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六月初五,潮汕平原上的这座小城灰头土脸的,满大街都飘着没烧完的香纸礼盒。虽然平时也差不多这样,但今天更为明显,因为今夜子时一过,就是六月初六了。各家各户大都在门窗插起了柳条,有些人还在家里放了个浑圆的西瓜。
鸿修家里不用放西瓜,不过他们要插杨柳条。母亲领着他到溪边的大柳树折柳条。鸿修爬上树去,母亲要哪条便指给他,他就拧下来。鸿修圆脸圆脑袋,黑不溜秋的,又不爱穿鞋,挂在树上像只野猴子。不过鸿修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对快长到一块去的眉毛。他眉间距极短,又喜欢怒目瞪人,村里人都叫他“一条眉”。
当初鸿修他父母还带他去问过“老爷”——“老爷”便是那些通了神的人。“老爷”看了他的面相,半吟半唱道:“看你眉头急蹙,兄弟四五。若无四五,命中孤苦啊!”父母忙问“老爷”怎么化解。“老爷”掐掐手指,抿抿双唇:“你这小孩生肖属虎,却生于猴时,时冲本命,生性懊恼倔强,面相又犯孤,这个与生俱来,解不了只能克……这样吧,给他取个带‘修’字的名儿,让他一生克本性修善身,希望能戒掉一些戾气。”鸿修的名字就这样得来了。
采完杨柳条回来,路过西瓜档,鸿修有些嘴馋,拉了拉母亲的衣袖,便走不动道儿了。他拧着一条眉,楚楚可怜地望着那些又大又圆的西瓜。
母亲意会到鸿修的小九九,满脸忌讳地拉着他走。
“现在的西瓜不能吃,等过了六月六,那时候的西瓜便宜,阿妈买你吃。”
“今夜水鬼担西瓜,过了今夜西瓜不好吃哇!”档主喊道,不肯错过生意。
“小孩面前你瞎说什么呢!”母亲胡乱挥着手里的杨柳条,像驱赶什么似的,“啊修咱们快走!”
回到家里鸿修气鼓鼓的,脸涨得更圆了。鸿修心里有气,但是他不说,就憋着,谁也不理。母亲叫他去插柳条他也不答应,等到父亲扬言要揍他,他才鼓着个包子脸去插柳条。母亲在后面喊他,叫他每个窗都要插,他还是不吱声。
鸿修家住的是天井院,格局有些像四合院,比四合院小些,正位是一个大客厅,左右两间偏房,对面一间小客厅,左右也是两间偏房。当中是个大天井,靠门一口水井。大客厅供奉着祖上的牌位,客厅门口贴着两句对联:“祚千古龙气,贤世代子孙”,据说这两句话还是有来历的。大客厅一侧的左偏房养着只大水牛,右偏房用来堆放杂物。只有鸿修一家人还住在这里,他们把小客厅当客厅,一间偏房改造成灶房和浴房,另一间来作卧室。
鸿修先去牛房里插柳条。他进去时大水牛正在睡觉,鸿修一时兴起便去挑逗它。他拿着柳条抽水牛的脸,水牛一开始不理睬他,后来受不了他这么烦,舌头一伸把整扎柳条都卷了进去。鸿修这下懵了,可是他不敢告诉父母,又想起阿妈不给他买西瓜,他的腮帮子又鼓起来了。鸿修索性抄了一把牛房里的稻草,当作柳条扎在门窗上。回到屋里阿爸问他扎好了没有,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句,没再多说。
这天晚上,鸿修父母都很早睡。六月初五夜,没人会荡太晚,平时每晚都出去浪的人,这会儿也收起心性,乖乖守在家里了,但是鸿修却怎么也睡不着。或许是吃不到西瓜,气还没顺,或许是父母交代的事没做好,心里有亏。在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聒噪难眠。一开始父母还说他两句,叫他闭上眼睛,别乱动。等到他们睡过去,也就不搭理他了。
鸿修在被窝里实在熬不住了,悄悄打开门栓,跑到天井。他打了一桶井水,劈头盖脸浇下去,总算凉快多了。他就这样,湿漉漉地坐在大客厅的门槛上,开始给天上的星星取名字。
“你叫马龙骑,你叫水鸡,你叫虎头蜂……”当鸿修指到大门上面一颗星星时,突然有根扁担立在他手指的方向。他还想仔细看清楚时,一个黑影顺着扁担爬了上来。鸿修吃了一吓,用两只手捂住张得老大的嘴,舌头已经在里面打结了。他想起卖西瓜说的“水鬼担西瓜”,吓得全身抖成筛子。
那个黑影爬上屋顶后,先慢悠悠地把扁担收在背上,然后蹲下来,探出一只脚荡啊荡,想要找寻什么借力点,可是还没等脚踩实了,他的屁股已经挪了出来,结果一打滑,扒拉着瓦片稀里哗啦的滚了下来。那人摔得不轻,差点喊了出来,可是他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把声音闷死在嘴里。不过他到底还是盖不住这声响,特别是他的扁担掉落在地上“咚咚”的几声脆响。这时鸿修看清了这个“水鬼”的模样,他看上去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没有头发,脑袋光秃秃的,只穿了一条粗布短裤,打着赤脚,全身黑得发亮,像常年在海上的渔夫,身上松弛的皮肉还能映出几分月光。他本来背上还盖着一条毛巾,这一摔也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最让鸿修眼前一亮的是他那根扁担。扁担肚瘦头尖,油滑光亮,中间略微弓弯,看来是常用的。刚才落地响声顿而沉,那些胡乱用木头造出来的扁担是摔不出这种声音的。
屋外这一连串的声响惊醒了熟睡中的鸿修父母,父亲喊了一句:“谁啊!?”。水鬼和鸿修都捂着嘴,没人应答。接着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父亲想要出来看看,鸿修和老头都紧张地瞪大了眼睛,把嘴巴捂得更紧了。不过父亲没有出来,屋里传来母亲几句窃窃私语,父亲便又重回床上睡了。这时老头总算松了口气,而鸿修吓得脸都绿了,动也不敢动,只好继续坐在台阶上。
老头确认没人出来后,这才慢慢站起来,一脸痛苦地揉着腰背。他找到掉落在水井旁的毛巾,用扁担把它挑起来。他弯腰那一下,整个脑袋闪着白茫茫的月光。老头拿过毛巾,擦去脸上和脑袋上的汗,把毛巾披回背上,然后又用扁担把瓦片扫到一边去。他麻利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把扁担收回到自己背上。他什么把戏也没用,扁担就服服帖帖的吸在他背上,像他的脊梁骨一样。
接下来老头做的事情,让鸿修有些不解。他从粗布短裤里掏出了一副老花眼镜和一本皱不拉几的小本子。他戴上老花眼镜,翻看着小本子,一边踱步寻找亮光,一边前后移动本子调整焦点,嘴里还念念有词。
“颍川世家陈祚贤之孙陈树坤一户,妻溪头吴氏,一子陈鸿修……这家没死人呀!”
