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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夜晚


最后一个夜晚
 
文西/文                        
                                  
当杰西睁开眼时,只看到夜空一颗淡蓝色的星。闪烁。吹来一阵微风,掺杂着腥味,他感到左手手背和左肩都在发疼。他支起身子,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发现左手背血肉模糊,他用右手扯开衣领,看到左肩正在滴血,鲜血顺着脖颈流进胸脯。套在皮鞋里的脚,忘了穿袜子,此刻已冻得麻木。他在路边一堆沙子上坐下来,想让脚恢复知觉,在这过程中,他的大脑逐渐清醒。
   
他被几个朋友拉进宾馆,他们打牌,他则坐在床沿观看。有两个男人因矛盾打了起来,两人都受了点轻伤,其中的一个咒骂着离开了。他们叫杰西凑个人数,杰西拒绝了,他的表情显得慌张。他一再告诫自己,可以看牌,但绝不能上手,上手,意味着堕落。“他裤袋里那点儿钱,要留着养一堆崽哩。”他们嘲笑道。杰西的屁股慢慢从床沿挪开,脸涨得通红,他小心翼翼站起来,就在他提起一只脚时,一个声音说:“像个娘儿们。”这时他猛然转过身,坐在了牌桌旁。
   
杰西输掉五百多,当他走出宾馆,街上已闃无一人,空荡荡的,像没有心脏的躯壳,让人沮丧。他裹紧身上的外套,把头缩进衣领,向路边停放的摩托走去。这是辆破旧的摩托,他整天骑着它,到处送快递,他骑着它,在风雨,尘土中打滚,他的面庞跟摩托车身一样饱经风霜。因为寒冷,他开得慢,还没开出十米远,就被两个警察拦了下来,他们要求查看他身份证。身份证就在外套里层的口袋里,但他的手指有些僵硬,所以懒得去拿,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车上,僵持着,夜风把他耳朵吹得呼呼响。所有的人都躲在被窝,搂着柔软的女人,梦乡温暖。唯独他,半夜三更里瑟瑟发抖,经受两个警察的盘问,他不禁感到愤怒。现在又只剩他独自一人了,他把身份证放回口袋,咬牙发动摩托,嗖的飚进了远方的黑夜。悲剧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摩托在一条狭窄的沙子路上疾驰,来不及刹车,就撞上了一个物体,把它撞飞到数米开外。在那一瞬间,杰西确信那是一个人,而他自己,则翻到了路边的沙地上。
   
他再次想到,被撞的是一个人,心里不觉惶恐。他的脚不再麻木,反而有灼烫感,灼烫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喉管。他站起来,沿着沙子路行走,寻找那个被撞飞的人。不远处,他隐约看见一堆蓝色,走进时,发现是件蓝色的棉袄。那人脸朝下趴着,瘦弱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从棉袄里掉出来,杰西觉得他很可怜,他伸出手,想查看那人的伤势,一股腥味拂过他鼻尖,他把手迅速缩回来。他不知道那人是死了,还是仅仅只受了伤,伤势如何。不管是哪种情况,对杰西而言,都是一种灾难。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原地,扶起摩托,开回家。
   
他妻子打开门,看到杰西那张紫青的脸,沾满血迹的脖颈,她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惧的光芒,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扶进屋,烧开水,脱掉他衣服,给他擦干净身体后,又给左肩和左手背涂上药水。她什么也没问他,他知道她不会询问,这一点,令他感到轻松。她是个温和的女人,一丝不苟地为生活而忙碌,既预想着生活中最好的一面,又猜测着最坏的情况。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她觉得意外。今晚,杰西以这样一副模样出现在门口,仿佛也是她早就预料到的。
   
