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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姬诗选十八首

【顾偕荐读琉璃姬】


琐屑中的光芒及凌乱中的有序,不是任何诗人堆砌了诸多事物镜像,便能于内心较好地梳理出一种诗性的认识的。能将矛盾中的情绪赋予颇高且丰富的知性形象,且在弃绝和挫败庸俗后,让心灵渐趋澄明,让世界在任何至暗时刻都能展现出光来,这就是我读到琉璃姬一组诗后,欣然要说的几句感悟之语。不是鼓励,而是赞赏,这位年轻诗人做到了与他同龄许多作者难以把握的想法的节制,做到了认真的精准和抒情有度,这般能将火热情怀藏起来的近乎“冷静”的诗歌,虽不是创作主流,却因其有着别样思想的芬芳,倒也不妨叫喧嚣的诗坛,于百花丛中另眼相看一番。—— 中国作协会员、广州市作协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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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偕


琉璃姬诗选十八首

 

作者:琉璃姬

 

乌 鸦

 

黑是准时熄灭的火,很贵!倾家荡产

世界用于生疑,很重!入殓能够预见

取出腐烂的思维,舌根,唾沫,精液

这些偏激的原理,也拥有金属的光泽

从冥界飞来的鸟,我一生中见过几只

连肉质也是黑的,那么失败的嗓音

那么漆黑的集群,那么凶猛的土地

那么饥渴的飞行,向着铅的故乡

坠地,使用工具,侵略,一夫一妻

 

没有人设计这深不见底的盘旋?

诺查丹玛斯,波力斯卡,袁天罡

埃德加·凯西,但丁,玛雅日历

方士只在身后破产,空穴来风

造谣生事,瞎眼的份量,重量

“一切无所有,斯皆是言说”*

 

巫术隐喻过我未出生时的亡灵

巫术隐喻过帝王死亡后的产业

比数学要准确,比宗教更迷信

这些天赋异禀的巫师终日编队

从造物时就替覆灭者收复着

日以继夜的失地——

 

高于耕地,羽翼丰满,悲即是喜

鼓掌困难的中年,家里有件卫衣

幽冥之人阿!今早我又看见了谁

迅速被熄灭,翻出废墟寻找项链

这点灰烬顺着诗行落在了人间

 

20220507

 

*《楞伽经》

 

八 月

 

我也是个纳凉之人——

云南太闲,方寸以外,白露为霜

旷日弥久与水深火热究竟为什么

城市需要撑伞,劳而不获需要深度

或可付之一炬,归于宏大,全球气候变暖

不会比焚烧的乌克兰更烫,历史就是熨平

历史就是哭闹的小姑娘,历史是哄她穿上

我明白得不多,实在没有惊人的记忆

突破语言的地板,丰富室内与想象

 

但这并不表明,人与人足以撕裂衣袍

以消解恒古的暴晒,成为河流断裂那种成份

高温不必逐日生活,口腔里有热浪与废墟

 

冒烟的读者,你需要降温,或者扑灭

我也两手空空,除了灰烬,除了瘟疫

仅限于你我穿透彼此看见干燥那种自足中

“我能指望什么?这是大地的八月”*

 

没有人会因为脱水而失去爱人

或者冰凉于量身定制的舆论中

你不该绝望得像一头野兽

也不该文明得像一剂火药

 

20220817

 

*引于作品《太阳文明》

 

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百度检索“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回答是俄罗斯北部气象站的Slava Korotki

十三年来,他独自一人在极地洪荒工作

墙纸是苏联的,出生日期是苏联的

在墙壁上漫游的加加林是苏联的

摩尔斯电码也是苏联的

新闻发布于2015年冬天

时间又过了七年——

我相信他一直在解码

披着北极熊的皮毛

 

20220910

 

看梵高画画

 

不同年纪,看梵高画画时感受不同

年少时,我要写梵高,总有这天

在发了疯的太阳下面,他会亲手抹掉葵花

年青时,我要写梵高,岩浆将从我耳朵里涌出

 

而现在,梵高给我回了封信

这样写道:我是个匿名者

简而言之,是社会底层人

即便你的感受都是事实——

 

“当我画一个太阳,以惊人的速度旋转

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梵高语

 

20221001

 

巫师的隐喻

 

题记:我们所爱之物昭示着我们究竟是谁

—— 托马斯·阿奎纳

 

从前,不可见的巫师在我身体中求雨

他说,人的感觉就像雾,写意吧

而你低头如蚯蚓在拉丝——

 

