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小说 > 正文

山鬼

山鬼
                                                            
欧阳德彬/文
 
  1
  
  一年暑假,沈枫出门远行。他坐的是火车,K开头的班次。K大概是快的意思,那车却晃晃悠悠,俨然旱地蜗牛。他这才想起还有T开头的,大概是特快的意思,也快不了哪去,都不过是一些词不达意的文字游戏。慢车也好,反正有的是时间,可以在火车上考虑哪一站下。那时候,他急于逃离单调的校园生活,想去领略新的风景,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是随便跳上一列火车,想上就上,想下就下,全凭一时兴致。在宿舍呆久了,感觉要疯掉。大学毕业后,在社会上游荡几年,又重新考了研究生躲进校园也是逃避,过一种预定好的生活总是心有不甘。他一想到自己躲在教室和书斋,头发日渐稀疏肚皮慢慢隆起就不寒而栗。那火车的硬座上铺着一块污迹斑斑的白布,索性扯掉,露出墨绿色的人造革。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他才摊开皱巴巴的地图,看这趟火车途经的县城和大山。暑假并非年关,客运量不多,有些空座,有人干脆躺在长座位上睡觉,售货员无精打采地推着铁货车兜售那些劣质的小玩意。只有车厢里人挤人的时候才能点燃他们销售的激情,人越多,叫卖越欢,把那些买了无座票蹲在地上的人们撵鸡一样赶起来。许多年来,他曾无数次挤在这样的车厢里,怀揣一张半价的学生票,出门远行四处游荡。
  沈枫这次幸运,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想看看窗外的风景,可那厚实的玻璃窗蒙着一层老灰,怎么也擦不掉,便把那窗户死命推上去。一名矮胖的女列车员经过,说这是空调车,不准开窗,冷气会跑掉。他接着看地图,莲花尖、架子山、野猪湖、狍子坡、鬼山……地名一个比一个美好,可旅费有限,只能选择一处。左右为难之际,看见鬼山后面括号里有一行蝇头小字“国家自然保护区”,便打定主意去那里了。这些年,人人都想赚钱,砍伐山林,污染河流,大概只有在保护区内,还有些原始蛮荒的味道。他喜欢那些有灵气的地名,它们好像不属于人间似的,总有出人意料的东西。旁边的姑娘也许睡着了,一歪头靠在他肩膀上,他就让她靠着,不打扰。但还是忍不住看她。她剪着整齐的刘海,小巧精致的五官,虽然坐着,还是可以看出个头不高,身腰娇好,像是南方女孩。若在前几年,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准会把这当成一场艳遇,跟她搭讪,说些自己都感觉多余的废话,说什么人生就像这火车的旅程,遇见就是缘分啦,千方百计把自己塑造成宿命论的痴情种。然后瞅准时机要电话号码,看看有没有上床的可能。但他从来不说彼此其实都是过客,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都说三十岁是个坎,沈枫突然发现自己正经了起来,大概是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也领教过女人,那种少年时代狂热的向往也已消退。这次出行,选择荒芜人迹的深山,除了逃避枯燥乏味的学术论文,也是在逃避女人。窝在宿舍里,无论是看书写字,还是抄论文打游戏,那些经历过的女人总会幽灵一样围绕着他,让他寝食难安。少年时代欠下太多风流债,过了三十大概就是偿还的时候。索债的不是曾经的恋人,而是自己的记忆。山里没女人,难道不能照样活着?
  沈枫轻柔地拍拍她的肩膀,说自己快到站了。那个叫丰水镇的小站离他要去的鬼山最近。她睡眼惺忪地抬起手背揉揉眉心,不情愿地坐直,又斜眼看他。她眼神里有种让他心碎的单纯,差点把他惹哭。他想起有位老诗人说过诗人看见什么都想哭,难道自己有诗人的潜质?可他始终没哭出来,还强努出一抹笑,说自己要去鬼山,快到站了。他常在镜子中自恋狂般不厌其烦地观察自己,知道自己的那种笑看起来很猥琐,还有点玩世不恭,不笑的时候倒很像一本正经的学者。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一本正经的表情,总忍不住笑,讪笑?苦笑?笑别人?笑自己?谁知道呢。
  “你要去鬼山?山上真有鬼?”她声音细软,微微翘着饱满湿润的唇。
  “是啊,有鬼,有黑山老妖,不然怎么叫鬼山呢。”他站起身,把行李架上的帆布双肩包拿下来放在脚边,等着火车停稳就背上。
  “那你还要去?”她眼神里有几分惋惜,扫了扫修长的眼睫毛。
  “我会捉鬼呢。”他笑了。  
  “你是植物学家?去科学考察?”她大概是看到了他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和文质彬彬的外表,那是他平时表现出来的学者样。平时在校园里装正经装习惯了,那副面具就挂在脸上,与皮肉交融在一起,摘不掉了。很多同学说他适合当老师,正所谓为人师表。
  “不是,我只是游山玩水。暑假总该出去走走。”
  “你是老师?”
  “我是学生。”
  “哪有你这么老的学生?鬼才信。哦哦,怪不得你去鬼山。”
  对面坐着的老汉朝沈枫挥了挥粗糙开裂的大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是看不下去他跟这姑娘漫无边际的交谈了。
  “年轻人,鬼山真的有鬼,山鬼,厉害着呐。”老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他,让他一时觉得他是女孩的父亲。他仔细观察,老汉长着鹰钩鼻,雷公嘴,铜铃一样的圆眼睛,看起来像一只猫头鹰,跟那娇小精致的姑娘毫无共同之处,他才肯定他也不过是路人。火车上,有的是路人,跟《滕王阁序》里说的那样,“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跟邻座聊聊天吹吹牛,下车就谁也不认识谁,这是规矩。
  那老汉站起身来,伸出满是筋疙瘩的双臂搬下行李架上的一只泛黄的蛇皮袋,解开上面的麻绳,掏出一个碗口大的杂粮馒头自顾自地啃起来。
  “年轻人,真的有山鬼,不骗你。”老汉的圆眼睛死命盯着他,他头皮发麻,觉得老汉在居高临下地审判自己,带着让他平时厌烦的道德评判的味道。
  “山鬼?《淮南子》注解里有关于它的记述‘山精也。人形,长大,面黑色,身有毛,足反踵,见人则笑。’不过是传说罢了。”沈枫大概是在反抗老汉目光的压制,有意卖弄点学院里的学问。但他在这个走南闯北的人面前还是心虚,书本上得来的毕竟肤浅,终日呆在学院视野毕竟狭窄。
  老汉轻蔑地笑了,鼻孔嘶地喷出一口气,种马似的,再也不答话,啃完那个大馒头就死命搓着那双糙手,发出秋风吹落叶的唰唰声。
  沈枫也失去了继续跟别人交谈的兴致,心里想着山鬼的事。看那老汉言之凿凿,或许真有吧,谁知道呢。辽阔的中国大地上,什么稀奇古怪事没有呢。
  一到丰水镇小站,沈枫就背上双肩包下了车。他不敢转身,害怕看到那姑娘依恋的眼神,连挥手作别都免了。他什么都不能给她们啊,遇见的每一个。他只是一个四处游荡不负责任的家伙。走在丰水镇的街上,看着到处乱钻的摩托车和陌生的路人,心里又凄凉起来。在这个初秋的午后,他这是又到了哪里?怎么又是孤孤单单赶路?还要去一座名不见经传的鬼山?小时候他就老往外跑,穿过故乡的河,越过大片大片的高粱地,跑得无影踪。那时候头顶悬着一轮硕大的月亮,月亮好大,里面住着人,还长着一棵树,他跑它也跑,你追我赶的,真带劲。他追着月亮跑的时候,听见月光在响,流过树梢,流到大地上,水流的声音。他再也没见过那么大又会响的月亮。流浪少年好孤单,却又不想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像是在寻找什么,又不知在寻找什么。也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啊,难道一辈子做身份卑微让人瞧不起的农民?还有像爹说的那样,老老实实打个工,跟村里的好青年一样,别整天流里流气地乱跑。沈枫在城市里见过那些青年,他少年时代的玩伴,在天桥底下,在小巷子里,睡在垃圾堆旁边,支着个脏兮兮的小铁锅熬粥喝,城管、环卫、警察见了他们就赶,跟赶流浪狗似的。流浪狗还有动物保护人士设立的流浪狗收容站,他们没有。即使有,也不是提供食物和帮助,而是毒打一顿加以遣返。他们也是男人啊,也想要个女人,可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们。他们去小巷深处找最廉价的妓女,染上花柳病,便再也没回过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许多年后,沈枫感觉到爹娘已经对他失望了,还有爱过他又离去的女人,他们都常善意地指责他,那么大人了,咋就不能现实点。他有什么办法,村庄荒芜,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哪有可心的落脚之地,又不甘心将就。他就读的鸟城大学也不会在他毕业的时候收留他,让他当一名梦寐以求的大学老师,一星期讲上几堂课,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属于自己。可是不行啊,人事处只招收名牌大学毕业的博士,好像他们的水平真的跟母校和学历一致似的,奉行的不过是另一种出身论。他又受不了每天去坐班,受人使唤,看别人脸色。一个经常想要像山鹰一样飞翔的人,哪里能受得了那种束缚。那年回家的时候,几个人模狗样打着鲜红领带的家伙选中了村里的那块地,说是搞什么新农村建设,他家的老屋拆迁了,院子里的槐树杨树也砍了,竖起一座座冒浓烟的化工厂。乡亲们被赶进集中营一样规划过的劣质楼房里,牛啊羊啊狗啊鸡啊没地方住,只好吃掉卖掉了。村里的老人们捶胸顿足,谁他娘的愿意离开自己舒坦的泥窝窝,搬进不接地气鸽笼一样的楼房里。那帮狗日的好事不干,净干些让人背井离乡贻害子孙的事。可是谁能挡得住轰轰隆隆开进村子的铲车呢?老人们那跟婆娘亲热厮打了大半辈子的土炕,一下子就给推平了,他们还想死在这炕上呢。沈枫也没有家了,除了东游西荡,还能怎样?
  丰水镇的房子一律是瓦房,并不追逐太阳的方向,而是依着地势朝向四面八方,零零散散点缀在山腰上。房顶斜坡上的瓦片在风雨侵蚀下变得乌黑,瓦片间伸着瓦楞草,随风轻轻抖动。偶尔有一两只白鹭,从水田里飞到屋脊上,静静张望。墙体一律刷了石灰,经过雨淋,破抹布一般。院子都是出奇地小,有的甚至没有院子,更没有院墙,不像北方乡村家家户户深宅大院,高耸的院墙上竖着防贼的玻璃片。门前都拉着一根铁条,上面晾晒衣服,男人的裤衩,女人的胸罩都搭在上面随风飘动。这样的生活真好,住在城市一个个狭小的单间里,跟关在笼子里的鸡似的,还是吃饲料的鸡,不是走地鸡,一个劲地在罗网中挣扎。沈枫早就想离开那个污迹斑斑的地方,过这种实实在在的生活。多想可以在这小镇上出生,长大后就取个质朴贤惠油光水滑的村姑,男耕女织,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这个小镇过于偏远,才不像他的故乡那样被拆迁和工厂污染。这里不是沿海的江浙一带,却也算是江南,水汽充沛,树木繁茂。走着走着,蓦然闪出一个飞檐跳角的凉亭,油漆斑驳,看着有些年月了。廊柱上竟然刻着禅宗偈语“自隐浮图真极乐,已归彼岸更逍遥”。沈枫仔细玩味,却又像是墓志铭。还是我们都死了,只不过是自己没意识到。这生与死的界限,有时候也难以分清。
  
