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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荒村的太阳


马荒村的太阳
 

   
我刚一到马荒村,就听说太阳被卖掉了。
到达马荒村是很久以前一个夜里的事了。至于它究竟在祖国版图的哪个角落,现在的我已经无从考证。只记得当天我带着猎犬大黑去岭南的某一片丛林里打猎,身上还带了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没想到却迷了路,一夜奔波之后,大黑不知去向,天亮前我忍不住小憩片刻,醒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三四个打扮怪异的人,胯下骑着的不知是羊还是小牛犊子。
这些人身上穿着亚麻色上衣,样式也过于老旧了些。为首的是个年轻人,古铜色皮肤,我注意到他脸上有条刀疤。在他身后站着三个男人,皮肤晒得黑黑的,眼神好奇又警惕,还带着毫不遮掩的厌恶。那阵势,就像公鸡打量一只闯进鸡笼的猫。我揉了揉眼,发现他们骑着的是几头猪。
“你从哪里来?”有刀疤的年轻人从“坐骑”上跳下来,绕着我盘桓几圈,伸出右脚踢了踢我的小腿,像对待木材厂里一堆待售的木材 。他说话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我猜大概是受当地方言的影响。
“我进林子来打猎,迷路了。”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从地上爬起身来,看见年轻人的眼睛里放出光来。
“你一个人?”
“还有一条狗,昨天夜里我们走散了。”
年轻人眯起双眼打量了我一会儿,告诉我他们村子里从来没人走出去过,让我先跟他们回村子里去。一个人好心地让出了自己的坐骑,我尝试了几次却始终不得要领,难以驾驭这样的生物 ,只好徒步跟在他们身后,被同伴们叫做“仲明”的刀疤年轻人看着我哈哈大笑:“啊,见鬼,真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马荒村已经好多年没人来过了,”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同伴,“第三个。”
约莫走了半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马荒村。才一进村,一个矮小精瘦的孩子就跑过来嚷嚷:“不好咧不好咧,老姚头把太阳买走了咧!”
 
我听他们吵吵嚷嚷,事情经过懂了一半。
这个老姚头大约是村子里的富豪,一个月前就提出要以高价将村子里的太阳买下来,村里人起初并不同意,尤以仲明等青年人为主。老姚头于是趁着仲明昨天出去巡山,便加大了筹码,乘机诱惑大家 。
“他同意拿出自己三分之二的家产分给村里人了!”“小瘦猴”嚷嚷着。
“马荒村的人从来不贪财,不怕他有钱!”仲明这边的年轻人也嚷嚷。
“他把家里的祠堂打开,给大家祭祖,还说可以去里面找自己先人的骨头咧。”“小瘦猴”又嚷嚷。
“好家伙!他占了全村人的祠堂不说,还拿到这里卖乖!”年轻人气得牙痒痒。
“远不止,”“小瘦猴”这次信心十足,一点也不急躁,“他还要把家里的那头大金猪运到村头,让大伙儿好每天参拜呢!”
“小瘦猴”说完这话,大家果然不再吭声,一个年轻的小毛头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狗日的,这下让他称心了!”在场的几个人都还年轻,此时却都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大概因为我还没能能很好地自我代入的缘故,我觉得他们皱眉的表情看起来更像一群赌气的孩子。
可为什么一提到这个大金猪大家就像被判了死刑一样?这立刻让我产生了浓厚兴趣:我暗自揣测着他们口中的这个大家伙,或许是“金珠”,也许是“金竹”。不管是什么,凭着猎手的直觉,我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大金猪”在这里的神圣地位。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正要放下这个关于“大金猪”的问题时,有人叫了起来:“看啊看啊,老姚家的大金猪搬过来了!”
我抬头一看,不远的拐角处果然有一支队伍从从容容地开过来:所有人都慎重地穿着黑色衣服,我猜那是为了表达对神圣之物的崇敬。我周围的几个人也明显露出了期待的颜色。队伍从拐角走出来,抬着金猪的担子也终于显现:八个健壮的大汉稳稳地挑住担子的四角,而在担子正中央——
“好大一只金猪!”
当我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惊呼以后,其实心里有那么点羞愧,毕竟是身外之物,不该这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我事后得知,就因为这一句毫不掩饰的夸赞,我在第一时间迅速博得了马荒村所有人的好感。这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在日后的往来中时常发挥着巨大作用。除去平日受到的热情款待,每次当我犯下一个友好的错误时,大家都只是宽容地笑笑,说,他可是夸过“大金猪”的人呢。这像一道免死金牌一样好用。
然后该说到面前这只金猪。这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大金猪:用金子打造而成的硕大的猪,光一个猪头就有餐桌那么大……这显然是全村人的荣耀,一大群人跟在金猪后面看热闹,场面十分壮观 。
仲明显然很是愤怒,冷哼了一声:“到先生家里去!妈的!”说着,带着我和几个人长手长脚地走了。
我看得出来其他几个年轻人其实心有不甘,他们对此既是羡慕,又是忌恨,这正是平日里被我们称为“嫉妒”的东西。只是面前几位年轻的人类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种丑恶,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此时的逃离就是他们对敌人无力的报复。
当我的脑子还沉浸在那只硕大的金猪身上时,我跟随的这支单薄而健壮的队伍已经开过村子中央,大模大样的走进了一户农庄。