后来,外面刮着黄金的风,巫师推开门

走出去,口腔叮铃哐啷,词语撞得粉碎

击痛天地间凄绝地号叫,下秒乌黑招摇

也佐证这颗心的归位与错位,时辰未遂

 

现在,我借助你黑白般石化的双目

见识大地抖落帷幕之际,妄想的登踏

失明或者飞絮,究尽铺盖于同一张床

或者失眠的底层——

 

未来,巫师走火,擦掉无限落下手指头

如同做爱擦掉一场雨水,这是种修辞

或者黑魔法,莫说证词永失

形同赌博对搓磨明日的理解

膘瘦骨肥,即人体开始晃动

裂开又被填上,应许之地

埋骨者晓其所在——

 

20221021

 

晓夜之辞

 

淘汰的主场堆砌于围墙内

往事多像酒瓶子扔到这里

热量不限于明火,当世界开放足球场

醉汉们演奏国乐,沉默有如黑曜石

仿佛无人继承临空一脚

诚如无人能够活着死去

“世界不属于失败者——”*

 

敬畏黄金终为溶具,高温的舌头

讲出哪种隐情足以替补贫穷上场

你若是个没有故乡之人,亦无秋天收成

也将失去暴君与祖国,这些错位的裁判

没有面目,口腔,浑然天成,厚积薄发

象一块大理石碑,先于词语,枕戈待旦

宛如神灵跨越门槛——

 

唯有喧哗响水,响应了人间供奉

衰老不过是干枯的手触摸干燥的人

不再敬畏孤独的深度——

 

我看见风暴代替成为灰烬的事物或者事业

当寂静震耳欲聋,亘古的虚无战术犯规

永恒的同行,明日你并非孤身一人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语音不在别处

我也是这样听到的呀——

 

20221130

 

* 皇后乐队《We are the champions》歌词

 

寒冷的冬天铺排着大地的叙事

 

死亡会不会正如我们活着时这样

手脚冰凉,阔面如灰

每个人都很孤独——

孤独像某位看守,迎面撞见

灰色的视听将个人关闭于生活之外

使一座城市也剥离为金属品的旷野

布置青苔的穷人擦拭着青色的鼻涕

他会说出病房中的灌木,日复一日

蜘蛛普遍织网,落叶终将枯萎,世界无法康复

干咳声令无药的药店只剩下女巫与神迹

人世间,预留着某种古老私刑,无语凝噎

 

但你可以相信我,我只是个诗人,两手空空

高烧即将闪电的面目印刷于床单,汗流浃背

你我都要写完毕生著作,在无梦的梦中发行

大厦建于荒诞之上,空调与立法

消耗着高处的代言人伪善如雪的造化

我这个隐形之人,转身沦为隐身的死角

万物产生漆黑,却暴露光明所在

我的读者,这是件多么奢侈又遗憾之事

 

然而命运!你还不能将吾等就此毁灭

我通晓苦寒之处必有焚烧,以雇佣者的薪资

以年迈者沉重的肺腑,哪一届冬天不曾绝境逢生

你也知道,时候未到——

 

20221229

 

黑 猫

 

从前,只有睡觉是黑色

绝版也是,我在白天开灯的出租屋

做招魂的事业,死者从我的视角经过

总要多看一眼——

 

谎言可以带来财富

人们如是说——

只有一滩烂泥与未知的黑胶质感

毛孩子?是我童年留下了手印

 

人那么凶,像广场上架起火刑

无聊,太阳将咸涩的中年升起

嘘声,口哨几乎成为咒语的祖先

咒语:月亮将尔等夷为平地

 

黑猫,是命运之问

十三世纪,女巫的人民

 

20230506

 

与茨维塔耶娃对话

 

题记:不是为了生

而是为了死

才爱上并且爱下去的

——【俄】茨维塔耶娃

 

我应该像个将死之人

那样轻柔,寂静,善于聆听

仅仅触摸你的水平——

如同檀香缭绕仅仅维护着远方

你我相隔着彼此的翻译体

 

相隔着去浇灌花草?

咔嚓!请保存这个动作

相隔着临帖,请抚琴

这些伏案的公子,那些出血的姑妈

坐到一堆名字中间成为彼此的面孔

中国诗人是这样度过人生的?

 

我现在三十七岁,身体康健

相貌俊朗,拥有原始的活力

惠特曼在这个年龄时给自己写信

他希望这样度过自己的人生

 

不!这远远不够

茨维塔耶娃对我说

诗人的世界不是众人的世界

当殡仪馆为了金钱草芥人命

当你的国家不分黑夜白天

当你生来就必须保持愤怒

雷电是你选择沉重地爱下去

爱那一息深深咽下的悲欢

你的祖国,你的动词

为什么剥夺生铁的自白

为什么热泪盈眶?