  2
  
  沈枫到街边商店买了瓶水,发现每一种饮料都只有一瓶,售货员说卖完一瓶再进货,他才恍然大悟已逃离据说物质极大丰富的鸟城。他问她鬼山怎么走。那鬼地方,又不是旅游景点,不远处有井冈山,革命圣地,可好看了。她斜视了他一眼。她远没有火车上坐沈枫旁边的女孩好看,长着一条又细又长秃鹫一样的脖子,鹦鹉一样的嘴巴,就像毕加索立体主义的画。沈枫现在有点后悔没要火车上那姑娘的电话号码了。沈枫说自己才不去那种地方凑热闹,到处都是人,空气里全是人骚味。再问,她便朝一条乡道侧侧脸,说就是那个方向,不再搭话了,只顾低头摆弄触屏手机,手指飞快滑动,大概是在玩一款叫切水果的游戏。虽然立了秋,空气依然闷热,衣服黏在身上,沈枫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湿漉漉的牛蛙。来南方后的这几年,他早已养成了每天洗澡的习惯,又忽然怀念起北方冬天的澡堂子来。他这人想起啥就想干啥,听到风就想起雨,便背着帆布双肩包在丰水镇东游西逛找起澡堂子来。过后又觉得自己傻,南方哪有什么澡堂子,有的不过是洗脚城按摩店。
  街边一把印着啤酒广告的大伞下有个五十来岁的黑脸汉子在兜售麒麟瓜,沈枫才意识到舌头冒烟嗓子发痒。走过去招呼他挑个熟的,现吃。汉子笑呵呵地说他可来对地方了,俺这瓜都是自家种的,瓜地就在后面。汉子挑了一个,一刀劈开,却是个白脸,顺手把那瓜丢进了身后的旱沟里,几只咕咕叫的芦花鸡跑过去伸脖子就啄。汉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再给他挑一个。第二个倒是熟透的好瓜。沈枫当场吃了个饱。卖瓜汉子挺实诚,只收了他一个西瓜的钱。沈枫刚想走,汉子指着沟边吃西瓜的那一群鸡问他买不买鸡。汉子说他的鸡只吃西瓜,是西瓜鸡,味道比打野食的走地鸡好,比城里喂添加剂的鸡更健康。汉子大概是看沈枫戴着蛤蟆墨镜,背着双肩包,穿着双登山鞋,觉得他是有钱的城里人。沈枫说自己只是来游玩的,买了鸡没法带。对了,大哥,这镇上有没有澡堂子。那个汉子顿时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阴阳怪气地说前边第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走到巷尾就是,保证能洗得爽死你。沈枫想大概是没买他的鸡他有点失落。刚走出几步远,就听见身后那汉子骂骂咧咧地说,这王八羔子,叫鸡不买鸡。
  走到巷尾,果然有家门面简陋的澡堂,一张抹过桐油的简易桌子当前台,台前一个穿着紧绷绷牛仔短裤的姑娘袅袅婷婷。他问沈枫是一个人洗还是两个人洗。沈枫说自己一个人当然是一个人洗。
  “不需要个搓背的?”她勾起眉眼朝他笑。她笑得时候,眉眼纤细,潮润半张的嘴唇微微翘起。沈枫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来正经洗澡的,天闷热得厉害。”沈枫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读书人装起正经来真可爱。”
  “你咋知道我是读书人?”
  “戴个眼镜,爱装正经,不是读书人是什么?”她笑得更厉害了,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她脸上没有抹粉,身上也没有那种场所的劣质香水味,跟鸟城批量生产的常年熬夜眼袋下垂的女人不一样。她们无望的眼神,假装的热情,真是让人怜悯又讨厌。在鸟城讨夜生活的女人特别多,听说那样挣钱容易又轻松快活,不用读书不要学识,钻研好房中术就行。封建社会的风尘女子还能填词谱曲长袖善舞,新时代也不需要了,赫胥黎的进化论值得怀疑。可面前这个女人,跟她们不一样,怎么看都不像是风尘女子,倒像是调皮可爱喜欢说笑的邻家妹妹。沈枫想她若是跟自己一起走进里面的洗澡间,会忽然露出一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坦白自己不是人,而是狐妖,接着是一段狐妖与书生的浪漫爱情。想象是危险的,想着想着沈枫真有点动心了,不那么单纯地想洗澡了。
  “你可不像那几个山上来的?进门就脱裤子。”她递给沈枫一个拴着钥匙的木牌。
  “山上来的?你说的可是鬼山?”沈枫来了兴致。
  “是啊,山上有个野生动物保护站。保护站里的那几个男人,一个月下一次山,每次都跟饿狼似的,折腾起来没完,总也不知足。”
  “听说山上有山鬼?”沈枫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在火车上听到别人说山鬼的事就兴致勃勃跑来了。
  一听到山鬼,她肩膀一颤,大眼睛左右转动,一脸惊恐。这让沈枫觉得奇怪,他这个人就爱找刺激,胆儿也大,才不管什么山鬼不山鬼,大概是狗熊或者猴子呢,小时候就听村里的老人讲过黑瞎子掰棒子的故事,有个莽撞后生在玉米田里碰见掰棒子的黑瞎子,以为是披着大氅的小偷,上前制止,被黑瞎子一巴掌扇到地上,半天醒不过来,醒过来后还迷瞪了几天,连爹娘都认不出来,喝了青山庙上求得的神水才好。还有那贴在土墙上吓唬人的活鸡嘎子,用铁锨铲掉一层又一层,怎么铲还是那副骇人的鬼样,诡异得很。直到现在他还没见过黑瞎子,也没搞清楚活鸡嘎子到底是啥玩意,村里的老人谈起来却个个言之凿凿,有几个还声称亲眼见过。反正不会是国产鬼片那样,动不动就插播一段呜呜吼吼的闹鬼音乐,夹杂着一群男女的鬼喊鬼叫,那都是吓唬胆小鬼的。恐怖片也不像恐怖片,倒像是搞笑剧。
  沈枫捏着木牌上的钥匙打开单间的门,走了进去。锁有点毛病,不能反锁,插销又没有插头,只能虚掩。单间里靠墙摆着一个椭圆形的杉木浴盆,沈枫放了多半盆水,舒舒服服地躺进去,闻着树木的清香,比城市宾馆里的陶瓷浴盆舒服多了。他有点睡意朦胧,觉得这浴盆飞了起来,飘飘荡荡穿过片片白云,不远处的云上还有古装的仙女翩翩起舞。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是她,前台的女子,这澡堂子好像就她一个人。她笑嘻嘻地问,哥,你确定不要个搓背的。沈枫知道自己心里少得可怜的正经已经用完。她见他不吭声,就推门进来,大大方方脱了罩衫露出洁白的奶子,扑进浴盆,水溢得到处都是。
  “你叫什么?”走时沈枫还有些留恋,看身段、看脸庞,真是个不错的女人。在那事上,妖媚又单纯,真是人间尤物。在沈枫的经验里,一个女人,妖媚就不单纯,单纯就不妖媚。
  “小倩。”她披上罩衫,背对着沈枫,肩胛骨白嫩的肌肤上有一块黑乎乎的烫伤,让沈枫心头一紧,唤起了解她的欲望。而立之年的他,更喜欢有故事的女人,潜入她们的内心,让她们经历的哀伤和苦难煎熬自己,带着一种不可自拔的受虐倾向。尼采说“你要到女人那里去吗?别忘记带上你的鞭子。”尼采不是让你拿鞭子管教女人,而是把鞭子交到女人手里,让她们抽打你。
  “《倩女幽魂》里的小倩么?”沈枫知道自己又犯了爱和女人搭讪的毛病,接下来他还能谈谈哪个电影版本里的聂小倩最可爱,还能谈谈他喜欢的女鬼演员王祖贤,搭讪起来他总是滔滔不绝。他真的有点怀疑是不是越读书越流氓,不能再这样了。
  “那你叫什么?”
  “我叫宁采臣。”沈枫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一开口就说了谎,还是那么容易被识破的谎。
  她乐得咯咯笑,没有生气。本就是游戏,她懂得不当真。
  沈枫知道自己不能再跟她闲扯,否则自己会陷进去,麻烦会接踵而来。他渴望女人,更怕麻烦。这样才好,一竿子交易,不用拿感情做伪装,很适合他这种怕麻烦的人。如果他有足够的钱,肯定成了大嫖客。沈枫觉得不宜耽搁,得赶到山上去。
  走在小镇的路上,沈枫感觉自己的身体出奇地洁净,好像刚才的那盆水,洗去了一身城市的尘埃。刚才那姑娘,也洁净得一尘不染,梦境一样美好,甚至美好得有点不真实,让他怀疑到底有没有过,甚至想下山时再重温一下。他本来还以为等他洗完,就会突然冒出两个光膀子大汉说他非礼他媳妇或者妹妹,敲诈一笔。结果没有,澡堂里就她一个人,一个孤零零的姑娘,价钱也公道。听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不知她为什么在这里,生活又有怎样的遭际。在这异乡开店,没有本地人护着是不行的。沈枫知道,在自己曾经生活的村子,田园荒芜,很多人远走他乡,背着锅碗瓢盆。她在沈枫心里,成了一个隐秘的存在。但他不能多想,他怕自己会爱上她。爱这东西,魅惑又危险。他尝过了爱的苦涩就千方百计想逃避新的恋情,可难逃心中那份隐秘的欲望。
  这小镇到处都有摩托车穿来穿去,可是不载客。倒是有个摩托三轮车主看沈枫四处询问凑过来说可以带他去鬼山,不过要收一百块,平时他是不载客的,恰好要给山上的野生动物保护站送菜,顺路捎他一程。沈枫看了看那名脸色红黑生着一张紫乎乎方形大嘴的中年汉子,讨价还价了一番,谈拢到了地方给他五十块。沈枫坐在摩托三轮上,跟一车萝卜黄瓜混在一起。路不好,坐在上面硌得屁股疼,只好站着,双手抓住车座后面的铁架子,好在这样有风,凉爽而舒服,有飞的感觉,好像自己真的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山鹰,却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到底要寻找什么,只是飞。山鬼,不过是进山的一个幌子,沈枫自己都不信,到别的世界去看看,才是真的。
  那是一段悠长的盘山公路,一侧是山,另一侧是山涧。沈枫进到那山里,忽然就听到一种声响,不是耳边的风,不是林中的鸟,而是从心底升起,杳然飘渺又真真切切,像是重现一段记忆。沈枫想追踪它,它却跌落进幽黑的山影树丛里,不知所踪了。沈枫能握住的唯有手中摩托三轮车斗前冰凉的铁架子。
  “大叔,这山里真的有山鬼?”沈枫开口了,想跟送菜的大叔套点近乎,和这些山里人融成一片。在城市里没有家的感觉,在这荒烟蔓草之地却有,就像这里便是故乡,他仍然是追逐月亮的少年,穿过故乡的河,越过大片大片的高粱地,跑得无影踪。那时候头顶着一轮硕大的月亮,月亮好大,里面住着人,还长着一棵大树,沈枫跑它也跑,你追我赶的,真带劲。他追着月亮跑的时候,听见月光在响,流过树梢,流到大地上,水流的声音。他再也没见过那么大又会响的月亮。流浪少年好孤单,却又不想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像是在寻找什么,又不知在寻找什么。孩提时代,哪里有现在的诸多烦恼。
  “山鬼听说是有,可俺没见过,俺一个月才到保护站送一次菜,当天就返回山下。猴子倒不少。坏猴子,精得很……”那汉子很热情,话也多,有些话唠。在沈枫的经验里,这样的人好打交道。
  “坏猴子?”沈枫提出疑问,想引出更多的话题。
  “是啊,猕猴。在这山上一群一群地,个头不大,净干坏事。有年冬天,俺拉着一车萝卜白菜进山,走到半路竟然下起大雪。在俺们这,下雪都是稀罕事,何况是大雪。天有异象,怕是妖怪要下山了。俺怕下雪天开车打滑,就熄了火。连人带车滑到山涧里那还有个好?保护站上的巡山员李唐就是下雪天骑摩托连人带车摔到山涧里,好在被树枝挡住了,捡回了一条命,但也被树枝戳瞎了一只眼。他一个月才下山一次,急着去镇上会他的小妖精。他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到了山上可以找他,他也是个热心人。年轻人,火气盛,一个月不下山,不碰娘们,哪个能受得了?可汪站长说他疯疯癫癫的,得了精神病,小妖精给害的,俺看他倒是挺正常。你看,俺扯远了,书归正传书归正传。下了车,俺就近找了个山洞把棉大衣裹在身上睡了。到了后半夜,听见窸窸窣窣,俺以为是刮风或者什么灰毛兔穿山甲之类的小动物,没在意。到了天亮,到车边一看傻了眼,一车的萝卜白菜全没了。瞅见一只红屁股小猴握着根萝卜蹲在树杈上朝俺抓耳挠腮嘻嘻笑才明白咋回事。那小猴估计是猴王派来的,专门等着俺醒了嘲笑俺一番。俺日它奶奶,偷了别人的东西还要嘲笑别人不小心……”这红脸膛大叔说起来真是滔滔不绝,乡间说书人一样,比课堂上的教授能侃多了,语言也更有表现力。
  “猴子还会笑?”沈枫瞪大了眼睛,以前他只在动物园见过猴子,病恹恹的,一脸忧郁地蹲在光秃秃的树杈上。
  “是啊,本事大着呢。俺这有的猴子被抓进城里的动物园,见了娘们就扑上去脱衣服摸奶子,野得很。”
  汉子说得沈枫一愣一愣的,更加激起他对这鬼山的兴趣,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在他就读的学院里,可没有这些妙趣横生的东西。
  野生动物保护站是一个三层红砖小楼,里面住着包括站长、副站长、巡山员在内的十来个男人。沈枫帮着那汉子把蔬菜搬到保护站的厨房。那汉子介绍沈枫跟巡山员李唐认识,说他是城里的大学生,想来实习实习,不要工资,管吃管住就行。李唐三十来岁,留着精干的平头,五官俊朗,棱角分明,穿条旧军装裤子,迷彩背心,虽然眼睛摔坏了一只,也算得上帅哥了。沈枫按照来时的承诺掏出五十块钱给汉子,他说啥也不收,大概是一路上的交谈拉近了距离。李唐喊那汉子鸡婆,说他的舌头比平常人长了三寸,疯疯癫癫的,就是能侃,口无遮拦啥都说。后来沈枫跟李唐混熟了,向他提起鸡婆没收他路费的事,李唐说只要有人愿意听他瞎说,他倒找钱都行,不然咋叫鸡婆哩。沈枫暗暗惊叹,鸡婆讲述的欲望还真是强烈,大概作家写作也是受到这样一种驱动。
  
