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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言沉重·真殇


诺言沉重•真殇             
                           
子云/文
                                

 
舒展平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屋顶上悬挂液体挂杆儿的轨道槽。她明白了,自己现在躺在了医院里。她极力回忆着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自己躺在了这个陌生地方?她只记得她和瘸丈夫从法院出来后,瘸丈夫用残摩拉着她在回家的路上,在路过一个立交桥的桥洞子时,一辆警车闪着警灯,悄无声息地突然从里面钻了出来,就好像自己和瘸丈夫是它伏击等待已久的目标。随着瘸丈夫那绝望的一句“完了!”砰地一声闷响,舒展平从法院出来后的所有美好遐思,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车祸划上了巨大的、带有血渍的惊叹号。
 
瘸子怎么样了?她想转换一下自己的视线,可疼痛断然对她说了声“不!”。舒展平急躁的心情被失去“人身自由”这个残酷的现实挟持着,她喊了一声瘸丈夫的名字,嘴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罩着,声音没有了往日的顺畅。对,自己现在被医疗手段控制了,从现在起,自己不可能像往常那样,随心所欲地享有肢体和语言上的自由了。
 
舒展平认识到自己受了伤,但大脑并无大碍。她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应搞清楚“前夫”怎么样了?舒展平此刻就像是影视剧中被捕的革命斗士,用拼命挣扎的方式,幻想着挣脱开身上的“刑具”。她的挣扎、反抗也很快被护士察觉到了。“你哪儿不舒服?”生硬的问询声,让舒展平产生了强烈的排斥感,这种排斥,只是瞬间就让她从抗拒的心理就过渡到了忍耐。唉!忍了吧!谁让自己和还不知生死的他被人家控制着。“他怎么样了?”舒展平用微弱、可怜的声音与护士那硬邦邦不会拐弯儿问询,较量了第一个回合。
 
小护士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她,似是想说什么?病床被摇了起来,舒展平的视线随着上半部身的崛起,从悬挂液体的挂杆儿滑道慢慢向前移动着,直到她看到对面儿那病床上平躺着的那个人。那人被白被子掩埋了多半个身子,他的头部被白色纱网罩着,就像小贩们出售的遭人扒皮分割的柚子。舒展平认出了放在床头上的布兜子,正是他———瘸丈夫。
 
“他比你严重,虽说手术很成功,但他什么时候能醒来,还要看他自身的吸收能力。如果你的病情允许,你和他的亲属们,还需多和沉睡中的他唠叨话,尽快唤醒他,这也是一种医疗手段明白吗?唉!是你俩随身携带的离婚证,我们才知道你们曾经是一家子,这都是为什么呀?”小护士的话触及到了舒展平的隐私,让她心中的排斥感再次上升到厌恶的警戒线。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给了对方一声叹息!
 
小护士猎奇的眼神,随着舒展平的叹息暗了下来。她或许认识到,患者心灵上的创伤可能比躯体上的创伤更严重。“对了,你俩的东西都在病床旁边的床头柜里。你们还有别的亲人吗?我没别的意思,你俩,尤其是他得需要陪护。”为应付小护士这第二个问号,舒展平合着的眼睛再次睁开,她轻晃一下缠有绷带的头用无语回答了小护士。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与瘸丈夫离婚的事儿,当然也包括这次车祸。“那你就雇个护工吧!”这句话让舒展平心里一颤,这得花多少钱?她虽没明说,但她的沉思不语,让护士的冷笑揭了老底:哼,心疼钱!命都快丢了,还心疼钱呢?是不是你在钱上面抠得厉害,人家才和你离婚的?又是废话,她真想骂娘了!因舒展平迟迟不肯表态,护士脸上献给她的冷笑和随之给她的答案,这才安顿好了舒展平那颗忐忑的心。“不用你花钱,你俩在这里的所有费用都由RM法院出。”这句话让舒展平堵塞的心里终于有了一丝通畅。
 
麻醉失效了,疼痛犹如刺向头部的锐器折磨着舒展平。她用牙咬着被子,不想叫出声来,她知道,自己又碰到了红尘路上的一道大坎儿,她尝试着用回忆过去来转移自己的痛苦。她想瘸子对她的好;想儿子在清华读博士自己脸上的荣耀;想小弟一家还在眼巴巴等着自己去帮他摆脱目前的困境;但无论怎样浮想联翩,仍赶不走头部给她带来的痛苦。也就在这时,自己儿时和母亲对话时的情景,莫名其妙地浮现在脑海里:娘,小弟为什么刚生下来就哭呀?谁打他啦?娘用慈祥的目光望了她一下,又看一眼睡在身边刚出生不久的小生命,伸出长臂用粗糙的的手掌摸摸她稚嫩的小脸,告诉她:傻孩子,谁也没打他,是你小弟自己不愿意托生到人间来。
 
娘的话再次让小展平陷入了困惑,她继续向娘追问:娘,小弟为什么不愿来和咱们作伴儿呀?娘哀叹一声回答:这是因为人间呀,有很长一段红尘路得需他自己走,在这条路上呀,还有好多你小弟看不到的沟沟坎坎阻拦着他。有人在这条路上走累了、走不下去了,越不过这沟沟坎坎,也就寻了短见。小展平似是明白了,问:娘,虎子他娘是不是因为走不下去了,才去跳井的呀?娘朝她点点头。于是,她发自内心地对娘做了如下承诺:娘,俺是小弟的姐姐,俺会帮小弟看好这路上的沟沟坎坎,俺会帮小弟走下去的。娘看看睡在身边的小弟,又摸摸她的小脸,拍拍她的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舒展平理不清这个突然响彻在耳边的对话,是自己的红尘路要走完了?还是娘在那边警示自己这次一定要帮助小弟越过这道坎儿?莫非自己的醒来,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舒展平害怕了!儿子陆永健就要功成名就了,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去住上楼房;这次拆迁经过高人的秘密指点,不但能为自己一家打下良好的生活基础,就连一天十几个小时奔波在马路上开出租的小弟也能得到解脱。如果在这紧要关头自己越不过这道坎儿,别说自己儿时对娘的承诺无法实现,就连他———疼爱自己、与自己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瘸丈夫都对不起。想到瘸丈夫,舒展平认为自己现在极有必要听这位护士的话,把还在昏睡中的瘸丈夫唤醒。没有清醒的他,自己往后就不可能有幸福可言;自己与他设定的这个帮助小弟的计划也就无从实现;自己守候了二十多年的家,也就真的破碎了。
 

 
深夜,黄土色的灯光,抛撒在了这间特护病房里。没有睡意的舒展平,心中沉甸甸地凝视着天花板上的轨道槽。她小声问:瘸子,你睡醒了吗?对面没有反应。就像平时在家里那样,瘸丈夫对来自她的任何絮叨,总是默默无声地忍受着。有时他实在忍不住,就把她这种喋喋不休的絮叨,叫“碎嘴子”。后来舒展平才知道,北京人的“碎嘴子”其实与老家人的“婆娘嘴”归同类解释。在瘸丈夫眼里,她这位被北京人称之为老外县的俊媳妇,从踏进这个家门,她的身上就布满了疑问号,比如:她的小时候、她的父母、她与小弟———周家根之间的故事等等,每逢遇到瘸子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她,盼着她絮叨时,她的心情与俏媚俊脸儿却总是唱反调儿。用瘸丈夫的形容话说,那脸子甩得,够瞧半年的。
 
当下不同了,如果自己不碎嘴子,瘸丈夫就很有可能永远昏睡在床上。这也是他红尘路上的一道大坎儿,并且这道大坎儿还是自己这个做妻子的,为了自己的亲弟弟人为给他设置的。就凭这,自己就有责任,有义务帮他迈过去。舒展平又叫了一声,仍旧没有反应,于是她说:你不是想知道俺娘家那些事儿吗?俺现在就说给你听。如你还有疑问,可以问俺,俺不想对你保密了。瘸子,你知道俺小时候最感兴趣的事情是什么吗?说了你可能不信,俺最感兴趣的是,俺爹那深陷在坑坑里让人猜不透的眼睛,还有那没有肉的双腮,以及骨架分明的脸。为这,俺还问过他,问他脸上为什么总是没有肉?俺爹用掉进坑里的那对眼珠盯着俺,就好像俺这个小黄毛丫头问了不该问的话。不过,他最后还是给了俺解释,他说:傻闺女,爹脸上的肉都让你,还有你两个弟弟吃啦。俺当时就糊涂啦,俺瞅一眼自己的菜粥碗里,没有肉呀,躺在炕上的双胞胎弟弟展安和展福吃的是俺娘的奶水,爹为什么说他脸上的肉是让俺和两个弟弟吃了呢?
 
俺五岁那年,两个弟弟也能上桌子吃饭了。俺望望自己碗里粥不是粥,汤不是汤的东西,又看一眼爹、娘愁眉不展的脸色,还有展安、展福争抢娘碗里留给他们的菜糊糊,俺明白了:爹脸上的肉是要靠吃粮食才会有的,而家中的粮食多半留给了俺和那两个只会喊饿的弟弟。从那时起,俺就不和两个弟弟一起嚷饿了,俺忍着,尽管忍饿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有时眼前四处乱窜的金星就像漫天抛撒的玉米粒儿,俺还是默不作声地扛了过来。
 
俺印象最深的是俺五岁的生日,娘原本答应过俺,过生日那天就像过年一样吃包饺子,可临到俺生日的头一天,娘的意愿和俺的盼头,愣是让爹给生硬地剥夺了。为啥?爹指着娘的大肚子对俺说:妮儿,给你将来的小妹妹留点白面吧!俺听后委屈得都流出了泪水。娘是在和爹吵了嘴架后才给俺争取到了一小张白面饼。白面饼烙熟了,两个弟弟都把手指放进了嘴里,两对儿小眼睛盯着娘的一举一动。娘把白面饼切了四小块儿,娘让俺吃两块儿,展安、展福各一块儿。没想到两个弟弟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把目光又盯在了俺多余的那一块儿上。爹提议让俺和两个弟弟平分,娘不干了,娘流着泪对爹说:求你可怜可怜妮儿吧!你看她这小胳膊小腿的哪像个五岁的孩子,她虽然是个妮子,可也是咱俩的骨肉呀!
 
娘的泪串儿就像拴在俺心上的绳子,把俺的心拽疼啦!俺的泪水也从眼窝里冒了出来。俺就怕爹娘吵架,俺搂住娘那皮包着骨头的大腿哭着说:娘,别吵啦,俺不吃了,让两个弟弟拿走吧!俺的话音刚落,展安、展福就像小狗儿偷嘴,叼起食物跑出了屋子,真的一丁点儿都没给俺留。娘看到这一切,泪水顷刻顺着她瘦黄的脸面滚了下来。俺感到娘的大肚子动了一下,还好像还听到了娘肚子里的小弟弟也在哭,俺马上停止了自己的委屈对娘说:娘,俺不吃饺子啦,俺把白面省下来留给你肚里的小弟弟吃。俺的话,并没阻止住娘替俺感到委屈的泪水,她低头望着俺,泪水反而大颗大颗地砸在了俺稚嫩的小黄脸上。俺怕娘不相信,认真地说:娘,俺说的是真心话!娘用力搂紧俺,频频向俺点着头。
 
娘肚子里的小弟弟,终于在一个撒满阳光的早晨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那天一大清早儿,俺就和展安、展福被爹赶到了柴禾棚子里。爹慌手忙脚把东邻奶奶叫到家里来,然后直奔了里屋。后来爹又让俺烧水,尽管风箱的“咕哒”声把娘在屋里的吭哧哎呀的难受声淹没了许多,可俺从娘的痛苦声和东邻奶奶那带着慌乱的催促声中猜到:娘肚里的小弟弟准是不肯来和俺做伴儿,要不为什么这么久还不肯露面?“水开啦!”俺向屋里喊了一声。谁知回答俺的不是娘,而是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那声音,简直就像街头电影里军号那么有力量。
 
东邻奶奶满脸喜色走出来,对站在屋门外焦急等候的爹说:大奇呀!恭喜你又多了个顶门立户的。俺喜气洋洋向爹望去,俺发现,爹的脸色儿和东邻奶奶的脸色儿有着明显的反差:奶奶的老脸上沾染上了许多从门户外射进的金黄金黄的阳光;而爹心里的沮丧爬到了脸上不说,像哭一样难看。爹叹口气说:唉!婶子,要是个妮子就好啦,是小子还得多盖一所房子,多出一份儿彩礼钱。尽管爹不高兴,但还是给俺这个哭声不断的弟弟起了个名字———展禄。后来俺听村里人对爹说:大奇,你绝对不想再要娃啦,因为你家平、安、福、禄都到齐了。 
瘸子,咱俩相亲时你对俺说,你八岁才上学,比你的同龄人晚。你知道俺八岁在干什么吗?唉!八岁那年俺爹把三岁的展禄和一个大布包交给了俺,但不是让俺上学,而是让俺领着小弟去地里寻猪菜。俺眼巴巴望着同龄的小伙伴儿们走进了校园,心有不甘,俺对爹也提出了上学的要求。爹许诺俺,等猪长大了卖了钱就让俺进学堂。俺就这样盼望着,比盼过年的心情还热切,隔不几天,就问爹娘猪是不是长大了许多?
 
俺真正喜欢俺小弟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那天俺领着小弟背着装猪菜用的大布包,迎着太阳向东走去。小弟挣脱开俺的手跑到了前面,突然回过头来对俺说:姐,你真好看!俺乐啦,虽然那时候俺还不懂“拍马屁”这个词儿,但俺从小弟的小脸儿上没有看到丝豪的虚伪。不像爹那张没有肉的脸,总是让俺猜不透。直到现在俺都认为小弟这句话,就是他的肺腑之言。俺高兴地问小弟:你说姐哪里好看?“姐的眼睛好看,姐的眼睛比娘的亮,姐的眼睛里还有展禄。”俺拉住小弟的手,仔细打量着小弟的眼睛,俺也兴奋地嚷起来:嗨!真的,小弟你知道吗?你的眼里也有姐。俺从小弟那黑黑的眼珠里看到了俺自己。俺们姐弟俩就这么相互对视着,不一会儿都双双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秋后猪长大了,俺美好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一天傍晚,俺领着小弟从街上玩耍回家来,刚进家门就闻到了肉香味儿。展安、展福蹦着跳着围过来告诉俺:姐,今天晚上不用吃红薯啦,娘贴一锅玉米面儿饼子还炒了羊杂肉白菜,爹说可以敞开肚皮吃。俺听后高兴地拉着小弟的手和他转起了圈圈。俺想今天肯定是个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不然不会有这么丰盛的饭菜。那肉香味儿合着玉米饼子的芳香,太诱人啦!值得俺庆幸。
 
喷香的饭菜上桌了,爹还没进屋来,俺和弟弟们都眼巴巴望着冒着热气的解馋东西干着急。不知因何?煤油灯下娘的眼睛里闪着的泪花许久不肯退去,是做饭时柴禾潮湿被烟熏的?有这可能。俺帮娘烧火有时也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尤其是拉风箱时赶上烟筒往回倒风,灶膛里返回来的烟火能把人熏得泪流满面,还能把人呛得干咳喘不过气来。
 
娘跟前儿的小碗里面全是羊杂肉,没有白菜,俺认为,按惯例这是娘单独为爹留的。爹进屋了,声调低沉地说了句:吃吧!不用等。展安、展福去抢小碗里的肉,被娘用筷子拦住了。俺也讨厌他俩的做法,他们不知道让着展禄这个最小的弟弟。俺在大碗里抢了一块儿羊杂肉放在了小弟的小碗里,俺的这个举动被娘发现了,可娘这次没有用微笑赞扬俺,而是把头扭到了一边。娘把小弟揽进怀里,将那小碗里的纯羊杂肉一块儿接一块儿地往小弟的嘴里喂,边喂边说:四儿,多吃,多吃。说着说着,娘的眼泪就淌了下来。小弟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并不抬头望一眼娘脸上的变化。他趁两个哥哥不注意,还用小手从小碗儿里抓起一块儿肉迅速放进了俺的碗里,俺心里顿时透出了一股亲切的感激之情。
 
这天夜里娘破天荒将爹赶到了展安、展福那边,让小弟睡在了自己怀里。深夜,俺被娘的抽泣声惊醒了,俺以为娘是在夜里着凉患了感冒,鼻子不通气的缘故。第二天俺发现娘的眼睛是红肿的,娘的神色也是忧伤中带着无奈。俺有些不明白了,昨天晚上吃了那么好的饭菜,娘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吃完早饭,娘让俺带着展安、展福去街上玩,说她今天不去生产队出工,她自己看着小弟。临近中午肚子饿了,俺姐弟三人回到了家里。俺发现娘躺在炕上蜷曲着,脸朝里正在哭泣。爹则站在炕边儿小声央求说:他娘,做饭吧,孩子们都饿啦!俺没有小弟的声音?也没见到小弟的影子,莫非他玩累了,睡了?
 
俺在屋里屋外转个遍也没有发现小弟的影子,俺问:爹,俺小弟呢?爹就像没听见,当然也没有回答。俺又问了一句,娘却“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四儿,娘的心头肉呀!俺被爹的沉默和娘的哭声揉搓得心里难受极了!俺还觉着俺的小脸儿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发冷。俺预感到了家里出了大事,而且这大事儿就出在了俺小弟身上,莫非是俺小弟在红尘路上没有迈过这道坎儿?俺冲到爹跟前拉住他的衣襟急切地问:爹,俺小弟呢?展禄呢?爹仍旧没有回答俺,他的脸色灰不溜秋和死人一样难看。
 
娘在这时翻过身来泪人般地向俺哭诉说:傻妮子呀!你爹把你小弟送人啦,换回了钱、玉米面还有昨晚上吃得那些羊杂肉。“嗡”的一下,不只是什东西冲上了俺的头顶,又“嘭”地一下砸在了俺心里。俺的头、眼晕眩起来,俺松开手呆站在爹跟前,周围的东西都如静止了一般。突然,俺觉得心里翻肠搅肚般地难受,俺跑出去“哇”地一声,喷出了还残存在肚里的饭菜,泪水也随之冲了出来。俺的耳畔响彻着爹娘急切地呼喊声,可俺脑海里却晃动着小弟可爱、矫健的身影。俺闭着眼睛,就觉得小弟那可爱的娃娃脸正在看着俺……
 
瘸子,俺嫁到你家后,你妈总是怀疑俺和小弟之间的关系,为你吃醋,不愿让小弟来家里。说什么既然是你亲弟弟,为什么你姓舒,你小弟姓周?瘸子你是不知道,你妈这样问俺,就是等于在用刀戳俺的心窝子。再说,这是俺娘家的家丑,你说,俺能告诉她吗?在俺们老家有这么一句话:家丑不可外扬。这就是你那老丈人、俺那糊涂、绝情、脸上没肉的爹,干的第一件损事儿。
 
俺小弟被送人后,俺病了,病得一塌糊涂,浑身没有一丝的力气。这是俺记事以来的第一次大病,就像俺娘说得那样,这也是俺红尘路上第一个大坎儿。俺娘后来对俺说,那些日子里俺不吃不喝,两眼失去了平时的灵光,呕吐时一头的冷汗,还不停地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俺小弟的名字。俺那双被大人们称之为黑亮好看的眼睛,时常被长睫毛盖住,眼角里滚下的是思念、伤心的泪水。爹叫来一位满脸黑坑坑的麻婆子,她说俺上辈子是昆仑山上的什么童女,因犯了戒规被发配到人间吃苦受罪来了。麻婆子还说,如果不及时用法术把俺换掉,俺恐怕是活不长久了。爹给了麻婆子钱,把展安、展福轰走到东邻叔家,然后倒插上门让她在俺躺着的炕上折腾了一番。
 
麻婆子走后,俺的病仍然没见好转,俺攒足气力后冷不防叫上一句小弟的名字。娘催爹去把俺小弟抱回来,说俺看护了小弟一场,让俺无论如何临死前再让俺姐俩见上一面。娘的哭泣声催促着爹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去,然后又两手空空唉声叹气地走回来,最后爹在一天上午把俺背在背上,哽咽地对俺说:妮子呀!爹这是上辈子欠你的,你来要账来啦!说完背着她出了家门。
 
