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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浮屠


日夜浮屠

封文慧/文
 
阶前听雨百年,佛祖心中自现。
可头上有发,手中有剑,身无袈裟,心又如何向佛?
 
一、功德碑
“袋中有你来年的福气,待回到家中方可打开。”
悟能方丈对着那男子说,双手奉上福袋,高深莫测的表情控制的刚刚好。袋子是在离龙岩寺最近的南平市场批发的,劣质的红纱布,夹杂着几朵看不清轮廓的金丝绣花,碰一下都扎手,好在厚到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
男子有些茫然,下意识地伸手要接,悟能却并不松开,只补了一句:
“福袋两百块一个。”
男子立刻明白了。还没等悟能下面那些劝人向佛的台词出口,便急忙从大殿退了出去,险些被门槛绊倒。
没有两百块,隔着烟雾缭绕的空气,只有男子恋恋不忘的骂娘声传来。
尽管悟能习以为常,但为了生意,他还是加上了一句:“弃福于不顾,施主今年运数将尽。”
男子没有回头,骂声更响亮了。悟能佯装不为所动,把表情调整回高深莫测。
 
他心里后悔没把话说的再不吉利一点,或许能逼迫对方付钱。眼看就要月底,生意却没能做成几笔,别说盈余,连给管理局交的份子钱都不够。
“南无阿弥陀佛。”他随口念了一句,有些怀念起老方丈来。
那个满口黄牙的老人,在跟香客吵架的过程中急性心肌梗死。悟能用借来的车把他一路送到市里,五小时手术后,老方丈又在加护病房中蹉跎十日,终于撒手人寰。他的三个儿子带领着亲戚朋友,把医院病房砸了个稀巴烂,被减免了一大半治疗费,便一哄而散。丧事从简,遗体伴着几个花圈,像其它死者一样被丢弃在焚尸炉中,迅速地化为一滩灰烬。没人记得送骨灰回龙岩寺,好封一座新的浮屠塔。悟能只好在塔林里烧束香,聊表祭奠之意。
老方丈去世那年,悟能只有三十五岁,现在他四十岁了,仍然没有掌握好卖福袋的技巧,钱包也比老方丈在时干瘪不少。每每被香客当成骗子一样破口大骂,悟能也忍而不发,说到底,这是个服务行业,倘使不能艺术地诅咒不愿出钱的香客,便只有粗鲁地被不愿出钱的香客诅咒。
连这点觉悟都欠缺的悟能,其实缺乏做方丈的天赋,顶多只能在诵经的同时卖出几只香。如果不是缺少僧源的龙岩寺只剩他一个和尚,老方丈是断然不会把衣钵传给他的。清晨秋风瑟瑟,悟能方丈手中的福袋却堆积如山,平添萧索之意。他在袈裟里只穿了一件背心,坐在盘腿坐在莲花垫子上,不由得狠狠地打着寒战。
 
女人就是在这个当口进入大殿,要求刻功德碑的。
这真是飞来横财,居然还有人记得功德碑。自从老方丈去世,这项由他发明的钻石级服务就再没被悟能卖出过。年轻的方丈激动地拿出那张有些泛黄的封塑价目表,报数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他告诉女人,刻一个名字两千元起价,五千元加大字号,一万元可单独做碑,石料费用另计。
既然要捐助佛祖完成心愿,自然是选最贵的。女人的决定下的当机立断,她右手摩挲着黑色的小牛皮背包,高跟鞋傲慢地敲了敲水泥地面。浓重的脂粉气也掩盖不住的苍老,透过光滑到不自然的皮肤传递出来。那壮硕的身躯被绷紧在花花绿绿的裙子之中,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破壳而出。女人表达了自己的急迫,要求在今天之内就把石碑刻好,只要寺院提供石料,她自己便是雕工,可以独立完成雕刻,不必劳烦方丈。
悟能久居龙岩寺,也算是阅人无数,可像这种自己携带雕刻工具拜佛刻功德碑的,却实在是头一遭遇见,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世间芸芸众生,说到底与佛祖无关,与身在弹丸般大小的龙岩寺的悟能方丈无关,又何必妄加猜测,徒增烦恼呢。
既然女人答应,不会因此少付一分钱。
悟能给他的福袋摊子前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与女人一起为功德碑忙碌起来。他们用独轮车把压在仓库地下的花岗岩石料拖出,摆在西侧角落里的空地上。虽然石料久未使用,擦净后倒也光洁如新。这方面老方丈还是可靠的,他骂起不愿出钱的香客来从不嘴软,但对肯出钱的衣食父母却绝对童叟无欺,这是生意人的良心,也是佛祖的修养。据说当年老头子花光了家中的所有积蓄来投资,才买来这批石料,后来也挣回好几倍的收益。如若他泉下有知,想必也庆幸这最后一块花岗岩没被浪费吧。
悟能抚摸着岩石上的纹络,不由得想起当年进入龙岩寺找工作时,老方丈那灼灼逼人的目光。他在将近半小时的拷问中交待了全部出身和能力,没有一样令人满意,但也没有第二个面试者。老人对着天空长叹一声,是天要亡我龙岩寺么?
可即使没有悟能,龙岩寺也要亡了吧。开发商新建的龙岩小区已经盖到了龙岩寺的方圆一百米之内,悟能早就知道,等到下一期开发计划出台,自己就要成为龙岩寺最后一任方丈。这座花岗岩功德碑,原本是悟能想刻给自己的。
不过没关系,能出一万元的女施主,一定比自己更加需要它吧。助他人完成心愿,乃佛祖之慈悲。
 
