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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记黄河(组诗)


杂记黄河(组诗)
                    
肖黛/文

 


 
                   
小说旁边的黄河
 
上飞机时,最沉重的行李是一本小说
她把我带到黄河旁边——
在小说《玛格丽特小镇》里
活着一百个玛格丽特
我是最后的呢喃
像云朵滋生,落在黄河的胳膊上
我们从天而降。
阳刚气十足的沙土间才有了人的哀伤啊
 
尽情流泪吧,小说与黄河的时光里
我看见半片似龙的羽鳞
迅猛地抖动,单调而又轻薄
我和玛格丽特们原地堆坐
同时想起,将要入住的便捷酒店
和那酒店悬空的吊灯的枝形
那每一枝光都改变着
在门柱上奋力攀爬的龙以及龙的影子
 
小说家和翻译家忍不住地哭了
此前,她们俩没听到过黄河的声息
加—泽文和李玉瑶
她们俩和我一起变成了摇篮旁的小母亲
轻轻拍打着沙土间的水
那些趴着的水,那些以虚待实的水。
不知道可以问问谁啊
遗言变成悼词究竟需要多少时日
 
日复一日。而我只能推开昨天
越来越远地注目一本小说旁边的黄河
 
水流
 
独尊世界。奔腾的不止
形如无形的蜿蜒
穿过大象之象
停在小船边,你寒暄于相逢
 
一瞥间,距今已久的道别
留给泥土捧着
泥土的气力滚滚而来
出入人的生死
令你这条状的身体漂泊
瘦而浮肿着
 
再往东去,神祇的歌
有时是一个警钟幽长的尾音
动听,但会死去
而非消失。与你的清白同样
 
这水流,你这水流的名声
不幸被哑然选中
于是嘶鸣着地前行
把缺陷淹没。机敏而又勇敢
纵身飞跃在泥土之中
哪怕它的疼已深重
 
有回首的时候——因为回首
获得了俱足的延伸
 
耸立的荣耀
 
卡日曲,黄河的正源
经由都市之手描绘……呵呵。
这致命的鼓噪
使得一只羊的秘密死亡
失去了深重的美感
 
余得蚀刻画在圆卵石上的光芒
独照牧羊姑娘
她却无意并肩于大多数人
而结束了因为慵懒的梳妆
她的身体红彤彤一片
 
她的颈项摇动着高原残阳的荣耀
在千里万里之外的耸立
但都市永远不会发现少了一只羊。
在多彩而又剔透的灯光中
少了一只羊——
则是远方瞬间尽失的唯一原因。
这样的远方谁人将涉足?
 
黄河正源:卡日曲在水里的沉浸
呵呵,耸立呵,在千里万里之外
 
艄公歌谣
 
一整天摇浆
艄公喘着劳累的气儿
等雨滴子落地
合着气喘的声。
得把它捡起来——艄公说
 
再说,被扔在河滩的目光
也有他艄公的紫青色。
就喘啊喘,像一条船
只要靠上岸
四面不来风
 
片刻后,朝着过往的炊烟
艄公摆了摆他的手。
他大口大口的粗气
竟像晚风,吹来了女人们
用力搀扶的歌谣
 
在渡口
 
告诉我,什么时候可到达彼岸
前方被什么弥漫了?
在渡口,水流的牙齿
会不会很快将我咀嚼得粉碎?
 
微风起动。船舷是一道光
就囚禁于此了?
 
原地打转的岁月
浮起陀螺——使得我倍觉辛酸
一面掉进往事的镜子
映照船下的水和水上的船
 
混沌中的快意啊
相当于身在月亮里高声歌唱圆满
 
虚无包围我
只有停顿。我急需要方向
就像急需要一枚戒指
好把自己交给无名指的幸福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熬过扶风的远行?
告诉我陆地上的眼睛瑟索
会怎么样的将我从里到外地望穿?
 
水的秘密
 
秘密潜在水里
被白天忽视得像深夜一样
 
凌晨:誓言稠密的时候
名字漂上岸
灵魂不出窍。
人与万物化合
 
天使吟道:
我们颂歌美
我们不要与伟大的寂静较量
 
但是男人和女人的秘密
还在水里雕砌乌黑的水
 
地图上的黄河
 
细读黄河在地图上的某一段章节
我没有良医的地方有很多病患
我正在生病的地方找不到良医
 
其中之一,或者是我。从来以为
健康是春季的到来和秋天的别去
不至于病入膏肓
也就是不到病死前
或者什么也觉不着
因此我靠近黄河边的每一个生活场。
 
但见太阳光令两岸流金
而没有人喊疼
没有人问我意欲如何
没有人……更没有人
像我这般的叫苦连连
只剩下被我深刻羡慕的幸运者了么?
 
我的确有痛感迟滞的朋友:
不怕悬高,不怕生猛,不怕血迹
也决不怕肉体所要接受的长期刺扎
他们却偏偏怕极了突发的黑暗
怕流金时候的盲目
果然像极了死到临头。
 
用地图合拢某一段章节的黄河
我算是个长久的患者找不到良医?
我算是个没有良医的辽阔的地方?
 
