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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剧目


不可能的剧目
 
 
第一幕  只有文字是真实的
 
1
我曾经见过一张相片。那是在去年,我不记得是在哪里见到它的,也不知道它是由谁拍摄的。这仅仅是一年前的事情,可谁又说得准,或许已经过了很多年。
相片大概是在一间幽暗的房间里拍摄的,透过雕着花的毛玻璃,看见的是窗外朦胧的景象。一个女孩出现在窗户后面,她的面容教人无法分辨,那是一种画布上的颜料被水晕开的样子。窗外似乎下着雨,玻璃上沾满了水珠。不知道是不是摄影者刻意表达的缘故,从那个女孩模糊不清的脸上,总是透出一股悲伤的气息。
这张相片呈现出的景象未免过于逼真,以致于我开始回想自己是否曾经身临其境,或者我根本就是这张相片的作者?更令人不解的是,有时候这简直不是相片,而是动态的影像,那玻璃上的水珠仿佛受到某种欲望的牵引,最终因无法承受而向下滑落;随着它消失在视野之外,窗子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但这归根到底不过是记忆罢了。我的记忆。它只是属于我个人的,除了记忆本身,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证明它的真实性的东西。而用记忆来证明记忆无疑是可笑的。况且这张相片现在并不在我身边,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对于它不是相片的怀疑,也可能只是大脑的一次臆想。
一直以来,我都在想着相片中的女孩。她究竟是谁?我越执著地去想,也就离曾经的记忆越发遥远;在过去的日子的无尽时空中,女孩的印象变得越发模糊,最终只剩下一片明亮的影子;而我却不能停止自己的思绪,在女孩的面容逐渐变淡的过程中,我对她的思念也逐渐深厚起来。
我无法向你们解释,这一切有着太多的暧昧。这张奇怪的相片,如果从另一种不同的角度来说,它或许根本与记忆无关,在除去这样的成分之后,它还可以是一件合格的艺术作品,可以作为杂志的封面,在某一次沙龙上展出。这倒是个单纯的解释。但重要的不是相片,也不是相片与记忆的联系,而是它们所共有的性质。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暧昧。
 
2
让时间停止是一种残酷的想法。在世界的运转中,时间总是按照自己的节奏行进着,不紧不慢,在最细微的单位时间中,隐藏着叫做永恒的时间分子。对于永恒,很多时候人们会热烈地迷恋它,甚至有些时刻会自以为找到了永恒——在夏日漫长的午后,或者是在拥吻时的舌尖。然而事实上永恒并不存在,毕竟时间不会停止,我们也无法在一分一秒的片段间停留。但这恰恰是我们的幸运之处,倘若时间停止,耶稣像雕塑般永恒地钉在十字架上,那将是永远无法解脱的痛苦,一切将如同冰封的河,了无生机,世界也将失去所有的意义。
尽管永恒是如此残酷,我还是无情地使用了它。在这个故事中,为了片刻的安静,时间就此暂停了。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还算适用。于是你看到,现在在这个空间里,音乐沉默了,沙发和茶杯全都不再躁动,壶里的水也停止了沸腾,柯晨的南京燃到了一半,既没有熄灭,也没有继续燃烧,从他嘴里吐出的烟在空气中静止——每一个尼古丁和一氧化碳分子都保持原位。
我知道,这有一个矛盾。
作为唯一的证人,柯晨否认了这一点。
他说“不,你并没有去过茶厂”。
我望着他,他也静止了。
我是否去过茶厂?这个问题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想过——现在在这里,后来在茶厂,在那个昏暗的房间——但始终没有答案。我知道这不会有答案。随着它出现得越来越频繁,问题本身的意义也便不复存在,以致最终变成了一个不解的肿瘤。当它失去疑问的性质而转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时,它也就失去了属于它的答案,困扰你的也就不再是求知欲,而是每天深夜传至肌肤的一种絮状的痛苦。
我试图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消除它,这就是我让时间停下来的原因,时间让历史变得暧昧,思考也受到了干扰;然而我并没有成功,它依旧像失眠一样折磨着我。在凝望着柯晨面前静止的烟的时刻,我只好作出了再去一次茶厂的决定。
就像我按下了播放键一样,那些烟雾很快就又重新融入空气中了。
“好了,”我说道,“第九交响曲可以继续了。”
 
