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燕河小人物十题

 

作者：徐作仁

 

1、周家老耄

 

水鸦雀在秃石上咳嗽的时候

打燕河不动声色

干涸的水，摇不动衰草

衰草摇不动坟头模糊的文字

 

周老耄是在秃石上咳嗽咳过去的*

省吃俭用的煤油，没有洗通她的喉咙

也没有止住她殷红的咳血*

 

周老耄孤寡，一身佝偻

生的任务是替耕牛割草

她常常跟一大背篼牛草一样

在打燕河拐弯处喘息

常常用收敛得很紧的咳嗽

让浅水断流，让水鸦雀不知所措

 

熬过冬天，熬过春天

熬过河边苞谷拔节出花抱崽

熬过石头长苔后秃了秃了后长苔

不想老的周老耄还是老了

老，也是她的任务

 

溪水不动声色，水鸦雀飞上墓碣

又替周老耄咳了一下

声音很低，无人知晓

 

*注：老耄，四川农村对老年妇女的习惯性俗称。

*注：困难时间，无钱无药，乡下曾流传煤油治咳血的土办法。

 

2、牙医癞巴吴

 

狗牙瓣治病是癞巴吴的绝活

癩巴吴这个抱蔫子老头

仙人投梦，有了半吊子医术

生疮害病的，踩烂他的门槛

 

那年天干物燥

打燕河水怎么也流不动

癞巴吴没有去见马克思

却去了奈何桥

河滩上边的狗牙瓣，绝了

 

同时绝的还有鸡屎藤饭巴头

还有他床上的臭袜子

床下有尿干子的尿壶

还有河湾一带孕妇的尿盆子

 

疟疾、疔疮、热肿、寒毒

肆虐一湾子人家

衰了再衰的野草们

完完全全安排不了手脚

 

多年以后，狗牙瓣与打燕河

这本繁体字编成的书册里

再也翻到有关癩巴吴的一页

 

*注：狗牙瓣、鸡屎藤、饭巴头是野生植物，有一定药用。

注：民间流传臭祙子烧灰、尿干子、孕妇尿能阹疟降火等。

 

3、钉子木匠周矮子

 

六月赖在一棵瘦桑上

钉子木匠周矮子的坟头

一只山雀子，不吵不闹

 

周矮子拜师傅的年辰

家穷，礼钱出得少

两年才得个名声—钉子木匠

 

打燕河水对周矮子知根知底

他个头矮，力气小

大改锯只能拉个百二十下

墨线弹得不直不现

榫卯不过关，靠钉子打主力

一年三百六十，替人做嫁箱打棺木

剩下五天，关着柴棚喝稀饭

 

打燕河涨了枯、枯了干

最干的那天，周矮子替人

做一副抬嫁箱的抬扛

钉飞的钉子，把脑门戳穿了

 

星移接着斗转。黑桑上

六月的老太阳白晃晃的

黑桑也白晃晃的

一只小山雀，被晃得没影了

 

4、石匠周耍儿

 

一块墓碣倒伏在打燕河边

周要儿的名字錾缺了一块

成了周耍儿之墓

 

耍儿这外号是他自己整出来的

领救济粮的时候，他太激动

手一抖，把要字签成了耍字

 

他本是骟匠，操刀不利索

整得牲口嗷嗷叫

半路学石匠，不懂石头纹路

隔三岔五就会錾出点差错

 

那年，打燕河一带盛行

自己给自己选老穴，做墓碑

他找来一块青条石，抱病开錾

其它字都好了，最后

想錾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名

大功将成之际，有人惊呼

耍儿，你讨饭来的婆娘跑了

他一急，把要的封口錾缺了

 

周耍儿的墓碣，被打燕河泡了多年

河水奇怪，就是不认账

就是不把缺了的一笔洇出来

 

5、单身汉癞黑儿

 

在兔儿坪最旮旯处

癞黑儿的窝高不及一杆斑竹

窄，不够半爿茅厮

回头客是一只黑老鸦

 

