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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菩提


星月菩提(中篇小说)
                       
作者:阿之


 

 
她现在要回故乡了。
她叫贡杜卓玛,故乡是西藏东南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如果不是姐姐,她这一辈子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家乡的。姐姐救了那个金珠玛米,而且很快爱上了他。然后就带着卓玛离开了家乡。
离开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十六七岁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现在自己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
摸着儿子的大手,她知道儿子是个大人,就连儿子说话的声音也是个大男人了。五十年过去,现在的卓玛有一个很大的儿子;十六七岁时的她可是只有姐姐,姐姐那时是卓玛的主心骨。
儿子牵着她的手要带她回家。可是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家从姐姐带着她离开,没有牛羊,没有亲人,什么也没有了。
儿子这几年在那里又扎下了根,现在接阿妈卓玛回去。
卓玛是个看不见光明的人,从幼时不记事一场大病就失明的,她不知道光明是什么。没办法,姐姐只好告诉她,光明就是要起来吃饭干活,黑暗就是睡觉做梦。于是,她这一生就知道吃饭睡觉了,她的梦境只有寒冷和一些声音。一路上她听见儿子和身旁的人说话,说得最多的是她第一次听说的事情,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样,那都是眼睛看得见的人们考虑的。家乡对于卓玛来说,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只有已经久远了的味道,那味道代表了阿爸和姐姐,阿爸和姐姐就代表过去的自己家乡味道;还有那种久远了的声音,那种声音经常在她的梦境里出现,阿爸浑厚爽朗的笑声,姐姐泼辣果断的声音,还有强巴的弦子的声音。
已经坐了三天三夜的车了。车,就是人在上面坐着摇来摇去颠簸得东倒西歪的东西。此刻,家乡的语言和味道真真切切的就围绕着她。听见这些久违了的语言,闻到这种久违了的味道,她想起了阿爸和姐姐,想起阿爸和姐姐,她忍不住要激动了,过去的一切旧事在脑海里纷乱一阵,渐渐清晰。她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也不能算是小时候,反正她的思绪一会儿是自己很小的时候,一会儿是少女时代,也就是和姐姐离开家的那一年。小时候的她,身边有姐姐和阿爸,还有给她家干活的好多人,有个叫强巴的男孩还会弹弦子,那弦子声好听极了。但是强巴要干活呢,不能经常给她弹弦子。听姐姐说强巴只不过是一个奴隶,和她们不一样的。什么叫奴隶?姐姐说奴隶就是必须听从主人的话,住在不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要干重活粗活的人。
“我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吗?”
“当然是我们的啦。”
“我们家和强巴家住的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啦!我们是他的主人。”姐姐很骄傲地说。
她心里想,强巴原来与自己是不一样,也就是说,她和姐姐就弹不出那么美妙的声音了。
她觉得会弹奏弦子的强巴比自己幸福。她看不见什么,看不见人与人的等级,看不见罪恶,所以她也不明白很多事情。
“为什么啊?如果我眼睛看得见东西,我也去干活去!姐姐你不是也要干活嘛!”
“我干的活儿和强巴他干的活儿不一样。”
她现在七十多岁了也弄不明白“不一样”是什么。
从姐姐离开她,有丈夫保护着她,她心里的疑问还是这个问题,但是她不想问丈夫,因为这些是她和阿爸还有姐姐之间的问题。她用心看见的都是别人不懂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接二连三的,她就学会了沉默,从不问别人“为什么”。因为他们怎么解释也是他们看见的自我世界,她怎么也是看不见的,她有自己看不见但心里可以感觉到的个人世界。谁都不知道,像她这样的盲人,不知道什么是睡着了,什么是醒着。卓玛觉得自己睡着了的时候才真正是醒着,因为她睡着了面前会有一个奇妙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阿爸和姐姐,有家乡的各种声音,当然到处莺歌燕舞。在这个歌舞升平的梦境里,强巴的弦子声,声声入耳。
 
五十年代末,也是六十年代初的时候,阿爸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要给两个女儿带些好吃的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卓玛记得的事情都是姐姐说给自己的,阿爸经常结交一些外边的人,这些人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语言。况且那时候家乡的局势更是乱成一锅粥,乱得人心惶惶的。她和姐姐认为阿爸结交的人没有几个好人。很多人都是看上他的钱和他为人的仗义方面。后来阿爸就吃了这些人的亏了,不明不白死在了外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谈,阿爸是和平解放的民族英雄,死了的人被追认为民族英雄,这些都是卓玛听丈夫给自己讲的。
卓玛对这些事情还是有点不明白。死就是死了,阿爸死了就是英雄,坏人死了呢?那么,她的丈夫死了该怎么形容?在她眼里丈夫也是好人呢。
手里的那串佛珠始终保佑着卓玛,连那只最忠诚的藏獒也随着姐姐被河水冲走。
想起这些至亲的生命,她还是忍不住黯然伤神,不知道是姐姐丢下她不管了,还是她丢下姐姐不要了。她不能没有姐姐,没有了姐姐,再没有人那么耐心的给她解说光明和梦想,这个世界她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跟着姐姐去了才是。姐姐是那么快乐,那么敢说敢做。而自己呢?看不见光明,什么也做不成,简直就是废人一个。
“什么都错着!”她在心里经常这么自责,“佛祖和神仙也做错事情!”
姐姐把火把放到卓玛空着的手里边,卓玛感觉到了火把带给自己的温暖。姐姐牵着她拿火把的手,一起把面前那堆干柴点燃,于是熊熊大火使她黑暗的世界里顿时也火热起来。她知道,那堆点燃的干柴上有阿爸。阿爸被人们送到家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听说被人害死的。死亡对于卓玛来说,就是永远不再说话,身体冰凉,把冰凉的死亡用一把火烧掉。父亲死了只两天,一些知道底细的仇家就趁火打劫了她们家的东西,只剩下十几头病羊,只有一匹老马,牛牵得一头也不剩,都是夜里被人偷走的。明知道是不容易找到的,姐姐在村子里来回走着骂,以解心头愤恨,还扬言说等着金珠玛米来了,把那些偷马贼偷牛贼都狠狠打一顿,一个都不能饶恕。听着姐姐回到家来,轮流抽打那几只猎狗撒气,哀哀的狗叫声和姐姐的哭声很残酷的钻进卓玛的耳朵。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姐姐这么伤心的哭声。
她这么劝说姐姐:“姐姐,你要是把狗也打死了,咱们可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阿爸死了,家产丢了,姐妹俩草草火葬了父亲的尸体。姐姐没有哭,她也没有哭一声。
卓玛从来没有想到,阿爸会永远不再回这个家,不再关爱她们姐妹俩。阿爸过去离开家也只不过是出去做生意。
姐姐有一天夜里悄悄告诉卓玛说,她要找金珠玛米给阿爸报仇。金珠玛米就是汉人的队伍,金珠玛米在什么地方已经打仗。村子里有点积蓄的人都闻风跑了,连一些穷人也盲目的跟着跑。阿爸早就说金珠玛米是好人,老百姓用不着躲藏。
她们姐妹不知道要往哪里跑,所以就没有跑,主要还是没有忘记阿爸的话:金珠玛米是好人,是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的福星。好人来了你跑什么?
往日放牧的时候,卓玛都在家里守着,但是这两天村子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强巴要做地里的活儿,姐姐害怕妹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就把妹妹带上,也不去太远的地方,只要天黑时能回到家就可以。
仗并没有打到这里来,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姐姐告诉卓玛,初冬的山谷中,秋色还没有完全退去,有些金黄的灌木丛看上去就像穿着盛装的姑娘,很好看。
不过,已经下过一场不大的雪,一阵风吹来,落地的雪花飞舞着打到卓玛的脸上,凉飕飕的。
她对姐姐说:“下雨了。”
姐姐告诉她:“不是雨,是雪花。”
卓玛又说:“啊!下雪啦!”
姐姐又说:“太阳出得亮亮的,没有下雪,是风把地上的雪刮起来了。”
卓玛想了半天,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啊——!下太阳了!”
姐姐听了哈哈笑。
卓玛在朝阳而且背风的地方坐着,数着手里的佛珠迷迷糊糊想睡觉,那只追随她们姐妹左右的牧羊犬挨着她的腿卧着,耳朵支楞着,眼睛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卓玛也听着周围的动静,听见姐姐的叹息声,姐姐好像在想心思。她又听了听天上的太阳的声音,还早呢。牧羊犬突然有点兴奋地嗅着鼻子,估计是那两条牧羊犬在远处逮住一只走霉运的野兔或者是几只小老鼠。草地上的老鼠表面上东窜西跳很机灵,最终都是狗的下酒菜。守护卓玛的牧羊犬自己很少捕捉,只等着与其它狗分享就是,它其实不在乎伙伴们给自己你留不留点野味。它一直守护这姐妹俩,那两条狗只不过是看守牛羊的,相对两条牧羊犬,它要活得有尊严有身份。姐姐说,牛羊们活着就是拼命地把自己喂饱,喂肥,然后就等待着主人明晃晃的刀子,牛羊们的命运真是别无选择,谁叫它们做了牛羊呢。好在牛羊们安于现状。
牧羊犬就比牛羊们的命好。
卓玛听见姐姐向羊群打了一声呼哨。呼哨就是警告,就是警告不本分的那几只羊不要跑离羊群。随着这一声口哨,那两条贪玩的牧羊犬就要尽职尽责把开小差脱离了群体的羊们追赶回来。有些羊在无所事事的闲逛,发呆。有些羊在搬弄是非,有些羊们在谈情说爱。牧羊犬虽然是羊群的守护神,也是主人的帮凶,不听它的话是会付出代价的。有一次,其中一条牧羊犬就把一个性格有点叛逆的羊咬伤了。所以,羊群面对这两条牧羊犬就是生气也是敢怒不敢言。姐姐经常为卓玛讲牛羊的趣事。
 
空旷的山谷里,夹着雪花的风陪伴着她们姐妹俩。
卓玛觉得耳边的风声很像是阿爸的笑声。接近中午的时候,她们姐妹正在点火煮茶吃饭,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小道上跑过来一匹灰不溜秋的马,马上是个穿着军装的人。阿爸活着的时候,曾经领回家里穿着军装的人,父亲让她们不要出去跟别人说,还让她们叫“解放军叔叔”,还有一次深夜,卓玛被外面有点吵杂的声音弄醒了,姐姐小声告诉她说是金珠玛米的队伍,阿爸要她们姐儿俩不要出去乱跑,——不知道为什么,阿爸也静静的坐在她的身边,也没有出去迎接。姐姐一直有点激动,阿爸说都不许露面,这是命令。阿爸最后一次离开家,说是去做向导。
姐姐看见骑在马上的人的一条腿,竟然被一条狼死死地咬着不放。她来不及多想,一跃而起,二话不说,跳上自己的马,吆喝着自己的猎狗追了上去。卓玛看不见,只听见远处,人、狗、狼的激搏斗烈声。
她大声喊叫:“——姐姐!”
正在与狼激战的姐姐哪里听得见她的喊声。过了好一阵子,猎狗跑回来,还一个劲蹭着她的腿撒娇。
这一天她们天黑咕隆咚才回到家。救了一个金珠玛米,不想让别人看见,特别是不愿意那些和自己家有仇的人看见。在这方面姐姐很机警,姐姐说这是阿爸教给她的。
这个被她们姐妹救下的男人只会说几句简单的日常方言,因为语言不通,他们很少交谈。听姐姐说这个金珠玛米的腿伤得很重,他很勇敢,再怎么疼痛也不喊叫。有一天夜里,姐姐悄悄告诉卓玛,说自己喜欢上这个金珠玛米了。
她问姐姐:“你怎么会喜欢一个金珠玛米啊?他们是拿来喜欢的吗?喜欢是什么意思?”
姐姐干脆的说:“喜欢就是天天心里有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对他好,想亲他!”