3
茶厂建在城郊的小山包上,沿着贯穿整座小城的解放大道一路向北,过北门桥后右转,先上一道水泥大坡,再上一道陡峭的小坡才能到达。
去年春天我来到这里,带着未完成的剧本,住了一个多月。我不愿出门,外面没日没夜地下着雨,我抽着烟,听罗西尼和德彪西,拿着笔不知所措,有一种不可抑制的腐烂的感觉。在城市里我就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腐烂,来到这里,这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整个南方都在下着同样的雨,这种小雨可以持续很长时间,把人一点一点侵蚀掉。我什么也写不出来。
这种情况直到张丽扬的出现才有所好转。那个下午她来到我所租的房间里,手上拿着一本《黄金时代》。她是来和我探讨文学的,但半个小时后我们开始做爱。在此之前我和她见过两次,都是在她的杂货店里,第一次我去买烟,她说这没有南京,只有七匹狼,第二次她递给我一包红南京。我看见柜台上放着一本《黄金时代》,顺手拿起来翻了两页。我说“老板娘还看这个?”,她看了那书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把书拿了回去,没有说话。
按照柯晨的说法,女人天生就有两种属性,一是奴性,一是母性,奴性让男人成为英雄,而母性让男人返老还童。我不否认这个说法,男人永远是个孩子,妄想着拯救世界;英雄主义本身就是幼稚无比的,面对世界,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成为英雄,但面对女人,他们大多成功了。张丽扬就是把这两者结合得恰到好处的女人。她年过三十,阅历丰富,开始与皱纹抗争。她既不像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女性,也不像整日里柴米油盐的母亲,她就是那种能让男人回到童年然后拯救世界的女人。
张丽扬趴在我身上的时候,从楼下不时传来一声叫喊。这是房东相伴多年的丈夫的声音,如今他年过七旬,瘫痪在床,整日里无所事事,时不时就这么叫上几声。他的叫声既不疯狂也不痛苦,更谈不上喜悦,那是一种没有表情的声音,好像只是为了打发生活一样。这类似于一种无来由的咳嗽,有些人总是喜欢咳上几声,并不是因为嗓子不舒服,而是出于一种长久以来的习惯。对他们来说,咳嗽早已不再是咳嗽,它已经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异化为一种“瘾”,成为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只要到了该做的时候而没有做,生活便难以继续下去。
在回到茶厂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我有些害怕,我如此执著地寻觅去年的真相是否就是出于习惯,张丽扬对我来说又算不算得上是习惯?这件事情太过可怕,我不敢再去多想,很多时候,一个稍不留神培养起来的习惯,便有可能从中产生爱情。
这次来茶厂,我两手空空,没有剧本,也没有交响曲,这是一次实实在在的逃离,要比去年来得更加彻底。长途汽车在曲折的乡间公路上行驶着,引擎震得玻璃直响,我打开车窗,风夹杂着细雨吹进来,冲淡了车内那股沉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我昏昏欲睡,一种旅行带来的奇异快感缠绕着我。
那个下午我和张丽扬躺在床上,她也是这样缠绕着我,像一株藤蔓植物。我感受着她皮肤的冰凉,听着窗外的雨声。我告诉她,我的剧本又可以继续下去了。她问我“你讨厌这样的天气吗?”,我点了点头,后来又说如果就像这样一直待在床上也不错。她说她不喜欢,因为衣服不容易干。我觉得她又俗气又可爱。她说我要榨干你,说着将床单一把抓起,滚到我的身上。我看见一片洁白的世界。
 