一路上,俺靠在爹的后背上眼睛微睁着,左拐三,右拐四,过两个村子,俺在心里默默记着此次出门的道路。爹背着俺来到了一个叫周村的村子里,停在了一个砖房子、砖院落、砖门楼前。“周大哥,周大哥……”爹背着俺在大门前喊着。院子里一个女人的埋怨声传到了俺的耳朵里:你怎么还来呀?你来一次,孩子哭一回,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说话不算数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能把爹装下去的黑脸女人出现在了俺眼前,她的目光和俺的目光冷不防碰撞在了一起。俺内心里猜着,爹极可能把小弟卖给了她。“呀!这是你闺女?”爹忙扭头对俺说:快叫周大娘。
 
俺猜对了,小弟就在她的家里。俺只有痛痛快快叫了这个浑身散发着羊膻味儿的胖女人,才能见到俺小弟。俺睁大眼睛,攒足力气叫了声:周大娘!随着叫声我的泪水也涌了出来。黑脸女人说了句:俺可怜的闺女!你弟刚睡着,然后把俺从爹的背上抱了过去。周大娘抱着俺还没走到屋里,小弟鞋都没穿就跑了出来,他“哇”地一声哭了,反复说着姐,姐,俺要回家,你领俺回家。俺也哭啦,一边哭,一边抬头望俺那低着头的爹,直到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才把头抬回来。但爹始终没答应俺和小弟的请求。
 
俺被周大娘放在了炕上,小弟爬上来哭着用小手给俺擦着泪水。周大娘哀叹一声说:大兄弟,你大哥不在,俺做主啦,俺再给你二十块钱,你给闺女买药瞧病用,俺这可是一好换百好,往后你该怎么做,俺不说你也明白。然后又拿出五块钱塞进俺的衣兜里,说:妮儿,大娘知道你重情重义,这钱让你娘给你买点鸡蛋好好养病,等你病好啦,俺带你小弟去你们家看你去,你也可以来俺家找你小弟玩儿。爹千恩万谢,不顾俺和小弟的感受,愣是把俺和小弟紧拉着的小手掰开了,爹揣起那二十块钱背上俺什么话也没说,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说到这里时,舒展平躺在病床上已经泣不成声了,好久她才问:瘸子,你说俺小弟可伶不可怜呀?你倒是说话呀!哪怕你再说俺一句碎嘴子俺都高兴。你不说,俺就接着给你唠叨,直到把你唠叨烦了,骂俺碎嘴子为止。
 
俺的病经过娘的精心照料逐渐康复了,一天俺向爹请求说:爹,俺的病好啦,你带俺看小弟去吧!娘听后一把将俺搂进怀里,动情地告诫俺:妮儿,你知道不?你遇到贵人啦!你小弟也碰到了好人家。妮儿,如果不是你周大娘,你是很难逃过这一劫的。往后咱可不能再打扰人家啦,不然咱就太没人味儿啦。俺不解地仰脸问:娘,人味儿是啥味儿?俺只知道周大娘的身上有羊膻味儿。
 
这一年临近春节,俺家把那头猪卖了,爹和娘商量着还饥荒的事儿。爹娘把卖猪的钱分成了几份儿,嘴里唠叨着人名儿,可就是还清了人家的钱,俺自家就没有了过年的钱。看到这种情况,俺没敢提上学的事儿,不过娘还是向爹给俺争取了两毛钱,作为给俺寻猪菜的奖励。爹同意了,他的手虽然哆嗦个不停,但还是把两毛钱递给了俺。第二天爹娘揣着钱分别去还饥荒了,俺叫过展安、展福两个弟弟,嘱咐你们在家里好好玩儿,不许出门,俺给了他们每人五块儿糖。哥俩非常高兴,自然答应了俺的条件,他俩甚至看也不看俺一眼,拿着糖块儿一边分享去了,俺凭着自己的记忆去了周村。
 
俺好不容易找到了周家,没想到大门却上了锁。周家门口旁边站着几位和周大娘岁数差不多的妇女。她们望着俺,比划着小声叽咕着什么?最后还是忍不住开了腔:这是哪村的闺女长得这么水灵;嗨!真是吔,这脸上一掐一股水儿,又是一个美人坯子;闺女,你是谁家的亲戚?俺没有胆怯,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来历和目的。这时,一位脖子上围着头巾的大婶儿对俺说:妮儿,你在这儿站着别动,俺知道你周大娘去了谁家,俺给你叫去。说着钻进了长长的胡同。果然,不一会儿周大娘抱着小弟急急忙忙从胡同那边冒了出来。周大娘和俺见面儿第一句话就埋怨说:你咋一个人来啦?这大年上要是出个差错,还不得把你爹娘急死呀!“小弟!”“姐!”这次俺姐俩没有哭,而是相互拉着对方的手打量着。
 
走进周家,俺将身上带来的糖往小弟的兜里塞。俺发现周大娘嘴里埋怨着俺的冒失,可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俺觉着小弟长胖了,个子也长高了,小弟把俺领到院子里用碎瓦片画了几个图形,俺明白了,小弟这是要和俺玩蹦房子的游戏。这个游戏是俺们这些大孩子玩的,并不适合小弟,但俺还是同意了小弟的请求,虽然他还不懂这个游戏里的规矩。俺想,小弟在这里肯定没有小伙伴儿和他玩儿。俺甚至担心如果周大娘不随身领着小弟,他会不会受到别的孩子欺负?
 
俺姐弟俩玩得兴致正浓,一位身穿羊皮袄,头戴皮帽子,胡子拉碴比爹还显老的汉子推着一辆大水管儿自行车进了家门,那车的后面还绑着一块儿残留着肉渣的木板。来人见到俺后愣了,俺见到他也失去了方才的活泼。周大娘乐呵呵地凑到男人跟前指着俺说:他爹,你猜她是谁?还没容猜,周大娘自己就兴高采烈地把俺的来历吐露了出来。周大娘余兴不减,继续着她心里的美好愿望:他爹,你猜东升家里的怎么说?她说,这闺女这么重情义,将来在咱村给她寻个主儿,一准儿是咱儿子的臂膀。老汉听后也笑着做了回应:对对对,想得周到。
 
男人来到俺跟前弯下腰来问:妮儿,不知道俺是谁吧?俺是你周大伯,外面冷,去屋里玩儿。“不!”小弟骄横地拒绝了他。趁周大伯和周大娘走进了屋里时,为了不让爹、娘着急,俺看看头上的太阳,然后低下了头。俺说:小弟,姐该走了。小弟一听先是不高兴地撅着嘴,后来竟然哭了。俺的泪水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小弟的哭声淌了下来,俺给小弟擦着泪水说:小弟,不许哭,过几天姐还会来看你。你若不听话,周大伯、周大娘该不让姐来啦。这句话果然管用,小弟自己用棉袄袖子擦干眼泪,恋恋不舍地将俺送出了大门。
 
周大娘急忙追出来,对和小弟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的俺说:妮儿呀,你可不能自己回啦,世道这么乱,出点儿差错后悔都来不及,让你周大伯骑车送你回家。在周大娘的坚持下,俺哪里还敢执拗?俺怕得罪了周大娘今后不让俺再来看望小弟。到家了,爹娘在周大伯面前纷纷诉说着俺去周家他们并不知情的理由。事实也是如此,夜里俺不但合计好了这两毛钱怎么花,俺还盘算好去周村怎样才能躲过爹娘的眼睛。望着周大伯送来的过年包饺子用的羊肉,爹和娘千恩万谢,脸上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虽然他们没有留住周大伯在家里吃午饭,但是爹、娘嘴里反复絮叨着俺小弟遇到了好人家这句话。
 
周大伯走后,爹娘紧接着便对俺动用了、自俺长这么大以来最严厉的家规。爹让俺跪在地上咆哮着训斥俺:你这么做,让俺的老脸往哪儿搁?娘也不肯偏向俺说话了,她用手指尖儿点着俺的额头说:你爹自你上次病重,接了人家的施舍以后,一再保证不和人家来往。你这么一折腾,能不让人家怀疑是你爹、娘指使你这么做的。展安、展福站在一旁,他们没有替俺感到恐惧惊慌,小脸上反而露出了得意的模样。小哥俩一心想看个究竟,娘往外赶他俩,小哥俩谁也不情愿出去,即便出了屋门,两个小脑瓜儿还伸进来往屋里瞧。俺虽然心里不服,但嘴上不能和娘抗拒,因为俺怕娘生气。在将小弟送人这件事儿上,娘在夜里或背地里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当时如果不是俺大病一场,娘咬紧牙关坚持着、硬扛着,娘也会被忧伤打倒在炕上。
 
爹手里拿着笤帚疙瘩瞪着眼,鼻孔里喘着粗气非要向俺讨要说法。俺跪在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爹,心里一点儿都没害怕。俺辩解说:你当初要不把小弟送人,俺也不会去周大娘家,俺也不认识周大娘家。爹刚要动手,娘快步上来拦住了,娘厉声说:死妮子,你想气死你爹娘呀?快给你爹道歉,说说你今后还去不去周家。俺不假思索地对站在那里怒视着俺的爹说:爹,你要想把俺送人,也送到周村去吧,这样俺就可以和小弟在一块儿啦。俺的话让爹娘同时一愣,爹气得把笤帚疙瘩一扔,跺脚长叹说:唉———俺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拧种。娘则用手捂住嘴,眼圈儿一红躲进了里屋。
 

 
过年了,娘在包羊肉馅儿的饺子,俺向娘请求说:娘,俺不想吃羊肉馅儿饺子,你给俺包点猪肉的吧!没等娘说话,爹在一旁拒绝了:就你事儿多,那猪肉是留着炖粉条菜用的。大年初一的五更饺子,俺望着展安、展福狼吞虎咽吃饺子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夹起了一个饺子放进了嘴里慢慢嚼着,然后一狠心咽了下去,不一会儿俺就觉得肚里直往上翻腾,俺急忙跑去外面又呕吐了出来。娘突然间想起来什么,在外面给俺捶着背,眼里含着眼泪对站在一边的爹说:她爹!妮儿今后怕是不能吃羊肉啦,咱就给她包几个猪肉的吧!爹不知是为娘的这句话,还是想起了俺忌口的原因?他哀叹一声,点头同意了娘的请求。
 
转眼之间小弟送人已经两年多了,爹的脸上并没有因为家里少一个吃粮食的小弟而长肉,相反他的脸更加消瘦了,并且额头上又多了几道深沟。家里的饭菜也没有因为周家给得那些钱和玉米面儿而长久得到改善。展安、展福的饭量比以前又大了许多,还总是嚷饿。中午在饭桌上,俺把从村里广播喇叭听到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句话问一筹莫展、吧嗒烟袋的爹:爹,这以后只要草,不要苗咱吃什么呀?爹用烟袋锅子啪啪敲着自己的鞋底儿,看俺一眼,软绵绵给了俺一句安慰话:有爹在,就有你们吃的东西。娘在一旁说:她爹,妮儿今年都十岁啦,咱让她上学吧!爹摇摇头回答说:妮子上学没有用,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没有在家里多干些活儿的实惠。这一年家里让俺饲养的猪由一头改为了两头,卖猪换来的钱却把展安、展福送进了学堂。俺愕然了……
 
讲到这里时,舒展平停顿了一下,她侧耳细听对面床上的动静,盼望着那个称她碎嘴子的人给报个惊喜。静静的深夜里,时钟的脚步声,以及高氧舱“咕咕”的气泡声就像一双无情的手,把舒展平的这个愿望掐死了。失望伴随着叹息,暂且让舒展平给自己的童年回忆画上了休止符。长时间的自言自语,虽然缓解了头部的疼痛,却难以缓解她心中的巨大压力。舒展平心里明白,目前自己和瘸丈夫的处境,也只能是瞒一时,但瞒不了长久,如果近期瘸丈夫能如愿醒来,自己的罪过还可得到原谅,并还有可能按原计划进行下去。不然,在儿子面前她无法交代;在小弟一家面前自己无从解释;街坊邻居知道后,肯定会把所有讨伐的语言砸向她一个人。尤其是媒人———娟子姑,就她那张不饶人的大喇叭嘴,不给自己吼上半趟街,就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困倦袭来,舒展平闭上了眼睛。
 
不知何时,刁婆婆闯进了舒展平的梦境里,她用狰狞的面孔怒视着她说:舒展平,你安的什么心?你想让我儿子永远这样吗?我还告你说,陆平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甭说我孙子永健饶不了你,就是我老婆子也不会放过你。啊!刁婆婆已经离世多年了,为什么在这时突然跟我说这些?警示?没错,绝对是警示!舒展平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哎吆喂!伴随着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后,她心里反倒宽慰了许多。没想到自己竟能独自做起来,看来自己并无大碍。舒展平决定亲自承担起护理瘸丈夫的工作,这倒不是担心护工伺候不周,主要是让自己从良心上得到些宽慰,安抚一下刁婆婆的阴魂、也给儿子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舒展平挣扎下地来到瘸丈夫的病床前,说:俺知道你膈应俺碎嘴子,你以为俺愿意呀,俺给你讲到小弟送人后第一年过年吃饺子,俺困得实在顶不住个了,就打了瞌睡。谁承想你妈竟托梦威胁俺说,如果你醒不过来,她不会放过俺。你说,你妈咋就知道咱俩出了车祸?这老太婆真是人死阴魂不散呀!
 
瘸子,说句心里话,俺恨你那对俺处处像防贼的妈,就好像俺不是她儿媳妇,是从好几百里地上你家来行骗的骗子。她到死都不肯相信俺能与你踏踏实实过日子,唉!俺俩就好像是那前世的冤家,今世的仇人。她看到俺,立刻想起了她的八千块钱;俺看到她,马上就想起了为了儿子,坑俺,骗俺、卖俺的亲爹。唉!为咱俩这段姻缘,俺小弟也破天荒回来提醒过俺,提醒俺别上了俺亲爹和你们的当。俺想,毕竟他是俺的亲爹呀!虎毒不食子这个道理,天下为人父母的谁不知道?俺亲爹还能例外?唉!!!
 
俺和你领取结婚证后没几个月,俺家两所院子,六间大瓦房就拔地而起了,这在周围三里五庄绝无仅有。就差室内装修了,俺发现爹又添了个新毛病:他几乎每天都要围着新房转三圈儿。自从那日俺当面质问爹以后,俺在这个家里的话少了。俺不相信爹对俺说得那些话,更不相信娟子姑会借给他那么多钱。
 
一天中午,娘让俺去新房里拿些水泥沙子,用来堵老房里的老鼠洞。快走到新房的时候,冷不防从路边的小树林里窜出一个戴墨镜,留长发,骑着新自行车的小青年拦住了俺:姐!“小弟你吓死俺啦!”俺摸着胸口埋怨着。不对!这么多年一提这个家,小弟都咬牙根儿,没事儿他来这里干啥?俺试探性地问:哎,小弟,你不去家里,在这儿干吗?小弟四周张望一下,气吭吭地回答:俺不去,那不是俺的家。姐,俺找你有话说。说着小弟再次重复了方才的动作,当确定没有别人时,他才把自行车推回到小树林里,说出了来这儿的目的:姐,你怎么就这么缺心眼儿呀!他们都把你卖啦,你还在帮人数钱。小弟这句话说得俺心里好不是滋味儿。俺明白小弟说这番话的目的,他无非是来提醒俺这桩婚姻中隐藏着的危险。但不管怎么说,小弟既然来了,俺就有责任在出嫁之前,把他和这个家庭的隔阂解开,别的俺也顾不了那么多。“小弟,跟姐回家。”“姐,俺的傻姐!你就不想想,他们用你换了这两所院子,人家花这么多钱图你什么?姐,你说实话,北京的那个他是健全人吗?”俺认真地对小弟说:当然是健全人啦。“没有病?长期看不好的病?比如说抽羊角风?身体内部有缺陷?”
 
小弟这句话提醒了俺,这两种情况也恰恰是俺当初和现在都没想到的。俺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苍白无力,俺直摇头。小弟急了,问:姐,俺的傻姐!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俺不知道,俺只知道他人比照片还精神,他还是高中毕业,说话也不结巴。”俺一脸无助的样子望着小弟。“俺就说嘛!对方如果没毛病他吃饱了撑的要咱一个外地姑娘。姐,不信你等着,老混蛋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俺估摸着他利用你要来的钱花得也差不多啦,在你出嫁之前,他肯定还得把他那两个混蛋儿子娶媳妇的钱骗过来才肯放你走。”俺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急忙了打断他:小弟你别说了,姐求你啦!小弟急得用手指着俺,跺着脚,可最终也没能说出难听的话。
 
“展平———你跟谁说话呢?”娘在老房后面望着这边喊了一声。小弟见此,立刻对俺说:姐,展安、展福不是什么好东西,家里有几斤几两他们不知道?如果是俺看到老东西一下子蹦出这么多的钱,俺一定问来处。如果老东西和他俩说了实话,他俩还这么干,那他俩就和畜类没有什么两样。姐,你好自为之吧!对啦!这是俺爹娘给你的压箱底钱,你收着。小弟说完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走了。俺急了!对着远去的小弟喊:小弟,你咋这狠心呀?是咱娘过来啦。“啊!是禄回来啦!禄你回来———”娘听到俺的喊声,加快了步伐,但为时已晚。“展平呀,你咋不拦住他?”娘埋怨着,转眼一看,俺已是泪流满面,娘也涌出了泪水,说:他这是恨俺呀!
 
娘说的这句话没错,小弟心里的恨,绝对不是长大以后才有的,而是从他被送人离开家两年以后产生的。那年不能吃羊肉馅儿饺子后,俺已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小弟了,但俺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小弟,他长高了没有?他生病了没有?别的小孩子欺负他了没有?有上次的教训,俺不敢冒然再去看望小弟了,再说俺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打断两家人的平静生活。瘸子,你知道吗?俺现在仍然这么认为,那时的老天爷都垂怜俺们姐俩,千方百计给俺们姐俩创造见面的机会。
阴雨连绵的天气,终于被一阵风吹开了天。清晨蔚蓝的天空上那朵朵白云就像开群众大会那样向东南方奔跑着。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唤醒了俺,那天俺比爹娘起得还早,俺要趁天气好去寻猪菜。两口大猪,比牛吃得还多,如果俺不趁机多打些猪菜,它们嗷嗷叫饿的声音,定会搅得俺不安生。
 
就像是鬼使神差,俺迎着阳光走到村东口,半路上俺又改变了主意,俺觉得今天应该去村北,也好让村东边那块地里的猪菜长肥一些。俺背着菜筐顺着大路向北走去,心理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走着走着俺的眼睛一亮,呀!地上竟是十块钱,俺迅速捡起来心里头“砰砰”跳个不停。俺左右看看,这条路上并没有人,俺想,兴许是昨天去往县城里的过路人丢失的。再看那钱的另一面沾上了黄泥,俺用路旁杂草上的水珠洗洗,又怕将钱弄坏。俺边走边把钱上的水分用身上的衣服干燥一下,托在手上想让风和太阳把它晒干。呀!俺的眼前又是一亮,又一张大团结,这一张正巧掉在了路边的草丛里没有沾上泥。还会有吗?财迷的俺弯下身子睁大眼睛搜索着,就好像是俺丢了东西。俺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并没有新的发现,这才向地里走去。
 
这是谁丢的钱呢?这个人准有急事,不然身上不会带这么多的钱。糟了!若是给病人瞧病的钱丢了还不得急死。俺想起了当年周大娘给自己的救命钱,这天上午,俺没敢去别的地里寻猪菜,俺想把这钱还给失主,但又怕别人冒领。俺认为此事不能声张,只有看到真正弯腰弓背寻找东西的人,才能上前去打听。
或许是因为雨后道路还泥泞,这条路上的行人并不多,直到中午,俺也没看到寻找东西的人。今天的猪菜因为等候失主打多了,多得让俺背起来都有些吃力。已过晌午了,俺才背着那筐沉重的猪菜挪到家。娘站在大门口正在四下张望,见到俺后心疼地埋怨说:傻妮子,你不会再回去一趟呀!
 