站在这间屋子外面,我总结出了马荒村人们的第一个特点。一路走来,我发现村子里每户人家外都有着高高的围墙或密不透风的栅栏,又或者直接用密实的土墙筑起房屋,墙上连窗户也不必开一个。整个建筑犹如坚果,将人们紧紧包裹于其中,安全又保密。每间房子都是一个小的马荒村。
我们从厚厚的围墙上嵌着的那扇小门走进去,看见了人们居住的正屋。我一抬头就看见门楣上挂着的一方匾,写着“草斋”两个字,尤其是那个“草”字,更是飘逸不凡。想不到在这种蛮荒之地,竟然还有这样的高雅之人。我心中不禁佩服万分。
一个小孩儿见我看得出神,笑嘻嘻地说:“这匾是先生自己写的,怎么样,漂亮吧?”他竟然用了“漂亮”这个词,我看他神色里有十分骄傲的颜色。
我连连点头称赞:“字写得也好,名字起的也好,以草为名,甘为平凡,先生必定是有大胸襟大气魄的人,等会儿走的时候一定要向先生求几个字。”
小孩儿一笑:“你们外乡客就是啰嗦,写得好就是好呗。要是求字的话,他准会给你写个‘草’,先生的‘草’字写得最好,给人题字向来都写这个,自己屋子也叫‘草斋’。全村人没一个不夸他咧。”
我正要说话,沈仲明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瞪了那小孩儿一眼:“二狗子,最他妈就你多嘴。”我听着这话觉得语序有点不对,应当是“就他妈你最多嘴”或者“就你他妈最多嘴”、“就你最他妈多嘴”等等,但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地的文化特色,所以不好指出。于是我没理他们,打量面前的男人。
看情形这个人应该就是沈仲明们口中的“先生”了。老实说他的年纪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很多,虽然也已经是头发花白,中间还谢顶了,又是满脸皱纹,但我十分明确地判断出这只是提前衰老的征兆,大概是用脑过度的缘故。就我猜测,他的年龄也不过四十多岁罢了。
老旧的长布衫,就像古人穿的那样;有些发福的身材,原本突出的肚子被长衫盖去了不少;只是他的头有些过于大了,压得脖子又短又粗,不过这样倒不显得突兀。在那惨白(是长久不见太阳的那种惨白)的脸上,长着一双尖利的眼睛,而这双闪着智慧的精光的眼睛,此时正盯着我呢。
这个人向我走过来,突然说:“你觉得地球是圆的吗?”我注意到他说出这句话时,沈仲明的肩膀重重的抖了一下。老人看着我的脸,顿了顿又解释了一遍,“地球,就是我们脚下踩的这个地面,它其实是飘在空中的,只是你们看不到……想想多奇怪啊,这么多人都站在一片飘在空中的土地上,却不会掉下去!”
“那是因为万有引力的缘故。”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这时后面有人提醒我:“不用理他的,他见谁都这么问。”
虽然这老先生的话很离谱,但好歹没错。我想这个人要是能早几百年出生,早几百年提出这个问题,也许发现万有引力的就是我们中国人了。
“是的是的,就是万有引力!是万有引力!我记得以前有个女人跟我说过的。这个名字我已经回想了很多年了。”老先生拍着自己的脑勺,十分兴奋。
“她叫朱梅。”沈仲明在一旁提醒,语气十分恭顺,表情却很不好,甚至可以用不耐烦来形容了。
老先生皱起眉,脸上的沟壑显得更深了:“朱梅?那是什么?我说的是万有引力的名字啊!幸亏这个年轻人帮我记起来了!否则这可是马荒村科学史上的一大损失啊!”
沈仲明听见他提起我,指着我说:“这个人是我们在林子里发现的,问他从哪儿来也说不清楚。带来请老先生帮忙看看。”
老先生先是对着我的脸端详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是自己脸上哪儿长错了,然后他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做了太多实验的缘故)摸了摸我的额角,说:“他的额头像你爷爷的一样尖,肯定不坏,不会有问题的!再说,懂科学的都不会是坏人!”
沈仲明点了点头。
老先生又对我赞许说:“小伙子啊,你的‘万有引力’说得好,说得好呢!你是从外面来的,等有时间叫仲明带你来看我,我要问问你们外面的科学咧。仲明啊,你们今儿先回去,我最近在研究新东西,忙得很,忙得很。”
沈仲明听了立刻带着我们出来了。
出了门,他们依然骑着自己的猪。我问沈仲明:“刚说的那个朱梅,是谁?”
“一个女人。”沈仲明口气不是很好,我猜是因为老先生没有查出我有什么问题来,他有点不高兴。
但是我不怕他不高兴,于是又问:“什么女人?她怎么知道万有引力的?”老实说对于这点我很疑惑,这个村子的人怎么会知道万有引力的,而且还是个女人。
“本来是老头子的婆娘,他自己忘记了罢了。”我看到沈仲明的脸色更差了。
“自己老婆都能忘?”我大叫了一声。
沈仲明瞪我一眼,气哼哼地走远了。二狗子跟上来,笑得贼兮兮的:“你多什么嘴,当心仲明哥收拾你。”
我凭直觉知道里面有个故事。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老头子,身量不高,但精神矍铄,穿得朴朴素素的,倒也干净整洁。这老头儿没有骑猪,单凭这一点,我对他印象还是不错的。沈仲明老远看见他就鼓着两只眼,眉毛都拧到一处去了。二狗子偷偷向地上啐了一口:“呸,这老不死的王八蛋。”
老头儿背着手走过来,看见我说:“这就是你们带回来的那个外乡人?你喜好玉米不?什么时候来我家也坐坐。”前半句是对村里的年轻人说的,后两句是对我说的。
沈仲明看了我一眼,准确的说是瞟了一眼,答非所问:“老姚头,我听说你已经把太阳买了,你这是在断全村人的口粮咧。”
老姚头面对这个后生的指责倒也没有恼怒,笑呵呵地问沈仲明:“你说这个太阳是大伙儿的不能卖给我一个人,可你叔不也一个人买了咱们村的井?”
沈仲明气哼哼的,脸上那条刀疤抖个不停,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老姚头接着说,“我买太阳那也是跟全村人说好的,大家都同意了。马荒村人最讲的就是信用,你要是再不承认太阳是我的,按规矩可是得撵到村子外面去的。”沈仲明还没听完,拖着我们就走了,倒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老头子向我发出了邀请,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呢!但我心里也有点不愿回去和他说话,毕竟沈仲明占了下风,我怕这小伙子面上抹不开。
我们跟在后面走,二狗子压着声音叮嘱我:“咱们马荒村最讲的可就是信用,在咱们村儿,要是有人骗人了,那都是得赶到外面林子里去的。我听说你们外面人最爱哄人,在这儿你可小心点儿,千万别跟朱梅似的。”
“朱梅?她是哪样儿的?”