  3
  
  “你确定要跟俺去巡山?”李唐又问了沈枫一遍,好像是方丈在问一个六根未净的俗人是否打定主意出家。李唐斜楞着眼,右眼皮张得特别大,还打了个褶子,眼珠子像是随时会掉出来。那是他大雪天骑摩托下山摔坏的。沈枫见到坏了一只眼的人就倍感亲切。他家乡有个大个子叔叔,提溜着装满黑火药的瓶子到河汊子炸鱼,点燃了引信,丢得晚了,炸瞎了一只眼。村里老人说他是被黑鱼精捏住了手脖子,摸鱼网鱼都不为过,炸鱼那可是大鱼小鱼王八虾米全给炸死啦,声音又吵,惊动了河底打坐修行的黑鱼精。大个子叔叔爱打麻将,输得多了眼眶里的那颗假眼就会滚到地上。大个子叔叔拾起假眼,吹吹上面的土,塞回眼眶里。他在村里有个响亮的绰号,叫“狗眼”。
  不就巡个山嘛,至于这样再三盘问么。沈枫心里这样抱怨,但嘴上没说。
  “是啊,巡山,看看山上的野物。”沈枫说。
  李唐把一双长筒皮靴丢过来让沈枫穿上,说是山上毒蛇多,眼镜蛇、磨盘蛇、五步蛇、蝮蛇之类的,咬住就麻烦了,还有旱地水蛭,平时直愣愣地立在地上,有人经过就跳到人身上吸血,用鞋底抽才肯下来。那靴子长可及膝,沈枫刚穿上一会,就感觉脚掌闷热,汗拉拉的,走起路来也费尽。可李唐脚上却什么也没穿,光着脚走路,在他抬脚的时候,沈枫发现那对脚底板上的茧子有半尺厚。
  “唐哥,山上那么危险,你咋不穿防护靴?”沈枫关切地问。
  “山路走多了,穿不穿无所谓。再说了,俺带了蛇药。你这娇生惯养的大学生,国家的栋梁之才,温室里的花朵,才要穿啊。”李唐乐呵呵地说。
  “栋梁之才可算不上?不学无术还差不多。得跟您巡巡山,见见世面。”沈枫猜不出李唐对大学生的看法,只能用这样谦逊的言辞来回答。
  “不瞒你说,我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交不起房租才又考的学,好歹当学生有间宿舍住。”沈枫说。
  “为了有间宿舍住才考的学?不为中华之崛起?不为四个现代化啊?”李唐一脸疑惑。
  “我只管自己的生活。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离我太遥远了。连自己都顾不住,哪有心情搞别的。”沈枫乐呵呵地说。
  他们一人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馒头、榨菜、水,右手各握着一把木柄柴刀就上路了。李唐说了,柴刀可以开路,也可以防狼。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沈枫才发现他还背着一杆三尺来长的猎枪。李唐这身装扮,活脱脱一个英姿飒爽山大王。
  “俺就不明白,你好好的大城市不呆,干嘛到这山里来?”李唐边走边拿那颗坏掉的眼珠瞅沈枫,沈枫怀疑那颗眼到底能不能看得见。那颗黑眼珠有点发白,长霉的秋枣一样,迸发的目光里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带着关心的疑惑罢了。
  “城里吵得人难受,想找个地方静一静。”沈枫说。
  “年轻人,能耐得住山里的寂寞?这旮旯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个娘们,看见山缝都会想起她们来。”李唐大概是看沈枫小自己几岁,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可是一说这样的荤话,语气就有点不自然。
  “唐哥,你结婚了吗?”沈枫问。
  “没有,不过有个相好的。这巡山的工作,一个月才能下山一次,娶了老婆也说不定会偷汉子。”一提起相好的,李唐有些羞涩和紧张。他那颗坏眼就放出光泽来,整个人不像条三十来岁的汉子,倒像是一名羞答答的大姑娘。这山里人的感情,跟城市里节奏真是不一样,据说这是慢生活和快生活的差别。
  “你呢,在学校没谈恋爱?”李唐也问沈枫一个感情方面的问题,这样就扯平了。能交谈一些感情问题,两个陌生人之间就熟络起来了。
  “谈过,分了。”
  “好好的,干嘛分呢。”
  “心凉呗。心一凉就想离开。”
  “要是俺,心凉了也不离开,爱情需要一竿子到底,就看决心大不大。”李唐的那颗坏眼放出光芒来,那是一种青春的光泽,只有对爱情充满美好憧憬的人才有。这让沈枫羡慕,沈枫年纪比他小,却过早地耗掉了爱情的热情。沈枫离开家乡四处漂泊的这十来年,所见所闻和领受的苦难改变了他,让他常常感到莫名的焦虑和恐惧,才受过惊吓的兔子一般有个风吹草动就选择离开,像是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顿下来的草窝了。
  沈枫和李唐顺着麻条石级往上攀登,山涧里的水声在风中飘荡,青蛙、知了、飞鸟的鸣叫交织在一起。可是走着走着,石级没了,甚至连路也没有了,沈枫只得跟在李唐身后穿过杂树和乱石的缝隙。沈枫觉得已经走了很远,脚后跟都走疼了,脚上的长筒靴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李唐嘴一歪笑了,说早着哩,刚走了十分之一的路程,到了昙花尖,再从另一条路回站里。李唐总是这样,觉得沈枫这个学生是温室里的花朵,一脸不屑,可沈枫知道他的软肋,便跟他谈女人。
  “唐哥,你相好的咋样?”
  “嘿嘿,她叫小倩,就在山下的丰水镇上。每到月底放假我就去找她哩。”他嘴上挂着幸福的笑,眉头却皱着。
  “漂亮么?”
  “漂亮着哩,天底下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了。还是大学毕业有文化呢。”李唐充满了自豪感。提起她,李唐一点也没有刚才那种说大学生是温室花朵的意思。
  “那跟你谈过恋爱的那名女生好么?”李唐问沈枫。
  “好着呢,一双杏眼,总是穿白裙子,还会写诗呢。不过写的诗更像是顺口溜。”在李唐面前,沈枫不能说自己的前女友是在酒吧认识的,妖艳、不贞,但很迷人,平时只穿一条一丁点的三角裤,在他们同居的出租房里走来走去,喜欢骑在男人身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她的第多少任男朋友。当然沈枫也有着不光彩的过去,多情又脆弱,就像一条急于性交的公狗。爱情这东西真是要命哦,那些夺命鸳鸯隐藏在人群里,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一旦遇上,那才叫肝肠寸断,非死即伤。不过沈枫侥幸逃过了那一劫,但仍心有余悸,不敢轻易开始一份感情,才躲到这山里,藏起来遗忘或者舔伤。当然沈枫也遇见过可心的姑娘,有的甚至携手走到了婚姻的门槛上,可他一想起今后的生活,有个女人整天管着他,让他去干各种各样违心的事情去挣钱养家就胆战心惊,被生活打败的可怜虫一样逃掉了。久而久之,逃跑就成了一种习惯。他渴望和女人呆在两个人的温暖小窝里,又害怕,想重返一个人游荡的日子,落魄点也无所谓。如果可以选择命运,沈枫想做一只山鹰,自由自在独自飞翔。
  看得出来,李唐爱着这位姑娘,搞不好还是初恋,不然怎么紧张又羞涩呢。沈枫觉得李唐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似的,那么大一个人了提起女人就脸红。在这方面,自己完全可以当他老师了,便教唆犯一样开导他:“怎么不让她来山上陪你?姑娘长大了,需要男人陪,不然会随时跟上别人的。”
  “她大学一毕业就来这站里工作。谁也搞不懂,一个漂亮闺女非要来这不沾亲不带故的山里。站里就她一个姑娘。她一来,俺就喜欢上她了。那双眼睛盯着谁谁都会爱上她呢。站里的老同志都结婚了,只俺一个光棍汉。大家都督促俺抓住机会。大家都很照顾她,不让她巡山,只让她留在站里择菜。炒菜要抡起那死沉的铁锅,也不舍得让她做哩。”一提起她,李唐双颊就红通通的,仿佛他才是大姑娘。