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杰西无法入睡。他曾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靠给人修理电视机,冰箱过活,提着装满铁钳、扳手、螺丝的工具箱,在烈日下,穿过一亩亩空旷的田野,去给人修理破烂电器。后来在小镇上开了个理发店,在他手指下游走的,是一张张衰老的头皮,没有年轻人来理发。一天夜里,他的理发店被一伙人砸了。之后,他进了电子工厂,被辐射折磨得半死,全身长满烂疮,身体疲乏。那时,他住的是活动房屋,独自在昏暗的房里吃着简陋的饭菜,拖着恶心的身体到工地上和水泥。那段时间,他常去药房,每次都是同一个女人把药装进塑料袋,递给他。两年后,女人失去了药房收银员的工作,站在马路边发传单,杰西这时已在物流公司当了一名快递员,他决定娶那个女人。他们从活动房屋搬出去,租了一套房子。杰西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并悉心保护着它免遭侵害。而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的生活差点毁掉。他庆幸没有去拨弄那人,不管他是死,还是伤,如果被发现,他都将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而且负债一辈子,他所拥有的生活,则会在瞬间烟消云散。他耳畔传来细微的啜泣,黑暗中,他能感受到妻子肩膀的颤动。他伸出手臂,紧紧抱住她肩膀,直到啜泣流水般远去,一切都平息。他把手移到她隆起的腹部,掌心紧贴在上面,接收着另一颗心脏跳动的频率。
   
杰西只休养几天,便去上班了。日子依然平静,并没有因为一次车祸而发生改变。刚开始,那幅场景会反复出现在他脑子里,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结果什么也没等来。他终于安下心来,觉得该过去的都已过去。他六点按时起床,趿着拖鞋,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照着那张宽阔的脸,然后拿起剃须刀,仔细刮干净胡茬。一天早上,他正在刷牙,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听到一连串的咳嗽,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了声“喂”便挂了。杰西觉得莫名其妙,放下听筒,他又回到卫生间去刷牙,牙龈流着血,抹得满嘴都是,他抬头盯着镜子里的脸,忽然电话里的咳嗽又闯进他耳朵,他听得出,那阵咳嗽带着犹疑,对方像是竭力抑制着它。他从没有歇口气的间隙,一天得跑几十条,上百条大街小巷,索性不再去想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电话。打开冰箱,涌出一股酸臭味,他知道一定是冰箱的某个地方坏了。他找来工具,将冰箱捣鼓了一番,把碗碟,鸡蛋,蔬菜重新放回去。他把酸臭的饭菜装进袋子,拎起塑料袋,刚把半个身子送出门,电话又响了。杰西的耳朵被嘈杂充满,嘈杂仿佛无止境,终于从那片混乱中洇出一句话:“捡到了你名片。”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忙线的声音。杰西翻查通话记录,发现两次都是痛一个号码。这一天,他有些神思恍惚,把北大街的快递送到了东大街,回来时,天下起了雨。一支烟在房间里燃着,烟雾曲曲折折地爬上玻璃窗。外面有人骑着自行车,摔倒了,浸了一身泥。杰西收回目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一直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氛。
   
敲门声。杰西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把烟头在烟灰缸揿灭,站起来去开门。走到门边,他特意望了一眼柜子上的镜子,镜子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极不自然。他慌乱地开了门,倚在门口的,是个清瘦的男人,他提起左裤管,左腿上的石膏令人触目惊心,拐杖夹在腋下。杰西扶在门上的手哆嗦起来,他意识到,厄运终究来临了。男人伸出手,把一张名片放到杰西脚下。那天他揣着一把名片出门,全发给朋友了,晚上骑车回家时刚好还剩下一张。男人的指甲嵌满污泥,头发乱蓬蓬的,微微卷曲,但他身上的灰色大衣却很干净,看起来刚熨过。他的眼睛既不单纯也不复杂,那是一双不储存记忆的眼睛,是最一目了然的眼睛,面对这双眼,你根本无法相信,不久前,他刚经历过一次车祸,他左腿仿佛与他无关。他看着杰西,晃动手里的酒瓶,仰脖喝了一口,把瓶子递给杰西,杰西的手指在酒瓶面前,显得过于不坚定,他用不坚定的手指接过酒瓶,让酒精缓缓穿过喉管,直刺肠胃。屋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妻子在喊他,他觉得应该是打破了一只茶杯。“你想要什么?”他对男人说,“这就是我家,每月付一千五的房租,堆着些便宜家具,就只有这些。”风从楼道刮上来,钻进男人的大衣,吹得鼓胀胀的,他却无动于衷,只问:“你在冬天兜过风吗?”“我从不兜风。”杰西说。“刚看到院子里你的摩托,该洗洗,不然骑不了,”男人说,“有桶吗?” 杰西从厨房拿来一只桶,递给男人。桶底沾着一小片白菜叶,男人把手伸进桶底,用指尖将白菜叶塞进嘴里,“白菜很美味,”男人对杰西说,“你觉得呢?”“我们天天吃白菜。”杰西说。“不能再吃白菜萝卜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它们美味。”男人说。他拄着拐杖,走下台阶。院子里的柚子树下,建有一个小水池,水龙头锈迹斑斑,男人拧开水龙头,接了半桶水,他将水提到屋檐下,浇在摩托上,泥水顺着车身往下流,他转身,去提第二桶水。细雨在柚子树叶上凝聚成一颗水珠,水珠砸到男人鼻尖。杰西从楼上下来了,走到男人面前,夺过男人手里的水桶,双手端着,用力往摩托上浇。他一遍遍地清洗,而男人站在旁边,边喝酒边看着杰西。泥水冲干净后,杰西上楼拿了块抹布,把车子擦干。
   