鸿修听到他说“死人”,吓得不轻,终于坐不住想要逃跑了。他慢慢挪动屁股,想要悄悄躲进大客厅里,但他还是没能逃走。他刚一动,头上的水珠滑落下来,滴在木门坎上。声音虽然微小,却逃不过老头的耳朵。老头循着声音一转头,眼睛便和鸿修对上了。鸿修还未来得及惊恐,老头的脸已经在他面前了。他也不知道老头如何在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天井中央飞到他面前,而之前的眼镜和本子都被他收起来了,他背上的扁担也已经握在手里了。
鸿修想要喊他爸妈出来,可是却出不了声,两只手还是紧紧地捂住嘴巴。鸿修的眼睛瞪得老圆,老头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两对灯泡眼紧紧地瞪着对方,都想知道面前是什么东西。老头用扁担敲打着鸿修,一边敲还一边嘟囔:“这不是西瓜呀……”。鸿修被敲着,一顿一顿的,发出“咯咯”的声音。
老头有些迷惑了,不停搔着秃脑袋。这家屋外没插柳枝,说明是死了人,要担西瓜的,可是人家又没放西瓜,也确实没死人……老头的脑子不够使了,他索性直接问鸿修。
“这是什么名堂?”老头拿出一扎干稻草问。
鸿修认出来了,这是他拿去充当柳条的干稻草。他情绪激动,想说些什么,但是嘴巴被盖死,只能发出些闷声。老头“哦”了一声,勾勾手指,鸿修的手便松开了。鸿修大口大口喘着气,老头耐心等他把气息调匀,然后又举着稻草问他:
“怎么回事儿?”
鸿修又惊又怕,不知说出原委水鬼会不会把他吃了,毕竟水鬼把小孩拖下水里的传说鸿修也是听过很多的,虽然面前这个水鬼和传说中的不一样。鸿修本来还是很害怕,不过想到之所以会拿稻草充当柳条是因为柳条被水牛吃了;柳条会被水牛吃了是因为他赌气拿水牛发泄;他会生气是因为阿妈不给他买西瓜;阿妈不给他买西瓜是因为今夜六月初六水鬼担西瓜……没错,罪魁祸首是该死的水鬼!但是现在水鬼就在他面前,他又不敢骂他,甚至拿一条眉瞪他的勇气也没有。鸿修彻底崩溃,只能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不会说话的西瓜身上。
“西瓜……”鸿修委屈地说。
“什么?”老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
“西瓜!”鸿修又怕又委屈,哭着喊了出来,“我要吃西瓜!呜啊……”
鸿修这么一哭,把老头吓了一跳。怕他把人吵醒,老头急忙把鸿修抱了起来,抽出扁担,往地上一锤,扁担便像如意金箍棒一样伸长,抵住了屋檐。老头又把鸿修甩到背上,然后像猴子一样麻溜地顺着扁担爬上屋顶,翻了过去。这次他还算好运,没有摔倒。脚踩稳后,他顺带一挥手,扁担便翻着跟斗收了回来,像之前一样贴在他的背上。可他忘了背上已经有了一个小孩儿,扁担直接砸在鸿修头上,砸得他猪嚎般地哭。老头也顾不得了,背着他跑出巷子。
巷里睡得轻的小孩儿被吵醒,奶声奶气地问谁在哭。爸妈忌讳地说:“不要多嘴,水鬼偷抓小孩儿了!快睡觉!”,吓得小孩儿不敢吱声。
老头一路疾走,把鸿修背到大溪边。一见大溪,鸿修以为水鬼要把他拖进水里,哭得更厉害了。大溪水静静地流着,流过古井桥,就被成片的水葫芦挡住了去路。难得几处冒水的地方,也浑浊不堪,甚至还有猫狗的尸体在生蛆腐烂。大溪岸边,有两大筐西瓜。筐是用竹片编的,层层叠叠,厚重结实,筐身湿润柔韧,筐底的竹篾甚至还长起了青苔。说是大筐,是因为真大,每个筐约莫装着二十来个西瓜,都是又大又圆的。老头像卸西瓜一样把鸿修卸下来,搁在筐上。鸿修跌坐在西瓜上,竹筐“吱呀”了一声,他正好看见溪面的死猫,猫肚子里密密麻麻的蛆虫正向他抬头,吓得他“哇”的一声又哭了。
老头看着鼻涕眼泪一起流的鸿修,没了办法,急得咬舌头跺脚跟。任他这样哭也不是办法,把村民都惹来了就麻烦了。老头思索着,不如先把他哄乖了再说。
老头从另一个筐里捡起一个纹理好看些的瓜,放在耳朵边拍了拍,念道:“嗯,这个瓜好。”老头一只手抱着瓜,另一只手握拳扬起,刚要发力又后悔了。“这么好的瓜,可惜了呀……”不过他看着鸿修鼻涕都哭出来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就算我吃了吧!”老头又挥起右手,砸了一拳,西瓜便裂成几瓣,溅了老头一脸汁儿。老头捡起碎在地上的西瓜,掸去瓜瓤上的泥沙,递到鸿修面前。鸿修本来哭得昏天黑地,见到突如其来的西瓜,有些意外。他想吃,但是望了望一脸西瓜汁的水鬼,又不敢要,身体还在抽抽。
“吃吧!”老头把西瓜往鸿修怀里推了推,鸿修也就小心翼翼拿起来吃了。瓜自然是好瓜,鸿修吃到的又是最甜最多汁的瓤,更是粉甜。开始鸿修只是窃窃地抿了一口,尝到美味后便把头埋进去了,也不顾擦掉鼻涕眼泪,揩着瓜汁儿一起吃了。
鸿修终于肯不哭了,老头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把脸上的汁水擦去。他又捡了一片瓜,坐在另一个竹筐上,也滋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六月初的月,只是一道牙,浅浅的映在夜空,倒是那繁密的星辰,浩瀚飘渺,闪得暗夜发了光。在这星棋密布下的大溪边,一老一少,一人一鬼,坐在两大筐西瓜上各自啃着西瓜。一阵夜风吹过,溪面的水葫芦晃动了一会儿,两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溪面的残月。
“早些年溪水还干净的时候,还有小孩在这里游水呢……”老头眼里映着水里的残月,脸上有些呆滞。
鸿修在全力以赴地吃着西瓜,全没留心听老头讲话。他终于吃完了水鬼给的那片西瓜,急忙抓起另一片往嘴里送,还不忘伸出一只小手紧紧抓着最后那片西瓜。
老头也没去留意鸿修的吃相,他好久没有和人聊过话了,嘴皮有点痒。他指着大溪的对岸,像对鸿修又像对自己说:
“你看那里,风吹到死都不起泡。除了溪尾,那是整条溪怨气最重的地方。溪尾怨气重是自然,整条溪的东西都流到那里,煞气太重。那里嘛……在你阿公那个时候,人命贱得很,生就生一大群,折也折一大群。谁家死了崽,就丢到那里去了。那个时候天灾人祸作践人命啊,想活就得熬命干呐!要是命不好生不出儿子,那日子也难过。生了男丁,苦心养起来,还能帮着赚些活。有些狠心的爹妈,生了女儿,就在那里把孩子丢进去哩!”