  “后来才知道。她是喜欢山上的树,枫树、桐树、杉树、翠柏、银杏、乌桕……每天都跑去拿着个小皮卷尺量树周,在网格本上记录下来。她给周边的每一棵树都挂上了一个写着毛笔字的木牌,上面注明树名和科属。俺见她第一次走进这山里,眯起眼睛呼吸着空气,说自己生命的意义就是弄清楚这些花草树木的名字。有次她拿着两枝叶子回来,说,看,这是叶互生,也是叶对生。她说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才找到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就逃开课堂读书自学。俺们都说她是植物学家。”听李唐这样说,沈枫眼前真的浮现出这样一名有梦想有追求的姑娘来。在这个处处讲究实用主义的时代,孤注一掷追求自己的喜好是一种珍贵的质素,跟沈枫在学校见过的那些女生不同。在沈枫就读的鸟城大学中文系,若你问一名学生毕业后去做什么,十之八九会说考公务员。如果你有所疑问,他们会回答,我们学中文的,有得天独厚的考试条件,不考公务员那就是傻逼。如果在文学课堂上你说你想写诗,其他同学会发出一阵哄笑,就好像他们都比你高尚似的。快毕业了,同学们都忙着考公务员的事。很多已经毕业的学长身穿单板的制服,成了公务员,在城市里被奉若神明。他们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有房有车,过上体面的生活,一下子飞黄腾达,并且对收入的进项秘而不宣。沈枫发现那条预定好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过的生活。他知道是自己心里那只叛逆的山鹰在作祟。在官府里,有的只是唯唯诺诺狗一样的奴才生活,那种生活,在他考进鸟城大学中文系之前就领受过了,并且发誓再也不去那种单位上班,甚至什么班也不想上。他想逃离那种生活,才选了一条山路。那天沈枫凌晨起身,在夜色中赶往火车站,并没想好要去哪里。他越来越感受到学院课堂空虚无聊,文学课也不像是文学课,倒像是政治教育。有个教授让他们课上抄她的笔记,要抄得一字不差,期末考试会涉及,她说那些珍贵的笔记是她上大学时她老师讲的。所有人都在埋头抄笔记,这让沈枫觉得可怕。他只能假装去上课,假装听讲,忍受这种煎熬。
  “多好的姑娘。你得抓紧啊。”沈枫循循善诱。
  “俺小学毕业就来这山里,顶俺爸的职。一个山上的野汉子,哪里能配得上人家。还好,她并不讨厌俺。汪站长是过来人,他说得送花。俺就在山上采了满满的一捧,黄菊花、蓝喇叭、紫蔷薇、红映山、野百合,什么花都有。她收下了,还挺高兴。第二天,她跟俺一起去巡山,俺们遇见一株刚长熟的野生猕猴桃,味道酸甜可口,好吃得很。要知道,在这山里,人哪里能抢得过猴子。可那株熟透的猕猴桃,猴子还没发现,却被俺们找到了。俺想大概是和她在一起的缘故。她真是女神哩。”说到这里,李唐面朝远山,眼神漫漶。他什么也没看,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这深山老林,见不到人影,很适合谈情说爱,没必要躲躲闪闪。你们一起巡山都没干点什么?可有的是机会哦。”沈枫想着他们曾经肯定在这山野里追逐欢闹,一幅男欢女爱的美景。
  “俺们只偷偷牵过一次手,触电一样,刚牵上,就又松开了,都很不好意思。都怪俺,有天晚上喝醉了,没保护好她。山鬼来了,把她背走糟蹋了。后来,她说什么也不肯上山了,只住在山下。”
  李唐转身望着山下丰水镇的方向,当他回过身来,沈枫才发现他的双眼蒙着一层泪,嘴唇嗫嚅着。
  “还真的有山鬼?”沈枫打了个机灵,身上的疲惫也消退了。
  “真有。俺亲眼见过。生着一对巨大的黑翅膀,浑身是毛,喜欢吃山珍海味,喜欢干那事,那玩意大得吓人。眼睛跟两只红灯笼似的,被它盯上的猎物,都被驮在背上带走了,那还有个好。”李唐英俊的脸上升起一团严肃和无奈。
  “你手里有柴刀,背上还有枪。”沈枫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柴刀。柴刀的锋刃经过树木的磨砺闪着寒光。
  “那哪行,你太小看山鬼的本事了,道行深着呐,还会法术哩。刀枪都不行,谁都拿它没办法。它有时候来到站里,都得好生侍奉着。它跑进鸡窝就吃鸡,冲进羊圈就吃羊。青面獠牙血淋淋没人敢管,汪站长还得给它递烟哩。”他越说越玄乎,民间传说似的,从小在学校受马列主义无神论教化的沈枫哪里肯信,觉得李唐在讲封建迷信,有点神神叨叨的,山上哪会有什么妖魔鬼怪。但是看着李唐无奈又愤怒的表情,又不像是在瞎编。沈枫相信李唐在面临强大的对手,就像小鸡雏面对巨大的狮子,强大到无法反抗。
  沈枫心里猛然一颤,李唐口中的小倩难道就是自己在山下的丰水镇遇见的那个妓女?这时,沈枫不敢正视李唐的眼睛,望着旁边的一棵乌桕树。山风正吹得油绿的树叶哗哗响,丛林深处影影绰绰。
  “你嫌弃小倩了?如果真的爱她,有没有初次倒也无所谓。”沈枫说。
  “哪里会嫌弃,俺还向她提过婚呢,只是她不愿意,一个劲地咿咿呀呀地哭喊,谁都不知道她喊的啥,光着身子满山上跑,谁喊都叫不住。她的身子真白,两条腿真长,长发让山风一吹,跟一匹小野马似的,别提有多美了。站里的男人们都追着看,呲着牙笑,就连厨师老王,五十好几的人了,也歪着头笑眯眯直瞅。俺也追着看,但是笑不出来。后来不哭也不疯了,却在镇上干起出卖身体的行当来。”李唐声音哽咽,嘴角颤动,眼睛蒙上了一层泪,包括那颗下雪天下山找小倩摔坏的眼睛。沈枫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前却浮现出小倩光着身子满山上跑的身影来,像伊甸园里的夏娃,美丽而赤裸,身子是妖娆的野花和甜蜜的浆果做成的。
  “俺去山下找她,她不哭了,只是笑,还在俺面前脱了个精光,让俺要她,免费哩。她身上全是伤,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都是山鬼给祸害的。山鬼除了干那事,还拿着木头橛子捅,拿着烟窝子烫哩。被山鬼糟蹋过的姑娘,哪还能做得成良家妇女?”
  沈枫疑惑不已,一个模样英俊,肌肉结实,在大山里奔走的汉子,竟被似真似幻的山鬼抢了女人。还有那小倩,到底有什么样的遭际,才变成另一副模样,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沈枫分明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爱恨交织在李唐心中。他理解这种感受。跟前女友分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沈枫把自己关在屋里,怀揣一颗冰冷的心,抽烟喝酒,沉迷在阅读中,有意回避感情,过着一种无人问津的单身汉生活。李唐在这深山中与鸟兽为伴,也尝过了孤独的滋味。作为远道而来的局外人,沈枫不可能完全搞清楚这个深山老林里的野生动物保护站到底发生过什么。总有一些事情,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可惜得很,对于李唐来说,都无法挽回了。小倩不再属于他一个人。小倩不是说了,野生动物保护站里的那几个男人,每次下山都跟饿狼似的,折腾起来没完没了。甚至连镇上最丑陋邋遢的单身汉都能染指呢。沈枫觉得李唐真该再找个女人,开始新的生活,毕竟还年轻,可他发现,李唐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满足于每次一次的下山,并不想改变什么。
  上山的树林里各种树木交叠在一起,有的百年老树茎干粗大,直插云霄。有的大树一半干枯寥落,一半生机盎然。蓦然窜进眼帘一片火红的野杜鹃,纠缠在大树枝桠上,美得丰盛,让人仿佛陷入幻觉之中,除了眼前美景,忘怀一切。还有一种巨大的白花,李唐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它旁边没有枝叶,兀地独自绽放在峥嵘怪石上。那样的时光真好,沈枫跌跌撞撞环视四周,陷进原始森林里,心中陡然升起对高山大地的敬畏,觉得提出天人合一的古代先贤真是伟大。李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责备沈枫不该乱跑,要是跟他走散了,回不到保护站,山上生活的本领又不足,非死在这里不可。