4
这当然是一个谎言了。床单将我们包裹起来的时候,什么光也透不进来,屋子里本来就昏暗得很,我看见的应该是一片黑暗。是的,床单是白的,不仅白,而且洁白如雪,我理所当然看到了一个洁白的世界。
天花板上安着一盏日光灯,由一根悬在墙壁边上的绳子作为开关,当初我向房东抱怨这间屋子太过昏暗的时候,房东便拉动了它,那盏日光灯忽明忽暗,最后还是在明和暗的犹豫中亮了起来。我很担心它会就此结束了生命,但房东说不要紧。但是那天下午它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明暗交替的过程中它最终没有成功活下来。张丽扬说看它这样挣扎很有快感,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我点了点头,因为那个下午我的确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起身准备把窗帘拉上,可是她拦住了我。窗户的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房东出门了,她的老伴在楼下的床上叫喊,此时不会有人经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别扭。再远处是一片桉树林,望不到树林的尽头,张丽扬说,就让它们看着好了。
我转过头看着它们,它们在雨中静静立着,并没有在意我们。起初我觉得它们只是一片平庸的林子罢了,洁白笔直的树干,稀疏的枝叶,和别的地方的别的树没有什么区别;后来我发觉它们其实很漂亮,像一个个出浴的少女。有一次我独自望着它们,在德彪西的钢琴曲中,幻想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从枝叶的缝隙中透过来;正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它们是少女的本质。当然我始终没有见过夕阳在它们身后落下的样子,整整一个月,它们都在雨中,雨把它们的身躯洗得越发洁白。一直到离开的时候,我也没见到过夕阳。
看着路边不知名的树木飞速逝去,我才逐渐了解到那片桉树林的独特,车窗外是一片印象派的绿色,而桉树依然在雨中不动声色地静默着。我知道这是一个借口,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的,我是为了它们才回去的,去年春天,我正是在这夕阳的余晖中写下了《不可能的剧目》的最后一个句号。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故事里,除了张丽扬之外,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在我的印象中,她既不是出现在我的窗前的玫瑰,也不是站在桉树下的天使——我从未在这两个地方见过她,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不自觉地把她的形象和它们联系在一起。
柯晨站在走廊上,透过玻璃向屋子里张望,他是想为我重现当时的场景,他说“难道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确实不是这样。他只好怅然地走进来,坐在椅子上开始抽烟。有那么一瞬间,他吐出的烟雾遮住了我的视线,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走廊。
我不知道柯晨是什么时候来的,原本他并不想来,他说他去年没有和我来过茶厂,今年也不会来,根本没有来的必要,但后来他改变了主意,我想也许是他也和我一样,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了。我能理解他,这是常有的事,我们都太难以去信任什么了,包括自己。然而柯晨不会对我承认这一点,他只是说想见见那个女孩。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见谁。
但不管怎么说,他来了,这大概算得上是好事吧,我想到了明年的时候,这段经历又可以多了一个见证人——尽管是个不太可靠的见证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柯晨也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在时间的流逝中或者他或者我依旧会不可避免地忘却,而历史最终仍是一团迷雾。
柯晨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说,“你这不是一次逃离吗?那就应该痛快一些。”
“是的,是这样。”
“那个女孩呢,她是怎样的?”
“说不清,有一点暧昧……”我说。
他指了指手上的烟,“像这个?”
“有点像。”
“虚无缥缈啊。”他像是感叹似的说道。
“是的,虚无缥缈。”
 