 

诗人!再没有什么可以珍重

再没有一杯蜂蜜水的后坐力

倒向这个无比脆弱的喻体或者灵体

即将保持镜像中承受蜷缩的塌方

你们都承受过,现在轮到我们

来看护这束支离破碎的反射

 

20220113

 

纸鹤

 

题记:悲惨的人懂得时间的寂寞

悲惨的人一直悲惨着

 

嘘!形同灵感为之分离

秋日,盛唐,淫巧,人设

有关苦难的含量你们清楚

我就要离开纸,离开褶皱

离开那种罪有应得的天赋

不得不成为去向不明之处

 

犹如一行文献诞生于必要的沟壑

总有人被印刷遣返,覆盖,告白

回到拉上窗帘的起居,灯是圣贤

斯人从未到来,此间只余下光亮

读诗皆为等闲之辈,以劳动辨识天黑的时差

世界如此年轻,值得参加——

 

像多年未见识过叫座现场

嘘!耳朵拥护着退票的碎响

 

20230914

 

一首没有春天的诗

 

春天这么纯棉的词性

对于我来说像怀旧

一捏就要出水,哎

太羞涩!那双眼睛

带着八十年代的静电

 

我不喜欢别人的经验

有人埋在了这里

他(她)们信仰春天

乘坐第一班绿皮火车

背着大海与情人去自杀

留在春天的诗行呵

斯人已去——

 

我当然也会埋在那里

匿名着,腐烂着

 

20220208

 

元宵笔记

 

我知道生于世上

有些温暖我无能为力

找不到证据的写作,见风流泪的春天

有了就义之心的键盘,被删除的人类

法院的判决,前妻的拥抱

枪口大于伤口——

 

我知道夜幕降临,人间是照不亮的

总有些黑暗会突然渗出,成为我的影子

你不知道吗,我已经快十五年没有画画

每天着火,想着那些扔在塘子巷的颜料

这是种易燃物,并非汉明帝的法旨

 

世上的噼啪作响都来自那些颜料

不要说话,它们自己会着火

以熄灭,以遗忘,以肃静

点亮天上的灯火

 

20220215

 

黑色一次性生活

 

有些黑色没有来历

影子:你被劈开的年纪

瞳孔:删除多余的不幸

奴隶:未曾复活的母亲

思想?想象力背面

那片沼泽,门虚掩

星期三傍晚有暴风雨

我喜欢在那时候读诗

 

邻居纷争准时结束

他们的母亲牺牲了——

巴列霍*写道: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

年纪大了,不再关注女孩们心中那些标点符号

“鸟在我寂寞的脉管里飞翔”*

女孩?她们将如何成为两条河流的母亲

又该如何从我的梦中扔出一条铁链

砸得我像是头破血流之人

 

于这个糟糕的年代

我是黑色的信签纸

黑色的塑料袋

黑色的撕裂声

黑色的鱼鳞甲

或者——

黑色的消耗品

 

20220314

 

*1:巴列霍,秘鲁作家,反法西斯诗人,曾因思想激进被捕入狱。

*2:诗句引于我的代表作品《一只鸟死了》

 

我几乎从不谈论美国

 

进行现代诗歌写作

很难不喜欢惠特曼

那个照片像巫师甘道夫的人

卖报纸,做慈善,晚年瘫痪

写诗高尚又坎坷,令人心疼

我知道很难开口——

鲍勃.迪伦唱歌时压低音量

“答案在风中飘荡”

 

2018年我赚了点快钱

写诗获奖,办了护照

陪父亲喝过一通宵酒

去了平壤——

是的,我也不与家人讨论

讨论一场悄悄看完的球赛

霍华德!37岁,与我同龄

宝刀未老,昨晚在洛杉矶球场

纵身起跳,用星星灌篮

 

20220326

 

有时,我像位先知那样迷惘

 

我们腐朽的生活所吹出的磷火

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点光明

——费尔南多·佩索阿

 

夏日将至,我已离开城市

搬迁到远郊乡镇,讲真话

只能走小径,喝过期啤酒

凉快,无人理睬——

 

在小镇生活,我时常听到餐馆里

不锈钢鸡笼中发出咕呜呜地声响

那是哀叹,怨恨,如同二维码前面先验地

符号与逻辑,命运中的象形字无需被解读

 

也有时候,在小区未分类的垃圾桶中

我捡到蓝色锆石戒指(不知道谁扔的)

直到物业清运,还闪烁着幽灵的光芒

在狭窄的生活现场,我与你偏偏相遇

却隔着虚构的现实——

 