  李唐忽然拉住沈枫,示意他不要出声。顺着李唐手指的方向,沈枫看见一群野山羊在十来米远的坡上吃草。虽然凝神屏息,野山羊还是竖起了机警的尖耳朵,停止了咀嚼,一齐仰着脸儿看着他俩,嘴边还挂着几滴鲜嫩的草汁。沈枫碰触到它们单纯的眼神,心生久违的感动。他少年时代就在故乡的草坡上放羊,看羊悠闲吃草,看羊蹦跳撒欢,看一只羊跳到另一只羊身上。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羊的眼神更单纯的了。
  天色暗了下来,他们还没走到昙花尖,据说那是这片山脉的最高峰,是巡山的中点,到了那里,就可以下山了。四围黑暗弥漫,响着各种野兽的怪叫,潜伏着危险和骚乱,好像随时会有一匹狼或一只豹扑上来。沈枫紧紧握住柴刀,贴着李唐的脚步,生怕迷失在这山中的黑夜里。李唐恢复了平时的机警,眉头上套着一盏探照灯,柴刀左挥右摆,是个行家里手。
  到达山顶已经是深夜,抬头望见满天繁星,又大又亮,激起沈枫嚎叫的原始欲望。沈枫双手在嘴巴上拢成喇叭状,朝着天空嚎叫了几声,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深山中的豺狼虎豹,自在得很。
  这棵是槭树,这棵是椴树,这棵是桐树,山里最多的杉树和毛竹,这是乌桕,那是霹雳。李唐说着山顶上的树种,是个山乡里自学成才的植物学家,可他说他的植物学知识都是小倩教他的。沈枫朝旁边的那些树木望了一眼,灯光掩映之下,树干上缠满藤条,枝干盘根错节,游龙走蛇一般,没有人工痕迹,这才是真的原生态。沈枫离开鸟城的时候,鸟城正把海边的沙子运输到市中心,在造什么原生态沙滩。
  “赶不回去了,得在山洞里睡一晚。天亮再回去。”李唐从站着的那块大石头上下来,朝山下走了百来步,找到一个山洞,里面还铺着一条露着丝绵的破被子。这棉被跟沈枫刚进大学时学生会兜售的棉被一个材质,等外面的衬布烂了,才露出丝绵来,白丝绵黑丝绵交织在一起,都不是棉花,而是散发着有害物质的化工产品。
  “平时俺们巡山时就在这休息。”他们钻到那洞里。洞不深,是个天然形成的窝棚。李唐把洞里的几颗南瓜大的石头摆在洞口,说是防野兽和蛇。
  在那山洞里,两个男人裹在一条棉被里,继续交谈。沈枫从第一眼看到李唐,就知道他是实在人,从棱角分明的面庞和眼神里可以看得出。山下秋老虎还没走,山顶却冷得像冬天。他们不由得靠在一起取暖,沈枫感受到了李唐结实的胸肌和均匀有力的呼吸。当然,他们谁也没有同性恋的倾向,都正常得很,都渴望女人。沈枫很欣赏李唐,羡慕他心中的纯真,还有这种大山里游荡夜宿山洞的生活,这样地贴近大地和星空,踏踏实实,一点也不虚妄。沈枫在城里,见到的虚妄之人已不少,追求着虚无荒谬的东西,一帮人闹哄哄开半天会就为研究是不是要买块橡皮。夜幕下秋虫叫声响亮,纷乱错杂,沸腾了深山乐园,像是在讲述一个永远没有结局的故事。在这样静谧又喧闹的夜中,沈枫不舍得入眠,想着自己在鸟城辗转反侧的日子。沈枫转过脸来看李唐,分明感觉到李唐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穿过洞口望向更遥远的星空,那颗坏眼也变得神采奕奕。沈枫顺着李唐目光的方向,看见满天明亮的星子移动交叠,如同故乡冬天灯光下飘零的雪花。
  一睁眼,天亮了,到处都是生机勃勃。山顶的大树也分外茂盛,枝叶繁密,不像北方,山顶大都秃了顶,忧劳过度心思过盛的中年男人似的。
  李唐从背包里掏出两个碗口大的白面馒头来,沈枫以为他要给自己一个,结果李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左右开弓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对沈枫来说,那么大的馒头,吃一个就饱了。好在沈枫背包里也背了馒头,掏出一个,夹上榨菜,吃得香甜,比在城里酒店吃的大餐还有味道。
  李唐看沈枫吃馒头榨菜,一个劲地嘿嘿笑。沈枫问他笑什么。他说他有个表哥在县城榨菜厂上班,有次他去榨菜厂找表哥,到了车间,看见工人正穿着靴子站在臭烘烘的榨菜搅拌池里,绿头苍蝇乱飞。沈枫说你干嘛说这么恶心人的话,榨菜我都吃了好几年了,是我忠实的旅行伴侣。沈枫把没吃完的那袋榨菜用野草梗扎住口,放回背包,准备回到站里丢进垃圾桶。李唐从脚边采了几枝油绿的蕨类,山羊一样有滋有味吱吱唧唧地吃起来。沈枫也摘了几个细长的叶片,试探着尝了尝,满口涩涩的苦,微微的酸,让他想起鸟城某个女人自酿的葡萄酒。
  “有次巡山赶上暴雨,耽搁了,带的干粮吃完了。饿得俺两腿发软,头也晕乎乎的,看见石头蛋子都觉得是白面馒头哩。钻进一片竹林,找了根棍子就忙不迭地挖笋吃。没用开水泡过的生春笋,苦得舌头发麻,当时也是美味哩。”
  “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你看你还学羊吃草呐!”沈枫赞叹道。
  “山里很多草可以吃,这叫虎杖草,做成蜜饯,也好吃得很。咱们得向羊学习呢,羊能吃的,人都能吃。保护站就养着几只黑山羊。那山羊可了不得,白天跑到几公里外的深山里吃草,还跟野鹿鬼混,晚上按时回来钻进羊圈。”李唐得意洋洋地说。
  “可站里只见到一只黑山羊,难道是跑出去吃草了?”沈枫问。
  “前阵子山鬼来了,叼去了几只。”李唐神情蓦然严肃起来,眉宇之间夹起一道深深的竖纹。
  “又是山鬼。这山鬼本事还真大。”沈枫口头上赞叹山鬼,心里却不以为然,想着大概是云豹狗熊之类的野兽。这山区还真是闭塞,手机没了信号,想查点这片山区的资料都难。保护站的房间里连个电视机也没有,没有也好,沈枫宁愿相信真的有山鬼也不相信那玩意。
  “是啊。这荒山野岭,啥邪门歪道没有,都是不安分的野物干的。后来,站里再也没有女人敢来了。山鬼在山里呆烦了,下到镇上,背个俊俏姑娘扑棱扑棱就飞了。镇上有个失踪了两三年的姑娘跑回来,没多久,竟然生出一只妖怪,血红的眼睛大得出奇,屁股上翘着一根驴尾巴。这些年,在山下的镇上,常有未过门的大姑娘生出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李唐瞪圆了眼睛说。
  一只青头小鸟飞来,落在几步远之外的岩石上。那只鸟体型很小,头部湛蓝,身上碧绿,从容自在地左顾右盼。李唐掰下一粒馒头,朝它丢过去。它也不怕人,衔起馒头粒一仰脖吞进肚子,蹦蹦跳跳过来,飞到李唐的肩膀上。
  下山路上,依然是杂草乱树交叠,弥漫着蛮荒的激情,忽然刮起了强劲的山风,树枝像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要毁灭世界似的。一阵阵云雾掩埋了阴森森的林海,四周陷入幽冥,让沈枫心生恐惧,紧紧跟在李唐身后。荒烟蔓草之中,蓦然竖起两尊石碑,沈枫还以为是墓碑,吓得心头一紧,仔细看时,原来是记事碑。一块斑斑驳驳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碑上记载明朝隆庆年间,歹人杨大力在此揭竿而起,落草为寇,辗转汇集八万余人,官府多次调军剿匪镇压。平叛后,皇帝下旨将这一带列为禁山,不准平头百姓出入。旁边那块新碑记载的也是此事,不过是另一种口吻,大致说明朝隆庆年间农民起义领袖杨大力揭竿而起,召集基层群众八万多人,掀起了反封建主义革命的新高潮。这明朝的杨大力,到底是歹人寇族还是革命领袖,真是无从分辨。
  终于又看到了石条台阶,山风裹挟着雨点,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即便是带了伞,估计也拿不住。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看到了盘山公路,再往前走,野生动物保护站就在眼前了。
  “唐哥,尽快忘记她吧,开始新的生活,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爱情可以不止一次。”快到站时,沈枫又在情场高手一样开导李唐了。沈枫相信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友谊,才试图帮他解开心结。
  “爱情只能一次。”李唐坚定地说。沈枫倒是觉得自己理亏了。想起自己前几年谈过的那些浮光掠影的恋爱,多是露水情缘,不禁生出些许愧疚来,那时的自己幼稚而狂妄。还是这大山里的人们紧贴大地,时光缓慢,一辈子只愿爱一个人。
    