“要不女儿怎么叫‘走崽’,养大了就要跟人走的,毕竟不是崽,始终比儿子贱。”老头叹了口气,手指着溪面挥了一圈,“那些丢进溪里的小孩儿,就都变成水鬼哩……”
“阿伯你也是水鬼吗?”鸿修吃完了第二片西瓜,正拿起最后一片要吃,听见老头说到“水鬼”,怯着胆问了句。被鸿修这么一问,老头有些为难,不知怎么回答。
“我啊……算是吧。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一般人叫我们‘水鬼’,敬重的人叫我们‘河神’,还有些头发眼睛五颜六色,浑身长毛的人,讲话叽里咕噜的,他们叫我们‘天使’。当然也不是都叫‘天使’,那些长得丑的就是‘天使’,长得比较雅的是‘魔鬼’。”
“什么是魔鬼?”
“我也不知道哩,我是听识字的先生说的。可能是说人长得标致吧,像以前我老伴儿,脸圆嘴阔,肉鼻子厚嘴唇,先生说的旺夫相。奶子跟这西瓜一样大,屁股也大,给我生了好几个儿子。手脚都结实着呢,帮我做了好多活儿……”老头回忆到这里,不禁抽了下鼻子,“她什么都好,就是嗓门儿大。当年土匪洗劫到了家门口,她还在烧火做饭,我叫她赶紧带孩子藏起来。她耳背,冲我喊了句‘什么!’结果屋外的土匪都听见了……”
老头说不下去了,拿毛巾往脸上胡乱一揩,又呆望着溪面。过了一会儿,他奇怪怎么鸿修一点反应也没有,转过头看他,才发现鸿修已经把三片西瓜都吃完了,满脸都是瓜籽和汁儿,正贪心地望着他手里那块没吃完的西瓜。老头把他那块也给了鸿修,惊讶于鸿修小小肚子竟那么能吃的同时,也觉得他有点不开窍。
鸿修开心地接过西瓜,又闷头吃了起来。吃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含糊不清地问:
“水鬼伯你也有家人啊?”
老头没有回答,抽出别在腰带上的烟杆,对着大溪抽起了旱烟。他眯着眼睛把烟草吸得火亮,再撅起嘴把烟吐出来,好像要准备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或许是故事太长了,老头最终还是没有讲。他把烟吐在空中,烟圈很快被夜风吹散,除了干烈的烟草味,没留下什么痕迹。
“不说这些了。我说,你这个吐血崽吃了我一个瓜,我回去跟‘公司’有得交代了。”水鬼拿烟杆敲了敲鸿修的头。
鸿修顾着吃西瓜,只敷衍地“哦”了一声。
水鬼笑了,像个和蔼的老人。一笑起来,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抽烟抽坏了的牙齿也展露无遗。他走到鸿修旁边,捏着他的圆脑袋,想跟他说清楚些什么:
“每年六月六,新鬼要过奈何桥,要拿西瓜贿赂小鬼。以前一直是新鬼自己回家抱西瓜,插柳条是为了让新鬼辨认,以防他们走错家门。早些年‘公司’说要‘人性化’改革,现在就由我们统一帮新鬼担西瓜了。要说以前呀,也不是用西瓜。那时候规矩硬得很,一定要用三生,不过后来不知是哪家穷人实在买不起肉,就用西瓜代替了,没想到‘公司’那边的小鬼居然收受了,所以以后就都用西瓜了。想起来,我在你们这边担的第一个瓜还和你有点关系哩。那个瓜是哪个新鬼的我记不得咯,不过我记得他有个几个儿子,大儿子叫‘别人’。取这名字估计是想着索魂的小鬼叫不得这名,索成别人的命吧。不过这名字误会也多。之前你们村儿‘老热’的时候,他托了你们村的鸿志卤一只狮头鹅。正好有人也要托他卤鹅,看中了别人那只大鹅,就问鸿志:‘那只鹅是谁的呀?’鸿志便说:‘那只鹅啊,是别人的啊。’那人就有些不痛快:‘我知道是别人的啊,是谁的啊?’鸿志也不痛快了,说:‘你知道是别人的,还问我是谁的!就是别人的啊!’就这样他们两个最后吵得都快打起来了。哈哈哈!”
水鬼拍着大腿笑着,可是鸿修依旧自顾自地吃着西瓜,连头都不抬一下。水鬼无趣地嚼了嚼烟嘴,重新搜刮点东西出来讲。
“以前送肉的时候,我们还能偷点吃点,现在换成了瓜,占不到便宜了。”水鬼又叹了口气,把鸿修的头扭过来,盯着他,“现在更好,连瓜也收不齐了。”
鸿修怕水鬼反悔要收回西瓜,急忙把剩下的瓜收进肚子里,这才安心,毕竟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抢也抢不走了。不过鸿修的肚子虽然能装,但硬生生吞下这么一个大瓜还是有些勉强,但是他又不愿放过一点瓜肉,就算把脸撑绿了也不松口。水鬼看见鸿修这贪心样儿,“嘿嘿”地笑了起来,挑逗他说:“吃了我的瓜,就得跟我走哦!抓你去当水鬼哟!”
鸿修怕了,把头从水鬼手里缩回来,捡起地上的瓜皮,推给水鬼,耍赖地说:“我没吃,都还给你!”