“钥匙呢?”男人问杰西。杰西从裤兜摸出钥匙,男人把钥匙拿过去,插进锁孔。他抬高右腿,跨到车上,左脚却不能将身体推上车,他试了几次,最后扔掉拐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左脚,一下子就摔倒了。他双手抱着左脚,嚎叫了一声,那是男人在极度痛苦时才会发出的声音。他在地上挣扎着,摸到拐杖,支撑着站起来,重新抬高右腿,左肩胛骨高高耸立。这时,杰西走过去,箍住男人身体,男人还在挣扎,杰西把他两只手箍得紧紧的。等到男人妥协后,杰西坐上车,说:“上来吧。”男人的眼眶微微泛红。
   
寒风从耳际呼啸而过,车子在公路上飞奔,公路两旁的桂树被雨洗褪了色。风在他们脸上凝固。远方,黑夜渐渐降临。
   
车子在往郊外的方向行驶,这里几乎是一片荒地,大片冻土等着施工,公路左侧是一片低矮的建筑,窗口亮着灯,灯光投射到公路上,照得路面寒碜,落魄。建筑群背后有个锯木厂,杰西和男人闻到了木屑的芳香,男人偶尔咂一口酒,任凭杰西驾驶,而杰西也不知道男人想去哪里,仿佛不是他操纵着方向,而是有根线牵引着车子。杰西抬起左手,手背上还缠着纱布,他摸到下巴,感觉下巴已变得坚硬,这时他的头向里缩,把嘴巴藏进领口。车子开进一个水坑,冰凉的泥水溅湿了他们裤脚,杰西听到男人在呜呜哭泣。杰西减慢车速,在一蓬野蔷薇前停了下来,他跳下车,抖掉裤脚上的泥水。“我从没这么舒服过。”男人看着酒瓶,像是在自言自语。杰西低头看着路面,小心地跨过水坑,站在路边,拉开拉链,等他提起裤子时,听到了摩托发动的声音,他回过头,迟疑地望着空无一物的路面。没过多久,车灯对着他直射过来,男人在车上挥动着酒瓶,在经过那个水坑时,车子翻倒了,男人滚下车,蜷缩成一团,不过这次他没有嚎叫。杰西奔过去,“该死的,”他扶起男人,说,“石膏会不会裂开?”“放心,”男人说,“结实。他妈的,这破车都骑不了了。”说完,他捡起枯草丛中的酒瓶,狠狠掷出去。
   
“你看过这城市是什么样子吗?”男人问杰西,他举起手抹了一把脸,灰色大衣敞开着,“你知道它有多少条巷子吗?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们每天都在里面晃悠。
“大半辈子快过去了,还是晃悠,是不是跟一只鼻涕虫没有区别?”
   
