上,我凑过去,俯身划开火柴,杨半仙吐着烟,紧闭双目,右手拇指不停地掐着中指,沉默许久后,张开嘴,吐口痰,痰没有吐净,有一半裹在唇边,他舌头一卷,又吐一口,痰就吐在伯伯的裤脚上。
“今日宜订盟、订婚、会亲友、安床、作灶、造畜稠 ,忌开工、安葬。”杨半仙说完,又念念有词:“庚不经络织机虚张,申不安床鬼祟入房 。不能等到明天申时了,须得今晚子时落葬。”屋里人似懂非懂,频频点头称是。
门板四角点燃了四根粗面蜡,屋里满是臭汗味和纸烟味。杨半仙叫我拿来两瓶白醋,他把白醋朝门板四周洒了洒,然后,吩咐伯伯和我父亲跪下,老剃头匠来给三爷理发,理完发后,老剃头匠开始“麻尸”, 堂哥端来一盆艾叶水,老剃头匠给三爷擦完身扭头对伯伯和父亲低声说:“穿衣入棺吧,唉,都滴出血水了。”
福安叔几个人抬来棺材,正将三爷入棺时,外面闹了起来,原来我二舅来吊唁,给了十块钱,福连叔在吊簿上账,堂姐撕了二尺白孝布,二舅嫌弃孝布短了,就蹦起来骂,“你这什么毬人家啊,狗眼瞧人啊,人家都是三尺,凭什么给俺这点!”娘赶来,把二舅支开,我忙上去给二舅递上纸烟,偷偷朝他裤腰里塞了一包纸烟。
开灶了,先开十桌,福连叔拿着吊簿依次喊着名字,屋里屋外的人静了下来。不一会,整个樊家湾沸腾了,划拳声、吆喝声、狗与狗抢吃骨头的呜哇声,分不清哪种声音高,哪一种声音低。
父亲和伯伯身穿孝袍在灵堂跪着。福连娘埋怨家里没一个哭丧的,也没有请来唢呐班子,他三爷一辈子命苦啊,死了也该体面办办吧。
“唉,婶子啊,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啊,这两年连连遇到淮河发水灾,二爷在台湾,也顾念不上这边。唉,作为侄子辈份的人,俺和老二也对得住三爷了。”伯伯哭丧着脸,挤下几滴浊泪。
伯伯和福连娘正说着话,大娘嚷着厨房一大块猪前夹肉不见了,那么一大块肉,狗是含不走的,厨房就这几个人啊,想来想去,刚才福安婆娘进来找泔水。大娘就找来堂哥耳语几声,堂哥拦住福安婆娘,手往泔水桶一掏,果然,拎出一吊肉来。堂哥用脚踹翻两个水桶,福安婆娘撒腿就跑。伯伯阴着脸踱步出来,“啪”一个耳光盖在我脸上,“不中用的锤子,东西咋不看好呢!”被伯伯冷不丁打了一巴掌,我躲在墙角委屈的不停地抹眼泪。
第一轮开饭已经是半夜了,剩下的人打着哈欠,三三两两聚在马灯下斗纸牌、摇色子,好容易到第二轮开席,牛肉不够了,伯伯急得只跺脚,深更半夜的到哪买啊,父亲说宰一只羊添上吧,总不能让人家说闲话去说咱家办的太寒酸了吧。
第二轮吃到午夜,桌子下醉倒不少人。按照杨半仙的意思,午夜过后就得烧三爷的旧衣被,然后给三爷落葬。三爷的几件旧衣被被大娘抱到村口的路口,几件旧衣被燃着火,杨半仙领着我们一家子左三圈右三圈转完,最后叫堂哥把一把桐油布伞点着火,这样,三爷就能得道升天,渡过奈何桥。
三爷的丧事总算用一天多的时间处理完了,伯伯拿着吊薄来找父亲对账:樊福庆3元,樊宗华12元,孙前学6元,杨富贵5元……吊簿上前来吊唁的名单共计304人,收到份子钱2920元,两家的猪、鸭、鸡、青菜萝卜的各自认,算到最后,除去花销,每家分232元。娘当场不舒坦,说俺家猪比你家早喂一个月就不说了还多杀了一只羊哩, “凭什么啊,他伯,就算被糊涂油罩住眼,可俺眼还不瞎!你小算盘拨的再精,也就是账只朝胳膊拐子里算!”伯伯铁着脸,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见娘非要把羊算进去,知道怄不过去,就寒着脸对父亲:“老二啊,俺老了,土快埋到脖子的人了,俺总归知道不和妇人计较什么的,但他婶子三番五次这样闹腾,莫怪做长兄的刻薄,三爷那几亩地……”
娘一下噎住了,她明白伯伯的言下之意。父亲白了娘一眼,娘抹一把鼻涕,缩身跨出伯伯家门坎,眼一黑,整个身子软在地上……
 
 
福连叔
 
 
      樊家祠堂在谷场的东边,踞土丘而建,红墙青瓦,四合院型,前三间是前殿,后三间是拜殿,左右为厦房。祠堂为民国初期所建,“文革”时期招致毁坏。后经村民凑份子,于癸亥年秋重新修缮,用于祭拜樊姓先祖之用。
     宗祠左边三间厦房,福连叔开了米面加工厂,两台碾米机和一台磨面机成为樊家村的现代化作坊。福连大做过副乡长,在方圆三十里算是有脸面的人,比一般家过的殷实。福连叔承包了村窑厂,一日,从镇上买了三台二手的米面加工设备,拉进祠堂。族人有了异议,祠堂是祭拜祖宗的,这岂不成了他福连一家的财产啊!福连叔鬼精,给几个年长的族人送去瓶装白酒和纸烟,堵一下他们的嘴。福连叔一天晚上折进我伯伯家,从怀里掏出两瓶酒——大哥,集资建祠堂,俺家可是出了多半的钱啊,搞这个加工厂,能挣啥子钱啊,也图大伙们的方便,俺保证开工后三个月不收一文钱!