“咧……总之就是骗人不好咧……”二狗子不肯细说,我也就不多问了。
 

结果我在沈仲明家里暂住下来了。到马荒村的第三天有人给沈仲明家送来了一块肉,说是在林子里打的野味,味道还很鲜的。他们叫我过去吃,我尝了一口,十分疑心那是一锅狗肉,心里面觉得很悲痛,于是没有再吃。
我猜是因为老先生说过以后还要见我,所以他对我倒也一直很客气。我用各种问法向他打听可以出去的路,但他每次总是用同一种方式告诉我,马荒村从来没有人走出去过。
“那总有人像我一样进来过吧?”
“在你前面有两个,一个死了,一个被赶走了,也死了。”沈仲明没好气的说,甩甩膀子大步走开了。在我看来,这个年轻人时刻都是火气冲天的。
几天后我就不再向他打听什么,而是向家里的其他人问。据说沈仲明的祖父是村长,也因为这个缘故,在他们家常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尽管没人知道出去的路,也没人知道马荒村从哪里来,马荒村没有历史。但我还是认识了不少人。
比如他们家里的两个老妈子,一个叫鲁妈妈,一个是裘老太。裘老太年近七十,但还在沈家做工,她负责的是家中物件的摆设,什么东西在哪里拿了用过,一定要归还原处,否则就是要吃大亏的。好比从我进门到现在,裘老太每天都念念叨叨地问每个人有没有看见她的桃木梳子,鲁妈妈说是因为她年轻时候弄丢了情人送的定情信物所以才落下的病根,但我很怀疑这种说法,因为全村人都说裘老太得了一种怪病,从小就头发全都掉光了,也因为这个原因裘老太才终生未嫁的。所以我不太觉得有情人会给老太送桃木梳子,只是鲁妈妈很坚信自己的判断。
又比如说我认识的一个老瞎子,这个“老”字,一可以形容他的年纪,也可以表示他眼盲的资历。他很小的时候就瞎了,他一辈子兜兜转转,拄着拐杖在马荒村走了有几千个来回,比平常的马荒村人走的路都要多,据说以前有个小伙子立志要比他走更多的路,结果在村里跑了九百六十多个来回以后活生生累死了,因此大家都很尊敬他这项成就。可是老瞎子也有让人皱眉头的地方。他一辈子最大的兴趣就是探听每个人的隐私,打听家家户户鸡毛蒜皮的故事,有时候还发表一些言论:但请注意,这绝对不是造谣生事,因为马荒村的人是最讲信用的。老瞎子从来不撒谎,他只是夸大事实。比如说村头的姑娘某天和哪个小伙子遇上了,他听说了就要说这个姑娘是对这小伙子有意思,这话就会在村里传开。对此村里的张媒婆很是不满,对他给予过强烈抨击,说他是乱点鸳鸯坏人姻缘。虽然还真有几对就这么被他说成的,但更多姑娘在老瞎子面前宁愿干脆装哑巴,当作自己根本不在场。有人说他之所以瞎了,是因为他小时候偷看他母亲洗澡,所以被老天爷罚来着,所以这人瞎得很彻底。(当然,这些只是街头巷议,此处并不采纳。他一生好说人长短,自然也就被人们摆在了唇舌可及的地方)从他那里我听来了朱梅的故事。
我是到达马荒村的第三个外乡人,沈仲明口中那个被赶出去后死了的外乡客就是朱梅。而沈仲明之所以不愿提及她,是因为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瞎子坐在我房间的门槛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仿佛他的嘴一旦开始说话就没机会再碰烟了一样。他把烟吐在空中,制作出一种迷蒙的幻境,他就在这幻境里做了一个既享受又神秘的表情,然后开始说:
朱梅是沈觉良,就是仲明的小叔,带人在林子里发现的,当时还受了伤,被觉良捡回来了。这女人生的那叫一个鲜亮,眉眼俊的呀,就是皮肤有点糙了,真的,我摸过的。这女人躺了几天,醒了。问她从哪儿来,干嘛的,她就说她是搞什么研究的,我们后来才知道就是挖土泥巴、石头疙瘩的,看石头怎么长啊,山怎么动啊,鬼晓得她说的是啥玩意儿。(我听他描述,朱梅应该是搞地质研究的。)反正就这么住下来了,一住就是四五年,老沈家也不能这么白养着她不是,大家就说让她给觉良做媳妇儿算了,谁知觉良这家伙也是个有打算的,一提娶老婆,就跟要他的命似的,死活不肯娶。把个老沈头气的哟,这到也就算了,可是十六岁的仲明又出来了,说,叔不愿意娶,正好,给我吧,我娶。沈仲明这小子我早就看出来了,老早就盯上这个女人了!他十一岁那年那女的被抬回来,他就没日没夜趴在门口盯着,给我都碰见好几次!这屁大点儿孩子,从那时候就在打主意咧,别人不知道,这事儿我可知道咧!
我嫌他扯得有点远,就又把问题拉回来:那朱梅嫁了没?老瞎子两个眉毛一抖,训我一句:
哪儿能!先是老沈头不同意,仲明要死要活求了一夜他爷爷才松口。可去和那女人一说,这女的却说不嫁!你说这气人不气人!老沈头又是气的不行,后来听仆人说这女的原来是和大东头看上眼儿了。这大东头是老沈家的一个赶猪的,朱梅经常在外面的林子里转悠转悠,又是搬石头回来咧,又是满山里瞎窜咧东捣鼓西捣鼓的。(我估计是在搞勘探。)她不熟悉情况,就经常带着大东头,一来二去,两人自然就好上了。大家正等着看老沈头要怎么处理这事,没过几天又说这女的半夜被人给睡了!这事儿肯定是叫老沈家的人干的!我老瞎子知道,就是沈仲明那小子干的,这年轻人,妙得很咧!那女人第二天就要从老沈家搬出去,可又没新地方去,挑来挑去,就挑到了那个“先生”的身上,直接就搬过去了。好多人犯糊涂,可我知道,这女人就是看上这老家伙的迂,还有就是他的那门子“科学”!什么地球太阳月亮的“科学”!可在我老瞎子看来,那屁都不是!
