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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终将离开我的世界


人们终将离开我的世界
                                                 
作者:丁奇高
 
 
前言
 
 
又该过年了。审视着自己残缺的身体,我突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悲伤。
在我短短二十多年的世界里,已经有那么多如流星般逝去的生命,命运真的是很无常啊。
我想在另一个世界的他们了,我也想起了我自己。
 
 
小姑奶奶
 
 
秋天来了,知了拼了老命在树叶变颜色前呜呜啦啦地唱歌,一阵秋风吹过带走了知了的绝唱。
我一去姥娘家就生病,一回家见到邻居老老和小姑奶奶病就好了。我在家时老是往老老屋里跑,老老和小姑奶奶让我吃这让我吃那的,比我妈待我还亲。
秋季一开始我妈就追着要我去上学,学校就在我们队后面,离我家不远,我妈还自作主张就给我领了新书,我看到里面姹紫嫣红的,游着一群大白鹅,我就不生气了。我问我妈我上的是几年级,我妈说我上的是育红班。
那天一大早,我拿着新书就跑进了老老屋里,老老正坐在草席上缠脚,一圈一圈的布袼绫把腿缠的像是春天的竹笋儿。
老老是五十多岁才嫁给邻居老太爷的。他们老两口住在我家院子的前面,他们的土房子面朝北,我们家的房子面朝南,我一出门就能看到他们家。
他们拾了个别人遗弃在荒山上的婴儿,也就是我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总是穿着红棉袄儿,瘦瘦的身子上扎着两个大长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体弱多病的她总是领着我玩。
我拿着新书,老老在缠脚,一圈一圈地缠着,从脚尖缠到不老盖。突然外面传来响动,我一转身,跑到院子里,是爸爸和老太爷套着牛车回来了。老黄牛无精打采的,鼻子里叹着气,嘴里倒白沫子。
我爸是和老太爷套着牛车去城里给小姑奶奶看病去了。前几天我妈把我送去了姥娘家,我可大时候都没有见到小姑奶奶了。我高兴的“小姑奶奶,小姑奶奶”地叫着,就朝架子车上被子裹着的小姑奶奶跑去,看她有没有给我稍带什么好东西。我刚跑到小姑奶奶被子前,还没有掀开小姑奶奶的被子,我爸就一下子把我给推向了一边。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我猛的后退了两步还没有站稳,又踩住了脚上穿的小姑奶奶给我新买的凉鞋带子上,凉鞋带子踩折了,我一屁股蹲到地上,手里的新书也给摁到了泥上脏兮兮的,我正要张嘴儿委屈地大哭,可站在门口的老老却先哭开了。
她不太像是哭,是嚎啕,是呜呜咽咽,声音沙哑难听,像是鸿雁的哀鸣,长大了嘴巴,拉长了腔调,“闺女呀~~闺女呀~~,我哩好闺女啊~~”
“闺女呀~~闺女呀~~,我哩好闺女啊~~”,老老站在门闸板前离架子车只有几步远,她却走不动了,秃噜到了地上嚎啕起来,呜呜咽咽起来。
老老这么一嚎啕,一呜呜咽咽,我不敢哭了。
老老这么一整出动静,妈妈也从屋里跑到院子里,我赶紧从地上起来。伯伯和老太爷搀着秃噜到地上的老老。爸爸把裹着小姑奶奶的被子又给蒙严实了些。妈妈去搀扶老老,伯伯腾出手来。伯伯和爸爸一人抬着一头,把被子里包裹着的小姑奶奶给抬进了老老屋的床上。
老老被我妈他们搀扶到了我们家院子里,我打了打屁股上的土,就赶紧又跑进了老老屋里。
我看到床上被子里蒙着的那个人,屋子里静悄悄的,伯伯叫我穿上地上的那只凉鞋,我就跑了出去。伯伯走过去把老老屋的门给关了。
爸爸把那根断了的带子用烙馍的烙铁给粘上了,可我以后穿起来总是磨脚,把我脚指头都磨流血了。
大人们都在我们家院子里神神叨叨、窃窃私语,我又一个人偷偷跑进了老老屋里,小姑奶奶的被子上面又加了一层白布,我揭开了小姑奶奶的被子。
被子下面是我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从小就有肺病,一出生的时候就被遗弃在了荒山上,是年迈的老老把她给抱回来的,这一养活就是十七八年。可小姑奶奶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看不好。
小姑奶奶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似的,还是那么好看。她纤细白皙的脖子上还戴着我给她做的玻璃珠子项链,只是她脸色有点儿苍白,我叫她小姑奶奶她也不答应了。
我摸了一下她瘦弱的左手,像是冰块一样凉。她的胳膊上在我的手摁过的地方成了一个浅坑,凹进去后没有平起来。
我又叫她,她还是不答应。我赶紧跑了出去。
老老的嚎啕、呜呜咽咽从我们家院子里传出来,我跑回我们家院子去看老老。
老老在我们家院子里像是在对小姑奶奶说:“闺女啊~闺女啊~我哩好闺女啊~你咋不跟娘活啊~我哩老天爷啊~闺女你走了可叫娘咋活勒~”
那段日子家里都忙着到底该怎么给小姑奶奶办丧事,没有人顾着管我。我的脸上长了好几个黑星星。
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夜里,小姑奶奶被草席包裹着悄悄地抬进了坟地里。那是一个很小却很深的坑,有七尺四寸深,小姑奶奶被安放了进去,一锨土,一锨土,把安静睡着的小姑奶奶埋进了黑暗的泥土里。
那一年是一九九四年秋天,我四岁。小姑奶奶的坟头很小,像是她流星般陨落的生命,那么的不起眼。第二年的秋天,小姑奶奶的坟头上盛开了一种淡黄色的小花,妈妈说那是小姑奶奶变成的花,她太年轻变成花又活了。
 