     伯伯是村里的木匠,生产到户后,农忙之余,做一些锹把、木锨和桌凳,附近几个村子的木匠活基本他揽下了。特别是做棺材的活,一年总能遇上七八回,做棺材需要大料,年纪大了,放锯就没啥力气和准头。福连叔建议伯伯买台电锯:大哥哩,光俺砖厂的架子车就够你做了。伯伯想想也在理,去县城买回一台电锯,就搬进了宗祠右边的夏房。
     福连叔也不是存心要搞米面加工厂,砖厂够他忙活了。前阵子,村里来了一个道士,看风水、算命,简直神了。福连叔把道士请回家,道士说:你砖厂最近连出三窑夹生砖,对吧?福连叔一惊。你命属木,砖厂五行中,有火有土有水,唯独缺金。道士给福连指点说:金在正东方,你们村子的祠堂就是金啊!道士拉福叔连出门,朝东一指:你看拜殿的正脊和垂脊的衔接处是金形马背,前殿的垂花和龙柱是鎏金色的。
听了道长的指点,福连叔找来电工,装上电机、机体、机架和分离器,择了个吉日,就开工了。三个月免收加工费,福连真的给大伙便宜占了。村里人担来麦子和稻谷,排着长长的队,叽叽喳喳,祠堂一下子热腾起来,惊得瓦檐上的麻雀扑哧飞起。
     我看着娘摞下的一尼龙袋的麦子,娘响午背来麦子,放下就下稻田看水去了。天麻黑时,才轮到我,把麦子倒进八斗里,扛八斗朝面粉机仓口走去,面粉机比我高,够不上,一个趔趄,八斗摔在地上,麦子全撒了,八斗被摔个洞。
     你这个熊货,才鸟高,掉进面机里,看不把你锤子给碾个稀巴烂。福连婆娘的话逗得几个村民嘿嘿笑起来。
     我才不介意福连婆娘的话呢,锤子给碾了就碾了呗。大伯的电锯也安装好了,从福连叔那边接的电,大伯电锯一开,福连那边碾米机就缺相,福连婆娘不给大伯好脸看,大伯只好妥协,有木料需要电锯锯的,都放在晚上做。
     堂哥和伯伯分家三年了,农闲在福连的砖厂打砖坯,堂嫂生了两个女娃,伯伯长吁短叹,说到了堂哥这脉可能要断后了。大伯很喜欢我,说我身子骨弱,脑子倒是机灵。伯伯平时做一些木锨、锄把之类简单的活,会叫我拿碎碗片帮忙刮刮做好的农具的把子。伯伯对电锯用的不怎么熟悉,要下料时,一个人不行,就喊我帮他扶住木料。碗口粗的杨树、槐树,先弹上墨线,电锯转动起来,就抱紧木料,放在电锯床上,对准墨线,一点点随电锯的吱吱声向前缓缓移动着。这是危险的活,稍有不慎,会锯断手指和胳膊。伯伯每次下料,都满头大汗,有时候木料大或者潮湿就会被卡住,发出刺耳吱呀声和刺鼻的烧糊味。
     伯伯叫上我,准是有大活要做。村子豁嘴爷要伯伯给他打一副榆木棺材。伯伯就给我娘说,让我晚上就住在祠堂里,陪他唠唠话。
     开了米面加工厂后,也真奇呢,福连叔砖厂的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砖厂停满四村八邻来拉砖的四轮车和手扶拖拉机,咚咚咚,石子路上满是拉砖的车冒着的长长黑烟。
     米面加工厂由福连的婆娘管着,福连婆娘长得俊俏呢,屁股翘翘的,胸子鼓鼓的,乌黑的辫子松下来,能耷拉到屁股上。福连婆娘嫁给福连三年了,没生娃子,福连娘摞下心病,福连娘在偶尔说点怨言,福连婆娘张口就骂:什么X生的锤子,自己清楚哩!福连大也盼望有个孙子,铁着脸,叫福连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福连是精索静脉曲张,要做手术。做个逑手术,传出去,不是丢死人了。福连窝着气,自己浑身蛮力,生儿子是迟早的事,眼下,先挣钱要紧呢。
     福连叔再累,晚上也不忘抱紧婆娘折腾一番,婆娘总是放开嗓门咿啊咿啊叫床,村里传开说福连婆娘叫床像叫春的猫。我听过猫叫春的声音,祠堂的屋檐上每晚都有几只猫在叫、在打架。伯伯晚上要回去睡,他不放心院子里的牛,留下我看木料看福连家的碾米机。一只母猫在西夏房的屋脊上喵—呜—喵—呜叫个不停,惹来几只公猫,母猫喵呜喵呜叫得骇人。走到院子里,捡块砖头“呼”一声朝前殿的屋脊上扔去,等我转身,西厦房传来啊哦啊哦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大。声音像是福连婆娘发出的,我觉得奇怪,天黑没多久,我见福连婆娘锁上厦房的门出去的。屏住气,猫着腰,我小心地朝西厦房窗边走去,屋里很黑,借着星光,隐隐见两个赤裸身子的人在木板凳上做那种羞耻的事。
   