她除了喜欢阿爸和姐姐,姐姐喜欢自己时,也会亲她的脸。她也不知道喜欢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她觉察到姐姐有些魂不守舍,晚上不好好睡觉,翻来覆去的。喜欢一个男人竟然这样折磨人!她有些可怜姐姐。这一天,姐姐去帮这个金珠玛米去送信,家里只剩她和这个受伤的金珠玛米,她想起姐姐说过的那些话:喜欢就是天天心里有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对他好,想亲他!
卓玛对金珠玛米说:“金珠玛米,我姐姐喜欢你!”
这个金珠玛米只听得懂“金珠玛米”,却听不懂最后一句。她摸索着抱住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虽然看不见,她明显感觉到金珠玛米的慌乱失措。如果不是脚受伤,他一定会逃跑的。她忍不住笑起来。
姐姐回家来,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听了大笑:“我早想亲他一口,倒是你占了先。”
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代替呢?卓玛告诉姐姐:“我替你亲了他,我亲他你亲他一样的。”
姐姐说:“好好!我代替他也亲亲你!”说完,抱住妹妹的脑袋在她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下。妹妹被姐姐亲得咯咯笑起来。
卓玛觉得只要姐姐高兴,听着姐姐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嘴里还唱着歌,比什么都好。姐姐会跳舞,姐姐告诉她跳舞就是随着音乐怎么高兴就怎么蹦跳。姐姐还会唱歌,会打猎,还特别能喝青稞酒。而且人们都说姐姐是家乡最美的女子。
卓玛想:是不是能喝酒的女子都漂亮呢?但是,她就喝不了青稞酒。因此,她也认为自己没有姐姐漂亮。
姐姐却说妹妹比自己漂亮多了,特别是皮肤就像天上的白云那样干净。
卓玛看不见白云是什么样子,只是凭着姐姐说的去想象。
姐姐不可救药的爱上了受伤的金珠玛米
就是这个让姐姐日思夜想的金珠玛米改变了她们姐妹的命运。
……
现在回忆起这些陈年旧事,这很久以前的事情已经轻浮了许多,都凝聚在她手里拨捻的佛珠上,嘴里呢喃地念着经,心里只剩下回忆这些事情和后来的那些事情,只有这些回忆里有着自己熟悉的赖以支撑的美好。如果不是儿子要带自己回来,她不会想到自己还能够重回故地。回去就证明接近了阿爸和姐姐了,亲人们的魂儿都在这里等着她来呢。念经是她从小就会,佛祖是存在在每一个卓玛这样的女人的骨子里的,不管她走到哪里,嫁给了谁。她这几十年就是数着手里的菩提珠,凭着这些忘不掉的记忆活着。
想到这里,又让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觉得自己现在才回来看望阿爸和姐姐,很对不起亲爱的人们。虽然,她看不见什么,只是听别人告诉自己再也见不到亲人们了,以后只剩下自己,只剩下心痛。现在她快七十岁的人了,因为眼前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她像个小孩子不谙世事。
我的佛珠在哪里呢?哦,在脖子上挂着。
这佛珠跟着卓玛快六十年了。佛珠的故事很神奇,那是自己在十二岁生日那天,跟着姐姐在河边玩,一个坐牛皮船过河的僧人赠送给她的,那个僧人说佛珠会保佑她平安。
 
金珠玛米的腿伤很严重,伤口因为没有很好的治疗,迟迟不肯愈合。听说要把受伤的金珠玛米们送到内地治疗。听说金珠玛米要回内地去,这姐妹俩死活也要跟上走。说是他(金珠玛米)走到哪里她们姐妹就跟到哪里,这个叫赵忠强的金珠玛米是她们姐妹的亲人,她们姐妹不跟着怎能行?这时候,卓玛的姐姐真是使出自己百折不挠的泼辣来,早上起来就做好准备,心里思索着见了部队首长怎么说,怎么做等等的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回不行,两回,两回不行,三回,天天去缠着那个管事的大官,天天把那个和蔼可亲的金珠玛米弄得哭笑不得,怎么哄劝也不起作用。没法子,部队领导再三研究考虑,于是批准她们姐妹的要求。姐姐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妹妹,她们姐妹俩当时高兴得没法形容。
……卓玛想到这里,脸上也挂起笑容。当时跟着那个男人走是她们姐妹俩的最大心愿,至于前方等待她们姐妹俩的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这一部分重伤员回家的时候,有卫生队和汽车送他们,有好几辆汽车呢,大人小孩子夹杂在这些需要送回内地的伤员中间,卓玛的姐姐是个闲不住的女孩子,一路上还帮助医护队照护伤员,还学会了给伤员们包扎和换药。她的勤快赢得人们的夸赞。在一片夸赞声里,卓玛的姐姐也暗下决心想参军,想学医。她还问医疗队的队长要不要自己,队长说要,因为很需要她们这样的人。卓玛说姐姐做什么她也做什么,虽然经常帮倒忙,也没有人责怪她,反而都夸她有志气!医疗队队长摸着卓玛的长辫子一个劲笑着:“好可爱的小姑娘,我女儿也有你这么大了,快有三年没有见着她啦!”
卓玛问卫生队的队长:“你的女儿她也有个姐姐吗?”
队长听不懂藏话,急得赶紧叫人来翻译。卓玛的姐姐正在给一个伤员喂水喝,离得不远,姐姐大声把妹妹的话翻译给队长听。
队长笑眯眯的告诉卓玛,他的女儿跟着她的妈妈,已经是初中学生了。
“我可不可以念书啊?”阿爸就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年少时还曾经在大学堂读书,是后来才回家管理庄园。所以阿爸认为每个人都要有知识,还计划要给卓玛从内地请一位盲人老师呢,后来因为许多原因没有请来盲人老师。因此,卓玛就失去了读书认字的机会。姐姐嘴里说妹妹认不认字没关系,身边有她这个姐姐,姐姐就是她卓玛的一切。
话是这么说的,卓玛也不否认。但是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也会读书写字。
特别有时候姐姐忙她自己的事情,就顾不上回答卓玛提出的一些问题了。她又不想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姐姐。这就是今天她这么问队长的原因。
“当然可以!”
卓玛听说自己还可以念书,高兴得眼睛都笑眯成一条缝了。
是啊,卓玛是姐姐的尾巴和影子,只要姐姐在,她也在。她到现在还在,姐姐却早已不在了。姐姐离开她的原因,听说是过一座吊桥,车上的人都要下来。人先过桥去。过吊桥时,姐姐要照顾妹妹还有叫赵忠强的这个金珠玛米。卓玛不要姐姐管,说自己可以走过去,她还说吊桥晃来揺去很好玩。连桥下湍急的流水声卓玛都听得清楚,桥上的风很大,她甩开姐姐的手还推了姐姐一把。推了一把的意思是她要姐姐快去照顾赵忠强。接着她就听到人们的惊呼,还有姐姐遥远的喊声:卓玛——!照顾好——我的——卓玛……
后来,她一路上就拉着赵忠强的手,她还发现一直跟在身边那条狗也不见了。她就问赵忠强,姐姐和狗去哪里了。赵忠强告诉她,部队提前同意姐姐当解放军,所以坐前面的车先走了。太不像话啦!姐姐竟然扔下她跑了。她生气的不得了。从此,她就再也没有姐姐的消息,也没有人给她说起过。时间久了,也就是回到四川都半年了,赵忠强的腿伤也好了。
有一天,她问赵忠强,姐姐究竟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为什么不来接她?赵忠强这才告诉她事情的经过。卓玛没有听完就哭起来。
水怎么还能冲走姐姐?水不是能止渴,能煮饭,能洗衣服,能洗脸,还可以载着牛皮船。水不就是走近它的时候感觉有风吹来。姐姐说,河水是度母的化身。度母是救苦救难的神,神怎么可以夺走了亲爱的姐姐?
赵忠强说:“我会照顾你的,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卓玛哭着问:“你不会也丢下我不管吧?”
“我向你保证!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丢下你!”
  

 
赵忠强是个生长在老实本分的农民家庭的人。一心希望儿子长大后光宗耀祖的双亲,省吃俭用让赵忠强念了书。但是赵忠强知识没有学到多少,风花雪月的东西可是得天独厚。赵忠强天生一副书生模样,人也机灵,打小就和邻村一个女娃儿关系好。刚解放那阵儿,他仗着自己有些文化,到部队就做了部队首长身边的文书。正在骄傲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所属部队要开赴边陲。人人都晓得那里是个鸟都不拉屎的不毛之地。首先是父母亲舍不得赵忠强去,因为赵忠强是单传的独苗儿。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在感召之下,迫切想做伟大而又高尚的事情。年轻气盛的赵忠强认为去边陲才是对自己真正的磨练。他就这样在自己的父母亲哭哭啼啼声中跟着部队首长走了。
过了康定,赵忠强才真正体会到了高海拔对于人身体的巨大冲击,虽然部队的口号是“把雪山踩在脚下,征服雪山”。西藏,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它的陌生在于它和外界遥远的距离,更陌生在它的文化差异上;可对它的熟悉,大家更觉得像多年不见的兄弟姐妹。
大军西进。雪山看似不险峻,但由于海拔高,翻越的难度可以说要艰难无比。高原反应带来的头痛和气喘,很多干部战士嘴唇青紫,脸色苍白,有个别战士甚至昏迷瘫软。狂风夹杂着雪片打在脸上,针一样扎得人生疼,赵忠强感觉自己的脸都掉了一层皮,前进的步伐越来越慢。赵忠强与战友们互相搀扶着,向前奋力走着。但是很多人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一看到强光眼就疼痛,他和战友们只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然后闭着双眼,一个拉着一个,在茫茫雪山至上而下就像一条望不见头尾的长线,这一壮观可能连天上的神仙也为之动容。翻过一座雪山了!又经过狂风吼叫的山口了!部队终于停下来。
他就这样以最原始的方式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在他的眼里第一次看见高原辽阔的样子。
那真不是人走的路,也不是人过的日子!那!那——,没有那些经历,谁也不会弄明白什么是艰难困苦和九死一生。
赵忠强回忆当时的心情,其实他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但是,部队都是有着严格的纪律,这个时候已经是身不由己,只有向前。
将近两年的高原军旅生活,使他彻底蜕变成另外一个赵忠强。
高原留在他美好记忆中的只有辽阔的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雪山,最美的也是最冷的。
接下来的生活,对于赵忠强来说,就不单单是不洗脸不洗澡的事情了。因为工作需要,领导把赵忠强安排到了连队做战地通讯员。战地通讯员可是件艰巨的差事。都怪他当初在领导面前太逞强了,所以这件苦差事才落到了他的头上。还有一个原因也是要说一说的,两个领导意见上产生了分歧,其中一个领导心胸狭窄,故意把对方最得力的通讯文书支走,孤立对手,使对手孤掌难鸣。你说都这时候了,内部矛盾更显得残酷。赵忠强可以说是一个靶心。聪明的赵忠强明白这一点,他不愿意被他人的阴谋左右,他有自己的远大理想。
到了连队以后,连指导员交给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带着几个人给连队补充给养。在茫茫的不毛之地,补充给养必须要与当地人来往,这也给他创造了与当地百姓交往的机会,来往的大都是进步人士,加上这里的人们又热情好客,什么酥油茶,什么糌粑和牛肉干,生活上倒是没有让他做什么难。最艰难的莫过于寻找和联络当地可靠的人。有时候,他要马不停蹄地来往奔波与当地人和自己的队伍的路上,由于当地人住得太分散,有时候走的根本就不是路。
这一天,雪下得特别大,走了一天的赵忠强终于昏倒在了雪地里,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坏透了。大自然是无情的,它可不管你是做好事还做坏事,是有崇高理想的人还是没有理想的人,该要你命的时候就会要了你的命。也是赵忠强命不该绝,一群驮盐和茶叶的牦牛驮队走了过来,一头牦牛的蹄子一不小心把大雪掩埋的昏迷之中的赵忠强踢了出来。赵忠强被驼队的人发现,他得救了。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云朵低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成群的牦牛散落在荒原上,帐篷顶上飘出烧牛粪的青烟,河谷地带土司的定居房则以张扬的色彩强烈地刺激着赵忠强的眼球,五彩的经幡阵在山上夸张地舞蹈着,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令人不可思议,它带给外来人的震撼超越了想象。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世外桃源。虽然已经解放了,但很多地方还没有实行民主改革,陈旧而残酷的旧制度还在上演着人类社会最黑暗的一幕。当地同胞睁大着双眼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外来人,他们不知道这支大军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他们更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会和这些陌生人联系在一起。
后来,器重赵忠强的指导员被一条野狗咬了,那时候没有什么狂犬疫苗,主要靠自身的抵抗力。指导员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在狂犬病发作的那一刻,指导员把自己关在一间石头房子里,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人们含着眼泪听着指导员一个人在石头房里挣扎狂叫。天黑了,石头房子里没有了一点声音,大家顾不上指导员的叮嘱,打开房门一拥而进——看到指导员把自己抓挠得血肉模糊,早已气绝身亡。按照当地的风俗,再加上指导员是因为狂犬病而牺牲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火葬指导员的遗体。
指导员死时的样子,赵忠强一生都不能忘记。带着卓玛回家乡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着魔似的。每当看着卓玛手中的那串佛珠,他心里就忍不住难受。难受是因为想起那些把生命留在那片土地的战友,想起壮烈牺牲的指导员,还有被怒江的水冲走的卓玛的姐姐。仿佛那串佛珠就是卓玛那个在河水中挣扎的姐姐。只要看着卓玛的手指头捏一下佛珠,赵忠强的心就如被谁狠狠揪了一下一样。有一天他对父母说自己要和卓玛结婚。善良的二老说:结就结吧!