女人已经褪去了高跟鞋,把外套在地上随手一扔。十几种雕刻刀从她的小牛皮背包中被一一拿出,在她的手中上下纷飞。被打下的石灰粉随着秋风扩散开来,她满是化妆品的额脸上沾染了一层白雾,女人却浑然未觉。定位,拓形,刻字,打磨。她一个人从清晨干到傍晚,其间悟能分给他一个烧饼和半杯茶,权且当作午饭。
“秦月娥功德无量”,黑色的花岗岩表面终于显现出这几个大字。悟能觉得这在措辞上未免太过贪大,但考虑到女施主捐献的诚心,他也就识相地并未提出异议。女人在夕阳中完成了最后一刀,退后几米打量着石碑,露出满意的微笑。她淡定地穿上衣服和鞋,又把自己装回了花花绿绿的套子里。打开背包,女人拿出厚厚的一叠人民币,塞进悟能手中。
方丈忙着数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女人说话。
“他死了,都怪我当年没给他捐这份功德。现在我补上了,你说佛祖会不会开恩,把他从阴曹地府拉出来还给我?这个死鬼胆小如鼠,我干点什么都说是损阴德,每天就会吃斋念佛。没有我,他老李家能做起来石料生意吗?能生得出儿子吗?他自己能买得起烧香的钱吗?你说说,我们什么都有了,他为什么还是想死?”
悟能耸耸肩,念了句南无阿弥陀佛,施主您的钱正好,我就不找您了。
 
女人安静下来,突然有些自嘲地笑笑。她不再理会悟能,而是拎起包离开。高跟鞋把地面踩得铿锵作响,整个龙岩寺仿佛都随之震动起来。悟能方丈耳中,只留下女人满是哀怨的最后一句话:
“告诉你师父,当初他死的冤枉,如今因果循环,他大仇得报了。”
悟能叹了口气,其实那件往事,女人真的不用如此介怀。
他花了点时间才认出了女人,五年过去,她的身材臃肿了不少。身边既没有那个唯唯诺诺的丈夫拉着,也没有那个十几岁的儿子跟着,只有那生人勿进的气场,还依稀留有当年的风韵。五年前为捐功德碑的事,老方丈就是跟这个女人发生争执,才在怒火攻心中去世的。不过她到底是太多虑了,要论缺德事,老头子可比她干的多得多,仅亵渎佛祖唯利是图这一条,他在如此高寿时去世,便只能算是勉强的报应。佛祖要记,顶多也是给女人记上一条为民除害,又如何会反过来责怪她呢?
不过这些话,悟能方丈都没说。女人中年丧夫,又付了一万块的巨款,大抵只是想找个借口,堂而皇之地发泄痛苦罢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记得老方丈,想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会深感欣慰吧。
真正掌管着人世间的因果的人,便只有佛祖了。万事皆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佛慈悲,可谁又见过我佛呢?这龙岩寺中的岁月转眼流逝,唯有功德碑不动如山。
“南无阿弥陀佛。”悟能又念了一句,手表显示他该下班了。
 
二、青鲨
当初在皇宫内当值的时候,只觉得初秋天气稍凉,倒未有过当下如此彻骨的寒冷感。这冷意,也许是来自刚下起来的蒙蒙细雨,也许是因为深夜奔逃的仓皇境遇。
李昌邺握紧了他的宝剑青鲨,出入江湖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气数将近。燕王大军压境,谷王朱橞与李景隆开金川门降。建文帝在宫中放了最后一把火,混乱间跟随着他们几个贴身侍卫从侧门逃出。一行人在应天府的街巷中惶惶不安地躲藏了几日,终于混在杂耍班子中出了城。尽管身上只剩下一件占满灰尘的布衣外袍,年轻的小皇帝却并没死了东山再起的野心,逼迫着大家一路向南。他们这伙人成分复杂,以前在皇宫内也分属不同的部门当差,值此大难临头之际,自然各怀鬼胎。不出三天,出身北方的几个侍卫便叛了,一心想要带着小皇帝投诚领赏。队伍里有两个跟随小皇帝多年的亲兵不肯,两伙人动手期间,李昌邺捡了个机会,脱离大队单独跑了出来。
什么忠君爱国,什么为兵使命,现在在李昌邺心中全部淡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他自小便被父母送至军中,早记不清楚家在何处。逃兵如何,戴罪立功又如何,人生只有这一次,他还不想拿命去拼。
 