5
其实我想说,我信赖虚无缥缈,但是这么说很可笑;这样的话就像是男人对女人的承诺,不痛不痒,我且说你且听,谁也不必当真。但相比于承诺,这话会更真实一些,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都面目可憎,而且转瞬即逝,虚无缥缈的倒是看起来更加和蔼更加永恒。
对我来说,那个女孩就是这样,她似乎触及了我心中一些隐秘的东西,我感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像是一口深井。昨天傍晚我路过杂货店,望见她趴在冰冷的柜台上,脸颊贴着玻璃,一动不动。我撑着伞站在马路对面,雨从她的屋檐上落下来。看着这样的画面,我又总觉得自己是透过玻璃看她,总是看不清。我想如果哪天天气放晴,她会像一个精灵那样飞起来。
我在马路对面站了很久,我发现我竟然害怕走进店里。我为自己找了一些借口,我甚至想我只是不愿意打破这份宁静,但无论是哪一个借口,都不能成功说服我自己,因为它们不是答案。而答案当然是找不到的。我试想去对面买一包烟,女孩会告诉我没有南京,像去年张丽扬对我说的那样,我会转身离去,而她继续趴在柜台上。或者我会买一包红狼,她拿出一包红狼递给我,她的手应该很细腻。她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是看不清她的面容。最后我转身离去,而女孩永远趴在柜台上。
这是唯一的结局,可能也是最好的结局;有时候“唯一”会令人绝望,但有时候它却显得重如磐石。“只能是这样?”“只能是这样。”这“唯一”的“这样”饱含着平静的无奈,在一问一答之间悄然落地,像一张历史的相片,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它。女孩趴在柜台上望着无尽的雨,或者无尽地望着雨,在这个唯一的时刻,她便被永恒所定格了,至此,她也就与这雨天这屋檐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仿佛被它们强行拖入了一个狭小的时间里,被亲吻,被纠缠,在黑暗中发出没有声响的喘息。
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想着有关于女孩的情景,结果就是这样,听着木门因返潮而发出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像是雨和屋檐的同犯,甚至比它们有着更深的罪恶。木制的门的声音令我很不安,我生怕有人随时会进来,将我赤裸的思绪一览无余,这种感觉就像年轻时在幽暗的阁楼里手淫。这窒息的声响夹着雨水的味道传过来,我的指尖触到了青草和泥土。我就这样深深地呼吸着它的味道,确切地说,不应该是呼吸,但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用哪个器官去感受它的。这个器官有着失去血色的腐朽,当它接收它的时候它满腹疑惑,但是很快,它便用经验和已麻木的欲望重新理解了它。
 
6
茶厂建于解放初期,青灰色的砖,暗红色的大门,如今门上的漆早已脱落,木的本质暴露出来,一派斑驳的样子。从走廊的尽头望去,可以看见它就坐在桉树林的掩映中,像个打坐的道人。尽管已废弃了许多年,颓败的气息却从未制服过它,细细想来,这幢平凡的建筑,竟也在不经意间走过了半个多世纪。张丽扬的母亲曾经在这里遭受批斗,她说大红色的标语在她的头上闪烁,像一轮愤怒的太阳,令她头晕目眩。可以想象,那些红字后来是怎样在雨水中褪去,新的口号又是怎样涂满了旧墙。张丽扬诉说着她母亲的故事,就像自己被绑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样,我告诉她没有众目睽睽,只有我在看着你而已。她一头扎进我的胸膛,说我说得没错,她就是要让我看的,最好还能将她绑起来,让我看个够。我发现她比去年憔悴了许多。
我站在走廊的尽头,想象着她从坡上走上来,栏杆上雕着花,那是一种逝去的风格的装饰。张丽扬身着一件素色长裙,她光滑的小腿上沾满了雨水。两分钟后我亲吻着它们,觉得自己仿佛也被逝去的岁月拉住了。我问她,“这是二十一世纪吗?”她回答说是。
“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我去年来过吗?”
“你去过我店里了?”
“没,我好像没进去。”
“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不,我并不知道。”她站在我面前望着我,眼里布满荆棘。“没有人告诉我你来了,我也不知道你来了。我也没有想过你会回来,——或许想过吧,不过也仅仅是想想而已。这里确实不像二十一世纪的样子,可是确实是二十一世纪了,这不会错。”
我说我知道这不会错,只是有时候不太相信,至于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这是因为一种错觉,这是环境折磨人的惯用手段,它在时空的缝隙中钻了空子,用水银和怀念的目光填充,在历史的裂痕中埋下了永恒的种子;每到雨水充沛的季节,它便疯狂地生长,通过毛细血管和掌纹,蔓延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我又回到了房间里,张丽扬的鞋扔在潮湿的地毯上,那上面有雨水的痕迹,看上去深色的一片,把原有的密集的花纹变得稀疏了。在昏暗的房间里,地毯看起来是深褐色的,但我想它大概是玫瑰色的,我俯下身,正想看个清楚,那些花瓣却害羞地消失不见了。
我独自待在房间里,在微弱的光线中寻找丢失的花瓣。柯晨一声不响地走进来,坐在沙发上,准备聆听楼下的老人的叫声。他打了个哈欠,张大的嘴似乎怎么也填不满。老人的叫声同时响起。我走下楼,一股浓烈的陈醋的味道飘到楼梯的扶手上。女孩站在明亮的客厅里,嘴里咬着大拇指,面无表情,望着前方。房东开始向我解释,但我只听得见老人平静的叫声。
在女孩所处的明亮空间中,有一股神秘的味道跟随着醋酸味蔓延开来,我又看到女孩站在桉树林下,潮湿的面庞依旧不能清晰。在这安静的朦胧中,可以想象到女孩精致的五官,可以想象它们是如何巧妙地安放在这个平面上。我从其中感到了一丝属于艺术的美,不可言喻,却实实在在存在着,醋的味道越刺鼻,女孩的美的形象就越在我的脑海中形成。
我在黄昏的光里捏着张丽扬的大腿,她的发间就有这么一股陈醋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下午的气味还未消散的缘故,总之我在她的发间找到了它,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那个女孩一见我便转身逃走了,而我望着她的背影竟然有追逐的冲动。我问张丽扬那个女孩是谁,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我能感到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眼神中有厌恶的情绪。但事实也许不是这样,实际上她并没有任何表示,仅仅是看了我一眼,她的眉间平整如镜,眼中只是无尽的空洞。
“她才十四岁。”她说道。
 
