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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

 小学生吴起,自他爹被日本人挑死后,拒绝学日语。
 本来一个中国孩子,应该以学母语为主,外语就是学,也为副。可是日本开拓团来了以后,中国的小学校里,就不行学中国语了,同学与同学闲聊,也不能说汉语,一律说日语。
 日本人野心大,想在二十年内吞拼满洲,语言就成了当务之急。
 吴起在班里是优秀生,门门功课第一,父亲没死前,他的日语也第一,可父亲没了,吴起就变了,处处抵触,日语老师再教课,他就分神,再后来就逃课。
 十三秃子是日语老师,他是刘地主的十三儿,到日本留过学,日语很“溜”,开拓团办学校,浅仓就让他做日语老师。十三秃子是自己的同胞,对吴起早看在眼里,他明白吴起是怎么回事,对吴起的管教就上起心来。
 这天吴起没上学,他发现后,让同学们写一篇日语文章,“我爱满洲”,黑版上留下他的粉笔大字,就出去了。留字更多的是给校方看,当然也是给学生中两个小日本孩儿看。
 十三秃子出了门后,直奔吴起的家。吴起的妈妈在家,她已经疯了,看到十三秃子来,迷离着眼神说,儿呀,你爹啥时候回来?这是个几近消亡的家,地上除了一个破水缸什么都没有,吴起的一双露洞的鞋子,在院子里东一只西一只。
 十三秃子看不下去,转身出来,又奔吴起父亲的墓地。
 老远就看见吴起躺在坟边。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在一篷草丛中睡着了,他的脸上挂着泪痕。十三秃子蹲下身,用日语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逃课?吴起醒了,见是老师,没吭声,坐了起来,他早打定主意,只要是日语,谁也好,他不会吭一声。
 十三秃子懂得吴起,他坐下来,趴在吴起耳边,用中国语说,我去过日本,他们的国家太小,加起来也就咱东三省这么大,我们早晚要把土地夺回来,你不会日语,将来怎么端小鬼子的军火库。吴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望着老师,十三秃子又说,我的同学,都参军了,会日语的,打起鬼子更方便。
 吴起抬起头,望着老师,他知道老师理解了他,顿时一腔委屈泛了上来,他伏在十三秃子的怀里哭了起来,哭声在坟地上空回荡,惊起了一群寻食的乌鸦。
 大约过了十分钟,十三秃子正欲领吴起回去,这时他们才发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这眼睛一直盯着他们,在偷听他们的中国话。吴起眼尖,他看清是他们班里号称小弥撒的日本男孩,他的父亲是开拓团的警卫班长。
 吴起看到他,怒火中烧,想奔过去,打他个稀巴烂。十三秃子按住了他,说,大可不必,不是时候,我们要拿出足够的耐心,等待时机。吴起说,那他回去告密,说我们说汉语怎么办?十三秃子说,我有办法对付他。
 十三秃子看着小弥撒淹没在草丛中的背影,突然敞开喉咙唱了起来:
 
 秋日战场寒霜布,衰草映斜阳。
 雁叫声声长空过,暮云正苍黄。
 雁影剑光相交映,离别断人肠。
 良辰美景今何在,回首心悲怆!
 
 吴起不知十三秃子唱的是什么歌,但从他所掌握的日语中,也能听出其中的大意,是一曲思乡的歌,曲调寂寞悲凉,婉转惆怅。等十三秃子唱完,吴起问,你唱的这歌叫啥?十三秃子说,《荒城之月》,日本一位有名的作曲家写的,好歌是跨跃国界的,这首歌是日本的第二国歌。
 吴起低下头,小声嘀咕,可是,日本的一切我都不喜欢,自从他们来了之后,我爹死了,我妈疯了,家也不像家了。十三秃子说,多少中国人都是这样,就等把他们赶出去吧。
说话间,小弥撒的身影彻底不见了。
 他们也离开坟地,准备回学校。刚进学校门,校长正站在门口等他们,校长是日本人,他戴着眼镜,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睛虽近视,却极其明亮,萤火虫似地闪着,仿佛吴起和十三秃子说汉语的事,一句也没逃过他的耳朵。
他指着吴起问十三秃子,他的,逃学?十三秃子说,不,我去教他唱日歌,下周的联欢会,他唱日歌。校长说,为什么不在学校教?十三秃子说,野外,可以敞开喉咙。说着,他扬起脖子就要吼出来,校长忙打手势制止他,狐疑地摆手放他们通过了。
 这天晚上,月亮出来了,小弥撒的爸爸,警卫班长,领着胖得像一个大肉球的小弥撒找到十三秃子,警卫班长厉声道,好好教我儿子唱日歌,否则死了死了的有!
 从此小弥撒学起了《荒城之月》,他费力地学,十三秃子费力地教,可是全班学生都学会了,他还学不会。这天放学,小弥撒叫住了吴起,说,帮我个忙,用中文教我唱。吴起摇头。小弥撒见左右没人,拉着吴起钻进了学校后面的柴草垛。
 到了里面,小弥撒说,教吧,这里没事。吴起就教了,小弥撒就学了,只两个小时,小弥撒就会唱了,且唱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这当儿,十三秃子出来撒尿,见警卫班长正端着枪,瞄着准,向柴草垛靠近。
 两声枪响过后,两股血溜儿从柴草垛溢出,爬过了他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