明知愚蠢,他还是试图返回应天府。想那金陵城中,到底还余几个知交故友,也许没人关心一个小小侍卫的生死,他还能混在市井之中,打些杂工度日也未可知。
一路上,金陵城中的消息零散地从行人口中传出。他得知燕王已经称帝,大批处死建文一朝的旧臣。经历了几年的征战,大家唯一期盼的便是能有几天安生日子过,结局是谁胜谁负,倒没有人关心。沿途的村庄人烟稀少,满脸黝黑的散兵眼下四处都是,加上李昌邺有意把青鲨剑隐藏在自己的袖口中,倒也顺利蒙混过关。眼下他距离金陵,只剩下区区三百里的路程,只要回到熟悉的环境中,一切便都好办了。
但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一把剑破风而来,直指李昌邺后心。他反手用青鲨抵住,利用反作用力迅速跳起,转身与偷袭者对峙。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是那几个叛逃的侍卫。
 
“倒是好身手,我们以前低估你了。”有人冷笑着说,“趁着我们内斗,你把小皇帝藏到哪里去了?”
“不是我把他藏起来的。”李昌邺沿着小路向后退,这里树林茂密,倒是方便藏身逃跑,只是对方人数过多,他心里并没有底。“我只想保命,你们一攻击我就逃了,怎么会把皇帝藏起来?”
“少骗人!等我们把那两个不开眼的废物杀掉,小皇帝早就不见了。不是你带走的,难道他还会飞了不成?我看你这一路不怕死地往回逃,就知道你肯定有问题!分明是见钱眼开,想一个人带着他去领赏!”
“小皇帝不见了?”李昌邺楞住,意识到自己麻烦大了。现在已经过去两天,如果建文帝真的趁乱独自逃命,茫茫人海,不可能还找得到。倘若这群人认定是同时消失的自己抓住皇帝回京赴命,他便不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看来今天这一仗,只能是鱼死网破。
“我没抓他,他是自己逃了。你们一路跟踪我至此,可曾发现第二个人的踪迹?现在没有皇帝,谁也不能从燕王那里占到便宜,不如大家就此散了,重新来过不好么?”李昌邺说着靠在一颗大树背上,努力镇定心神,握着青鲨的手中出了一层薄汗。
“你这些花言巧语,留着见阎王爷的时候再说吧。”对方冷笑着,四个黑影同时跳起,向他逼近。
年前李昌邺跟几个同侪跑到龙岩寺上香,方丈说他今年内必有血光之灾,他一笑而过,并不相信。到了今日,才知道那老人或许所言非虚。他习了十几年的武艺,青鲨剑下也斩过几条人命,可从不敢想,自己会是怎样的死法。现在大限将至,再求佛祖保佑,不知是否还来的及?
杀叛兵四人,力竭而亡。如果建文帝真有还朝的那天,这倒像是史书里给忠诚侍卫编写的雄壮结局。
 
四更一到,龙岩寺的小和尚便在师父的催促下,打水洗漱,清扫寺庙,准备开始早课。眼下正是新旧交替之时,金陵每天都会挂出新的亡者榜单,第二天便会有一批人涌进龙岩寺烧香拜佛,请求师父们上门去为家人做法事。天下易主,最忙碌的倒变成了和尚,不由得让年迈的方丈唏嘘不已。
可今天有些不同寻常,开寺门的小和尚们被吓得哇哇大哭,把忙到三更才睡下的方丈给惊醒了。老人披着袈裟出门看,只见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倒在龙岩寺门口,身上有几处刀口还流着血,看上去颇为吓人。
那人却还有最后一口气,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伸出占满鲜血的左手,牢牢地抓住了方丈袈裟的一角。
“抬这位施主进去吧。”方丈看着那手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早说施主今年内有血光之灾,您却不按老衲所言尽早离开金陵。今遭此变还能活下来,全靠佛祖保佑。罢了罢了,我便救了你吧。”
“南无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冲着西方虚空作了一揖。
 
三、不如跳舞
经过十几天的讨价还价,悟能方丈终于从开发商那里讨到了一个值班门卫的职位,给这场龙岩寺的拆迁大战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经过这次谈判他才知道,看似无动于衷的龙岩小区的四期建造计划已经拖了整整一年。因为龙岩寺虽然几经倒塌重建,到底也是古建筑,谁也不敢轻易允许开发商把它拆毁。但归根结底,龙岩寺也算不上有多么珍贵,等经历了足够久的考虑时间,最终还是免不了被夷为平地的命运。
拆一座寺庙,显然比拆一座楼房或者占一处农田要轻松的多。没有成批的困难户需要安置,也没有失去土地的农民联合起来静坐示威。他们所要安抚的全部居民,也仅仅是一个老和尚而已。
更何况虽然老和尚的工作在龙岩寺,这龙岩寺却并不是老和尚的。
 