早上饭没吃已是饥肠辘辘,午饭期间娘当着爹的面儿夸俺懂事儿、能干。爹听到后,破例奖赏给俺半块菜窝头。俺虽然看到了爹的好脸色,也曾几次冲动过将今天早上的秘密道出来,可俺一回想起爹背着病重的俺去周家拿到二十块“赏钱”时那浑身发抖的情景,俺封住了自己的口。凭俺对爹的了解,爹若是知道了俺身上二十块钱的来历,他绝然不会同意让俺送还失主的。可万一这是给病人瞧病的钱呢?那不就耽误了!娘说:妮儿,下午你就在家里歇着吧,这猪菜足够用两天啦,俺没有吱声,俺正盘算着下午能不能遇到丢钱的人。爹看到俺木讷的神态,上前来摸摸俺的头问:累傻了吧?你娘说让你下午歇着。爹把娘的疼爱话重复给了俺,俺这才冲他们点点头。
 
一连两天俺也没有寻到那个丢钱的人。俺虽感失望,但心里也有些得意。俺想没准人家有的是钱,就像周大伯家里一样的富裕,根本就不在乎这些。若是这样,那这钱就归俺自己了。俺开始盘算着这些钱的用途,甚至在夜里失眠了。娘发现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伸出手来摸完俺的头问俺哪里不舒服?俺睁开眼摇摇头。俺想趁爹熟睡之际把这个秘密悄悄告诉娘,让娘给拿大主意,就在这时爹说话了:她娘,妮儿怎么啦?“没事儿,头也不烫,没准儿是这两天寻猪菜太累啦,毕竟妮儿才十岁。娘说完叹一声,爹翻了个身没有了说辞,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第二天,俺第三次来到了周家。俺的突然到来,不但出乎了周家老两口的意料,就连小弟也惊呆了!小弟没有像上次那样,见到俺反应那么迅速,感情那么强烈。一声“姐”叫完后小弟低下了头。俺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急切地问:小弟,你不认识姐啦?小弟没有回答俺,而是低着头用脚踢着院里的一颗杂草。周大娘将俺领进屋说:妮儿,吃了饭走,今儿是你小弟的生日,一会儿照相的还来哩!周大伯进来问:妮儿,你爹、娘知道不?俺含着泪摇摇头。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从身上掏出那二十块钱放在炕上说:大伯、大娘你们就让俺把小弟领走吧,俺想俺小弟。周大伯急得摊开双手,说: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会是这样?周大娘却不慌不忙低下头来问俺:妮儿,是你爹、娘让你来,让你这么说的?俺使劲摇着头。“那这钱是怎么回事?”俺这才哭泣着如实说出了二十块钱的来历。
 
周大娘和周大伯反复看着摆在面前的两张十元大票,周大娘说:他爹,妮儿没有说谎,你看这张钱上还粘着泥巴哩!周大伯接过来看看点了点头。周大娘随后将那二十块钱重又塞进俺的衣兜里,声音温柔且坚定地对俺说:妮儿,俺们不能答应你把你小弟领走,但你可以随时来看你小弟。正说着照相的来了,周大娘首先张罗着给俺和小弟拍了一张合影。拍完合影,周大娘又张罗俺在家里吃饭,说吃打卤面,俺摇摇头谢绝了。俺自知自己的想法不能实现,就把小弟叫出来,将那二十块钱塞到了小弟的手里,然后一路跑回了家。
 
到家了,俺气喘嘘嘘、大汗淋漓地靠在大门上歇息着。就听屋里娘说:她爹,天都这时候啦,妮儿怎么还不回来,你去找找。爹一出屋门,看到了满脸通红的俺,于是惊讶而又急切地问:妮儿,你怎么啦?娘听到爹的问话,急忙出屋来也愣了神儿,但马上将俺搀进屋里,先用一块儿湿毛巾盖在俺的头上,然后也问着和爹同样的话。俺仍呼呼地喘息着,俺的沉默让娘急得掉了眼泪。俺自知躲不过了,说:娘,俺小弟长高啦,也长胖啦。娘听到后一把将俺揽进怀里,掉着眼泪说:傻妮子!娘知道啦。前天晚上你睡不着是想你小弟啦,对不?
 
爹这次没有让俺跪着,只是待俺说完后长叹一声就走开了。在饭桌上俺带来的小弟生日的消息,把娘的眼泪又引了出来。但俺没有提钱的事儿,俺怕在一旁抽旱烟袋的爹说俺傻。“娘,周大娘说啦,俺什么时候去看小弟都成。”娘朝俺点点头,给俺盛上午饭说:满足了念想,吃完饭就好好睡一觉。这次俺痛快地答应了,且感到特别的幸福!
 
下午展安、展福放学后的打闹声把俺惊醒了,正像娘说得那样,没有了心事,睡得就格外地香。俺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像两个弟弟那样,背着书包去学堂。没想到的是,天刚擦黑儿,俺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爹,娘,快出来,快出来呀!”一家人被俺的惊叫声唤出了屋,竟然也都像俺一样呆站在了那里。“姐”“小弟”“周大哥”爹、娘先把周大伯迎进屋里,然后娘擦着泪水说:禄呀!过来让娘抱抱。小弟低着头不肯向前来,俺说:去呀,这是咱娘。聪明的小弟突然从衣兜里拿出好些水果糖对俺说:姐,给你。展安、展福站在一旁,交头接耳议论着俺小姐俩的亲热氛围。
 
这顿晚饭娘特意做了面条,炒了鸡蛋,还买了一瓶酒。娘一边擀面条,一边不停地望着蹲在俺身边看烧火的小弟,还不时拿起毛巾擦眼睛。屋子里传来了周大伯夸奖俺的声音:这孩子真好!有情有义长得也俊,你嫂子说啦,如果你和弟妹信得过俺们,将来妮儿长大后就去俺周村,这对妮儿,对你们,对她姐弟俩都是好事儿。娘听到后,急忙进屋表态说:那敢情好!就先麻烦哥和嫂子给俺们操着这个心。娘刚表白完自己的观点,就听周大伯说:还有一件事儿,今儿俺也是为这事儿来的,俺相信妮儿没说假话。说完周大伯把俺叫到了屋里,并当着俺的面把俺塞给小弟的那二十块钱摆在了桌面上。
 
爹娘惊讶的神态都被周大伯收进了眼里,俺觉得大事不好,慌忙跪在地上说:爹娘你们打俺吧!然后把前几天拾到钱的事儿,和自己的打算告诉了爹、娘。周大伯听后揉着眼睛夸奖俺说:你们听听,多好的孩子,知足吧!娘把俺扶起来说:妮儿起来,俺不怪你。周大伯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纸包说:妮儿,这一张是你的。俺打开一看,是中午俺和小弟的合影,俺爱不释手地托在手心里让娘看,一种幸福感涌了上来。
 
这是俺第一次除去镜子、水以外看自己。照片上的俺,稚嫩的小脸蛋儿被好奇、幸福挤满了。吃完晚饭小弟跟着周大伯走了,他没有哭闹,虽然娘将自己碗里的面条不停地给小弟,但直到临走,坐在自行车上的小弟都不肯再叫一声爹、娘。一家人把小弟和周大伯送到村口,周大伯骑出了已有百米远,突然小弟喊了一声:姐———这一声把俺喊哭了,把娘也喊哭了……
 
瘸子,你以为是俺爹把俺送进了学堂呀?告诉你不是,是老天爷!当初如不是老天爷可怜俺,说不定俺现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文盲。
 
在这二十块钱的处理上,爹只是象征性地又推给了周大伯,而周大伯以这钱是闺女捡来的,理应用在闺女身上又将钱推了回来,爹这次没有再假惺惺。周大伯走后,爹、娘为这二十块钱的用项吵了架。娘的意思是,既然这钱是妮儿捡到的,就应当像周大哥说得那样用在妮儿身上,让妮儿上学用。爹却打算用这二十块钱再卖一头半大猪,他也像周大哥那样,买一辆旧自行车偷偷跑些小买卖。爹仍然坚持他的“女孩子上学无用”的歪理。娘说爹蛮横不讲道理!爹说娘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会持家过日子。双方各持己见,还差点儿动了干戈。夜里不知因何?两人和解了,双方各自让了一步,爹同意让俺上学。但条件是,把另外一头半大猪也卖掉,凑够俺上学的费用后,剩余的钱做小生意和买两头小猪仔。这一年俺终于圆了上学的梦。
 
老师说俺脑瓜儿聪明,这么晚才上学可惜了。俺自己的解释是,俺都十岁啦,让俺学六七岁小孩子的东西,俺肯定会超过人家。俺用了一年时间就赶上了与俺同龄孩子的课程,俺的学习成绩仍名列前茅。在那个不重视学习的年代,老师们不敢大肆宣扬俺,只能是暗地里给俺些鼓励。更让老师们感到欣喜的是,第二年的春天,俺的一篇作文《我的梦想》在全省小学生命题作文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就在全校师生和俺爹娘为俺感到自豪时,俺的语文课老师提着一包点心,两瓶酒来到了俺家,这让俺全家人颇感意外。老师激动得都说不出来因,只顾向俺爹娘作揖,向俺作揖。爹、娘细问根由才知道,正因为俺的这篇获奖作文《我的梦想》,彻底改变了俺这位老师的命运。从此,他由一位民办教师破格晋升为国办教师,正式加入到国家干部序列。这在当时民办教师大军队伍里,无疑是个奇迹。
 
时代变迁了,随着社会上对“宁要草,不要苗”的否定;随着俺和两个弟弟的长大,俺的家境并没有随着社会上的变革而改变。九年义务教育,实际上俺只读了七年。学业刚结束,还没容俺参加大中专考试,爹、娘就向俺提出终止俺学业的要求,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说心里话,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尊重知识的滚滚浪潮中,俺也曾做过当作家、科学家的梦。当俺看到体弱多病的娘仍在黄土地里拼命挣扎,那脸上不长肉,却长满了沧桑的爹,依旧伴着那辆自行车在风雨里拼搏时,俺心疼了。俺觉得俺是家里的老大,应该懂得伸出双手替娘穿针走线了;应该懂得贡献出自己的双肩,替爹挑担子了。这天俺非常干脆地顺应了爹、娘的意愿。俺要帮着爹、娘迈过这道坎儿。
 
                           

 
俺长大了,村里人都夸俺长得俊。娟子姑和你妈不也是这样认为?你这个瘸子就更不用说了。娘和村里的长辈们不再叫俺妮儿,改口叫俺展平。瘸子,你知道吗?俺亲手做的第一双鞋是给小弟的,俺亲手织就的第一双手套也是给小弟的。俺同情并心疼小弟这么小的年龄就离开了自己的亲骨肉,俺也理解爹、娘这么做当时也是迫于无奈。爹、娘都老了,老到了心有余力不足的地步。只有俺替爹、娘填充对小弟感情上的亏空,那才能真正对得住“大姐”这个称号。
 
岁月把俺送入了二十岁,这一年来俺家串门子的人多了。家里时常有说媒的找上门来,但俺最中意的还是周大娘给说的那门亲事。他是周大伯的亲侄子,也是俺的初中同学。他虽在学习上不咋样,但为人仗义,做事儿有始有终,家庭条件也不错。
 
爹总是不给媒人们痛快话,“俺和闺女商量商量”这句话竟成了他的口头禅。可爹在这件事儿上一次也没有和俺商量过,总是背着俺挑肥拣瘦,最后不了了之。俺长大后从爹娘屋里搬出来,单独住在了另一间屋里,因此爹娘的枕边话,尤其是针对俺终身大事的枕边话,俺无法听到了。那时俺这样认为,爹是想在俺的婚姻上独断专行。娘曾对爹说过,家里姐弟几个就数展平受累大、吃苦多,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给她嫁出去。可俺不这么看,俺觉着爹娘的所作所为,是在俺的终身大事上为他们自己争主权。
 
算命先生对俺曾说过,桃花运不可能年年有,就像桃花不可能常开不败那样。俺的婚事成了街坊四邻关注的焦点,风言风语和各种猜测也如同四季风那样,源源不断地传到了俺的耳朵里:嗨,听说了吗?舒大奇将闺女许给了县城里一个局长的儿子;展平这妮子人不错,可他爹娘不咋地,贪财呀!一般人家娶不起……
渐渐地,来俺家保媒的少了,而过来传闲话的长舌妇多了,俺有时气得暗中直掉眼泪,总想出去躲个清静。一天俺去周家看小弟,顺便打听了俺的那位同学———周家海。周大娘不冷不热地告诉俺:家海呀,结婚啦,年前结的。俺听后心里好不是滋味儿。其实周大娘也听出了俺话中的意思,于是说了一句:闺女,你爹这人,唉!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俺明白了,爹在俺与周家海这件事上动用了他的“否决权”。俺觉着爹是在利用俺的婚姻大事儿玩押宝的游戏,这样好为展安、展福的将来做准备。从周村回到家里,俺再也不愿和爹娘多说一句话,因为他们断绝了俺想关照小弟一辈子的念想。俺也看清了自己今后的路,那就是俺极有可能以另一种方式步小弟的后尘。
 
东邻奶奶去世了,爹和娘都去了那边帮忙料理后事。娘回来问爹:老人临咽气前总是叫娟子,娟子是谁?爹长叹一声说:唉!娟子是老人的亲闺女,二十年前嫁到了北京郊区,从出嫁那天起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家中的两个弟弟三封电报拍出去了,仍没有回音。哥俩见不到姐的回音,不敢给老太太下葬,怕当姐的回来挑理、埋怨。当时俺心想,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还二十年不回家,莫非东邻奶奶把那个叫娟子的闺女卖了?俺带着诸多疑问、背着菜筐走出了家门。
 
俺刚走出胡同口,就见邮差骑着摩托向俺迎面奔来。邮差一个紧急刹车,摘下头盔向俺打听收报人的家庭住址。俺一听正是东邻大叔的名字,心想没准儿是北京来的电报,俺不由分说把邮差带到了丧主家里。东邻奶奶出殡那天,俺才有幸看到那个连哭声都带着京味儿、年龄与娘同庚,但面相显得比娘年轻十岁都不止的娟子。她用京腔反复哭着:我狠心的爹呀!我狠心的妈呀!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这句哭丧词。这让村里人们联想着她二十年不回家的原因,给人一种被爹、娘卖了的感觉。
 
爹是东邻奶奶丧事的主管,也是娟子和两个弟弟矛盾的调解者。出完殡,圆完坟,娟子脱掉丧服在回京的头一天晚上,来到了俺家向爹致谢。爹让俺和两个弟弟管她叫姑。俺发现,从娟子姑身上看不出一丁点儿的悲伤。当俺把茶水送到她面前时,娟子姑的目光就围着俺的全身转了起来。“姑,你喝水。”俺的话刚落下,娟子姑就对俺发起了感慨:大奇哥,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位漂亮女儿!不随你,随嫂子。你瞧瞧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这小嘴儿长得那叫周正;这身材,这个儿头出落得那叫标准。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儿!是不是天上仙女下凡了?有主儿了吗?娘看了一眼脸红、浑身不自在的俺,回答说:妹子,瞧你把她夸的,哪儿有这么好,不就是一个农村傻妮子嘛!还没人家,等着你这当姑的给张罗哩!俺脸上挂不住了,低头退了出来。
 
娟子姑走了,可是爹、娘的话题这几天就一直没有离开她。从爹娘的对话当中俺才知道,娟子姑当年看上了本村的一个小伙子,楞是被她爹娘给拆散了,但目前娟子姑的生活非常优裕,她丈夫是管车的小头目,她在厂子里上班也快退休了。爹对俺说:你娟子姑的爹、娘眼光准,看得也远,一切为你娟子姑的将来考虑她的终身大事。如果老人当初真依了你娟子姑,哪有她今天的好日子?俺心里虽然不同意爹的看法,可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毕竟娟子姑现在是公认的北京城里人,虽然没和意中人结合在一起,但现在的生活却比乡下穷农村强上一百倍。如果三封电报才把她催回来,这只能说明她仍不能原谅爹娘当初的行为。
 
“爱”到底是什么?俺解释不清楚。但俺对“恨”字的理解,要比“爱”还要深刻。由娟子姑俺想到了小弟,俺在心里猜测着,将来小弟会不会也像娟子姑一样,不肯和家里人走动?俺认为有这种可能。俺每次去看小弟,他从不打听爹娘和两个哥的情况,就是俺这个当姐姐的主动向他提及,他也只是低头不语,俺明白,小弟有他自己和这个家庭的心结。俺给你说说俺娘死前、死后这一段吧!
 
那年俺领着咱儿子小永健结婚六年来首次踏上了返家的路。因俺没有拍回电告诉家里人是否回来,所以家里人也没有去火车站接站。俺租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回到了家乡。不知因何?当俺看到自家的老房子时,就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小永健在俺怀里用小手给俺擦着泪水说:妈妈,妈妈您别哭!白色面包车和俺的到来,惊动了目击者驻足观看。俺刚要进门,碰巧东邻两位婶子从院里走出来。“展平回来啦!妮儿,你可回来啦,你娘心里惦记着你和你小弟就是不肯咽这口气。”东邻大婶流着泪对俺诉说着,领着俺进了屋。“嫂子,嫂子,咱闺女回来啦!”俺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望着奄奄一息,形似枯蒿的娘,扑到炕跟前说:娘———俺苦命的娘呀!失声痛哭起来。小永健抱着俺的腿也哭嚎着,俺发现咱儿子这一哭闹,娘的眼睛亮了起来,俺忙将儿子抱起来哭着说:永健,快叫姥姥!娘转过头伸出手来,俺忙又将儿子的小手递过去,一老一小两双手拉在了一起,恰好小永健叫了声,姥姥!娘的泪水滚落下来,随即眉头一皱,又昏死了过去。
展安、展福双双过来和俺见了面叫了声姐,俺急切地问:娘得的到底是啥病呀?“食道癌晚期。”俺闻言泪水又禁不住淌了下来,俺的两个弟弟同时在俺面前也垂下了头。俺没有看到俺那狠心的爹,俺估摸着,他肯定是心中有愧,不敢前来面对俺。两房弟媳妇各自带着孩子认亲来了,看到侄子和侄女,俺心里这才有了一丝宽慰。俺没有白为这个家庭做出牺牲,毕竟俺们舒家添人进口了。小永健困了,展福媳妇把他抱回了自己的家里,俺这才脱鞋上炕跪在娘身边用泪眼呆视着可怜的娘。
 
“禄!禄!禄呀!”娘的神智又恢复了清醒。她那凄婉的呼唤声,再一次唤醒了俺的心酸往事,俺又一次呜呜大声哭起来。俺让骨瘦如柴的娘靠在俺宽厚柔软的怀里哭泣着说:娘!俺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俺小弟,可俺又有什么法子?俺那狠心的爹做得这都叫啥事呀!俺从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中也看到,娘的眼泪也顺着眼角滑落到了面颊上。娘的泪水又勾引了病魔,她再次陷入了昏迷。
 
不知何时,周大伯听到了俺娘病重的消息,套着老牛车拉着周大娘过来探视来了。俺的突然出现,让周家老两口既惊讶又激动,尤其是周大娘拉住俺的手,久久不肯松开,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转说:闺女!闺女,你受苦啦!俺知道周大娘的话意所指,不堪回首的新婚那几天,俺不是还在想,来世托生在像周大伯、周大娘这样的好家庭吗?俺的喉咙里似是堵上了东西,一声大伯,大娘叫完,泪水带着酸楚顷刻间再次光顾了俺的脸面。
 
俺将老两口领进屋里,“弟妹,弟妹,俺是老周,俺和你嫂子看你来啦!”周大伯上前来呼唤着处在昏迷之中的娘。“娘,你醒醒,俺周大伯和周大娘看你来啦!”俺刚唤完,就见娘又睁开了眼睛,她用微弱的声音喊:禄!禄!禄呀!周大娘上前抓住娘的手含着泪说:妹子,俺知道你的心思,俺们一定让他回来。周大伯问俺,闺女,你娘病重的事儿你小弟知道不?俺淌着泪点点头回答:展安、展福也给他发去了和俺一样的电报。周大伯说:这孩子太拧,那就赶紧给他打电话别让你娘受这个罪啦!俺一脸为难的样子被周大伯看到了眼里,他说:闺女,都什么时候啦,你还顾及俺和你大娘,再怎么说也得让他见亲娘最后一面呀!村里有电话没有?走,俺和你去。展安说:村委会有一部,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长途?周大伯说那就赶紧去吧!
 