写意
 
吟一行双调南歌子——
回廓水润夜,灵空竹动峰
 
这时候,吠声中的烛火熄灭
几个类同身形的影子
代表我爱着的人:
我躲藏的地方是你们的怀抱
它叫做遗址
曾被璨璨的阳光开垦
 
而现在只被衰老的雨季
无力地抚摸着
那么我就相像于无数了——我成群结队
所以我也淅淅沥沥。
 
但我还是为满庭残叶的身份感到惭愧
独立设计这绛紫色
演化为的黑黝黝的夜晚
前提是回到在醉倒的初冬
访问富有的寂寞
也访问记述的贫穷
 
我便是你们高低参差中的迹象
你们的怀抱更应该是我不尽的遐思区
慷慨得美。这就是长久的宁静
划过我伏在热土上的寒冷了么。
 
新绿挡在我登陆的地方
躲藏在你们的怀抱,没有百年风情
写意画的全貌通过一孔之见
也坦坦荡荡地飘扬。漂过来了
遍地不谙世事的公主
还有顾及着山鸽
是否起飞的青年农民
让失去向导的路途缩头缩脑。
像这样的孤独的陈旧
使我有了躺卧乡愁似的习惯
 
转向烧酒杯里的肥满
满眼间,有南国水气浸来
顿觉我占领的是对大世界的阅读。
老柴草同样喷香
无所谓黄河在哪里
 
母亲河
 
黄河呵,你被流淌的语言
称做了母亲
多年的思路是不是已然动弹不得了?
如是小女人
在万物风情的角落黯然失神。
是的,一条大河无数个岸。
你黄河已不可高迢于自由的弯曲。
尽管拥有无数生养的经历
只是不知道总滴着血
像要分娩致死的时候
像干干净净的小女人
用悲惨的故事说话。
而聆听着的人
已经把你昨天的流淌徐徐拢往身后
 
你是一部分,是一个原本,是自然
你母亲的劳累是跟踪着岁月的不易
 
汜与沱
 
一时归来
行装们和我相依而发呆
便是创造哀伤音符时的苦思冥想?
看不到一滴水的颜色
听不见一把火的声音
如同被塞在深穴中
呵,这个可能性令我不得不死去活来。
 
一时分别
这趁着天还没有亮开
就活蹦乱跳的行装
花花绿绿地装点着驰骋的时间
踏步而前行,是否就算要远走它乡?
雾缠的河谷在我的想象里
呵,缓缓地干涸了,直到我泪流满面。
 
一境数千年未改模样。
我保存我的痛苦:
丘底的线索矫健如飞
 
遗忘
 
想起洛神的传说
就想起补缀在河堤上的树
想起了一些叹息
它们死了
在年轻得厉害时
是夭折,像河堤上的树
年年植栽
度日却如叹息的一年又一年
遗憾呵,孩子们也都没长大
从那时,一直到如今
 
这便是现状的河水了
漂过好几个省境的凸凹
让消息都从远方来
悄声的,方言的,含混不清的
但都不说起洛神了
 
协奏
 
我在一切能够做梦的地带
都遇见了你的伤痕:
无意开罪你
然而,伤痕确实不是衣衫上的锦绣。
 
我面带微笑。
如此这般地说出实话
很难,很难,像伸出自由自在的手臂
月亮仍然不可触摸。
所以必须接受事实:
它无力呵护或者解说爱恨交织的人间
不信,你就问问还不太幽远的李白
如果从酩酊中醒过来
他会明晰地告诉你——
你黄河的水,也决非自长天而来。
 
仅仅来自高原。羞涩的滑翔
是顺势而已的坠落
从粗浅到犹疑的陈列
一路遭受风雨的鞭挞
 
我面带微笑。
行色匆匆时,也深怕受伤
想象着感到了你的疼痛
依旧不屈不挠地奔向开阔的出口
我便垂首。情愿离开我自己
面壁于犹存的古老
比如一行杂诗上的晚风
比如一排排宫墙
然后抬起头——为了扑至前胸的刀剑
闪入别处的避难所
 
些许年头过去。你还是被我梦见
即使伤痕累累也不将陨灭
和我一样,只会微笑,甚至笑不露齿
 
感想岸边
 
近一个时期以来
比较河水的消瘦
在近一个时期的河边我的姿态雍容
河边有为我预备好的舟船
那舟船弱小的怀抱
藏有花朵的名单。绯红万千
将与我一道漂过墨黑的河。
 
只有最精彩的枯萎才匹配消瘦的河水
青春的骸骨,恋爱的遗迹
古往昔年的生存之战
逢迎秋夏的城下降军
都软瘫在我雍容的绽放里。
这安静的美,带来即将沉水的抚慰
 
哦,就把近一个时期的危亡
留在观望的岸上
而岸上的水中我被花的周期推测着
 
(后记:我从没有到过黄河源地,交集的是思量。相对而言,其它的河缠绵得多,更需高超之把握,故为黄河所书所写,不过以得心境的安逸而是。诗中有关的秩序并未经过特别处理,相信诗思凌乱了工整并非因为虚薄。2017年3月——5月于蓉城)
 
肖黛,1955年出生于福建厦门,女,祖藉山东荣成,在浙江舟山度过青少年时期,后在青海工作,现居蓉城。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天津诗人》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一切与水有关》、散文集《寂寞海》、诗文集《肖黛诗文集》等多部。

附:评论文章


 
思量交集的黄河
——读肖黛的组诗《杂记黄河》
 
宫白云/文
     
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优秀女诗人肖黛的组诗《杂记黄河》,我读完后竟被久久的惊艳与震撼,这组诗在我的心里其实产生了某种消解作用,它消解了我对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诗人传统陈旧写法的偏见,从她的这组诗中我完全看不出性别,如果不是看到简介中标注女性,我完全想不到这组诗竟出自于一位女诗人之手。在通过有限文字构建起来的“黄河”的世界里,“黄河”所有内在的品质都在这里了,“黄河”的神秘,雄浑,磅礴与荣耀就像银幕上的影像,被诗人从四面八方射入的思维与日光所照耀,留下深刻的印记。
   
