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日子,甜日子(组诗)
作者:徐必常
老房子
这是父母年轻时的杰作
当时在村寨,漂亮得让公鸡都红过眼
帝王堂前的多少代子孙
就搬在一根椽上安家
它们的快乐,加上父母的爱心
一年至少有一窝雏燕远走高飞
多少年过去了,父母老到最后
又变成了屋后的一堆泥土
留下来守窝的那对燕子
不知是燕子中的第几十代了
老屋空着。从老屋走出来的我们
都各自找了一个地方垒了个窝
尘埃肯定是老去的岁月
它们吊在老屋时,使我想起
老人们老也抹不干净的鼻涕和口水
尽管这样,老屋子还坚强地站着
它这样站着,使我们
无论何时何地
都得挺直腰杆
我甚至感觉到呵,在站着的老屋里
有两双像灯塔一样亮着的,望子成龙的眼睛
在山冈
生命的血流成了风声
乘风而飞的好心情
流成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纵然你有理不完的情思
可以借助刀刃
把它斩成飘扬的春风
秀发再扬高一寸,就高过头顶了
就变成翅膀了
此时你再回首来回味生命的血
你会发现生命之轻
就如一双翅膀
它是多么需要山冈这个舞台
妈妈
很多时候我只是一磅生锈的废铁
不管您怎么恨,离钢的路仍是老远老远
不管您怎么磨,刚见到一丁点儿光泽
岁月的手比您更快
而这样的铁,在不该锋利的地方却锋利了
比如说您把他焐在胸口时
风吹草低它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绞着的那个痛呵,是我在
为人之父以后才体验到的
妈妈,这可是一场比马拉松更长的赛跑
您跑得快,直接跑进了坟墓
世俗中的老人称那里为天堂
而天堂到人世之间,您更多地牵扯着
人世间这磅铁
每到夜深入梦,我仍旧感觉到您胸口的痛
虽然我知道这不是创伤
我也知道做一磅真正的铁
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梦
很多时候生活和身体对弈
身体累了,就在梦中休息
很多时候梦和时间较劲
梦醒了,时间却拉扯着不放
梅花节
这些被推上前台的梅花
嘴唇还没有被染红。有的就连花蕾
都还没有鼓成乳房的高度
就有人把它当女人推出来
节日里我看到两双手
一双手把梅花使劲往外推
它多么像一个狠心的继父
一双手拼命地抹眼泪,像无助的
只能流泪的母亲
最近
最近我看见一株小草拼命的声音
它遭遇的再不是锄,而是一架挖掘机
挖掘机刚挖过,压路机又磙过来
它的声音和它弱小的身子一样,被撕裂
也许还有它的种子
最近我看见石头在叫。石匠每凿一锤
它就大叫一声
它是和石匠手中的锤子钢钎一起叫的
甚至包括石匠
锤子落在钢钎上,钢钎凿痛石头时
石匠也像石头一样叫了
最近我发现很多很多。它们的声音
都是拼着老命叫出来的
也许这一叫,世界会把它们彻底改变
但世界还是留给它们叫的权利
而我却在很多场合看到人,他们明明是痛
却老是强装笑颜
所见
故乡的田野上只剩下一群老农在挥锄
每挥一锄,腰杆就喊痛
于是他们就停下劳作,用右手去安慰一下腰杆
锄头被腰杆所传染
打掉几颗门牙
锄头比人有脾气
直接把牙齿吐进土里
土的痛是自己被荒芜
好肥的土呵,就如乡村鼓着奶子的少妇
她们却被外出打工的男人丢下
日子在更多时候咬咬牙就过了
日子随着时代进化了许多
日子以前吃五谷杂粮
现在和贪官们一样,张口闭口就吃钞票
一粒煤
一粒渴望燃烧的煤宁可砸碎它的身子
就像一个人为了抱负宁可让自己生活得渺小些
一粒正在燃烧的煤它要的是速度
就像沸腾的水它选择的是升华
一粒煤燃尽之后它什么都不想了
像一个终老的藏族哲人安详在天葬台上
一粒煤最终的消失见证它生命的只有火
像血。不断地超越自己不断被自己更新
事实
有几次陪着别人到乡下转转