  4
  
  野生动物保护站群山环碧,站旁有一道清凌凌的山涧,还竖着一块水文监测站的牌子,但看不到任何监测仪器。午后沈枫和李唐一起脱个精光,一个猛子钻进那深涧里,清凉又畅快,跟城里泛着消毒剂味的游泳池不是一回事儿。城里的游泳池拥挤得像下饺子,还总有几个怪叔叔有意无意往年轻姑娘身上蹭。
  “连条裤衩都不穿,小心怪鱼咬住鸟。”厨师老王背着一捆干柴从旁边走过。
  “你以为俺们都跟你一样,裤裆里耷拉着一条钓鱼的死蚯蚓。”李唐朝着老王喊。
  “俺当年比你硬多了。这山里没有俺爬不上去的树。”老王不服气地说。
  沈枫听李唐说过,站里的厨师老王,年轻时是个爬树好手,绰号“赛猕猴”。镇上有个漂亮姑娘嫁给了他,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爬树厉害,猕猴似的。那姑娘本来可以嫁给条件更好的干部或学校教师,却偏偏跟上他一个厨师,差点没把爹娘气死。感情这档子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他们游泳的时候,汪站长就坐在山涧旁边那棵枝叶低垂半死不活的老柏树下。他是个长着国字脸脖子细长的中年人,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整天握着一只记载着某次重要会议的铁皮茶杯,没有官架子,常常跟巡山员一起在厨房做饭吃。
  站里养着几条狗,大都瘸腿,走起路来旋转木马似的高低不平。汪站长说是踩住了偷猎者下的野猪夹子,虽说是把哀嚎的狗救了回来,敷了山草药,腿还是废了。还有几条狗早就死了,碰见了野猪。野猪的獠牙有七八寸长,轻轻一挑,狗子的肠子就出来了。现在偷猎的人,虽说是下的野猪夹子,但什么都能夹住,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也能夹住,夹断了腿,不能觅食,也得死。现在的人心真是贪婪啊。我们每个星期都派人巡山,那些偷猎的还是防不胜防。这山里有一种鸟,叫白颈长尾雉,全国都没几只了。偷猎的也想打下来,卖到大城市的饭桌上跟毒蛇一起做什么龙凤餐,真是作孽啊。
  “这条狗聪明,在这山里从来不乱跑,才保住了腿。花豹花豹,过来……”汪站长朝那条杂毛狗喊。
  那条站里唯一不瘸腿的土狗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低眉顺眼地伸着头。汪站长的手掌按在狗头上轻轻摩挲。
  “野猪夹子也夹住过狼。狼跟狗可是不一样,被夹住了腿就狠狠心张嘴把自己的腿咬掉逃跑了。狗只知道嗷嗷惨叫,等主人来。”见花豹跟在汪站长屁股后面去散步李唐愤愤不平地说。
  “偷猎的缺德啊!不光下野猪夹子,还下毒,把浸泡过毒药的死猪肉搭在树杈上。有只云豹就被毒死了。巡山路上发现的。”李唐愁眉苦脸地说。
  “是啊!都是为了钱!那只云豹怎么处理的?”沈枫问。
  “肉吃了,皮上交了。”李唐说。
  “不怕中毒?”沈枫问。
  “人比动物皮实。那么好的肉,哪舍得埋掉。”李唐答。
  “豹皮可是好东西,不知道有没有变成某位佳丽的包包。”
  “谁知道呢?”
  “前年一只云豹连夜叼走了羊圈里八只羊,花豹一声没敢吭。”李唐大概是对花豹不满,又提起那条杂毛狗来。
  “哦,我明白了。你说的山鬼就是云豹吧。上次巡山,你说山鬼也叼走几只羊。”沈枫恍然大悟地说。
  李唐顿时紧张起来,那颗坏眼也像是要冲破眼皮的束缚,玻璃珠一样滚出来。他摆摆颤抖的手臂,慌不迭地连连否认:“不不不,山鬼是山鬼,云豹是云豹。这山上原本住着一位山神,法力高强,镇住群妖,眼看着保护区外的山林砍伐得差不多了,动物也杀得差不多了,自己的领地越来越小,呆不住了,有天忽然化作一团青烟腾空而起,飞到别处去了。山神没了,山鬼就嚣张起来了。”
  沈枫不敢再问,免得给他更大的刺激,索性去逗那群站上饲养的土鸡。
  “看到没,那只红冠子公鸡,是皇上,那一群母鸡都是他媳妇哩。”看沈枫攥着一把厨房里拿来的剩米饭喂鸡,李唐乐呵呵地说。
  果然,一把米撒下去,皇上先吃,皇上吃饱了,其他的鸡才围上来捡食剩下的米粒,跟人似的。沈枫见鸡群中有两只鸡,冠子比皇帝的小,又比母鸡的大。李唐说那两只鸡是太监,阉过了,早晨也打鸣,只是不能跟母鸡干好事了。
  沈枫津津有味地看着那群鸡觅食追逐,想起小时候奶奶家也喂着这样一群鸡。一放学,他就蹦蹦跳跳跑到奶奶家去,把一只毛色鲜亮的芦花鸡抱在怀里。那只鸡柔滑温顺,溜圆的灰眼睛盯得人心醉。那只鸡一直不舍得杀,喂到寿终正寝,埋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李唐喊他拧开自来水管。不知什么时候,李唐在自来水管上套上了一根蛇纹皮管子,皮管子的另一头对着横在山涧边树荫下的半截枯木。沈枫一拧开水管,清凌凌的水就朝着枯木浇下来。沈枫问这水怎么这么清,李唐说这是半山腰渗下来的山泉水,收集起来,用管子通到站里用。“快,让我喝点。”沈枫侧着脸张着口,李唐就把管子口朝着他的嘴。“真是又甘甜又清冽。”沈枫一阵猛灌后赞叹道。“我在城里上班那会,有次喝桶装的纯净水,竟然发现桶里漂着一只带翅的蟑螂,他妈的。”沈枫说。
  “这山里有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空气和水。”沈枫说。
  李唐笑笑,说:“那还那么多人往城里跑?”
  “无非是为了名利,包括我自己。对了,你闲着没事给木头浇水干嘛?”沈枫问。
  李唐说:“看到木头上的眼没有,里面种了菌种,浇水长木耳啊!这木头也讲究,不同的木头,结出的木耳风味也不一样。这是一截香樟木,结得木耳有股清香。”
  沈枫仔细观看,果然见木头上整整齐齐的小眼,他想大概不久以后一簇簇的木耳就从里面钻出来,开成朵朵黑牡丹。暗自惭愧在书斋画地为牢,见识太少。古代书生重视游学,大概就是为了长见识,多识鸟兽虫鱼之名。现在学生禁闭在学校,考试为大,难免坐井观天,视野褊狭,还有学生会那样五花八门的行政组织提前让学生变得官本位。学生会主席,各部部长端坐台上拿腔拿调训起话来跟领导讲话并无二致,把新生腿都吓软了,赶忙从生活费里挤出钱来请客吃饭拉关系。沈枫想着会不会有一天,自己找来一把剪刀,剪断城市里的所有牵绊,到这深山里来住,养养土鸡,种种木耳。可现在他心里还有太多的欲望,其中的很多只能在城市中实现。走到天涯海角,心里也有一座舍不掉的城池。
  那条明哲保身的狗一天到晚都趴在老柏树阴凉下昏昏欲睡,除了汪站长,谁喊都爱答不理。到了晚上七点,花豹就准时用嘴拉扯汪站长的裤腿角,催促他去散步,比闹钟还准。不知怎的,沈枫想找来根光滑笔直的杉树棒,趁它睡熟给它一闷棍。
  