然而,我像位先知那样迷惘

拒绝努力,拒绝争鸣,拒绝想象

拒绝与别人比拟或者过度悲伤

思想是逐渐填满虚无的过程

遗忘并非死亡,通往才是

无数人在遗忘中通往死亡

理解会将你我格式化

成为每个时代的碎屑

 

诸位的心灵关乎恶毒与天真的含义或者优选

尔等耗尽毕生地卑下用力且发怒地涌向阶梯

象流淌的水泥,泥石流或者脑血栓

多么缓慢,丑陋,压抑,存在又虚妄

 

希望无法被磨灭!我也知道沉默的分量

仿佛这不是狂暴者所能否认的一切

除非人间闲置,作鸟兽散

除非礌石滚木,殿堂已秋

 

2024.04.21

 

不惑之年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称得上男子汉?

——鲍勃·迪伦

 

莫要辜负艳阳,日上三竿也有阴影

赫利俄斯熟练地驾驶帕萨特,两匹马早已累垮

大神打卡上班,精打细较,钢镚擘作两掰挥霍

尽管无可避免地脱发,虎背熊腰,血脂肪偏高

桌上出现药瓶,不再准时勃起,领导呼之即来

工作内容是从一个房间前往另一个房间

这两年刚好被劝退,年龄歧视拯救盛世

赫利俄斯只能是位车夫,听故事的少年

渐渐养成了偶像思想上的包袱

如今大叔瘫在沙发上谈论神话

像穿上T恤的角蛙,没有脖子

有几位少年成功归来?

 

莫要辜负长夜,每位中年人都是幸存者

乐极生悲,举目狭隘,身心俱疲却又孤伶伶地

没有站在世界面前的能力,即静候被埋进土里

“满眼青山未得过,镜中无那鬓丝何”*

人间两手空空,你我稍纵即逝——

 

莫要辜负黎明,尽管此刻吹出萤火也将屏住呼吸

光明注定不可提现,不可穿透那日渐渐地熄灭

瞽者荷马,也曾看见壮美的星云——

那鲜红的人或者尊严,那银灰的城或者价值

这些古老的知识构成了生命存续的全部痕迹

循环往复,部分真实,部分丢失,部分给与

最后,莫要辜负了自己

 

2024.04.23

 

* 引于杜牧《书怀》

 

仅因生命沉沦永寂

 

为了生存而非生命

生活的现代人

——【徳】韩炳哲

 

 这难道是一次刚刚及格的人生

日子如同卷纸,人们匆忙似灰烬

却没有目的地——

那样才好,焦虑的中年需要樟脑,需要抓痕

需要加班,有时熬夜看球赛,当人们叫我滚

除非消音,除非撒谎,思想形同脂肪或消耗

每个人身材都不错,自恋已是风尚,除了我

啤酒可以喝一点,今晚应该有飞船

 

枯萎中的生命需敬畏自己,以某种超现实的神

拒绝再为不存在的人民审视不存在的心灵

我的母亲,年近七十,她开始恐惧死亡

手机直播间里的养生主播,事实上正在成为领袖

可是秋天还未结束,我的头发有如枯叶般凋落

没有身体我会在哪里?

 

写作也将衰亡,害怕丑陋,留在纸中

有时,衰老之人终将害怕光明——

终将偿还数十年心跳,是否包括酸楚与不安

当年青人不再生育,大人物的离场也将溃退

每种陪伴都缺少卧室,也将缺少理性

隐匿的人口泯灭于修辞

文艺这种险恶的面目

 

诗人们,庸俗的胜利是否值得追逐?

高尚地奸诈书写于这片社会丛林中

沟壑与小隙,成群地,巨大的乌有

大口大口呼吸着若隐若现的氧气

 

20240907

 

我已许久不写诗了

 

题记:落后于时代不是贫穷

落后于光明方为废墟

 

在我的国家

所有诗人都以暮年形象出现

仿佛写诗是种干燥的事业

仿佛阅读终将枯萎

我曾以为鲁米有支驼队

我还以为王维胜过达摩

 

保持衰弱的印刷体像口棺材

文学如同统治——

行将就木终于渴望心跳

敲钉子的深度,敲钉子的算法

中年人自愿折返不苟言笑的会议室

或许也只是海枯石烂的低保户

神灵嘲笑着人类这点活力

所有二十岁的出走都

 

书籍与迷信的战争仍在持续

魔鬼早已精疲力竭

让自己成为光源

而非洞穴——

 

2023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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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琉璃姬(1984——)原名刘家琪,现居云南,自由诗人,独立思想者。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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