      蹲在窗边,我的心一下子卡在嗓子上,腿嘚嘚抖个不停,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听声音,男的是乡信用社的尹主任。福连开砖厂,找贷款,尹主任没少出力,尹主任也常来村子宣传储蓄知识,村里人都挺熟悉。
      遇见了一个天塌下来的大事,第一次看见了男人和女人光着身子黏在一起,胸闷、急促、不安,甚至羞愧起来。我只是一个孩子,搞不懂大人的事就不去想吧。第二天一早,福连婆娘哼着黄梅戏走进祠堂,唱的是《夫妻观灯》——
     正哪月十啊五闹哇元宵呀呀子哟,火炮哇连天门哪前绕喂却喂却依喂却喂却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啊锣鼓儿闹嘈嘈哇……
     福连婆娘的嗓子真是好听呢,我在手压井旁洗脸,不敢看她。
     ——你这娃,睡在这不怕黄鼠狼来把你锤子叼走啊。
     我没有吱声,更不敢抬头,好像我倒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去拜殿敬香啊,手洗干净些,不要给先人带去晦气。
     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天一早,要轮流给拜殿里供的祖先牌位敬香。现在,敬香的事由福连婆娘、伯伯和我做了。我洗好手,点燃三柱檀香,长长的几案摆满的一排排松木牌上写上已故族人的名字。我手颤抖着,总觉得自己眼睛不干净,看了不该看的,更不敢多瞧一眼松木牌。
     天麻黑,娘催我去祠堂,我磨蹭不想去,转念一想还是去吧,伯伯要是发现福连婆娘的事就麻烦大了,毕竟伯伯和福叔连还没有出五服呢。
      没几日,福连叔带了一个矮小的老头回到砖厂,老头是高价请来的烧窑师傅。福连叔要扩建砖厂,自然也请来了尹主任。自从开了米面加工厂,福连叔生意越做越火,砖坯还没有上窑,就被订购一空。福连叔又请来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拿着罗盘顺砖厂四周走走停停,最后,在堂哥家的麦田停下,对福连叔说:新窑就建这吧。福连叔备了一桌酒肉找来伯伯和堂哥。好说哩,好说哩,伯伯和堂哥点头称好,都是一个祠堂的没出五服的人,能有啥谈不成的事呢。
      福连婆娘怀孕了。加工厂的活由福连大看着。村里人都说福连家人财两旺哩,凡是到场地看建窑的人,福连叔总笑嘻嘻迎上去,递上纸烟,请坐下喝茶。我扛着伯伯做好的梯子送到工地,见福连婆娘挺着肚子在送尹主任,尹主任翘腿上了自行车,福连叔赶紧追上去:尹主任,晚上喝两盅再走吧……
  
 
豁嘴爷
                                    
 
     尤婆家的牛被偷了。
      一大清早,尤婆立在村头扯开嗓门骂:骚X生下的孽种,千刀万剐,眼里长疔疮,肚里生蛆……
     尤婆左手拿着砧板,右手举着菜刀,骂一声,有节奏地用菜刀砍着砧板。围观的人不多,豁嘴爷黏在榆树根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尤婆松散着灰白的头发,骂累了,不甘心,索性一屁股坐下,声音喑哑,砧板丢在地上,哒哒哒,菜刀砍下去,地上的尘土浮起一团,消失又浮起。千刀万剐的孬种,下油锅的坯子——尤婆的声音像个破锣。
