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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的母亲

菜香缕缕,从厨房里飘出。这是新鲜春笋的清香,这是香椿炒鸡蛋的香味,这是浓郁的肉香……
我坐在厨房外的空地上,细细嗅别着这熟悉而亲切的菜香。清明节的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回到久别的老家,整个身心便彻底放松了。妻在看书,儿子和弟弟一家在后山竹林里嬉闹。春天的阳光下,小小的农家院落满溢着宁和快乐。
目光无法透过厨房厚重的泥墙,但我可以想象到,柴火旺旺的灶台边,母亲那系着围裙忙转的身影。菜刀在砧板上起落,锅铲在铁锅中飞舞,菜肴在滚烫的锅里“呲啦啦”翻转……我甚至可以知道,铁锅不时冒起的青烟中,母亲的额上会有细细的汗珠,但脸上,定然布满了按捺不住的笑意。
每一次回来,都是这样的场景。
母亲的身影,似乎和厨房已经交叠在一起。
我的心里突然轻轻一颤。不,好像不是这样的。
母亲,怎么就和厨房连在一起了?
记忆中的母亲应该是和歌声连在一起的。年轻时的母亲是公社文工团的成员,镜框里30多年前的照片印证着母亲当年的青春靓丽。母亲年轻的唇边,有那么多的歌声飘出:《红梅赞》、《洪湖水浪打浪》、《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边疆泉水清又纯》、《刘三姐》、《十五的月亮》等等。这些歌,我最初都是从母亲的清唱中熟悉起来的。
当年的母亲也是和能干连在一起的。二十六七的她当时是大队的妇女主任,总是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各种会场上,这家进那家出快乐地完成着上面交办的工作,组织着各种活动。母亲应该还作为先进代表出席过县里的表彰大会。两年前,我偶遇当年的老县长,老人家还对我说:“当年我还抱过你呢,你母亲抱着你到县里来领奖。”
而更多的记忆里,母亲是和操劳吃苦相连的。无论是生产队的时候还是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起早摸黑、早出晚归都是母亲的专利。那时父亲在几十里外的一所中学教书,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我们母子三人相依度日。母亲辞去了妇女主任的职位,用她柔弱的肩膀,全身心担起了一个家的重负。砍柴挑担、割稻插秧、翻地施肥,别人家里男劳力干的活母亲咬着牙一个人全包下了。风里雨里,酷暑寒冬,母亲给我的印象是都在田头地里忙活。我还记得那一个个薄暮冥冥的黄昏,自己带着弟弟在村口路头等待母亲收工回来的焦灼,记得看到挑着柴担扛着锄头背着庄稼的母亲的身影出现时的那一份踏实、心疼和无奈。无论怎样的大汗淋漓疲惫不已,母亲在见到我们时的第一时间总会泛起满脸的微笑。那条狭长的田埂小道,无数次印记下在渐浓的暮色中,母子三人簇拥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往一个小小农家院落的场景。
生命中注定有一些东西,是你无法忘记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与厨房影像开始重叠的?
我竭力在脑海中搜寻,却无法找到确切的时间。是在我和弟弟愈来愈要长身体的时候?是在父亲工作日益更忙难顾家里的时候?还是在我和弟弟相继出去工作之后?我不知道。但渐渐地,母亲在厨房里驻留的时间的确是愈来愈多。我清楚记得,我们兄弟外出工作后,每一次回家,母亲都是乐呵呵的早早守在大门口迎候我们。然而稍作寒暄,便不见了她的身影。我们坐着喝茶闲聊,母亲已经走进了厨房。稍过一些时间,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便出现在我们眼前,诱发着我们的食欲。
仔细算起来,母亲并没有烧一手好菜的前提。母亲是五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大姐从来没有让小妹受苦的理由。外公外婆更是对这个小女儿疼爱有加,又怎么可能让母亲去从事更多的家务?最多也就是外婆烧菜的时候叫她在旁边凑合着帮帮忙而已。