我们喝那里的酒,吃那里的肉,饭菜罐满一肚子
而他们的盛情我们常常当瓜子壳
吐得满地都是
还得劳他们去打扫,收拾
对这片土地我们常常忘了回报它什么
就连一泡大便
经常是带回城里来屙
破碎
一瓶酒被人喝下肚,空瓶子被人摔在地上
空瓶子喊了一声“妈”
整个身子就碎在那里
作为空瓶子的一肚子委曲也碎在那里
也许是这些玻璃把整个人类看扁了
开始说它是矿石,再就说它是容器
等作为容器肚子里的酒被喝干之后
自己就成了被嗑掉果仁的瓜果壳
它狠了狠心
用它最后的锋利
把对整个人类的报复扎到一个清洁工手上
两条道路
一生中总避不开一些事情
比如说道路,不管怎么走
在我们脚下总分成两条
我努力地去走清早我就上路的那一条
一天下来,朝露与晨曦把太阳捏在手里
像一盏红色的灯笼
正午的烈日和风雨,它们就是一块磨刀的砺石
当夜幕让我们伸伸懒腰,上帝
这是给我们一次再生的机会
夜晚给我铺了另一条道路
它是不需要跋涉的。就像一颗饴糖
需要含在嘴里,漫漫地化
甜味顺着血液往下用力
根伸进骨缝里
根是一种类似苕的植物
美丽就挂在那儿,向人们显示收获
两条道路无论其中的哪一条
我摸着心窝给你说一句,我实在分不开
但是我可以分开我的双脚
日夜不停地在这两条道上走
留影
这么好的时光连影子都在拔节
我们快活着,如依附在时光上的一对甲壳虫
微风侍弄我们时,把我们的头发吹成翅膀
但我们不想飞,我们把微风想成水
甲壳虫就不当了
干脆做水中的一对鸳鸯
不能忘记太阳的笑。大地把我们当一对儿女来祝福
不能忘记蝴蝶双双飞
风吹草低更不能忘记我们比蝴蝶还幸福
那么,就让快门眨眨眼吧
眨一眨是天荒地老
再眨一眨就是地久天长
在林中漫步
这本该属于的,像爱情一样散漫而甜蜜的生活
如今是一件奢侈品
奢侈到,好事年年有
在林中漫步
得伸长脖子等
如果到四十岁还有童年,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四十岁的童年是一片林子赠予的
那我就拉长嗓门儿吼一声:我爱你
如果林子听不见,哪怕是装着听不见
那我就变成林子肚子里的蛔虫
把它咬得肝肠万段,让林子自己心疼它
如果林子像一位老人
那我就绕着它的膝盖转
好事年年有。一个伸长脖子的人
很快就要变成长颈鹿了
那么,心思也随着长颈鹿长
要是在林中渴了,再把长长的颈子举起来
透过林中的每一片叶子,甘露呵
甘露就在天空的眼皮底下
当我的鞋有多苦
命运躲都躲不过
当我的鞋有多苦
我脚上的鞋早想说这句话了
但是它不会说出
它知道这才是鞋过的日子
如果它的苦不是来自跋涉
我想它早就造反了
而现在它的行为越来越配合脚
就像在日子中逐渐磨合的爱情
更像日子中一对默契的老夫妻
收割后的秋天
收割后的秋天像一位奶孩子的少妇
开始露出的是乳房,然后就是母亲的颜色
谁的目光经不住秋天的洗礼
即使给他一条长江的水
也不敌一滴乳汁洗得干净
故乡
很多时候我把你想成家乡但又不太妥
家乡是个窠,而故乡不是
我理解的故乡是埋在土里的
亲人们变成了土壤的一部分
剩下的骨头变成了石头
而我就是那一粒埋在土里的种子
亲近土壤时,我尝到亲人们的爱了
那爱是多么的有血有肉呵
在成就我时,亲人们又重新活了过来
而根长在石缝里。我找到了钙
于是我的骨头也越来越硬
故乡呵,很多时候我是一个断了脐带的赤子
我们之间没有羁绊,但有牵挂
有血浓于水情浓于爱的信赖
肯定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土壤和石头
那我们就在泥土中相聚了
我们会变成更加醇厚的乡土
让我们的子孙,站在我们肩上
永远都比我们高出一个人
眼泪
斜阳已经掉下了山冈
暮色的风,带着斜阳体温中的一点红
很多人带着收获,像鸟儿一样归窠
没有人在乎你的眼泪
池水如镜。那是鱼儿想咬一口月儿
一尾红鲤鱼和一尾黑鲤鱼的爱情