老天爷总算垂怜人,拨通电话,周大伯用命令的口吻让小弟带着媳妇和孩子火速回来见亲娘一面,对方没有声音。周大伯把电话递给了俺,俺几乎用央求的声音哭着说:小弟,你就看在姐的面子上回来一趟吧,娘都叫你好几次啦!俺刚说完,电话里传来了小弟呜呜的痛哭声,“姐,我回去,我马上回去。”俺和周大伯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娘在病魔的折磨下又坚持了一天一夜,直到小弟带着小芳和孩子匆忙出现在她面前时,娘才睁大眼睛用尽气力说:禄,禄呀,娘对不起你!说完,娘在长长一串泪水的陪伴下,永远闭上了眼睛。
 
瘸子,你知道吗?俺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包含着对娘的诸多对不起!俺觉得自己不应该和娘使小性子,直至娘到死都没到北京咱的家里住上一阵子;俺骂自己是混蛋,直至娘到死都没有花上俺出嫁后挣到的一分钱;俺骂自己不孝,直至娘到死都没穿过俺从北京给娘买的新衣裳。俺的自我检讨和痛哭声,催下了在场所有人的眼泪。就连展安、展福兄弟俩都来到俺面前哭着说:姐,娘活着的时候经常对俺们说,没有你姐,就没有俺们哥俩现在的美满家庭。俺们知道姐为这个家做出了贡献。
 
小弟听后哭着指着他俩哥哥为俺仗义执言说:何止是贡献?姐在北京差点儿把命搭上,恐怕娘到死都不知道这回事。姐这次回来,姐夫也要跟着回来,姐为了保全你们的颜面,尤其是你爹的颜面拦住了姐夫。你们哥俩一人一所大瓦房,娶妻生子都过上了自己的幸福日子。姐呢?姐从新婚之夜绝食了四天四夜你们知道吗?为什么你爹到现在不敢来见姐?你们哥俩问问他去。小弟的哭诉,把展安和展福说得低下了头。
 
周大伯把小永健和孙子———周京京接到了周村,并一再嘱咐俺节哀!周大娘也和俺讲着人死不能复生的大道理。一直到娘出殡那天,俺和小弟都没有见到爹的影子,日后俺想:爹或许就躲在某一处角落里,目送着娘上路;爹或许就躲在某一个角落里,仔细打量着俺和小弟与过去的不同。
 
出殡回来,俺坐在娘曾经躺过,自己曾经睡过的土炕上,默默等待着狠心的爹出现。俺不想责备他什么,虽然当年他是那么无情,无情得险些把自己的亲闺女送到阎王爷那里。那时俺把对爹的怨恨全都迁移到了对娘的思念上。小弟进屋来悲怆地对俺说:姐,跟我回周村吧!永健还在那里,哪怕明天再回来。俺摇摇头,说:你和小芳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的家,但是姐的家。明天你们带着孩子一同过来,圆完坟咱们一起走。然后俺又对展安、展福说:你们俩给小弟找两辆自行车,让他俩早些走吧!家里还有孩子。俺的两房弟媳妇在对待小弟这个问题上就好像统一了口径,劝说着小弟:小弟你和小芳吃完晚饭走,你们哥仨好好聊聊,都是亲兄弟何必闹得这么生份,俺们妯娌三个陪姐一会儿。小弟谢绝了,小弟说:谢两位嫂子!我单位工作忙,小芳趁此也得回趟娘家,你们还是好好劝劝姐。小弟的心思俺这当姐的明白,他是不想看到狠心的爹。这一夜,俺就睡到了自己小时候曾经睡过的土炕上。
 
按照约定,周大伯老两口套上老牛车去火车站送俺娘俩和小弟一家,俺的目光四处搜寻着,搜寻着那张没有肉的脸,直到上车俺也没看到他的影子。展安媳妇说:姐,别找啦,爹也不好受,他都哭好几次啦,不是因为娘,是因为姐和小弟。俺们劝了爹多少次让他与姐和小弟见一面,爹都流着老泪摇着头拒绝啦。小弟说:他心中有愧。小芳推他一把说:你少说两句不行呀?周大伯长叹一声,摇摇头赶着牛车上了路。
 
牛车慢悠悠走着,在离开家约有两百米处,俺突然听到一声喊:姐———小弟———俺姐俩不由地回头望去,展安、展福搀着一位白发老人,拄着一根木棍站在老房旁,向这边眺望着。周大伯停了车,俺忙用手捂着口呜呜哭出了声,小弟的眼圈儿也红了,周大伯要调头,被俺摆手制止了。老牛车继续往前走着,载着俺的哭声和泪水。在俺的泪眼里,那个拄木棍儿的白发老头儿,一直站在那里不肯离去。这个形象后来一直储存在了俺的大脑里,直到五年后的那一天,俺带着你这个瘸丈夫再次来奔丧,躺在病榻上的那个满脸无肉,布满褐斑,眼窝深陷却死不瞑目的老头儿,才取代了俺大脑里那个拄着木棍的老人形象。瘸子,你也知道,是俺和小弟同时用手给他合上了眼睛,又同时跪在了他的灵柩旁,还同时将俺姐俩这么多年的怨恨化作泪水,送他走完了属于他的那段红尘路。
 
瘸子,你以为就只有俺和小弟恨这个脸上无肉的老头儿呀?不是!俺给你说说他的那两个儿子。那是分田单干以后的事儿,有一天展安因为农活的安排竟然和爹拍了桌子,爹气得用烟袋锅子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展安却委屈地哭着说:你这也管,那也管,俺的同学们有的都结婚有孩子啦,俺呢?到现在你连房子都给俺哥俩盖不起来,照你这样管下去,俺们哥俩就得打光棍儿,俺姐就得老在家里没人敢要。娘气得把碗摔了,说:这日子没法过啦!展福给满脸是泪的哥哥递上了毛巾,然后把娘摔碎的碗片儿拣出去,就再也没进屋儿。俺眼里含着泪把娘搀到了俺自己屋里。
 
这次的家庭风波,不但改变了家里原本平静的气氛,也改变了俺的婚姻轨迹和终身归宿。那些日子里,爹不时有叹息出自肺腑,娘也多了摇头的毛病,展安、展福沉默寡言了。改革开放三年了,四邻八村的改革风终于吹醒了爹昏昏欲睡的大脑。一天晚上他向家里人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说他要去北京城转转。
 
爹把家中卖粮的钱拿走了,娘这次表现得非常大度,她没和爹闹别扭,反而帮爹说情:你爹操劳了大半辈子,他爱出去转转就随他去吧!五天后爹就从北京回来了。回到家里,爹精神上的活跃彻底改变了以往家中不和谐的氛围。爹滔滔不绝地给俺们讲述着他在北京的见闻:北京可真是太好啦!那夜里就像白天一样的明亮。人家一顿饭花得钱,比咱这里半年还多。那衣裳干净得没有一丁点儿的灰尘不说,那高跟鞋走在马路上嘎登嘎登还带着响儿。高楼大厦、电灯电话到处都是。这次俺可是见到外国人啦!那眼珠子是蓝的。还有的外国人那脸和锅底一样黑……
 
听完爹的讲演,展安拍着展福的肩膀说:得!咱哥俩这辈子投错胎啦!娘不以为然地问:他爹,北京人一天吃几顿饭?“三顿,也是三顿。早上油条混沌,中午大多在单位吃,晚上一家人回来炒菜、大米干饭。”爹滔滔不绝地向一家人汇报着。娘一乐又说:那不就得啦!北京总有和咱一样的地方不是?咱这边儿的太阳从东面出来,那北京的太阳还能从西面出?“你个老太婆,总是起反作用。”爹不满地瞪了娘一眼。展安、展福见气氛变了,相互一使眼色溜回了自己屋里。
俺正想回自己的屋里歇息,却被爹叫住了:你等等,俺有话和你说。还没容俺猜,爹就竹筒倒豆子全倾给了俺:这次去北京,俺求你娟子姑在她们那一方给你找了个婆家。他那地方虽然也是农村,可人家属于北京市近郊,和咱这里的工人、干部们一样,也是吃国家供应粮。人家那边那叫一个富裕,当农民不比工人差。小伙子父亲死得早就娘俩过日子,你进门就能当家作主。对啦,这里有张照片儿你先看看。
 
俺接过照片红着脸端详着,小伙子长相不错,圆脸、分头、大眼睛、厚嘴唇,白衬衣、黑西服、红领带,看上去比周家海还精神。看完照片儿,疑问也随之从俺的心里拱到了嘴边儿上:爹,他多大?人家条件那么好,为啥不在本地找?“他比你小两岁和展安、展福一样大。你没看到咱这边县城里那些小青年们一个个流里流气的?他娘说啦,看到你娟子姑也就看到你啦,人家看中的是咱乡下女娃的本分和勤快。爹的解释,让俺无言以对了,县城里那些追潮流的年轻人在大街上搂搂抱抱的景象浮现在俺眼前。俺答应了爹先见个面的请求。
 
瘸子你知道吗?俺是怀着不安的心情去北京和你见面的,说句心里话,俺可不想攀什么高枝,尤其是离家这么远,真要是有点什么事情,孤单无助的俺,人生地不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不灵,俺可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不过,俺去北京和你见面也是心存想法的。你放心,可绝对不是贪图娟子姑那样的优裕生活,更不是如你妈想得那样,俺是帮俺爹骗你们家钱财去了。俺是想,去北京与你不成缘分之后,让俺爹死了阻挡俺婚姻大事这条心。尤其在俺们乡下,如再有人给俺介绍对象时,俺可不希望俺爹继续充当裁判啦!
 
俺第一次坐火车心里不免有些激动,爹告诉俺说,如果人家同意,俺从今往后就是北京人了,再也不用风吹日晒,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临出家门,娘说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从小就心眼儿好,是个有福气的人,肯定会有好报。俺知道这是娘说给俺听的吉利话,在俺娘的心里,她女儿这次北京之行,就像是过去朝廷选宫女那样,一旦被选中,她老人家和这个家就立刻会扬眉吐气。展安、展福也向俺投来了羡慕的眼神。因为不知道相亲以后的结果如何?俺没有把这件事儿告诉小弟,俺想,等有了结果以后告诉他也不迟。
 
火车快到北京了,俺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随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和大北京城离俺越来越近,俺想到了天安门;想到了北海;想到了八达岭长城;还想到了颐和园。俺发现爹的眼睛一直在观察俺,可当俺的目光和他的眼神相撞时,他却合上眼睛装出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俺就觉得爹在心里头在运筹着什么,他的运筹成功与否取决于俺爷俩的这次北京之行。
 
来到娟子姑的家已经天黑了,俺给娟子姑行了鞠躬礼,这是爹在临行前教俺的。爹问起娟子姑的家人,娟子姑却面向俺说:你姑父他今儿值夜班儿,明天出差,孩子们各有各的家和单位,工作忙都不常来。俺点着头环视着娟子姑的家境:冰箱、电视、沙发、缝纫机几大件都在场。这个家给俺的印象就是两个字———富裕。娟子姑一个人在厨房忙碌着,俺要帮忙被她谢绝了,理由很简单,说俺坐了一天的火车太累,让俺爷俩歇会儿。
 
刚吃完饭就有人串门来了,娟子姑低声神秘地对俺说:是陆平他妈。俺明白了,这是老人给儿子刺探情报来了,就好像在俺自己家里,如果有人给俺介绍对象,先得过爹这一关。俺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总觉得自己气短,就好像小时候挨饿时,心里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他婶儿,有客呀?”瘸子,说心里话,你妈给俺的第一印象:这老太太不是善茬儿。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花白头发,三角眼,说话干脆,穿着也利落,说话时总有个先满脸堆笑的习惯。俺们村就有这么一个人,村里人都叫他笑面虎。俺虽然不知道笑面虎有多么的坏,但俺知道人们与他打交道时,个个都用戒备的心态去面对他。
 
俺爹在临行前对你的家庭和俺也交代过只言片语。俺是从你妈额头上的褶皱,眼神里的机敏,断定她不是红尘这条路上的宠儿,她一路走下来并不那么顺畅,应该说是尝尽了人间的苦头。你妈装作要离开的样子,被娟子姑巧言拦了下来:嫂子,没有外人,我娘家哥和侄女。听完介绍,你妈满脸堆笑和俺爹寒暄几句,又喋喋不休夸俺长得好!
 
娟子姑不愧是从大城市里闯过来的,巧妙地接住了你妈的话茬儿:那是!别说我侄女在我们老家,就是在咱们这一方,能有几个?心灵手巧不说,但这“孝顺”俩字儿,别的孩子就比不了。我敢说,谁家小伙子要是娶了我侄女,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怎么着嫂子,给你当儿媳妇?“那敢情好!就怕你说话不算数。”瘸子,那天晚上你不在场,当时你妈听到娟子姑这句话,乐得那眼睛都变成了一条缝儿。娟子姑当场拍板儿说:如果两个孩子没意见,这主,我替我哥做了。你妈听后一拍大腿说:那咱一言为定,明儿我请客,让大兄弟和姑娘去我家。娟子姑急忙否定了你妈的安排,说:别!这八字还没一撇儿就,还没等娟子姑把话说完,你妈就抢先开了口:瞧他婶子,凭咱姐俩这么多年的交往,成与不成的,来家里吃顿饭算什么?做人别太小气喽!娟子姑问:嫂子,我侄女就这么随你的意?应你的心?你妈笑咪咪点着头。娟子姑这才说:既然让你把话都封死了,我还能说什么?得!就依你。
 
娟子姑和你妈这番对话,就像是话剧里的台词,一丁点儿也没给俺和俺爹留有插言的余地,就像她俩是这场戏里的主角。送走客人,娟子姑回屋后的第一句话就对俺说:闺女,瞧见他这妈没有?那叫干脆利落,无论干什么事儿都不拖泥带水,你看到她,也就看到了她儿子。得!今儿我也不和你多说了,百闻不如一见,明天一见面儿你就知道了。坐了一天的火车也累了吧?早点儿睡,我和你父亲我们老哥俩再唠会儿嗑。俺明白,娟子姑这是要和爹密谋单谈,俺不便在场。果然,娟子姑和爹之间的对话声小了许多,俺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娟子姑说了这么一句:这样不合适吧!反正我提醒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关上门,他们之间的对话更无法听到,俺只好猜测:莫非是爹向人家要彩礼的数目?随着开门声,好像有人出了门,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就听娟子姑大声说:妥了!就看你的了。渐渐地俺支撑不住了,进入了梦中。
 
第二天早上,俺趁娟子姑出门的机会,向爹问起了昨晚的谈话内容。爹沉思一下对俺说:展平呀,俺在你娟子姑这儿也豁出这张老脸啦,实话对你说吧,上次来北京,俺就是托你娟子姑给你在这里说门亲事。小伙子俺也看到过,是真不错。如果今天你们双方都没意见,就先去领结婚证,然后让他把你的户口迁移过来,咱再和他们商议结婚仪式的具体日期。说心里话,俺这也是怕夜长梦多呀!俺也想好啦,你们领完结婚证,咱就回家,保护好完完全全的你。在这期间,他就得想方设法给你把户口办过来。咱还不怕他变心,他就是变心,爹不但拿了他的保证金,他今后也是个二婚头。这一切爹可都是为你好。
 
俺听明白了,爹这样做就好像是在做不亏本儿的买卖。再说,这人还没见到,就提到了领结婚证,这发展速度也太快了吧!还有,这领结婚证的事儿也不该咱女方提出来呀!俺把俺的这些想法刚说完,爹就皱了一下眉头,教训起了俺:傻妮子,你以为你是皇帝的女儿呀?你要想从今天起改变你村姑般粗茶淡饭的命运,就不要顾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论调儿。在这里只有人家挑咱的份儿,可没有咱挑人家的道理,别又想吃又怕烫着。俺不敢再刺激爹了,再说,爹这也是为俺好,自己的亲爹不相信还能相信谁?
 
瘸子,俺觉得那时的你非常适合当演员,你与你妈、俺爹、以及娟子姑配合得真真的天衣无缝,表演得也可谓是出神入化,就连俺这颗戒备着的心,都让你出色的表演给蒙混了过去。俺当时也是中邪了,把来自你们的所有表演都当做了是咱俩缘分的促使。第一眼看到你,是你站在门口迎候俺们,当时俺就觉得你本人比照片还精神,个子也超出了俺的预料,在一米七以上。尤其是你的音质非常好听,“您好,请进!”就像是收音机里的广播员。哎,你还记得全过程吗?
 
那是上午九点来钟,娟子姑带着俺们父女俩来到了你家———这个典型的老北京风格的院落。房子虽不高,庭院干净利落,门窗洁净亮堂。向东的街门大敞四开着,就仿佛是为俺们的到来而故意敞开着。尽管开着门,娟子姑进门时还是大声招呼了一声:嫂子,来客了!果然,你和你妈正站在北房门前笑脸迎候着我们。你见到俺笑盈盈地一迈步身体失去了平衡,跪在了地上。你知道俺当时怎么想吗?俺把你这特殊的动作,当成了你看到美女时激动的得意忘形。不是吗?就连娟子姑当时都哈哈乐着说:小子,媳妇还没过门儿就练下跪呀!你也知道,俺的脸羞红了!你一瘸一拐跟着进了屋。俺爹问:脚崴啦?不成去医院瞧瞧去。你回答:谢谢叔!没事儿。你给客人们沏茶倒水的举止也非常得体,除去刚才崴了脚的缘故,俺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你的健谈和知识,再次打消了俺对你的顾虑:这人说话不结巴,更不存在智障问题。你说你是高中毕业,如果当初不考虑家庭因素,你是能考上大学的。俺认为你没有说大话。因为,你能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谈到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又能从改革开放谈及到洋务运动;还能从黑格尔谈到马克思。俺越来越觉得咱俩就是俺们乡下老人们常说的“缘分”。俺想起了娘在俺临行前说得那句话:俺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从小心眼好是有福之人。
 
第二天,你一瘸一拐和俺照了合影,又一瘸一拐和俺领了结婚证。晚上在娟子姑的家里,俺未来的婆婆以儿子行动不方便为由,一个人前来送行了,俺也体谅了你的难处。娟子姑当面提及了俺的户口问题。你妈的回答更是干脆:您放心!既然领了结婚证,我就不可能让他俩两地分居。甭说政策上允许她的户口过来,就是不允许,我老婆子头拱地,想方设法也得让我儿媳妇把户口迁过来。双方商定迁户口所需的证明材料用挂号信寄过来,第二天俺爷俩踏上了返家的火车。
 

 
回到家里后,俺的心思好长时间都无法平静,俺感到这幸福也来得太突然了!简直就像打雷闪电般地迅速。当俺拿出结婚证触摸时,发现它又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所有这一切又都在现实中,俺茫然了。咱俩之间的缘分就像俺家和你家之间的距离,俺真的看不透北京那头你们娘俩的心思,更不知道你们娘俩到底图俺这个乡下姑娘啥?是俺的美貌?还是娟子姑的个人魅力、以及为人处事影响了你娘俩?困惑折磨着俺。
 
瘸子,俺知道你妈为什么对俺不放心,她是怕俺偷偷跑走,你们孤儿寡母的落得个人财两空。瘸子,你肯定记得咱俩结婚时的情景,那一天老天爷,不!应当说是你和你妈还有俺那狠心的爹把俺从婚姻的殿堂,猛然推到了阎王爷的脚下。以前俺都不清楚,那天晚上,俺为什么放着痛快方法不用,却选择那样一种死法。今天俺才明白,俺这是为啥挺着;为谁喘着这口气?
 