 
张老师
 
 
活泼的小鸟在桐树上跳跃。青翠欲滴的玉米在痴情的生长。喝饱露珠的青色蚂蚱蹬了一下大长腿。
白塔山上的老雕发出了一生悠长的悲鸣。家里的母鸡张开爪子挠墙根。小羊又开始跪着吃母羊的奶。
在正式上学的第一天,我妈把我送到了学校大门口,给我买了新铅笔和作业本,给我了两毛钱后,我妈就回去锄地了。
好多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学校里四处疯跑,我在一边看他们玩。过了一会儿,他们都跑走了,校园里只剩下了我自己。我不知道他们都进教室了,我还傻站在外面。有个漂亮的女老师从我身边走过,问我是哪个班的。
我说我是育红班的,她就把我领到了育红班的教室门口,说这个就是我上课的班级。
我走了进去,里面坐满了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讲台上站着一个男老师,有三十多岁,他大声的叫我出去,脸上凶巴巴的,我被吓住了,站着不敢动。
他问我迟到了进教室要打报告,听到了没有?
我不敢说话,心里有些害怕。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丁奇高。
他让我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还说你的头发太长了,回去赶紧理发,下午再来了要还是这样就别进教室上课了。
我的同桌是田向阳,他住在我们家西边,挨的很近,他胖的像是一团粽子,走着摇摇晃晃的随时都有鸡蛋般碎掉的危险,他是留级生,我问他这里的老师都很厉害吗?
他告诉我这个男老师老厉害,还打人哩。
回到了家,我赶紧嚷着伯伯给我理发,伯伯就从宝英姑家找了个手推子给我理发,我看到手推子刀光闪闪的,以为要把我的头给剪断,吓得掉起了眼泪,伯伯一边给我理发,我一边掉眼泪,伯伯瞅见了,问我咋着了?我没有说是因为我害怕,只是闭着眼睛掉眼泪。
一会儿头发理完了,我发觉也不疼,就又活蹦乱跳起来。
我以为这样就跟别的男孩子一样了。可下午到了学校,同学们都嘲笑我的头。
那个男老师看见我,问我你理发理的是啥?歪头。
那以后,同学们都叫我歪头。我明明知道这是侮辱我,可他们人多我也只好忍着。更难受的是,有的男生叫我歪头还得让我答应,要不答应,他们就开始打我的头,说是把我的歪头给打正过来。
我怕同学们侮辱我打我的头,我就躲得他们远远的。课间十分钟,同学们在到处跑到处玩,可我一下课就偷偷溜走,躲到学校大门口,抱着铁大门看路上过的车辆和行人,快到上课了我才赶紧跑回去。
我害怕的想哭可又不敢哭,整天是孤孤单单的,田向阳也总是受人欺负,他太胖了跑不动,同学们追上他就欺负起他了,把他推到在地上,在一旁起哄看他半天也站不起来,像个蚕蛹一样在地上爬,后来我才知道他有软骨病。
那个男老师姓张,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教我们拼音、算术和画画,田向阳在课堂上给他打报告,说有谁谁总是强势他,张老师就问我,我说那谁谁谁也强势了我。张老师就哈哈大笑,同学们跟着也哈哈大笑。张老师说,你们俩真美了,可对把子,别哩恁些人不强势就强势恁俩,真出邪了。
一到快放学,我就盼着赶紧回家,家里有我老老、爸爸、妈妈、伯伯们呢,他们谁也不打我谁也不骂我。
有个上午的课间休息时间,我在花池旁边站,有个男生叫王贝贝,他哥叫王耀,他们俩和我上一个班,我站着没有动,他突然过来把我推到了花池里,我一下子仰到了花池里的老松树上,头发上、脖子上、衣服里,都扎满了刺,我“哇哇哇”的大哭起来,把以前的委屈都倾吐了出来,伤心的肝肠寸断。
有同学告诉了张老师,张老师过来看了看我,把我头发上的松树针给拍掉了,还对我说没事儿,就是吓着了神经受了点儿刺激,叫我回去别给家长说。
临放学回家时,王贝贝和王耀把我挤到学校门口,指着我说,回去敢给恁爸妈说明天上学来就打死你。
回了家,我想起我爸跟我说过好多遍到了学校别跟人家打架,我不想和我爸说。再者我要是给我爸说了,明天王贝贝和他哥王耀要是合伙打我了怎么办?我就一个人在老太爷的屋里哭。老太爷问我咋回事儿?我就给我老太爷说了。我老太爷又把我爸叫过来。我爸就去王贝贝家找他去了,王贝贝他妈掂着破鞋打了王贝贝一顿,王贝贝好几天都没敢去上学。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说让我先去上课,我不知道我爸随后就去了学校。第一节课是张老师的拼音课,刚下课,我爸就到了门口。张老师还没有走下讲台,我爸就冲着张老师说,你是张老师,走,跟我见校长去。张老师楞了一下,嘴里吞吞吐吐的,问找校长干啥?我爸大声呵斥去校长那里说啥是歪头?说着,我爸就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张老师的衣服领子。张老师在讲台上想挣脱。我爸一把就把他从讲台上给摔到了教室门口,紧接着把张老师摁到了地上,说你老性啊,走,去校长那儿说去,啥叫回家不要给家长说。
张老师想反抗,我爸一用力把他摁得更死,说你还嫩着哩!张老师知道不是我爸的对手,就求饶,说他错了,先让他起来。
刚刚下课,来看热闹的学生越来越多。
张老师扭头给俺爸说他还没有转正呢,赶紧放他起来。我爸说你说你还敢说俺孩歪头了不敢?还敢不敢撺掇住同学强势他了?张老师说他不敢了。我爸就把他放了。
从那以后班级里再也没有人敢骂我歪头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我的头真的是歪的,我和别人不一样。那是一种先天性残疾,和霍金类似的病。
有一天是张老师的画画课,外面刮起了大风,尘土飘荡,天昏昏沉沉地,教室窗户上的一块玻璃也被挂碎了。不知道是谁用泡泡糖在张老师屁股上粘了个小纸条,纸条上画着一个小乌龟,配着用拼音写成的“张老师,大王八”。
有个俏皮捣蛋的男生诬陷说是我粘的,张老师愣了一会儿那个男生,看了一眼低头的我,坐在讲台上,眼泪竟然“哗哗哗”地流了下来。教了不到半年张老师教五年级去了,换成了那位给我指教室的漂亮女老师,那女老师对我可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张老师一直没有转正。二零零零年以后,所有不能转正的民办教师开始陆续被辞退,张老师也在其列。
二零零九年时,我去白塔山上赶庙会,发现他搁到会上摆摊卖盗版书哩,他好像是没有认出我,还向我推荐一本厚厚的《红楼梦》,说看我像是学生五块钱便宜卖给我,可我当时没有钱不舍得买,要是早知道以后想买也买不了了,当时我说什么也得买。
大前年搁些,我考上了河南大学,我和我爸往山上拉粪,他在路上见我了,还夸我呢,说他教了恁些学生还没有一个像我一样能考上大学哩,他问我是不是一本,我不好意思只好说是,他听了脸上露出极其骄傲的表情,扶了扶眼镜片,满意地走了,我当时心里一酸差点儿流下眼泪,内心受不了这么大的反差。
二零一二年底我从开封回来在村子里路过张老师家,刚好我就想起去看看他,送他一包开封的特产花生。我一进门口,就听到他们家门口一个邻居说,“张神仙”他学生来看他老师哩,河南大学的大学生,另一个邻居说麻利看看吧,再不看就看不着恁张老师了。(注:张神仙是他的邻居们对张老师的戏称,带有嘲讽的意味。)
张老师胃癌晚期,形容枯槁,病入膏肓。他热泪盈眶地和我推心置腹地说我是这么多年里他教过的第一个来看过他的学生。他衰老得非常严重,皮包骨头,满身刺鼻的药味,我距离他很远就呛得出不来气,想呕吐,他和我第一次上课见到他时判若两人,那时他才三十来岁,满身阳刚之气。
当天夜里张老师就去世了。
天地良心,他身后的那张纸条真的不是我贴的,他没有转正应该也和我爸找他没有关系。那时有很多民办教师都没有转正,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也许张老师早就忘了这些吧。
我没有看他的葬礼,听说他的棺材里面放着一个小黑包袱包裹着的骨灰,整个棺材里面空空荡荡的。他的妻子把他生前没有卖完的近千本书给塞了进去,塞得满满的,里面充实了起来,伴随着他缓缓地沉入了墓坑里。
 