最终演绎成一串小鱼儿的方阵
水草偏一偏身子,就为鱼们打开了家门
没有人在乎你的眼泪
你的眼泪是一条河,只有神仙才看到它的流淌
你的眼泪是血做的,里面含有大量的盐
你的眼泪顺着咽喉下时,整个世界都黑了
谁曾想到你的眼泪晶莹,棱角分明
既像一把剑,又像一粒上万克拉的金刚石
时间又过去五天
这五天一直忙。忙得腰酸背痛
忙得把该看的书像债台一样筑起来
我用心这把尺子做了丈量
如果再这样欠下去
我会支不抵债
我会像那些好端端的国有企业
说不定一觉醒来
说破产就破产了
时间又过去了五天。这不是第一次
也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世上有很多事情比阅读更具体
比如说饭碗,岗位,嗷嗷待哺的儿子
再比如易逝的光阴
那可不光是为阅读准备的
债台肯定是筑下了
我们都是一群贪得无厌的人
我们有太大的胃口
不仅对阅读是这样
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这样
时间又这样过去了五天
再过去若干个五天之后
我们就会走进地狱那扇永久的门
即使这世上有数不尽的后悔药
世界也不会倒转过来
我所担心的是地狱里的那些魔鬼
也和我们现在这个世界一样
老账新账一起算
那我们可就惨了
惨到时间肯定又过去了五天
黑夜你想来就来
我信奉的,凡事都顺其自然
比如说黑夜,想来你就来
就如我那几个铁哥们
躲也躲不过的劫难
也或爱情
或者噩梦
如果你是在晚上十二点钟以前
我会点亮一盏灯,备上一杯热茶
等人的时间过得很慢
我就自讨乐趣,看看书,上上网
如果实在等得口渴了
就那一杯茶,我先品上一口
你不要见怪
我是用我的嘴唇给茶加热
人都没有来
我决不会让茶在眼皮下冷去
过了十二点钟,夜肯定就深了
你肯定也懒得迈一下步子
那就借助梦吧
就如最时尚的网络
用你的思想给我的思想发一个伊妹儿
视屏已经打开
风吹草低决不设杀毒软件和防火墙
天肯定是会亮的
就像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黑夜你想来就来
我正为下一次的盛宴准杯备盏
如果正遇上农历的十五,我会向苍天借一轮园月
苍天可比我们人类大方多了
一是不收费
二是会把一个人
照出三个影子
矿工
到老了才明白
耗尽一生的力气
到头来却是在开采自己
那挖出来的富矿
就是自己的心肝
那流淌的矿坑水
竟是自己的血汗
矿山洞老山空的时候
自己的一切都耗尽了
出现塌方的地方
多像不久前逝去的师傅
草
我知道活着的草为什么是凉的
因为它活着
它对生存的环境
没有选择的余地
它甚至连生命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它只能认认真真地活好每一天
甚至于一分一秒
它没有空间让自己去想象
像人类那样活得不着边际
而死去的草有足够的热
那是它用一生的凉
窑藏的一坛美酒
而这样的美酒也只有牛马才品出味来
牛马一边回嚼,一边用舌尖舔嘴唇
每当这时我想起工地上那些歪着头
在自来水龙头上喝水的民工
他们也能把满管子自来水的凉
挥发成汗水,和一幢幢
拔地而起的高楼
丛林叶子
对于这些活着的叶子
有多少人认为它们是生命
虽然它们长得比人高
又有几个人不是把它们当成脚下的泥
虽然毒日照耀时,给我们遮阴
呼吸时,给我们氧
虽然我们快活得不比林中的鸟差
也不比狐狸或三窟的狡兔贫穷
有多少人在丛林中知道“感恩”这个词
而丛林的叶子,我是从来不敢和它们对视的
我知道它们是丛林的眼睛
清早的时候,它会掉泪
中午的时候,它会反光
更多的时候,它是一面镜子
穿过秋天的枫香林
我不知道枫香的心有多高
但我知道它的骨头是最硬的
在秋风中,枫香无路可走
就把叶子挤在一起
几乎是从心底喊了一声一、二、三!