新婚之夜,他发现卓玛从锁骨处到另外一个乳房是一块很大的张牙舞爪的疤痕,那疤痕看着叫他心惊肉跳。卓玛说是自己小时候开水烫的,当时她差点就死了。
眼睛看不见多好啊!看不见自己的美丑,因为卓玛长得很美,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当然也看不见自己左胸的疤痕的丑陋。
结婚以后的卓玛,很快就怀了孕。赵忠强看到父母有了笑容。
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婴。第二个还是没有活。到了第三个孩子,孩子出生那天晚上,母亲闭上眼永远不想再看自己出生的孙儿究竟是死还是活的了。母亲去世时,正是中国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刻,母亲其实是活活饿死的,不管是怎么死的,死了的人立马就要埋了,不能在家里停放,不能守灵。母亲是与那个死婴一起埋葬的,如果是现在一个家里死了一大一小人的事情就是晴天霹雳,那个时候一天里一家几口都死了也是不悲伤。在那个无比饥饿的年代里,卓玛的生育能力竟然那么强盛。赵忠强的第三个孩子只活了一天。卓玛一共给赵忠强生了七个孩子,赵龙是第七个孩子。赵忠强的父亲总算看到孙儿了。盼望孙儿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老人,看一眼这个迟来的孙子,摇摇头,没有多少欣喜。孙子赵龙两岁的时候,赵忠强的父亲去世。
父亲去世这一年,赵忠强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在这一年,他突然感觉人这一生并不是自己可以主宰得了的,追随与不追随,考虑周全觉得万无一失也不行。现实总是与希望是背道而驰的,这让他很无奈,无奈之中一下失去了斗志,成了一个标准的,整日里为了生存只想着如何温饱的,面色苍桑的跛腿农民。
 

 
每一次的孕育都让卓玛怀着喜悦和希望,更多的是忐忑不安。第一个孩子出生,正赶上大跃进大搞共产主义吃大食堂饭,她不会照顾自己,经常饿得头昏眼花的。等到赵龙出生,已经是七十年代了,也许是有吃有喝营养好,他落地的哭声大极了。于是这个哭声最大的孩子活了下来。赵龙不像一般的孩子,他似乎早熟,好像前生的事情他都知道。早熟的孩子不好管理,在村子里一般大的孩子就属他淘气。在自己的父母眼里只是淘气而已,在别人的眼里就是最坏。下河逮鱼上房拆瓦的事情他干得最多,全村老少爷们说起赵龙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人人得以诛之。而在老年得子的赵忠强和卓玛的心里,孩子再淘气也是可爱,认为一个小孩子不论善恶,都是上天赏赐做父母的,不要有什么不满意,要无条件接受。正是有了父母如此的纵容,赵龙引起的民愤大大超过了他少年人的可爱。但他只是个孩子,而且赵忠强又是个村支书,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们明着不敢把支书家的孩子怎样,暗地里,有些愣头青就会把赵龙狠揍一顿,嘴里还骂着他是杂种,还威胁他不准回家告诉大人。毕竟是个孩子,他还是害怕了。但是他的心里是压抑的。看见那些曾经打过自己,而后又拿着礼品到家里求支书办事的人,赵龙心里敢怒不敢言。正因为妈妈是个外来女子,在村里人眼里是个野蛮人,那些年轻的时候曾经走南闯北的老人们,认为卓玛的家乡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要不然,意气风发的赵忠强怎么会瘸了一条腿呢?特别是这几年那些去了那个地方的人,时间长了,虽说是衣锦还乡,可是回到家乡不久就死“球”啰!命都没了,挣再多的钱有什么鸟用?就说赵忠强本人吧,你说你也瞎眼啦,怎么就带回来一个瞎子女人呢?
大概是在赵龙十岁的时候吧。邻居家的老叔公去世了。老叔公是个默默无闻的老人,可能是老叔公的祖坟埋到了风水上,到了他儿子这辈鲤鱼跃龙门了。老叔公死的这一年,他的两个儿子正是官运亨通。一个是县公安局的局长,一个是省城的哪个部门的头。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有点沾亲带故的人们都来戴孝送终。论辈分赵龙已经是曾孙辈了,所以他只能在脖子上系一根细细的孝布条儿。家族太大,那时候中国农村刚刚把土地分给个人,刚维持温饱。但死人的事情还是要像样操办一回。下葬的那天,花圈多得一个人要拿两个才能送到坟地。赵龙就拿了两个花圈。死人下葬以后,墓封好,然后插上花圈。丧事最终被那墓地壮观的花圈装扮得格外灿烂。何况人是寿终正寝的,儿孙们的哭声也不凄惨,在花圈的簇拥下,哼哼嘤嘤的哭声像是阔野在唱一首伟大的献歌,连送葬的人的脚步也漂浮起来了。漂浮的脚步踩着路边的青草,趟着野外水一样的清风,许多人的心里产生一些亦真亦幻的想法。农村每过红白事,大人们不见得怎样,十岁左右的小屁孩儿们可是兴奋得犹如过节一样,跑来跑去,不亦乐乎。就是那些送葬队伍中披麻戴孝的徒子徒孙们,手里举着哭丧棒,追着笑着,后面的谁踩了前面人的脚后跟了,就把手里的花圈当成武器,你来我往的不分胜负。小脸儿激动得像春天开放的花儿。农村里难得有这么热闹的场面,大人也不去责怪这些孩子。
回来的路上,赵龙的眼前始终是坟地扎满花圈的异样场面,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记起七六年毛主席他老人家永垂不朽那阵,每个村子都有专门设置的追悼会大厅。大喇叭里的哀乐日夜不停地播放着。除了那些个地富反坏右家里的人不准许戴黑纱和白纸花以外,村子里其他大人小孩都要给毛主席戴孝。赵龙在这么肃穆的气氛之中,觉得那大屋子里摆放的洁白的花圈,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很像天上的白云。他甚至冲动得想拿回家摆在家里。父亲告诉赵龙,这花圈是给伟大领袖的,也是给死人的,活人要花圈没用。
这么好看的东西为什么只能给死人?当时他太小,也就罢了,很快就把自己的这一想法忘到脑后去。
而这一次祖叔公的死,让他又看见了这么多的花圈,而且这些环圈是五颜六色的,像开满了大朵的花。如果说小时候的赵龙是条虫,几年以后的赵龙像条龙了。此一时彼一时,这时候的赵龙有想法就会有行动。就在祖叔公下葬后的第二天夜里。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赵龙和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去到坟地,把祖叔公坟上插的花圈全部拔下来。拔下来的花圈数了一下是六七十个(这时赵龙已经是三年级学生了),这种多的花圈,孝子们计划是头七过了,留下几个重要的花圈,其它花圈要在墓地焚烧了做肥料。村子里有六十户人家,在这六十户人家中,他们把花圈分别摆放在了三十二户人家的门楼下。早起的人们看到自己门口妖娆的花圈,人人大惊失色。活着的人哪个不忌讳和死亡有关系的东西。门楼摆放花圈的人家一整天都阴云密布。赵龙骄傲地给父亲声明这是自己干的好事。
赵忠强一听气得七窍生烟,但又不敢声张。
赵忠强静下心来想想,儿子赵龙的身上毕竟流淌着高原人的血液,高原人对于色彩的崇拜表现在山口的五彩经幡,到寺庙里的浓艳的壁画和神像。他最终认为卓玛和赵龙皆是命运给自己安排的孽障。卓玛的存在,他只能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名不正言不顺暗地里来往着。有一个瞎子女人,而且是一个少数民族,别人当面不说,背地里可是说了许多叫赵忠强抬不起头来的话。加上赵龙天不怕地不怕的所作所为,使他的父亲赵忠强很为难。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养了这样一个孩子。
赵龙的一天天长大,这个有着棕色皮肤的、身体特别强壮的男孩子,在他父亲眼里就像那条咬住自己不放松的狼,凶猛而又不羁。面对这种性格的儿子,赵忠强又高兴又担忧,也许是自己的性格太过懦弱,他高兴儿子的剽悍和勇敢。从儿子身上他仿佛看见了卓玛姐姐的影子,担忧的是这样的儿子天天惹是生非,叫他这个做老子的颜面无存。
依着赵龙的想法是,既然挨了打还不让告诉大人,既然你们大人都不敢光明正大做事,那么我也暗地里报仇了!赵龙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就是不一样,他自己都很奇怪,奇怪自己有记忆以来,就感觉和别人有区别,别人的阿妈做家务干农活,眼睛炯炯有神,而自己的阿妈整天只会坐在那里两眼无神,像一尊塑像。人家的阿爸都是健步如飞,而自己的阿爸走路总是路不平的样子。还有就是他自己的思想,他天生就有一股子不服输的个性,越是大人不让去做的事情他越要去尝试,因此有好几次他差点没了性命。反正村子里只要哪家娃儿做了坏事,保准都是赵龙出主意指示其他孩子去闯祸。这个混世魔王在背后指使下,有几个孩子跟着他偷鸡摸狗。这个村子的大人们都害怕自己的小孩和赵龙来往玩耍。他没有玩伴了,就一个人蹲在路边无聊地,看见一个大人从身边走过,他就冷不防扑上去推着这个人的屁股猛向前跑。大人被他弄得措手不及,急得只是一个劲的喊叫:“龟儿子!看老子回头不收拾你!”
然而赵龙相当狡猾,大人抓又抓他不住,追又追他不上。一个大人被一个小娃儿捉弄,那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恼火了。赵龙还在不远处幸灾乐祸的笑。
后来一些大人见了赵龙都躲着他。
“这个娃儿了不得!赵忠强怎么会养了这么一个扎霉日眼的娃儿?”大人都这么评价他。其实,大人们哪里知道一个小孩子家的心里在想什么。赵龙从懂事起,打内心厌烦瘸腿父亲和瞎眼的母亲,他气愤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那么健康,自己为什么摊上那样的父母。经常听爸爸给人们摆龙门阵,讲什么当年十八军的故事。他认为自己应该做十八军的战士,自己要做了十八军的战士,别说一只狼,再多的狼,他也不会害怕。可惜阿妈把自己生得太迟了,而且是没有生在那个地方,而是生在了这个鬼地方,让自己成了现在人,没有赶上那个好时候。也许是这些心思在作祟,因此他的性格特显乖张。
有一天赵忠强郑重其事的跟儿子赵龙谈了话,要赵龙学阿妈家乡的话。
他问爸爸为什么要自己学高原话。爸爸说:“你阿妈家乡的语言。等你长大了要去那里,不会说那里的话不得行。
爸爸愿意让他到高原去?!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去呢?