杰西看着男人的脸,男人眼睑下有道浅显的皱纹,皱纹横在那儿,这让杰西的目光难以爬进他眼里去。杰西觉得,就算自己跟鼻涕虫没有区别,但至少自己绝不是一只鼻涕虫。
   
“去山顶怎么样?”男人说,“我还没有爬过那么高的地方。”他拄着拐杖爬起来,向山脚走去。有条被人踩出的小路,一直通往山顶。男人对杰西说,他以前在锯木厂工作过,往卡车上装锯好的木板,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在山脚下,是被挖土机铲死的。“那天,他跟我们说,晚上要到山上露营,那个混蛋,还不知道就要被挖土机铲死了。”他擤了一下鼻子,把一串长长的鼻涕甩到冬青树上。杰西知道,山脚曾是一块民宅聚居区,以前,这座山在夏天是避暑胜地。“要是你的腿不行,我们可以回去。”杰西说。男人的左嘴角咧到耳根,“不行就砍了。”他说。杰西觉得,那次车祸,把他们拴在了一起,他得在冷得要命的夜里,陪这个陌生男人爬山。当然,他本可以甩头就走,把男人孤零零地留在山上。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男人的右脚踩滑了,险些扑倒在地,杰西上前搀了他一把,他把杰西的手推开了。
   
在山顶,整个城市都嵌进眼睛,成了眼里一块小小的肉。男人在一块平地上坐下来,杰西走开了,捡回了一把枯枝,把枯枝架成空心的柴垛,点燃。“我终于看见它的样子了,”男人显得很高兴,眼睛望着山下,“它散乱,由一块一块拼凑起来的,直到今晚我才看清,不过不迟。”火光把他们照得通亮,杰西看到,男人的嘴唇在抽搐。
   
“人们都认为,时间不够用,”男人说,“大把的时间才让人感到空虚,空荡荡的,走在里面,如同行尸走肉。”他告诉杰西,一个月前,他刚从监狱出来,夏天,他在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偷了一堆铁。他希望一直关在那儿,但他们把他放了,他就把自己关在活动房屋里。
   
一个单身汉,幽灵似的在街上游荡,找不到事做,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天望着天花板以打发时间。“在这个城市里,”男人说,“只要你停滞一段时间,你的脑子就不好使了。”
   
火舌畏葸地退缩,最后退进湿润的土壤。男人指着一个地方说:“那儿是‘水木酒吧’,我只进去过一次,以后再没机会去了。”说着他叹了口气。杰西觉得脚底齐刷刷地长出针来,他逐渐失去了耐心,“我们要在这儿呆一夜?”他说,“也许我可以……陪你去那个酒吧,如果你想……去的话。”
   
公路上窜过两只发情的猫。男人对杰西说,他在那个酒吧遇到过一个女人,当时他穿着一套刚熨过的衣服,点了杯鸡尾酒,那女人走到吧台前,主动跟他搭讪,她化着妆,年龄在四十左右。他们找了张桌子坐下,女人凑到他耳边说了句话,他们就走出酒吧,去了一家宾馆。登记时,他才发现身上没钱,女人气冲冲地走出了宾馆。“这算不算一个爱情故事?”男人问。“也许算吧。”杰西说。
   
他们把摩托停在酒吧门口,看得出来,男人异常兴奋,他不住地拿双手搓着脸颊。他们在一张靠墙的桌边坐下,立刻吸引来无数目光。杰西感到不适应,这是他第一次被那么多人注视,男人却悠然自得,脸上神采奕奕,“要在平时,我准会揍他们,”,他对杰西说,“但现在,我很高兴他们这样看着我。”男人喝着兑水的洋酒,靠在沙发上,邻桌的几个男女在用扑克算命,那女的一头红色的卷发,绿色眼影画得鬼魅,她把七张牌扑在桌上,叫一个男人翻开三张,那男人翻开的是红桃K,黑桃Q和梅花J。女人严肃地说,他六十岁会同时患上几种病,不过他会熬过那一关。男人看得痴迷,他举起杯子对女人说:“喝一杯怎么样?”女人拿起桌上的杯子,喝干后轻轻放回桌面,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你想算?”女人问。“我想算下我能不能熬过这一关。”男人说,他语气平淡,看不出是在开玩笑,但也不见得是当真。“熬过哪一关?”女人问,显然,她并没有认为他在开玩笑。男人沉思片刻,说:“就这一关,你随便算。”女人重新洗牌,绿色灯光打过来,刚好投在她嘴唇上,她嘴唇饱满,男人有吻她的冲动。女人手里抓着他翻开的三张牌,“我明天告诉你答案。”她对男人说,随后起身,匆匆离开了。“但愿别太晚。”他对着女人的背影说。他看到那几个男人狂躁的神情,他想,他们应该会合伙揍他一顿,但他们只是瞪视了他一会儿,也起身离开了。这时,男人忽然感到遗憾,他们跟那算命女郎一样,对他什么都没做。
   