  5
  
  山里无事,巡山一星期一次,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晚饭后就去散步,沿着山道走出很远。
  有次晚饭后又去散步,天还没黑,走着走着,路边猛然窜出一条黄条纹的大蛇,吓了沈枫一跳。李唐倒是不慌不忙,一把攥住蛇头,将那蛇凌空抖了几下,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揪出一条半透明的布袋,塞了进去。
  “抓蛇,一定得抓住头或者死命扣住脖子,有一寸余地它就会扭头就咬。不用怕,这是菜花蛇,不是毒蛇。这山里毒蛇也不少,眼镜蛇、磨盘蛇、五步蛇,最多的是蝮蛇,泥呼呼灰不溜秋的跟路面一个颜色,长着三角形的尖脑袋,被它咬住可不是闹着玩的,再硬的汉子也受不住。”李唐边用枯草梗扎住袋口边说。
  那黄灿灿的大蛇在袋子里上下翻滚,不服气似的。“这袋子也讲究啊!”沈枫赞叹道。
  “是啊,这是专门装蛇的袋子,透气又结实,巡山人出门口袋里都掖一个。抓到蛇,下山时拿到镇上,能卖个好价钱。”李唐提着那条蛇,满意地端详着。
  “山下常有人偷偷跑到山上来抓蛇,对这菜花蛇看不上眼,碰见也不抓。他们抓的是毒蛇,卖到城里的大酒店里,价钱比菜花蛇高得多。”李唐说。
  沈枫在鸟城的大酒店里跟着领导吃饭确实见过毒蛇羹,一节一节的,看起来像带鱼,说是能祛湿散热,壮阳滋阴。领导还嘱咐厨师留下蛇胆。领导把蛇胆用镊子夹碎,将那些绿色的汁液滴进玻璃酒壶里。来来来,喝喝喝,这蛇胆功用可大着呢,晚上多叫几个妞。说着,领导给沈枫倒了满满一杯蛇胆酒。那次吃饭桌上的菜肴还有穿山甲、娃娃鱼,都是特殊渠道得来的稀罕物。
  “碰上逮毒蛇的,俺们一般不管。都是苦命的乡里乡亲,蛇又不是保护动物。有次俺亲眼看见一个逮蛇的老乡被毒蛇咬了。他抓住一条五步蛇,攥在手里,正往蛇袋子这边走,一只脚陷进泥窝里,打了个趔趄,手没握紧,手腕被蛇咬了一口。他强忍着痛,把蛇装进口袋,扎上口。脸变成青灰,死人一样。他掏出五颗蛇药,三颗塞进伤口,两颗口服,坐了好大一会才恢复过来。看得出来他是老手,被蛇咬了还能把蛇装进口袋,若无其事地跟俺聊天。就怕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驴友,跑进这深山里,蛇药也不带,野外生存的本领又不咋地。那年有个大个子被蛇咬了,同伴跑到保护站来求救。俺们去了几个人,看到他口吐白沫,脸也青了,把他送下山,赶到镇上的医院,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后来那人就再也没出现过,救命恩人也忘了。”李唐说。
  沈枫在学校里早就学过柳宗元那篇著名的《捕蛇者说》,讲的是苛政猛于虎。那时候抓捕毒蛇,是官府的命令,毒蛇可以抵税。现在抓蛇,不过是为了钱。只要能赚钱,啥事不干呢。深入想想,本质上也没多大区别,都是为了讨生存。
  离保护站几公里的地方,竟然藏着一座古堡,山涧叮咚,雾霭中亭台楼阁若隐若现,俨然桃花源。入口处竖着一方牌坊,牌坊两侧的廊柱上刻着一副对仗不怎么工整的对联,什么“曲径通幽神仙地,小桥流水道德家”。院子里有家丁和恶犬,沈枫和李唐不敢靠近。那些家丁一律戴墨镜,留平头,黑西装,看起来都是身手不凡的狠角,让人想起港片里的黑社会。这城堡的主人在当地有全能神之称,有次沈枫和李唐拿着一盒中华香烟买通一名黑衣家丁,趁着城堡主人不在,进入那城堡。据家丁介绍,主人很少来,主人在沿海大城市里,甚至海外都有豪宅,这里只能算是个行宫。真是狡兔三窟啊,沈枫暗暗惊叹。里面装修奢华,跟鸟城海边别墅相比毫不逊色。大厅正中一尊巨大的沉香木茶台,茶台旁边摆着一张大红酸枝的龙椅,想必主人平时就坐在这龙椅上坐北朝南品茶。诗人说得好,皇帝没了,龙袍还在。墙上罗列着活神仙与诸多当红女星和高官显贵的合影。家丁说,那些女星都称呼主人干爹哩。沈枫见过不少年轻人,是墙上那些女星的铁杆粉丝,宿舍的墙壁上贴满那些女星搔首弄姿的招贴画,殊不知她们干爹无数,私生活实在好不到哪去。现在这世道,五彩斑斓得很呐,嫖客也不叫嫖客了,叫干爹。媳妇也不叫媳妇了,叫秘书。妓院也不叫妓院了,叫休闲会所。那照片上的全能神,是个富态的老头,唇边总弯起一抹狡黠的笑,一对小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千年王八似的,满头乌发油光闪亮,大概染过发焗过油。沈枫很是疑惑,这个老家伙真是本领通天,轻轻动动手指,就能在国家自然保护区里圈住一块山林,盖上一栋西方样式的别墅来,连以好事著称的相关部门也不敢前来打扰。
  家丁见沈枫脸上的震惊神色,大概觉得主人能衬托自己的身价,绘声绘色讲述起活神仙的丰功伟绩来:“俺这主人可是全能神哩,能通阴阳,还会瞬间移位、隐形遁术、阴阳风水、五雷指法、相面摸骨,治好了过某国大总统的病。大总统去过全世界的大医院,都没治好他顽固的皮肤病。来到这里,主人围着他转了三圈,当场从大总统脖颈上抓出一条蛇来,病立马就好了。大总统赠给他钻石链子、金手表等一堆宝贝表示感谢,还派手下提来一箱箱的现钱。就连那些当红女星,都来找他揉揉乳通通阴,谋个演艺圈好前程。主人想喝酒便拿出个空杯子,喊声酒,酒就来了,有时候是茅台,有时候是人头马,想喝啥酒喝啥酒。俺亲眼见过,真是全能神哩!”
  沈枫惊叹,这深山密林竟有如此高人。惊叹过后又觉得不过是混世魔王装神弄鬼,不足为信。大概那全能神练过一些魔术戏法,又善弄权术,借机敛财罢了。
  回去的路上,李唐说这全能神是深山里修行多年的王八精,幻化成了人形。李唐述说时语气平淡,沈枫断定这活神仙不是山鬼。
  “什么王八精全能神,不过是装神弄鬼。”沈枫愤愤不平地说。
  “可不敢乱说。别人说啥,他都会知道。他能掐会算哩。”李唐严肃制止了沈枫。
  “汪站长有次背地里说过他不该占用山林用地,被他知道了,就设坛施法,结果汪站长生了全身毒疙瘩,痒得打滚,把皮肤都抓烂了,嚼了多半年山上的苦草根才好。”李唐说。
  “既然这全能神如此厉害,咋不让他把那作恶多端的山鬼降服了?”沈枫问。
  “全能神与山鬼称兄道弟哩。有次在站里远远看到这古堡灯火通明,原来是全能神搞聚会,把山上有法力有威望的野物全请去了,山鬼也在里面,乐呵呵地坐在活神仙旁边,叼着一杆碗口大的烟袋窝子。一帮女妖精裸着上身,露着两只奶子,下身就缠着个窄布条,故意用水把身上打湿,围着一堆篝火蹦啊跳啊,摇脑袋扭屁股。站里的兄弟都赶来躲在树林里偷看几眼,又不敢靠近。”李唐脸上又蒙上一片阴云,郁郁不乐地说。
   