肖黛的这组《杂记黄河》并不是地理意义上的黄河,它是纸上的黄河,是虚拟的黄河,是思想的黄河,思维的黄河,同时也是生活的黄河,它们打开了另一道通向黄河的门,就在我们眼底,尽管并不那么容易接近,但透过它们,我们获得了另一种眼界与视野,那里“那些趴着的水,那些以虚待实的水。/不知道可以问问谁啊/遗言变成悼词究竟需要多少时日//日复一日。而我只能推开昨天/越来越远地注目一本小说旁边的黄河”(《小说旁边的黄河》),这样的黄河像是被诗人凝视过的人或灵魂,永恒地流淌在形象思维的空间。
  
虚与实的结合是诗人肖黛这组诗的主要特色,正如她在这组诗的后记中所言:“我从没有到过黄河源地,交集的是思量。相对而言,其它的河缠绵得多,更需高超之把握,故为黄河所书所写,不过以得心境的安逸而是。诗中有关的秩序并未经过特别处理,相信诗思凌乱了工整并非因为虚薄。”而诗人的这种思量的交集刚好展示出黄河的内质。它们来自于诗人的沉思、想象、感受还有现实中的隐秘观察,她呈现给我们的并非地理上的黄河影像,但却能让我们时刻感受到黄河的内在或精神的在场,它是真实精神的反射,是生活的重新发现,就像一束光亮幽幽地照出黄河的水波,虽然无法看到它的全部,却也足以至深。正如海德格尔曾说的:“这种诗人的标志在于:诗的本质对他们来说是大可追问的,因为他们诗意地追踪着他们必须道说的东西。”就像《水流》:
 
  独尊世界。奔腾的不止
  形如无形的蜿蜒
  穿过大象之象
  停在小船边,你寒暄于相逢
  
  一瞥间,距今已久的道别
  留给泥土捧着
  泥土的气力滚滚而来
  出入人的生死
  令你这条状的身体漂泊
  瘦而浮肿着
  
  再往东去,神祇的歌
  有时是一个警钟幽长的尾音
  动听,但会死去
  而非消失。与你的清白同样
  
  这水流,你这水流的名声
  不幸被哑然选中
  于是嘶鸣着地前行
  把缺陷淹没。机敏而又勇敢
  纵身飞跃在泥土之中
  哪怕它的疼已深重
  
  有回首的时候——因为回首
  获得了俱足的延伸
  ——《水流》
 
这样的诗歌与内心的奔腾、蜿蜒同行,通过那不可定义的流水与灵魂碰撞,在触及的瞬间与脚下的泥土与神性无限接近,这种裹携着流水的形而上的意旨穿越生命的前世今生,在哲学的思辨中获得一种延伸的维度。它蕴涵的万象无论在实质上还是深度上都与诗人的思量交集相融。这种相融可以说在肖黛的这组诗中无处不在,诗人在思量交集中体味着黄河的本原、博大与力量,在心灵中驾驭着那永恒之水,在与水不可分割的互相渗透中积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在诗人几乎臻极的语言深境中从容来去,以其独有的方式探寻《水的秘密》:
 
  秘密潜在水里
  被白天忽视得像深夜一样
  
  凌晨:誓言稠密的时候
  名字漂上岸
  灵魂不出窍。
  人与万物化合
  
  天使吟道:
  我们颂歌美
  我们不要与伟大的寂静较量
  
  但是男人和女人的秘密
  还在水里雕砌乌黑的水
  ——《水的秘密》
 
这是一首有关生命体验的诗,有着对生命强烈的自省,诗人试图用水的秘密来诠释生命的秘密,甚至“男人和女人的秘密”,而所有的秘密都“潜在水里”,水是生命之源,它不仅养育生活,还可以搭建起巨大的精神空间,那就是“人与万物化合”的美与寂静,在这种伟大的美与寂静面前,“还在水里雕砌乌黑的水”的“男人和女人”显得多么的渺小。“在水里雕砌乌黑的水”这种奇特的语言为“秘密”绘制图像,让人一读铭刻。
  
每个人对意象的含义理解是不同的,不同的读者所感悟的意象也是有差别的。肖黛诗歌中的意象因本身的丰富蕴籍而独上高楼,如“……吠声中的烛火熄灭/几个类同身形的影子/代表我爱着的人:/我躲藏的地方是你们的怀抱/它叫做遗址/曾被璨璨的阳光开垦”(《写意》);“用地图合拢某一段章节的黄河/我算是个长久的患者找不到良医?/我算是个没有良医的辽阔的地方?”(《地图上的黄河》);“在渡口,水流的牙齿/会不会很快将我咀嚼得粉碎?//微风起动。船舷是一道光/就囚禁于此了?//原地打转的岁月/浮起陀螺——使得我倍觉辛酸/一面掉进往事的镜子/映照船下的水和水上的船”(《在渡口》);“她的颈项摇动着高原残阳的荣耀/在千里万里之外的耸立/但都市永远不会发现少了一只羊。/在多彩而又剔透的灯光中/少了一只羊——”(《耸立的荣耀》);“我在一切能够做梦的地带/都遇见了你的伤痕:/无意开罪你/然而,伤痕确实不是衣衫上的锦绣。”这些诗句中意象的使用显示出一种陌生的深邃、极致的氛围、从容的神韵与自省的睿智。肖黛无疑是独特的,她用这一系列思量交集的与黄河有关的风物、风貌、场景来表现生命与灵魂的特定情感与感悟,在虚与实中以一种特殊的气息呼出她的想象,她的思维,让精神的实质和内在元素再生出来,在此过程中融入一些新的异质因素,让自己所窥见的生命存在以一种可贵的黄河品质和语言的机锋结合起来,散发出内在的意义或精神的格局。如《母亲河》:
 