7
    如果说在人类感知世界的漫长过程中,有那么一样东西,它最为轻浮、微妙,让人在欲罢不能的同时而又难以忍受的话,那么它必定是味道;它像是午夜里不知何处的光,像未及肌肤的痒和喧哗深处的宁静。我知道这样的比喻很唐突,因为实际上它是超越了它们的,它超越了一切的感觉,就像云中的隐者。不可避免地,它也带有虚无缥缈的性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如此地信赖味道,它几乎成为我感知世界的唯一标准。那段日子是我生活中一段最无聊的真空期,我在城市里一点一点老去,而我自己却毫无知觉。那时候,我开始厌倦女人。
柯晨也在进行着同样的衰老,他说他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最终只能任其老去。我们贪婪地呼吸着城市的味道,在喧嚣与麻木中不能自已,这种感觉就像吸毒,可吸毒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每一天换不同的烟抽,从黄鹤楼到红塔山,想努力分辨其中的差别,可到最后只剩下舌尖的干涩。
我想大概是由于适应自然的天性,后来我们也适应了衰老,不像最开始时那样恐慌,开始学会与它妥协,签下和平孤独的协定。这是个不错的趋势,但是不算太好,张丽扬说她打死也不签什么衰老协定,她要一直与它抗争到底,她知道她必败,但她不愿服输。
她抱着我,说她害怕有一天变成《黄金时代》里陈清扬那样。我问她是不是乳房下垂乳晕发黑。她很用力地在我手臂上掐了一下,骂我是流氓。我承认,有时候我的确是个流氓。我告诉她她还不至于老成那样。她说她知道,只是害怕罢了。
“老了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换一种活法罢了。”
“你那时候对女人失去兴趣是怎么回事?”
“不仅仅是女人,”我说道,“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那后来是怎么恢复的?”
“没有恢复。”
我望着她,把她的头发撩起来,她的额头很白净,像新生的竹笋。
“你真是个骗子。”                                                                          
我哈哈一笑,将她抱得更紧。
“怎么也抱不紧。”她说。
她趴在我身上,以倾斜的欲望吻着我的脖颈,那上面有红色,有一块新鲜的胎记,她伸出舌头,我能感到这春日的雨打在手背的冰凉。从她的舌头上结结实实地长出一束鲜花,那金属般的芳香四溢。一只猫趴在午后的炉火旁,木柴喷出的火星在乌云下闪烁。是的,怎么也抱不紧,胸口紧贴,小腹以相同的频率蠕动,大腿纠缠成死结,可是怎么也抱不紧。除非她的乳房融进我的胸膛,除非猫被炉火吞噬。世界上不会有更近的距离了,不会有更柔软的方式和更橘黄的味道,我突然意识到性只是为了彼此融化。
 