老瞎子还没来得及往后讲,我们俩就都看见沈仲明来了,老瞎子连忙抽了一口烟,匆匆说:“你要听故事,我下回接着给你讲,这会儿得回家喂猪去。”说完摇摇摆摆地便走了。
 
我一时不太好面对沈仲明,总有种偷窥了他的私密事的愧疚感,于是觉得很不安,但又不好表达,于是对着他相当友好地笑了笑。
谁知他并没把我这个笑容看在眼里,表情如故,对我说:“我们几个要去老先生的‘草斋’商量事情,先生让把你带上。”
我于是跟着他出门了。
在门口的坝子上我们遇到那个叫大东头的仆人,我特别注意了他。是个很普通的劳动者的形象,头顶上系着一块布,脸上的一切都长得直白又坦率,但干起活儿来手脚却十分灵敏。他熟练地给几头猪套上笼头和垫子,这几头猪被他养的乌黑亮丽,模样比他自己还要俊许多。
大东头收拾好几头猪,就站到一边去了,一句话也没和仲明说。仲明和二狗子几个一人牵了一头猪,我发现还剩了一头。
我看了看大东头,不知道是否该接受他的好意,因为我并不会骑猪。他大概是懂了我的意思,头微微抬起来一点,用马荒村人那有重重口音的腔调对我说:“这头,最好骑的。”
我懂了他的意思,再说我也得开始为以后盘算。虽然我也很想早日回去,可从以前的经验来看,谁也不知道我还要在这里住多久,总不能让自己天天划着两条腿追在这一群猪的后面,入乡随俗也是必要的。于是我向他道了声谢,然后努力爬上了猪背。虽然我以前从没骑过马,但我想骑猪会比骑马容易很多,尤其是我骑着的这头,经过驯化以后十分好驾驭,不多时我就能熟练地操控它了。几个年轻人也很是惊奇。
骑上猪以后赶路果然快了很多,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草斋”。这里除了老先生在,还另有一二十人,也都很年轻,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其中只有一名女性,个子不是很高,但一双眼睛却是大而有神,头发利落地盘到脑后,是当地已婚妇女的装扮。
“这是葡萄。”二狗子在我身边小声介绍,我发现二狗子对我的态度总是宽容而友好,对此我很是感激。
葡萄年纪不大,一双眼睛乌黑漆亮倒真像她的名字。她虽然个子不高,但身上却像有总也用不完的活力,站在人群里十分扎眼。她一见我,就迎上来:“这就是你们说的外乡人了?仔细看看,外面人跟咱们也没什么差别嘛。我就说,同样是人,能差到哪儿去?你们还都不信!”
旁边有小伙子打趣她:“葡萄你可是嫁过人的,也好意思这样盯着别的男人看?”
“咱们也还讲这个?凭什么我不好意思看你们,你们看我就好意思啊?”葡萄眼珠一溜,横着眼看那个人。
“你个小寡妇,嘴巴倒还挺厉害的!”旁边一个人接了一句。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小女孩儿是死了丈夫的,心里咯噔吓了一跳。
葡萄冷笑一声,没再说话。刚好老先生这个时候走出来了,看见我说:“年轻人你可来啦,快来快来,我有几个科学问题要和你探讨探讨。”不由分说把我拉进他所在的里屋去了。
临走之前,我隐约听到沈仲明说了一句:“我们今天到这儿来,都是因为太阳被……”于是我问老先生:“外面这么多人都在商量什么呢?”
“我听说是太阳被卖了,那些人在商量着怎么能弄回来呢。其实卖不卖太阳、买不买太阳都没什么分别,我们科学要研究还是照样研究的,这些人就知道瞎折腾。”老先生没有过分关注“他们”的事情,开始向我吐露他的困惑,原来他最近正着力于在马荒村普及文字的事业,而他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好的方法让人们记住每个字的读音,我想了想,觉得有必要把汉语拼音教给他。我向他说明了我的想法,他虽然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最后也同意试一试。
我从a、o、e一口气教到了zhi、chi、shi,然后简单说明了拼写规则,想不到他接受能力比我想象中的好许多,一个小时之内就将整套汉语拼音方案接受了,并且开始自主运用,我在旁边指导了一会儿,征得他的同意,开始翻阅他书房内的其他书籍。
其实他屋子里的书并不是很多,加起来最多也就七八十本,其中还包括十几本的种植、养殖类书籍,几本连环画册,剩下的基本都是文学典籍了,有残缺不全的《论语》、《道德经》一类,也有《西厢记》《玉梨魂》一类,更兼《三国演义》《水浒传》,几本不知是哪个年代流行过的小册子,甚至连中英文版的《绿野仙踪》都有,对此我还是很吃惊的,不过我估计全村的书应该都在这里了。
最后我在老先生的案头发现了几本地理类书籍,大概是他最近正在研究的。我大略翻了翻,发现都是专业性很强又极深奥的,我注意到几本书都是十多年前出版的,大约就猜出这几本书的主人是谁了。
我翻开一本鲍威尔的《西部科罗拉多河及其去流之探险》,只见书的扉页上用黑色的钢笔大大的写着:“朱梅,一九九七年。”字体清秀挺拔,看着很有精神。再往后翻,发现每页的空白处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前面是汉字,到后面就成了英文。
第一页:“真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马荒村的人都说从这里出不去,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要困在这种地方?早知道这样,真该听刘老师的话,不该一个人跑这么远的……”写到这里估计是心里觉得烦闷了,乱涂了一通,后面的笔迹也是乱七八糟难以辨认。
第二页:“也不知道是来这里的第几天了,每天躺在屋子里也不能出去,我的腿怎么还不好?现在想想外面的事情离我多遥远啊。每个来屋子里的人都想看动物园的狮子一样看我,真是太屈辱了!今天那个小男孩儿又来了,但还是站在门口不进来,如果他进来的话我可以教他认字,还可以打发打发时间。”
每段字都是记些闲闲碎碎的小事,应该是无聊写下的。前面很多页都写每日在房间里的杂碎生活,还有那个叫沈仲明的小男孩儿站在门口看她的经过,也有时候带一个红薯放在门口就跑了。想不到沈仲明还有这么青涩的一面,我怎么也不能将这个小男孩儿和今天的沈仲明联系在一起了。
二十三页:“真好,明天可以出去走走了,我决定先去山里看看,一来可以探探出路,二来也可以把上次没采集完的材料取回来。终于可以出去了,新青年朱梅,加油吧!”