  黄河呵,你被流淌的语言
  称做了母亲
  多年的思路是不是已然动弹不得了?
  如是小女人
  在万物风情的角落黯然失神。
  是的,一条大河无数个岸。
  你黄河已不可高迢于自由的弯曲。
  尽管拥有无数生养的经历
  只是不知道总滴着血
  像要分娩致死的时候
  像干干净净的小女人
  用悲惨的故事说话。
  而聆听着的人
  已经把你昨天的流淌徐徐拢往身后
  
  你是一部分,是一个原本,是自然
  你母亲的劳累是跟踪着岁月的不易
——《母亲河》
 
这首诗有种旋涡般的吸附力,将黄河不动声色地转化为一种生命的内力。呈现出的母性特质,沉淀了岁月的精华,沉甸甸的支撑起一条巨大的河流。它赋予了“母亲河”以全部的重量,在一种不可分割中让“一个原本”自然流淌或者回归一种母性,而诗人就是母亲河诞生的那个孩子,用“被流淌的语言”跟踪远逝的母亲之踪迹。
 
从这组诗可以看出肖黛是一个靠文化底蕴滋养的诗人,她的思量具有哲性与神性的自然,她大胆运用了想象的思维来凸显现实存在被异化了的心灵巨大的空虚、失落和孤独感。如她的《感想岸边》:
 
  近一个时期以来
  比较河水的消瘦
  在近一个时期的河边我的姿态雍容
  河边有为我预备好的舟船
  那舟船弱小的怀抱
  藏有花朵的名单。绯红万千
  将与我一道漂过墨黑的河。
  
  只有最精彩的枯萎才匹配消瘦的河水
  青春的骸骨,恋爱的遗迹
  古往昔年的生存之战
  逢迎秋夏的城下降军
  都软瘫在我雍容的绽放里。
  这安静的美,带来即将沉水的抚慰
  
  哦,就把近一个时期的危亡
  留在观望的岸上
  而岸上的水中我被花的周期推测着
  ——《感想岸边》
 
这首诗显著的特性,就是对日常心境的尊重,诗人在感想的河流里天马行空,驾着“只有最精彩的枯萎才匹配消瘦的河水”这样充满奇思的句子,在思维的河水里上下起伏,
  
每一句都指向一种气氛,空间跨越瞬息千变,敏感的灵魂、内心的悲悯、危亡的担忧都具有一种感想的心理深度与生命的向心性,在构筑一种神奇的心境共存中将这首诗拖入陌生化的轨道。
  
在当下低俗化、空洞化的无难度写作大潮中,肖黛的这组诗从形式到内容都反映了诗人的思量与敏锐、深厚而富于质感的深层功力,高度哲理化与水的交流和渗透,涵容了人生诸多复杂的经验与思想,它带来的必定是滚滚黄河源头的神秘感与宗教性糅合而成的黄钟大吕。
 
宫白云,1970年出生,女,本名宫秀玲,现居辽宁丹东。作品散见于《天津诗人》《诗刊》《星星》《特区文学》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黑白纪》、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等多部。
 

 
黄河?“黄河”?水的全息性与个体表达
                                        
方文竹/文
 
黄河作为中华母亲河,代表着一种文化,一个民族的徽章和标识物,于是乎“黄河大合唱”响彻了几千年。一代一代又一代,我们照着唱,接着唱,耳熟能详,家喻户晓。我们是黄种人,黄河肤色的民族,黄河的后裔。可是,黄河还是那条黄河,当然是那条黄河,“唱”法却不尽相同,尤其在诗人这里。肖黛这组写黄河的诗作鲜明地体现了这个特点。“水流的牙齿∕会不会很快将我咀嚼得粉碎”(《在渡口》)?其实不必担心什么“咀嚼得粉碎”,只是个体的声音被淹没罢,这也属正常。你看你看,在阔大时空的裂缝里,终有诗人的黄河流出来了,她修正着本在的黄河,而本在的黄河则永远不会消失(黄河还是那条黄河,伟大的母亲河),“你是一部分,是一个原本,是自然”(《母亲河》)。黄河是根在的集体无意识,深层次的原型。从黄河深处走来的人是不会担心什么洋泾滨什么的,因为他或她的血液里已经基因“黄”了,怎样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可是当本在的黄河成为写作的背景和基调时,就像《地图上的黄河》那样的错位(其实是一个人的黄河的错位),奇迹就出现了:
 
独尊世界。奔腾的不止
形如无形的蜿蜒
穿过大象之象
停在小船边,你寒暄于相逢
——《水流》
      
传统如此坚不可摧,因为其背后形成了一个比流水更强大的几千年文化!是顺势,还是逆流,作为个体的诗人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当然,这里的“逆”并非社会学意义或历史哲学,而采取诗学本身即抒情的角度,诗毕竟是诗!诗情诗性如何产生?说通俗简单的就是常言道:独到的感受。其实在《水流》一诗里,明显出现了黄河的转向与泛滥,这是心灵对波涛的沉浸,对世界真理的试探,而“对世界真理的试探”就必须超越,超越黄河黄河,甚至让黄河变形改道。因此,没有必要永远盯紧“黄河之水天上来”,而“黄河之水心上来”则更有力量些。黄河之“水”毕竟在“流”,一直在“流”,可贵的是在暗中“流”,世界一刻不停地处于转换之中!你看,中“大”与“小”的对峙如此谐调,激活了河、人与世界的关系。诗人更进一步:
 
