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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沐的诗


歌沐的诗


 
 
1.    【禁闭】

人们轻易就将他禁闭
 
不是参照禁闭的标准,而是
参照他制定标准。
 
当人们以一种开化的意图
处置蒙昧,他们采取封禁的姿态
怀念,或是敬拜
曾经存在

(2017.06.13)
 
2.    【通道】
 
世上有各种通道
有些在眼前,遗失了起点
另一些向远处,路过
并抹消了终点
 
一些空间,从我们脚底腾出
翻过脚背,占据了它们自己
 
我们行走在太多通道上,讲道理
说瞎话,唱浅浅的戏
也听见我们笑
然后告别
 
通道没有尽头,而同行
有止尽的时候。折返的此刻
我们都不想起从前。
 
失去的我,拥有我。

(2017.06.05)
 
3.    【蜘蛛结网与我们的家】
 
我从没见过蜘蛛结网
像现在,楼层之间
它编织、转承,与自己对峙
却深信不疑
 
从网络中心到边缘
它往复一次,就填补一根蛛丝
可为什么,我每一次抬腿
那联系我们互为上下之家
的梯阶,就抽空一级
 
“它为什么在这里安家?”
但我从不提问,也无需回答。
你看见那些空间备受践踏
皱起乳白色波纹

(2017.08.04日修改)
 
4.    【海报里的人物】
 
我们使用近似于
纸张的材质。蒙蔽
一枚不规定面额的硬币
 
碳素笔反复描摹
需要一种灰度,需要
线条延展,或者弯曲
 
比如底纹,仿佛一种否认
而机理,也如呼吁
 
(2015.12.07)
 
5.    【我们不再去什么地方】
 
人们说翻过这座山
我们去看一看剩余的世界
更开阔
 
我们肯定看见了
“什么”。
我用力地说
那些“什么”看见它们自己
就像我只看见我就足够
这么用力地说
 
人们用过去养育未来比如孩子
人们用坠落预测升起比如占星
人们用左脚,抬起右脚
比如爱情
 
是他们占有空间还是
空间占有了他们
还在默不出声

6.   【秀色可餐】

女人们
又将菜肴暴晒
除此以外,别无此外

然而有一些瞬间
我惊诧于
光阴挥霍的曲线
就如她凸凹的身体
唇齿还在远古
肚腹已然实现

然而还有一些食物
只适于映入眼帘
也像那些女人
怀念从前

( 2015/06/24 凌晨 )
 
7.    【拈花精舍】

在这个世上
人们不依据我看待我
他们善于分析,我与世界
亲密的关系
 
问题不是亲密。而亲密
是延伸的距离。
 
相互效力的诸事,以紧密联系
证实它们自身并不足依靠的事实。
 
直到天使降落
在 叫作“拈花精舍”的民居
从此没有离开。投宿者
闭上收藏者的眼睛
把她的羽翼折断
失散一片羽毛

(2016.10.21)
 
8.    【偶遇
】

但那些偶然,是预演结果
人们沿曾经之路
超越我


 
我厌倦一只松鼠在树木年轮间
跳跃,修饰自己的轮廓


 
人们说,仿佛哪里见过
最好没有。或更昏暗
不过是一只松鼠颤悠着尾尖
混淆了记忆,让头脑晕眩

(2017.03.15)
 
9.    和【小荒】

我也相信文字。甚至
我尚未存在,它就消灭了我
 
我没有资格厌恶、庸俗或悲观
不怀疑信仰,也来不及酒醉
 
我没有 “否则” 的机会
我是一桩罪,人类尚无前科

(2016.10.22)
 
附:【小荒】by小荒
我相信自己,不需要
靠文字来证明自己
 
我的厌恶,源于那字里行间
流露的庸俗、悲观,和对信仰的怀疑
 
醉酒时,我遗忘了自己
我必须和自大、自我、自以为是脱离
 
否则,我就是一个被群落排斥的
渺小的,荒凉的,简称小荒的个体

(2016.10.21)
 