水鬼哈哈地笑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也撒开烟杆,拍着鸿修的头,拍得鸿修脖子都缩进去了几寸,差点把西瓜吐出来,他身下的西瓜也被拍得抖了几抖。神奇的是,水鬼的烟杆没有掉下来,依旧悬在空中,还跟着水鬼的笑声点着头,磕落零星的烟灰。笑罢,水鬼揽过瓜皮,起身捡起地上的瓜皮碎屑,像拼拼图一样把瓜皮组合起来。没用多久,水鬼便拼出了一个空壳西瓜。他还戴上老花眼镜,借着星光仔细掂量着这个西瓜皮球。确认完美后,他抽出扁担,在瓜蒂上敲了三下,瓜皮间的裂痕便消失无踪了。水鬼像掂皮球一样掂着这个空壳西瓜,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样子就该能瞒过鬼头了。”
水鬼把空壳西瓜藏在其他西瓜下面,看看月牙的位置。嗯,时辰差不多了。他把剩下的烟草抽完,用烟锅烫了烫脚上的鸡眼,露出满足的神情。磨蹭完后,他把鸿修抱下竹筐,又拍了拍鸿修那比西瓜还圆的脑袋。
“子时快过了,我得回‘公司’了,你认得回去的路么?”
鸿修点点头,这条路他平时跑过不知多少遍,虽然夜里有些阴森,跑回去还是能的,只是这会儿装得一肚子的瓜,跑怕是跑不动了,只能用走的了。
“那就这样吧,后会……”水鬼顿了顿,“还是不要后会的好。”
“水鬼伯,你叫什么名字?”
水鬼愣了愣,都忘了自己有过名字:“叫我水鬼伯就好啦。”
“哦,水鬼伯,我叫鸿……”鸿修本想告诉水鬼他的名字,但还没说全就被水鬼捂住了嘴。
“不要跟水鬼说自己名讳。”水鬼松开了手,再嘱咐道,“以后要是有水鬼喊你名讳,你莫要应。”
“水鬼都是水鬼伯这样的吗?”
“不全是……有些水鬼还是挺喜欢欺负小孩的……总之你自己着心便是。”水鬼看着鸿修认真的神情,难为情的搔搔头,觉得总得说些鼓励的话,“放心吧,你命相硬,吉凶都捱得过的。我好久没背过这么重的小孩了,你将来是有大作为的……”
鸿修是懂非懂地听着水鬼的话,觉得装满凉嗖嗖的西瓜的肚子稍微舒服了一些。
水鬼拿起扁担,往地上敲了一下,扁担又在水鬼手里伸长了些。水鬼熟练地用扁担两头先后穿过竹筐的吊绳,再把绳子套牢,这样就可以把西瓜担回去了。他扎稳马步,屁股半蹲,把扁担压在两肩上,试探着踮了踮脚,觉得能行,便“咿呀”一声担着两大筐西瓜站起来。刚站起来有些摇晃,他稳了稳马步,正了正扁担在肩膀上的位置,觉得可以了,便起步走了。
临走前,水鬼回头跟鸿修挥了挥手,叫他也回去。鸿修没有动,站在溪边看着他走进水里。水鬼担着西瓜走到岸边,先踩下一只脚,试试深浅,然后才慢慢蹚进水,一边拨开水葫芦,一边前行。水没过腰身时,他回头看了看,鸿修还站在那里,便喊他回去。鸿修答应着,脚却没动弹,水鬼便转过身继续走了。
水鬼越走越深,到最后只剩一颗圆秃秃的脑袋在溪上,还忽闪着光。鸿修觉得好笑,就喊他:“水鬼伯!”
那颗脑袋马上转过来,额头上的皱纹依旧折叠,但是弯曲得很慈祥。额头下的眉毛扬了起来,在等鸿修说些什么,额头上的褶皱更深了。
“你像我阿公!”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是鸿修还是说出来了。
溪上的脑袋笑开了花儿,往后仰着。他似乎笑得太得意忘形了,突然脸色一变,忽的沉入了水里。鸿修紧张地跑了几个碎步,不过没等他上前,那个脑袋又浮起来了。溪水从他顺溜的皮肤流下,那张满是褶皱的笑脸又出现了。
“你阿公什么样?”脑袋问道。
“不知道哩,”鸿修老实说,“我没见过我阿公……不过我觉得你像。”
“好哩!你说像那一定是像的!”那脑袋又是一阵笑,鸿修也笑。他俩一个在大溪上,一个在大溪里,傻呵呵地笑着。
脑袋仰脖望了望月亮,脸上有些遗憾。旁边的水葫芦里伸出来了一只和脑袋一样溜滑的手,朝鸿修挥了挥。鸿修也朝它挥了挥手。水里的手一挥完又入水了,然后脑袋也不见了。鸿修看着脑袋消失的地方,那里还映着残月,夜风一吹,水葫芦便靠拢过来,残月也不见踪影了。鸿修出神地望着溪面,夜风又吹过,吹得他扬起了眉毛,紧凑的眉头似乎散开了。
鸿修回到天井院,发现他进不去,只好蜷在门外睡了一宿。天亮阿爸阿妈醒来,四处找不到鸿修,着急坏了,结果一开门,发现他就睡在门口,把他揍了一顿,作为让大人担心的教训。不过鸿修没有告诉阿爸阿妈他怎么把自己锁在门外的,也没有告诉他们水鬼伯的事。但阿爸阿妈也察觉到了事有蹊跷,加上昨晚是水鬼担西瓜,忌讳得很,于是便带着鸿修去看“老爷”了。
“老爷”见到鸿修什么话也没说,定定地瞅了他好一会儿,脸色铁青。这把阿爸阿妈都吓坏了,但是怕得罪“老爷”,不敢开声。终于,“老爷”放过了鸿修,转向阿爸阿妈说话,但是语气似乎没有平常那么热切。
“这小孩没什么事,不过以后要看紧点,莫让他惹上什么东西。他耳朵轻,容易一叫就走。”说最后一句时“老爷”凌厉地盯了鸿修一眼。
从那以后鸿修也没再惹上什么事,毕竟没过多久,他便随父母搬离了小城。等到他再回来时,小城和他,都已经换了一副模样。
鸿修在离开八年后又回来了。他回来的日子很特殊,刚好是六月初五,又是水鬼担西瓜的日子。在外这么多年,他对小城的民俗已经所记无多了。但是“水鬼担西瓜”他是如何都忘不了的,毕竟他和水鬼伯的故事,可以说是小城给他的最温暖的回忆。过了这么多年,他心里还是常常念着他的水鬼伯。
每当想起水鬼伯,他就忍不住懊恼。每过一年,更长一岁,他就越加后悔,后悔自己当时那么不懂事,不但吃了水鬼伯的西瓜,水鬼伯向他倾诉旧事的时候,他也不搭腔。水鬼伯得有多少年没和人寒暄唠嗑了,他那时怕只是想找个人聊聊而已吧……可是鸿修连他这点心愿都实现不了,而且不知水鬼伯那晚回去会不会被‘公司’发现一个瓜被吃了,会不会因为这样被处罚呢?会不会被别人欺负呢?鸿修越想越自责,有时候甚至会梦见水鬼伯。在梦里,水鬼伯还是一如既往地向他说着过往的奇闻轶事,而他依旧不理不睬。梦醒后,鸿修总是难过得哭了。当年夜里他哭得有多厉害,现在也有多厉害。虽然鸿修这次回来跟“水鬼担西瓜”没有什么关系,他是回来“出花园”的——潮汕小孩虚岁十五那年,都要“出花园”,出过“花园”就是大人了,但是他依旧很兴奋,想着兴许能再见到水鬼伯。