 
小静
 
 
自从换成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后,我的成绩快速上升,接连在课堂上受到漂亮女老师的表扬,我很快就忘记了张老师带给我的阴霾,恢复了快乐的童真童趣。
育红班下学期开学不久,春姑娘带领着穿花衣的小燕子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地,整个世界顷刻间染成红的绿的,生命开始新的一轮生长。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女孩子。
她住在六队,我家住在七队,六队的地在七队西边,一天,我在家门口见到她挎个大篮子,她的篮子里装的满满的,都是青草。
我家前面的老老和老太爷也喂的有牛和羊,我就也想去薅些青草回来喂。
我大着胆子装成小大人的口吻问她,你明天下地薅草还从这经过吗?她说过,还对我明媚的暗笑。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小静。她问了俺妈我叫什么,俺妈给她说我叫奇高。她就挎着篮子走了。
第二天我刚吃过了早饭,她就在我们家院子外面叫我了,我妈给我找了个用塑料绳子编制的提篮,我就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我妈的声音又在后面撵上我对我说别薅太多了,你别挎不动喽。
我和小静厮跟住去了西地。小静是他们家老四,她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个弟弟,她的爸爸是兽医,但也给人看病。
她的右眼像是一个黑黑的乌梅,看起来挺吓人的,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怕,因为小静一直在对我明媚地暗笑。
我们到了西地,麦苗绿油油的,到了我脖子那么高,我一蹲下来麦苗就埋住了我,小静一蹲下来也能埋住她。我们俩都坐到了麦地里。风吹麦浪,呼呼的高低起伏像是大海壮阔的波涛。
小静问我上哩几年级?我说我上哩育红班。她又问我在学校里都学些啥?我说学的有拼音,a o e ,还学的有加减法,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
我问小静,你咋不上学嘞?她说她爸妈不让她上,让她搁到家下地干活哩。我说,你的眼咋啦?她说是小着些让海青家的骡子给踢住了,就成这嘞。
“哦,疼不疼啊?”我问。她说早些疼现在不疼了。
我们俩在麦地里薅的有又长又壮的野菇苗,细细翠翠的芨芨草,大大成一片的马齿草。小静说她知道一种坑麦,长在坑里边,薅出来也能喂羊。我就跟着她去薅坑麦。
坑麦其实就是浇地的时候被水冲散了土的麦苗,露着麦根,一薅就薅出来了。
我问她这种麦子人家叫薅吗?
她说叫薅,这也是草,冲走了泥土的麦子长着长着就倒伏了,结不了麦子,我们就找起了坑麦。
我们俩的篮子都装满了,可是我挎不动我的提篮,我太小了,才不到五岁。小静一个胳膊跨着她的篮子,一个手帮我拉着提篮的一根带子,我用双手拉着另一根袋子。我走一会儿使慌了就把我的篮子放在地上歇一会儿,她还跨着她的篮子站着等我。
她帮我把篮子跨到了家后就回去了。
羊和牛看到了青草,疯了似得欢喜,仿佛要把缰绳撑断。妈妈把篮子里的草一半扔给了栓在白椿树上的老母子羊,一半扔给了拴在洋槐树上的老黄牛,羊和牛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连头都不抬。我说我饿了,我妈就给我卷了个砂糖馍。
后来我才知道,小静一生下来右眼就像是乌梅一样,那时她家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子了,计划生育抓的紧,他爸妈就把她给送了人,过了四年他爸妈又生了个男孩子,她家又把她给要了回来。她在家里的地位连猪狗都比不上,家里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她干,过着非人的待遇。
有一次我去她家里看病,在她家里见到了她,她妈让她喂猪,她连和我说话都顾不上。她睡的床是一块木板支的。
我上初一的时候,听说她嫁给了一个瘸子,她先是生了一个女儿,有一次我在她妈家门口见到了她,她抱着女儿回娘家,可是她早已经忘记我了呢,我们擦肩而过,我凝视着她那只乌梅一样的眼睛,直到我们相互走远。
听说她丈夫对她挺好的。要给她治好眼睛。
最后一次听说她就是在二零零八年冬天了,她生第二胎时大出血,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住一个,那是一个男孩,她劝丈夫选择保住孩子,最终孩子是保住了,可她却,剩下的话我不想说了。
去年春节,我见到她的丈夫瘸着腿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和一个五六岁的儿子来丈母娘家串亲戚。她的女儿很漂亮,一双眼睛像是一汪秋水,闪耀着秋天的菠菜。
 
 
漂亮的女老师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只教了我半年。期末的时候学生们都在疯传说她怀孕了。我也发现了她的肚子鼓了起来。有一天,我对她说老师你怀孕了吗?她羞红了脸,摸着我的头说我这么小就懂这么多。我感觉受到了鼓励,就小声对漂亮的女老师说我想听听你的肚子。女老师警惕地笑了,说听我肚子干啥嘞?想要耍流氓吗?! 我也笑了,一边拿着手里的铅笔在作业本上乱画,一边小声地说我想听老师肚子里的小妹妹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里的是小妹妹?女老师问。
我回答说老师真齐整,当然也要生个齐整的小妹妹啦。
放学了,漂亮的女老师叫我帮她拿书。我跟着她回了她住的地方。她挺着大肚子真的要我趴上去听。我站着不敢动。
漂亮的女老师有些生气地说,你不是要听我肚子里的小妹妹说话吗?要你听了你怎么又不听了。
我用左耳朵轻轻地贴了上去,女老师的大肚子很软很热,还有一股好闻的气味。我刚上去不一会儿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听到了什么?我说我听到了小妹妹的呼吸声,小妹妹很乖在你肚子里睡觉呢。漂亮的女老师很开心,夸我又聪明又可爱,还给我拿了水果让我吃。
漂亮的女老师问我,你很喜欢小妹妹啊?我说我肯定喜欢啊。
漂亮的女老师又羞红了脸说,你怎么这么小就喜欢小妹妹啊。我自己也挺不好意思起来。
漂亮的女老师在嘴唇上抹口红,我在认真得看着她抹。也给你抹一下吧,我吓得赶紧捂住嘴巴,说我不要抹太红了好吓人啊,抹了会把人给吓跑的。漂亮的女老师“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育红班放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调到城里的学校当老师去了,听说她真的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妹妹,她们在一次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
漂亮的女老师姓吴,叫吴雨晴,漂亮的小妹妹叫小鸽子,很早就飞走了。
 