10.   【美的事物都不在美之中】
 
我并非走路,而是留下
脚印。我必须忙于空闲。
当我咬紧牙关,牙齿没有
神经,是什么在疼痛。
一匹兽驮负着我们必须顾念
却欠债累累的身体。以外是
彼岸。就像一条狗。忠诚。
不是由于从晨起至晚睡
都跟在我们身边。与喂养
它的主人也无关系。或者有关。
它必须被主人一刀又一刀
切割。一次又一次逃跑

(2016.03.18)
 
11.   【比我的脸还大】

是那些
记录我明暗错落层次丰富瞬间
的视角,或称之为虚假
 
然而她心中想着假如
我并不如此又如何分辨
真实的你
 
12.   【第三人】
 
那些从不改变血液及肤色的人,他们惊心动魄地纯洁。另一些在预想的现实中瞪大眼睛。
第三人往来其间。他抡起金色权杖,敲击地面,尘土在他的脚前惊惧、翻滚。
他抬起左腿,可右腿总是下落不明;而那些付诸掩饰的真相,也总是滞留其后。
在无数的脚步上行走,又被无数的脚步踩踏。
而目的,是方向强加于自身
又渐次偏离。
 
13.   【比早晨还早】
 
那星光,是诚实之苦
那黑暗,以慈悲
相互搀扶
 
将去路点亮。我降临
拖拽各处的阴影。
 
我来看望你。亲爱的人啊
我的声音,在星体表面滑行
时而鼓起,时而陷落
听来是否有些不同。
 
早安。但你还记得我么。早晨
并未来临。且暗中,亦无人回应
 
假如我不曾经过,假如一切
都没有发生,假如有比结束
沉默,更先于初始的祝福
——《比早晨早》

14.   【把灵魂卖给魔鬼】

左手感染的喜悦,是一种瘟疫
传染给了他的右手
 
我们比划、交谈。
我们复杂的手势
曾经封存多少企图完备的灵魂。
 
而 “我告诉你”。是抢夺
那些被碎裂灵魂反复窃据的身体
 
只好,或只有
与你。我们分享喜悦
或瘟疫。

15.   【一个女孩儿对我说】
 
那年那天,我舅舅也走在街上
一颗子弹向他飞来
恰好这时,这时,一个维族小伙子经过
舅舅原先没有告诉我外婆
次年暑假舅舅回家几天就返校
舅舅一走姑婆就犯病了
姑婆犯了鬼病
说维族话
抱怨舅舅:你回来也不去看看我
外婆听了非常惊讶,写信问舅舅
舅舅想起给他挡子弹的
维吾尔族大学生
正好死了一周年
       
16.   【从第七人民医院穿过】

有男人带着女人。女人看见我,下颔一沉:
不要进这个门,这里都是骗子。
不要来这里看病。他们要把我关起来。
医生都去死!我死了吗我?
她提高嗓门还拍打胸脯,拍得很用力
她喊骂每个路过打量她的人
待我,却诚意告诫:“不要进这个门”
她压低声音,像勉励:
孩子你要好好长大。
 
我不由停下脚步,恭顺受教
直到他们把她拽走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我
仿佛掩护一位战友
就在我身边,她被子弹击中
还向我说,最后嘱咐的话。

17.   【当她抵达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人们使死去未婚的女人
嫁给一株冷杉树
 
在我病重的床前,猎人使一只黄羊
头颅与长骨,自东向西安放
 
他端起肉汁,为那丧命的野畜
祝祷不休。他说你听啊
外邦神,正兴起雷声
 
他说你一饮而尽啊。在那里
她将不再索要,一位猎人的追捕
 
18.   【蘖芽】
 

我右手掌心生命线靠近
智慧之处,有破口
血一粒一粒逃出
 
姑婆日日佩戴的玉
手镯长出血脉。井水
干了。玉碎了
 
我紧握拳头。血洇染成
一枚针形蘖芽,将疼痛
囚禁。又赦免过犯
 
“我们都是木头人”,不
惊动。另一些
灵魂,前来依靠
 
19.   【军埔村的阵雨】
  
农夫卸下肩上的犁头
他循着闪电劈开的土地
从中剔除谷壳、牛粪与破布
还高喝:“雷!正敲击羯鼓!”
 