然而母亲的确好像就那么无师自通般地学会了烧菜,而且很长的时间里她在这个领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各种菜在她的手里似乎都轻车熟路信手拈来。我自小爱吃母亲烧的菜。即便这些年尝遍了各种地方名点特色小吃,却没有什么比母亲的家常菜更让我迷恋。母亲的拿手菜很多,我印象深的有炒土豆片、大蒜炒肉片、干煎泥鳅、煎辣椒等,在地方上小有名气,常常是一上桌就被乱箸瓜分。父亲的朋友们喜欢到家里打牙祭,我的不少同学也情有独钟爱不释筷,老觉得吃不过瘾。记得最夸张的一次是在同学的强烈要求下,一份炒土豆片一餐竟然连续上了三盘。母亲用这些菜滋养着我长大,也成了我一生的钟爱。在饭店里我也常常点这些菜,甚至不厌其烦把烧法详细向厨师说明,却始终无法找到媲美母亲的口感。母亲有太多的菜让我留恋。比如那冬白菜、冬萝卜。一坛冬水、一块石头、一堆青菜萝卜,在母亲的组合下只要几个星期,就变得美味之极。放学回来,我第一件事就是从水缸里摸出一根冬萝卜来吃,也不顾冷,一口下去,脆脆的,酸酸的,回味无穷。那满口咀嚼的馋样,至今想起来依然满口生津。还有那我自个儿命名的“姜家菜饭”,更为我所爱。寒冷冬日,地里没有什么新鲜菜蔬,母亲便切几把白菜、萝卜或者香葱,和上白米,加少许油盐,焖上一锅白菜饭、萝卜饭或葱饭。那饭焖好,可真是满屋生香,让人垂涎不已。在冬日的寒气中,这样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菜饭,于我实在是一种奢华享受。那时的生活虽然贫瘠,每天的菜肴也只是简单的品种,而母亲总是能够在做出各种花样来,让幼小的我常常体会到那种大快朵颐的满足。
母亲竟然能够烧出一手好吃的荤菜,是让很多人都有些不可思议的。母亲近乎是素食主义者,所有的荤菜,除了猪肉,无论山珍海味她一概不吃。这样的人,按理是不大可能烧出美味肉食的。然而,母亲却做到了。自己不吃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母亲对这些菜的烧制。我十分惊诧于母亲对厨艺的把握。烧荤菜时,她一口不尝,也很少叫我们试口,然而端上桌的菜总是那样色香味适宜咸淡恰当。父亲酷爱吃鱼,因此母亲也总是偏好烧鱼,或红烧,或清蒸,或鱼头豆腐,还有冬天那菜橱里一排的鱼冻。母亲总能让父亲在一年的每一个时令都吃到鱼。而尝遍了各种鱼味的父亲常常对我说,吃了一辈子的鱼,还是母亲烧的最对他口味。
太多的忌口让我们为母亲遗憾,烧了一辈子的菜,自己却没有什么口福。和对厨艺不断追求相反,母亲对饮食简单到无可复制。一句话,只要有辣椒,她就满足了。母亲对辣椒有着近乎固执的偏爱,基本是无辣不成饭。为了长年有辣吃,母亲每年都要做很多辣椒酱。母亲的确手巧,就连辣椒酱她都可以做出丰富的品种来:生姜辣酱、大蒜剁椒酱、黄豆辣酱等等,令我大开眼界垂涎欲滴。没有辣椒的时节,辣椒酱便是母亲的下饭菜。我们担心母亲吃太多的辣对身体不好,一次次劝她,妻甚至好几次悄悄地把辣椒酱藏起来,可是母亲的胃口也随之而收,不得不又重新端上来。不过话说回来,母亲那些用土生辣椒制作的辣椒酱也是我之所爱,毫不夸张,这是迄今为止我所吃过最美味的辣椒酱。
这么多年,我好像只有一次对母亲的菜表示过不满。那次是一盘牛肉炖土豆,端上来满屋生香,可吃到嘴里却感觉实在炖的太烂熟了。我忍不住跑到厨房里去质问她为什么煮得那么烂,怎么一点把握不好火候。而母亲只是轻声说来一句:“不行啊!不煮的烂一点,爷爷咬不动咽不下去的。”
那年,爷爷还健在,年已八十。爷爷和我最亲,我没想到,母亲却记着。
母亲把对这一个家的情感,全部堆放在厨房,融进了锅里那热热的菜肴。
“开饭了!”父亲洪亮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们蜂拥而入厨房,却没看到母亲,我问:“爸,妈呢?”
“噢,你妈给隔壁的阿婶送一碗冬鹅汤去了。冬鹅汤去风湿,阿婶的腿脚不好。”
对了。小时候也是这样。那时,每每家里烧了什么好吃的,或者逢年过节做了什么,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麻糍、过年的米糕等等,母亲总会装上几碗,要我分别送到几位隔壁邻里的家中。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从来没有忘记过。
“快吃,趁热吃。”父亲乐呵呵地张罗着,“多吃点,你妈知道你们清明节要回来,可是接连忙活几天了。这冬鹅,是她走了好几个村子才买到的;这肉丸,是她今天早上早早起来做的;这笋,是上午刚从山上挖的……”
我听着,没来由的心里蓦然一酸,刹那间仿佛里有什么东西要从我心中满溢出来。我放下筷子,抬起头,我看到了
门边,端着一只空碗的母亲满目慈爱,笑吟吟地看着满桌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