悟能方丈也尽力尝试了撒泼耍赖,但并没有什么站的住脚的理由。如果不是老婆方红霞教导他,分别给全国佛教权益促进会和全国寺庙方丈联合会写信抗议,只怕也换不回那套龙岩小区新房子的内部价,以及一份新工作。
老实说,这两个协会分别是管什么的,悟能至今没有弄清楚。他做梦都没想到,只是一张盖了章的、出处成疑的普通警告函,就能令以少惹麻烦为宗旨的开发商让步。看来虽说时代不同,世人心中多少还是保留着一些对佛祖的敬畏,也并非全国各地的方丈都像他一样软弱可欺。一夜之间,悟能感到自己找到了生命的组织和归属,他一方面沉浸在巨大幸福之中,另一方面不得不佩服老婆的机敏聪明,洞察先机。
可有了靠山又如何,当全国寺庙方丈联合会终于记起要保护悟能方丈的利益之时,他已经被迫从这个位置上提前退休了,带着那些没卖出去的福袋,以及最后两箱佛香。从此世间再无悟能方丈,连一场还俗的法事都没法办,一个弟子都没能收,他就这样跟佛祖永远告别。
龙岩寺不用再去,新工作暂时还没开始。悟能方丈又做回了闲人。儿子在高中住校,方红霞在棉纺厂有工作。他每天清晨睁开眼,所见的只有一片空虚。狭窄的卧室里,他盯着墙上的镜子看,原本干净的甚至能够反光的头皮上,已经悄然长出了青色的发茬。作为龙岩寺方丈的唯一痕迹,很快就要从他身上消失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感到悲伤。
一天的时间其实没那么难熬。他套上T恤衫,瞪着拖鞋,漫无目的地出门闲逛。渴了就喝口随身携带的水,饿了就在路边的小餐馆里随便吃点什么。这么走着走着,傍晚也就如约而至。
直到他又遇见了那个女人。
 
当时他正坐在街边的小摊上,喝一碗浓香的鸭血粉丝汤。鸭血不新鲜,粉丝又过于有弹性,明显是掺了胶的劣等货。好在厨师不吝啬调料,厚重的鸡精味道混在油腻的高汤中,生出些摇曳的美味。他打开事先买好的牛肉锅贴,趁热咬开一个小角,把满是猪油的汤汁全部挤到鸭血粉丝汤中,直到乳白色的高汤掺杂了足够多的酱油色,才心满意足地撮上一小口。
在过分的油腻中,隔着更靠路边的两张桌子,那女人进入了悟能的视线。
准确的说,女人应该比悟能方丈来的还要早。她正站在一群男女老少中间,合着音乐跳广场舞。几个月过去,悟能没想到自己还记得她的长相,大概是那一万块钱从中作祟。相比在龙岩寺,女人脸上的脂粉更厚了,人也因此显得比以前精神。她的衣服仍旧紧绷绷的,勾勒出肥胖但丰满的轮廓,丰满的乳房随着音乐上下晃动,使她整个人分外明艳起来。
明艳。悟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个词。他一定是牛肉锅贴吃的有些多。
分明是在城郊的大街上,广场舞的配乐却居然是英文歌。领队是两个看上去刚刚三十出头的女人,反复教了四遍之后,大多数人已经跳得有模有样了,包括那个女人。悟能不懂英语,只听出歌曲高潮部分有句I love you反复在唱。他知道那是我爱你的意思,悟能在儿子的英语课本上见到这句话后,便偷偷记了下来。可惜他不能对方红霞说这些,在方红霞眼中,在所有人眼中,自己再怎么过着俗气的生活,也永远是龙岩寺的方丈。
以后没有了龙岩寺,等自己的头发彻底长齐,等自己不用在吃肉的时候也带着帽子,等悟能方丈这个名字被大家淡忘,便再没有人会用眼光来约束他了吧。就像马路对面,正在跳第五遍广场舞的女人。距离她杀气腾腾地来到龙岩寺感怀丈夫的死才多久,前尘往事就已经在她心中消失的了无痕迹。换上新裙子,女人站在大街上热火朝天地跳舞,不知那生性腼碘的丈夫生前,是否看见过妻子这般炽烈的舞蹈?
他突然对鸭血粉丝汤和牛肉锅贴失去了兴趣。倘若他以这幅打扮重新出现在女人面前,她还能否认出自己就是悟能方丈?女人是会虔诚地双手合十,拜拜佛祖在人世间的化身;还是看出他只是个混日子的普通职业人,对脱下袈裟的他嗤之以鼻?
悟能不知道,但这想法燃起了他鲁莽的勇气。为什么不跳舞呢?他们所有人都在跳舞,而且跳得很高兴。他整了整衣服,把沾了咸菜汤的T恤一角塞进牛仔裤腰里,挺直腰板从饭桌上站了起来。
 
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悟能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南无阿弥陀佛的歌声在欢快地反复着,将他心中刚刚产生的什么东西生生掐断。他茫然地接起电话,方红霞的大嗓门穿透层层电波,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怎么还没回家?我饭马上就做好了。我早上让你买的牛肉锅贴,你可千万别忘啊!要不咱晚上可就开不了饭。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南无阿弥陀佛。”悟能回答道,“我马上就回家。”
他重新坐回饭桌,把剩下的锅贴往碗里一扔,合着已经变凉的鸭血粉丝汤,三下五除二地喝进肚子。他把嘴砸吧地很响,轻易掩盖了广场舞的音乐,悟能感觉得到,佛祖还在他心中。
 