  6
  
  快到中秋的那几天,整个保护站的人都在忙活。汪站长亲自出马,扛着猎枪去山上伏击野兔了,当然依然握着他那只铁皮茶杯。李唐喊沈枫去菜地摘南瓜花,他说南瓜花是一道好菜,平时不舍得吃,平时炒的是南瓜梗。硕大的南瓜坠在纤细的绿茎上,绿里透红,弥漫着果实成熟的气息,新一茬的花又开放了。这山里真是风水宝地,南瓜都能结上好几茬。山上没有的菜,才让鸡婆从山下送来。沈枫挎着菜篮子,李唐又摘了茄子苞片,茄子上覆着的那带刺的一层,都是稀罕物,好菜品。
  “有贵客要来吗?”沈枫疑惑地问。
  “山鬼要来了,还会带上一群胡吃海喝的女妖精,个个胃口大得出奇。”李唐郁郁不乐地说。看得出来,他很不情愿伺候这山鬼,但又毫无办法。
  “山鬼?犯得着弄这么多稀罕菜?”沈枫问。
  “得好生伺候着。有次山鬼来,站里张罗了二十道菜,都是野味,山鬼还嫌菜少哩。有次山鬼点名要吃白颈长尾雉,那可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啊!全国都没几只了。俺们的职责就是保护野生动物,跟偷猎做斗争,哪能监守自盗啊!”李唐的声音里透着悲哀和无奈。
  “我倒要会会这山鬼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沈枫心里升起一股义愤填膺的豪气来。想找来那把巡山的柴刀,磨刀霍霍向猪羊,但终归是想想,在弄清楚山鬼是什么之前,也不能轻易动手。这天煞的鬼东西,竟然把李唐兄弟折磨成这样。还有这李唐,一个虎背熊腰敢斗豺狼的壮汉,咋就胆子跟米粒似的,提起山鬼就吓个半死,沈枫真有点恨铁不成钢了。这都二十一世纪了,难道还真的有鬼?
  还有谁能降服这嗜血的山鬼?人们正忙着为它张罗山珍和祭品呢。古代典籍中说生前做了坏事,死后要下油锅,可这山鬼,竟然不怕遭报应。再说了,现在人早就把老祖宗那一套敬畏天地的操守抛掷一边了,说是什么封建迷信,要破旧除新。
  “趁山鬼还没来,你赶紧走吧。”李唐望着沈枫,一脸忧虑地说。
  “为啥?我才不怕什么山鬼。就是阎王老子,也想会会。”沈枫豪气冲天地说。  
  李唐脸上忧虑依旧。“这几年山鬼胃口变了,不仅喜欢俊俏娘们,还喜欢英俊男人。你这样的小白脸留在这里可是不保险啊。”
  “山鬼若敢找我麻烦,我就把这玩意塞到它屁股里去。”沈枫举着根刚摘的刺黄瓜。
  李唐没有被沈枫的低俗笑话逗乐,他站起身来,面朝丰水镇的方向,陷入痛苦又甜蜜的回忆中。这山里的憨汉子,孤独习惯了,感情变得深沉起来,已经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他了。
  那天晚饭的时候,李唐喝了不少榛子酒。喝酒之前,李唐先倒了一小杯,跑到山涧边,歪着酒杯画了个弧,洒在地上,说是先敬敬水神。“这山上,虽然是保护区,盗猎偷砍防不胜防,山神看不下去,走了,山鬼才猖獗起来。水神还在,这水才清凌凌,没被污染。”李唐念念叨叨地说,周围响着漫山遍野的虫吟。沈枫觉得,还没喝酒,李唐就已经醉了,开始巫师一样言语模糊了。
  那坛酒是山下运来的高度高粱酒,泡上半坛子榛子,劲儿真是大,一小杯就能把沈枫搞得晕乎乎的。平时沈枫还是有点酒量,可没料到这榛子酒那么厉害。李唐摇摇晃晃地走出厨房,脱个精光,一头栽进深不可测的山涧里。沈枫朝老柏树下纳凉的汪站长大喊李唐喝醉了,不宜游泳,快阻止他。汪站长正拿着一段野蒺藜仰着脸剔牙,他白了沈枫一眼,若无其事地说:“由他去,他这人就这脾气,说干啥就干啥,别人拦不住。这小子疯疯癫癫的,就喜欢作践自己。”
  汪站长把剔牙的野蒺藜丢进草丛,接着说:“他在大山里呆惯了,平时跟一棵树似的,闷声不响,很少说话,倒是和你能聊得来。”
  出于好奇,沈枫向汪站长问起古堡的事。“古堡主人是何方神圣,听说你说了他坏话生了一身毒疙瘩?”
  “别听李唐那小子瞎胡说,我那年生的是湿疹,跟古堡有鸟关系。小李整天神神叨叨的,大概是这里坏了。”汪站长伸出食指,在自己四四方方的脑壳上敲了敲,然后背起手,大概要去沿着山路散步了,花豹紧紧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们的生活都规律,对时间空间的概念也跟沈枫不一样。
  沈枫小跑几步跟上去,“最近张罗那么多菜,还不是招待山鬼的?”
  “什么山鬼?真是扯淡!保准又是李唐那小子胡说。不过我们这个保护站虽小,接待任务还是蛮重的。”汪站长有些不耐烦地说。看得出来,他不愿意透露太多,交谈起来,也没有李唐那么随意。
  路边山涧中李唐游过的水面还荡漾着波纹,他早就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天空升起一轮好大的月亮,跟沈枫童年的一样大,鱼虾开始朝着月亮跳来跳去。山涧里也升起一轮月亮,更显得幽深冷寂,别有洞天似的。
  李唐回来的时候,沈枫借着月光,看到他提着个渔网,他说渔网是早晨拉好的,晚上拉上来收鱼。走近了,沈枫看见渔网上缀满柳叶状的小鱼,在月光下银灿灿的直晃眼。
  “嘿嘿,明天咱俩再喝点榛子酒。油炸小鱼是很好的下酒菜。”李唐边摘鱼边说。
 
  7
  
  可沈枫终于没等到山鬼来。他不是一只山鹰,而是一叶风筝,线一头拴着他的锁骨,一头牵在别人手里,开学就得回到学校去,超过时限不报到注册就做退学处理了。
  李唐握住沈枫的手,说学还是要上的,那年省里调来一个大学毕业生当副站长,听说是考上的林业部门的公务员,碗也不会洗,饭也不会做,山也不能巡,整天戴着个蛤蟆镜,脖子上挂着个电匣子听歌,工资比俺高许多哩。
  沈枫笑笑,说自己在高校多年,知道那些是啥货色。有时候学历越高,视野越狭窄呢。
  李唐让沈枫等等。他钻进站里,手里拎着两个灯笼大的塑料桶,一个盛着虎杖草,一个盛着杨梅干,塞到蛇皮袋里,让沈枫背到学校去慢慢吃。香甜的山野味道从蛇皮袋里溢出来,弥漫得到处都是。
  趁着“鸡婆”给站里送菜,沈枫坐上他的那辆摩托三轮,赶往山下。沈枫知道,一天之后,自己就会回到鸟城,一个巨大的人类巢穴,重新行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混迹在人流中,看那跳动的霓虹,拥挤的车辆。那里物质极大丰富,却又是一片荒漠,时常感到心慌意乱,喉咙干渴,在夜幕下流浪,找不到归宿。
  这次沈枫像站里人那样喊送菜大叔的绰号“鸡婆”,他也不生气,仿佛更高兴了,好像沈枫喊的是他的乳名。还是这样切近的交谈好,在鸟城,人们疏于见面,天天对着手机玩微信,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枫提起李唐的事。鸡婆说李唐是个帅小伙,人又实诚,镇上不少姑娘常送他点手帕鞋垫之类的小东西,可他脚上长了倔筋,只喜欢那小倩。可那姑娘,在镇上……
  “真的有山鬼?”沈枫又向他问起山鬼的事。
  “咋没有?可怕着呐!山鬼在山上玩烦了,干脆下了山,变成人的模样,穿着白衬衣,兜里竖着个签字笔。这次送菜,比平时多了十斤上好的牛腱肉,想必就是招待山鬼的。”
  沈枫正坐在摩托三轮车上,忽然身边闪过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正是李唐。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在山道上疾驰,没戴安全帽,短发笔挺,就像一头下山的云豹,又像一阵穿过溪涧的风。沈枫喊他,他不应,朝着山下丰水镇的方向奔去。落日的余晖映在环山公路的峭壁上,赤红得像一团烈火。
  沈枫知道,李唐是去找他心爱的小倩了。
  暮色正从幽深的山涧里弥漫开来,寒气直往脖颈里钻,秋天真的到来了。低下头,红红绿绿的落叶追逐翻滚,这简陋的三轮车,竟像是乘风破浪的汽艇。除了鸡婆三轮车发动机的突突声,整个山道是幽寂的,没有蛙鸣,没有鸟叫,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沈枫却又忽然就听到一种声响,不是耳边的风,不是林中的鸟,而是从心底升起,杳然飘渺又真真切切,像是重现一段记忆。沈枫想追踪它,它却跌落进幽黑的山影树丛里,不知所踪了。沈枫能握住的唯有手中摩托三轮车斗前冰凉的铁架子。
  沈枫到了山下的小镇,走在街巷里,夜色中回荡着一种游丝般的声音,细听像女人的歌声。这里有一名洁净的姑娘,曾唤起他许多遐想,就在他经过的巷尾,可是他不能再去,只能匆匆离开,觉得这个世界也离自己过于遥远。此时,他不再怀疑山鬼的事,相信了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2014年8月31日,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