天使吟道:
我们颂歌美
我们不要与伟大的寂静较量
——《水的秘密》
 
既不会无视一条生存于斯的伟大的母亲河,也不会被其公共性的波涛所裹挟!在这里,诗人好像改变了口吻,看起来她似乎是在与黄河本身“较量”一番,是追求一种普遍性的河,“寂静”正是宇宙间本源性的化境。曰“化”,意即巨大无比的吞吐力、溶解力、收缩力,以至最终归结于恬淡虚无之境。不是有哲人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么?这里,追求普遍的河,反而更贴切于诗人的个性,因为她在消解自身的同时被推到一个更广大的时空中,好让她自己腾挪一番,姿态变形的机会就会多多。“一条大河无数个岸”(《母亲河》)。联系到诗人的阅历,她在浙江舟山度过青少年时光,想必那里的大海给她的潜意识多少有些搅拌和纠缠。大海的丰富性和广阔性无与伦比。更何况是一位女性诗人,她的黄河更是“黄河”,这一点在《小说旁边的黄河》中得到了鲜明的表现。诗中的“黄河”其实只是一种背景,说“背影”则更恰当些,因为诗人的心中溢得太满,似乎任何大河都容纳不下,于是黄河便成为她的落脚点。更准确地说,诗人急需疏通式的引线。这首诗还表现出一种母语的翻跃,“玛格丽特”和“翻译家”“奋力攀爬的龙”等是否进行某种不可见的暗转与通融?在现代性与中华性之间进行有效对话?结果是,“她们俩和我一起变成了摇篮旁的小母亲”,至此一切皆昭然若揭了。这里出现了黄河和“黄河”,真实的黄河与文本的黄河,一条黄河和无数条黄河,在诗人的诗歌世界里纠缠不止。同样,《感想岸边》包含了诗人全部的人生经验。“河水的消瘦”“雍容”“花的周期”“墨黑的河”等无疑属于诗人的个人语码,波涛与生活的对应、暗喻,而岸边的观照则是时间的回流与重合大体上是不错的。还有——
 
青春的骸骨,恋爱的遗迹
古往昔年的生存之战
逢迎秋夏的城下降军
都软瘫在我雍容的绽放里。
这安静的美,带来即将沉水的抚慰
 
至此,从黄河到“黄河”,遵循诗性逻辑的写作理路已经很清楚了。从个体的河到普遍的河,再到个体的河。这种转换属于诗的。从“黄河大合唱”到独唱之后,独唱还是唱着黄河,只不过这里的黄河已经既是黄河又不是黄河了,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首诗有一条黄河。诗是创造的,个性的,笼括的,语言的,现象学的,镜象的,神话的,误认的,层级的,至深的,异化的,增生的,繁殖的,……一首诗有无数条黄河,或说,无数条黄河流在一首诗里。“组诗”故曰“杂记”。诗人已经掌握了一条河流的无数种流法
虽实属“黄河”,却可虚,可大可小,可流可止,可清可浊,可外可内,可天可地,……此河非彼河,此河亦彼河,……这是一个人的河流,也是全人类的河流。因此,“黄河”成为个人心灵史,哲学,美学,历史,善恶搏斗,悲喜交欢,……蕴藏着诗性经验的全部密码。尽管《地图上的黄河》与诗人之间有一种“间离”的结果,可是,“我在一切能够做梦的地带∕都遇见了你的伤痕”(《协奏曲》),诗人其实已经于身心融入了黄河。或说,“黄河”成为诗人抒写心志的审美文本。因而,“无所谓黄河在哪里”(《写意》),诗人的黄河是创造性的文本,她的“黄河”不同于黄河,本来“黄河”就不同于黄河,但是,“黄河”又不仅仅是文化的,文化乃一种集体无意识。她的黄河是个体的,将自己全部放进了她的波涛之中,由地理而心理或曰构成了地理与心理的对应、混同、互化。这也印证了诗人的《后记》:“我从没有到过黄河源地,交集的是思量。相对而言,其它的河缠绵得多,更需高超之把握,故为黄河所书所写,不过以得心境的安逸而是。”作为写作对象的“黄河”是一种文本,更广阔,更长远,更黄河。“一条大河无数个岸。∕你黄河已不可高迢于自由的弯曲”(《母亲河》)。
诗人在黄河与“黄河”之间对弈、响应、摇摆、搏斗、均衡、交融……她所要寻找的是存在论上的黄河,原始、源始、原初、源头性的黄河,一种在语言上奔腾的黄河,杰出的诗歌往往冲刷掉以往的现成义,而注入鲜活的独到的个我的元素,一切皆处于流水一样的缘构发生之中,无关而有关,生死于瞬间交换,万物皆变而合成。甚至可以说,在诗人的笔下,黄河消亡,天下的水消亡,万物消亡,诗歌消亡,“亡”乃生的缘构发生方式,或说,存亡已经统一起来了,……世界统一于黄河,或说,世界流到了一起,构成了另一条黄河——
 