他发誓翻天覆地
任凭暴风雨猛扑而来
却不能扑灭时代的脚步
 
先前村旁也开设店铺
如今在淘宝上开花
尽管风雨还在敲打老树
从那枯黑的破绽处
生长出带电的蘑菇
 
20.    【初春 乍暖还寒】
 
一只母鸡
在树下刨土
 
我随手 摘下一片树叶
向她抛去
阳光从树椏间弹落
撞在她身上
 
母鸡怔住了
向后退一步
 
 
【作者简介】:歌沐,回族,生于新疆,现居杭州。有宗教信仰。
 
 
附:评论
 

在无数的脚步上行走,又被无数的脚步踩踏
——歌沐诗歌阅读笔记
             
伤水/文
 
我的天性总使我关注世上任何新鲜独特的蛛丝马迹,当我发现歌沐那种纯粹自发性原创的“精神才智的伟大劳役”(叶芝),尽管如我对她所说的几乎找不出她一首完美性作品,但她的价值远在那些大行其道的远近流行的“好”作品之上。
如是说,我依据于其几乎任意涂抹出的文本。
 
首先是她对诗歌“形象”的反其道而为之。几乎所有的文学概论都告诉我们: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必须借助“形象”来表现,文学讲究形象思维,——这业已成了总结式的教导性真理。可以说,颠破不灭。其他诸如,以艺术形象来传达审美信息是一切艺术共有的特点,等等,更是几乎所有艺术教科书里的定理。

文学当然是排斥“抽象”的。因为文学所借助的语言,本身就是间接性的,它与影视、绘画、舞蹈等具有实体性特征的艺术形象完全不同,文学用语言塑造的艺术形象不可能直接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只有通过语言以及产生的想象、联想、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才感知和把握文学中的艺术形象;形象的间接性是文学的一个突出特点。“形象”便成了文学语言特征的重中之重。假如不用能够唤起相应表象的语言,使用概念性的抽象语言,诗歌等文学门类就在间接性之外再套上抽象的再次间接,双重间接,可感性就隔得遥远了,中国古典诗歌文论中所谓的“隔”也就针对此而言的。抽象无法唤起相应的表象,我本人还在阅读和写作的双重实践中,感受到太具体也会限制了联想与想象,便在具体与抽象之间挖掘文学语言的空间。

但歌沐不。歌沐的空间无限之大,在她脑里,所有“规矩”都是不存在的。与其说她是为打破现成规范而突然降临,恰如她在自己不防备时突然写起分行的诗;不如说她是删除了所有定理或者说无视任何规则,而茫然闯入诗歌荒原的小马驹,爱跑向哪里就撒腿奔向哪里。借助她《风的语言》所自我总结的“风”,那风是爱吹向就是哪里,若被墙挡住了也就作罢。诗就成了她生命的自然状态,自由随意又无需目的。
 
人们轻易就将他禁闭
 
不是参照禁闭的标准,而是
参照他制定标准。
 
当人们以一种开化的意图
处置蒙昧,他们采取封禁的姿态
怀念,或是敬拜
曾经存在
       
——《禁闭》
 
假如一定要说“禁闭”是个具象的词,那么除了人称和“禁闭”,我们还能找出其他什么具象之词?但是,不是同样对歌沐此诗的“思想”觉得可感吗?
诚然,世界本身就是隐喻的;取消“形象”之举如果是种刻意,那就不是歌沐需要的欲求。她的抽象往往自在地建立在具象基础上的“形而上”——
 
世上有各种通道
有些在眼前,遗失了起点
另一些向远处,路过
并抹消了终点
 
一些空间,从我们脚底腾出
翻过脚背,占据了它们自己
 
我们行走在太多通道上,讲道理
说瞎话,唱浅浅的戏
也听见我们笑
然后告别
 
通道没有尽头,而同行
有止尽的时候。折返的此刻
我们都不想起从前。
 
失去的我,拥有我。
           
——《通道》
 
此诗自然借助“通道”的近远、从脚底翻过脚背的空间,以及在通道上的作为,表现的是“同行有止尽的时候”、不想起从前的“折返的时刻”和“失去的我,拥有我”的悖论。这不同于感受性诗歌的及物,她由“有物”的出发,为了是“无物”的哲思。假如可以,她尽可以抛弃前者,建立起那在空中的蜘蛛网,“它编织、转承,与自己对峙/却深信不疑//从网络中心到边缘/它往复一次,就填补一根蛛丝/可为何我每一次抬腿/那些联系我们互为上下之家/的梯阶,就抽空一级//‘它为什么在这里安家?’/但我从不提问,也无需回答/你看见那些空间备受践踏/皱起乳白色波纹”(《蜘蛛网与我们的家》)。