鸿修离开时,还是那个圆头圆脑,眉毛分不清是一条还是两条的野孩子,回来时,已经是个眉清目秀,气质彬彬的少年的。没人再叫他“一条眉”,因为他眉宇之间的格局已经容得下他的气魄了。和鸿修一样,小城也变了样子。这里车水马龙,高楼林立,一点儿没了鸿修记忆中家乡的影子。
鸿修跟随着车子四处望,没有发现丝毫家乡的踪迹。等到了那些车子到不了的地方,总算才有一点家乡的样子——灰头土脸的样子。那些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巷子,才是小城的腹地,也才是真正的家乡。
鸿修拉着笨重的行李箱在崎岖泥泞的小路上走着,凭着记忆辨认这些羊肠小道,寻找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天井院。巷里的人纷纷从门窗里探出头来打量着他,交头接耳地议论这是谁家的后生。
今天刚好也是鸿修曾祖公的生辰,三代亲人都聚在天井院里。老者黄发,幼者垂髫,还有一群嫂婶。大家一边等着香烛喂完,一边寒暄唠嗑。当鸿修走进来时,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他,但是却没有人认出他来。鸿修面对着这么多人,有些手足无措,想要叫人,但又不知从何叫起,只好呆站在那里了。终于有人发问:
“你是谁的儿子?”
鸿修想起了在小城自我介绍的方式,“我是鸿修,树坤的儿子。”
天井院里的人们这才想起族里还有这么一个被父母带去外边读书的鸿字辈。几个老人开始转过面说悄悄话:“哼!这就是从外面读书回来的?连人都不会叫!”无奈老人的悄悄话实在太大声,鸿修都听进耳朵,脸红成了寿桃……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扬了扬手,冲鸿修喊道:“先去拜拜阿公吧!”
鸿修认出了这位老人,是族里辈分最长的别人伯。他想起水鬼伯说的那个关于别人伯的趣事儿,回了一句晚了八年的笑。
他朝别人伯点了点头,往客厅里走,刚要迈过门槛,又被一位长辈拦了下来。鸿修认得,这是松增伯。
“你可认得这幅联讲的是什么?知不知道你曾祖公叫什么名字?”松增伯指着客厅门两边的对联说道,他讲话像含着一啖口水,鸿修花了很大力气才听明白。
鸿修看着这幅对联,用正在变声的青涩男声徐徐念道:
“祚千古龙气,贤世代子孙。”
鸿修心里推想,既然松增伯这样问,那曾祖公的名字自然就藏在这两句话中。藏名于诗,以藏头为首选,而且他是“鸿”字辈,往上推三代,曾祖公便是“祚”字辈,正好应了上联首字。这样一来,答案便八九不离十了。
“是‘祚贤’吗?”
松增伯哈哈大笑,拍拍鸿修的头:“看来书读到底还是有用啊!去拜曾祖吧!拜完好收拾回家,今天六月初五。”
是啊,今天是六月初五。鸿修想起了些什么,不过没有多说,只是听话的进了客厅。
鸿修进客厅后,那些婶嫂开始议论他。大多是惊讶于他从一个双眉紧凑,黑不溜秋的小鬼头变成这么一个眉清目秀,气质彬彬的后生,一条眉毛长成了结结实实的两道!然后感慨男孩子的格局晚成。松增婶回忆起当年松增伯拿对联刁难鸿修时的情景,咯咯地笑不笼嘴。
“当年小修还是个光着脚丫到处跑的崽子,松增一把抓住他,问他对联两句话头两个字叫什么。小修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大喊‘炸贤’!被松增往脑袋上敲了个包!哈哈哈!”
鸿修已记不清松增婶说的那些旧年趣事儿,自顾自地叩拜先人。客厅巍巍而立的牌位前,摆着四大方桌的贡品。一般都是每家八个菜,菜色各不相同。几个比较充裕的家里,就供到十个菜,家里一般但是心意虔诚的,就自己捏一两盘粿,也摆上去。
供桌上的这些东西,在以前是最吸引鸿修的,但现在鸿修看着这些美味,却没了以前的胃口。比起这些贡品,他更期待六月初五的夜晚。供桌前放着三块棉垫,鸿修跪在中间那一块,磕了三个响头。
今晚鸿修就住在天井院,睡在斜对客厅的偏房里。这间房他并不陌生,从他记事起他就住在这里了,直到后来搬到外面去。随着鸿修他们家搬走,这一带的住家也陆陆续续搬出去了。虽然他们没有像鸿修他们一样搬出小城,但也攒了钱,在新厝地盖了新宅子,住在那里去了。没过多久,这条巷子便空了,有些院子被砌成好多间屋子,租给外来的打工者。不过鸿修他们这间天井院没有租出去,一直空着, 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先祖作祭时才有人来这里供奉,三代济济,这时才有些人气。一开始鸿修说要住这里时,长辈都不同意,说这里阴气太重,时不时有邪门事发生。而且鸿修正是十五岁,不能惹上什么事,所以叔伯们都让他去自己家里住。可是他们都拗不过鸿修,他绷着有些稚气却很坚决的脸,一副再说什么也没用的架势。长辈们气歪了鼻子,便由得他去了,不再管他。一些长辈又开始吐唾沫:“哼!读书读成这样,还不如早早回来拣猪屎!”这一次,他们是冲着鸿修的脸说的。
虽然鸿修这样目无传统,藐视尊长让人很恼火,但是说到底还是个亲人,不能这么放着不管。晚些时候,几个婶婶便拿了些竹席被褥过来,还帮鸿修把房间打扫干净,从里到外水洗了一遍。她们一边做着活儿,一边好心劝鸿修,让他去自己家里住。鸿修很是感动,但还是谢绝了。婶婶们实在想不通,但也无法决定什么,只好干活儿去了,只是一直念叨着:“怎么会想在这里住呢……”婶婶们还拿给鸿修一大扎柳枝,嘱咐他记得每个门窗都插上,神色瘆人地说着没插柳枝的祸害。最后她们还是不放心,亲手将柳枝绑到门窗上,每个门窗都绑了长长的一扎,让鸿修解得好辛苦。
婶婶们走后,鸿修便将柳枝都解了下来。本来他还想像以前一样,在门窗上插稻草,可这会儿院儿里早就不养水牛了,哪来的干稻草,鸿修又不好跟婶婶们要。本来自己坚持住这里就已经太反常了,再讨干稻草的话,怕惹人生疑,只好作罢。