卡日曲,黄河的正源
经由都市之手描绘……呵呵。
 ……
 
黄河正源:卡日曲在水里的沉浸
呵呵,耸立呵,在千里万里之外
——《耸立的荣耀》
 
存在论上的黄河就是一种“正源”,它要一件一件地脱掉文化的外衣(“现成义”),也可以说,消融一种拔河式的纠结,而回归于鲜活的自我游弋,气贯八极,思霎千载,而心灵的最初感受,给予世界一种最纯真的建构关系。客主合一,物我一体,对象性观念消失,时空重组。“灵魂不出窍。∕人与万物化合”(《水的秘密》)。可见,诗人不必顾虑什么“从没有到过黄河源地”,她已经分不清何为黄河、何为自己,自己与黄河已经溶于一身,从而诗歌写作也就有了坚定的落实感、触摸感、纵深感,而不至于漂浮、表层、空心。由于这个特点,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组诗为什么看不到鲜明的性别标识,没有理论界鼓噪的什么“女性意识”。其实,说难听点,有时候“性别”不是什么个性标识,而是写作上没有到位,与所表达的对象之间存在着隔膜的距离感。因为诗人已经溶入所写事物之中,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黄河对于她不仅是本质上的存在,而且成为无处不在的空气。诗人的写作简历仅写有“著有诗集《一切与水有关》、散文集《寂寞海》”,总之,诗人毕生写下的似乎都是水和“水”,一生浸润于水和“水”中,水和“水”与黄河互为“文本”:相互流动、相互影射、相互包容、相互化合!诗人的抒情理路是很清楚的:黄河——“黄河”——水——“水”。与其说诗人的性别意识,不如说诗人的“水”意识,更是一种超越(性别)意识。以柔克刚当然是水,民间流行俗语“女人是水做的”;而聚天下之水(或许黄河是重点罢),也为水,但其气势足以吞吐天地,让一切的理论苍白起来;是性别,但是终归不是性别;是女人,是女诗人,但不是女性诗人,或说是诗人更贴切些。诗人的表达由此找到了巨大的依附力。当世界被“水”浸透,诗人的写作已经获得了一种全息观照和哲学态度,此即人类学哲学之大境界,世界终归“大全”“总体”“整体”,或说世界成为世界本身。可贵的是,水本身带有强烈的智者诗性,加上诗人对于水的全神贯注和情感溶入,从而避免了写作上的抽象和空洞。一个女人占尽了水,更何况是一位女诗人,是何等的境界!或许,在她面前任何置喙都是无意义的。
      
方文竹,1961年出生,安徽怀宁人。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散文集《我需要痛》、长篇小说《黑影》、多学科学术论集《自由游戏的时代》等各类著作21部。

 
 
想象的景观:读肖黛的《杂记黄河》
 
汉家/文
 
肖黛的《杂记黄河》,是一个没有去过黄河源地的诗人对于黄河的诗意想象,黄河不仅作为一个自然景观,更是作为一个文化景观或精神母体进入到了她的诗歌写作之中。黄河成为了肖黛的想象力生发和诗意多极指涉的一个语言源头,它催生出了《杂记黄河》这首组诗,也催发出了作者对于生命与自然的个人性精神图景。
  
“她们俩和我一起变成了摇篮旁的小母亲/轻轻拍打着沙土间的水/那些趴着的水,那些以虚待实的水。/不知道可以问问谁啊/遗言变成悼词究竟需要多少时日//日复一日。而我只能推开昨天/越来越远地注目一本小说旁边的黄河”(《小说旁边的黄河》)。对于黄河的精神性想象主导了这首诗的语言流向。在非黄河的叙述和看似随性的思虑之中,本诗蕴含着作者对黄河精神涵义和文化涵盖的诸多指涉,这指涉并非客观意义上的指涉,而是人心式的指涉,它几乎与概念无关,而与个体的心灵游走有关——关乎个人化的对于黄河的精神性生发。作者只有在没有见过黄河的情况下才能写出这首诗,这正是本诗的关键所在:虚拟化的个人精神之旅。题目中的“小说”二字,更像是对于本诗自我生发的一次诚挚的题中点题。
 
“一整天摇浆/艄公喘着劳累的气儿/等雨滴子落地/合着气喘的声。/得把它捡起来——艄公说//再说,被扔在河滩的目光/也有他艄公的紫青色。/就喘啊喘,像一条船/只要靠上岸/四面不来风//片刻后,朝着过往的炊烟/艄公摆了摆他的手。/他大口大口的粗气/竟像晚风,吹来了女人们/用力搀扶的歌谣”(《艄公歌谣》)。在对黄河艄公的叙述中,黄河的宏大景观让位给了一个具体的人。这个艄公在黄河上的辛苦劳作被升腾为作者心目中的一种坚韧的生存力量,该力量大概喻意着被这条母亲河所养育的儿女们的生存精神,生命里的苦累一刻都没有消失过,如影随形。而渡口或摆渡,也渐渐成为昨日的遗迹。这首诗更像是对于往日时光的一种凭吊或文化性的挽歌。诗歌结尾的“女人们”出于一种母性化的抚慰,那同甘共苦的扶助里,依然是来自于母亲河的精神源头:来自于集体性的历史文化想象。
    
“近一个时期以来/比较河水的消瘦/在近一个时期的河边我的姿态雍容/河边有为我预备好的舟船/那舟船弱小的怀抱/藏有花朵的名单。绯红万千/将与我一道漂过墨黑的河。//只有最精彩的枯萎才匹配消瘦的河水/青春的骸骨,恋爱的遗迹/古往昔年的生存之战/逢迎秋夏的城下降军/都软瘫在我雍容的绽放里。/这安静的美,带来即将沉水的抚慰//哦,就把近一个时期的危亡/留在观望的岸上/而岸上的水中我被花的周期推测着”(《感想岸边》)。这首诗在幻境般的语言氛围里,将河边的情景进行了诗化的叙述。岸边的花朵赋予了黄河诸多柔性色彩与浪漫调性。而墨黑的河水充满着自我的精神预设,当“枯萎”匹配于“消瘦的河水”,那些过往的男女爱恋和家国历史就在这绽放与萎谢里化为了一道时间的青烟。诗歌结尾的“我被花的周期推测着”,以“推测”带出了想象性的诗意因果,一条大河早已被个人化的想象进行了诗意的“提纯”与“误读”,多义性的自我阐释还原了个人意识中的纷纭的黄河幻象。
     