 
老老
 
 
我只知道老老姓李,这是老老生前告诉我的。
老老年轻的时候嫁在了我们村子北边的山王村,可老老嫁过去没有几年她的丈夫就病死了。直到给她夫家的公婆养老送终后老老才改嫁给了我的邻居老太爷。那时老老都快六十了,无儿无女。
老老和老太爷住在南屋,南屋有三间房,最中间是灶火屋,做饭用的,东边是老老的床,和灶伙屋之间隔了一层用高粱杆子扎的围子,西边是老太爷住的牲口屋,里面喂的有牛有羊,灶伙屋和牲口屋中间隔着一面厚实到发黄的土墙。
小姑奶奶走后,老老精神一度低迷,丢东忘西的,手里拿着锥子到处找锥子。我问我妈老老怎么啦,妈妈说闺女没了伤心呗,他们老两口老了谁养活他们。我说等我长大了我养活他们。妈妈轻蔑地说,就你,没有点儿哩事,娶了媳妇忘了娘,都是狼心狗肺的。
九五年春天,遂林爷家出洋槐树树,在我们家院里栓了一根绳子牵引住洋槐树怕倒喽砸住房子,老老从后地拉了一根树枝慢慢悠悠地经过院子,树枝绊住了绳子,老老摔了个仰八叉。
伯伯和遂林爷把老老抬到了南屋。
她走不成了,胯骨断了。她怕连累老太爷,说什么也不让给她看病。
过了半年,老老能坐在玉米秆编的围子上,俩手按住地,一下一下地搁地上挪。
隔壁东边的老太爷叫新亮,他在平顶山做卖菜的生意,娶了个安徽的年轻老婆,九五年秋天,新亮老太爷领着怀孕的老婆回来了。我跟着老老,老老一点一点儿得从屋里往外面挪动,到了外面,我听到了隔壁生孩子的哭声。
我问老老,孩子是咋生的?
老老说,孩子是女人生的。
我又问老老,女人在哪里生的?
老老说,是在女人肚子里生的。
我非常吃惊,突然想起来漂亮女老师的大肚子,她嫁到城里去了,不会再教我了,但我一直很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担心,因为我想不通小妹妹怎么才能从她的肚子里出来呢?要是出不来小妹妹呆在肚子里面该有多着急啊!
大年三十,妈妈在包饺子,我也想试试,就忙着赶面页,可我赶的面页不是太小就是太大,非厚即薄,我就又忙着包饺子,可我包的饺子奇形怪状的,我被我妈从厨房给轰了出来。我转眼就跑到了老老屋里。
老老和老太爷也在包饺子,我就想再尝试一下。我又是给老太爷赶面页,又是给老老包饺子,老太爷和老老还夸我呢,说我赶的好包的也好。可我手都没洗,就搁住劲包。老老屋里的煤油灯快熬干了,一闪一闪的,老太爷就剜了一小块肥猪油给抿了上去,灯焰就又亮了起来。我在老老屋里忙前忙后的,总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我妈在我们院喊我说饺子快好了,我就想起我爸说饺子好了得赶紧放炮,我就丢下了未竟的事业跑回去了。
最终我自己包的饺子我一个也没吃。因为当老老和老太爷叫我吃饺子的时候我已经投入另一场硝烟弥漫的放鞭炮战争中。
过了年以后,老老得了重病。
一天大半夜老太爷敲门,说他听见老老在屋里叫他哩。我们都跑到老老屋里,老老在床上躺着没有一点儿动静,我们都又去睡了。过了一会儿,老太爷又敲门,说老老又在屋里叫他哩,我们跑过去看,老老还在睡着,我们等了一会儿,又去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说老老走了。我就赶紧跑过去看老老,可我妈拉着我不让我去跟前。我远远看到老老蜷缩着身体,头朝着里边的墙,长筒棉线帽子歪掉了半拉,苍白凌乱的头发露出了半截。
邻居石头爷来给老老洗身子,穿上了寿衣。伯伯和爸爸找人打了口柈,把老老装了进去。在小姑奶奶的坟旁边打了个墓坑,请了一班子响器吹吹打打把老老的棺材抬进了墓地里。我打着红灯笼,给老老照路。老太爷没有去坟地,坐在家搁那哭哩。
老老死了后,老太爷总是说晚上老老又回来拉着他的手说叫他也去哩。
老老一直待我可亲。现在我还记得有一天老老扯着我的手去东地大坑里叫老太爷回去吃饭,路边有低矮泥墙,我就在泥墙上面鬼扎,一不小心就掉下来摔哭了,老老就给我叫魂,拉着我念叨,高娃~回来了,高娃~回来了。
老老说,我的魂让小鬼给勾跑了,魂丢了要是不叫回来人就活不成了。
 
