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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老唢呐

腊月的天空,天高云淡。大地的白雪,洁净耀眼。一条东西百米长的柏油路两边,规整地停放着轿车、面包车、电动车。下车的或西装革履,或穿戴一新。接客的人躬身握手,一脸的笑意很容易让人想到春天的花朵。
这一脸脸绽放的花朵,开在寒冷袭人的冬天,开在近千人的田家庄。说具体点则是开在田亮亮家族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面孔上。田亮亮五服外的孙子结婚庆典,像一枚有棱有角的石子投进欢乐的村庄汇聚成的水面,喜庆的波纹一圈圈扩散着。高高的彩虹门、美美的乐曲调、甜甜的赞扬声,一派喜庆欢乐的场景外还有一位老翁孤独地坐在门前,身上还斜背着一个看不清的东西。一会眯着眼一会半睁着眼,听着似曾相识的曲子,看不见吹奏者身影的唢呐声,搅得他心潮涌动老眼模糊,滴滴浑浊湿润着干枯的脸颊,唤醒着记忆中的唢呐声声。田家庄到田亮亮的这一辈已有200年的历史了。百分之八十的田姓,红白喜事那可是全村总动员。年老的运筹帷幄,年轻的跑腿迎送。闲不住的青年男子与乐哉的女人是两道不同的风景,厨艺高强的男厨师,平时在家不做饭菜,这时却大显身手。围着锅台转的女人则清闲的不动烟火,一连两天吃香的喝辣的。从五元钱到一百元的份子钱,折射着乡村有穷到富的可喜变化。这曾经的一幕幕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还有那惹人心醉叫人心疼的乡村千年风情,烘托气氛的唢呐声声吹得婚庆喜上加喜,吹得丧事悲上添悲。眼下却远离田亮亮的视线,一缕缕的乡愁突然蛇一般缠绕着他,让他呼吸困难,无处诉说。
承传着吹奏唢呐的乡村艺人田亮亮,到他这一辈已是第三代传人了。爷爷田金宝传给父亲田满仓又传给田亮亮,一支记载岁月更替时光流逝的唢呐,白木杆子光滑滑的,铜制的蕊子亮闪闪的。田家班子有五人组成,清一色的男爷们。一年四季总是闲不住,有时一天两出差,上午吹喜下午吹悲变化着声调。用唢呐特有的欢乐把新娘子吹进洞房,用唢呐特有的悲伤把魂灵送入天堂。小小的唢呐让田家班子名声在外,方圆三十公里的乡乡村村都留下了,吹奏班子奔走的足迹,吹奏班子鼓起腮帮子劲吹的身影。小学时的田亮亮就显露出音乐的天赋,很愿意上音乐课,那时他常当玩具似的把唢呐偷偷地拿出来,溜到小河边树林里鼓足力气,憋红了小脸好歹地吹出了怪声怪调。不成曲调的声音吓跑了闲散的狗,下水的鸭,落枝的鸟。不敢向父母说喜欢唢呐的田亮亮,凡遇到村子红白喜事他都挤进人群,专注地好奇地倾听着父亲唢呐激情释放的豪迈。刹那间父亲矮小的形象变得高大,那黑色的面容开出了红光,再也不是那个脾气暴躁,常用木棍子打骂他的可恨的小老头了。父亲的那支唢呐仿佛一根冰棍,慢慢融化了田亮亮心中的寒冷,那缕缕入心入脑的声音不就是一滴滴入嘴入肚的甜蜜吗?唢呐发出的情感让田亮亮找到了情感的共鸣,脚步的共振。从那以后他变得听话了,娘盛满的玉米粥他第一碗端给父亲,父亲出差回来他在一旁听着父亲眉飞色舞的说道,高兴地看着母亲把父亲挣来的钱小心地用手绢包好放进抽屉。
冬去春来,田满仓种地吹奏两不误。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想到这次在田满仓的身上应验了,没想到的厄运如同远天的黑云正风一般,向着他人生的天空汇聚而来。那是一个冬天到邻县十公里的村子,丧事完了后已是五点半,急于送他们回村的半醉者开着手扶拖拉机,在雪花落地的土路上迎面撞上了路边的大柳树,翻入深沟内的车头钻进冰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他们总算爬出来,再一看班主仍头朝下侧卧着,赶紧拽出来一看额头上一大窟窿,连夜雇车急送医院还是未能抢救回田满仓的生命。田满仓大殡三天轰动了四邻八乡,前来送礼钱的送花圈的络绎不绝。唢呐的悲鸣,亲人的哭泣交织在雪花飘飘的田家庄。低矮的天空如同一口大锅,压抑着气喘吁吁的村民,披麻戴孝的田亮亮哭着喊着跪着趴着护送着棺材中的父亲入土为安。
父亲田满仓走的那一年,田亮亮刚上高中一年级。家庭的突然变故像一把利剑斩断了他求学改变人生的路,面对母亲的无语哀叹,妹妹的无助哭泣,想了一夜的田亮亮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要做一根坚强的柱子支撑起即将倾塌的家庭,清晨起来他默默地收好被褥,含泪告别了老师同学踏上自主求生敢于担当的男子汉之路。回到家拿起父亲的遗物那支爷爷留下来的唢呐,独自跑到荒地父亲的坟前,把满腔的悲伤内心的告白化作声声语言,深情地吹给地下有知的父亲。新一代班主田亮亮适逢改革土地私有的好时代,忙里忙外不得清闲的田亮亮吹奏生意越做越大,影响越来越远。一心为事主着想的他为了节省时间多挣钱,把母亲为他准备日后结婚的钱要出来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印制了个人名片装了座机,又买了手机,进进出出乡村面包车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七八年大变样的田亮亮,更让村民刮目相看的是娶了一位才貌双全品德高尚的媳妇程翠翠,说起他们两的婚姻还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媳妇程翠翠是邻县村子里的一位年方十八的女子,长得有模有样,一米六五的个子,梳着长长的大辫子,那黑黑的颜色就像一条悬空的瀑布。她那浅黑的睫毛下蓄着圆圆的黑珍珠,时时闪烁着迷人的光,红润的面庞上始终艳开着花的笑容。爱唱爱跳的她偏科未能踏入高中的门槛,一次偶然的相遇,一曲唢呐的深情吹开了她紧闭的心扉。后来她的魂便被唢呐勾引住,走进不知远方的爱正在慢慢向着田亮亮靠拢。