四、故梦
“你决定要去吗?”方丈问李昌邺,“世事无常,你怎知结果定是自己想要的?”
“我不知道。但结果就等在那里。”李昌邺回答。
“罢了,你去吧。如果想要回头,随时可以来找我。”方丈说。
李昌邺郑重其事地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背起他的青鲨剑,一言不发地踏出了龙岩寺的大门。
 
战事才刚刚停止几个月,金陵城中便又恢复了夜夜笙歌的盛景。这座城市的伤痛和灰暗,总是轻易地被浮华所掩盖。即使沿街饥民众多,酒肆和烟花巷中也依旧人满为患。李昌邺缓慢地喝着杯中的桂花酿,这里的酒兑了太多的水,早已喝不出桂花的味道,但总聊胜于无。
李昌邺在这家酒肆中已经徘徊了三天,依旧下不了走进对面那座明月楼的决心。他清晰地记得,一年前与同侪喝酒时,他便是在这里瞥见过那个长的很像方红霞的女人。他心中惶惶不安,不想对自己承认,所以什么都没说便回去了。
倘使李昌邺知道有今天的境遇,当时便不会犹豫,现在恐怕已经跟她一起在城郊种地织布了吧。可再多的想念也抵不过少年隐秘的心思,他心底总希望红霞还在不知名的故乡,好好地等着他回去,而不是在这金陵的青楼中,倚着窗户对恩客浅笑。
 
是啊,十几年时光流逝,即使李昌邺已经记不起通往家乡的路朝哪个方向,那女孩的脸也还是会时常出现在梦中。红霞、红霞,好像她的名字一般,少女总喜欢穿着红彤彤的粗布裙子,光着脚在村里跑来跑去。李昌邺带着她去山上爬树,去河里捞虾,把地里的红薯偷偷地挖出来烤着吃。他给她摘过很多花,五颜六色的,被红霞串成花环,编成手镯,一朵一朵插在辫子上,久而久之,她身上便总带了些飘渺的香气。
等到他进入宫中当值,暂时稳定下来之后,便想着要打探红霞的消息。可倘若令少女再度活生生地出现在李昌邺眼前,就意味着多年未见的父母兄弟也会收到他身在何处的消息,这是李昌邺所不愿见到的。当初父亲抛弃他时的决绝,至今还在他心中隐隐作痛,少年抓住父亲的衣角哭的撕心裂肺,换来的却只有父亲的一个巴掌。他理解饥荒到来时父亲的无可奈何,却不愿在功成名就后给家人留下一丝一毫的攀附机会,也许,他到底也不可能有一颗顶天立地的侠义之心。
就像他既无法为保护建文帝而战死,也不愿为飞黄腾达而背主一样,李昌邺的一生,干什么都无法绝对,因此他既当不了侠客,也成不了枭雄。最后漂泊江湖,身无长物,心中所剩下的,不过是对少时美好的一点执念而已。
 
待他喝光了最后一杯酒,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二楼的窗边。
女人似是刚睡醒,脸上红红的,眼神有些迷离,周身散发着慵懒的气息,在夜晚的微风中荡出了妩媚。她肩上的红纱滑落下一半,隐隐透出旖旎的春光,有醉酒的人在楼下看见了,冲着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她并不着恼,只是冲那男子点头致意。此刻夜已深了,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她盯着街道看了一会,似是有些疲倦,便闭上双目,倚在窗框上养神。她发中戴的那朵金黄的菊花,被朱红色的木框压个正着,想必抬起头时便已折了花瓣,不能再戴,可女人全不在意。
李昌邺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装在锦绣套子中的稻草人。那女人并不是少女红霞,但她又分明就是少女红霞。李昌邺觉得,自己应该冲进那座房子,拉起姑娘的手,带着她一起潇洒离开。可就算女人真的是红霞,她还会记得自己吗?还认得出现在胡子拉碴的李昌邺就是当初的少年吗?也许她在金陵还留有牵挂,不能随他离开呢?
那么李昌邺的匹夫之勇,便成了明日烟花酒肆中新的笑话。看着女人的侧脸,他又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剑,却不知该把它挥向何方。
 
女人终于察觉到他人注视的目光,重新直起了身子。她的眼神在对面的酒肆中曲折流转,终于落在了李昌邺身上,露出了浓浓的困惑之意。这男人坚毅而哀伤的眼神倒像是在哪里见过,可在哪呢?女人想不起来。
李昌邺直视着女人的双眼,不再躲避。他们的目光隔了整条街巷,隔了黑夜的虚空,隔了无数喝酒的男人和卖笑的女人,交错在一个未知的点上。李昌邺知道她确实是方红霞,但方红霞却记不起李昌邺了。
那个年少时陪着她爬树、抓虾、编花环的哥哥,早已死在了十几年前的那场饥荒中。少年的父亲自称把儿子埋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少女曾在树下大哭过好几日,后来也就渐渐将往事淡忘。没过多久,她自己也被送出故乡,家中父亲的说辞,大概也是荒年早逝吧。
有只陌生的手抚上了她的肩头,原来屋中的男人醒了。她微笑地站起身,急匆匆地掩上窗户。那次对视带来的困惑,就这么被关在明月楼外。
 