第二幕  创作是纵欲
 
1
好了,现在我可以如实告诉你,你正在阅读的这个故事正是我去年春天在茶厂写下的剧本。当然,从剧本到小说它确实经历了一些改动,如果你将两者进行比较,还可以发现这一年来作者的微妙变化。小说在情节上沿用剧本的线索,但小说还有许多自己的东西,现在它已经完成了一部分,接下来我还会继续完成它。这个故事是我去年就已经写好的,你知道,写的是有关记忆的事情,但对于去年的我来说,今年再次来到茶厂,再次与张丽扬邂逅却是未来。因此这有一个矛盾。当然我可以很好地解释它:或许是我把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想象混淆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也许你不会信服,但我已经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时间的行进顺序总是不会变的,过去与未来就待在属于它们的位置,这也是不会变的。
作为一篇小说,这一切当然是虚构的,张丽扬和十四岁的女孩也都是不存在的。张丽扬产生于《威廉退尔序曲》的某一个小节,而女孩则产生于我们每一个人在雨天望着窗外的孤独。但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她们有血有肉,深知冷暖,有着人世间最炫目的疯狂与最深入骨髓的悲哀;一句话,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和你我一样平凡地生活着。
 
2
柯晨这一角色在剧本中本没有这么具体,如果说两个女性角色各自有所来源的话,对于柯晨,我并不知道他脱胎于何物。柯晨的行踪总是捉摸不定,他经常在我和张丽扬做爱的时候推门而入,在屋子里转上一圈,又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不知是什么原因,张丽扬似乎从未看见过他,从去年开始,他就时常莫名其妙地走进我的房间,那时屋顶上的日光灯还没有坏,他会把灯打开,然后又拉灭,还会将曲子换成他所喜欢的那几首。但他从未打扰过我们,他说自己只不过是走进一间空屋子,让我们也把他当作空气。
张丽扬的确是这么做的,也难怪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我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说起柯晨,可她并不相信他的存在,在她看来柯晨不过是我故事里的角色罢了。她照例在阴郁的下午来到我的房间,狼狈而美丽,像一颗剥开了一半的煮鸡蛋。她平静地喘着气,从发梢上滴下的雨水渗入地毯。我再次说起柯晨,她再次无动于衷。我对她说他现在就在茶厂,你随时可以见到他。她朝我一笑,说她是看不到他的,她说他也许现在就在间这屋子里,可她偏偏看不到。

“他不过是你伪造的罢了。”她说。
“没错,就是伪造。”我说,“不仅仅是他,你也是我伪造的。那个女孩,我不知道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不过这不要紧,就连她,也不过是我的伪造。”
 “你走火入魔了。”最后她说道。
同样的话她去年就说过一遍,现在它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这话像一句咒语,我被它牢牢锁在白色的床上,瘫软得像一滩泥。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一只祭祀的供品,躺在朝天的神坛上,而念着咒语的张丽扬则是无情的祭司。在明白了这一点后,清醒对我来说成为了一种累赘,我所搜寻的热切的期待的感觉被这一句咒语所激发,在黑暗中产生原始的朦胧的崇拜。
说起来这也算一种返祖,无论是一年还是一万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什么也写不出来的浑沌中,开始迎接与张丽扬的第一次做爱。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幕倒真像是一个仪式,它同时带有庄重和荒谬的性质,在对先人的崇敬和背叛中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疯狂。张丽扬抓着我的背,嘴里说着“你走火入魔了”的咒语,我在黑暗中仿佛看到了先人的火焰。是的,我是走火入魔了,但走火入魔的不仅仅是我,我们都扮演着另一个更为接近真实的角色,已经做好了为艺术献身的准备。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一,《威廉退尔序曲》响起;
二,张丽扬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三,人们跟着节奏在广场上跳起性的舞蹈,最终累得筋疲力尽;广场上一共倒下了三个王子、二十个无面骑士和五十八个纸牌大王,身为小丑的我紧紧抱着作为皇后的张丽扬。
 