杰西端起杯子,跟男人碰了一下。他渴望早些离开,但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留了下来,他没有离开的勇气,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把男人独自留在酒吧。他想,妻子应该睡着了,但是很快就会醒来,她会伸手打开台灯,把毛衣披在肩上,站在窗前,望着风雨飘摇的黑夜。那些家具,墙壁都在寒冷中轻轻呼吸,他们如爱孩子般爱它们。结婚后,他们为置办家具,布置房间而东奔西走,黄昏时分,两人把一张新床抬上楼梯,早晨,他扛回来一袋石灰,一遍遍地粉刷墙壁,而她戴着口罩,站在房间中央,微笑地看着他手臂如何弯曲。杰西觉得喉咙干燥,他去吧台要了杯白开水。等他端着水杯回到桌边时,男人抬头说:“我在等个女人。”他告诉杰西,有个叫小汀的女人会来上晚班,他想跟她喝几杯,他们算不上朋友,只是路上遇到时会打招呼,她虽然年轻,但心老得连猎狗都啃不动。她总是叫他卷毛。
   
将近零点,小汀来到了酒吧,个子瘦瘦的,一头短发。“嘿,卷毛。”她隔着吧台,远远地跟男人打招呼。小汀端来了两杯鸡尾酒,五颜六色,她说是她新调的一种。“明天走了吧?”男人问。“对,去深圳。”小汀说,“至少得到一点,才有空跟你们聊。”她站起来,走开了。
   
男人的眼睛在闪烁的灯光里变得梦幻,杰西知道,即使他不主动提出,男人也是会来酒吧的,这时,他仿佛又看见了妻子站在窗前的身影。“你是不是认为我们有关系?”男人说,“我们都算不上朋友,我只是想跟她喝几杯。”杰西没有答话,他把头埋在双膝间,剧烈地咳嗽起来。
   
酒吧里人影渐少,小汀走到他们桌前,挨着男人坐下,“我想好好过今晚,”她对男人说,“要不去你的窝儿坐坐?”
   
男人的住处不在市区内,那是一块边缘化地带,密密麻麻的活动房屋挨挨挤挤。
   
男人从大衣口袋摸出钥匙,打开了挂锁,屋子里黑漆漆的,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小汀站在最后,双臂抱在胸前,杰西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跟男人混在一块儿,但转而又想到自己,他不也跟男人混在一块儿吗?男人推开门,走了进去,杰西刚跨进屋,就感到有个柔软的东西从脚边擦过。男人打开灯后,杰西才看清,原来那是一只狗。腹部的毛脱得精光,尾巴光秃秃的,眼神凄惨,迷惘,它爬进一只纸盒子,缓慢地趴下来,蜷缩。长年累月,男人应该只与这只狗为伴,杰西心想,它虽然丑陋,恶心,可好歹也是个活物。“它活不过明天了。”男人说,他捡起地上的易拉罐,扔到纸盒边上,那只狗头也不抬。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台小尺寸的电视机,这个房间后面连接着另一个房间。他们站在房间中,仿佛站在空旷的原野。
   
男人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一阵响动之后,只见他提着一个火盆出来,火盆里是一堆小块的木柴。火焰静静地燃烧,他们围坐在火盆边,男人脸上依然漾着兴奋的光芒。小汀的耳垂露在外面,性感,迷人。她将双手伸到火焰上烘烤,“大半夜的,你跟着我们跑,怎么不回去睡呢?”她问杰西。
   
“你也同样没睡。”
 “那是因为我明早就走了。”
 男人接过小汀的话:“是他带着我们跑,”他把头转向杰西,看到他正蠕动着脚趾,“你应该脱掉,在火上烤烤。”
   