这句话说出之后,伤感就像从心底里突然刮起的旋风,迫使她舒展平又一次滚下了伤心的泪水,她的整个身心已从对面瘸丈夫身上,返回到了那个让自己不堪回首的喧闹之日、洞房之夜……
 
经过一番周折后,第二年的阳春三月,展平在爹的陪伴下踏上了北去的列车。爹一路上都没和她说话,他仍旧闭着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展平的思绪被娘的哭声和列车的节奏声搞乱了,她不知道此行的自己是应当哭,还是应当笑?她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供周围的乘客欣赏着她的美丽。
 
结婚这天,也就是展平和爹到达北京的第二天,爹让她把娟子姑的家当成了娘家。爹带来多少钱她不知道,爹只掏给她二百块钱,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一扭头出了屋,就再也没回来。她就像木偶一样任凭娟子姑和一些不认识的人摆布。接亲的是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车,新郎官儿坐在车上没动,给她的脸色没有阳光,冷冰冰的。展平在他的脸上更看不出即将洞房花烛的喜悦感,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钱”在作怪。
 
吉普车在马路上转了一圈儿后把她送到了陆家,在下车的时候,展平的头上被不认识的伴娘蒙上了红盖头。她想起了新郎官儿当初和自己见面儿交谈时说得那句话:现在的年代是改革开放的年代,同时也是复古的年代。有些年轻人嘴里说着英语,怀里却揣着易经、八卦。展平在一阵鞭炮声中深一脚浅一脚,被陌生人架着,走进了让她陌生的婆家。她的耳边是尽情地喧闹声,而眼前是朦朦胧胧的红色,就如同那稀释的血液。拜完天地,她被送入了洞房,随着一声门响,屋里比方才寂静了许多,展平这才撩起盖头,仔细打量着这缀满拉花,贴着大红喜字的洞房。屋中四白落地,所有摆设都有红色喜字,墙壁上的钟声滴答滴答敲打着展平慌乱的心。床上红段子被褥里露着红枣和花生,红色窗帘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同时也隔断了不少推杯换盏的嘈杂声。还好,暂时没有来闹洞房的。
 
随着屋里光线的暗淡和喧哗声的离去,展平庆幸这一天终于熬了过来。幸亏早晨娟子姑按老家的习俗给她煮了几个鸡蛋,要不然,这一整天挨饿的滋味也够忍受的。一阵脚步声迫使展平把盖头重又放在头上,“饿了吧?” 随着话语声新郎官儿给她掀去红盖头,直愣愣地站在了展平面前。展平还发现他的目光里闪现出了迫不及待的心思。“你们这里真守旧。”展平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具体说,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怕你挑理。”新郎官儿解释着将脸贴上来。展平羞得扭一下头,并本能地推他一把,新郎官儿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远,待他重又凑过来时,展平的眼睛睁得再也不能扩大了,她问:你的腿?新郎官儿非常坦然地回答:不,应该说是我的脚,残疾。要不然我何必花八千块钱娶你一个外地媳妇?
 
展平把睁大的眼睛收回来,且对他这句话给予了藐视的目光。她说:你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就能得到俺?展平把问号抛给了新郎官儿。“我没干不光彩的事儿,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父亲设计的。你也不想想,也不问问你父亲为什么到现在都不露面?实话告诉你吧,这会儿他早就到家了,从永定门坐的长途汽车。”展平此时心里反而平静了,她说:真不错,你花了八千块买来了一个大活人,他用你这八千块盖了两处院儿的大瓦房,各有所得。好买卖!展平的牙咬在了一起。
 
就在瘸子再次纠缠之际,展平把心中的怒火全集中在了力量上,她用力猛一推,瘸子本就站立不稳的身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撞倒了脸盆架,“咣当”一声,他人也跌倒了地上。屋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婆婆一脸怒色,她把儿子扶起来指着展平厉声说:舒展平,还反了你!告诉你说,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老老实实听话的份儿,飞扬跋扈还轮不到你。“你们骗人。”展平此话一出口,委屈的泪水也不由自主随之夺眶而出。“妈,别吵了!”瘸子先是和母亲一样站在那里怒视着新娘子,当看到展平扑簌簌的泪水往下淌的时候,他立刻改变了立场。“怂货,没用的东西,一边呆着去。”瘸子被母亲骂得低下了头。“我们骗人?问问你爹去,问问大粪勺媳妇去,说好了五千块的彩礼,半路又多出三千,临末了还是我们骗人,这理全让你占了。你们家从我手里拿走了八千块,八千块呀!”婆婆用心疼、肝疼的脸色,配合着左手伸出的八字,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抖动着。“俺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写信告诉俺?”展平把自己委屈的理由诉了出来。刁婆婆没有理会展平的诉说,而是对瘸儿子下达了命令:把大粪勺媳妇叫来。新郎官儿一瘸一拐出了门。“什么,大粪勺媳妇?谁是大粪勺?”展平心中被这个突然冒出的称谓,似一层雾水包围了。
 
可能是展平的话少,也可能是以前娟子姑的老家话这母子俩听习惯了,展平的方言话他们娘俩竟然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婆婆冷笑一声说:甭在这儿装蒜了!实话告诉你说吧,我就是离开这屋子,你也跑不出去,我早私下里布好了人,你就想想为什么吧?你不是想知道谁是大粪勺吗?就是你姑父。“俺姑父不是管车的吗?”展平心中的疑惑把眼泪暂且阻挡了,她要尽快解开这个骗局,尽快了解这个骗局中的每一个人的作用和每一个细节的起因。展平用冷眼目视着面带不屑的刁婆婆,然后问了这么一句。“是管车的,管大粪车的。”又是假的,爹知道吗?娘知道吗?展平在内心里自问。
 
尽管不情愿,娟子姑还是给双方带来了一脸的笑容。“哎呀!我的嫂子,调教儿媳妇你也得挑个时候呀!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该动怒,有啥事儿双方坐下来慢慢儿谈。然后凑到展平跟前给她擦擦泪说:你们这一闹,街坊四邻听到了多不好?你爹没告诉你?“你们不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俺爹身上,你,你,还有你,难道没参与这场针对俺的骗局吗?”展平用手指把值得信赖的娟子姑,以及新郎官儿母子都点到了。展平的话像针,像锋利的锥子,把在场的三个人那一个个高昂的头压了下来。“特别是你,你这样骗得了俺一时,还能骗俺一辈子?亏你还是高中生,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你都分不清,你白活。出去,都给俺出去。”三个人都被新娘子愤怒的控诉声震慑得理屈词穷了,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心里都没了底,出来商量对策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展平病了,具体说,她的病是由心中的郁结和自己的绝食造成的。展平拿出了那曾经让自己心跳的大红色的结婚证,她用软弱无力的手抚摸着自己那一半照片。照片上,自己的眼睛里除去透露着迷惑不解和惊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幸福流露。就连她自己都承认,自己确实长了一张美女脸,眉毛浓而黑,面色白而粉,那双眼睛既有成年女子的柔情,也有对现实的猜疑。黑发自然柔顺,小口保守着内心世界的秘密。就是这张脸,让自己的亲爹有了向人伸手讨要高价钱的资本;就是自己这张脸,害得自己离乡背井不说,还即将要客死他乡。展平对着自己的照片说了一声:呸,短命鬼!然后拿起剪刀把自己那一半相片粉碎了。
 
媒人和那娘俩怎么理论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了,她觉得自己的红尘之路已经走绝了。摆在自己脚下的不是坎儿,而是万丈深渊。而这万丈深渊,就是自己的亲爹伙同他人,一步步把自己诱骗过来的。从印证了小弟在小树林的预言那一刻起,展平就已经万念俱焚了。现在自己唯有用死来解脱自己,以求来生遇到像周大伯、周大娘那样的好人家。她之所以用绝食来结束自己的红尘之路,就是想保全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她听东邻奶奶说过,人有好些死法:金、木、水、火、土都可以致人非命,但都不会保全、保好身体。保不全、保不好身体,来世没准儿就难有一个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身躯。东林奶奶还说过:阎王爷给人留了一个能保全、保好身体的死法,那就是绝食。不过,这种死法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绝食前,展平怕瘸子趁自己虚弱时玷污自己的身子,就偷偷把娘家陪嫁来的剪刀压在了枕头底下,她期待着阎王爷快点向自己招手。
 
对于展平的这种举动,陆家母子不但不予理睬,相反,瘸子每天晚上还来骚扰她。当瘸子看到新娘子手里那把乌黑、锋利的剪刀对准她自己的喉咙时,瘸子的欲火就像掉进了冰冷的北冰洋,骤然间熄灭了。刁婆婆甚至向她甩出这样的话:你生是陆家的人,死也是陆家的鬼,想用死来吓唬我们,你趁早就死了这条心。一天两天过去了,开始娘俩还在家里监视着她,并不管她吃与不吃。第三天,娘俩大概去了蔬菜大棚,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瘸子端进来一碗炸酱面放在桌子上说:舒展平,你趁热吃点吧!展平翻翻身将头面向了里面。到晚上,展平听到了娘俩吵架的声音:妈,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的,咱赶紧给她送医院吧!“屁话,她这是木匠做棺材———自作自受。她就是渴死、饿死也是自杀,与你、我毫不相干。”刁婆婆抬高声音的动机,展平心知肚明。“妈,我就不明白,你整天的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咋就这么心狠?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我的确配不上人家,不如咱就放人家走吧!”瘸子的话激怒了母亲。“胡说八道,她们家从咱手里拿走了八千块,八千块!你不是不知道。”刁婆婆的话再次催下了展平的眼泪。她的眼前出现了爹、娘、展安、展福围着新房子乐乐呵呵转圈儿的幻觉。
 
又是一天过去了,展平连墙上的小黑点儿都看不清了,瘸子把新饭端进来,急得在屋里转着圈圈。“舒展平,你就吃点吧!你就是走,也得有力气走呀!”听到这句话,展平的黑色视线里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在眼前飘忽了一会儿后被刁婆婆的那句话毁灭了:傻儿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咋就支不起裤裆来呢?随着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瘸子出了屋门。就听屋外面刁婆婆小声对儿子说:真有扛劲,冰箱里能吃的东西愣是都没动。就听“砰”地一声,展平心里一哆嗦,随后一切都寂静下来。整个下午,展平都被刀在菜板上剁东西的声音和瘸子轻重有序的脚步声搅合着,展平断定瘸子没有去菜棚。
 
天色黯淡下来,随着街门声和放工具的声音,展平知道是刁婆婆回来了。“真香呀!炖鸡了?”只有问声,没有回答,又是一阵沉默。“妈,我和您说点事。”“吃东西了?我就知道她熬不住,你硬她就软,好好调理调理,调理好啦,好让她早点上套拉磨。”“妈,有你这么形容的吗?我想好久啦,我确实配不上人家。她的户口既然过来啦,您就当闺女收养着吧!等她病好身体恢复以后,我就和她办离婚手续,然后您在咱这边给她找个好人家,咱还多一门亲戚走。您和我爸就生我一个,我也挺孤单的,她比我大,我有这么个姐也挺知足的。将来您百年之后,我相信,我这姐肯定会处处护着我这个当小弟的。”瘸子的一番话,湿润了展平干涩的眼睛。还没容她多想,刁婆婆就吼了起来:敢情不是她软,是你软了。你这个烂泥巴糊不上墙的东西,你让我怎么说你?“妈,您怎么骂我都行,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您就让我做这一回主吧!您先慢慢用着,我给她送汤去了。”展平的心里产生了一阵彻骨的酸楚,随着酸楚的升腾,在她即将混沌的大脑里形成了一种新的认识:他人虽然残疾,他的心可不残疾。
 
舒展平这次没有躲避这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而是用泪眼迎着他,直到他递上来新婚用的毛巾,她把他的手和毛巾一同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哭起来。“姐,我知道我配不上你,都是小弟不对,我不该与他们合起伙来骗你,让你受这么多的委屈,遭这么大的罪。刚才我和我妈说了,这次我做主,等姐把身体养好以后,咱俩就去办离婚手续。将来如果有合适的,身体不残疾的,姐再嫁出去,以后咱姐俩当亲戚走。姐,你先喝点儿汤,我咨询了大夫,你得先用有营养的汤慢慢调理胃口。”展平这次没有拒绝他送到自己嘴边的热汤,饥渴的胃里,几近荒漠的心里,顿时有了滋润感。随着瘸子的频频动作,展平终于读懂了面前这个男人,也看清了自己今后继续走下去的红尘之路。走、留在她心里较量着……
 
情不自禁的回忆伴着泪水,让舒展平的眼睛聚焦在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的瘸丈夫身上,她继续诉说着自己与他这段灰暗得不见光亮婚姻:瘸子,你妈为你在婚姻上不受到伤害,可谓是倾尽了她的全部心血,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俺过去是恨过她,现在却没有了恨,因为咱儿子永健不也得需要咱俩去全身心地保护吗?可俺爹、娘却为了保住他刚刚到手的卖女儿的钱,真可谓是煞费心思,同样是为人父母呀!瘸子,你就是不想听,俺今儿也唠叨给你……
 
从北京与你相亲回来后,爹给俺全家人下了一条死命令,让全家人对这件事儿一定要严格保密,人人做到守口如瓶。特别是在俺的户口还没迁走之前,如有上门来提亲的人,不要拒绝人家,让他来应付。爹刚交代完,娘也一脸严肃地说:今后咱们一家一定要统一口供,不然,如果有人问起你姐和你爹前几日去了哪里?咱说得不一样,不就漏了馅儿?“娘,那不叫口供,叫口径。你把咱一家人都当犯人呀!”展安给娘纠正了错误。娘却不以为然,她说:不管它口供也好口径也罢,咱总得有个相同的说法。要不人家会以为咱们一家人在说谎。娘极为认真地为自己的理由辩解着。展福说:这简单,就说俺姐陪俺爹去北京瞧病去啦。他刚说完,爹就拿着烟袋锅向他比划了一下说:小兔崽子你咒俺!展福一缩脖子笑着回答:那总不能说给俺姐瞧病去了吧?爹把烟锅子填满、点着,抽口烟给了一家人标准答案:就说天津有个亲戚给你姐找了份工作试工去啦,不合适又回来啦。人若问什么亲戚?姑舅姨堆里随便找一个,就选姨,选姨怀疑点小。
 
俺当时意识到爹这样做也是为俺好,在俺乡下农村,还没到结婚日子,就半路出了差错的屡见不鲜。究其原因,无非是彩礼纠纷和听别人说两家的坏话,人们把这种现象叫做“打破”,也就是姻缘出现了问题。俺确也受过人多嘴杂的苦,有些人的嘴就像个大染缸,这种人不但专爱打听事儿,而且专爱添油加醋的无中生有,是白的能给你说成黑,是红的能给说成黄。不过,爹让俺家人干脚踩两条船的事儿,俺心里确有抵触。
 
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俺家上下作了周密的安排,破绽还是露了出来。你给俺来信时收信人一栏当中赫然写上的“亲爱的舒展平亲启”一行话。在村里哗然了!四周邻村沸腾了!消息是从村中学校里传出的,邮差通常把信件同报纸一同投递在一处固定地点,你的这封来信理所当然就落在了学校。瞒是瞒不住了,你来信和这边要迁移户口的证明材料。因户口迁移跨省、市,北京方面需要三级政府的证明信,俺一家人“给孩子找工作”的谎言就这样不攻自破了。
 
随着谎言的破灭,恶言恶语不断向俺家涌来:舒大奇可真不地道,前几天俺去他们家给展平保媒,他还和俺说费心之类的话哩!这刚隔两天闺女就,这不是麻子脸———坑人嘛!又有人说:你才知道,去年俺给俺娘家侄子保媒,你们猜舒大奇和俺说啥?他竟然提出来用展平和俺娘家侄女换亲。唉!这么好的妮子怎么就落在了他们家里?嗨,你们还不知道吧?展福底下还有一个儿子呢,让他给卖啦。这次展平的价钱肯定低不了……
 
这些闲言碎语也不知是真是假?传到了俺的耳朵里,让俺感到像吃了苍蝇似地恶心。周家到底给了俺爹多少钱她不知道,但有一点俺心里清楚,那时家里实在是吃不上喝不上,靠一日三餐的汤汤水水确实怕委屈了小弟。但无论如何爹也不该拿俺来给展安换亲呀!俺预感到自己在爹娘身边的日期不会太长,俺要抓紧时间给小弟做几双鞋,俺还有好些话要嘱咐小弟。
 
鞋做好以后俺来到了周家,周大娘笑脸将俺迎进来。小弟不在家,当问及小弟时,周大伯叹一声说:儿大不由爷呀!俺觉得周大伯说这句话肯定有事儿。果然,正在读高中的小弟不好好学习不说,花钱如流水还经常逃学。俺拿出给小弟做好的几双鞋放在炕上,周大娘摇摇头说:闺女,你的心意俺们领啦,你小弟不穿。说完,从炕厨里拿出几双以前俺给他做的鞋子,俺皱了一下眉头。周大伯诉苦说:今早晨要钱说去县城再买双皮鞋,俺没给,就一摔门子赌气走啦。周大娘叹一声说:前几天还要手表哩!俺说:这上下课有铃声要手表干啥?俺的话刚说完,小弟推着自行车进了门。
 
小弟见俺坐在屋里,炕上堆了好些布鞋,再一看屋里的气氛,马上满脸堆笑叫了声:姐!“你去哪里啦?俺给你做的这些鞋是大啦还是小啦?”俺的质问声迫使小弟把笑脸收起来低下了头。俺眼里含着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起鞋来就撕扯:俺干吗费这心呀!俺没事儿吃饱了撑的呀!“姐!姐!你别撕,俺穿,俺错啦!”小弟哭着上前来和俺抢。俺问他哪里错啦?小弟没敢隐瞒,说:俺不该逃学,俺不该和人家攀比,俺不该惹爹、娘生气!看到声泪俱下的小弟,俺想起了第一次去周家,小弟哭着求俺带他回家时的情景,俺也哭出了声,俺责备小弟说: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呀!你爹、娘把你拉扯这么大容易吗?俺的这句话把周家老两口的泪水也催落下来。
 
小弟“扑通”一下跪在周大伯、周大娘面前哭着说:爹!娘!俺不懂事,你们打俺吧!周大伯擦着泪水将儿子扶起来说:家根,你姐就是不说,俺们也知道,你姐要远嫁到北京啦,她这是不放心你,明白不?今儿当着你姐的面儿俺跟你说,家根呀,别看你是俺们老两口儿抱养的,俺们不拦着你的前程。只要你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考到北京,留在北京,俺们照样供你。好男儿应志在四方,总是家门口这几个弟兄,今儿你请吃饭,明儿他请喝酒,没出息,明白不?小弟点点头说:俺听爹、娘的,俺听姐的。俺本想在周家求证一件事儿,遇到这种场面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心想还是不问为好,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那天回到家里,爹和展安、展福都没在家,娘一手提着暖水瓶一手拿着茶碗正往外走,俺愣了,问:娘,你这是干啥去?“砖厂送砖的拖拉机到了,正给家里卸砖,五、六万哩!”俺娘说这话的声音特别脆,甚至从娘的身上都能闻到笑的味道。还没容俺细问,娘就给俺下了命令:展平,你合面烙饼吧,你爹和展安、展福都帮着下砖呢!今儿活儿累。说完,娘急匆匆出了门。
 
买砖了,今儿去周村之前爹也没提起这事儿呀,俺合着面心里打起了鼓。难道爹动用了人家的保证金?这保证金能有多少?莫非北京陆家提前把彩礼钱给了爹?人家既然给了彩礼钱,就说明已经和爹商定了结婚的日期,那爹为什么对俺保密?如果不是彩礼钱,那这砖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在家里俺虽不当家,但自家的家底儿有多厚,俺还是略知一二的。俺断定:爹用来买砖的钱,百分之百就是北京陆家给的彩礼钱。俺心里顿时有了一种憋屈感。
 
晚饭时候,爹一个字也没有和俺提及北京方面的消息,哪怕是在这方面的打算。俺憋不住了,问:爹,咱家买了多少砖?“原先订好的是六万块儿,明儿再让他们加一万。”爹说话的口气仍然处在亢奋中,就好像他这辈子始终被别人踩在脚底下,这会儿终于翻了身似地值得自豪。俺还发现,爹平时拧着的双眉此时展开了,就连那额头上的几道深沟仿佛也浅了许多。本来就昏花的眼里,此时竟有了亮光。若把“人遇喜事精神爽”这句古话套用在此刻的爹身上,绝对恰如其分。俺心里犯了嘀咕:这明显就是买了盖两套新院子的砖,光这砖钱就得两千多,再加上木料,加上其他建筑材料,加上建筑费,肯定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俺喘不过气来了,俺觉着爹一定接到了北京关于婚事的信息,他越不和俺透露,就更加说明了爹正在用俺的未来和终身大事钓鱼。
 
俺两眼盯着爹又问了一句:爹,咱家里有多少钱?一家人万万没想到俺突然之间冒出了这么一句。“没,没,没多少钱,你要花还是有的。”爹的得意之态被俺搅和了。娘也被俺这句问话惊得睁大了眼睛。展安、展福嘴里的烙饼还没咽下去,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俺,看着爹。俺说:爹,你哪来得这么多钱,你就是不说俺也明白,可你不该不问俺的感受。俺娘家的房子盖得越高,你闺女俺在那边就陷得越深,甚至抬不起头来。还有展安、展福你们俩,老天爷刮风下雨你们不知道,家里什么经济状况你们不知道吗?这么多钱从哪里来的你们问过吗?
 