3
欲望带有潮湿的属性。这是四月的结论。当我离开茶厂回到城市生活中来,我才真正理解了这一点。四月已经过去了,带着它所有潮湿的空气,而砖红色的五月也随之来临。我知道那不可抑制的腐烂的感觉又将向我袭来,它将继续折磨着我,事实上它也和欲望一样,潮湿、突如其来、并且不可捉摸。我回想起和张丽扬在一起的每一个午后,想起她永远湿漉漉的身体,想起冰冷得令人生畏的枕头,我才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欲望的复仇。我和张丽扬紧紧抱在一起,看着他从走廊上穿过,手中拿着刀,然后破门而入。我们紧拥的身体既是出于欲望,也是为了抵御欲望;我们寻找玫瑰的花瓣,撕碎洁白的床单,跟着罗西尼的节奏舞蹈,这一切也是既出于欲望又为了抵御欲望。
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色的男人拿着红色的刀破门而入,来势汹汹,不可阻挡,张丽扬再次用力抱紧了我,她咬着我的肩膀,我们在一声不响中开始做爱。我第一次闭上眼,用别的感官去理解她的身体,我听见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桉树的枝叶上。我发现所有的感觉加在一起也不如视觉来得痛快,黑暗中好像总会有一些不期的未知在等待。在楼下的老人有节奏的叫声中,这些未知像鼓点一样击打着我的腹部。鼓槌每一次撞击鼓面都是同样的力度,像是有什么机械在控制似的;一开始我有些害怕,后来也就习惯了。又是习惯,我想。所有的不安到最后似乎都在往一种无限的平衡趋近,就像屋顶的灯,一明一暗中它也必定要选择一个结果。张丽扬咬着我的力度也一直没有变化,突然她开怀大笑起来,松开了我的肩膀,我感到如释重负。

我总觉得她会将我吃掉,就这么一口一口,像鼓点一样。张丽扬又笑了起来,说这是一个隐喻。我也笑了。她爬到我的身上,她的呼吸很轻,但是很急促,一股股热气打在我的脸上。有一瞬间我误以为它是雨。
“为什么你们男人就这么喜欢做这事呢?” 她问道。
“女人难道不喜欢吗?”
“这不一样。”
“我看差不多,这是天赐的欲望,不做不行。”
“你信天?”
“有时候信。”
她像是不屑地一笑,说:“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似乎没有聚焦,“对我来说,这不是欲望。”
“不是欲望?”
“至少不仅仅是欲望。”
“那还有别的?”
“有,”她肯定道,“但我现在还说不清。”
后来她告诉我,她弄明白了,“性根本不是欲望,”她是这么说的,说得很绝对,“性是逃避,性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
“是的,”我说道,“性是逃避,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
 
4
作品中的人物乃至作品本身是由作者创作的,这是一种狭隘的观念。作品并非属于作者,恰恰相反,作者才应该是作品的一部分。这一想法使得作品像充了气的气球开始无限膨胀,而作者只是那一个卑微的入气孔。随着作品胀得越来越大,它所包含的意义也就越多,最终只剩下即将爆炸的不可解释。当张丽扬在我面前用迫切的渴望发问的时候,最终也只剩下不可解释。
那时她冰凉的背紧贴着我的胸口,这一动作也充满了不可解释的意味。雨依旧不停歇地下,她问我艺术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太大了。”我说道。
“那我呢?”
“你?”
“对,我。”她扭过头来,看着我,“我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我避开她的目光,缄口不言。我不想欺骗她,也不愿告诉她真相。也许我的心中并没有什么真相,我想过艺术对于我的意义,但却没有想过她。她难道仅仅只是一个逃离的场所那么简单吗?或许她就是艺术本身?我不愿再多想了,我开始排斥一切的可能。
过了一会儿,她又将身子背向我,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我明年还会不会再来,我也没有告诉她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来。我知道她并不需要我承诺什么,她不过是需要一个答案罢了,但就连这,我也无法告诉她。我慢慢离开她的身体,一种轻的感觉蔓延开来——无论是问题还是答案,此刻都显得那么的轻,如失去重力的肥皂气泡,最终将因为轻得无可救药而破碎。我隐约感觉到,明年若是再来茶厂,那一定不是出于寻找真相的目的了,那必定已经成为一种纵欲的习惯;倘若如此,我想性质也就发生了改变,我分不清自己内心深处那热切的东西究竟是害怕还是期望。