   
王小欢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是嫁到我们村的崔萍老师教的。
上了一年育红班熟悉了环境,我那时跟着邻居家的孩子田金龙疯玩起来。
田金龙比我大一岁,但他学习上是马湖茶,成了留级生,更会玩了。我跟着他,他会叠四角打毯,我不会,他说他给我叠一个让我给他双倍的纸张做交换,我就把算术课本撕了大半叠了四角。又和他在地上打毯,把四角都输完了。我爸看到了我撕剩下的课本就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就再也不敢撕书了。
崔老师要我们背“小竹排顺水流,两岸玉米乡,小竹排在水中游”那篇课文,谁不会背就站到墙后头不让回家,我和田金龙都不会背,直到我爸来学校找我才把我领回了家。田金龙他爸没有来领他,他就跟着我爸后头偷偷溜走了。
混了一年,我小学一年级成绩太差,留级了,又换成了本村冯老师教我。
田向阳也升到了一年级,我们又在一个班了。因为我是留级生很少有人敢欺负我,我就保护起田向阳了。
一个叫王小飞的男生总是欺负田向阳,田向阳虽然胖,但他很笨,走起路来都很吃力,就无奈的任凭王小飞欺负他。我看见了就和王小飞打了起来,替田向阳上拳。
王小飞是王小欢叔叔家的孩子,王小欢我认识,她比我大三岁,她家不展挂她爸爸领着她去我们家借过粮食。
看到王小欢来劝架,我就放了王小飞一马。
过了几天,王小欢要我去她家玩,遇到了王小飞,他叫我,老丁,你咋来了?我以为他又想给我打架就回应叫他老王,我们竟然玩熟了,他说领着我们进他家的瓜地摘西瓜,还没到瓜地,他就垂头丧气地告诉我们,他爸正在瓜地看瓜呢,摘不了瓜,我们三个就灰溜溜地回去了。
又过了没几天,王小欢高兴地说他家里有个小西瓜,她要请我和王小飞去吃。我和王小飞就高兴的去了她家。那个瓜很小,王小欢切成了四页,两页给了我,另外两页给了王小飞。我把一页西瓜的肉啃完后,剩下的皮要仍她说你别仍,我最好吃瓜皮了。我就把瓜皮给了她,她接过瓜皮就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品尝后她突然激动地说,真好吃真好吃,瓜皮真好吃。为了讨好王小欢,王小飞也要把瓜皮给她,她却不要。她只要我的,说只有我的才好吃呢。
俺伯给了我五毛钱,为了回报王小欢的西瓜,我问她你想要啥,我给你买。她说她手腕上系得五色线断了,想买新的五色线系在胳膊上。那时候刚好快到端午节了,大家都在买五色线,往胳膊上系。我就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给她买了五绺线,一绺一种颜色。她高兴地说真好看,给我也系上五色线。
端午节那天,王小欢给我系上了五色线,我们俩一个手腕上一个,伸出胳膊放在一起。
我说我小姑奶奶以前也给我做过五色线,我还给小姑奶奶做过玻璃珠子项链呢。王小欢说,她以前的五色线是她小时候妈妈给她做的。
她的妈妈在她还没有上学的时候跟人跑了,剩下了她和哥哥跟着她爸过。
我跟她说我老老屋里还有一幅女娲娘娘的画,在老老屋里墙上挂着,可像你了。她说,是真的吗?我也想去见见她。我说是真的不骗你,以后咱俩私跟住去看。王小飞见到我俩戴着一样的五色线就说,好啊,姐,你喜欢老丁啊,你们俩刚好凑一对,我咋办啊?日他兜儿。看他装可怜兮兮的,我就把家里的一根皮筋送给了他,他做了一副弹弓整天拿着到处鬼觉,说这是老丁姑爷给的彩礼,制造了不少绯闻。
有一天王小欢问我说女的里头你最喜欢谁?我想说我最喜欢小姑奶奶、老老、奇花表姐、还有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和她肚子里的漂亮小妹妹。她说你喜欢的怎么那么多。我问她男的里头你最喜欢谁,她说她就喜欢一个人。我问是谁呀?她说我不说,你知道。
我们家在学校南边,王小欢家在学校后边,可她总是绕一大圈把我送回家了她才回家。我领着她去看女娲娘娘的画,她说她长得真好看,她能摸一下她不?我说能。
二年级开学的时候,王小欢没有来上课,我见到王小飞一问才知道,王小欢她哥偷东西被人抓住送进了派出所,她爸爸不让她上学了。我去找她,她真的不上学了。
有一回我放学了,她在学校门口等我,我们俩一起回了我家。我老太爷挂着两行清流鼻涕说,等我长大了要我娶她呢。小欢说我不会娶她的,她的腿瘸了。我说腿瘸了才好看呢。她说才不好看呐。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爸爸把她嫁给了黑龙庙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她才十四岁。离我老太爷说让我娶她仅仅过去了两年。后来她爸病死了,借我家的粮食也没有还上。听说后来她不跟黑龙庙那个男的过了,也不知道跑哪儿了,在去年的时候听几个老太太说她已经在外面死了好几年了。
都怪我都怪我,我真后悔。没有说我会娶她的。
我现在还记得她给我系五色线时的样子,多么认真纯洁。
俺俩再也不能去老老屋里看女娲娘娘画了。是再也不能够了。
我只能是看着她给我的系得早已经褪色的五色线,想她。也只能是在吃西瓜的时候想起她,也只能是想她和想起她的时候,去老老屋看墙上挂着的那幅大眼睛的女娲娘娘画,一个人孤独地把伤心的泪水化作满眼相思的雨。
 
 
高举他爷
 
 
高举他爷丁耕夫是杀死我二爷的凶手,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我邻居老太爷说了。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住在东边的大兵,大兵的二爷就是新亮,在平顶山卖菜的那个大胡子老头。
一次我跑着和大兵、二兵到高举家玩,高举五岁,比我小两岁,在给他爷铡草,大兵张嘴就说我说哩高举他爷叫俺爷打死了。高举他爷抬头又低头,默然不语,继续往铡刀里送草。
一九七七年的时候,高举他爷强势俺二爷,他当过兵还是老党员,活活把俺二爷给打死了。俺爸和俺伯连唯一剩下的亲叔叔也没有了,彻底成了孤儿。本来是要法办他枪毙掉,因为当时他家也老难,他娘岁数大,他弟弟病死了,弟媳妇是精神病跑丢了,剩下个侄子国友才十来岁,他姐跪着来给俺老太爷求情,把他娘的棺材给了俺二爷下葬,这才饶了他。(注:在文中没有特殊说明,老太爷就是指邻居老太爷。)
他侄子国友长大娶了个媳妇叫丽萍,是黑龙庙村的,就是王小欢嫁的那个村子。丽萍生了个孩叫高举。
老头养了个羊,整天牵住放羊。后来他岁数大,手很打颤牵不住羊了。九九年的时候,他侄子国友突然犯神经病了,大半夜里拿个粪耙子筑向了丽萍,教丽萍身上筑得都是窟窿。
丽萍回了娘家,娘家人来为丽萍出气,打了国友一顿,和他离了婚,把高举撇这了。
事情出了后,国友算是彻底神经了。地里的活不干了,家里的粮食吃光了,隔三差五和他伯吵架,还打他伯哩。他伯只好领着高举出来跟另一个孤寡老头夫照住。
国友开始了流逛堕落的生涯。下着雪穿着破布衫露着胳膊,一个人自言自语,大半夜里大嚎大叫,今去地里偷个萝卜,明搁地里窃根黄瓜,是见啥吃啥,谁要是敢说他两句,他记仇,他半夜黑地下地教你哩东西一顿毁毁。
有一天高举他爷拄住拐棍来俺家,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笑着跟俺爸说,我跟俺国友说看看人家二军家那麦圈里头是啥,都是粮食,你再看看你那是啥,都不会比比。
零零年的时候,我们语文老师讲狼牙山五壮士,说要是有个老战士来课堂上讲讲打仗的事儿就好了,比我教几节课都强。我就举手告诉语文老师我们队有个老战士,是高举他爷,参加过淮海战役,打过仗。老师就让我去问问,高举他爷来讲了淮海战役打仗的事儿,语文老师还在课堂上表扬了我。
零二年的时候村里把学校空下的一所房子收拾成了敬老院,让村里几个没头住的孤寡老头住进去,高举他爷也住了进去。
高举上到小学二年级就不上学了,跟着他爷过了几年。
二零零七年俺二爷去世三十周年那一天蒙蒙亮,病了半年多的高举他爷突然下床拄住拐棍到俺二爷的坟上去烧纸祭奠。
半年后,高举他爷病死到了学校里,过了几天才被另外一个孤寡老头发现,不赖他外甥找人把他埋了。
 