入夜后,鸿修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反正他已经想了念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时三刻,就耐住性子等吧。不过想到可以与水鬼伯重逢,鸿修欣喜异常。他心里想,这一次,一定要跟水鬼伯好好说上话。他还翻出来一套旧茶具,洗刷干净,跟巷头小店铺买了一袋单枞茶,想着和水鬼伯一起泡工夫茶。茶具虽然残旧,但还可以用,只是茶杯都裂了纹,有些还缺了口。鸿修捡来捡去,就挑出两只来,算是过得去吧。茶杯只有两个,是少了,但这一点不影响鸿修的心情。
工夫茶也不一定硬要三个杯子嘛,今夜两个就足够了,毕竟茶杯讲究“茶三酒四游玩二”嘛。鸿修这么一想,更是迫不及待想见到水鬼伯了。他早早就烧开了一壶水,把茶具摆好在大客厅门前,还装好了茶叶,就等水鬼伯来了。等到无聊,他便像以前一样,给天上的星星取名字。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的星星明显没以前多了,他给星星取名儿的叫法也不一样了。
“你叫贝克汉姆、你叫村上春树、你叫兰博基尼、你叫云中鹤……”
鸿修几乎把天上的星星叫了个遍,泡茶的水也不知重烧了多少遍,又凉了多少遍。等到鸿修再搜刮不出什么名词可以给星星命名时,他便松懈地倚在大客厅门框上,有些失落。他困极了,但又不敢睡,怕一不小心睡过去便错过了水鬼伯。他拿脑袋敲着门框,想象着水鬼伯那神奇的扁担捶地的声音,撅着嘴学道:“咚、咚、咚……”
鸿修也忘了自己敲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一点动静了,鸿修马上警醒地直坐起来,这才发觉头有些痛。屋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一开始只是“呼呼”车轮声,到最后电动车的呼啸声,重型机车的引擎声,尖声怪叫的吵闹声混在一起,慢慢向天井院靠近。
鸿修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条巷子本来就冷清,现在深夜的时刻没理由人气这么旺。而且今夜子时一过,便是六月初六“水鬼担西瓜”了,知道厉害的人这会儿是不可能在外游荡的。那声响越来越近,近乎哄闹。特别是那似人非人,啼笑皆非的怪叫尤为诡异。鸿修慌了神,他怕了,正如八年前遭遇水鬼那般害怕。他不知如何举措,只好将他解下来那一大扎又长又茂的柳枝揽在怀里,静静听着外面的翻云覆雨。他有些动摇了,后悔没听长辈的话,执意留了下来。
机车的声音在门外咆哮,油门轰隆。起哄的声音也都鼓噪起来。这时,一个黑影窜上了屋顶,又一个,它们上来后又探身回去拉上来了一个同伴,一共有三只东西。它们形状像小孩,但是浑身是毛,面相怪异。登上屋顶后,它们还如猴子般捶胸挥臂。其中一只还学孙大圣横掌抵眉,手搭凉棚,作四处眺望状。然而,它并非全在做戏,它看到了缩在一角的鸿修。发现鸿修后,它们明显兴奋异常,捶胸嘘气,吆喝着跑下来,围到鸿修面前。
三只鬼猴子像发现战利品一样,把鸿修赶到天井中间。它们四足触地,围着鸿修转圈,用尖声尖气的声音彼此应和。鸿修被围在中间,进退维谷,走投无路的他只好拼死一抗。他抓紧怀里的柳枝,像握剑一般,拿柳枝对着它们。鸿修的这一举动似乎奏效了,他手里的柳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猴子们都忌惮他手里的柳枝,不敢再靠近,只是逡巡着,发出“咝咝”的声音。鸿修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柳枝,用柳枝去吓唬它们。鸿修的柳枝一甩过来,它们就畏惧的躲闪,可是躲过去之后,又围了上来,鸿修就这样和它们僵持着。终于有一只猴子沉不住气,扑上去想抓鸿修拿柳枝的手,另外两只见状也扑了过来。鸿修急忙架起手挡住那东西伸过来的爪子。他感觉摸到了一层又硬又厚的皮毛,不由得心生恶心,但此刻已没得躲闪,他只能咬牙将它拨开。没想到那东西的爪子锐利得很,将鸿修的手臂抓出几道血痕。鸿修也顾不得这些了,忙趁在它们还没扑倒他之前扬起柳枝胡乱抽打一通。最先被打到的是抓鸿修的那只猴子,柳枝抽到它的腰背,它便弹了出去,滚到井边。其余两只东西也一样,刚刚碰到鸿修,就被柳枝抽飞了出去。
鸿修虽然不明其中缘由,但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他已经怕到骨子里了,但是怕过了头,恶便生了。此时的鸿修起了杀心,血液里男人的血性开始显露,他决心与这些鬼东西拼死一搏,哪怕自己没得好下场也不让它们好活。他挥着柳枝,抽打着四处逃窜的鬼猴子。那些鬼猴子,每被柳枝抽一下,就气力全无,滚上一圈再起来时,便矮了一些。鬼猴子虽皮,哪里架得住这样抽打。没等鸿修抽上几个来回,它们的个子已经缩了一半了。鸿修抡红了眼,还把柳枝分成两束,左右开弓。
眼看再抽就要真的变成猴子了,一只鬼猴子终于开口求饶了。它扬着双手,护住门面,尖声尖气地说:“饶命!”,像是从鼻腔挤出来的。鸿修一开始没听出来它说的是什么,等它连着叫了几遍才听清。这家伙也会说话?鸿修吃惊它们还有像人的地方,这会儿也才看清原来它们并非面目狰狞,而是戴着面具。惊讶之余,鸿修也觉得它们有些可怜:它们蜷缩在地,瑟瑟抖着,一个个抱住脑袋,不停喊着“饶命”,鸿修停了抽打它们也不住地求饶。有一只已经被抽得像猴子大小,连求饶的气力也没有了,干脆躺在那里,只是哀嚎。鸿修心软了,那股狠劲也泄了。他想收起柳枝,发现双手竟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由它垂着。