    她问我还记不记得第一次在这里完成历史使命的场景,我说当然记得,我说那序曲的节奏我永生难忘。她又问我记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我说我忘了。“第二十三次。”她说道。我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突然她转过身来,目光刺向我的瞳孔。
“你知道吗,”她说,“每次来你这,我都想象着你会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可是我知道你不会一直拉着我,每次你一松手,我又会重新陷下去,并且陷得更快,陷得更深。”
我默不作声。天花板上的灯像是复活了。
“很多事情是奢求,我知道,可是不想不行。”她继续说道,“我没办法不想,大脑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控制着我的手、我的腿、我身体的各个部分,可是却连它自己都控制不了。
“真的,我想你会知道——你应该要知道,这种痛苦就像做爱,反复而绝望,可是你知道吗?”
“来吧,别说了。”
“可是这样很廉价,不是吗?”
“什么廉价?”
“像个婊子。”
我无言以对。
我感到自己确实是一个小丑,在天平的两端跳来跳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安宁。我所一直祈求的宁静,到头来也只是更加深刻的疯狂,就像张丽扬说的那样,反复而绝望。我和她做爱做到了想吐,我们都大汗淋漓,面对着彼此的身体不知所措,为了克制厌倦的蔓延,我知道我们还得将爱继续做下去。如此重复,一次次地将身体陷入岩石中,变得僵硬而达到永恒。但是这样的永恒又有什么意义,几千年过去了,无论是神,还是鹰,还是普罗米修斯的肝脏,都将因永恒而遗忘;时间将会回到最初的无记忆中,从天际射出世界的第一缕光芒,而普罗米修斯已不复存在。我害怕这样的永恒,可我却在不停地走向它;我怀着这样恐惧的心情在路上越走越快,仿佛恐惧本身就在身后追逐着我;我不愿止步,反而享受飞奔的快感,享受扑面而来的风和骨头的碎片。我原所谓的逃离也将变得可笑,它将开始无尽的脱落,就像墙上的石灰,就像阴雨天融化的膝盖,就像张丽扬开始了坚强的衰老。
 
5
我逐渐意识到,相比于谎言,真相要不可靠得多。我在每一个潮湿的清晨里醒来,从头读一遍自己的故事,得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文字可以说是最灿烂的谎言,古往今来,无论是伟大的小说家还是民间的说书人,无一不过是在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真实;在这个游戏中,真实的部分越多,也就意味着它越是虚假,因此成功者也同样是失败者;或者说这是个根本不可能胜利的游戏,所有玩家的赌注到头来都被用作编织的材料,最后留下的仅有文字而已——文字本身才是最大的赢家。
在明白了只有文字才是真实的之后,我对文字开始了狂热的信赖——这也就是张丽扬所说的“走火入魔”;我越信赖文字,同时也越发现文字的乏力——它的空洞与不可解释,它神奇的魔力和冰冷的态度,就像一个永远在对岸的女人,她也永远地用目光缠绕着你。说到底,我们不顾一切地将文字堆砌成冰山,所做的事和儿时搭积木并没有区别,是的,这确实是一个游戏,也仅仅是个游戏。

现在,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但实际上它没有写完,它会随着文字无限地延伸,直至远方。这已经超出了茶厂,超出了小城的范围,使我不能再驾驭了。当我完成了未完成的《不可能的剧目》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作品将不再依赖作者——是的,我的女儿就要出嫁了,而我也在她的身上满足了近乎乱伦的欲望。
一个没有雨的下午,那个女孩来到我的房里,有那么一瞬间,强奸她的欲念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我想只需要再来一点催化剂这事就可以实现,但缺少的那个物质却始终没有出现过。错过了这个念头,我没有再看她,也许是我已经知道她是怎么样都看不清的。她说张丽扬让她来拿一样东西,我问她是什么,她说她没有说,我问她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她说她不知道。实际上我清楚得很,我知道张丽扬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我也知道她不愿再见我了。女孩用一半疑惑一半呆滞的目光看着我,她的双手垂在大腿旁边,看起来并没有在等待我的回答。

雨又开始下了,悄无声息。在这个屋子里,女孩和男人相视而立,他们保持着沉默,互相看不清对方,对于窗外的雨,也丝毫没有察觉。
突然她开口了,问男人能不能带她走。
他问她说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产生了强奸她的念头。
 
 
作者: 俞道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