      尤婆又接着骂豁嘴爷,——你这个腌臜货,嘴豁到屁股上了,自家的牛都看不住!豁嘴爷白了一眼,让她骂吧,娘个逑,她不骂一个乾坤颠倒是不罢休的。豁嘴爷闷声抽着旱烟,上嘴唇从中间分成两块,唇肉痉挛在一起随黄黄的牙齿咬紧旱烟嘴,黑乎乎的烟袋打着转。
      被尤婆吵醒,没了睡意。电风扇还在呼呼吹着热风。起了床,草席上留下背脊和屁股的汗印。娘见我起床,马上责怪我昨夜不该叫豁嘴爷来喝酒。——这不,你豁嘴爷家的牛被偷了,他要不是在咱家喝酒喝醉了,贼定是不敢去他家的。娘把一簸箕红辣椒端出去晒,折进屋,被辣椒呛出几行浊泪。
     这几年,村子劳动力大多外出打工,小偷倒是多了起来。天一麻黑,鸡鸭关进屋子里才算安泰。娘猫着腰,拿扫帚扫着屋里的鸡粪,不停地感叹世风日下。我鼻子满是鸡粪的气味。我劝过娘,既然城里住不习惯,在乡下,更要清闲清闲吧。娘是闲不住的,唠叨说鸡鸭就像娃子,看到它们,心里就踏实点。——这小偷准来报复你豁嘴爷的,你豁嘴爷有把火铳,去年腊月,三个贼来偷来运家的羊,你豁嘴爷碰见了,拿起火铳,呯呯两枪,把贼给吓跑了。
     昨下午在回村路上,正好在村口碰上豁嘴爷。向阳?你是向阳娃子么?是我。我忙递去纸烟。豁嘴爷从娘肚子里冒出来就是兔子嘴,上嘴唇裂开如两瓣豆芽瓣,人精明却一直讨不到老婆,快打一辈子光棍时,二十年前一场大水,邻村的尤婆男人被淹死了,生活没了着落,就拉一个七岁大的娃睡进豁嘴爷的炕上。
     豁嘴爷在村子里没啥地位,老的喊他豁嘴,小的也喊他豁嘴。小时候在村子里伙同一群娃子常戏弄豁嘴爷——豁嘴,豁嘴,麻雀没退;豁嘴,豁嘴,老鸹是贼!豁嘴爷捡起土坷垃打来,娃们也用土坷垃回击。村里年长的见状就羞豁嘴爷——娃他爷,多大辈数啊,还和娃儿们疯!
 
     在村口遇见,豁嘴爷说他上了电视呢,今晚镇上电视台有他节目,然后,嚷着要到我家喝酒。
     豁嘴爷在二十年前就上了大电视台,一时间成了十里八乡的新闻人物呢。那年夏季,村子发大水,屋子和庄家全被淹了,洪水退后三个月了,眼看要过冬,县里救济迟迟不到位,十几个村子的村民挨家挨户凑份子,在上访信上签字、摁手印,几十号村民开着手扶拖拉机去省城上访,半路被警车拦下劝回。上访没有成功,经过记者内参,据说引起高层重视,批评了县领导,于是县领导着手去救灾,去三个受灾最重的村子临时搭了几顶帐篷,给每家每户发了一箱方便面。县落实救灾那会儿,一群领导去了樊家村,抬着一袋大米,走进豁嘴爷的帐篷,记者啪啪拍照,领导把一沓十元钞票塞进豁嘴的粗糙的手里,握住豁嘴爷的手嘘寒问暖,豁嘴爷唯唯诺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感谢的话……豁嘴爷老实巴交的样子在电视台上晃了足足有两分钟,特写镜头自然是接过领导的慰问金,沧桑的脸上流着激动的泪水。村里人骂豁嘴爷良心被狗给吃了,骂归骂,自己受灾还要自己救,能指望谁呢,也就是那年,村子里的年轻人用尼龙袋子装满衣被和干粮,呼啦啦像一阵风跑到上海和广东打工去了。
     豁嘴爷说今晚上了镇上电视台有他节目,我调侃问他是不是县长、镇长找他来了解民意了。豁嘴爷呵呵一笑,娃到晚上就知道了。
     我叫娘杀一只鸡,说豁嘴爷要过来讨酒喝。
     新闻联播过后,镇电视台开始播放本镇新闻,杨镇长讲话讲了二十分钟,无非是计划生育和殡葬改革的事。全镇70%人口都外出务工,地得有人种吧,路和渠得有人修吧,计划生育要管吧,你们不要怪我讲脏话,不讲脏话,讲人话能起作用?——杨镇长在电视里黑着脸。豁嘴爷边呷口酒边嘿嘿笑,妈的巴子,小公鸡现在啄老公鸡的眼了,娃你看看,地主的孙子现在都当镇长了,过去他爷爷游街挨批斗,被民兵打断腿,还是俺背回他家炕上的。豁嘴爷半斤白酒下肚了,翻起陈年旧事来。
      ——文件规定,镇级单位不给设电视台,咱们镇上咋还有啊。
      ——你这娃,白在外面走了,俺问你啥叫文件规定?
