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楼道,她就后悔了——明明记着把伞放在玄关上,临出门还是忘了带出来。天,黑沉沉的,像是他这几天的脸,阴郁得紧。冷战了几天,她甚至都忘记了最初的缘由是什么,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后来,冷战本身成了继续冷战的最重要的理由——既然你都不肯对我示弱,我为什么要向你低头?八十平米的屋子,真的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两个人,却仿佛隔了一道雷电都击不穿的墙。白天甩一张脸,硬得像花岗石;夜里丢一个后背,冷得像南极冰。
她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暴风雨怕是说来就来。要不要回去拿把伞呢?她犹疑着。摸摸衣兜,钥匙还在,可是手机和钱包却忘了拿——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她总是神不守舍丢三落四。回去吧?可一想起昨晚那冷硬的后背,她刚刚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算了,下就下吧!老这样闷着,到不如痛痛快快淋它一场。跑吧!
小区出门右拐,不足五百米就是凤凰山公园。每天早上6点半准时出门,绕公园的山道跑一圈,7点半回家洗漱,然后早餐,上班。这已经是她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时间、路线都从不改变。生活每天按部就班,日子平静到近乎寡淡,而她就像挂在墙上的那只钟摆,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又重复着今天。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空气闷得人嗓子发紧。或许真的有一场暴雨,是该带一把伞的。伞——散!她想,她的婚姻也像这天色一样,闷得人心里发紧,是不是也该散了?她被这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甩甩头,紧跑几步,像要把那个可怕的念头丢到脑后的山道上,不让它跟上来。
上山的弯道上,还是老地方,她又遇到那对老人——今天老太太的手里多了一把伞。两位老人都已八十开外,满脸平平仄仄的皱纹,像是凤凰山上的小道,沟壑崎岖,藏满故事。男的瓜子脸,身材瘦削,略高,背有些佝偻,一手拄着虬藤拐杖,一手牵着老太太,走在前面。女的圆脸,微胖,只齐老爷子肩头,脚步缓慢而零碎,跟在后面。老太太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一喘。也奇怪!每次她的脚步一定,老头子就站住了,也不急,就安安静静等;等她歇好了,待要迈步,老头子又在前面缓缓走起了。这中间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曾经她甚至想,他们牵着的那两只手,怕是把两人的血脉和神经都连在一起了,否则怎么会有那样的默契?她还幻想过,有一天她也老得跑不动了,也要像这样,和他一起每天牵着手在山道上走一走。会有那一天么?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和他却像生活在地球的两端——每天她出门跑步的时候,他都在床上美梦正酣;而每晚她要上床休息的时候,他夜里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年轻时尚且有始终倒不过来的时差,到老了还能有那种呼吸般自然的默契?她苦笑,生活习惯如此不合拍,她都不知道是怎样和他一起过了这许多年!
手臂上忽然感觉一点冰凉——雨真的落下来了。前面老太太又停了下来,也不说话,从老爷子手里接过拐杖。老爷子用腾出的手撑开伞,举在老太太头顶,也不着急,仿佛就算整个天河泄下来,他也会撑着伞静静等她把一口气喘匀。或许,真是该和他散了,她想。这念头一旦钻出来,就像道旁的山草,刚刚才齐根掐掉,眨眼却又蓬勃起来。
雨点更密了些。她正好跑到半道上,继续往前或者掉头回去,都是一样远——就像她手中这场婚姻,往前或者往后,都是一样难。她有些进退维谷,真该带把伞的!
前面跑过一对年轻情侣。男的把衬衫脱了,用手高高撑起;女的紧紧依偎在男的身边,头微微低着,躲在衬衫下面。两人嘻嘻哈哈地跑着,脚步噼里啪啦,这雨倒像是给他们做的甜蜜浪漫的布景,她有些感慨。
雨下大了,数不清的白色箭镞从天空直射下来,山道上瞬间聚起无数大大小小的溪流。路上有飞驰而过的小三轮——车夫们趁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到公园里拉那些晨练了来不及跑回家的人。她也想拦一辆,却想起出门时忘了带钱包。雨越下越急,几米开外已经看不清人。情急之下,她忽然想起有一条小路可以穿过公园,直接下山——他曾经带她走过一次。都怪自己,每天跑那条老路,竟然忘记了还有捷径。不容多想,她双手挡在额前,不让雨箭射进眼睛,赶紧抄那条小路跑回家。
打开门,她低头换鞋,发现他的拖鞋躺在地垫上,鞋架上的皮鞋却不见了,往卧室一望——床上竟然没人!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睡得正沉么?她顾不得换鞋,进屋从桌上拿起手机,却发现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他打过来的。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拨了过去,电话通了,一阵熟悉的铃声在卧室里响起——这个笨人,竟然和她一样,出门也忘了带手机!望望窗外,雨下得正猛。这么大的雨,他会去哪里?她转身从玄关上拿了两把伞,冲出门去。
楼梯转角的地方,她迎面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正要抬头道歉,定睛一看,竟然是他——手里拿着两把湿淋淋的伞,人刚站定,脚下就聚起两个水洼。“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了?”两个人同时发声,倒难得有这种默契。忍了忍,还是他先说:“你从哪儿回来的?我沿着那条路一直都没找到你。”“那年你带我走过一条小路。忘了?”“我是怕你记不起来。还好,不算太笨!”“你才笨!”她绷不住想笑,转身上楼。
进了屋,她忙着收拾那些湿淋淋的伞,却听他在阳台上唤她。走过去,见他一手拿着吹风,一手拖过一把椅子,下巴一抬:“坐下!自己浑身都湿着,还顾什么伞?笨女人!”她不说话,转身坐下,任由他笨手笨脚地给她吹湿透的长发。
或许是吹风机的风档太高,她的脸倏地滚烫起来,红艳艳的像窗外那枚太阳——是呢,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太阳又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