女人再也认不出他来。
李昌邺冒死返回金陵,终于得到答案。他心里并不是不悲伤,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不用面对跟妓女一起白手起家的未来,这于他和她来说,恐怕都算得上是一种意外的解脱吧。
他把青鲨抛在桌子上,请店小二再烫了两壶新的桂花酿。
 
等到李昌邺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了。大概是昨晚喝得太多太急,他连怎么从酒肆走出的都记不清。当然更可能的情况是,店主搜刮了他身上的所有钱财,把他拖出门外,就地一扔了事。李昌邺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那把青鲨剑果然不见了。不过也好,对于市井平民来说,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又有何用呢?倒不如把它捐了,也许能在新主手中物尽其用。
有个咬着糖人的小男孩经过李昌邺身边,犹豫了一下,在他的面前投下几枚铜钱,便飞快地跑走了。李昌邺不由得哑然失笑,捡起铜钱想还给孩子,无奈他早已跑的不见踪影。
钱币上,永乐通宝四个字分外醒目。李昌邺摩挲着这枚新铸的铜钱,前尘往事,不过他心中的一场故梦。
“南无阿弥陀佛。”
他冥冥中仿佛听见了方丈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呼唤着他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五、人间市场
如果你要卖福袋,就算找不到寺庙,也绝不能在南平市场摆摊。
经历了将近一周的折磨后,悟能方丈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自从方红霞起了把手中的福袋全部卖掉回本这个想法之后,他的生活就被彻底地打落低谷。每天不满六点起床,拖着饱经风霜折磨的福袋赶去占位置,一直到天黑市场关门,方红霞才允许他回家。悟能连着跟卖肉的大妈吵了三天架,总算勉强在南平市场站稳了脚跟。
可这又有什么用?如果你打定主意提着菜篮子到南平市场买菜,你是绝对不会想到要买一个福袋回家,顺便要卖家给你解解签文的。就算悟能按照老婆的指示写了大写加粗的毛笔字做招牌,并借来扬声器录制了“卖福袋,买二送一大酬宾!”的叫卖声,应者仍然寥寥。六天过去,加起来不过卖出了四个,连给城管交占路费都不够。
于是第七天,放假在家的方红霞亲自给悟能剃了头,强令他穿上那套最好的袈裟,站在市场中央卖福袋。她自己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身道姑的打扮,念声南无阿弥陀佛,倒也像模像样。
 
“你这是骗人!”临出发前看着老婆那身衣服,悟能曾经无力地抗议道。
“你就不是骗人?”方红霞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们和尚念佛,原本就是骗人的。”
 
但老婆的睿智再度发挥出了作用,当所有过路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悟能方丈身上时,他知道自己福袋事业的春天终于还是来了。
没人怀疑袋子的红纱就来自于二十米外的碎布料摊子,没人纳闷为什么和尚会跟尼姑搅在一起卖东西,甚至没人索要悟能作为方丈的证明材料。人们只是一窝蜂地拥上前来,想看看真正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和尚长什么样子,再顺便给自己讨个好彩头。没人再遵守回家后再拆开的要求,纷纷当场查阅签文,并要求方丈法师解签。如果遇到签文不好,还要偷偷放回去,再挑一个吉利的出来,直到满意为止。
 
其实悟能并不会解签,为了避免这个麻烦,他以前从不允许买了福袋的人当场拆开,而是坚持让他们带回家后打开才会灵验。可反正今天是最后一票生意,只要脸皮够厚,瞎说几句,当也无妨吧?
于是久未热闹南屏市场,就出现了不少类似下面这样荒诞可笑的对话。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恭喜您这是上上签,今年内您的女儿即将嫁出,女婿条件好得跟天上的神仙一样。”
“可是大师,我没有女儿。”
“那你有儿子么?”
“是有一个儿子。”
“那便对了。今年内您的儿子即将娶妻,媳妇美的好像天上盛开的桃花一样。下一个是谁?请大家不要急排好队,所有人的签我都会看的!”
 
还没到中午,困扰悟能方丈多年的福袋便销售一空。其场面之火爆,一度成为南平市场的神话之一,被摆摊者们当作案例研究。意犹未尽的方红霞在吃家里带来的猪肉芹菜馅包子时突发奇想,当即开发出了看手相服务。她用破旧的毛笔蘸着墨水,在原本摆摊用的硬纸板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八卦图样,便有人自动自觉地排起队来。
悟能临时用手机在网上查了十分钟资料,就被迫披挂上阵,摇身变成了命理专家,为越来越沸腾的人群指点未来人生的方向。他看见精神抖擞的就说长命百岁,看见萎靡不振的就说灾厄之后必有春天,看见年轻女人就说来年有缘人必千里来相会,看见咬着棒棒糖的孩子就说未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总之,在这天的南平市场里,不管是有幸得到悟能方丈的签文解释还是命理推演,每个人都为将来的光明前程而产生了一丝欣慰。直到傍晚市场关门,悟能才安抚好最后一个边哭泣边诉苦的老太太,结束了一天的忙碌。
 