我往后翻了一页,还没来得及看,手中突然一空,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先生抽去了我手里的书。只见他怒目圆睁,仿佛什么珍贵的东西被夺走了一样。我猛然醒悟过来,他毕竟是朱梅名正言顺的丈夫,的确是我冒犯了对方,于是连忙道歉,做好了被老先生赶出房间的准备。
谁知老先生愤愤地看了我许久,把书合上放在原地,然后转身点着纸上的字问我:“这个用拼音该怎么拼?”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过去给他注好了拼音,也不敢再随便乱翻,顺手抽了一本《西厢记》在一旁翻着,将剩下的时间混了过去。
我临走之前,他问我:“你来马荒村的时候,带书了吗?”
“有本泰戈尔的《飞鸟集》。”我不太确定他能不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喔。”老先生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沈仲明还记不记得自己幼时和朱梅的种种琐事,但我看完朱梅写的东西后,脑子里总浮现出那字里行间所描写的场景,以至于当我再次看到沈仲明时,也觉得他不再生硬冷漠。
我常常在思考关于朱梅的死亡,我好奇这样一个女孩子是怎样死去的,我不太相信她会死于各种意外事故,相较于此,我更宁愿相信是因为抑郁,也许当某一天当她再也承受不住这个陌生诡异的村庄对她原本生活的蚕食鲸吞时,命运就会对她宣判死刑?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当我承担不了马荒村带给我的一切时,我就要走上和朱梅一样的道路?意识到这一点,我的生活发生了两点改变:一是我开始尽力缩小自己和马荒村的差别,二是我开始盼着老瞎子快点来找我,只有从他那里,我才能听到完整的故事。
在等老瞎子的过程中常常遇见大东头,其实也不是遇见他的时候多了,而是我对他的关注更多了:有时候他在坝子里收拾猪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看他,试着揣摩当年朱梅的心境。我力图去理解朱梅当年的心情,我幻想着能够通过解读她的心境来缓解我孤身一人在马荒村的现状——这样的状况,我们通常称为孤独。
还有仲明的小叔觉良,这个人并不常回家,多半是住在外面。据说他在外面有很多个相好,我也见过这个人,他就是老姚头口中那个买了全村人一口井的沈仲明的叔,据说他后来给那口井里灌满了酒,想做成一口酒泉,不过最后失败了,井照样是归大家使用的。虽然受马荒村的客观状况影响让他不能很好装扮自己,但就现有的条件来说,他已经把自己成功装扮成了一个花花公子的形象,我也看得出,他所追求的境界正是这样的花花公子的生活,我猜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年他才会拒绝了朱梅的婚事。基于此,在他频繁地试衣服为打扮发愁的时候,我常常按照外面世界先进的审美观对他给予建设性的意见,为此他常常觉得感谢我。
通过对朱梅故事的关心也使我更加关心沈仲明的生活,我看见他们在商量着如何把太阳收回来,有时候是一群人,有时候是他和小寡妇葡萄两个人、行动亲密的——当然还有去老姚头家的祠堂里祭拜祖先并在一堆白骨中运用智慧挑出一块,作为自家祖先的象征领回家供着;还有每天早上和大家一起去村头拜一拜那头象征着整个马荒村繁荣富强的大金猪,每到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忍不住感慨一句“我们的大金猪如何如何”。
 

失去太阳主权的这件事情在起初一段日子里并没有给马荒村人们的生活带来很大困扰,直到几天后,老姚头在大家参拜那头大金猪的时候公开说,对于大家用他的太阳随便晒什么东西的行为他感到很气愤,太阳是他家的,他家的太阳会像他一样,在所有庄稼中最喜欢的是玉米,最希望晒到的也是玉米。如果有人再让他家的太阳晒到别的东西,那就是不尊重他这个持有者的决定,就是不守信用了,是要撵到林子里面去的。
有了老姚头这段话,谁也不好意思在地里种其他的作物。老姚头常常在各家各户的田地里转悠,各家碉堡式的房屋、厚厚的围墙都不再保护得了他们的秘密、挡得住老姚头的目光,因为他总能知道每一家的田地里种了什么庄稼,知道每一家晚间的桌子上摆着什么样的菜肴。我看见很多人把长到一半的稻米小麦全连根拔起,把半熟的庄稼拣出来,全家人一边拣一边在田地里大声嚎哭,每个人都哭得很伤心,撕心裂肺的。可是每个人都去拔了庄稼,因为马荒村的人们向来是最守信用的。
沈仲明家的庄稼被拔的时候,家里人头一次破天荒的聚齐了,就连我这个外乡客,也和大家一起站在地里,面对着整整一地的庄稼,心中百味陈杂。上至沈仲明的村长爷爷和他的妻子,沈仲明的叔叔觉良和沈仲明的父亲(仲明的母亲过世了),下至家里的几个仆人大东头、鲁妈妈、裘老太,大家一溜儿排开站在地里,和别家不同,除了鲁妈妈和裘老太两名感性的女性,其他人都没哭,只是表情凝重,像是人活生生被割去了一块肉。沈家奶奶是个坚毅的小老太,她拿着镰刀一边麻利的割着庄稼,一边在嘴里咬牙切齿的把老姚头骂了千万遍。就连觉良这个平日不肯浪费一分忧愁的人,此时也认真地默哀起来,就连家里的裘老太在一边扯着他的袖子大哭,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无疑是一份巨大的仇恨,这种仇恨超越了仲明们的小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更大的群体中蔓延开来:我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隔三差五来找仲明,仲明总是先警惕地看我一眼,然后才把他们带进自己的屋子里去,时间久了,这种警示的眼神简直要成为一种暗号了。
其实他这样警惕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在老姚头宣布要大家种植玉米之后,他曾邀请我去过他家一次,在那里我见到了姚家——现在捐给了全村的祠堂,祠堂里供奉着各家祖宗的排位,其中有一间屋子里堆满了白骨,据说是马荒村第一代祖先们的白骨,当时这些村里的元老们正在老姚家的屋子里商量要不要每年把马荒村向林子里拓展三尺的时候,从天上掉下来的巨大的石头(应该是陨石)将房间砸了个稀烂。所有人的肉和骨头都混合在一起,没人能分辨出来谁是谁,直到许多年后老姚头带人将尸骨挖出来,才得到了十几副残缺不全的骨架,它们在房梁的保护下并没有受到毁灭性的伤害。但大家依然无法分辨出各副骨架的姓氏,因此无法认领。因为不仅老姚头无法找出自己祖先的残骸,更多后代们根本不知道当时自己的祖先们在不在姚家的房子里,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十几副骨架却有三十几户人家来领,有的小伙子还是领的自己祖父和妻子祖父的两副遗体。对于这种混乱的状况,老姚头最后干脆把骨骸堆进一间房子里,将大门一锁,谁也不给看了。这样的后遗症就是老姚头家几乎三个月没有开过门,因为门口总是有一群一群的人说是要来认领骨骸。