癞黑儿个头矮，像冬瓜

却少了冬瓜的肥胖

一个说不到堂客的单身汉

在别人嘴里，丢掉了姓氏

 

干不了重活粗活

每天在婆娘媳妇堆涎皮赖脸

蹭这个的胸脯捏那个的屁股

讨嫌的瘦手常被打出啪啪声

 

“箩篼掉了”，“包子揸了口*”

他的口头禅是村里经典语录

他死后，窝棚唯一的明星

给他配了一个阴婚

 

*注：揸读zhā，指手指伸张，物体裂开。

 

6、不合群的杨癞子

 

打燕河拐了一个小弯弯

弯出一冢杨氏秃坟

一间谷草稀松的矮棚棚

 

不合群的老鸦聒噪两声*

结绳之门冒出一副垢面

癞巴头没有一丝赧颜

 

村民不屑与杨癞子打堆

杨癞子涎皮赖脸往各家蹿

调笑咒骂，让他癞毛更稀

 

打燕河怯怯流经窝棚

村里人用过的水，一下子

多了一股癞骚味

 

八月十五，月儿该圆不圆

饿了半月的杨癞子慢慢抬手

头上，刁钻的癞毛一根不剩

 

*注：鸦又读wa

 

7、贴伤湿膏的莽娃

 

村道上，后颈贴伤湿膏的人

是我的一个熟人

 

我喊亮一个小名——莽娃

最先，一朵阳光在那块膏药上晃了一下

然后，富贵包的那块膏药扭动了一下

最后，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转过来

 

没有拥抱，也没有过多寒暄

太阳把我们同样照耀

 

我问，“颈子？”

莽娃憨着一副脸，说道

年轻时重东西压多了

厚老茧，闲起来就疼

 

8、杨篾扇

 

回乡路，七个弯八个拐

把汗水裹在衣服里

迷你小风扇吹不走噪热的山蝉

 

前面有个走出一股风的人

光脑门，短背心、短裤衩

后腰上，插着一把篾巴扇

 

他的臂膀油黑，不像我

害怕高粱叶子割起血道道

他的脚杆油光，不像我

耽心山蚊子叮出红疙瘩

 

同在一块阴石上歇息

我说我来访友

他说闲下来无事

走走看看自己种的大豆高粱

 

话不投机，他不接我的纸烟

取烟杆的同时取下篾巴扇

篾扇风大，在一股风中

他的眼晴里，高粱立马灌浆

大豆鼓鼓囊囊

 

9、犁头木匠

 

回乡访友，在一间独门独户

我看见一个年逾六旬的老人

正抚着推刨和凿子，发楞

 

这个曾令我敬佩的人

方圆二十里闻名的犁头木匠

几截榆木，经他三下五除二

就成了犁——翻转犁、旋耕犁、圆盘犁

涂上桐油，那滑溜溜的犁把

让人越用越称手

 

他刨制得最出彩的一只犁

用整棵榆树根精刨细凿

犁把上昂着雄纠纠的牛头

好像要吼出浑身的力气

 

他认出我，邀我摸摸推刨

我笑着问，手还痒痒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猛抽几口旱烟，挤出两句话

土地闲置，耕牛没了

没有庙门，我空抱一只猪头

 

10、种桃老人

 

跟着拐了三道湾的鸟鸣，拐到柴院

一位老人，用地道的方言

把我的小名喊成一颗桃子

 

六月在我脸上，晕出桃红的模样

老人的尾音里自带甜蜜的芬芳

白花桃，盛满一篓久违的馋相

 

品尝着老人递来的热忱

我说，今年肯定有个好价银

六月给桃子镀了优质的光芒

 

老人苦笑一下，久不开腔

桃子红得烂贱

收购的人，去了爪哇他乡

 

作者简介：徐作仁，重庆市作协会员。诗作刊于《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潮》《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湖南诗歌》《江浙文艺》《中国好诗歌》《中国百年诗人新诗精选》《当代诗人精品诗歌荟萃》《中国当代乡愁诗歌精选》等多种刊物和选本，著自印诗集《坐在时间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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