     豁嘴已醉眼朦胧了,娃,一会到俺的节目了。
     果然,电视台在播放韩剧,韩剧刚播片头马上插播广告,一家保健药酒厂的广告片。广告片开始挺催情:悲凉的二胡拉起,破陋的屋子里,豁嘴爷睡在木板床上,大热的天,身上罩着厚厚的被子。广告片解说,豁嘴中风后瘫痪在床上,和老伴相依为命,家徒四壁,没有钱医治,老伴尤婆快哭瞎了眼。二胡的调子越来越悲悯,一会慢慢缓和下来。解说人说XX药酒厂家得知情况后,一行人到了樊家村豁嘴爷的家。画面上是XX药酒厂工作人员慰问豁嘴的镜头,一个老板摸样的人对豁嘴爷说,:老人家,放心养病吧,我们的药酒会给您带来健康!然后,画面是豁嘴每日喝药酒的镜头,接着,是豁嘴爷开始下床的镜头,再接着,是豁嘴爷下地劳动的镜头,最后是一段广告词,XX药酒,是农民兄弟贴心窝的健康之友!
     广告播了十分钟,每集韩剧结束,马上又插播。广告说的有名有姓啊,镇上樊家村,豁嘴爷也是确有其人,自然广告的可信度大了。放下酒杯,我疑惑起来:爷你什么时候中风的?豁嘴爷哈哈大笑:你这娃啊,还在外面做生意呢,什么脑筋啊,俺哪有中风啊,厂家找托,找到俺,给俺说要先装病,要放点风声出去。
     哦,难怪电视镜头上,豁嘴爷拿出很多病历和药品,说自己到各大医院求医,没有效果,在陷入绝境时,是药酒伸来健康之手!
     我对豁嘴爷的言行很是厌恶,一种说不清的厌恶,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咋还要为几个臭钱出卖人格。豁嘴爷大概看出我的神情——娃,厂家给了俺3000元,3000元可不是小数目啊!虽说如今种地不要交税了,可是,娃子你算算啊,那一丁点地由它长,长金子生银蛋又能有多少啊!化肥、农药、种子哪样不贵!俺骨头是贱,二十年前,俺不骨头贱,不上电视出点名,领导不把俺树为救灾典型,你尤婆能跟俺过么!唉,人老了,自己能挣点得一点。这个药酒的广告词就是省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配的音呢,那些有身份的人都到处做广告,说的比俺还天花乱坠,坑害了多少人,谁来问呢!俺折腾半年不才得这点钱……
 
      豁嘴爷把旱烟窝朝鞋底磕磕,冷眼看着尤婆,弯腰拾起一块土坷垃,一群鸭子伸长脖子钻进路边的稻田里,嘘,他朝稻田扔去。我一早被尤婆的骂声吵醒,顺村子转悠三圈,一根烟的功夫,我就知道村子里住着我娘,来运婆娘,豁嘴爷,尤婆,拐五一家,老石匠和两个孙女,还有为偷生娃子来躲计划生育的翠娥和她瘫在炕上的大。
     哒哒哒,菜刀砍下去,地上的尘土浮起一团,消失又浮起。快到晌午了,尤婆还在咒骂偷牛贼。我又点燃一根烟,从东到西在村子里转悠,一群鸡,一群鸭,一头母驴,七只羊,四条狗,槐树和榆树上飞起的老鸹和麻雀不好数,六个烟筒冒出白白的烟,烟直直的,连着白晃晃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