老姚头带我参观完他家的祠堂,带我去了他家的院子里。他家的院子显得比较独特,没有花卉草木,而是种上了密密麻麻的玉米,这样的真是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老姚头并不是很懂得如何种植玉米,他家的玉米都是密密麻麻的种在一起而不管行距、水分、阳光等因素,正因为如此,这里的玉米生得矮小发黄,长势很不好,我估计连穗子也抽不出来。但这并不能阻止老姚头对玉米的狂热喜爱,他问我:“你喜欢玉米吗?整个马荒村不会有人比我更热爱玉米了,我既喜欢看,也喜欢种……”他说着,两手掬起玉米的叶子,双手颤抖着,虔诚地亲吻。这是个全马荒村人都想要推翻的老头子,大家只是碍于他们的诚信,所以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可此时,这个老头子这样诚挚的情感,不得不说已经足以将我打动了。
 
我多次注意到马荒村所承袭的中国人的故有传统,以及他们的文化中明显令人匪夷所思的传统。如果说他们和我所属同宗,那么他们对猪的崇拜、空白的历史、除了老先生没人认识汉字,这所有种种都难以解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老瞎子来给我讲完关于朱梅的故事。
我一连等了好几天,等到第六天,沈仲明说老先生有事找我,让我跟着他过去。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次连二狗子都不在。这几天沈仲明脸色比以前更差了,也更消瘦,显得他脸上刀疤的沟壑更深了。我知道是因为太阳的事情,马荒村人是讲信用的,要把卖出的东西收回来,对马荒村人来说,太难了,或者说,这个决定太难了。
“太阳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我们平时说话并不多,但我还是觉得有义务表示下对对方事业的关怀。
这时他说了一句我觉得最有诗意的话:“妈的,马荒村的人一辈子都是静止不动的!除了金猪会越做越大,你永远别指望他们会做任何改变。”
我懂得了他话中的涵义,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问:“村口那头大金猪,那么大一头,不会真的是用金子做的吧?”
沈仲明忽然停住他的猪,回头来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心领神会的说了句“我懂了”,然后骑着猪一溜烟跑远了。后来我知道,这个晚上,他和小寡妇在一起了。顺带一提,据说他们也有了收回太阳的办法。
这时候的我则是慢慢悠悠骑着猪去找了老先生。老先生正在等我。
 
老先生面前放了一本《绿野仙踪》和朱梅的《西部科罗拉多河及其去流之探险》,我好奇地看着他。
“自从我从事科学工作三十多年来,”老先生表情严肃地说,长衫还是那样皱巴巴的,“我把马荒村所有的书籍都集中在这里,很久以来我就注意到,这些书中除了你说的‘汉字’,还有另一种文字,而我看起来很困难。”他打开手边那本《绿野仙踪》,是中英文双语的。
“是英语,除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另一个民族使用的,在外面世界很流行的。”我顺手翻了翻。
“我对着看过很多遍,除了可以对出几个个别的词语,我对这种文字还是一窍不通,”老先生说得煞有介事,“我希望你可以帮我。”
英语对我来说不算难事,至少教他是绰绰有余,但这次我没有轻易答应,不像上次那样坦率,这次我是有所图谋的。我说:“要教你其实不难,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现在的年轻人唷,”老先生皱着眉,不高兴地训诫我,“研究科学嘛,怎么能这么功利?老想着要得到什么,这怎么能行?我知道你想看这本《西部科罗拉》,你要看我可以给你看,只要你把后面那个女人写的英文用汉语念给我听,我就答应你。”
我明明知道我这要求不算很过分的,但被他说着说着,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才一答应,我就端起书,翻到后面几页英文的,大略翻了一下。有的是断断续续的词语,我就揣摩一下,连缀成语。朱梅的英语其实并不太好,文中出现了许多语法和拼写错误,但后面的几页她都坚持写成英文。我起初很疑惑,但当开始翻译,看到第一句的时候,我就懂得了她用英文记录的意图。
第一句是:“从昨天开始我嫁给了一个男人,他是马荒村唯一识字的人。”笔迹写到这儿顿了顿,然后一口气说下去:“但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没人告诉我。但我不在乎。这个可以读书的男人让我很惊慌(原文写成afraid),我觉得我不再安全了。”第一篇就是这样的,但当我翻译给老先生听的时候,将语气改的轻缓很多。
第二篇:“这个男人每天都沉浸在他的各种研究中,我今天我忍不住告诉了他地球是圆的,他居然很乐意地接受了,这点比小孩儿(这是她日记的习惯,指沈仲明)的表现好出许多。我想我或许可以培养一个学生了,一个比我大很多的学生……或许我也能改变些什么。”
接着的几页都记录了她起初几天对她“学生”的传授,还有些关于对生活的困惑、对未来的迷茫之类。很多话我都省下来,并没有直接告诉老先生。写到末几段的时候,话题转移到了我和老先生真正感兴趣的地方。这一篇写的很长。
“我时常在思考,关于马荒村的由来。马荒村外面虽然有绵延无尽的丛林,可它又分明是个密闭的空间。没有人记得马荒村的过去,但它确实和外界紧密联系着,他们的语言、服饰、饮食、计量单位,这些无一不表明着它是根植于中国文化的。究竟是什么斩断了马荒村的过去?我思考了很久,将它归结于历史遗忘。这并非某一个个体的遗忘,而是所有人都忘记了,而且这种遗忘应该是自然因素而非人为原因。我去马荒村的林子里勘察过,以村子为圆心靠近村子地方的植物、土壤、岩石跟森林稍外圈的明显不一样,这表明马荒村原本并不属于这片土地,而是以整个村子为单位连人带土地一并迁移过来的。从勘察的结果分析,我将这种迁徙的原因归结为一场大风。这种说法可能很玄妙,但这与真相应该相去不远。因为一场超级大的旋风将这片土地带到这里,巨大的震动使马荒村第一代人脑部受损失去记忆,剩下的也只是零星片段。这就是为什么马荒村人没有历史,但他们却依然生活在这种牢不可破的文化之中。这样的发现让我很振奋!”