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曾经向他的同代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上帝缺席的情况下如何做一个基督徒?”在歌沐作品中,我得到的启示,或许可以代替我思考:那就是古人所说的“独善其身”。而歌沐正是基督徒。若将克尔恺郭尔这个问题置换到写作语境,就变成了:如果不以习见的“好诗”和“永恒”作为写作标准,写作该如何展开?那将是歌沐式的“道成肉身”。道,乌托邦的抽象,将心中的乌托邦予以抽象为“道”,借人性示人予神性,这或许是我们广阔的道路,至少是道路之一。
 
其次,歌沐诗歌中的抽象是表达了一种“伪道理”。诗歌中有“思想”不奇怪,诗乃思,诗与哲学只是逻辑性强弱区别和借助的语言形式各异、目的性不尽相同。奇妙的是,歌沐诗歌中的思想,乃至于混杂其中的情绪、意旨、义理,不同于一般的讲理论道,推敲其意绪往往是徒劳的,陷入她的无逻辑圈套。实际上她的诗歌构成另一种合理性,这合理性体现出的是她意绪的存在、辩思的存在,从而让我们领会到现代人的“思想” ,哪怕片碎却是“现存”。这让人记起胡塞尔现象学的一些阐述。
 
我们彼此依靠。
身体弥合。意识随之涣散
假如团聚并将自我驱逐
 
增益的现实足够显著
足够在沦陷时诱发膨胀
另一些时空被当面认出
 
存在,以其过程弯曲
布施衰竭。而消亡
相对于无尽!囿于重生
   
——《二〇一六年农历新年随处可及引力波》
 
这不是一首我欣赏的诗,随手摘录,倒可体现歌沐诗中天然的含混和“思想”的不确定性,使我想起西川的一个“伪哲学”意思表达:“伪哲学同样是思想,同样具有逻辑性(或反逻辑性,或假逻辑性)。它不指向对于天地宇宙的终级的正确解释,它更关心揭示人类自相矛盾的,浑浊的,尴尬的生存状态。惠特曼唱道:‘我自相矛盾,因为我包容一切。’纪德毫不在乎他今天的思想是否与昨天的思想相悖。这正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所反对的。而对于伪哲学来说,自相矛盾、诡辩、戏访、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假问题、假论证、使用悖论、挖掘歧义、偷换概念、绑架概念、肢解概念等等,正是拿手好戏,也是它的动人之处和不可取代的原因。”

是的,这正是歌沐式的拿手好戏。当下人在生存中的思想意识的吊诡展现,或许,这也是后现代特征之一。歌沐诗歌中的游移、互否、分裂、错位,比比皆是。“除此以外,别无此外”(《秀色可餐》摘句),“在这个世上人们不依据我看待我/他们善于分析,我与世界/那些亲密的关系//问题不是亲密,而亲密/是延伸的距离。//相互效力的诸事,以紧密的联系/证实它们自身并不足依靠的事实。”(《拈花精舍》节选),“把握不住‘否则’的机会/我是一桩罪,人类尚无前科”(《和小荒》摘句),“但那些偶然,是预演结果/人们沿曾经之路/超越我”(《偶遇》第一节)。等等。

完整地复制两首短的:
 
我并非走路,而是留下
脚印。我必须忙于空闲。
当我咬紧牙关,牙齿没有
神经,是什么在疼痛。
一匹兽驮负着我们必须顾念
却欠债累累的身体。以外是
彼岸。就像一条狗。忠诚。
不是由于从晨起至晚睡
都跟在我们身边。与喂养
它的主人也无关系。或者有关。
它必须被主人一刀又一刀
切割。一次又一次逃跑
     