 
奇花表姐
 
 
奇花是我的表姐,她妈是我妈的亲姐。
但我们家还有一层更复杂的关系,她奶奶是俺姑奶,亲的,我亲老太爷亲生的女儿。我在前文说的那个邻居老太爷是我亲老太爷的叔伯弟。
我爸之所以能娶到我妈,就是多亏了我姑奶是我大姨的婆婆这层关系。
奇花姐比我大十一岁,她们家开的造纸厂,里面有好多书,那时候流行去造纸厂用废书纸换胶布。
我老老去世的那个夏天,我们家在山上种得有西瓜,我和老太爷在瓜地里看瓜。一天下午,我表姐来了,我就领着表姐摘瓜吃。
我表姐问,奇高,你懂那个瓜熟那个没熟吗?我说我懂啊,西瓜藤旁边的触须发黑了就说明西瓜熟了。
给我表姐摘了个六七斤大的西瓜,没有刀子,我就用手给捶开了,红沙壤,表姐说你们家的瓜好甜啊,我说那当然了,这是白塔山阳坡的山地瓜,表姐一个人就吃了大半个。我又给表姐摘了五六个装到肥料袋里,让表姐带回去吃。临走了,表姐说要把我带到他们家玩几天,我说我妈要我在地里看瓜哩,怕不让我去。表姐就带着我跑回去问我妈,我妈说中,交代我表姐说我晚上睡受太赖,我表姐说让我跟她睡。
我就去了表姐家。
表姐家有钱盖的是楼,她待我可亲了。
表姐说我的眼睛一个高一个低,跟别人的不一样。我说我一出生就是这。大姨说是她先发现的,我妈把我生出来一个多月都没有看出来我有病,我说我妈真笨,要是我的话我早看出来了。大姨笑着说我那时候连话都不会说,抹门当窗户。我笑了,表姐也笑了。
晚上睡觉,我大姨说让我和奇星哥睡在一楼,我说好。可我奇花姐说我还小就让我跟她睡,我们就去了二楼。
那是大夏天,表姐的床上铺的是小竹子块串起来的席子,睡在上面很凉快。
睡觉前,表姐说,我要尿的话就告诉她,我说我想尿,表姐就领着我到外面走廊里,让我蹲在走廊里尿。我尿完了,我问表姐说姐你也尿,表姐说不用管她。
表姐就搂着我睡了起来,起初的时候我知道我是跟我表姐睡的,可后来我就忘记了,还以为是跟我妈睡呢,就胡乱摸了起来,想找那啥呢。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我睡醒了,我表姐说没想到我睡受真赖,我才想起来我一定是摸那啥了,可那时我还小嘛。我表姐说我晚上睡着睡着转了一个部棱,腿都翘到她脖子上了。我一看,我掉了个头,明明我是和表姐睡同一个头的,却睡到了和表姐相反的那一头。我自己也大惑不得其解。
第二天表姐领着我去姑奶家,姑奶家有四个儿子,姑奶住在老四家。姑奶家开了个小卖部,见到了姑奶,她又是给我吃大大泡泡糖,又是给我吃巧克力,姑奶说她们家的大大泡泡糖三毛钱一个,别处都是卖五毛钱一个,她们家的卖的便宜。四表叔家的大儿子奇豪把他的《海尔兄弟》和《黑猫警长》连环画送给了我,四表叔家的二儿子奇洋送了我一盒枪子,枪子是塑料的,圆形的像是糖豆那么大,临走时奇星表哥把他的枪送了我一把。
表姐又领着我去了北地的造纸厂,给我捡了一大包胶布。
我一共在表姐家住了两天,都是跟表姐睡的。
第二夜我表姐搂着我睡我还是不安生。开始表姐问我咋啦还不睡着,我说我想我妈了。表姐问我你睡觉还摸那啥啊?我点头说嗯。我表姐还呵呵呵笑我呢,说我都多大了,我说我那啥我还吃呢。不过后来表姐搂着我就睡着了,我睡着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表姐身上有一股香味可好闻了,我老喜欢闻,表姐说她抹的是香水,我说我也要抹,表姐说这是女孩子抹的,我说我也要做女孩子,表姐就给我也抹了。
表姐还给我包了红指甲,从植物小大红的花朵上摘下来的花瓣摁到指甲盖上用叶子包起来,过会儿揭开,红红的像是红辣椒一样鲜艳。
时光如梭,岁月也如梭;时光如箭,岁月也如剑。如果十九岁的表姐在感情遭遇挫折后没有那么容易就想不开,只是一个人偷偷跑到白塔山上,站在高高的白沙塔顶上吹吹凉风,看看远方美丽的风景,那么她现在也应该从花季雨季清纯美少女蜕变成性感诱人成熟艳少妇了吧。
表姐身上的那股好闻的香水味道永远都在我的记忆里发酵扩散,如一杯陈年老酒越发有味道,偶尔我把自己带回那迷人的醉意里,不愿独自醒来。
 
 
田向阳
 
 
九六年冬天天特别冷。凛冽的寒风把干冷的大地吹裂了几道伤痕,心软的上帝实在看不下去了,让鹅毛大学骤然从天而降为大地的伤口绑缚上了干净的绷带,掩盖住了大地痛苦的表情。
那时刚放了寒假我给田向阳说,我表伯家开的有造纸厂,他就想和我去换胶布。
但我们俩实在是太傻了,换胶布是要拿着旧书去的,我们俩空着手就去了。
我领着他踩着纷飞的大雪,穿越在时空的孝布里,最终我们连造纸厂的门都没有找到,只好失落地走回来。他又走不快,我得走一会儿,等他一会儿。傍晚将至,我们离家才走到基阿岗,离家还有四五里地,幸好遇到了我们村进城买药的医生筏舟爷,才把田向阳放在自行车上给推了回来。
那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他还能走路。
到了后来,他胖的走也走不成了,去不了学校,只能呆在家里。
他坐在一个大靠椅上,大靠椅腿上拴着个绳子,绳子的一头栓在电视机的开关上,他一拉绳子电视就开了,但只能看一个台,换台的话他要用一根棍子捣调台的转扭。
他姐田旭阳给他买了本《十万个为什么》,我一去找他,他就让我看。
他的越来越胖,他爸和他妈两个人才能搀着他上厕所。
我上初一的时候,回到家听门上的人都在议论向阳烧死了。他爸妈出去干活,他一个人躺在大靠椅上看电视,大冬天的,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他爸妈怕他冻着,把煤球火放在他椅子前让他烤火。
等到他爸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趴在煤球火上烧得不成样子了。
他被装进了木匣子草草地葬到了白塔山附近的荒野里,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新亮