依着赵龙的性格他是不会学什么藏语。但是在他的心里,阿妈的家乡是个充满诱惑的地方,觉得会说两种语言也不是坏事。在阿爸和阿妈两年悉心的言传身教下,他就已基本掌握了高原话的发音。和小伙伴们斗嘴的时候,他时不时用高原话骂架。别人虽然听不懂,但知道从赵龙嘴里说出的话,绝对不是好听的话。大家又没办法他,气得只能叫他“牦牛犊子”。
十三岁这一年,因为逃学,爸爸打了他一顿,这可以说是爸爸打他最狠的一次。他逃学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大人在背地里又打他了,打赵龙的原因是赵忠强没有袒护他家。另外一个大人打他是因为一个娃儿告状说是赵龙有一天夜里,故意把一桶大粪放在那家住房门前,有人夜起撒尿,绊倒了粪桶滚了一身的屎尿,——这个坏事做尽的莽娃儿!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一天里挨了两顿打,这让赵龙彻底绝望。他决心离家出走,离开使自己抬不起头来的父母,离开自己厌烦的地方。
开始,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几乎是漫无目的,顺着一条路向前走。天黑时,他不由自主想家了,想那些对自己好的人,父母对自己当然是好了。还有两个对自己好的人,一个是娘娘,就是背地里叫爸爸为“强哥”的那个女人。还有一个就是自己的音乐老师。说起音乐老师,这可是一位叫赵龙心生敬佩的男人,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去庄稼地里赶鸟。这正是稻子熟的时候,为了做到颗粒归仓,学生们也响应号召组织赶鸟活动,并且还鼓励同学们,谁努力赶鸟,休息的时候谁就可以喝到加了糖精的井水。赵龙觉得那些被追的四下逃窜的鸟儿很可怜:不就是几只鸟儿,吃了几颗稻粒儿,撑死鸟儿吃,它又能吃多少呢?它从鸟儿身上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不是杂种,又没有伤害谁,爸爸做村支书又不是他要做,人们干吗要那样仇恨呢?赶鸟的那天音乐老师也在。他看见赵龙无精打采的躺在树荫下,就过来问他为什么不去赶鸟。他直直地对老师说道:“那么大一片稻田,那么几只小鸟,它吃不了多少的。“听了赵龙这番话,音乐老师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赵龙。只有他认为赵龙是可造之材,认为赵龙有着别的学生所没有的善良品质。特别是这个老师的爸爸妈妈都在高原工作,每年的春节不是爸爸妈妈回来看望他,就是他利用假期去看望爸爸妈妈。音乐老师告诉赵龙:”那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难得有大人这么推心置腹和他摆龙门阵,而且音乐老师竟然还是一个来往于高原的人。所以赵龙在音乐老师面前很乖很乖,而且在内心里渴望音乐老师要是自己爸爸就好了。但是,这个音乐老师只在村小学教了半年书就离开了。为什么突然离开,谁也不知道。别人不难过,赵龙心里难受了很多天。
夜晚月亮很好,说是月光如银也一点不假。趁父母熟睡之后,赵龙溜出家门。赵龙家的院子在村子里属于那种半新不旧,准确的说是他爷爷留下来的,三四间房屋,遮风挡雨没有问题,竹篱笆的院墙。赵龙踩着银子般的月光潜行,父母不知道,他家里养的那只猫知道,它卧在窗台上看着赵龙出门;还有邻居家的看家狗知道,听见赵龙家的大门吱扭一声,它吼了几声,它平时与赵龙的关系也不错,如果不是太近,它可能就到赵龙家做看门狗了。猫和狗都替赵龙保守了这惊天的秘密,也许它们知道赵龙还会回来的。
赵龙不声不响走出村子,因为是睡了一觉,都是快午夜了,乡下那时候都是生产队集体干活,偷懒不得,都很累,都早早睡了。连村子都睡了,猫狗都不歇息了。所以,赵龙出走很成功。赵龙也做过相当激烈的思想斗争,但他必须去一个不被歧视的地方,他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一个人走在旷野中,听着四周传来的虫鸣,赵龙也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刺激感,像在征服自己的年幼无知,又像在征服了那些歧视他的人们。
经过一个村子,他突然觉得身上像是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眼睛也开始发酸,头也特别难受,特别想躺下睡觉。其实他也就是走了有四五里路。这时他完全现出了小孩子的本能了。他凭着经验,找到一个堆放谷物的场地,钻进一堆柴草里,用柴草捂盖自己,包括头脸,只剩下两只眼睛。他刚要进入梦乡,有两个人径直走向了他藏身的柴草堆。
这时,赵龙想逃跑都没有机会,他只能把自己更深地埋藏下去,大气也不敢喘。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手拉手来到柴草堆,先是推推搡搡,后是半推半就,最后就是合二为一。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呻吟声粘结在赵龙的耳朵里。十三岁的赵龙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啊。
等赵龙从不知所措中清醒过来,那两个大人早已消失在月亮如银的夜里。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只好晕头转向继续朝前走。在月亮消失了银子似的光芒后,黑夜就变成真实的黑夜了。
 
赵龙无形之中踏上了西去的路。开始是步行,他学着电影上革命队伍长征的样子,找个棍子,一路风餐露宿,走到没有人家的地方,实在饿得不行,就钻到庄稼地里玉米红苕生着吃。他很聪明,不走小路,一直顺着大路走。道路在赵龙的脚下不断在上升、下沉,似乎走到天边了,路的尽头就是天边,然而路几乎没有尽头,路也没有顶端。听说阿妈的家乡是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这个很高的地方被雪山包围着。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到过现在这么远的地方呢,但是为了不受欺负,十三岁的他开始远行。他决心要到他所向往的那个地方,在前方,说不定那个在黑夜里亮了一大片的天空下面就是,那亮光是雪山泛起的亮光呢。那个高大的地方给了这个少年无限的憧憬。那时已经有青藏公路通车了,有时候他还搭顺车,碰见是高原上的司机他就说高原话,碰到汉族司机就说汉语,一会说自己是四川双流人,一会又说自己是要回家。有些司机看他不诚实,很快就不让他坐车。这一天总算幸运,一个司机主动把车停在了赵龙身边,问他到哪里去。他对这个相貌一团和气的中年司机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司机听罢大笑:“老子是去珠穆拉玛峰,要过好多鬼门关。龟儿子你敢去?”
我就是要去珠穆朗玛峰。赵龙隐约觉得这个大人可以带自己走。去哪里都行!去珠穆朗玛峰更好,他认为自己就应该去那个最高的地方。村里人不是都喊他“牦牛犊子”,去了高原就没有人再这么喊他了。原来自己折腾了十几年,心里没有着落,感情是想去高原。其实,在他懂事起,依着爸爸的怀抱听大人们摆龙门阵,讲的全是当年十八军的故事。能走到高原把红旗插到布达拉宫上的都是响当当的爷们。他这一次要去珠穆朗玛峰,要看到布达拉宫,不用插红旗,只在布达拉宫外面的滩滩上吃顿饭,然后在墙根下撒泡尿就安逸了。
中年司机瞧着这个黝黑壮实的男孩,除了一双黑而大的眼珠儿,最搞笑的就是那脏兮兮的嘴脸了,一看就使人猜到这是个上天入地都难管教的娃儿,一定是饿极了烧着吃了庄稼地里的嫩玉米或是地瓜,所以才这样一副嘴脸。
“你去那里做啥子?”
“我家在那里。”
“不要哄我,你给老子说几句藏话我才相信。”
赵龙说起一串藏语,把司机惊讶得一愣一愣:“你娃儿真是牦牛犊子?不要唬我,你怎么又会四川话?”
他说父亲是四川人,阿妈是藏族。还说阿爸是十八军的英雄。又说自己每年都来高原探亲,还大言不惭的吹着牛:“这条路上的司机没有不认识他的,谁的车都坐过。”
“你爸爸要是十八军的文书,老子的爸爸还是十八军的总司令哩!”司机觉得这个娃儿的话含百分之八十的水分,但他没有揭穿赵龙的谎言,只是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怎么做,让赵龙上了车。跑川藏线的车上都是两个人。这个车上除了这个中年司机还有一个嘴上刚刚长出绒毛胡子的年轻人,中年司机和年轻人把赵龙夹在中间。
车开动了,赵龙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中年司机瞄一眼这个鬼机灵,在心里说:“敢骗我老汉!要是把你带到高原,我真成了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了。谁家有个这么淘气的娃儿,大人也真是不容易!”司机联想到赵龙的父母,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这类娃儿长大以后,遇到好人,就是个人才;遇到孬人,就是一个千刀万剐的败类。回想自己当年去高原当兵是十八岁。如果不是去高原这个鬼地方当兵,自己如今也不会这么规规矩矩。这个娃儿现在就很像自己十七八岁那会儿。在高原军营磨练了几年,退伍后就给运输公司跑这条运输线了。自己好歹有两个女儿,若是有这样一个儿子,还不把他气得发昏。
赵龙一上车就睡着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了床上。他迷迷糊糊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两个穿警服的大人坐在边上说话。
原来这个司机趁着赵龙睡着的时候,把他送到当地的派出所。赵龙离开家饥寒交迫得像一个没头的苍蝇,乱撞一气,一星期过去了,他竟然连二百里地都没有走完。
第二天,赵龙看见了风尘仆仆而来的爸爸赵忠强。
赵龙不回去,他不想听见别人叫自己“牦牛犊子”。他大声对爸爸说“我不回家!我要到西藏!”
去高原成为赵龙这次出走的充分理由。
面对如此不听话的孩子。赵忠强只好对儿子承诺,等他初中毕业,就送他去高原。
派出所那个年纪大的民警笑着说:“这娃儿就适合当兵,过几年送到高原当兵去,到部队上就好了。”
阿爸找到了赵龙,并许下诺言:等他初中毕业马上送他去高原。在爸爸的诺言的笼罩之下,赵龙勉强读完了初中,如愿参军到了高原。在高原他经受了有生以来最艰苦的生活。在海拔五千多米的戈壁兵站,他整整站了三年岗,从日出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出,用战士们的话说:看见个花母牛都是美女。举目望,群山被白雪所覆盖,茫茫无际蓝色的天空,纷纷扰扰浪漫的白云;低头看,干干净净的河水,沙尘漫漫的道路。夜里站岗,对着夜空数不清的星星,想哭!因为,他太想念那个有父母的家了。
原来母亲的家乡是这样的穷山恶水。
有几次他甚至产生了逃跑的想法,但是当个逃兵自己这一辈子就完了。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之中,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现状,那么就要屈服于现实,就要在这有限的空间里站稳脚跟再出人头地。俗话说适者生存。赵龙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的性子,渐渐地,随着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知晓了天多高地多厚。在连队里那几个如狼似虎的老兵们的调教下,他学会到领导跟前去回报工作,学会了打小报告和阿谀奉承,学会了逆来顺受,当然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连长和排长都认为赵龙的进步最快。战友们却认为赵龙极其阴险狡诈,举个例子说:有一次赵龙给一个正在生病的战友洗衣服。洗衣服本来是做好事,战友还没来得及感谢他,他在战友的衣兜里发现了半盒香烟,于是他马上把战友抽烟的事情汇报给领导了,这个战士病着被连长臭骂一顿。战友过后指着赵龙的鼻子道:“我是说你好呢还是说不好?你做人能不能认真点?”