总的来说,肖黛的这首组诗对于黄河进行了总体性的诗意想象,值得注意的是,此“总体性”来源于作者个人化的文化直觉,是一种出于“个体性”的单一的“总体性”;它出于一己的艺术直觉和文化虚拟,带有极度自我的节奏调度局限和语言秩序性习惯;它是个人的,它只能是个人的——它的全部意义也只能来自于个人,来自于个人的文化性想象景观。
 
汉家,1975年出生于太原。著有短篇小说集《达拉马电台》;散文集《奇遇记》《还魂记》《卸甲》;诗歌集《化学》;评论集《白话》等多部。

 
 
忧患意识:关乎民族未来的思考
——读诗人肖黛《杂记黄河》中的《水流》《母亲河》《汜与沱》
                                 
道非/文
 
诗人,是有不安的灵魂需要安顿的。诗人的幸福和痛苦,缘于灵性的情感和思想,并把对历史或现实的审视,提升到具有忧患意识的理性高度。这种思维定势困扰,成了我阅读的方式,或许也是理解的障碍。
 
《杂记黄河》这组的《水流》《母亲河》和《汜与沱》,我体验到了作者内心的缠夹和自戕,心灵也跟着震颤了。黄河,不仅是民族的文化符号,更是易引发集体共鸣的精神源泉。面对母亲河,诗人写作前的责任和使命感,也许是朦胧的、隐性的,但构造成文的那刻,必是明朗的、显性的了。诗歌创作,是厘清思想使之成为体系的过程。这种明确的担当和反思意识,构成了诗歌的灵魂,使其变得更具力量。
 
黄河,奔腾不息百万年的河流。因独特的地理环境,不仅养育了我们的先祖“蓝田人”、“大荔人”、“丁村人”、“河套人”,也是“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的发祥地。它镌刻着沧桑和变幻的流动历史,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华夏文明的根基。
选择这一意象为切入点,不管是刻意而为,还是无意取之,其象征和涵盖意义,都已超越了文本本身。这条河流,毕竟是民族灵魂的居所。当诗人的生命之旅或思维游走,抵达黄河流域这一神性界面时,同频共振是必然要发生的。
 
“独尊世界。奔腾的不止/形如无形的蜿蜒/穿越大象之象/停在小船边 你寒暄于相逢”。这样的诗句,我感觉写作是自觉的,感性认识和理性思考是交融的,词语的分寸拿捏适度,用文字消解了心灵喧嚣,达成了内外的平衡。
 
首句独立成句。用词突兀而险绝,稳妥地定义了母亲河的历史地位,凝练有高度。“独”与“尊”,把黄河特色和气概,恰当地凸显出来了。令人惊叹的是,这“独尊”,是世界无二的。仅四字,无限风光。
 
高处不胜寒,是有道理的。辉煌的高度,本身就是历经苦难波折,用生命血肉做基石的。作者对俯瞰众河流的黄河,并没有居高临下地继续形而上的赞美,而是宕回一笔,险中求稳,由“奔腾的不止”的动态写到“形如无形的蜿蜒”的形态特征,归结到写实中来。再到“穿越大象之象/停在小船边 你寒暄于相逢”,已把大河穿越大河本身的视角,推到你的眼前。至于这个你,是作者、读者或河流本身,已不重要。纵或是物我之间的相互探访,也因了“小船”和“寒暄于相逢”,而变得朴素、亲切、温暖。在诗的带入作用下,读者与作者的心贴近了。
 
诗人,有时是矛盾的聚合体。诗人的自觉和成熟,会保留天真和理想的成分。这致命的率直,在洞察了客观存在的真实及因果后,导致内心产生纠葛,并影响其对事物的维度判断。
 
诗人的警觉,在于不会自恋地陷入赞美。给母亲河定位后,接下来是更深刻的苦难回顾:沿河而来的天灾人祸,生死记忆,哪怕今天再回首,疼痛仍是刻骨铭心的。这是藏在身体里的伤病,说出来,是敲响民族的警钟。诗人的情感与沉重的历史,已达成了相互认领,进入人河合一的境界了。于是,黄河有了诗人的灵与肉,诗人有了黄河的悲与怆,二者的共性特征是哀而不伤,骨子里保存着沧桑、厚重、不屈、坚定。至此,黄河已非一河,它经历了蜕变和转身,成为民族形象的化身了,并且诗意地“获得了俱足的延伸”。
 
读《水流》,我眼里也盈了水。面对奔突而来、啸叫而去的世界,当下是进行时的历史。当诗人站在这个节点,用灵魂追随母亲河,士子的情怀是血脉贲张的。随之而来的纠缠与疼痛是必然的,毕竟,我们曾是多灾多难而从不屈服的民族。在想象的耽溺里,诗人是强大的,但代替不了个体的卑微,低处不是姿态,是心态。面对与民族有关的凝重而庄严的情感,也许只有通过文字,把小我“观古今于须臾”而积淀的认识思考,用朴素实在的诗语形式,才能固化为有力度的表达。
 
在《母亲河》中,不仅因为河流的过去,再次看到了内在的郁结、角逐和觉醒,也看到了赤子之心,对未来的忧虑。这种浸润到骨髓的爱,使诗人怀着深重的不安和焦灼,是历史遗留下的戒备和警觉。“一条大河有无数个岸”,而在岸上聆听的人,“已把你昨天的流淌徐徐拢往身后”,这才是诗人最心疼的地方!母亲生养了我们,就欠着母亲一条命;母亲河哺育了一个民族,民族就要为她牵肠挂肚!我们的命运和这条河何其相似?“拥有无数生养的经历”,不能忘却的记忆,怎能漫不经心“徐徐”抛在脑后呢?忧患意识,是民族长治久安必备的基本素养和品质。诗人面对行旅匆匆的看客,艰难而痛心地发问,而这振聋发聩的质询,会使忘记耻辱而良心未泯者,在盲目自娱中羞愧难当!
 