精疲力竭的夫妻俩躲进公共厕所,准备换衣服回家。
站在茅坑旁边,悟能方丈抚摸着那件袈裟,心情很是激荡。他以前曾听老方丈说过,当年龙岩寺香火旺盛,根本不需要使什么推销手段,佛香、福袋就供不应求,还有很多求签的香客拜请方丈解签。那会和尚还是很受尊重的,穿着袈裟来到附近的村庄,时常会有老乡邀请他们吃顿饭再走。
老头子说后来大家都变了,这话悟能以前很赞同,今天却觉得并不尽然。只要他带着福袋走上街道,走近人群,只要他把就近服务和上门服务贯彻到底,有没有龙岩寺,佛祖一样都在我们……
悟能方丈伟大的宏图构想被敲门声打断,他赶忙把袈裟塞进袋子,打开厕所隔间的门。只见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中年妇女毫不难为情地对他伸出了手,一板一眼地强调道:
“超时使用,两倍罚款。没看见门外贴的条子吗?”
 
在厕所昏黄的灯光下,悟能认出对方就是白天来找他算过卦的顾客之一,不由得压低了帽子,匆忙往对方手里塞了两块钱,便朝着门外狂奔。
“南无阿弥陀佛。”他虔诚地向佛祖祈祷,希望看厕所的女人在五分钟之内,不要认出他就是白天那个骗了她福袋钱的假和尚。
 
六、听雨
临死的时候,李昌邺相信自己亲眼看见了佛祖。
 
死亡到来时他刚满六十岁,生在时局动荡的永乐一朝,得以在这般高寿因病去世,也算是一生圆满。初秋时节,清晨下了很大的雨。他早早地就醒了,同时发现自己衰老的身体再也不听使唤,从第一滴雨落下到渐成瓢泼之势,李昌邺一直试图向睡在窗边的小和尚求救,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那时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怕是已经走到了尽头。
身为龙岩寺的方丈,李昌邺心中对死亡并无恐惧,只是有些后悔昨晚睡觉时没有穿上袈裟,以至于不能以最端庄的仪态远行归天。离开人世之前,他希望再看一眼禅居多年的龙岩寺,既然双眼已经无法睁开,就只好用耳朵听。
寺里的大殿和偏殿都把地基盖的很高,四面被石制的台阶围起,向后延伸到龙岩山上。没人知道它们经历了多少年风霜岁月,每当屋檐上有雨滴落下,撞击在石阶上,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水声。随着雨一同出现的往往还有风,大殿的四角上挂着的青铜铃铛被路过的风撞击着,与石阶上的水声一起,点缀着龙岩寺静谧的早晨。
怪不得人们都说,阶前听雨百年,佛祖心中自现。佛祖的脚步果然夹杂在这声音中降临龙岩,李昌邺发现之时,佛祖已经来到他身边。
 
佛祖点燃一株灯芯草,化作一缕面目模糊的光。
那是自己尚在襁褓中时,母亲缝补衣物所点的油灯。原本为了节省开支,家中在晚上都是借着月光摸黑。但那天自己的棉衣划开了很长的口子,如果不及时缝补,母亲担心他明早醒来后会被冻到。父亲此刻带着劳作一天的疲惫早已睡熟,灯是母亲瞒着他点的,怕父亲怪她娇惯儿子。他们成亲刚刚一年,从父母那里分得很小一块地,男耕女织,正是幸福美满的好时候。
 
佛祖举起一把剑,砍在坚硬的城墙上。
进了校尉,李昌邺很是满足。他不是贵胄出身,能在宫中领了这个差事,全靠长官赏识他勤恳忠厚,算是对他办事踏实的奖励。赐了军衔那天,他特意跟宫城上站岗的兄弟换了班。当时金陵城中正下着雨,细密的雨点打在李昌邺的脸上,却并未令他炽热的内心冷却下来。那年他刚满二十岁,军中进阶之路初始,兴许将来真的能官居高位,耀祖扬威也说不定。腰间的青鲨剑,脚下的朱红墙,远方的车马道,少年站在金陵城的最高处,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佛祖举起一杯酒,朝着西方撒入土地。
他是隔了将近三年,才辗转听到她的死讯的。虽然李昌邺早已不问往日是非,但心中总盼着她能嫁入官家或者商户,有个好结果。可女人连这虚伪的安心都不愿给他,终究还是不得好死。她的故事其实很老套,书生靠着她的贴补读书赶考,却也听从父母之言娶妻生子,要与她各奔前程。最后一夜欢好,女人用剑割开了书生的喉咙,又带着自己刺向自己胸口的剑跳下了明月楼。她去的如此轰轰烈烈,在金陵的烟花酒巷中成了一段传奇。那把剑名唤青鲨,被看做是她红颜傲骨的象征,在激烈的竞价之后,由一位北方来的官人购得。她最终还是认出了李昌邺,不知那把青鲨剑上,是否还残存着淡淡的花香?
 