意想不到的是赵龙否认自己在领导那里打小报告,并且发誓说自己要是告状,就让自己出门被车撞死,碰见野驴叫野驴踢死,喝水呛死,等等。班长有一天在巡逻的时候多发了两句牢骚话,他回来就把班长也汇报到指导员那里,指导员因此还关了班长的禁闭。事实面前,赵龙还是百般抵赖,当着班长的面要发誓。班长无奈地摆着手让他赶快闭嘴。
班会上班长当着赵龙的面明确指示:你们谁想发牢骚,就是憋死也不要让赵龙听见,实在忍不住,就学狗叫。于是班里几个爱说话的就学狗叫。从哨所门口过往的行人还以为哨所养了很多狗。驻地不远处那家四川饭店的老板,有一天,真牵了一条狼狗到哨所要求配种。
特别是和赵龙一起巡逻的战友们,在巡逻的路上想说话啊,赵龙在,不能说,于是就学狼嚎。乖乖!赵龙也跟着学起狼嗥,而且还像真的狼在嗥了。那一次,赵龙的狼嗥声竟公然招来了两只狼。可能招引来的是两只母狼。跟着他们巡逻队追了十几里,叫得那个声音凄惨呐!开枪打都不走。巡逻的战士们从此再也不敢狼嗥了,就唱歌。说起来这些战士也辛苦,每当巡逻回来,一个个吃不下饭。戈壁的风沙多么凶猛不必细说了,也不用说哨所里的战士们常年的嘴唇干裂,但是这风吹日晒的脸都快成皲裂的老树皮了。一个战友临退伍时上台发表感言:“我这辈子忘了谁,都忘不了这个地方和赵龙这个人,他们使我彻底脱胎换骨了。”
哨所里还有三个高原战士。那个叫根加的老实憨厚,而且还不太会说普通话。但是有一天几个惹事的还是挑起了根加对赵龙的不满。赵龙平时并不与战友们正面交锋。根加扎起牦牛斗架的姿势,低头朝着赵龙的肚子顶去。赵龙连忙解释:“我怎么会说你,我阿妈也是高原人。”其实在他眼里,高原战士大部分都实在,只有那几个内地的喜欢偷懒耍心眼,有时候太无聊了还喜欢逗逗根加这样木讷的人。
赵龙基本上汇报给指导员的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哨所生活太枯燥了,领导也就趁机虚张声势。有一次,指导员喝醉了酒,醉中对赵龙做出中肯评价:“这小子将来在哪里工作都会是领导们需要的那种下属!”
根加警告赵龙:“在背后说人坏话,会造报应的,佛祖也不会放过你!”
佛祖和报应在根加的观念里是根深蒂固的,但在赵龙的思想里是没有这一说,虽然他的妈妈也是高原人。他认为很多事情需要有人去汇报给领导,
当兵的第二年,爸爸病重,他回了一趟家。爸爸临咽气那天晚上就像健康人一样,给赵龙讲了一整夜十八军的故事,后来又讲到那条狼,说自己几十年的梦里都有狼,那狼时而是那条舍身救主的藏獒,时而又是笑逐颜开的亲吻自己脸颊的卓玛;最后他才给儿子讲起卓玛的姐姐的事情。赵龙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姨妈,姨妈是被自己的妹妹推进滔滔河水冲走的。赵忠强临死拉着儿子的手嘱咐,有条件一定把妈妈带回高原,也就告慰姨妈的在天之灵。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他还要回部队去,只好把妈妈托付给对他们最好的那个娘娘。这个被赵龙称呼娘娘的女人,一直和赵龙家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其实这个娘娘就是赵忠强青梅竹马的恋人,部队开发高原之时,他们还山盟海誓信誓旦旦。等到赵忠强瘸着一条腿,又带着一个高原女子回来,一切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后来再发生的事情赵龙就不清楚了,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不管村里人怎么讨厌他这个淘气儿童,这个娘娘始终对自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自己小的时候的衣服都是这个娘娘给缝制的,又亲自看着他穿在身上。父亲去世时,也给长大了的赵龙交代,叫他不要忘了娘娘对自己一家人的好。
爸爸的去世,赵龙看见妈妈始终没有掉一滴泪,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知道最后儿子离开回到高原兵站。说实话,赵龙不会留恋这个家,因为这个家让他看不到出路在哪里。他的看不到希望,就如阿妈看不见光明。看不到光明的阿妈的神情一辈子就那么没有喜怒哀乐。他不能像阿妈那样活着,他要去闯生活。
赵忠强去世不到两年,孤独的卓玛越来越干枯了,只剩下手里那串枣红色佛珠的光鲜格外刺眼。长这么大,赵龙没有看见母亲笑过,每日里好像屋子里一件会出气喘气的摆设。在赵龙的记忆之中,几乎记不起来母亲是否抱过自己。
但是阿妈很漂亮,从小到大,赵龙听人们这么议论阿妈。
“漂亮有什么用?一个没用的瞎子女人。赵忠强真是从西藏请回来一尊神!”又有人这么说。
吃着阿妈一个乳房的奶水长大的赵龙,到如今都不愿去想母亲那残缺的乳房。小时候生病发烧。阿妈要给自己喂奶,那时候的他至少三四岁了,因为老来得子,又是个老幺,三四岁的时候他还要吊一会儿母亲的奶水。这一次感冒,也许是烧得太厉害,眼睛迷糊了。他看见母亲那只残缺的乳房像一头妖怪朝自己扑过来。从那以后他不再依赖母亲快要枯竭的乳汁。每次生阿妈气的时候,就感觉好看的阿妈身上隐藏着可怕的东西。
他有一天给爸爸说:“阿妈的胸脯真难看,我不喜欢。”
爸爸告诉他说那只是烫伤的疤痕。
他说自己不喜欢有难看胸脯的阿妈。
爸爸没有再说什么。
说也奇怪,狼似乎和他们赵家父子有着割舍不断的缘分。在一次巡逻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条快要死的母狼,母狼身边有两只小狼崽。于是,他们把狼崽抱回兵站养了起来,另外一只狼崽回来就不是太欢实,不几天就死了;剩下这只狼崽在赵龙的细心呵护下,很快就适应了与人相处,不到半年就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狼。这是一条公狼,虽然是人把它养大的,它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情,只有骇人的冷酷和猜疑。兵站里所有的人都不愿与这只狼对视,赵龙却爱极了这条狼,就连吃饭他也要蹲在狼面前,他吃一口,也给狼喂一口。好在兵站里的作息纪律不是那么严格。这么天高地远的地方,不用严格要求,若能坚持下来就是非同一般的硬汉子了。兵站里本来有两条母藏獒,两只藏獒和一条狼都被锁链锁着,相对不远,面对面,时时刻刻互相敌视。那一天太无聊了,赵龙他们就把狼和藏獒放在一起,看它们撕咬争斗,知道有一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几个男人竟然看见了惊艳的一幕:狼獒交配。连平时不苟言笑的指导员也被吸引过来。看见狼獒交配,就引发了一场兵站有史以来集体谈论女人的话题。那一夜,兵站上的男人都没有睡,一边喝酒一边红着眼唱《血染的风采》,唱《十五的月亮》,一直唱歌到天亮,唱得干张嘴只有口型,所有人的嗓子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赵龙兵役期满,离开兵站,其中一只母獒生下两只崽儿。想家的时候没有掉泪,看着那两只初生的崽儿,还有公狼扑上扑下的不舍,那公狼感觉将要与赵龙分别,它的眼神突然泪汪汪的,赵龙这一刻哭了,送行的战友们都哭了。
寂寞而又艰苦的部队生活的确改变了叛逆的赵龙,而且把他改变得更加坚强冷酷。
离开部队,赵龙没有回家,而是直奔母亲的家乡,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因为他还是觉得这个地方最适合自己。也许是自卑心在作怪,赵龙真的不愿意给任何人说起自己的家庭背景,唯独在这里他觉得是自由的。阿妈的家,也是赵龙的家。已经是一九九九年了。到了这里赵龙才知道,高原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以退伍军人这种特别的身份,他很快找到一份单位后勤烧锅炉的临时工作。但是这个厂子不久就散伙了。通过熟人的介绍,他顺利的进入一所学校。虽然这所学校地处较为偏远的地区,但它是大学校。凭着赵龙见风使舵的头脑,和他在部队练就的八面玲珑的本事,主要还是他在一场火灾中救出一名教师的小孩儿立功受奖,只三年,他便转成学校后勤的正式职工。
赵龙对于这份正式工工作是充满希望的。随着那些老职工朝九晚五,领导督促了就紧张一些,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们也顺便偷懒。但真正叫赵龙感觉到的是,单位比在部队难混得不是一点儿,更加是个尔欺我诈的地方,是一个关系网十分微妙的地方。各级领导多如牛毛,谁都不能得罪,简直让他有点如履薄冰,既害怕得罪了这个,又担心得罪了那个。如果说家乡的父老乡亲把赵龙哺育成那样一个古怪性格的少年,再称呼他为“牦牛犊子”。长大后,在部队上锻炼了三年的赵龙,走到社会,在这个赖以生存的单位里,又一次接受了人格的再造。领导面前倒也不是太难对付,只要工作积极肯干,不挑肥拣瘦就是了。也不能说赵龙在单位上的好与坏。在单位这个局限性的集体空间里,在领导眼里是好职工的,在同事眼里未必就是好同事;在同事之间称得上肝胆相照的,在领导眼里却是个刺儿头。
有一次,一个跟赵龙的关系铁得“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后勤的哥们儿,正在另外一个朋友家里吹牛,看见窗外树上的苹果红的诱人,就打开窗子探出身子摘苹果,恰巧赵龙正从树旁经过,两人互相打招呼。屋里的人就问你在和谁说话。那哥们儿回答:“我在和畜生说话。”
“畜生”也是指的赵龙。意思是赵龙只不过是领导养的一条到处咬人的狗。比如说人们正在畅所欲言,忽然有人说:“狗来了!”人们马上就鸦雀无声了。
其实,赵龙有时候感觉自己在单位上混得连一条狗都不如。比起那些内地过来的教职工,首先他的文化程度就使他尴尬。在这样一个注重学历注重知识的环境中,他是不具备这些条件。他很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好好读书,而且还神使鬼差到学校这样的地方来工作。当然,也是退而且其次,与身边同样没有多少文化的职工比较,他至少还可以找回点尊严。但是政策太优惠这些本地职工了,他只要看见一起烧锅炉的索朗手指头上镶着钻石的金戒指,他就气馁了——自己连索朗也比不上的,人家有老婆孩子,有房子有院子有可以种庄稼的土地,自己一无所有。真想甩手不干了。但是离开这个地方到外面社会上自己照样什么都不会。总结在单位上的处境,他认为自己需要一个靠山,如果靠上任何一个领导,自己就有提拔的机会,弄个一官半职的,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主要事情,即是将来被人骂做贪官也无所谓!总比永远做普通职工的好。
所以说他见了每个上级领导,都是慌得一副孙子模样。他必须这么做,同事们嫉恨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恨赵龙做得太过分了,抢了他们献殷勤的风头。他太过分地靠近领导,领导反而不好意思重用他。真是适得其反。但赵龙已经改不掉这种习惯。
一处新的住宅区建起来了,那些职工够条件分到一套房子的计划也快要制定出来。赵龙心想这一次十有八九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如今三十大几的男人了,就是再怎么忘我地工作,也有寂寞的时候。有了房子他就可以找个女人过日子了。为了感动领导,分房子这段时间,他天天跟着领导鞍前马后的拼命工作,有一次甚至都晕倒在工作岗位上。到后来才知道,要想不住集体宿舍,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有家属。家属就是妻子或者是需要照顾的老人。第二,必须是科级干部。
找对象结婚可不是简单容易的事情,像他这样的条件,他是不会考虑无有正式职业的女子,但一时半会儿让他去找有工作的女子很是不容易,这些他太清楚,所以,找女朋友一开始他就计划等自己有个一官半职,自然就有差不多的女子任自己选择。
对啦嘛!——这些年工作上太忘我了,如果不是房子的事情,他差点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
 
现在仔细想想,赵龙逃避的是养育自己的那个地方,那个人人都不把他当人看的小村庄。母亲还是母亲,谁又能忘了自己的母亲呢。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母亲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毫无疑问,他决定回家把母亲接来。
昨天下午回到家,阿妈拉着他的手,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直抓着赵龙的手不松开。外面下着很大的雪。妈妈只有拉住他的手才感觉到儿子就在身旁。其实妈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不是赵龙叫了一声阿妈,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
昨天到现在,阿妈时不时会突然用高原话问赵龙:“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回来?我以为你也像你阿爸一样再也不回来看我……”
阿妈这话使赵龙感到惊讶。过去哪怕是赵龙放学回家再晚,阿妈从来没有问过赵龙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阿妈是没有时间观念的。小伙伴们只要是放学回去晚了一会儿,那些不见孩子的大人们就会扯着嗓子满村子吼叫。母亲不,母亲看不见这个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世界,也不知道这样的世界对于生命来说处处充满危险。她好像从来不关心儿子什么时候回来,早晚都一样,她不知道这个光明和黑暗交替的世界里,对于脆弱的生命随时存在着危险和陷阱。她永远那么静默着,从不对于任何东西表现出自己的喜好,她活在另一个独特的世界里。现实对于她也存在也不存在,也熟悉也不熟悉。她的静默其实是一种绝望,但是她并不痛苦。她的现实世界里似乎只有摸得着的一些什么,然后是声音。有时候,她走近声音了,声音就停了下来,她只有远远地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高兴的、悲哀的、高的低的,风声、水声、雨声,还有一种声音,她可以听见,那些眼睛亮着的人们听不见。这声音,她说不清像什么,不是鸟叫,也不是牛叫,更不是狗叫。说不清楚的声音。这些年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便听见这声音了。她除了念经,在这种忽远忽近的声音里她还是念经。村子里还有一个半路的瞎子。半路的瞎子是看见过光明的,所以他要比赵龙的母亲多些烦恼,多些愤世嫉俗,多些渴望。
“这次还走不走?”卓玛问赵龙。
赵龙告诉母亲自己只跟单位请了半个月的假,很快就要走的。还说这一次是专门回来接阿妈去高原,回家。
阿妈问:“下雪了?”
