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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

  苏雨村是小镇福昌隆商号的管账先生。
      福昌隆商号老板姓严,叫严奉衍,满族人。严老板是从沈阳故宫请苏先生来商号做账房先生的。严奉衍在小镇就有四五个商号,经营盐业、水产,还开着一家木材加工厂。他在乡下还有几千亩水旱田,又开一家烧锅,专门酿东北老烧——高粱红。
      严大掌柜亦乡亦城,农工商做得真是得心应手,这应该说得利于他的管账先生苏雨村。苏先生经营有道,一月一结算,笔笔清楚,年尾准在腊月末的最后那一天,把一年的总账薄交到老板手里,入敷明晰,十年了没有半点差错。严大掌柜十分感激苏先生,常常慨叹,没有苏先生的帮助,福昌隆是不会有今天的啊!
      严大掌柜无论在乡里,还是在小镇名声大噪。满洲国成立后,伪满政府和日本人硬逼着名声赫赫的严奉衍当了小镇的商会会长,懂商而不懂政的严老板,当了这个会长不知是祸是福,在那个人鬼同天的日子里,商号倒是照开着。
      一天,严大掌柜请苏先生吃茶,严老板问:
      “先生来我的小号有十年了吧?”
      “回大掌柜的话,我来贵号已经是十年零三个月……”苏先生掰着指头说:“……零、零七天啦”
      严大掌柜呷了一口茶说:“先生一来小号的时候就说好月薪贰佰大洋,这已经过去十年了,我想提先生的月薪,再加贰佰……”
      苏先生微微一笑:“老爷,您不说这个话,在下也要想说这件事呢。”
      “哦,那咱们想到一起来了。”严老板呵呵笑。
      苏先生摇摇头道:“不,我与老爷想的不一样,我想眼前这贰佰大洋月薪我也不要了。”
      严大掌柜一急,手一晃,刚刚到嘴边的茶水洇了他前半襟:“怎么,苏先生想离开鄙号?”
      苏先生摇一摇头:“大掌柜误会了,我是说这贰佰大洋的月薪我也不取了。老爷您想啊,我一个宫里的阉人,无家无业,无后无裔,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再说,我在贵号上老爷供我吃的供我穿的,我要那钱半点没有用的吗。”
      严大掌柜脸上灿然:“谁说钱没有用啊?这世上顶有用的就是钱,你眼下用不着钱就找一家银号存起来嘛。”
      苏先生果然从这一个月起,再不从福昌隆商号里取一纹钱,严大掌柜知道了笑一笑,心想:不取就存在那里吧。有时见了苏先生也说:“苏先生,你要用钱就从账上取,需要亲朋接济用钱也从账上拿,这个你不用找我打招呼的。”
      苏先生道一声谢了,再笑一笑,轻轻摇摇头叹息。
      严奉衍一时还不解,这苏先生摇头叹息是什么意思啊?
      东北光复了,严奉衍以卖国汉奸罪被抓进大牢,万贯财产,千顷良田,几家店铺都被政府没收,他所有的产业眨眼之间化为乌有。
      苏先生哭红了两眼,两袖空空走出严家大院,不知道去那里苦度残年了。
      好在严奉衍没有太作恶,多少也结交些朋友,大家出资帮助严家把大掌柜从大牢里保释出来了。
      败落的严家子弟各奔东西,严奉衍伴着病中的老妻凄凄苦苦过了几年。老妻去世后,他实在孤苦不过,就背一个褡裢,拄一根竹杖游走四方。一天,严奉衍来到辽河岸边一个小城,只见城中一座高大院落张灯结彩,鼓乐班子吹拉弹唱,大门内外人来客往,甚是热闹。严奉衍近前问:“这是娶亲还是祝寿?好大排场啊?”
      有人回答:祝寿,为苏老太爷祝七十大寿哪!
      严奉衍再近前,只见大门两侧贴着火红寿联,门楣上挂着四盏大灯笼,分别写着福、寿、安、康,四字。灯笼下面站着容光焕发的苏雨村,苏先生。严奉衍禁不住大喊:“苏先生,苏先生……”
      苏雨村寻声望去,啊呀一声,急忙跑下台阶,在人群中抱住严奉衍:“老掌柜啊,您怎么来,想得我好苦哇。”
      俩人相拥相抱着迈上台阶,走进高门大院。苏先生的大寿宴席就开始了。主持寿宴的是一位年轻军官,只见他跪在苏先生面前,叩三个响头,站起身来致贺辞。
      年轻军官说什么,严奉衍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完全懵懂住了,脑子想的全是:这苏先生哪里来的这个深宅大院?这个给苏先生叩三个响头的军官又是谁?严奉衍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喝酒吃肉,整个祝寿的热闹场面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
      在以后安静下来的日子里,这个大院里除了几个勤杂人员和大门口守卫的两个卫兵外,就是苏先生和严奉衍两个人。这两个往日的主仆二人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地吃酒,默默地喝茶,过去那些事情似乎被岁月的风尘深深淹埋起来了,谁都不再提起。忽然有一天,苏先生说:“老掌柜,您不想知道这个深宅大院是怎么来的吗?”
      “不想知道。”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严奉衍说。
      细心的苏先生看到,严奉衍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睥睨了一下,这就把他的心思告诉了苏先生。
      苏先生笑了笑:“老掌柜不想知道那是假话,您是想知道的。”
      严奉衍躺着不动,苏先生就知道他这是要听他说呢。
      苏先生说:“老掌柜还记得吧,我在您商号里做了十年的时候,您说一定还要给我加薪,被我拒绝了。其实在这十年的月薪,我一分都没有花,全存着哪。一天在大街上碰到一位年轻军官,是我原来家乡一个村的,还不是一个族姓的侄辈人,那时他还是伪满国兵的一个小连副。我看着他还算机灵,就用我的积存帮助他招兵买马,很快他就升任了连长。不久,我看出伪满洲国的败象已显现,就悄悄告诉他要留心联络政府方面的人。这个孩子是个一点就透彻的人。他很快就与政府军队的人取得联系,在日本人投降的前夜,他拉起他那一连人马,打死鬼子顾问起义了……”
      苏先生看到,严奉衍从躺椅子上坐起来特别认真倾听。
      苏先生接着说:有趣的是,光复后,您一家倒霉了,可是我的这个村侄却飞黄腾达,到政府军这边来就升任了营长,是他把我接过来住到这个小城里的。前不久这个侄子升任为团长,就买下这座宅院子,作为我七十大寿的礼物赠送。你我真是有缘分啊,那天我过生日,正好被您赶上,这是我的荣幸啊!
      严奉衍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是浮生若梦,人生莫测,世事难料啊,在这人世间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玄妙与变数啊。
      “老掌柜,留下来吧,咱们在这里有人护卫,有人打扫庭院,一日三餐有人侍奉,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啊。你我相依相伴,渡过剩下不多的日子吧。”苏先生真诚挽留严老掌柜。
      严奉衍叹息:“我一个落泊之人,哪里有这般福气哟”
      这时候苏先生环视一下眼前这个偌大院落,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严老掌柜说:“您以为这座大院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吗?不是的,我不过是替他人看家护院罢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支撑几天哪,没几天喽。我一闭眼,一蹬腿,这座院子该是谁的还是谁的。人生既是过客,不知道哪个东西是你的,哪个东西不是你的,说是你的却不一定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说不定还真是你……”
      在苏先生说这番话时候,严奉衍睡着了。
      睡着了的严奉衍再也没有醒来。
      苏先生哀叹一声,苦笑:“看来眼前的荣华富贵也不属于老掌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