——《美的事物都不在美之中》
 
是那些
记录我明暗错落层次丰富瞬间
的视角,或称之为虚假
 
然而她心中想着假如
我并不如此又如何分辨
真实的你
     
——《比我的脸还大》
 
有时觉得她真不是这个星球的人类,莫名其妙中的奇思妙想,自相矛盾中的自我冲突与和解。人沦陷于自己,是自闭,更是敞开,仿佛一个“宇宙”。而平衡,仿佛是她诗写的目的,仿佛自我救赎,也就是说,诗不是她要作为的事件,她无非在不自觉地记录;生命内在需要的平衡,免于恐惧或免于自闭,才是她天然的表现需要。恰如她伪装、作画、舞蹈、走调的歌唱,全是生命的自动行为,不受他人也不受她自我的控制,——宛如一颗需要生长的草,推开压住它的石头只是它的本能,而不是人为命名的顽强特征。这角度上观察,歌沐是“忘我”的,叔本华的“忘我”。她诗中消解了自我情感,义正言辞或咄咄逼人,而只为了“自我的他者”之表演。既不是笛卡尔的“我思”,也不是尼采的“对自我的瓦解”,而是“自身与他者的交织”,——歌沐无师自通地直接抵达法国著名哲学家保罗·利科的“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

正由于此,我会说,歌沐是有异禀天赋的。所谓天赋,相对于后天刻意为之而无法抵达,反观天赋者轻而易举、并在无意中就能达成。比如,平庸的我目前尚在认真地“自我与他者交织”并因悲伤情调而难以自拔;我也曾经刻意“抽象”和“概念”,写过《苏眉》等诗,最后无力后续……
 
那些从不改变血液及肤色的人,他们惊心动魄地纯洁。另一些人在预想的现实中,瞪大了眼

第三人往来其间。他抡起金色手杖,敲击地面,尘土在他脚前惊惧而翻滚
可他悬挂起左腿,却总是跟不上右腿的着落,就像那些付诸于掩饰的真相,依然滞留其后。
在无数的脚步上行走,又被无数的脚步踩踏。而目的,也将那些强加于其身的,渐次抽离。
                           
——《第三人》
 
她的诗明显不同于那些众多的俯拾即是的感受式诗歌,不同于把个人人格投射到外部事物上,赋予“物”以生命和灵魂的作品;她将会趋向的可能是从抽象到抽象、从概念到概念、从伪道理到伪道理的诗性玄学。这将也是现代人性灵的有效展示。

她这个“现代人”,在诗歌中的主体,我不知如何命名,局外人?多余人?畸零人?都挨边又都不是。那么,取上面她的诗题,为“第三人”:不是自我,也不是他者,属于第三人,深有“自我的他者”之意。不知歌沐同意不?
 
第三,不一而足,散漫自如,清浊难料,是歌沐诗写的再一个特征。

上面提到歌沐是隐藏或消解自我情感的,但也不一而足,比如我读到了音乐性极强的、抽具象糅合的、蓄而不发又让人明确感染痛感的这首:
 
那星光,是诚实之苦
那黑暗,以慈悲
相互搀扶
 
将去路点亮。我降临
拖拽各处的阴影。
 
我来看望你。亲爱的人啊
我的声音,在星体表面滑行
时而鼓起,时而陷落
听来是否有些不同。
 
早安。但你还记得我么。早晨
并未来临。且暗中,亦无人回应
 
假如我不曾经过,假如一切
都没有发生,假如有比结束
沉默,更先于初始的祝福
       
——《比早晨早》
 
再如语言张力十足的下面这首,歌沐类似诗作的诗意不禁使人想起叔本华的“生存就是误入歧途,只有折返才能获得解救”之阵阵悲观——
 
左手感染的喜悦,是一种瘟疫
传染给了他的右手
 
我们比划、交谈。
我们复杂的手势
曾经封存多少企图完备的灵魂。
 
而 “我告诉你”。是抢夺
那些被碎裂灵魂反复窃据的身体
 
只好,或只有
与你。我们分享喜悦
或瘟疫。

——《把灵魂卖给魔鬼》
 
歌沐有一类属于我命名的“呈现诗歌”;说我命名,只为了与他人概念中的“呈现”予区别。这类诗歌,她只呈现客观现象,自我和他者均无需给予评论和感慨。默默读完静静离开,仿佛抵达了神的沉默。如下两首:
 