俺还没说完,两个弟弟就和俺顶了牛:姐,爹给俺盖房娶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日后爹、娘老啦、病啦,是俺们守候在身边。爹、娘是现在付出,俺们哥俩是将来付出,养儿防老这句话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展安这句理直气壮的话也就等同于直接对俺说,即使这钱就是人家给得彩礼钱,他们哥俩花也是天经地义。“就是嘛!到爹、娘老了的时候,俺和俺哥找你要钱?也不通情理呀!娘是过来人,不信,你问问娘俺们说得对不?”展福刚把话说完,俺爹把筷子一摔说:够啦!你们俩怎么和你姐说话?你们什么时候上的学?上到什么程度?你姐呢?你们什么时候参加劳动?你姐呢?在这家里除去俺和你娘就是你姐,明白吗?他娘,给闺女拿二百块钱。“俺不要钱,俺只问这钱是哪里来的?”俺含着泪等待着回答。“和你娟子姑借的,不让你还,不让你还。”俺从泪眼中发现,爹低下了他这几天来高昂着的头,语气里也没有了骨头。
 

 
临近春节那几天,娟子姑突然出现在俺一家人面前,她就像昨夜里从天上悄无声息飘落的雪花那样,让人一丁点儿的预感都没有。爹、娘都惊呆、错愕了!尽管一家人把她当做大恩人似地转来转去,可从娟子姑视向爹的那一脸怒色,俺就明白理亏在爹这边。莫非真是爹借了娟子姑的钱到期没还?要不就是有关自己的婚事陆家催她找上了门。爹把展安、展福指使出了门,然后又让俺去邻村肉铺割肉,这才开始了他们的谈话。
 
俺在自己屋里不慌不忙地换着衣裳,俺非常想了解一下娟子姑突然造访的真实原因。“舒大奇,你们两口子这是什么意思呀?这钱你也拿了,准迁证你也收到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办理户口迁移手续?这准迁证可是有日期限制的。”娟子姑的京腔里带着火药味儿。俺的眼睛露出了惊讶的目光,原来北京的准迁证早就到了,被爹扣在手里。难道真像小弟说得那样,爹还要利用婚事再向人家要钱?
 
娘见此忙给客人说软话:大妹子,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我能不着急吗?我这一手托着你们两家,你们这边不合适了找我,陆家不合适了也找我。钱,人家也给你们了,户口,人家也给办下来了,你们这边却没了动静,人家能饶得了我?”娟子姑的火气仍不见退。“大妹妹,你容俺说两句成不?”爹终于开了口。爹说:咱这边可没有别的意思,这不刚盖了几间房嘛,原本想这房子盖完以后,俺们就把闺女送过去完婚,谁想到半路这钱接不上啦,俺想让闺女晚几个月过去,一来是家里这一大摊子事情得需要人手,二来咱也得给闺女准备准备不是?总不能让闺女空着两只手走吧?等收了麦子俺就把咱闺女送过去咋样?爹的解释正好落在了小弟的预测上,俺后怕了!“你们两口子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这样,这两天你把展平的户口办好我带回去,你差多少钱?”娟子姑问完,没有了爹的回音,俺想,多半是爹伸出了手指头。果然,就听娟子姑说:不行,你也太过分啦!只能是这个数,我回去给你磕去,事成之后二月份和人家完婚,你也给我个脸面成不?双方没有了这方面的话题,就听娘说:妹子,上炕来,炕头上暖和。
 
爹和娟子姑的无声交易,把俺的头搞晕了,俺就不明白娘为什么不制止他们?难道展安、展福那天说得那些话感动了娘?俺就是那即将泼出去的水?俺“咣当”一声使劲摔了一下门挎着篮子出了屋。“展平,你咋还没去呢?”娘问了一句,俺既气愤又伤心,没回答。
 
娟子姑没敢耽搁,她只在家里住了一夜,甚至都没有答应她两个亲弟弟让她留下来住几天的请求,就匆匆忙忙走了。没几天爹和展安、展福又得意扬扬起来,俺明白,爹利用俺索要的钱又到手了。进了腊月门儿,娘四处张罗着给两个儿子说媳妇。爹带着展安、展福也到处赶集,四处露脸,家里的一切杂活儿全落在了俺身上,俺不高兴,没人理睬,就好像俺生来就是这个家里的使唤丫头。俺本想在春节前去一趟周村,答谢一下周大伯和周大娘,但又怕小弟在自己的婚姻上当着老两口的面儿说三道四。果真那样的话,俺自己的颜面,还有爹娘的颜面就丢尽了。无助的俺,忐忑不安的俺该怎么办?整个春节俺少言寡语了……
 
瘸子,你说你最懂俺,这些年来俺也是这么认为的,俺这么给你絮叨,你咋就不知声呢?你倒是说话呀!瘸子,俺可告诉你,你要真是嫌俺碎嘴子,想这么躺下去躲清静,俺也不是吓唬你,俺也就不活啦!俺就让你后半辈子就这么一直清净下去。
 
舒展平的这句话果然奏效,她坐在凳子上伏在瘸丈夫身边,明明看到、听到了瘸丈夫的眼睛睁了一下,嘴在氧气罩里也张开了,甚至唔哝了一声,舒展平就觉得突然之间,软绵无力的脚下迸发出了能量,她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来冲出病房喊:他醒啦!他醒啦!一阵晕眩,她自己竟失去了知觉。
 
舒展平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的病床,竟与瘸丈夫的病床并在了一起,瘸丈夫的手拉着她的手睡着了。舒展平还发现自己身上多了许多线路,这些线路的另一端统统连接在身边叫不上名字的仪器上面。是在梦里?不是!自己确是听到过瘸丈夫那像金属般的声音,他给她解释了她来到北京这个家前后的一些事情……
 
那年娟子姑年根底上来到我们家,把户口关系交到我那寡妇妈手里后,脸上一丁点儿的高兴样子也没有,寡妇妈也由此收敛了挂在脸上的笑。娟子姑当着我的面儿说出了不高兴的原因,由此我才知道你们在彩礼上又给加了三千。这等于给我那寡妇妈立了一道不高不低的门槛儿。不迈吧,我们娘俩省吃俭用积攒下的五千块钱,如同打了水漂儿一般,再说,你的户口关系当时已经攥在了寡妇妈手里。违约、给儿子什么时间完婚,自己看着办。迈吧,家里哪还有这么多的钱?最后寡妇妈摇着无奈的头说:这是给我老婆子划道道来了!最后我那寡妇妈一咬后槽牙说:明知道是套儿,不钻也得钻。
 
是啊!把儿女抚养长大,给儿女成家这是家长的责任。舒展平由刁婆婆想到了她自己,可自己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呀,爹娘为什么对自己就这么狠心呢!由此看来,婚后刁婆婆对自己的态度并不为过,毕竟始作俑者不是人家娘俩,而是自己的亲爹。舒展平的脑海里回忆起绝食后认可瘸丈夫的那些日子……
随着瘸子一次又一次把空碗端出去,展平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他一口一个姐的叫着,叫得她心里好不是滋味。终于在一天下午,展平趁娘俩去蔬菜大棚干活之际出了屋,她插上街门,关好屋里门,把做好的开水倒进大盆里,再兑些凉水痛痛快快擦洗了身子。晚饭后,刁婆婆累了一天早早睡下了,瘸子一摇一晃进屋来收拾展平用完的空碗筷。“嗨!收拾完了你进屋来,俺有话说。”他向展平点点头,眼睛里布满了疑惑。不一会儿他就擦着手推门进了屋,“姐,有啥事儿你说,是不是我妈又唠叨你了?”展平摇摇头说:你去把屋里门插上,说完这句话,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发烫。瘸子遵照她的吩咐做了,然后展平一把把灯关掉了,随即扑到了他的怀里。“姐,你不嫌弃我?”“别叫俺姐,俺不是你姐,俺是你媳妇。俺不贪图你别的,只希望从今以后你对俺的心不左右摇摆。”他被这突然降临的幸福搞得像是得了严重的失语症,只会用频频点头来回应这迟到的幸福。随即屋里就好像有声音在喊:太公在此,诸神退位!
 
第二天,刁婆婆出现在他们的屋里,她的老脸上出现了一种怪异的愉悦感。展平心里一哆嗦。刁婆婆虽然没说话,但从她那比老鼠眼还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中,展平分析出:她这是以胜利者的身份,过来接收自己的投降书来了。刁婆婆四下打量了一番后,趁瘸儿子出屋之际,端着大烟袋嘬一口开了腔:想通了吧!这就好,何必作践自己呢?这男人有男人的命,女人有女人的命,婆婆得有婆婆的威严,儿媳得有儿媳的做派。你男人咋了?他不就是脚下有那点儿小毛病嘛!实话告诉你说,那不是胎里带来的,是当年我那刁婆婆没给看好,磨盘砸的,不会影响后代。你说我老婆子将来两眼一闭能带走什么?还不都得给你们留下,这一代一代,一茬一茬都是这么过来的。还有,往后你要入乡随俗,首先把你那生硬的能硌掉牙的老外县口音改掉,再就是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你要往前凑合,学会走人缘儿。这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放着阳关道不走,我也没办法。我还实话告诉你,自打你们领了结婚证那天起,这辈子你就注定是我们陆家的人,想逃你都逃不掉。你知道为啥吗?就因为我儿子是残疾人,受国家保护的残疾人。只有他休你的份儿,没有你抛弃他的道理!
 
展平从心里骂了一句:呸!虽然他残疾,都比你这个正常人有人味儿。刁婆婆乘了一时之快,只顾说,忘记了手里的烟袋,再一嘬,竟然熄了火,“拿火给我把烟袋点上。”刁婆婆的语气是命令式的,态度也是傲慢型的。展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起了火柴。刁婆婆此时眼皮都不抬一下,坐在那里等候着。展平见此,先用火柴杆儿把她烟锅里的毒物挑出来,然后“嚓”的一声点燃了,刁婆婆瘪着腮帮子狠命一吸,哆嗦一下,迅速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把烟袋杆扔了。她睁大三角眼惊愕地站在那里,张着嘴没有了方才的威风。
 
展平被安排在村里的纸箱厂上班,报到这天,刁婆婆一路上用笑脸和熟人打着招呼,还不时给儿媳介绍辈份大的长辈。来到厂办公室,刁婆婆叫了一声“祥子!”展平这才发现,原来这个祥子竟是那天开吉普车的司机。“呀!新嫂子来了。快请坐。”展平冲他和在场的其他人微微一乐。刁婆婆说:祥子,我也不啰嗦了,给你嫂子安排吧!说着,把烟糖扔在了办公桌上。“大妈,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蜜月蜜月,这才几天您就使唤上了?您不怕我平哥和您闹别扭?”“他敢!小家小户的,没那么多的论调。”从婆婆的口气里展平得知,这个和婆婆耍贫嘴的司机———祥子,就是这里的厂长。她拿出香烟给每人递一根点上,不抽烟的给剥块儿糖。烟抽着,糖吃着,众人开始称赞起新媳妇的美丽。
 
展平觉得这北京人叫人怪怪的,连名带姓统统连带上,也不怕麻烦。究竟是因为人口多,有重名的缘故?还是风俗原因?晚上回来后她问瘸丈夫,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瘸丈夫告诉她说,这是过去皇上点卯时对满朝文武惯用的口吻,显得庄重、气势,久而久之就被京城里的老百姓沿袭下来。其实京城里的每个古籍每个历史人物都有一段故事,时间长了你才会了解到。
 
舒展平的第一封家信写给了小弟,小弟是她最亲近的人,也是她最挂念的人。在信里,舒展平把小弟对自己婚姻的疑虑一一解开了,她还把自己在阎王爷跟前走了一圈儿的不幸经历告诉了小弟,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待承周家老两口,因为他们是好人。舒展平把自己和瘸丈夫的恩恩怨怨也同样告诉了小弟,告诉他目前自己和瘸丈夫的感情非常好!还说,他这个姐夫,人残疾,心不残疾。舒展平洋洋洒洒、悲悲切切写了三大张,还仍觉得有好些话没有写上。
 
没多久,小弟的来信让她情不自禁地喜极而泣。那是一天中午,瘸丈夫拿着一封信进门就问:你们村不是叫舒家庄吗,怎么是周村给你来的信?还称呼你姐。舒展平没有给他解释就兴奋、急切地启开看了起来。“好!好!太好啦!”面对妻子那脸上表情的不断转换,他给出了这样的结论:瞧你这高兴劲儿,你们家准有喜事啦!“嗨!你知道吗?俺小弟要来北京啦,他被北京建工局招为了合同制工人,单位是北京市建筑构件厂,还是北京有名的大企业呢!”吃饭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急忙跑了出去。这次刁婆婆没有责怪她不懂礼貌、规矩,反而问她想吃酸的还是辣的?舒展平这才明白自己怀孕了。
 
小弟的到来给舒展平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烦恼。那天临近中午了,小弟才找到了家里。见到小弟,舒展平只顾抹眼泪,她拉着小弟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直到瘸丈夫上前来说:让客人进屋吧!舒展平这才从欣喜的氛围中回过神来给小弟和瘸丈夫作了介绍。整个中午,舒展平都没有吃饭,只顾拿着筷子给小弟往碗里布菜,生怕他拘束,吃不饱。“小弟!你来北京,周大娘和周大伯咋办?”吃完饭,舒展平把心中的担心说了出来。“姐,你就放心吧!是他们让俺出来闯荡的,俺爹给俺交的报名费和培训费,开始俺都不知道,直到培训时俺才清楚这一切。俺爹、娘在俺来的时候对俺说,你一定要找到你姐,看看她生活得怎么样?临走,舒展平从兜里掏出了五十块钱塞给了小弟,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安全。她让瘸丈夫把小弟送到车站,自己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说:小弟长大啦!能自己出门挣钱啦。
舒展平刚发完感慨,就被刁婆婆叫回了,“舒展平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她的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和生硬。舒展平拧了一下眉头,她不清楚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刁婆婆是对自己,还是对刚走不久的小弟?是嫌俺们说老家话了?还是嫌小弟空着手来了?要么就是嫌俺给小弟钱了?诸多问号向舒展平袭来,她面对着耷拉着脸的刁婆婆等待着答案。“他是你什么人?”“俺小弟!”舒展平回答。婆婆又追问说:你小弟?你姓什么,他姓什么?
 
舒展平明白了,刁婆婆替儿子吃醋了,绝对不能惯她这个臭毛病。想到这里,想到以往她对自己,舒展平换一种喜滋滋的脸色说:这你可管不着,查户口还轮不到你。虽然那时“隐私”一词还没有流行,但舒展平保护了小弟为何姓周的秘密。因为这是家丑,岂能让这个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的刁婆婆知道。“你他妈的怎么和老人说话?没教养的东西,告诉你,照这样往后还少登我这家门。”“你才真正的没有教养,你眼里除了有钱、有你儿子、你还有过谁?告诉你,俺们家就是穷亲戚多,俺小弟不但要来,还要常来。你如果烦,可以躲出去,也可以把俺轰出去,两条道儿任你选。”说完,舒展平把门狠劲关一下进了自己的屋里。就听外面刁婆婆一拍大腿说:这他妈的日子可没法过了!舒展平气得喘着粗气,不一会儿眼泪滚落下来。
 
瘸丈夫送小弟刚回到家,舒展平就听到了刁婆婆给自己告状。她忍不住冲出门辩解:你白活这么大岁数,张口骂人就不成,你屎褯子擦嘴呀?你张口骂俺娘,你知道吗?老天爷在替俺骂你八辈儿祖宗。告诉你,只要俺在这里住一天,俺们老家人来不来你管不着。“行了,都少说两句不成呀?”瘸丈夫急得在原地跺一下脚。刁婆婆仍不依不饶,说:儿子!你媳妇欺负你妈,你不管?她骂你妈八辈儿祖宗你不管?舒展平听得出来,刁婆婆只顾给瘸丈夫下最后通牒,却只字不提吵架的原因,看来自己有必要先说出吵架的真相,然后再看瘸丈夫分辨是非的能力。虽然这对瘸丈夫来说有些残酷,但毕竟他是自己的男人,倘若他好赖不分,是非不辨,如此长久下去,对自己来说将是一场噩梦,几十年的噩梦。
 
舒展平讲完事情的经过,双睛盯着瘸丈夫的反应,但同时自己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一旦瘸丈夫有过激行为,或有失公正,自己也就豁出去了。“陆平,这是你的家,我是你妈,养育了你二十多年的亲妈!”刁婆婆说完,还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瘸丈夫看都没看舒展平一眼,直截了当对自己的母亲说:妈,您听我说句话,如果您觉着我说得在理,就各自该干什就干什么去。如果您觉着我说得不在理,打、杀、剐随您便,反正我也是您身上掉下了的肉。您瞧瞧她都是什么身子的人了!您在这儿还较真儿,您不心疼我,得心疼您孙子不是?再说,您给我找得就是外地的媳妇,您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家里来人呀?这是您、我的家,可也是您儿媳的家呀!将来更是您孙子的家。谁家没有沟沟坎坎的事儿?这些本来就招人伤心,您还非得要打破砂锅———问(纹)到底,蛮横地去揭人家的伤疤。您有这个必要吗?难道您还看不出来,到现在她都没给她娘家写过信?我就说到这里,咱这一天比一天的好日子是过下去还是不过,您拿大主意吧!
 
瘸丈夫的一番话,让舒展平心里的怒气陡然消失了。她听得出,瘸丈夫的话都是处处用来维护自己。舒展平的目光由犀利、冷漠变得柔和了。她觉得自己应当给体谅自己、心疼自己的瘸丈夫留一个台阶,让他们母子僵持在这里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舒展平用手摸一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回到了自己屋里。但委屈的泪水也随之涌了出来……
                            

 
舒展平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充满阴霾的白天。瘸丈夫告诉她,这间病房好像是特护病房。为什么住特护?应当是事故责任方的安排。当那个让舒展平心中生厌的护士再次走进来时,她看到瘸丈夫的脸上却布满了感激之情。舒展平由此断定,将两张床并在一起,应该是瘸丈夫向小护士要求所致。
 
小护士的嘴仍旧是那么毫不顾忌,用老北京人的话来讲,就是没把门的。这不,人刚一露面就又满嘴喷了起来:还是患难夫妻见真情吧!大哥,不是我说你,我这位大姐多好的人呀!为唤醒你,忍着自己的伤痛伏在你床前,给你讲了大半宿的故事。你不也是,拉着大姐的手,就是不肯松开。开句玩笑啊,瞅大哥这身打扮,也不像是外边养小三儿的主儿呀!大姐呢!更甭提,你要是富婆,这大街上的富婆都得踩脚后跟。咱说句家常话,现在房价高,物价涨,咱穷老百姓还窝里斗,就更让人家瞧不起了!你俩和了吧!别没病自己找病。
 
几句话立刻让舒展平改变了对她的看法:这年轻人心眼儿不坏!如不敬上几句,的确对不住人家的热心肠儿。“妹子,谢谢你!你瞧外面这天,还是咱老百姓想要的天吗?在这昏暗见不到阳光的天底下混,咱穷老百姓能有好儿吗?”舒展平有心无心地拿天说起了事儿。你还别说,这几句回应护士妹子的关怀话,让小护士听完仔细咂摸了好一会儿,最后便向舒展平竟竖起了大拇指。
 
护士出去后,舒展平对身边的瘸丈夫说:俺替小弟谢谢你!俺也谢谢你!为了俺姐俩,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瘸丈夫用闭眼的方式表示了不高兴,他说:他也是我的小弟。为他,过去我舍得付出,现在、将来只要我还有这口气、只要小弟需要,我这个当大哥的仍会义不容辞。倒是你,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被人误会的环境中生活着,忍辱负重的让人心疼。你还记得你在月子里,赶上小弟出工伤,你和我妈吵架的事情吗?在这里,我替我那死去的妈给你道歉:对不起!我妈误会了你!伤害了你!
 