杰西觉得难为情,冬天一到,他的脚就生冻疮,他那双冻疮满布的脚,只给他妻子看过,她会把他脚放在膝上,拿烧过的萝卜仔细地涂抹。他在想,她也许已经睡着了,也许醒过很多次,反复地站在窗前,等他回家。他的手被火烤得灼热,脚也渴望这股热,他终于脱掉了皮鞋和袜子,让双脚暴露在火焰之中。“这样是不是好受多了?”小汀眯着眼睛说。杰西的脚被烤得通红,冻疮闪着晶莹的光,他想到了那只狗,便从肩膀望过去,它一动不动,鼻翼正艰难地一翕一合。
   
“你家有萝卜吗?”小汀问男人。男人站起来,走进后面的房间,拿来了半截红萝卜,小汀将半截萝卜放进火盆,等萝卜烤熟后,便把它拿出来。她起身,绕过火盆,走到杰西身边,伸出手去抓杰西的脚,杰西忙把脚收回来,正在塞回鞋子里去,脚踝却被她握住了,他只好妥协。萝卜刚触碰到脚背,他就觉得疼痛钻心,痛也得挨着,等着,等着疼痛一点点滋生,一圈圈蔓延。他闭上双眼,试图让内心平静下来,让自己平静地接受另一个人的给予,在这个陌生的夜晚,这个陌生的房子里。小汀的手指纤细,骨节有些突出,她的左手腕戴着一串珠子,亮得像雪,突然间,杰西觉得她像雪一样美好,他弄不明白,她怎么会跟男人混在一块儿呢?他的头微微前倾,小汀抬起眼睛,刚好与他眼睛相撞,他赶紧缩回脖子,仿佛犯了一个错,被人当场逮着。他的眼睛在房间里漂浮,不知该落到什么地方才妥当。小汀似乎看穿了他刚才的心思,“我跟他混在一块儿,你觉得奇怪吗?”她说,“这很平常,就跟这个夜晚一样平常,也跟你的冻疮一样平常。我在那个酒吧工作好几年了,我每天都调不同的酒,这样每天都是新鲜的,我也喜欢碰到不同的人,每一张陌生的脸,都会让你明白,这个世界上正发生着许多你不知道的事。他就是一张陌生的脸,虽然头发挺邋遢,但穿着整洁,也蛮有点风度。每天下午,他都坐在酒吧门口的台阶上,拿着半瓶酒,看对面二楼露天溜冰场的人溜冰,酒喝完了,就把瓶子丢在脚边,这时,我就会走过去,把新调的酒拿给他尝尝。真的,我们算不上朋友,他尝我的酒,我跟他打招呼,仅此而已。”她又抬头,对着杰西一笑,露出不大明显的虎牙,这让她有一种,你一开始看见她时注意不到的美。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跟别人在一起,”小汀说,“你看起来倒像个老实人。”
   
杰西的喉结上下滑动,他搓着双手,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他把手平放在膝盖上,希望她会继续说下去。他觉得,他跟她一样,他跟男人也算不上朋友,只不过他撞倒了他,他来敲他的门,仅此而已。
   
男人拉开了那扇门,他刚刚一直在找茶叶和杯子,他提起地上的热水壶,把水倒进杯子,两个杯子倒满后,水壶空了。他这才想起应该烧点热水,“你们需要泡下脚。”他对小汀和杰西说。“我要洗个澡,”小汀说,“给我多烧些水。”男人又拐进那个房间,提了个水桶,当他打开房间的门时,一股寒风席卷进来,他虽然跛着脚,却以很快的速度冲了出去,门在他身后砰的关上了。
   
“好些了吧?”小汀问,那半截萝卜被摩擦得圆润,透明,她把它扔进火盆,听到萝卜发出的咝咝声。
   
“谢谢。”杰西说,他穿上被烘烤得暖和的袜子,把脚套进鞋里。木柴快燃尽了,于是他对小汀说,“我去搬些柴。”他站起来,走到那扇门边,打开门之前,他已经预料到会看见什么。地上杂乱地堆着各种东西,一张破旧的席梦思靠墙摆着,床上码着一堆冬天的衣服。他跨过地上的脸盆和箱子,想找些木柴,但没找到。他退出了房间,对小汀说里面没有木柴,他得出去找找。
   