 
 
新亮是我家的东邻居,我问他喊老太爷。
他年轻时候因为在生产队里“犯错误”外逃到平顶山,以贩菜为生。从我记事情起,每年他都会回来几趟,给我们送些稀罕蔬菜,洋葱是我最深刻的记忆。
秋风吹过,白椿树叶梗在院子里落了一地。他坐在我们家院子里,眯着眼睛,有声有色地说着曹操有八十一万人马踏踏一匹踏踏一匹……踏踏一匹,要踏踏多少天才能踏完?
后来他领着安徽的老婆小薇回来了,小薇在家里生了个男孩子叫钢蛋。自从新亮他娘死了后他就很少从平顶山回来了。
但我们都知道他在外面挣了很多钱,他是我们脑海里神秘地存在。
突然有一天,他们家门前停了一辆带棚的摩托三轮车,小薇领着两个男孩从里面下来,最后里面颤颤巍巍地下来一个满脸胡子拉差的老头,正是新亮老太爷。才几年不见,他竟然苍老的不成样子了。
小薇说他得了脑血栓,人家搁平顶山借他的钱也不还他了,他们一家搁平顶山住不成了。
他们家北屋塌了,实在住不成只好在院子里盖了个简易石棉瓦棚,东屋收拾了一下还能勉强住。小薇十天半个月就跑出去给门上的光棍带回个媳妇,因此到他们家领媳妇的光棍络绎不绝,只是见她带回来的中年妇女也不少,但大都是来这骗吃骗喝后就偷跑了。
她说,她钢蛋在平顶山给人家掂尿罐一个一块钱,她第二胎生了个双胞胎送人了一个,卖了一万块钱,只留下了铁蛋。她还说在平顶山的时候要是有人欺负她了她说她有艾滋病,别人就不敢理她了。
一天上午,新亮老太爷嘴里叼着烟卷,神情十分复杂,手里提着提溜到大腿上的黑棉裤,晃晃悠悠地到门上,把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吓得尖叫着跑回家了。
一天傍晚,我去他们家,看到新亮老太爷正拿着一把生锈的铲子库蜷着剜院子里疯长到半人深的荒草湖泊。
又一天早上,他家屋子里冒起了烟气,我们跑过去看时他正把冒着烟的被子、衣服正往屋外面拉,石头爷表情凝重地评论说:他病着,还不安生,手不离烟,屋里没有灯,他躺在床上顾约摸吸,失火了。
俺姑奶活着时回来串亲戚,见了新亮,对他说,钱没有了还可以挣,叫身体养好。新亮呵呵地哭了起来,鼻子眼泪一大把。
又一天柔西的时候,小薇使急八荒地跑到俺家协活着他老头新亮死了。石头爷胆子大,进新亮屋里看,出来后把五根手指撮在一起比划在空中同时嘴一撅说新亮真不中了,这回彻底去球了。
新亮因为和他二哥,也就是东边大兵他爷家不合,他们两家不怎么说话。新亮生病后回来两年多人家都不想来看他。
但毕竟新亮是大兵他爷中新的亲弟弟,最后还是他们家出面小微花钱打了口棺材把新亮老太爷给埋了。出殡那天,我站在外面看,我爸是打头抬冢的,整个棺材最重的位置。
新亮老太爷死了没多久,小薇就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到了刘坡一个光棍家,很快就生了个女儿,小薇回来人也吃胖了。
我过往世界里那个说着曹操八十一万人马踏踏一匹踏踏一匹的说书人再也不见了。他荣耀闪光的平顶山传说永远成了我心中未知的秘密。
 
 
老太爷
 
 
二零零一年的春天,老太爷病了。我邻居老太爷叫丁铁成,生于一九一九年。
俺伯从造纸厂回来赶三月初八的山上会,老太爷坐在院子里说他不出谈哩,今年开春来他把羊皮袄脱得太早,身上一约摸着冷可晚了。
俺伯就领着他去岗马卫生院看病。
看了两天老太爷的病情大为好转,俺爸和俺伯就把老太爷拉到小李庄俺舅爷家打吊针,那里近。俺舅爷说他有好药,不用岗马卫生院开的药方,打了三天后俺老太爷的病情迅速恶化,连床都下不了了。
过了十来天后老太爷吃不下去东西了,我给他端了一碗稀饭,他就那喝不下去,我叫放他床头,一下撒了一床。
牛槽上的老黄牛干瞪着眼,杠子上拴着的老母子羊咩咩地叫。
病了二十多天,老太爷突然坐起来说,叫我给他穿鞋,说俺老老和小姑奶奶在叫他哩。我说在那里叫你哩,他说在院子里叫他哩。我刚给他穿了鞋,他又说想喝玉米糁哩,我赶紧给他端了一碗,老太爷喝了好几口。
俺伯说老太爷这是回光返照。
刚过晌午,老太爷就精神低迷起来。
我趴在老太爷耳朵边说,老太爷你可不敢死啊,你死了俺爸没有钱埋你,你的棺材也没有打哩。老太爷眼角的眼泪扑嗒扑嗒落下来,饥饿的老黄牛立在偶槽上哞哞地仰天长啸。
俺伯过来,再次确认了老太爷的寿衣在老老屋柜子里搁着,我看到他头上的火车头帽子颤抖了几下。
虽然早早交代了后事,但老太爷直到最后都不迷,脑子一直都是清醒的,可他说话非常困难了,只能哎哎嗨嗨的。
四月初八那天早上,俺妈一开门就看见一只绿头苍蝇,我们预感到老太爷今天要走,直到傍晚,俺伯搁院子里说老太爷不中了不中了,老了,断气了。俺爸爸刚从丁神仙那里回来就又跑去丁神仙家,请他来主持丧事。
在老太爷的葬礼上,俺姆痛哭流涕,她想起了她死去的父亲,而她从云南来到河南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按照祖上的风水,墓穴朝东南——西北方向,东南为上,西北为下,根据辈分和亲疏关系依次排开,老太爷和老老合葬在了东南方向,紧挨着他们的一个孤坟是小姑奶奶的。
坟地西北方向上的一片空地是给我留的,将来我也会进去,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姥爷
 