鬼猴子缓过来以后,便惊恐地逃走了。它们拉起那只伤得最重的,躲着鸿修走到屋檐下,想要顺着柱子爬上去,摔了两次才爬了上去。它们翻过去后,依旧是低声呻吟,然而不知为何又闹了起来。又尖又长的喊叫,还有拖长的哭嚎,像是在诉苦。不过这次它们没闹太久,过了一会儿便哗的散了。
等到声响绝了,鸿修才敢放松下来。他坐回大客厅的门槛上,双手无力的悬着,柳枝不敢放远,就摆在腿边。松懈下来后,鸿修才感觉到心脏在猛烈地跳动,觉得全身都在泵血,心脏简直是顶着脖子在跳的。他的脚也泄了劲,止不住的发颤。鸿修想起来受伤的手臂,黑暗之中看不清伤口,只觉得一阵阵火辣辣的痛。
就在鸿修忧心地察看伤口时,又有一个黑影爬上了屋顶。他脑袋顶着一片光亮,背上的脊梁突成一根棍,赤膊光脚,晃晃悠悠地踩在瓦片上。那人在屋檐观望了一下,腰都没弯就决定不爬了,直接抽出背上的脊梁骨,架在屋檐上。那骨头神奇的伸长,直到抵住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响。
鸿修被声音所惊,急忙抓起腿边的柳枝,抬头望去,却见一个老迈的身影慢慢从一跟长棍上溜下来,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稳住后,他便将长棍收短,放在背上。鸿修看到,那不是棍子,棍子两边没有头。那人径直朝鸿修走过来,脚步有些慢,但是没有迟疑。鸿修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脸上的神情也渐渐放松下来了。他走到鸿修面前,瞪着一双灯泡眼看着鸿修,鸿修也瞪着一双灯泡眼看着他。他们就这样看这对方,想看清对方的样子,但却总觉得哪里不一样。鸿修的眼眶慢慢湿润,嘴唇紧紧咬住。那人笑了,挤出一脸的皱纹,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显得有点傻。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来的来的。”水鬼伯拍拍鸿修的头,鸿修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水鬼伯拿过鸿修手里的柳枝,把它放在一边。
“没事咯。免怕,水鬼伯来了。”
鸿修抿着唇点了点头,擦干脸上的泪水。想起刚才用柳枝打鬼猴子,惊奇地问:“你不怕么?”
“不是和你说过么,我和他们不一样。”水鬼伯笑着说,略微有点得意。
“你快坐,我泡茶给你喝!”鸿修把水鬼伯拉到旁边坐下,给他泡茶。他的手端起水壶时,还有些不由自主的抖动,倒得水溅了一地。
水鬼伯看到鸿修手臂上的伤口,默不作声地拿过鸿修手上的水壶,然后扯下背上那条毛巾,给鸿修捂住伤口。水鬼伯的毛巾很湿爽,用它捂了这么一下,鸿修的伤口便神奇的愈合了,就像当年那个空壳西瓜的裂缝一样。手被水鬼伯牵着,鸿修感觉全身的惊吓都消得差不多了。
“人的东西,我们尝不得。喝茶就算了。”水鬼伯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用橡皮筋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解开后从里面拿出一包红双喜,还有一个Zippo打火机。他抽出一根烟,接上烟嘴,用Zippo打上火,眯着眼抽了起来。
“火柴落水就打不着了。”水鬼伯呵呵笑着,从烟盒里半拉出一根香烟,递给鸿修。鸿修摇了摇头,他便把香烟收回去了。
“这些年,去哪儿了?”水鬼伯终于问了。
“搬出去了。”鸿修回答。
“还读书吗?”水鬼伯问。
“读,考到市里的学校了。”鸿修说,“将来还得去更远。”
“好哇,你们房头没出过人才,撑死也就是一个秀才。我说你有大作为来着……”水鬼伯有些欣慰,又有些忧虑,“读完书,要回来?”
鸿修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他不想做井底之蛙,他要不断走出去,至于将来在哪里落脚,他还没有想过。不过,有一点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从他离开时起,就已经慢慢远离小城的生活节奏了。
“大概是不回来。”鸿修半猜半说道。
“那也等于是没有的呀。”水鬼伯又眯着眼抽了口烟,“你们家还是没人。”
水鬼伯说完便不说话了,只是抽着烟。鸿修也不说话。他们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鸿修想说点什么,但是不知从何说起。之前在心里憋了好多年的话,这一刻却找不到一句值得说出来的,没有一句值得打破现在的沉默。
最后是水鬼伯打破了沉默。
“去大溪走走?”
“好。”
于是鸿修和水鬼伯便又一起来到了大溪。水鬼伯像挑西瓜一样挑着鸿修。鸿修就坐在扁担上,水鬼伯就这样担着单头担到了大溪。一开始鸿修不肯让水鬼伯担,他看得出水鬼伯体力已经不如从前了,他心疼。可是水鬼伯说:“你不是说我像你阿公吗?就让阿公担一下哩。”
大溪的水葫芦已经不见了,水里的垃圾也捞干净了,不会再有死猫死狗,可是水怎么也不见清。溪水是处理干净了,但是不管再怎么捞,溪水也还是这个颜色,不脏,也不干净,还有一股刺鼻的橡皮泥味儿。大溪边依旧有两个大竹筐,是之前那两个竹筐,但是旧了,有些竹篾折了,用铁丝补着。筐里的西瓜也装不满,将将只有一半高。
水鬼伯在筐里翻来搜去,才挑出一个算是浑圆的好瓜。水鬼伯抱起瓜,一拳就把瓜砸开了。他捡起瓜片,全都往鸿修怀里推。
“吃吧吃吧,那时候你那么小小的肚子,吃了我那么大的一个瓜!哈哈!”水鬼伯在空中比划着,笑眯了眼。
鸿修拣出没有泥沙的瓜片,递到水鬼伯面前:“你也吃!”
水鬼伯又把西瓜推回去:“我不吃我不吃!我担西瓜的,吃得多了!”
“人的东西水鬼伯尝不得,”鸿修还是坚持,“担的西瓜要拿回‘公司’对数,水鬼伯你吃过几次西瓜?”