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田亮亮与程翠翠再相遇,便有了目光的融合与碰撞,爱的干柴等待着点燃。有一年冬天吹奏班子又来到了程翠翠村,田亮亮一曲唢呐后看热闹的村民便呼喊着:没有清唱的,我们听得不过瘾,要不要来一个唱的。一呼百应的困境场面可难坏了身为班主的田亮亮,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歉意地说:乡亲们对不住了,我们确实没有会唱的,下次吧!此时只见一位抽着带把的香烟吐着丝丝烟雾的中年男子走上前,对着田亮亮耳语着:我们村可有一个会唱的,要不请她来一个?这?不用你给钱?那好吗?乡亲们听我说:班主同意了,那就让咱村翠翠来一个,行吗?好!好!挤在人群中的程翠翠推辞着,还是被热情的村民前拉后拽地推到一块临时的空场。程翠翠用眼的余光扫了一下解脱的田亮亮,然后笑着说:那我就唱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歌声停叫好声此起彼伏,要不要再来一个《敖包相会》。好!好!不行,不行那是男女合唱,那就请班主开唱吧!还沉浸在歌曲中的田亮亮,面对突然被别人踢到脚下的球,脸红的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犹豫之际还是那位中年男子走上前轻声说道:班主可不要冷场呀。田亮亮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壮了壮胆子,好吧!那就请,请,她叫程翠翠,众人齐声高喊着。一首来自草原的情歌《敖包相会》,在两位陌生者的对唱中竟被演唱的声情并茂。好,这歌声真是脆亮亮的,看着名字:田亮亮、程翠翠,不就是一对吗?对!对!高声戏说的村民一哄而散,程翠翠也顺势跑出了人群。歌声中的情感在现实中发酵着,互有好感的她们因歌结缘因情相投,一同走村串乡。爱的种子终于萌芽破土,歌唱吹奏互为辉映,增添着喜庆的祝福。三年后生子的程翠翠操持着家务,田亮亮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唢呐吹奏的路途。
进入2000年以后田亮亮一家,先是乐上添乐后又喜上加喜。住上了乡村小楼,儿子考上音乐学院,毕业后考取了市属中学做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娶媳妇生了女儿。当了爷爷的田亮亮每天乐的合不拢嘴。不过近两年又有了烦心事,常常看着墙上悬挂的那支老唢呐发呆。不到六十岁的老人竟然脱落了几颗牙,吃嚼困难的他被儿子拉到医院镶了新牙。吃东西行了,可怎么也吹不出唢呐原有的声音了,烦心的他常常自叹道:这人老了,什么也干不成了,说着说着脑海中的一幕幕被电子乐器鱼钩般的垂钓出水面,而后随着飞远的鸟翅消失在远方。为了心灵的自我安慰,他会常常斜背着装有唢呐的布袋子,独自漫步在乡间小路。每有红白喜事他都会远远地听着,电子乐器发出的那曾经伴随他多半生的悲喜声。前两年尚能听到唢呐声的田亮亮,最为不能释怀的是,文明乡村建设的春风,吹散了婚丧嫁娶大操大办积攒的陈规陋习的乡村雾霾。听着离他而去的声音,他只好紧紧地守护着还能让他欣慰的老唢呐。
一个乡村老艺人,一支老唢呐,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有村民偶遇田亮亮斜背着老唢呐的身影,会悄悄地议论着:你看田大爷这幅装扮,不就是一支老唢呐吗?本来有些耳背的田亮亮,一听到唢呐顿时眼睛明亮了,想要对答的他,看到的确是远去的后背。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田亮亮,突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境界。那就是乡镇筹建文化站的消息:收集老艺人的资料,收藏存放老艺人的物品。老泪纵横的田亮亮,在儿子百般解释劝说下,终于听懂了,明白了。第二天坐着儿子新买的帕萨特,笑嘻嘻地庄重地把家传的这支老唢呐,亲手交给了乡文化站,领取了盖有红色印章的捐献纪念证,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老伙计,我这就放心了,对祖宗也有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