天黑沉沉的,地上看得清一层浅浅的灰白色的光,杰西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路面,一排活动房屋矗立着,黑,硬。他不知道,去哪儿才能弄到几块木柴。他看着前面,只见不远处放着那只水桶,桶旁边是一堆黑影,他知道男人摔倒了。他快步跑过去,摇着男人的肩膀,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杰西脑中闪过一个想法:男人死了。他把男人的身体翻过来,这时男人喘了一口粗气,咧嘴笑起来,他的笑令人毛骨悚然,牙齿明晃晃的,似灯。杰西把男人扶到背上,准备把他背回去,男人却推开他,“还死不了,我还行,”他对杰西说,说完从杰西手里拿回拐杖,右手提起那桶水。杰西看着男人在黑暗中晃荡的影子,他难以想象,男人摔倒后,水桶竟然没有打翻,水仍然满满当当。当然,也许他并没有摔倒,他累了,他只是需要躺下来休息一下,喘口气儿。
   
热得快一投进水桶,就从水底涌出一串微小的气泡。二十几分钟之后,水开始沸腾。男人找来了一条毛巾,递给小汀,她放到鼻子下一闻,说:“新的。”她的眼里放射着欣喜的光芒。
   
杰西听到水声从房间里传来,这声音如同一个漂亮女人的皮肤,一掠过你毫毛,就足以使你战栗。瞬间他明白了,小汀对男人有种微妙,特殊的感情。
   
不一会儿,小汀出现在门口,套着男人的一件棉袄,她对着杰西和男人笑了一下,转身进屋去了。“你们去吧,”杰西对男人说,“我不会介意。”
   
当另一个房间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杰西打开了电视,并把音量调大,他希望他们不会顾忌到他,即使他们忽略他的存在,他也不会介意。他又想到了妻子,她在担心他,然而他好好地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她也好好地呆在家里,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们的生活依然平静,安详。此时,他对这个夜晚充满感激,并希望时间过得快些,好让他早点见到她。
   
电视只有五个频道,而且画面模糊,根本看不清,只能凭声音去猜测,调到的台正播着一个娱乐节目。火盆里的火焰越来越微弱,杰西只好站起来,到处走动,他看着墙上挂着的干鱼,整面墙上,就这一条干鱼。他想,男人自受伤以来,靠什么过活呢?也许就靠着那些萝卜和这条干鱼,说不定明天,他就会把这条干鱼取下来,放进水里,泡到发胀。那时,墙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又扫视了一眼房间,觉得男人缺少太多东西,此刻,他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他想,如果他是个女人,他会给男人扫地,擦桌子,但他是个男人,他该做些有实际价值的事。他回到火盆边,利用最后的余热烘暖双手,然后出门,跳上了摩托。他想着该去找一家商店。
   
摩托驶离活动房屋,车灯打向远方,照亮了路边一只废弃的轮胎。杰西想到,现在,他可以一直开进市区,狂奔回去,但他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打算真的这样做,他只想尽快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商店。路两旁,香樟繁茂,飞快地向后退去。前方的黑夜不断被车灯划开,又迅速在他身后合拢,这让他觉得,像是乘船在海面行驶。后来,他看到几道白光在夜空若隐若现,车子渐渐向白光逼近,才发现是一个工地,他想起来,他们从酒吧开车回来时,确实经过了一个工地,但没给他留下多少印象。路边有一栋矮小的砖房,房子前面插着一块商店字样的招牌。一个窗口亮着灯,店主人估计还没睡。杰西把车子停在砖房前面,走到亮着灯的窗口,敲了一下窗玻璃。玻璃上糊着一层薄薄的纸,看不见里面。他将耳朵贴在玻璃上,结果没听见任何动静。他抬起右手,曲着手指,用指关节又敲了一次。他想,也许店主人已经睡着了,只不过忘了关灯。他擤了一把鼻子,感觉鼻尖冰凉冰凉的,他转过身,正要离开,谁知窗户忽然打开了,探出一个脑袋,乍一看,那脑袋只有拳头大小。杰西快步走回窗口,对那人说:“我要买些东西。”
   