赵龙说是下雪了,四川这个地方难得下一场雪。
阿妈交代赵龙说:“你走路要慢点走,小心摔倒。”
有一年冬天,也是下雪,卓玛一个人到院子里拿东西,一不小心滑倒在雪地上。从这以后,她认为雪地上是不能走路的。
看起来母亲一个人没少吃苦,只是习惯了艰难,母亲才不认为那是困难。她并不是不知道寂寞,她是一个人过麻木了。一个看见光明的人和一个看不见光明的人如论如何也没有共同语言。在赵龙的印象之中,爸爸(以后就称呼父亲好了)也很少与阿妈交谈,因为阿妈好像很少提问问题。而父亲也从不指望阿妈参与什么事情。
去,把这吃的给她送过去。父亲经常这么吩咐。
赵龙就把吃的放在阿妈的手里。看着阿妈把吃的往嘴里送,他觉得阿妈就像农家养的鸡猫狗之类。
娘娘来家了,赵龙才看见阿爸有点喜色,也是吩咐他说:“去,给你娘娘搬个凳子。”但是,娘娘来了之后很少会坐下,要给瞎子换洗衣服,要收拾整理屋子,边做事儿边与赵龙的父亲低声说话。阿妈只是听,徐她根本就不想听。这么多年了,不知道阿妈听得懂四川的方言不,因为阿妈从来不吭声的坐在那里。只有和阿爸一起的时候,阿妈才偶尔说几句藏话和几句简单的地方话。
如果形容娘娘是阿爸眼里看见的一朵花,那么阿妈只是阿爸眼睛里的摆设。阿妈的美是带着异域风情的那种美,是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宁静之美。而娘娘是眉目传情的川妹子。娘娘带着一种让男人情不自禁地媚狐之美。
才数年不见,赵龙觉得母亲老的非常快,老得一下子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农村家庭做馒头用的放久了的发霉的面酵头。阿妈老得赵龙都不敢相认了。在赵龙心里,这个瞎子母亲是陌生的,不但现在就是过去也是陌生的。出门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做过关于母亲的梦。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同事们说起来自己母亲的时候,他便沉默了,好像别人的母亲值得别人去夸耀,只有他的母亲不值一提。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父亲正好去了乡上开会。他躺在床上几天没吃东西。他喊叫阿妈说自己难受,阿妈只是拿手摸着他,说佛祖会保佑他的。佛祖在他小时候的意识里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的。后来他就不再喊叫母亲,昏昏沉沉躺在那里,还是隔壁邻居给他请来了医生。偏偏他生病的那几天,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娘娘有事情不在。父亲临走时只有交代让邻居过来照顾他们母子的。这是个老实巴交的邻居。邻居叫来了村子里的医生,给赵龙弄了药片,吃下去很快就好了。在赵龙的回忆里,自己很少生病。每当看见小伙伴们生病,家里大人心急火燎的样子,他看着并不觉得怎么样。自己生病的那次,他真盼望母亲也像别人的母亲那样焦急得不得了。后来他算是再也没有这样的奢望了。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记得母亲还是雍容富态的。
母亲的苍老叫赵龙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此地肥水美的家乡为何滋养不了母亲了呢?如果说过去的母亲是尊神像,现在骨瘦如柴的母亲就是藏区修行洞里的苦修者了。
并不是水土的问题,赵龙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七年没有回家来了。一般常年在外的游子,偶尔回家感受最深的是家乡人事沧桑的变化,更何况一个正在衰老的人。这七年对于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来说弹指一挥间。弹指一挥间的功夫,赵龙觉得并没有大的作为,还觉得一事无成,碌碌无为,为了功名利禄还要拼命,有时候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当牛做马。对于夫妻就是一个感情的坎儿,就是七年之痒。可这七年里,赵龙还没有付出一点点孝心呢,为自我的出人头地他却是竭尽全力。想起这些他深感侥幸——,如果没有母亲,这次单位分房子自己不是要抓瞎了嘛。
高原还在?
卓玛的意思是,阿爸和姐姐都离开她这么多年了,难道家还在?
赵龙告诉阿妈,高原地大物博,人多了去了。高原这几年发展很快,日子也好了,要什么有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特别是旅游的人,连外国人都去高原旅游了。
卓玛问:“外国人是什么?是乘坐橡皮船的印度活佛?”
赵龙这才想起来跟阿妈说这些纯粹是对牛弹琴。
现在高原的日子好了。他只能给阿妈这么解释。
在卓玛的记忆里和心里,高原历来都比这里好。因为卓玛的童年,在西藏她是幸福的,是无忧无虑的,她过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小姐的日子。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认为说出来儿子也不知道。那时候还没有儿子呢。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儿子回来了,她才有人说会儿话。而且这一次儿子还要接她回高原,母子俩再也不分开了,这是最叫卓玛高兴的事情。过去有丈夫在,她并没有感觉哪里不好。丈夫死了,她感觉一个人被一下抛进了无底的深渊。听见人声,就是没有人过来和她说说话。赵龙的娘娘也去世了,听说是得了癌症死的。一个人死了,对于卓玛来说,就是再也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感觉不到他(她)们的温暖和气息。
有一阵子她甚至觉得儿子赵龙也死了,这个世上就剩下她一个人,什么也看不见。每天给卓玛送饭的人也不跟她说话。饭送来的时候,她总是饿得顾不上说话,等到吃完了饭菜,送饭的人也走了,来不及跟她说什么。看见光明的人总是又许多事情要做,总是忙忙碌碌的。有些老年人偶尔也过来跟她说话,说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卓玛又不知道。于是,她只好坐在那里念经。有人问她嘴里念的是什么,她告诉她们是经文。
是什么经文。
她说是菩萨的经文,白度母的经文。
有些明眼的人不禁感叹:“还是你的心里清静。这世上的事情还是看不见的好啊!!”
为了感谢这些年乡里乡亲对母亲的照护,赵龙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挨门挨户的拜访。他发现家乡的这山,这水,这房屋,还有这些人,一下子怎么就这么陈旧?陈旧得连那房屋里走出来的小孩子都带着旧房子的沧桑。特别是那几个儿时的伙伴儿,不是风光了,而是像他们的父辈那样,转眼就没有了青春,像老房子那样,被日子毫不留情地剥夺了生气,根本看不到一丝飞黄腾达的崭新气象。见此情景,赵龙不由得在心里庆幸自己当初留在高原的选择了。如果自己当初选择复员回家乡,不知现在是什么样的面貌,也许就像村里现在的人们这样了,真是不敢想象。最后一天,赵龙带着阿妈提前住到县城的宾馆里,给母亲好好洗了个澡。母亲瘦得已经没有性别特征了。给母亲搓着背的时候,他内心里还想着后怕,害怕万一母亲在这之前就死了,自己单位上的房子不是要等到有了别的女人才能分得到?单位里这分房子的要求也太苛刻。他这样的男人能够找到喜欢的女人很不容易,自己希望找个吃公粮的女人,不想找没有正式工作的女人。这是当时他们有正式工作的男人普遍的心理状态。如果说是随便一个女人结婚,他现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看母亲现在这情景生命怕是时日不多了。把母亲带了去最好等到他新房住上。他此刻就是这么想的,心里还有一丝感慨,感慨生命的衰老。他从母亲的身上看到了年轮的不可逆转,只不过是长得像菩萨罢了,一副菩萨相也是要老的。
背着阿妈离开村子的那一刻,他没有回头,这里已经没有他认为有价值的可留恋的什么。他很清晰地听见村里人在背后的唏嘘感叹,感叹瞎眼卓玛养了一个争气的儿子,俗话说的好啊!“养儿不要多”。这是卓玛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想当年赵忠强牵着一个少数民族的瞎眼女人回家来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嘲笑他。谁也没有长着前后眼,看不了那么长远。
想不到这个瞎眼女人是个有福之人。
听见村子里的人们这样夸自己,赵龙突然感觉自己像个孝顺的儿子。孝顺的儿子正在做着一个孝顺的事情。
 

 
坐在她身边的赵龙的身上有股很浓的香烟的味道,这味道丈夫也有,儿子什么时候也开始有他阿爸的味道了?丈夫曾经告诉她这是纸烟的味道。纸烟是什么样子的?丈夫于是就把纸烟放在她的手里让她感觉纸烟的样子,再让她放到鼻子下面闻纸烟的味道。她知道儿子一路上都抽着烟,一边抽烟一边和身边的人说话。儿子像是卖弄似的,一会儿和车上的汉族人说汉语,一会儿又和高原人说高原话。这两种语言她都听得懂,一个是自己的母语,一个像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个地方的语言,但又不像是。赵龙告诉母亲自己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普通话?是啊!就是全中国人需要通用的语言,这不是方言,这是中国话。丈夫好像不会说这普通话,他活着的时候,她还有人唠唠嗑,说说想说的话。丈夫去世以后,家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偶尔和送饭的人说上一两句话,一天里难得开口说话,就那么坐在那里,有时候也起来用手抚摸屋子里那些不出声的家具。听见屋外有声音,她也出去站在那里听人家说笑。日子就那么过着,习惯了,也没有寂寞。只是常常想起丈夫,想起远在高原的儿子。捻在手指间的佛珠,每个珠子都有一个名字,这名字都是以生命中那些知道的亲近人的名字命名。
今天才得以回家,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听着儿子纯粹的高原话她有些激动,她这时还感觉有些累,是等得累,因为等待是一种折磨,她的一生总是在黑暗中等待着。她紧抓着儿子的手,抓住儿子有些粗糙的大手的时候,她甚至怀疑抓错了,在她的心里儿子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这一生都在用心感觉生活,感觉生活的温暖,感觉亲人给予自己的恩爱。有些感觉渐渐消失去,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初被亲人宠爱的那个人。父亲死了,就少了一个宠爱自己的人。后来姐姐也没有了,她的身边从此失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曾经带给自己很多很多的温暖和快乐,还有希望。失去这个快乐的、可靠的声音的同时,也少了一种熟悉的无比亲近的触摸。再后来,那个相依为命的男人也撒手而去。本来已经是了无生趣了。
儿子临走拉着她的手说:“阿妈!我很快就接你去高原。
去高原?高原是她的故乡啊!手里转动的那串佛珠,姐姐曾经告诉她,那块绿松石是代表高原最美的神湖,那个圆圆的透明的天珠代表高原的山,而每一颗菩提珠代表着每一位敬仰的神佛。
佛珠的来历已经很遥远了。那一年自己十二岁,阿爸还活着,她们家牛羊成群,还有许多给他们干活的奴隶。她的庄园旁边有一条河流,听姐姐形容说,河水很清澈,河床很宽广,总的来说是一条像飘带似的很漂亮的河流。姐姐喜欢带着妹妹去河边玩耍,喜欢拉着妹妹的手沿着河岸走啊走啊,风吹着她们的脸颊。一边走姐姐一边还给卓玛讲故事,讲天母和仙女下凡的故事。有一天,她们看见河里漂过来一只牛皮船(卓玛看不见这些,是姐姐兴奋地喊出来的:“快看!河里有一只船”)。等牛皮船靠了岸,她们才发现船上只有一个人,这个人还是个僧人。
僧人对她们说:“上牛皮船的时候,我曾许下一个愿:如果到达岸边我看到的是牲畜,就把自己的糌粑给它分享;如果看到的是人,我就把手里的佛珠给她(他)。”
做姐姐的接过佛珠,把佛珠放在妹妹手上。僧人微笑着用自己的手抚摸卓玛的头顶,为她祈福。僧人的大手热乎乎的,热乎乎的感觉一下传遍了卓玛的全身,怪怪的,难以言表的感受。这强烈的温暖感觉伴随她了一生。
后来,姐姐说她们是遇到神仙了,妹妹是个有福之人。
仔细回忆自己的一生,卓玛也认为自己是有福之人。这串佛珠阿爸知道,姐姐知道。最后她只有把佛珠的来历埋在心里,从不曾告诉别人。做了赵忠强的妻子,男人给予她的温暖,自然而然让她想起那个僧人,因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的其他男人的温暖,是那个僧人放在自己头顶上的手掌传来的温度。赵忠强不但温暖了她的身体,还温暖了她的心。但是赵忠强不知道佛珠的来历,因为他从来不曾给妻子说这个秘密的时间。错过了,就错过了。
卓玛的心里有两个男人重叠在了一起,僧人是赵忠强,赵忠强也是那个僧人。坐在回忆之中的卓玛,一个人经常想象船是什么样子的,可以在水上漂流的东西一定很轻。然而宽阔的河水又是什么样子。佛珠是圆的,还被一根细线穿在一起。那么星星又是什么样子?月亮是什么样子?能和佛珠联系在一起的肯定是神仙了,但是神仙可以小到生活在佛珠上面吗?