水鬼伯拮据地笑了笑,拿过了瓜。他们俩人,于是便在大溪边一同吃起瓜来。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却朦胧不清,星星也少了许多。夜空下的大溪,缓缓的流。夜风吹过,溪面微波,粼光却是浑浊。水鬼伯曾给鸿修指过的地方,爬上来几只鬼猴子,模样和袭击鸿修的那几只相差无几。它们尖声嘶叫着,从溪里抬出机动三轮车,重型机车,吵闹一番,便呼啸而去了。
鸿修和水鬼伯静静地看着它们闹腾,不发一言。水鬼伯又点上一根烟,啧啧地咬着。
“它们长得很慢……”水鬼伯有些不忍地说着,“长到这么大不容易……”
“它们长多久才能长成这样?”
“不好说,靠养。不缺的一下来能跑能跳,长得也快,缺得厉害的要养很久,有些怎么养都养不起来……”水鬼伯吐了个眼圈,“做人要看命,做鬼也要看命哩!”
“缺了的话怎么养回来?”鸿修想起那几只被他打得苦苦求饶的鬼猴子。
“缺得多了,养得就慢,而且缺一补二。”水鬼伯看了看鸿修,大概猜中他的心思,“柳枝打鬼,打一下矮三寸。这是大缺,很难补回来……”
鸿修有些内疚,虽然水鬼伯说得有些含糊,但他能感觉到他今夜狠抽那几只鬼猴子是多么严重的惩罚。它们极有可能是再也长不回来了,特别是那只被打得只剩猴子大小的,怕以后都骑不了机车了吧。他越想越是不安……
“这一切都是命数。”水鬼伯像看穿了鸿修的心思一样。
他们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吃着西瓜,抽着烟,静静地看着溪水。不知为何,鸿修觉得今夜的西瓜没有之前的甜。水鬼伯也觉得纸烟没有之前的烟草好抽,不过他已经习惯了。或许鸿修也需要习惯吧,就像水鬼伯习惯抽没有烟袋的烟一样,他也要习惯吃没有泥沙的西瓜。水鬼伯已经是习惯了,鸿修不知道他是否也会习惯。
这时,又有一群鬼猴子骑着机车呼啸而来,它们载着一车西瓜,咋咋呼呼地冲到鸿修和水鬼伯前面,比出凶恶的架势。鸿修没有害怕,虽然他没有柳枝在身上,不过有水鬼伯在他身边,他觉得很安全。鬼猴子还不肯走,水鬼伯往背后伸手,佯装要拿扁担,鬼猴子信以为真,急忙慌乱开进水里,西瓜也是胡乱丢进去。
水鬼伯见赶跑了它们,顺势挠了挠后背:“这群吐血崽!”
“水鬼伯,再跟我讲些过去的事哩。”
“过去的事,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讲,都忘光咯。”水鬼伯朝向鸿修,用下巴指了指他,“你说吧,说说你的。”
鸿修放下手中的西瓜,肚子中攒了好多年的话成熟了。
“我一出生,外婆和阿公就不在了,我还未来得及懂事,外公也走了。阿嫲跟我不亲,所以我不知道被长辈疼爱是什么感觉。直到我遇到了水鬼伯……我不知道阿公长什么样,但我觉得就是水鬼伯这样的。要是我有个阿公,也是水鬼伯这样的。后来看见别的小孩有阿公阿嫲疼着,我就想,我也有,我有水鬼伯……”鸿修说着,不禁动容,他又回到了那年那个夜晚,“水鬼伯,你能喊我一下吗?”
水鬼伯迟疑着,他捏着烟嘴,早已没了抽烟的心思。他低着头,脸上的皱纹第一次这么峻刻。
“我喊你,但是你忌切莫应!”水鬼伯看着鸿修,郑重其事地说,“你要应,魂魄就丢了!”
“你喊,我不应!”
水鬼伯一口气把那支残烟抽完,把烟从鼻子嘴巴里喷出来。他知道,他只要一开口,就越界了,也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但他还是喊了。
“鸿修……”水鬼伯别过脸,望着大溪。
鸿修静静听着,他幻想这一刻幻想了那么久,今夜终于实现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味,水鬼伯的声音便消失了,好像少了点什么。
“再喊一次吧。”鸿修央求道。
“鸿修……”水鬼伯叫得比之前清楚了些,但是鸿修还是没听清。
算吧,就是这样吧。鸿修心想,虽然有点遗憾,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也要学着习惯吧。
“水鬼伯。”他含着泪再喊了水鬼伯一声,当作告别。
鸿修望着水鬼伯,两人四眼对望,一老一少的眼眸里,有些跨越了太久的时光的东西在流淌。水鬼伯想起了他的家人,想起了他未曾提起过的姓名,想起了他担西瓜的初衷。当他想起了这一切时,他知道他的时间也到了尽头了。他望着鸿修,慈祥地笑着,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又喊了一次鸿修的名讳,充满温情的。鸿修听到了,听得非常清楚。他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他想开口应水鬼伯。可是没等他开口,水鬼伯的手一勾,鸿修的双手就不听使唤地捂住嘴巴,任凭他怎么用力也无法摆脱。
水鬼伯最后喊了一次鸿修,毫无忌讳的,喊完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没有遗憾了。鸿修想要应他,可是声音都被闷在了嘴里,他怎么挣扎也没用,泪水从他眼角滑了下来。
水鬼伯担起两筐西瓜,慢慢走进溪里,一边走,一边喊鸿修的名讳,像唱潮剧般念着,笑得很开心。
鸿修只能看着他慢慢淹没在溪里,却什么也做不了。等到他完全消失了,鸿修的手便自动松开了。他有气无力的应了句:
“哎……”
附:
曾听过这样一句话:“著名作家太多,著名作品太少”。在如今充斥着没有“著名作品”的“著名作家”的作家圈,“益阳文学论坛”用这种作品与作家相结合的方式,对写作者进行一次检阅,意义非凡。在这里,作者将赤裸坦诚地面对读者。——陈行扬
身边有好几个朋友读《水鬼伯》读哭了,原因大家也说不上来,我觉得这也是陈行扬写作的魅力:看似没有叙事技巧,却有至简的美和赤忱,是一个初涉写作的人的通透。《水鬼伯》在不经意间唤醒我们审视自身的痼疾和藩篱,呈现的是我们轻易被写作经验遮蔽的一些东西。 ——吴纯 推荐语

作者简介:陈行扬,男,1992年生于潮州,毕业于广东财经大学,短篇小说《水鬼伯》获得第五届“包商杯”全国高校文学正文比赛小说组二等奖、华东师范大学第七届高校原创文学征文比赛小说组一等奖。
作者:陈行扬
来源: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