佛祖唱起一首儿歌,刚好合着春天的节奏。
他曾数次想要剃度,都被老方丈拒绝了。老人总说李昌邺有世俗之念未了,久而久之,他也怀疑起自己的诚意来。等到李昌邺早已忘记了剃度这回事,方丈倒突然来了兴致,从珍藏着的檀木盒子中取出剃刀,当场就要帮他削发。李昌邺问方丈,如何确定自己已经了却尘缘,可以皈依佛门了呢?方丈说我已经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要死了,又何必拘那些小节,反正你早晚有一天会了却尘缘,但是我死了,还有谁能来给你剃度?
门外聚集了一群从附近村庄里跑来看热闹的孩子,好奇地围着正在剃度的李昌邺看,时不时揪他一下衣服,捡他一缕头发。几个淘气的男孩拍着巴掌,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儿歌。
和尚头,和尚头。
和尚头顶光溜溜。
贪酒吃肉讨老婆,
佛祖抛在柳梢头。
和尚头,和尚头。
和尚头顶光溜溜。
信天由命盘腿坐,
佛祖慈悲挂心头
 
佛祖问李昌邺,你悟了么?
李昌邺哈哈大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总有人问他,你悟了么?什么是悟?他又应该悟出什么?是少小离家的愤恨,变节保命的羞耻,明知爱人有难而明哲保身的卑鄙,还是守着龙岩寺蹉跎一生,只求放下刀剑、立地成佛的逃避?
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倘使他真的悟出了一切,自己早就变成了佛祖,又何必吃斋念佛?
 
佛祖沉默了。他捻一枝菊花,塞在李昌邺手中,便踩着雨声消失不见。李昌邺用手去摸那花瓣,柔软光滑,像是清晨在龙岩寺的后院中新摘的。如若他死后,寺里的小和尚们能凑够钱,为他这个方丈修座浮屠塔。那么逢年过节,总会有人献上一两朵金色菊花,对李昌邺这位龙岩寺的故人聊表哀思吧?
“南无阿弥陀佛。”李昌邺最后念了一句。
 
这一句终于惊动了窗边的小和尚,他叫了两声方丈没得到回音,颤颤巍巍地用手试了试师父的气息,立刻吓得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门外的雨中。
“快来人啊!开来人啊!悟能方丈驾崩了!”
龙岩寺从睡梦中惊醒,雨声中回荡着稚嫩的童音。
 
七、日夜浮屠
佛祖作证,龙岩寺被炸药炸毁那日,悟能原本是想亲眼去看看的。
可惜前一晚正赶上龙岩小区的全体保安人员聚餐,他和几个年轻人喝多了酒,又在KTV里唱到将近天亮,好不容易踉跄地被人送回家。方红霞赶着去上班,只给他倒了一杯水就离开了。悟能倒在沙发上一睡不起,等他从金丝袈裟上身的美梦中惊醒,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悟能叫了一声不好,随便抓了离他最近的鞋子,风一样的冲出门去。家中那辆破烂二八车被他踩得风生水起,一路上车链子掉了两次,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龙岩寺。
 
不,现在没有龙岩寺了。
悟能看着被无规则分布的土堆分开的平地,料想在炸药之后,开发商恐怕又动用了推土机。原本看上去威严阴森的大殿,现在消失的一干二净,饶是悟能在寺中待过这么多年,也分辨不出它原先的位置究竟是从哪个土堆到哪个土堆。
后院塔林中的浮屠塔也被小心地挖出,并列摆放在土堆间的空地上。想来塔下埋葬的龙岩寺方丈,当年也必是参透了佛法精义的得道高僧,可是人死如灯灭,就算是费劲心机在世上留下的标志,也免不了在百年后,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子孙毁于一旦。
这景象称得上百废待兴,可他颓然坐在地上,只知道冲着大大小小的土堆发愣。
 
老方丈在的时候常对悟能说,不管是卖福袋也好,推销功德碑也罢,苟延残喘总好过一败涂地,灵岩寺百年基业,万万不可断送。
但老方丈也说过很多别的话,比方说佛祖连供奉他的寺庙都救不了,要佛祖有什么用?连佛祖都救不了寺庙,要和尚又有什么用?
当然更多的时候,老方丈只是在念那句南无阿弥陀佛。
 
天黑了,空荡的建筑工地上,只剩下悟能方丈一人还在徘徊逡巡。他在地上翻翻找找,拼凑出了半块铜铃的碎片,有些破损的半大香座,以及一个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福袋。悟能脱下外衣,把这三样东西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然后坐上车,歪歪扭扭地向家里骑去。
世上真的有佛祖么?或许有,总之悟能是没有见过。历代龙岩寺的方丈,在这恢弘的大殿中参禅悟道,日里拜浮屠身,夜里诵浮屠经,却从没人参透过浮屠意。身为一个和尚,悟能头上有发,手中有剑,身无袈裟,心又如何向佛?
从此,人间只有小区保安李昌邺,再无龙岩寺方丈悟能法师。
 
作者:封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