在《汜与沱》中,“一时回来/行装们和我相依而发呆/便是创造哀伤音符时的苦思冥想?/看不到一滴水的颜色/听不见一把火的声音/如同被塞进深穴中/呵,这种可能性令我不得不死去活来”。行装们,指代的既是普通的看客,也包括有过家国情怀却麻木了的旅人。
 
他们的来去,会不会因曾经的遇见,而驻足而思想而喟叹,并在短暂的深陷里,与母亲河的历史相遇和碰撞?这首诗的字里行间,似乎弥漫着到来或离散后的被抛弃感,这种丢失或落魄的邂逅,是母亲河悲怆命运,给民族留下的恐惧症。历史是不能更改的,危机感是与生俱来的,在惊悸和考量时,因“看不到一滴水的颜色/听不见一把火的声音”而处于“萍踪无定”感中的人,再次陷入黑暗、潮湿、逼仄的孤独无助中。来时的苦思冥想,去时的泪流满面,这些平实无饰的诗句,不是无病呻吟,也不是患得患失,是内忧外患的重伤,浸入身体的冰冷,戳入灵魂的创痛。面对数千年未改模样的“汜与沱”,诗人有保存痛苦的权利,有诘问的必要。即使过客,也该扪心自问的!民族伤不起啊,要永久保留这种寒彻和痛楚感。
因为有了自觉,民族才能卧薪尝胆,不辱使命,迅速崛起。这种省悟,带着强烈的安危和归属迫切,不是一个人的,是整个民族的。即使国家强盛之时,血液里仍要流动着忧患意识。什么都可以丢,忧患意识不能丢,它是个人和民族都要有的精神品质。正是这种情结做先决条件,才有了后记的“不过以得心境的安逸而是”,诗人的安逸,是警觉的安逸,是枕戈待旦的安逸。
 
有人说:命运取决于我们对待命运的方式。但诗歌不一定取决于我们对待诗歌的态度。诗歌,除了作者的主观意识,还有读者和评论者参与的过程。诗歌的价值和影响,需要时间来衡量。然而,诗人的真挚情感,是奔走于字里行间的,不需要滞后的验证来定性。
人是随着时间和阅历而成长的。诗是诗人拓展和完善人生格局的自觉行为。诗人通过诗歌完成与外界或心灵的对白,把自身的经历、发现、感悟和创造,逐渐理出明确的思想轨迹,使潜在的、零散的、模糊的智慧碎片,形成独立的审美体系,这是对自我的文化构建。我从《杂记黄河》隐约看到了这个迹象。
 
这组诗,就我读懂的部分而言,是没有戾气的。 诗,可以自我,或有点儿霸气,或许是特色或风格,但不能有戾气。戾气,对诗歌的发展和未来,无疑是蚀骨喋血式的伤害和扼杀。说没有戾气,是指相信读者的才华,留下必要的空白,多了想象发挥的余地。这种有意无意的缝隙,像钧瓷胎纹色泽一样,在造型和构图方面,做得灵动而鲜活,具有欣赏的可塑性。作品这样打磨,是创造艺术的高超处。在阅读鉴赏时,尽可展开想象的翅膀自由飞翔,完成诗意的二度创作,不会囿于囚笼而窒息。
 
诗人的喜剧:是人生遇见了诗。诗人的悲剧也是。诗让诗人学会了坚强,并带着淡淡的忧伤。在《杂记黄河》这组大题材的文本里,诗人的刚毅中透散出沧桑的悲壮,是隐约可见的。我想起读萧红《呼兰河传》时,脑海蹦出的一句话:女性的坚定弥漫着时代和地域性的苍凉,她在对命运的反抗中走过命运本身。历史是现实必须正视的宿命,母亲河有太多坎坷和不幸,回眸和接纳这一切的同时,诗人用女性柔韧的勇敢,沉郁的呐喊,直抵这种宿命本身。教训必须吸取,经验需要总结,国盛民强不能忘掉这些记忆。诗人的良知在于怀着建设性的善意警醒。
 
诗人的发现力,是身上的理想因素决定的。在触碰过去和遥想未来时,看到了人性或意识方面存在或预见的缺陷和不足。毋庸置疑,诗人的写作目的是在唤醒,告诉我们不要再相信或经历这种宿命。所谓的宿命,并非一成不变的。是的,有些事物必须改变!
 
整组诗朴实的带着暗色的语感,让我读懂了蕴藉其中的不屈和坚决。灰暗不是沉沦,是为了唤醒和鞭策。诗人的坚强和热爱,在内敛和节制中蕴藏着。这是诗人的孤独,可养育丰厚的思想。她用刚正的文字,把看到想到的呈现到面前,我们才能面对、接纳、反思和改变。好像是昌耀先生的诗句:“在善与恶的角逐中/爱的戕害比死亡更古老 更孔武有力”,从深远的角度和意义解读,悲歌是更有使命感的颂歌,是不可或缺的另一种礼赞!   
                                                                   
道非,1965年出生,本名任家范,祖籍黑龙江省五常市;现居哈尔滨市。作品散见于《诗刊》《散文诗》《北方文学》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
 
来源:罗广才 美篇
 
载于《天津诗人》2017秋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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