六十多年了,这串叫星月菩提的佛珠整整伴随她了六十多年。
 
客车上有五六个穿羊皮袍的高原人,看样子像是一家子。那个最小的孩子还在母亲的襁褓中。他们是要到高原朝佛的那个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的人,与卓玛年纪差不多大的老太太,把自己的糌粑分给卓玛吃。
长途客车此刻正行进在一处险要的盘上路上,路是尘土飞扬的土路。海拔已经接近四千五百米左右了,能看见雪山的峰。天越发的兰,太阳光照射的山上,却越来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漫山遍野的石头,个个像匍匐朝拜的信徒,就那么一动不动,被定格在那里。路边偶尔出现的小村庄,小村庄有几间石头房,那些石头房也像石头,颜色完全和四周的山融为一体。虽然已经是初春,但这里没有初春的迹象。
这些卓玛是看不见的,都是儿子给她描绘的,意思是已经进入高原地界。高原就是这个样子。
然而,在卓玛的记忆里,姐姐告诉她说,有很多山和很多树木。
赵龙告诉阿妈,那个有山有树的地方还每到呢。
车子停下的间隙里,赵龙把她扶下车。她要方便一下,谁知风猛得差点把她刮跑。如果不是儿子在边上护着,她快光着屁股倒在地上了。在卓玛的记忆里,家乡就是这么猛烈的风,风就是故乡。她本来是要高兴得笑一笑的,却忍不住心里有些发酸:回来又有什么用?阿爸没有了,姐姐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回来干什么?
再一想,在四川也是什么都没有了的。
啊!忘了,高原不是还有儿子赵龙,赵龙现在不是搀扶着自己的么?
车子越向高原,车厢里高原的味道就越浓,司机一路上像个慈悲为怀的活佛,只要有藏民拦车,他都大行方便。人多超载,没关系,车走慢些就是了。这崎岖的山路上,只有大风和迷漫的黄沙,人几乎是稀有。所以一般车辆司机碰见一个人,没有撇下不管的,有时候超载是正常的。遇到难行的路段,人们自觉下车来,身体强壮的男人要在后面推车上坡,等到了平坦的路上,人们再上车。这时的旅途上显得人情味十足。既然是旅途,而且还是乘坐的大巴车,旅伴一定不少,而且什么样的旅伴都有,不论富贵贫贱,什么鱼龙混杂。想啊!如今有钱有身份的人都乘飞机了,这么一趟开往高原的长途客车上,大部分都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普通人,单从衣着打扮上就没有人比得上赵龙的。还有赵龙是吃公粮的人,吃公粮的人就决定这一生是衣食无忧的。这个时候的赵龙是个很能显摆的人,和在单位上几乎判若两人。在单位上他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人物,在这旅途上,面对车上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赵龙感觉自己特别有成就感,显得见过很多世面,特别有出人头地的优越感。在高原生活这么多年,他的外表更接近高原男人,言谈举止还是不改四川男人的能说会道。一会普通话,一会儿高原话,看着赵龙左右逢源的样子,哪里会想到他在单位上的龌龊憋屈。他的高谈阔论很快吸引了两个旅途上倍感寂寞的人。有个和赵龙年纪看上去差不多大的男人更是不失时机的与之套近乎。
这个企图接近赵龙的男人的来历,在这里大概介绍一下。他自称八十年代在格尔木当过兵。当初当兵也是想给自己的人生找一条光明的出路。当兵时就发现商机,开始对高原的文物充满兴趣。服役期满,成了光荣的退伍兵,退伍兵当年在农村也是有一点诱惑的,穿着那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他比较容易就找了一个单纯善良的媳妇。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女方家里,女孩子正巧挑水回家,那挑水的女子,腰身是那么的婀娜,肤色是那么的水灵。他一眼就相中这个羞答答的勤快的妹子了。急忙备置彩礼准备结婚,结婚后有了孩子,等着孩子到处跑着耍的时候,他的那身军装就褪了色,这褪色的军装已经给他这个退伍兵再也换不来什么。特别是母亲生病那一年,拮据的日子使他措手不及。为了医治母亲,情急之下,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卖得就剩下两间破瓦房,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卖的东西里面,最最派上用场的竟然是他在高原因为喜欢,用军鞋和军大衣还有几瓶家乡的土制烧酒,还有他家传的拿手川菜技术换来的一些小饰品和一些敬佛用的灯盏,几把刀他也卖得只剩下一把了。这之后,生活上却有了另外的转机。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曾经买了他一件高原饰品的人有一次找到他,商量着要与他合伙做藏饰品的买卖。那时,才刚刚有个别不安分守己的人,尝试着走荒废已久的茶马古道。这个合作人告诉他,做高原的文物生意是一本万利的,条件是这个人必须熟悉高原的生活习俗,熟悉高原的人,而且在高原还有几个当地的朋友。
找他做高原文物生意可真是找对了人。主要是,他没有本钱做生意。来人说,你只用陪着我跑跑腿动动嘴,买卖做成对半分成。
那可感情好!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仿佛觉得还是高原伸出援手解救了他,高原真是一个吉祥圣地。
如果一个人刻意怎样,未必就能怎样。往往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情摆在面前,为了冲出当下的困境又别无选择。他这是自然而然的走上了一条致富人生路。他一直奔走在高原有人住的地方甚至是有僧人的的地方。高原上,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却不知道这里的历史,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自己,只知道要修来世,修来世。
荒漠上生活些什么样的人,又怎样充满信仰的活着,要不加隐瞒,不用杜撰,统统写出来,小说家们就都得傻眼。比方说,他上车就注意到的,这位手里拿着一串价值连城的佛珠的老太婆,牙全都掉光了,深陷的眼窝,活脱一具木乃伊。可当年,从五官上和苍白的肤色上估计她也有过水灵灵的年纪,恐怕也还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谁见了不得看上两眼?现今谁又能想象她当年的模样?
他只要现在的生活过得丰衣足食。
他什么时候和赵龙同车的,这已经不重要。他一路上眼睛不眨的盯着瞎眼老人手里的那串佛珠。根据他这些年辨识高原佛教文物的经验,他认定那是一传不同寻常的星月菩提佛珠,佛珠是老佛珠,而且那串佛珠上,其中的那个圆圆的天珠,就现在的市场价格最少在二十万。而且枣红色的佛珠之间还有那块印度绿松石也比佛珠炫目,这更证明绿松石比佛珠更有价值。他今年还没有搜罗到什么宝物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果把瞎老太的佛珠弄到手,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不过,这可不是着急的事,必须慢慢来。怎么能用低价得到这串佛珠,要先从瞎老人这个儿子身上入手。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此人衣着十分大众化,言谈之中让他断定是个没有地位的小公务员。要是有钱他不会挤这有失身份的长途客车。这样的人好对付。更叫他欣喜的是这个人还是半藏半汉,这些半藏半汉的男人常年在高原工作,没有多少社会经验,但是骨子里又带着优越感——你瞧他说话时自命不凡的样子,好像他是七仙女和牛郎生下来的儿子似的。这种人看去精明,忽悠起来,绝对忽悠正着,跑都没处跑。现在高原的发展趋势也和外面的经济接轨了,许多高原人也不是那么相信内地人,但是这个人是半藏半汉,又是这么自以为是。他在单位上一定不是这样的,这样的人在单位上混得都很狼狈。如果他在单位上风光无限,他绝对不会带着自己瞎眼的母亲坐这样的破车,就是坐这样的破车,也会装出一副深沉的大样来给普通人看。
注意打定,这厮就不着急了,只是不动声色的,自己抽一支烟,也给赵龙递一支烟。赵龙最喜欢别人递过来的纸烟了,萍水相逢的人递给你支烟抽,证明他要有求于你,你这个人对于对方来说有某个方面的用处。接过烟的时候,他还这么说:“嚯呵!玉溪烟!看来你是做生意的啦?”
他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做些小本生意儿。”
“老兄你贵姓?”
“免贵姓杨。”
“杨哥做什么生意?”
“小本生意,养家糊口罢了。可是与你在单位上端铁饭碗的不能相提并论。”
说起烟,赵龙的烟瘾大了去了,一天从早上睁开眼,到天黑睡觉至少要一盒半的香烟。平时他的工资除去吃饭喝酒,剩下的基本买东西讨好了领导。比如说领导叫:“赵龙你进城记得给我带一把煮面条的青菜回来。”赵龙二话不说上街买了菜。他给领导买菜每次都够领导一家人吃一星期了。有同事打赵龙的小报告,领导袒护他:“这么实在一个人,怎么会呢?”
领导过意不去,问赵龙买菜花了多少钱,赵龙说:“不多,下次买菜一块给就是了。”
赵龙预备着还要给领导买菜。领导哪里能呢。每年到了年终总结那段时间,他把自己每个月抽烟的钱都省下给科室里的领导送礼。自己抽烟的时候,这个人跟前要支烟,转身向另外一个人借个火。人们要是问他抽烟人怎么连个火儿都不带,他打哈哈:“忘到谁谁那里去了。”
年终总结会上,领导表扬赵龙是个好同志,为人老实肯干,工作不分分内分外。投票评选优秀职工这几天,他不是帮你打扫卫生,便是替同事值班。结果到了投票这天,他仅仅得了一票,这一票还是他自己投给自己的。同事们如果看见赵龙老远就对着自己笑,就知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遇到他躲避之速度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领导私下里问一个比较贴心的职工:“为什么大家都不看好赵龙。”这个职工就简单举例说赵龙平时是怎么抽烟的。——赵龙抽烟基本不抽自己的纸烟,基本不用自己的打火机。但是,他自己细算过每天要抽一盒半支烟。这一盒半的纸烟是不用他拿钱买的,都是抽的同事们的。单位上烟民很多,这给赵龙抽烟创造了条件,想抽烟的时候只管找抽烟人多的地方。领导的烟,赵龙他是不能白抽的,他蹭纸烟的地方基本是后勤的锅炉房、后勤临时工最多的学生餐厅等等一些地方。
还有就是赵龙……
领导摆摆手表示不用再举例子了。因为仅仅是抽烟这个生活中很简单的细节,完全可以表现出一个男人的品行。
这个在高原做文物生意的人见赵龙接过烟,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顾上说,一副烟酒不分家的模样,心里对他的人品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有人问赵龙:“你在单位上混,一个月多少工资?”