整个枫叶就红透了
红透了的枫香林
先是用火红的叶子给我们遮风挡雨
秋风可不是省油的灯
它横扫竖扫
整个枫叶就落满地了
好一张铺天盖地的红地毡呵
穿过秋天的枫香林
它不只是在展示自己的胸怀
它是把整个的爱,做成一张红毡子
把我们包裹得像婴儿一样
绝不让秋风伤着我们
月夜
月光落地的时候,一颗石子开了一回笑脸
两颗石子开了两回笑脸
所有的日子开笑脸
整个路就白了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
我就是踩着那么多月光
走出家乡的
兴许在当夜
还碰落了不少正在接吻的露珠
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
什么叫接吻与爱情
二十多年后的月光落满阳台
几株硬被我们称作花的草
在阳台是享受不了大自然的雨露的
楼下棚屋里冒出的煤烟代替了炊烟
花草们对我有意见
可花草们哪里知道
如果我把你遗弃
下一站就是垃圾池
月光绞着夜站在阳台
这我早都习惯了
不习惯的是夜总是把人扯得老长老长的
就像一根绳子
一头拴住现在
一头老缠在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月夜
回家
这问题一想就是好些年
现在龄近四十,父母早也辞世
白发趁我不备
在某一个晚上
爬上我的头颅
开始它像通缉犯躲藏在黑发中
后来它拉帮结派
在我黑发中占山为王
而我像一个昏君
竟对一帮白发束手无策
我身边的人比我的处境好不了几多
与我不同的是
他们挖空心思
发廊的生意被他们炒得火爆
但我知道
那些用金钱和技艺掩盖的白发
比我头上的白发更铆着劲
总有一天要造他们的反
其实我想的问题还是回家
路随年龄的增长,也就越来越长了
医生说我白发的原因是缺少某些元素
这我知道。我十七岁就背井离乡做游子
吃着异乡的五谷杂粮
生着异乡的头痛脑热
而作为乡土
从我走出那天就营养不良
趁
趁妻儿刚上学,上班时间未到
风,请不要乱吹我打开的书
趁小鸟的叫声未停,天空才在夜里沐浴
字,请你亮出你的美丽
趁一切虚幻还在伪装,赶在八点钟之前
赶在虚幻还在忙着赶路
书中的思想,请扎实地亲我一口
趁阳光赶在尘埃之前,朝阳已洒满大地
风,请你去撩行人的衣角,给他们一阵凉爽
我要争分夺秒地和书亲吻,兴许还有吻的果实
在一株小草面前
现在,我才发觉
站在你身边是多么般配
借你一点绿
心就活了
还能和你含在嘴里的露珠一样
泛起一个清晨的波浪
现在,我才发觉
你老早就在等我
像命里注定的一次邂逅
而我,为你而来
就如你,为我花开
现在,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了
也不用拥抱,挥泪和亲吻
就这么站着,相互看着
彼此欣赏对方的小
在彼此的欣赏中
看最小的一部分
作者简介:
徐必常:1967年生,男,土家族,贵州思南人,工程师,一级文学创作。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创作涉及诗歌、小说、记实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3部,长诗2部,长篇纪实文学1部。曾获中国土家族文学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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