当我把这篇翻译完的时候,我发现老先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欲望得到满足后的愉悦感,口中喃喃地念“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我惊讶于他的反应,甚至超过了对这个秘密本身的惊奇。也许像他这样有着浓厚求知欲的人,获得知识之后本身就是这样的反应,满足又激动。
手中的《西部科罗拉多河及其去流之探险》剩下的页数已经很薄,我往后翻了一页,继续看下去,但老先生很明显地没有心思继续听下去,他沉浸在他自己的欢乐里:“今天讲授的时候,那个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着我,那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不安,还有欲望——并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而是比这更高一层的欲望,比如人类对自然的占有欲。(这一段我只快速地扫了一遍,没有念出来给他听。)看来还是要尽早想办法出去,我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念到这里的时候,一旁的老先生突然伸手来抢书,就像上次一样,但我有备在先,一闪身躲过了,迅速翻到最后一页,在他正式向我索要之前瞥到了几个零星的字眼:“地球是圆的……阴谋,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最后一行写着:“生存还是死亡,今天已不再是一个问题!”在老先生拿走书之前,我以最快的速度瞟到了以上信息,这应该就是朱梅的绝笔了。
我看一边的老先生已接近暴怒的边缘,不敢贪恋,连忙把书还给他。他合上书,右手拇指的指腹在书脊上来回婆娑,问了一个让我脊背一凉的问题:
“年轻人,你觉得地球是圆的吗?”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他也问我这个问题,还有朱梅日记里的字眼,这些让我莫名心悸。我讷讷地点了点头,张皇地向他告了别,急匆匆地出门了。
我预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事实本质的周围。
 

第二天,我有些冒失地向鲁妈妈问起朱梅的死因。因为裘老太总是忙着寻找她的梳子,旁人很难让她坐下来。
鲁妈妈是个和蔼的老女人,虽然她爱好胡乱揣测他人(比如裘老太的桃木梳子),但总体上来讲,她依然不失为一个热情而和善的人。我努力排除了鲁妈妈故事中的主观因素,尽我最大努力还原着故事的本来面貌。
据说在朱梅被赶出马荒村之前有一场全村人对她的审批。那时候她偶尔会给小孩子教授一些基础的知识,起初的时候大家并没说什么,后来忽然有一天,所有大人们都发现自己家的孩子以为地球是圆的,于是他们找到了这种说法的源头也就是朱梅,全村的大人们问她:“地球是圆的吗?”朱梅当然说是。很多人问了她很多遍她都坚定地说是的,最后所有人一致认为这是个不诚实的女人,马荒村仅存的古书上明确说过“天为圆,地为方”,并且因为这个理由在全村人的一致同意下将朱梅赶出了马荒村——只有一人除外,那个人就是大东头,据说他是唯一一个站在朱梅这边的人,他并不认为地球会是圆的,但他却坚信朱梅是对的,由于他没有说谎,大家不能把他赶出去,于是所有人合起来把他狠狠打了一顿,这件事情也得到了他的主人的默许。马荒村的人从来不会意识到,他们眼中朱梅的落后只是因为她在大家都在平面中研究地球的时候朱梅已经将它在空间中研究了,她的悲剧在于她的进步上。大家也不会意识到他们口中的“方”形的地球名字中本身就有“圆的”的意思,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历史,而马荒村也没有被称为“球”的球体。
鲁妈妈听说朱梅死了已经是四五天以后了,说是尸体被野兽咬得稀烂,清早被村里人抬回来放在村口,一直到下午,最后是大东头去埋了她,坟是平的,没有立碑,因为怕被人掘墓。
 
近些天沈仲明的屋子里常闹哄哄的,还有人们欢欣鼓舞的声音,我不知道是因为太阳的事情终于解决了,还是因为沈仲明终于和小寡妇在一起了。但是到了有一天晚上,沈仲明来敲我的门了,他一手撑住门,斜靠在门框上,笑容满面地对我说:“明天早上去村口,有热闹看。”
“有热闹看?”我眯缝着眼,含含糊糊地问他。
“恩,热闹,大热闹!”沈仲明的声音里充满了活力,像是一锅沸水上冒出的白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源源不断地发散出来。
沈仲明关上门,在夜色里被脚步声送远了,但我却没有了睡意,因为今天下午的时候,老先生破天荒亲自到了我的房间,问了我一个问题:
“地球是圆的吗?”