“买什么?”
“很多东西。”
“进来吧。”
   
那人给杰西开了门,他一头钻进货架之间。他拿了一袋面包,回头问那人:“有罐头鱼吗?”“罐头鱼罐头猪肉罐头牛杂都有。”光是面包与罐头肉,就塞了满满一塑料袋,他又从货架上拿了几瓶饮料。付账时,那人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匆匆接过零钱,立刻走了出去。那样子,实在像是落荒而逃。
   
回来的路上,他放慢了车速,他的手和脚都在发烫,这股热量从手脚扩散至全身,令他感到舒适,这段路程,也变得不再难以忍受。拐过一段上坡路,就看得见那片活动房屋。他看到男人的房门敞开着,一汪亮光从门框泄出来,在地上投下一个长方形,男人正蹲在那个长方形中央。杰西把车开到门前,下了车,提着两大袋东西走进屋,把东西放在地上,接着退出来,他站在男人面前,将双手插进口袋,“她呢?”他问男人。“走了。”男人说。
   
“她像一管牙膏,白,简洁,”男人说,“这是我跟女人做过之后,唯一留下印象的一次。以前几乎只跟不认识的做,晚上她们去吃大排档,碰到我了,她们中的一个就说‘把这两瓶吹了,今晚我就跟你走’,我就吹了,然后我们就去她住的地方。第二天一醒,我就回来了。所以每次都像是做梦。
   
“不过这次不是梦,我轻轻一碰,就把她从棉袄里挤出来了,她抓住我的手,把它放在她小腿上,她小腿紧绷绷的,抓在手里很真实。她把眼睛闭上了,我叫她睁着,因为我从没看过女人的眼睛。
   
“她本来想看会儿电视,等天亮再回去,电视坏的,我从来只听声音。”
 “改天,我可以给你修一下。”杰西说。
   
“用不着了。”男人说,他抬起头,望着夜空,仿佛他的视线能穿透层层空气,看见别人无法看见的地方。“今晚很不错,虽然过得一塌糊涂,但今晚很不错。”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满意足似的,“你可以走了。”男人对着虚空说。
   
杰西从口袋摸出一包烟,取出一根,点燃,放进嘴里。他蹲下来,“为什么没有报警?”杰西问男人,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吞咽着口水,使劲吸着那根烟,并把左手夹在腘窝下。他的脚底开始发麻,但他不愿挪动或站起来,只是静静地跟男人一起蹲着。
   
“什么都不重要了。”男人说。
 “我只是……想知道。”杰西说。
   
男人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杰西。杰西把纸打开,看到是一张化验单,他这才知道,男人患上了肝癌。他告诉杰西,被撞倒的那晚,他睁开眼后,手伸进口袋去掏手机,这时化验单掉了出来,他便放弃了报警的念头。男人伸手把化验单拿回来,将它撕碎。“你以后别来了。”男人拄着拐杖站起来,左肩支在拐杖上,肩胛骨耸得高高的,他整个人像是挂在拐杖上的松鼠皮,风一吹,就在空中翻飞,丑陋,狼狈。
   
等到男人关上门,杰西才坐上车,缓缓离开。他感到疲惫,他不想现在就回去,怕惊醒妻子。车开进市区,他住进了一家旅馆。他感到胸腔变得庞大,里面装着许多话语,他想把它们全部倒出来,倒给妻子。但早上到家时,他却一句话也没对她说。当时,她穿着睡衣,站在院子门口,他将车停下来,走到她跟前,伸出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已经做好了早餐,餐桌上热气腾腾。吃完早餐,他便出门了,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下班后,杰西去了男人的住处。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小男孩在门前跑,到了近处,才看见男孩是在追一个玩具火车。杰西走到门口,看见房里完全变了样,里面坐着一个老妇人,她正在缝衣服。房间里没有留下男人生活过的痕迹,没有什么表明,他曾来过。
 
 
作者 文西,原名陈春花。
(本文为第五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小说组二等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