那年那天,我舅舅也走在街上
一颗子弹向他飞来
恰好这时,这时,一个维族小伙子经过
舅舅原先没有告诉我外婆
次年暑假舅舅回家几天就返校
舅舅一走姑婆就犯病了
姑婆犯了鬼病
说维族话
抱怨舅舅:你回来也不去看看我
外婆听了非常惊讶,写信问舅舅
舅舅想起给他挡子弹的
维吾尔族大学生
正好死了一周年
       
——《一个女孩对我说》
 
有男人带着女人。女人看见我,下颔一沉:
不要进这个门,这里都是骗子。
不要来这里看病。他们要把我关起来。
医生都去死!我死了吗我?
她提高嗓门还拍打胸脯,拍得很用力
她喊骂每个路过打量她的人
待我,却诚意告诫:“不要进这个门”
她压低声音,像勉励:
孩子你要好好长大。
 
我不由停下脚步,恭顺受教
直到他们把她拽走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我
仿佛掩护一位战友
就在我身边,她被子弹击中
还向我说,最后嘱咐的话。

——《从第七医院穿过》
 
这是现象和事实自己在说话,而我们因为知悉而沉默,沉默是意味深长的。另外一面,我们处在一个科技生活的阶段,一个手机就把世界拉近(当然也有远离心灵之嫌),再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式的详尽描述进行艺术再现,已经过时和不适,那么,难以用“手机”拍摄和记录的现象和事实,才是“呈现”的价值。比如上面两个歌沐所呈现的事实。这首先是一种可贵的发现,庞德说:艺术家一定要有所发现。其次从消失中拯救出了事实和瞬间。呈现的诗写,将在接下去一定时期,成为流行式,当然只是我的预言。如此的“呈现”诗写高超与否,就取决于之上的“发现”和“拯救”的高超与否。
 
上两首诗都有神秘性,尽管不是想象出来的,而善于发现神秘性,并记在脑子中在分行中呈现,使歌沐有种“巫”的气息。这似乎与上述的歌沐的异禀天赋有相勾连之处。而下面这首诗作的神秘性,让我久久凝视——
 
在那里,人们使死去未婚的女人
嫁给一株冷杉树
 
在我病重的床前,猎人使一只黄羊
头颅与长骨,自东向西安放
 
他端起肉汁,为那丧命的野畜
祝祷不休。他说你听啊
外邦神,正兴起雷声
 
他说你一饮而尽啊。在那里
她将不再索要,一位猎人的追捕
         
——《当她抵达另一个世界》
 
我猜想此诗中神秘部分来自于歌沐的“沦陷”般的阅读。而诗中传达出的令人痉挛之气息,怪异的叙述和如歌的咏叹之自然嵌合,使我再次觉得——诗就是把上帝沉默的语言翻译成人间的语言。巫,即从事此项工作。诗人是在神话结束的时代,企图重新发现和创造这种“神奇的现实”。那么,有巫成分或气息的诗人,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现实的神奇”呢?
 
老实说,我对歌沐诗作的推崇跟我的寻求有关,我正在寻找的、或曾经寻找因气力不逮而放弃的、认定不可能而不作追寻的,都被她不经意地展现了出来,——便对她由衷赞叹。歌沐的作品让我不时想起布罗茨基:用头脑写作,智力超群、悟性顶尖,而不依于情感、不赖于经验,创新和发明直抵原创性。我知道歌沐没有读过布罗茨基,她无意创新和先锋,甚至本能上她拒绝成为“公众” 身份,诗歌仿佛是她自慰的有效工具,可以“有”、也可以“无”,“有”时就把自己摁进“平安”和“真理”,那些她不同于常人理解和应用的自我概念。时常“用词不当”的歌沐,这种出于自身“平衡”需要的诗写,也才三年左右,时间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时间将带给她诗写练习、选择性阅读、生命体验。况且,“一首诗永远没有完成”(瓦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