“是啊。”我当时在看那本泰戈尔,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然后老先生向我告了别,并与我相约明早在村口的大金猪下再见。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某种灵感:关于朱梅的死亡应该是由一个人策划的,他找到这个致命的分歧,然后诱导大家把它激化,最后使朱梅被赶出了马荒村,这是一个阴谋,而幕后主使就是这位老先生。所有的事情只剩下最后一个疑点,就是当初是谁睡了朱梅,这件事虽然现在还不能解决,但我坚信我的判断。我熟悉他看我和我的书的眼神,我清楚地知道他在图谋什么,比如朱梅的《西部科罗拉多河及其去流之探险》,我的泰戈尔,再比如,我和朱梅对于马荒村来说都知道的太多了。马荒村需要的是他这样的学者,而不是我们——他一定是这么以为的。
想到这里,我便不再惧怕。
 
第二天一早,我将自己盛装打扮了一番,然后骑着我心爱的大猪,心情愉悦地来到了村口的大金猪下。
马荒村的人们已经养成了每天早上来观摩大金猪的习惯了,没有外人来夸赞他们的大金猪,因此所有人都很盼望我能每天去说上几句。
沈仲明和二狗子骑着高头大猪来了;沈老爷子踱着步子缓缓地来了;姚老头背着双手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了;鲁妈妈和裘老太相互搀扶着来了;年轻人们也来了。最后,老先生也急匆匆地赶来了。
大家都满怀期望地看着我,但我还没开口,沈仲明就已做出了一个吸引大家眼球的大逆不道的动作——他一跃跳到了供奉大金猪的台面上,攀住了大金猪的尾巴!人群喧闹起来,沈仲明清了清嗓子说:“我们马荒村向来是不允许不诚实的人在的,很多年前,我们把不说实话的朱梅赶出了村子,最后她被野兽咬死了!这就说明,凡是骗人的人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但是今天,我们这里就有一位骗了全村人的骗子!他骗我们说这头大金猪是如何如何的宏伟和壮观,可是——”他说着,双手握住猪尾巴狠狠一拽,猪尾巴“咔嚓”一声便脱落下了,光秃秃的猪屁股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洞,从洞里能看到猪肚子里填满的木屑和秸秆。
这就是他们崇拜了无数个早晨的大金猪!许多人甚至把朝拜大金猪一事安排在早餐之前,因为大家觉得比起早餐,大金猪更值得他们亲近。于是此时,亲眼见到的这个事实让人很难以接受,许多女人难以自抑直接晕倒过去了,而更多的男人则是抄起手边最称手的家伙直接把老姚头撵出了村子,他们积怨太久了,要为自己的诚信报仇,要为自己田地里长到一半的庄稼报仇。老姚头一路逃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双手张开护住身后的矮小贫瘠的玉米,大声嘶吼着不许人们毁坏他的宝贝,最后他被几个壮汉丢出了马荒村。
太阳收回来了。
人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走了老姚头,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压缩了很久的恨意,突然之间喷发出来,虽然过程很猛烈,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人们的心情并不能得到纾解,于是他们回到了村口,扬言要砸烂这头骗人的大金猪。这时候,会写“草”字的老先生一跃而起,也跳上了台面。人群安静下来,除了我,每人知道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要做什么。
“外乡客,我要问你,”老先生理了理长衫,努力让自己站得更加体面些,“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
人群把视线投射到我身上,视线里有野兽追猎的狂热和兴奋。
我的视线毫不避闪地迎向老先生,人群安静下来听我大义凛然地说出了下面的话:“我和先生都是搞科学研究的,搞科学的人都是说真话的,这个问题我还不用说,老先生就知道我要怎么答。可是,在这一切之前,我必须要向您忏悔一件事情,其实我还有一套钻研数学的珠心算没有教给先生您,对此我深感后悔,因为这套珠心算包含了数字的全部意义,正是科学之精华所在啊!我是如此的后悔,我渴望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因为科学是无比崇高而伟大的!所以我想,只要先生您愿意说真话、替我向大家解释,告诉大家真实的情况,大家一定能够了解的。只要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研究科学,我也可以把我的那套包蕴了天下数字精华的珠心算教给您了!所以,在最后,我想问您一句:您认为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呢?”
当我说出那套我伪造的珠心算法时,老先生的眼睛明显一亮,每当我说吹嘘一句科学,他眼中的炙热就增加一分,最后他满怀热情地说:“我今天要在此说明的就是,地球是圆的!我们用科学说真话,是科学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科学万岁!”
人群中并没有几个人被他这份热情调动起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那句话上:“地球是圆的!”这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对马荒村的人们来说。于是人们用充满乞求的眼光看着我,希望我能带给他们解脱。而此时老先生也用充满肯定的眼神看着我,鼓励我大胆地说下去。
“真是太滑稽了!”我放声大笑了起来,“连三岁小孩儿也知道是天圆地方啊,老先生您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欺骗大家呢?我不清楚按马荒村的规矩应该怎样对待您,可是我知道马荒村的人们都是最讲信用的,您这样骗人是不好的呀……”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台下的人们已经一窝蜂地将老先生扯了下来,他被淹没在人海里。我看见他看我的最后一个眼神。
这是马荒村最后一个科学家的眼神。
 
很久以后我曾问沈仲明,当时朱梅被大家撵出去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对我说,当时觉得很难过,朱梅被撵出去的那几天他难过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但当朱梅被埋在马荒村以后他就觉得很心安,尤其是老先生被撵出去之后,他就能更加坚定当年自己的选择,既然地球的确是方的,那么撵走一个骗子就没什么好值得悔恨的。他还说,他觉得很同情大东头,因为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没能走出来,因为这份同情,他现在对大东头很好。
我又想起当年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疑团,于是问他:当初去朱梅房里的男人究竟是谁?其实就是你吧?很多人都这么说。
不是我。他笑得很隐秘,是我叔,当时我就在隔壁房,他进去的时候我知道。她不肯嫁给我,我当时很生气。
我和沈仲明相视一笑,结束了这场谈话,沈仲明现在是马荒村的村长,而我则是马荒村的第二位先生,也许不久就要加上那个“老”字了。多年的相处让我和沈仲明显得很默契,好比我后来在他房间里看到那只巨大的金光灿灿的金猪时,仍然脱口而出地赞叹了一句“好大的金猪啊”,但事后对此事也一直是讳莫如深。而沈仲明则再也不问我地球是方的还是圆的这样的问题。
于是我在马荒村有了很多的弟子,我可以把天底下所有的知识都教给他们,只是每当孩子们问到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的时候,我都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是方的。”
 
 
作者:谭琼(笔名:非裳)
来源: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