 
姥爷死的时候,我没有回去为他送葬。
在电话里,妈妈哭的死去活来。
我不喜欢去姥娘家。
但在我三岁半前,我是喜欢去姥娘家的。三岁半那年姥娘家有会,我一个人先跑去姥娘家,姥娘家的村子和我家的村子挨着,很近,我跑到了姥娘家门口时,我大姨一家刚走进院子里,姥娘就迎接着大姨、奇花姐、奇星哥他们说说笑笑地进了里院,我空欢喜地喊着姥娘,姥娘根本就没有看我。我一个人又跑回了家。
从此连着好些年,我一去姥娘家总是难受地生病。
姥爷得糖尿病好几年了,妈妈总是隔三差五跑去给姥爷洗衣服,姥娘腿脚有病,走路一摇一晃。
姥娘和妗子敌对好多年,她们俩谁也不和谁说话。
姥爷后来又得了老年痴呆,连人都记不得了。
我去姥娘家,姥爷都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奇高。他说哦,奇高,来收电费哩。
我再次和妈妈去姥娘家,姥爷又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奇高。他说哦,奇高,那个奇高。
记得我小时候那几年,俺家地里活多,爸妈老是顾不理干,姥爷就一个人天不明就背着锄下到俺家地里锄地,不吭不哈,锄到大清早再背着锄回家,到了傍晚,姥爷又背着锄下到俺家地里锄地,锄到昏天黑地了再背着锄回家。
姥爷的五七的时候,我去给姥爷上坟,妈妈、大姨和三姨都哭得一塌糊涂。我突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姥爷再也没有了,我从内心里面哭了,哭得很伤心。
 
 
石头爷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温暖的阳光也来了。
每个春天,或多或少都要下几场春雨,那微微春风,绵羊一样,常常是没日没夜得淅淅沥沥着。去年的春雨似乎比往常多了一点,进入二月,就开始下雨,谁知道这一下子就难以收住脚步,只见小雨断断续续地落了半个多月,出了二月中旬,进入下旬,才算逐渐转晴。村庄被一层辽阔的细雨给洗刷了,山峦、白塔、水沟、树木、房屋都焕然一新。每一处的脊背上都驮着雨滴,乔装成娇艳欲滴的花朵,只是这花朵太多太大了,无边无际的清澈,向着四面延伸开去,一直蜿蜒出村庄,到那些逐渐长出新绿的坟地,到那些曾经美好现在却只能回忆的蓝天白云。
石头爷快去世了,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屋外的瓦上还滴着水滴,嘀嗒嘀嗒,仿佛时间的沙漏,恍若生命的时钟。
我乘着从开封回许昌的火车,踏着春雨清洗过的路面走进村庄。村庄越来越大,跳跃进我的世界里。
石头爷得的肝癌晚期。邻居表姑奶说,他年下盘了一锅扁食馅,但三天只吃了两个食馅。
前年秋天的时候,玉米正在地里疯狂地生长,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石头爷拿着二百块钱来俺家,说作为我上大学去的路费,他为有我这样的孙子而骄傲,把他五保户发的钱给了我。
五保户一月才发不到八十块钱。
因此每次回来我都给他带些东西,不管贵贱便宜,爸爸也为此给他干了很多活。
石头爷孤苦一生,无儿无女。
我坐在他的床前,他说他活不成了。眼泪滚落。他说他才七十六岁。
他说他家的坟地只进他一个人了,从此那堆坟地就成了孤坟,再也不会进人了。
我说石头爷你放心吧,俺老太爷老了这么多年,俺爸每年都给他上坟,俺老老老了这么年了俺爸每年都给她上坟,小姑奶奶死了这么多年,每年我都会想起小姑奶奶,就算石头爷你走了我也会在你周年忌日的时候记起你的,给你去上坟,送钱送肉,到时候你记着去收,可别忘了,记得是我给你送的。你东地大坑上的麦子熟了给你收回来,放心去吧,不会呕烂到地里。
石头爷哭了,他说恁老老老些,别的人都不敢去,是我去的,屋里可黑,她头蜷缩在床头靠着墙,我摸着她,给她穿了寿衣,恁老太爷死些,我也知道,搁根盖哩,人死了去了那里,谁还知道是啥,说记着只是人的一个念想,是人的心意,死了到底啥样谁也不知道。
世事无常,往事如烟,人都有这么一天。
我爸给石头爷办了葬礼,还请了班响器,敲敲打打吹吹地送走了一个孤独寂寞的灵魂。仪式或好或坏,只是对待死亡的尊严问题。
村子里马上要修路了。我和爸爸在石头爷的坟前烧了纸,我爸念叨说,你的三间破瓦房过了年修路就要扒了,也是为村子里做好事,今年最后一年还给你在门上贴上新春联,蓝颜色的,你老人家也过个好年啊,啥都别惦记,该吃吃该喝喝,缺钱了言说一声,真不中喽托个梦给我,周年忌日、清明、十来揖儿啦,有空钱都给你烧烧送去,你收住钱喽想买啥买啥,别很仔细,活着的时候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有个钱老难,这给你送的钱别不舍得花,该买啥买啥,肉,馍,收住吧,奇高也搁这里,恁爷活着亲你哩,给恁石头爷磕个头。
坟头上插着红灯笼,如果想家了,他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即使将来破旧的土房子不存在了。
 
 
尾声
 
日子一天天过着,一年又一年。清明我来给已故去的人们上坟,重阳我在山顶孤独的思念,失眠了我在午夜里不断的辗转。
春种秋收,夏播冬藏。我残缺的身躯还担负着时代强压给我逃离农村、趋炎城市的艰巨重任,我处在农村和城市的夹缝中,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未来还遥不可及。
每当冬天的白雪覆盖住了村庄的同时也把坟地覆盖住了,但等到残雪化尽,封存的记忆再次生长,那些曾经的人和事就会不断地浮现。
记忆中的坟地终究会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岁月中的爱恨情仇终究会日渐淡忘。
人生最漫长的离开是死亡,人生最短暂的离开也是死亡。来到这个世界上,人们最后不管以何种过程离开你的世界,其结局都是一样的,死亡,连你自己最终也不得不离开你的世界。
在浩瀚的夜空中,旧的一年走了,新的一年又来了,我想起了他们就如同想起了我自己,他们如果想我了就托个梦知应我一声吧!
 
作者简介:
丁奇高,本名丁气高,九零后男生,先天性残疾,河南省禹州市小吕乡人,现就读于河南大学商学院,曾在《作品》、《莽原》、《名人传记》、《原野》等杂志发表过一些小说和人物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