舒展平正要回应瘸丈夫的道歉,小护士又进来了,她说:对不住了!得暂时让你俩牛郎织女一会儿。瘸丈夫惊讶地问原因,小护士笑着说,瞧把你急的,像是别人抢你媳妇似的,你得去拍片子。瘸丈夫被推走了,他留下的话又一次触及到了舒展平的伤心处。这次舒展平放任了自己眼里溢出的泪水,让这心酸的往事与脑海里记忆的细胞再次联手把当年的那个时刻强硬地又演绎了一遍。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舒展平果然生了一个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喜得陆家母子合不拢嘴。“嗨,你给儿子起个名字呀!”舒展平把任务下发给了瘸丈夫。刁婆婆抢先说:我想了两个你俩看行不?舒展平和瘸丈夫双双把目光移向她。“一个叫陆满财,另一个叫陆长贵。”还没等舒展平发表意见,瘸丈夫就马上否决说:不成不成,易经上说,满就是亏,亏就是满。陆长贵这个名字就更不好了,俗气不说,还不吉利。这知道的,是长久富贵的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了什么罪,长久跪在那里不让起来呢,我看就叫永健吧,永远健健康康。舒展平点头表示了同意。刁婆婆则深有感触地说:是呀!陆平小时候就爱生病,这一生病就急得我转磨磨,没钱呀!那时候有人说我方夫,克子。他爸老早没了,孩子这一病,急得我抓挠挠儿。刁婆婆的伤心事儿,催下了她自己的泪水。舒展平这才知道,原来刁婆婆的刚强、吝啬也是被逼出来的。“好!叫永健好,就叫陆永健。来永健,让奶奶好好看看,我的大孙子!”只是瞬间,刁婆婆擦掉眼泪就说出了这番欣喜的话。
 
瘸丈夫面对靠在产床上的妻子,似是想起了重大的事情,他说:我想把咱添儿子的消息告诉永健的姥姥、姥爷,让二老也高兴高兴。舒展平一扭头,泪水顺着眼角淌落下来。“不说不说,展平!月子里咱可不许哭,你哭坏了身子我大孙子吃谁喝谁去呀?”刁婆婆极其认真地提醒了舒展平。“那就告诉小弟吧!让他这个当舅舅的也过来看一眼外甥。”舒展平点点头,这才从悲愤中挽回了自己。
 
过完春节,小弟过来给她拜完年就再也没来过。莫非有别的事儿?真让人揪心。“我明天就往厂里打个电话。”瘸丈夫说完后,舒展平这才闭上眼睛补充因生产消耗的能量。第二天,瘸丈夫在给她送饭时告知她,他给小弟打完电话了,小弟说工作忙,等忙过这一阵子一定过来看望她们娘俩。舒展平的心终于卸掉了“挂念”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负担。
 
瘸丈夫一连好几天没有露面儿,这让舒展平刚刚平静的心里又起了疑云。刁婆婆告诉她说,最近蔬菜暖棚里忙,得两头顾着。她想也是,这里有刁婆婆照料自己就行了,何必都耗在医院里?直到出院那天,瘸丈夫出现在舒展平面前时,这才把她吓了一跳。这是他吗?一脸的倦意,两个眼圈儿是黑的,白眼珠里爬上了红血丝,本是一头蓬松的黑发,此刻布满了尘埃,活脱脱一个装卸工的形象。“这几天累你啦,两个人的农活让你一个人扛着。”舒展平心疼地抚慰了一句。“有了儿子再累,心里也是甜的。”他说完咧开嘴笑了笑。舒展平发现瘸丈夫的笑容里都带着困乏,如果不是自己和孩子吸引着他,他一准儿倒地大睡一番。
 
回到家里,瘸丈夫借故菜棚忙又走了,舒展平问刁婆婆:现在菜棚里有这么忙吗?刁婆婆抱着孙子舍不得放下,有意无意接答着她的问话:忙,忙着呢!给谁忙呢?给我大孙子,好让我大孙子住高楼娶媳妇。舒展平的担心,就这样被刁婆婆的话掩埋了。“嫂子,嫂子!”随着叫喊声,一个人影跃入了舒展平的眼帘,是娟子姑。刁婆婆不知因啥?对她的到来和喊声,装作没听见,没看见。直到娟子姑推门进屋,刁婆婆这才不冷不热地说:他婶子来了,看地儿坐吧!舒展平躺在床上只是朝她微微一笑,省略了自己的语言。
 
从结婚那天起,舒展平就对这位娟子姑有了新的认识,就是她和自己的亲爹以及刁婆婆娘俩沆瀣一气差点儿要了自己的命。平时,舒展平上班也好,走在马路上也好,只要一看到她的影子,马上就绕道走,实在躲不过去,就以忘记了什么东西跑步回到家里躲避她。舒展平认为:这位娟子姑把她当年的不幸今又复制到自己这个无辜人身上,做人、办事儿太损。今儿是无处躲藏了,况且人家是提着挂面、鸡蛋、红糖来看望自己的。因而觉得只给一个笑脸不妥,马上说:姑,让你破费啦!
 
娟子姑虽没用语言回应她的客套话,但用眼神送来了嗔怪的目光。娟子姑以长辈的身份从刁婆婆手里接过小永健,说上几句吉利的话,然后转向刁婆婆问:平子这几天晚上往东去,是不是?还没等她问完,舒展平警觉的神经就发现刁婆婆一个劲儿地向她使眼色,心里顿时产生了不详预兆。“妈,你们娘俩肯定有事瞒着俺。”舒展平猛地坐起来,急切、焦急的神态迅速在苍白的脸上转换着。
 
刁婆婆摇着无奈的头,用手指着娟子姑,虽然没有将那埋怨的话道出来,但一声长长的叹息,也算代表了此刻的心情:唉———展平,我说了你可不许着急,你小弟出了工伤,住在了陶然亭附近的建工医院里。厂里给派了两个人照顾,陆平怕夜里他们睡觉偷懒,你小弟遭罪,就向厂里主动提出夜间由他来照顾,不过没大碍,就是“手”碰了一下。“还没大碍?都住院啦。妈,永健醒了你喂他几口水就成,俺得马上去医院。”说着就急忙穿鞋下地。“不许去!是你小弟重要,还是我孙子重要?他婶子你给评评理,你说那建工医院是什么好地方?吇哇乱叫的,再说,你还在月子里,这外面风大、车多,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是你父母能管你,还是永健能管你?不还是我老婆子和陆平的罪孽嘛!我们家陆平一瘸一拐的已经替你尽这份责任了,你可别给脸不兜着。”
 
舒展平本想退让一步,等瘸丈夫回来以后在商量,没想到刁婆婆得理不让人。“俺还就给脸不兜着啦,你咋地?”舒展平不甘示弱抗拒着刁婆婆的警告。刁婆婆被她这句话气得脸都黄了,说:我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瞧把你心疼的。咋地,今后不许他再蹬我这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子当活王八不管。舒展平见刁婆婆满口喷粪般地把肚子里的脏水吐了过来,说:呸,无耻!说完从娟子姑怀里抱过孩子包裹好,就要往外走。刁婆婆气得用手指点着她,对娟子姑说:你也看到了,这么不要脸的往上贴,能有好事儿?“行了,都少说两句吧!”娟子姑喝住了她们。舒展平包好孩子要往外走,被娟子姑拦住了去路,她说:都是我这张臭嘴惹的祸,展平你先别冒冒失失走,把陆平叫回来和你一起去。说完又对惊慌失措的刁婆婆急切地说:平子在哪儿呀?还不找去。刁婆婆这才恍然大悟,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就说嘛!一个姓舒,一个姓周怎么走得就这么亲密?没有奸情才怪。“呸!放你的狗臭屁。”舒展平气得大口喘息着。
 
娟子姑拦在门口对舒展平说:闺女,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这话我还得提醒你,要去你和陆平一同去,小东西你们千万不能带着。这医院里什么病菌都有,孩子刚生下来体质弱,万一感染了什么病,后悔都来不及。还有,我得把咱娘俩之间的疙瘩解开,你要是认为我说得不对,说了假话,往后你见了我不用躲着走,你就直接骂我。我给你介绍的这门亲事以及陆平的情况,都和你爹事先说得是一清二楚,你爹不告诉你那是他的事儿。再就是见面头一天晚上,原本说好了第二天在我们家,可你爹临时变了主意,他说怕你见到陆平后不同意,我这才知道你爹没把陆平的实际情况告诉你。我提醒你爹说,这不合适吧!可你爹却对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想当初咱俩合适,愣是让你爹娘给拆散啦,你现在过得不是比俺强百倍。见面那天让陆平假摔也是你爹给出的主意,和人家娘俩没关系。本来讲好了典完礼,你爹把陆平的实际情况告诉你,然后他在回家,没想到他把这个包袱甩给了我,这就是我从小到大信任的大奇哥,后来想托付终身的大奇哥。钱的事我就不用说了,想必你也知道。我心里憋屈的时候我就想:我一片好心怎么就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的下场?我唯一和你说谎的就是你姑父的事情,我也是要脸面的人,当初我爹、娘就是这么骗我的呀!回到咱老家我不这样说,不就等于把爹、娘给出卖了吗?娟子姑说到了伤心处一行泪水滚落了下来。
 
舒展平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娟子姑确实说过“这不合适吧!”这句话。她忙抬起胳膊用袄袖给娟子姑擦擦眼泪说:姑,俺不怪您,这都是俺的命。好歹瘸子人不错,心里装着俺,俺也知足啦。就是俺这刁婆婆瞧不起咱老家人不说,还疑心重重、胡说八道。然后,舒展平把自己和小弟的真实关系道了出来,并一再嘱咐娟子姑不要告诉刁婆婆和瘸丈夫,怕娘俩更加瞧不起自己狠心的爹。娟子姑点点头哀叹一声说:闺女,忍着吧!她不可能再活五十多,她到死什么也带不走,都得给你们留下。娟子姑说完把目光视向孩子,说:听姑的话,要去把孩子留下。舒展平点点头。
 
舒展平刚把孩子放进床里,瘸丈夫就一摇一晃疾步走了进来:老婆大人,全是我的错,我只是考虑到你刚生完孩子多有不便,并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老太太就是这么个人,护孙子心切,别和她一般见识。走,咱们去医院,孩子让老太太看着。走出屋,舒展平见刁婆婆阴沉着脸坐在堂屋里竟毫无怨言,舒展平从心里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是舒展平自结婚后第一次和瘸丈夫一同出门。他的行进速度明显比舒展平慢半拍,瘸丈夫告诉她前面就是车站,让她先去车站等他。舒展平装作没听见,依旧与他漫步行走着。瘸丈夫又重复一遍,她没好气地说:怕啦?怕俺这乡下妹子给你丢脸?“岂敢,岂敢,我怕人说我是牛粪。咱们这里有一位大粪勺就足够了,千万别再有创造者把牛粪一类的美誉赠送给我。”舒展平听后,心里的憋屈顷刻间化为了乌有。
 
来到建工医院,瘸丈夫带着舒展平找到病房,发现屋里有好些人又退了回来。他看看病房号自言自语地说:是320房间没错呀,说着拉着舒展平挤了进来。进来以后俩人这才知道,原来是建工局主管安全的领导,在厂领导们的陪同下来探望小弟了。小弟的病床边摆满了慰问品,还有一束鲜花放在了床头柜上。“小弟!”舒展平的目光在小弟身上,尤其是那双手,来回搜索着,没有异常呀!“姐夫,我不是不让你告诉我姐吗?”瘸丈夫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没有辩解。
 
舒展平第一句话就急切地埋怨说:俺不是嘱咐你了嘛!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怎么就不听呀,到底碰哪儿啦?“脚,左脚。”舒展平瞪了一眼瘸丈夫。瘸丈夫感到有些委屈,本该昂着的头下垂了。“小周这两位是?”厂领导忍不住指着舒展平和瘸丈夫问一句。小弟忙将几位领导给姐和姐夫相互作了介绍。舒展平忙向几位领导鞠躬致谢,并一再强调今后一定嘱咐小弟注意安全。
 
建工局负责安全的领导听后对几位陪同的厂领导说:听到了吗?我们的职工家属都有这种强烈的安全意识,咱们现场作业的职工们安全意识都哪里去啦?“领导同志!是俺小弟做得不好,请领导们给个纠正错误的机会,俺一定好好教育他。”舒展平苍白的脸上堆满了央求的颜色。岂料,局领导对她说:大姐,你误会了,小周是好样的,如果不是他的奋不顾身,作业面上四个职工的性命都难保呀!应该说,周家根同志是我们全体建工系统工人们学习的榜样。
 
领导的话,让舒展平和瘸丈夫即明白又糊涂,从方才领导的一席话里她得知,这场事故责任不在小弟,应该属于机械事故。可机械事故为什么还强调人的安全意识?直到厂领导说出实情,舒展平和瘸丈夫这才明白,原来车间里一个专职挂钩员中午违规喝了酒,吊水泥灌的天车挂钩上有一道保险忘记扣死,被本不是这道工序的小弟看到了,眼看水泥罐即将脱落,他跑过去将四个工人推开,只是一步之差,脱落的水泥罐压伤了小弟的脚。说来也巧,那天这位负责安全的建工局领导就在这个车间视察,正巧撞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领导们说了些安慰话离开了病房,舒展平撩开被子看到小弟裹满纱布的左脚,眼里的泪水又撒落下来。小弟则风趣地说:姐,瞧你又来了,往后我和姐夫一同出去平等了,一个往左歪,一个往右晃,就像位列仙班的哼哈二将。小弟的风趣话把全病室的病友都逗乐了,负责照料小弟的工友说:哥们,今年的转正指标非你莫属啦。“为什么?”小弟反问了一句。“你想,咱们厂这么大的事故还偏偏被局领导看到啦,厂里就是想瞒也瞒不过去呀!这种幸运事怎么没轮到俺呀?”正说着,就听楼道里又是嘈杂声,又是哭声。不一会儿跑出去看热闹的人回来说: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推进了抢救室。听护士们议论,够呛!刚才哭泣的是伤者新婚不久的媳妇。舒展平的心又揪紧了。
这一次的婆媳风波,让舒展平彻底看清了刁婆婆的本质。刁婆婆不但从心里瞧不起自己和小弟,而且还妄加臆断自己和小弟纯正的姐弟关系,甚至挂在了嘴边上。舒展平生性执拗,看到婆婆像特务一样的处处监视着自己,就越是不说破这层关系里面的缘由。
 

 
三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伤愈出院后的小弟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家里。“大妈您好!”“好好,好利落了?往后干活可得小心点儿,可不能心里总挂着你姐。”舒展平听后皱一下眉头,小弟也被刁婆婆这莫名其妙的嘱咐话,搞晕了。“小弟进屋来,看看儿子长得像谁?”恰好瘸丈夫敲着炒勺在厨房里大声喊:妈,炒勺漏了,咋办?“破货,把它扔了,咱再换新的。”娘俩一唱一和的话,传到舒展平的耳朵里,让她本不清爽的心又添了堵。舒展平也大声喊:嗨———炒勺都漏啦还舍不得呢?咱们出去吃,给小弟压惊洗尘,做得了主吗?“瞧你说的,当着小弟的面儿寒碜我,别忘了咱是大老爷们,一家之主。”舒展平向欲要阻拦的小弟使了一下眼色。就听屋外说:妈,看好您孙子,我们出去吃,一会儿给您带回来。瘸丈夫的话就像命令,没给刁婆婆留一点儿商量的余地。舒展平拉起小弟的手就往外走,当她看到刁婆婆一脸铁青,鼻孔里喘着粗气时,心中的怒火烟消云散了。小弟挣脱开舒展平拉着的手说:姐,别破费了,我也不是外人,咱就在家里吃得了。“那不成,就凭咱俩这关系你姐夫同意凑合,俺还不同意哩!”说完拉起小弟的手向外走去……
 
回忆到这里,舒展平才擦去脸上的泪水。趁瘸丈夫还没回来,她想让自己的心情告别悲伤的误区,她想起了小弟让她高兴得那些事情
 
刁婆婆去世以后,让舒展平的心里宽慰了许多,虽然没有了人看孩子,但过日子也没有了无事生非的由头。与其相反,瘸丈夫的情绪一直处在悲伤中,舒展平体恤他,抚慰他,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从哀挽中解脱出来。果然,舒展平的努力得到了老天爷的帮助。临近春节的某一天下午,小弟来到了家里,他和小外甥亲近完,突然对舒展平和瘸丈夫说:姐,姐夫你们看这是什么?舒展平接过来一看欣喜得赶忙又递给了丈夫!这张纸就像是一副良药,立刻清除了瘸丈夫近些日子以来忧伤低落的情绪,他拍一下小弟的肩膀也激动了,连连说着:好!好!我和你姐终于不孤单了,苍天把小弟送到我们身边来了。小弟,今儿我和你姐给你摆宴席,你说,你想吃什么?小弟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想吃,看到你和我姐高兴,我也就知足了。
 
小弟走后,舒展平和瘸丈夫商量着给小弟在附近张罗一门亲事,由她和瘸丈夫来操办。这样,可以让小弟离家近些,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同时她这个当大姐的也可代替爹、娘来填补一下亏欠小弟的感情债。瘸丈夫给出的回答更是让她感到心里敞亮:对!从今往后咱俩把小弟的婚姻当做头等大事来抓。舒展平还提出辞去纸箱厂的工作和瘸丈夫一起承包蔬菜大棚,这样一年下来比在纸箱厂收入多,还不耽误看孩子,瘸丈夫也答应了。就在舒展平离开纸箱厂的前几天,她和两个老工友大姐谈起了小弟的亲事,她们都以孩子还小为由拒绝了。
 
只是半天的时间,舒展平不经意就听到了她们拒绝的理由:我可不想让自己的闺女嫁个老外县,虽然他弟弟转成了北京市户口,听说是集体户口,没有房子不说,这将来他老家七大姑八大姨的还不全找上门来呀!没别的,我们家就成免费旅馆、收容所了。“没错,我担心的也是这个原因。还有,我一听她那老外县口音心里就别扭,我可不想让我们家里有这种怯儿吧唧的声音。舒展平立刻觉得头晕目眩,本该进屋来,听到这些话只能又退出去。
 
娟子姑自打刁婆婆去世后,有事没事总爱过来看看孩子,并和舒展平唠会儿磕,以寻求自己的精神寄托。舒展平则把自己的打算,和遇到的冷言冷语道给了她,娟子姑叹一声对她说:展平,你想得太天真了!咱们,包括孩子,要想改变这里人对咱们的歧视,得需要三代人的努力。在这期间还得让孩子,孩子的孩子将来在婚姻上不再粘连老家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唉!你姑父人送外号大粪勺,那会儿北京的姑娘谁肯嫁给他?我们虽有儿女,现在谁肯凑我们?你知道孩子们说他爸什么吗?“你就是穿得再干净,搓掉三层皮,也去不掉浑身的臭大粪味儿。”气得你姑父骂街说:兔崽子们,你们就该天生的没屁眼儿,这样就不用去厕所了,没有我那一车一车的大粪钱,你们他妈的早就饿死了。可你骂又管什么用?这周围的人该怎么看你还是怎么看你,这其中包括你死去的婆婆。
 
娟子姑讲到这里时,竟动了真气。舒展平想,看来这么多年来娟子姑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心。果然,娟子姑又续说了方才的话题:她们恨不得咱老家人死绝了才好,这人呀,还不如其他的动物,太虚伪了!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要为这生气,还有完吗?你也是瞎操心,你小弟从小给了周家,这婚姻大事应该由人家周家老两口做主才对,你虽是好意,周家领不领情还得两说着。假如就有那么一位北京姑娘,和你小弟结了婚,人家周家老两口咋办?不错,厂里是给了你弟一间大宿舍,你也不想想,将来小两口带个孩子外加上老两口,怎么过日子?再假如,女方有房。公婆、爹娘的时间长了怎么处?依我说呀!你还是别总干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舒展平觉得娟子姑的话听起来虽不顺耳,但全是大实话,于是自言自语说:唉!姑你说得对,俺小弟的事儿听天由命吧!娟子姑抱着孩子说:这就对了,这男女之间谈婚论嫁的事儿得讲究个缘分。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看陆平瘸着一条腿,如果你长得不咋地,人家还不见的娶你。这么说吧,那年我们家老太太死的时候,我如果不是看你长得漂亮,我还真不管这档子事儿。假如将来有那么一天,你回老家,你会带上陆平一同走吗?依我说将来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让你儿子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当教授,当大官儿,谁敢小瞧你?别像我们家那几个崽子,把怨气全部撒在了父母身上,不找自己的原因。说到这儿,娟子姑突然大声问:陆平,平子!今儿中午吃啥饭?有我的份儿没有?当得到了确切答复之后,娟子姑笑了,且笑得非常灿烂。
 
永健四岁的时候,小弟从老家带过来一位名叫林小芳的姑娘让舒展平给参谋。“姐,咋样?给打打分数吧!”小弟说话口无遮拦,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儿就把心思扔了出来。“小弟,没有你这样的,你这么说不伤人家的心呀?”舒展平的话刚落,不曾想小芳几句话就替小弟摆平了:姐,在来北京的路上,家根就和我说,咱们目前是同学关系,如果我姐同意,咱俩就可以确定恋爱关系;如果我姐这一关你过不了,对不起!我带你逛逛北京城,这往后除去我周家根,你该嫁谁就嫁谁去。姐,你知道吗,我这是上北京赶考来了,我知道你在家根心目中的位置比他娘还重要。姑娘竟然也是一口的普通话,虽不标准,但年轻人追潮流的心思让舒展平从心里佩服。
 
姑娘一进门舒展平就发现,她的那双明亮的眼睛不是用来看路的,而是用来看事儿的。因为她那对儿黑白相间的眸子在“家里”总是不安分,上下左右不停地闪动。尤其是她的小嘴儿,再配上那薄嘴唇,给人感觉到她肯定是一位健谈的姑娘,并且说的比做的还要多。她脸面上还算干净,左眉心有一米粒大小的黑痣,是福?是祸?舒展平不敢妄言。
 
小弟和小芳一同给舒展平出了难题,她沉思着对策。“姐,你说呀!”俩人竟然异口同声暴露了自己的急性子,这让舒展平颇感费解。“你俩是同学关系,是自己搞的还是别人介绍的?”瘸丈夫怕她“诊断”有误,多问了这么一句。小弟这会儿一点都不腼腆,他大大咧咧地说:上高中那会儿我就追过她,可那会儿追她的男生太多啦,多得让她都来不及看我一眼。毕业那年,我娘知道了我的心思后,托人去她家提亲,可是人家不同意。“嗨!请你把话说明白,不是我不同意,是我爹、娘不同意好不好。”小芳及时给小弟纠正了错误。小弟一挥手又说:不管是你爹娘,还是你,反正是三个字———不同意!后来我转户口的事儿传遍了四邻八村,那给我说亲的媒人差点儿给我们家把房挤蹋喽。“嗨!周家根,当着姐和姐夫的面儿你就吹吧!”
 
舒展平反倒觉得小弟不是吹,因为她对老家人有着深刻的了解。此时的小弟像说评书,继续着他那浪漫的故事:你们猜怎样?还是我这同学有心计,她以给她弟弟找高中的参考书为名去了我们家,后来不知为啥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麦收时,叫上她弟帮着我家收麦,秋收,帮着收秋。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成了我周家根的媳妇,其实八字还没那一撇呢!后来媒人们都撤了,我也没得挑了,小芳这一招可真叫绝,那叫绝什么有?”说到这儿,小弟挠起了头皮。“绝无仅有。”瘸丈夫道出来后,又风趣地问:小弟,你这高中是怎么读的?连绝无仅有都说不上来,上课的时候你那眼睛和心思都开小差吧?这句话把一家人都说笑了,小永健乐得拍起了巴掌。
 
这次谈话,没给舒展平留有丝毫的余地。她明白了人家周家老两口对这门亲事的态度,她也清楚小弟的用意。俗话讲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更何况自己在小弟的婚姻上已经无能为力了,于是舒展平脱口说:是一家人。她虽然没给打分,但这句话竟让小芳激动得差点儿钻到了小弟的怀里。瘸丈夫用酒杯点一下桌子说:为你们俩今后的幸福美满干杯!一桩好姻缘,把一阵阵欢乐声撒落在了美酒之中,让幸福的人们细细品味着……
 
舒展平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她和瘸丈夫的这次谋划上。虽然来北京已经二十多年的时间了,她和瘸丈夫可以说没有什么积蓄。结婚后她并没像爹说得那样进门就当家,那时她从纸箱厂挣来的工资,都得如数交到刁婆婆手里。瘸丈夫给她的解释是还结婚时欠下的账。每当听到这句话时,她心里就像堵了块大石头。忍气吞声,则成了舒展平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刁婆婆对她这个儿媳虽然苛刻,但对这个家庭还是蛮仁慈的,仁慈得甚至临走都没花家里一分钱。说来也巧,那天牌局上那把至高无上的绝牌,刚好够救护车到来的费用。
 
离元旦仅三天的时间了,又赶上礼拜天,刁婆婆竟然在麻将桌上含笑而去。同她一起打牌的是娟子姑和街坊郑家夫妇俩。一年下来了,难得娱乐一回,本来人家郑家夫妇俩是找舒展平小两口凑手的,更因为,郑家媳妇和舒展平不但是同一年的新媳妇,而且还同在纸箱厂上班。刚摆上牌局,娟子姑来了,舒展平让了座。寡妇妈手心痒痒,也不顾儿子的反对和众人的意见,硬是从儿子手里抢了牌。一圈儿下来输赢平平,都也没有多大起色,于是四个人商议加码,二四八块什么都带,混儿杠、天地合都是五十。第二圈儿下来郑家媳妇和娟子姑盈,刁婆婆输得最惨,不到三百。
 
舒展平抱着孩子在一边看,不言语。作为儿子的瘸丈夫虽然替寡妇妈着急,但又不能在脸面上显露出来,更不能站在一边指挥寡妇妈。于是,瘸丈夫就以沏茶倒水来掩饰自己不平凡的心情。不一会儿,舒展平发现刁婆婆头上的汗珠渗了出来。第三圈儿刁婆婆打回来一百多,第四圈儿正赶上刁婆婆坐庄,她摸完牌,翻完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其他三人打完牌又该刁婆婆摸牌了,她的手哆哆嗦嗦摸回一张牌,闭着眼睛嘴里暗自叨唠。突然,她眼睛一亮,说了一声:混儿杠。大家刚要推牌,被刁婆婆及时拦住了,她从末端饶一张牌嘴里喊着“呲”然后把牌一推说:清一色!其他三个人都傻了眼。“哈哈!回来了!”刁婆婆说完这句话后,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捂住脸说:儿子收钱。
 
郑家二愣子开玩笑说:婶妈,我的亲娘!这会儿您可赢大发了,弄不好我们还得多出一百元儿的份子钱。刁婆婆放下手闭着眼睛,面带笑容接着话茬:那就谢各位了!说着就往椅子下面出溜,大家见此慌了神,瘸丈夫急忙奔过去抱住浑身瘫软的母亲,这时,刁婆婆突然睁大眼睛对抱着自己哭哭啼啼的儿子说:每人一百六十四块。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在等救护车期间,刁婆婆又睁开了一次眼睛,望着娟子姑说:舒展平,周,家,根———娟子姑急忙大声说:你别胡说八道了,那是展平的亲弟弟叫舒展禄,三岁那年被他爹送给了周家。听完这句话,一行泪水从寡妇妈眼角里流出,但只是瞬间她又把笑容捡了回来,随即额头上排头纹散去,寡妇妈面带笑容停止了呼吸。
 
瘸丈夫被小护士送了回来。刚一进屋,舒展平就问:妹妹,他的情况怎么样呀?小护士随即对瘸丈夫说:我没说错吧,大哥你输了。我就纳闷了,你们俩的感情基础这么好,离得哪门子婚呀?唉!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小护士感慨过后再一次要求他俩雇护工,理由是他俩的禁食阶段基本上结束,往后在日常生活方面肯定多有不便。舒展平最后拍板把护工的事情定了下来,并自我安慰说:妹妹就依你,听人劝,吃饱饭。小护士满意的笑着走出了病房。
 
没有了小护士,舒展平拉紧瘸丈夫的手问:俺命好,碰到了一位好丈夫。俺小弟命好,碰到了一位好姐夫。瘸丈夫哀叹一声否认了!他非常坦然地告诉她说,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能够容忍舒展平与自己的母亲抬杠拌嘴,顾念他这个姓周的小舅子,就是不想让这个家庭破碎。他甚至告诉她,当初他也怀疑过这位漂亮的超级出众的媳妇,她会不会真如母亲所想是个骗子?后来所有事实,都推翻了自己的疑点,却原来她才是这场婚姻的最大受害者。那年自己的错误行为,还差点儿把这个无辜的漂亮姐推向万丈深渊。至于后来媳妇这个姓周的小弟,他没再相信母亲那些无聊的臆测,他想:一个为恨寻短见的人,如果有恋人绝不会这样做。他和她的感情随着时间的累积,也恰好为自己的判断,找到了强有力的证明。瘸丈夫问她是否还记得小弟第二次来家时的情景,舒展平问怎么啦?瘸丈夫说,当时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一句话把舒展平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舒展平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了,再有两个多月就该生产了。可小弟自打上次来家里就一直没露面儿,是工作忙还是生病了?莫非是瘸丈夫瞒着自己给小弟打去了电话,把上次家里闹纠纷的原因告诉了小弟?不成,我得试探一下瘸丈夫。让他去小弟的厂里看看,通知小弟礼拜天来家里,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放心。她屈指算来,小弟从这里走后已经四个多月了,按说这工资也发过好几回了,莫非是赌钱赌输了不敢来见自己?晚上,舒展平趁瘸丈夫将耳朵贴在自己的肚子上听胎动的时候,问:你马上就要当爸爸啦,有啥感想?瘸丈夫喜滋滋说:幸福!无比的幸福。舒展平听后感慨地说:真快呀!你就要做父亲啦,小弟也要当舅舅啦!也不知他现在的工作情况?瘸丈夫坐起来说:要不给他打个电话?舒展平没有吱声。“要不我去他们厂里亲自看看?”舒展平仍旧没理他。瘸丈夫嘿嘿笑一声说:我这老婆不但漂亮,而且精明,精明得让我猜谜玩儿。你告诉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去厂里把小弟叫过来?舒展平马上答道:俺可没说,这是你自己想的,别你妈找茬儿又怪在俺头上。
 
瘸丈夫听完她的话安慰说:我妈小气我知道,我自小就没父亲,我们孤儿寡母的过日子,她也大气不起来。你呢,小心眼儿,不让说错话、做错事。我就是那风箱里的老鼠,老的不敢得罪,少的咱也惹不起,两头受气。不过,我也快熬出头了,等我儿子出世后,这裁判员的苦差事我就立刻转让。只要我儿子站在中间把小腰一掐,眼睛一瞪说:妈!奶奶!你们都给朕住嘴,你们谁敢抗旨不尊?舒展平用手点一下他的头说:咦,瞧把你美的,你别高兴的太早,俺觉得百分之八十是个闺女。“公主格格你们就更惹不起了!你们都是女同胞,扒掉你们的衣裳惩罚你们我也管不了呀!总之,不管是皇上,还是公主,到时候我这裁判权一定传给下一代。”困倦来袭,舒展平和瘸丈夫不得不把这美好的希望,暂且寄存在了虚幻的梦境里。
 
瘸丈夫像变戏法儿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小弟带回了家。小弟瘦了,大概是累的,舒展平不知是心疼的泪花,还是思念的泪花?又在眼里绽放了。“小弟是不是活儿累吃不消?你还在长身体,好歹要吃饱。”小弟则非常干脆地用普通话回答了她:姐,您放心吧,我能行。我们厂长说,我们这些合同工每年都有转北京市户口的指标。我们厂长太逗了!在给我们这些合同工开会的时候说:你们有谁不想把自己的户口变成北京户口你们就站出来,如果想回家我放行。结果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是嘛!小弟你如果能把自己转了正,姐给你摆宴席庆贺。”舒展平为这则消息许下了自己的诺言。“行!到时候姐夫掏腰包请客。”小弟的一句话,把三个人都带到了兴奋点上。正说着,刁婆婆进了屋,她先是一愣,但马上满脸堆笑问:小伙子今儿休班?小弟马上站起来回应着:休班,来看看您和我姐。说着,从随身带来的挎包里取出两盒老年滋补品,双手递与老太太并谦恭地说:我也不会买东西,不知合不合您的意?舒展平为小弟的礼貌和懂事儿感到自豪。刁婆婆虚伪地推辞了一番后高兴地收下了。
 
                                                   

 
瘸丈夫对她说,前两天他虽然身体不能动,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她给他诉说的她和小弟的过去,他也都听到了。他还说,万事得有个根源,有什么原因就会有什么结果。瘸丈夫还告诉她了一件事儿,那年他去厂里找到小弟后,小弟并不想立刻就随姐夫回家,因为那时小弟已经升职为班长,那天也正好是下午中班。如果他请假休息,班里就少一个人,肯定影响进度。他知道如果带不回小弟是什么结果,没办法他只好把媳妇抬出来,他对小弟说:是你姐让我来的,去不去你看着办。小弟闻言这才去车间请了假。舒展平听后自豪地对瘸丈夫说:那是!俺小弟小时候就说过,他眼里有俺这个姐。
 
让俺一辈子忘不了的是,小弟一家在北京给俺过第一次生日时的情景。在这以前你也问过俺的生日,可俺骗你说不知道,那是因为提起俺的生日,俺就会想起俺那遭人恨的爹。还有,俺在北京已经死过一次啦!俺不想触及这些让俺伤心的事情。谁会想到俺生日那天,小弟和小芳抱着孩子提着蛋糕给俺过生日来了。那天,小弟一家的举动真是让俺既感动又惊讶!俺的生日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小弟是怎么知道的?趁你炒菜的时候,经俺再三盘问,小弟这才道出了实情。
 
小弟春节回家探亲,腊月二十九这天正是周大伯的六十大寿,自来北京后小弟每年都给老爷子过生日,这也是俺嘱咐他的。老爷子举起酒杯感慨地说:家根,你知道咱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说你亲爹什么吗?说舒大奇扔了两块金子,留下了两块土坷垃。你姐是你们舒家几个孩子当中的老大,也是最孝道、最通情理的孩子,这不用俺说你也能体会出来。你姐为什么不肯回娘家来?甚至你那俩哥结婚都不肯回来,你那亲爹做事儿太缺德!你那亲娘老实巴交的又做不了他的主。家根,别看你不说,俺和你娘也猜得出,在北京你没少看你姐,你姐也没少惦记你。尤其是你在如何对待俺们老两口子这件事儿上,你姐也没少嘱咐你,对吧?远了咱不说,你去北京前总是伸手要钱的主儿,自打你上班挣钱以后,你能月月把钱寄给俺们老两口,这么大的变化俺和你娘知道,这其中也有你姐劝说你的功劳。唉!苦命的闺女,在家里苦干了这么多年,临出嫁让亲爹给卖啦。
 
一阵叹息过后,周大伯嘱咐儿子说:家根,俺知道你们姐弟情深,俺和你娘跟不了你一辈子,你姐是你唯一的亲人,今后你也得想着给你姐过生日。只有这样,才算没辜负你姐白疼你这么多年。为搞清楚俺的生日,周大娘在春节期间还特意去舒家庄向俺娘婉转打听,这才知道了确切日期。
 
俺抹去眼里激动的泪花,问:小弟,你恨咱爹娘不?“恨!我和姐不一样,姐是早晚要出嫁的姑娘,而我们哥仨个,爹娘为什么就多嫌我一个?我想不通。小弟说完低下了头,一行泪水也情不自禁夺眶而出。
 
听完小弟的坦言,俺无言以对了。俺想起了因那二十块钱娘擀面条掉泪的情景,俺的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小芳问:姐,你怎么了?俺擦掉眼泪说:小弟,你千万不要怪娘,她也是没有办法。其实咱姐俩长相、性格都随娘,你也是做父亲的人啦,有谁愿意舍弃自己的亲骨肉呀!尤其是娘,咱们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小弟低头不语了,小芳推他一下说:姐的话你听到了没有?哪有不认自己亲娘的道理?这世上只有狠心的爹,没有狠心的娘。后来,是你这个当姐夫的举起酒杯说:咱不说这伤心事儿啦,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唉!谁想到俺们姐俩刚刚议论完俺娘,第二天,邮差的摩托车就径直开到了咱的家门口。“舒展平,加急电报。”俺扔下饭碗跑了出来,心中“咚咚”跳个不停。“哪里来的?”你左右摇晃着紧跟出来问了一句。“河北衡水舒家庄”邮差及时作了答复。俺手里哆哆嗦嗦办完了手续后,接过电报一看,泪水伴随着哭声冲出了禁锢。你急忙接过电报这才知道原来是俺娘病危的消息。你安慰俺说:别着急,别着急!咱回家,咱回家!俺当时捶打着你的肩膀哭着说,你能回家吗?你能回家吗?你问:你是怕我给你丢人?俺这才说出了不让你跟俺回家的原因:俺是让你给俺那狠心的爹留点颜面。怎么不是他病危呀!你递上擦泪水的毛巾马上动身去永定门给俺打了回老家的火车票。还问俺小弟是不是也和俺一起回去?俺摇摇头说:先不要告诉他了,这种事儿俺说了不算,得周家老两口拿大主意。
 
小弟还是知道了,那天展安给他拍了同样的电报。但是小弟没有和俺一起回去,还打电话嘱咐俺不要太悲伤,为他们不值得。俺明白小弟和亲爹娘的心结还没有解开。
 
瘸丈夫猛然间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明白了!小弟三岁的时候跟你去拾猪菜也曾经说过,你这当姐的眼睛里有展禄。后来小弟虽然由舒展禄变成了周家根,但在你这个当姐的心里,他永远姓舒也永远叫展禄。我说的不是吗?永健考入清华的那一年,小弟的厂子垮了,没有转正的工人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小弟和一批转正的工人因没有自己的房产,只能将户口落到北京的双井街道办事处,自行另谋出路。小弟没有自己的房产,侄子京京的户口就无法进京。京京的户口过不来就无法在北京考大学。就在小弟一筹莫展之际,周大伯和周大娘又在这一年双双走完了红尘路。这对本不富裕的小弟来说,无疑又是雪上加霜。
 
你这当姐的刚刚为小弟放下了的那颗心又悬了起来。从此,唉声叹气成了你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你说好好的大工厂怎么说没就没了?”为小弟的事儿,那些日子里你是经常做着饭自言自语反复唠叨这句话。后来小弟在咱的资助下,改行当了一名的哥,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挣那养家糊口、供儿子上学的钱。
 
舒展平听到丈夫这些话,没有往下继续这个话题,她的思绪又转到了这次和丈夫的离婚上……
 
舒展平居住的这一带马上就要拆迁了,拆迁是件大事儿,小弟没有房子更是件大事儿。那天郑家两口子准备给儿子结婚,过来请她一家过去帮忙,还告诉了她诸多关于拆迁多要楼房的秘密。客人走后,舒展平和瘸丈夫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为小弟,为今后自己能有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她和瘸丈夫最终艰难地做出了本不该做出的选择。
 
在医院这些日子里,舒展平想:自己从来没做过亏心事,难道这就是老天爷对自己做这件亏心事的报应?可如果不做这样的亏心事,自己实在是想不出比这还有更好的办法来拯救小弟一家的生存窘境。舒展平躺在病床上,在心里却默默求助着观音菩萨!!!
 
今年清明节,舒展平、陆平、周家根,林小芳四个人一起回衡水扫墓,走进爹娘的坟地,展平这次没有掉眼泪,没有悲伤,她甚至还有些宽慰。她在坟头前唠叨:娘,俺答应你的事儿俺做到啦,俺和你女婿帮小弟度过了红尘路上一道大坎儿。俺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儿,为了让俺小弟一家人能有个踏踏实实的安身立命之处;为了让京京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为了你儿媳小芳的户口也能迁进北京城,这个亏心事儿俺做了。俺小弟周家根,成了俺的假丈夫。你女婿陆平,成了你儿媳林小芳的假丈夫。虽然这个“假”字不好听,可俺们也是迫于无奈!
 
2013年十月于北京丰台丽泽桥。
 
 
作者简介:
 
子云,又名张宝翼,1963年生于河北衡水。1989年户籍进京,现为北京市丰台区作家协会会员。
 
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1998年进鲁迅文学院进修。短篇小说《斗嘴》、《两位爷私访记》、《鸡犬不宁》、曾在《北京作家》、《东城文苑》、《卢沟月》等市区作协内部刊物发表。中篇小说《绝对想不到》近期已在《啄木鸟》刊发。2011年以“耕天犁月”笔名在盛大起点中文网、文学网发表了长篇小说《根基故土》、《天合三部曲》并获得好评。其《根基故土》已经传到台湾。《天合三部曲》也被全国上百家网站转载。
 
现居住在北京市丰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