他轻描淡写地说:“不多,四千多点。”
“四千多还少啊?比起老百姓好到天上去了!”
赵龙说道:“我们单位里的腐败分子基本工资要拿六七千呢!”
“还是工资少些好,起码知道你没有腐败。”
天天单位搞倡廉,单位里哪个人不做升官发财的梦,升官发财就是想腐败的嘛。
敢说实话,可以发发牢骚,在这样的环境里赵龙才彻底放松了。原来他也渴望自由自在。
在单位里,为了生活得体面,有时候不但不能说人话,还必须不办人事,还要像条狗一样在狗洞里钻进钻出的。暂时停下话题的时候,赵龙突然希望这旅途不要有尽头,就这么走下去,不要停。只有这样他感觉自己才有点人味。
路上停车吃饭,这个文物贩子殷勤的和赵龙同桌吃饭,完了还争抢付了饭钱。这让赵龙更加有成就感,他感觉到被人巴结奉承的滋味。他当然也不傻,知道这个人一定有什么事情有求于自己。但他就不问。从十七岁当兵,到如今自己三十多岁的人,这些要不懂,干脆一边喝凉水去。这十几年自己总是走不到人前面,不就是像这个文物贩子一样需要求人的事情太多了。他也明白,走不到人前面是因为自己命运的根基太差。如果不是阿爸的腿被狼咬伤残,他也是堂堂正正的高原第二代。你没看见那些有根基的高原二代的骄傲劲儿。不但是高原对于赵龙来说是广阔天地,就是在家乡也会是风光无限。高原二代,不知道吧?高原二代就是那些活下来,然后还参加了高原新时期建设,劳苦功高的活下来的人的后代,简称高原二代。
追根溯源,赵龙的前途正是被咬住阿爸腿的饿狼给断送了的。
这个一路上都在给赵龙献殷勤的文物贩子,终于在一个黑夜来临,在夜行车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紧挨着赵龙压低声音,说出自己憋了几天要说的话。
“实不相瞒,老人家手里的佛珠是个罕见的宝物儿。不要怪我说话吓人,一路上这么带着会出问题的。我做了多年的文物生意,佛珠的价值比您略知一二。听我劝:要么收起来,要么出售换成钞票。我可以给您好价钱。说句实实在在的话,穷苦人家没有必要拿个金碗讨饭吃。”
这个做文物生意的男人在旅途中一直是赵龙身边的听众。赵龙也看出这个人绝不是来高原下苦力的民工,也不像是单位上拿工资的。以赵龙的猜测这个人是个混社会的。
“你的意思是……”
赵龙话问了一半就打住了。这是他在单位练就的习惯。不该问的别问,明知道对自己不利的话,不该说的别说。早听人说近几年内地一些文物商贩在高原倒腾文物发了大财,没想到这回真碰上一个。而且这个文物商贩还盯上了阿妈手里的佛珠。他压根没有想到阿妈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不是房子的事情,他想等着阿妈老死了回家埋葬了事。阿妈手里那串佛珠在赵龙记事起就有的,阿妈几乎是日夜不离手的。不注意观察的话,那佛珠就和它的主人一样黯淡,还脏兮兮的,鼻子稍微近些,还会闻见佛珠散发出一股怪怪的难闻的味道。一个人,自己都看不见自己如何,又怎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呢。除非你有用,你会为他人着想。而这个瞎子从小都在亲人的庇护下,她也帮不了谁,和谁在一起都是个累赘。但是这也不能一概而论,那些半路失明的,凭着自己以前的记忆,以自己超强的意志的指引下,不但自理,还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而阿妈是先天性的,打从记事起这个世界就是一片黑暗。活着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站起来走走,还要人引路。因为一生都在黑暗之中,她也就习惯了,对她来说,可以感觉到身边的气氛的变化,还有声音的不同。有时候心情不一样了,环境也会不同。
坐上车,在漫长旅途的颠簸摇晃中,她只有一种感觉,就是此去离阿爸好姐姐越来越近了。
“佛珠能值多少钱?说个真实价!”赵龙说。
那个人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用更加黑暗的声音咳嗽了一下,伸出一个手指头放在赵龙的手掌心里翻了翻。
赵龙也深深吸了一口烟,没说话,因为他不懂这一个指头是多少,翻一翻又是多少。过了好一会儿,客车的轮子大概碾过路上的一块石头,猛地颠簸了一下,乘客们感觉身子突然倾斜了一下,好像拐了一个弯,那个人的身子也顺势倾向赵龙。这个时候,他悄声说:“二十万不少了,不行就没办法谈。”
二十万!?赵龙这才知道他的一个指头翻一翻是二十万。
原来母亲数捻六十多年的佛珠竟然那么值钱!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让我想想……”
他对文物贩子说,其实也是对自己说。
这时候的他的确需要缓解一下这突如其来的精神刺激。特别是对于像赵龙这样连几万块钱都没有存过,更没有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小职员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时候的他其实和这一车的平民百姓是一样的。
他其实再怎么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只是想:阿妈手里的佛珠决不是只值二十万。
在黑暗之中,他摸到了阿妈抓着佛珠的手。此刻,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感袭来,像一把无形的刀深入到了他心里。他该怎么向阿妈说这件事情?要知道阿妈的那个民族,是把信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那串佛珠既是阿妈精神的寄托,也是生命的寄托。没曾想,这串佛珠还关系到了自己今后的荣辱。像他这样没有靠山的人,在单位上混出个名堂很难,至于钱的事情他还从来没有提到议事日程,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很多的钱。想一想吧,在自己那个充满权势的圈子里,有钱也会不一样的。有了几十万以后,首先自我都会感觉“咸鱼”翻身了。起码那些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不敢再小瞧自己,自己也不会不知廉耻地“干指头蘸盐”向人们讨要烟抽了。
你们有权,老子我现在有钱!他在心里演示着将要扬眉吐气的语言和场面。
要想个一官半职的,就过年过节给上级送一份厚礼。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的情况下,这些容易多了。转为国家正式职工到现在,他时不时做一些升官发财的白日梦。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这些在他身上都是不可能实现,只能是美梦。
单位里也有些高原二代。但高原二代和他这样的高原二代是不一样的。有个进单位比赵龙还迟两年的“二代”,人家现在已经是科室主任了,凭的不是工作能力,是人家雄厚的家庭实力。关键是这个“二代”的父母亲都是院校的退休干部,姐姐哥哥都身居要职。每年的新年,院领导亲自到家里慰问,表示对老一辈建设者的尊重。每到这个时候,赵龙心里就不痛快。自己的父母也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他还给同事们说自己的父母确确实实是老革命,阿妈的眼睛还是为了保护受伤了的“金珠玛米”才失明的。人们听了他父母亲感天动地的革命爱情故事,深表钦佩。却从来没有人去考证他故事的真实性,因为人们一直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一个哥们儿曾这么安慰赵龙:“人家爹妈是和平解放后的建设者,你爹妈却是破坏者。打仗哪有不损坏东西的,比如说你阿爸用手榴弹炸坏了布达拉宫的墙角什么的。战争就是破坏者,建设者是高尚的,不能相提并论,更不可能享受同样待遇。你就认命吧!”
他觉得自己的出身,还有生存的环境快要把自己挤压成畸形了。但是性格上的不屈不挠又使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他很小的时候就这么认为,像阿妈这样一辈子需要别人照顾,活着真是没有意义。父亲被阿妈拖累了一辈子,他可不愿意做第二个阿爸那样的傻子。但她是自己的阿妈,自己必须把她养老送终。
谁想到,阿妈却给自己带着一笔财富。赵龙真是有些不适应事情的突变。
真是造化弄人啊!他现在真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向阿妈索取佛珠。
“我阿妈拿了一辈子的东西,再贵我也不卖!”他现在只能这样说。听上去很诚恳的话,他也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的。
“你是憨娃儿!将来老人去世还不是留给你?与其将来跌价了没有多少价值——缘分到此,今天碰上了我,变废为宝了。”文物贩子这么说。他说的也是道理。一样宝贝,就像一个怀才不遇的人,碰不到机遇,有时候废品一个。收购文物这活儿,他做了好多年了,开始时偷着贩藏刀。藏刀那玩意儿也是高原一宝。特别是偏远牧区,大都还用着传了几代人的老藏刀,那刀鞘上镶着很有价值的珠宝。有些偏远的牧区人久居荒漠,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究竟值多少钱。看着值几个钱就很干脆卖掉了藏刀。等着内地许多文物贩子看中藏刀有赚头的时候,他给自己找好了退路,转身瞄准了藏地另外一种宝贝。这便是藏族百姓手里拨动不停地转经筒和佛珠。开始,为了能够收购到质量上乘的佛珠和转经筒,他一头扎进偏远地带,那一次在狮泉河差点把命留在了此地。后来他就谨慎起来。好歹是天无绝人之路,终于叫他发现一条捷径。这捷径就是那些不远千里到朝圣的信徒了。只要是看上了哪个信徒手里的宝贝,哪怕是跟着信徒们在纳木错转十圈湖都情愿。要想得到转经筒和佛珠,却没有藏刀那么容易。藏刀基本上都佩戴在男人们的身上,男人的生意好做。而佛珠和转经筒大部分都在老年人手上,要想得到十分不容易。这时候,就需要那些大逆不道,有点信仰沦丧又能言善辩的说客。任何地方都不乏这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而且这些个人都日思夜想要发财要喝酒吃肉耍女人。
正是利用了这些人,文物贩子的高原文物生意做得得心应手。
 

 
这一次是今年计划中的第一趟到高原,只是打基础,并没有打算能打捞一笔,也没想到有什么好机遇。上车就习惯的往那些老年人的手里瞧。这条去高原的公路线上去朝圣的人不少,特别是云贵川的藏民基本都走这条比较近的川藏线。
老人手里的佛珠绝对是珍品,先说那个头均匀的星月菩提果,颜色是年深日久的枣红色,再看那块不同凡响的色泽纯正的绿松石。但就绿松石已经可以说是价值可观了。还不敢估价那个罕见的天珠,还不敢断定用什么绳子穿的佛珠,如果是什么稀有动物的细筋串起来的话,那这串菩提佛珠连高原古生物研究价值都有了。
“看得出你是个孝子。你遇上了这么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为什么不尽快作决定呢?现在这个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什么都好办。这你比我清楚得多。”
“主要是怎么开口向阿妈谈这件事情。她七十多岁的人了,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做让她老人家不高兴的事情。再说了我也不是太缺钱花。”
“笑话!现今世上除了贪官不缺钱,老百姓哪个不缺钱?”这是嘴里说出的话,心理面他是这样说的:不缺钱你龟儿子还能和瞎子老娘坐这破烂车去高原?
心里这么想着,但是表面上他还是很理解地点点头道:“不过,作为像你这样的孝子,你说的这的确也是个问题。不过这也不是大问题是吧?也好解决不是?老人家她什么也看不见不是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她手里空着。她手里不空着,她就不会知道。”
赵龙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可是客车这时候正行进在荒山野岭之间,正是山高水深,哪里去找一串合适的佛珠换下阿妈手里的星月菩提。
文物贩子安慰赵龙:“不用着急,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到哪里。天亮车子不是要停下歇息吃饭。一般来说进入高原,住人的地方都有寺庙。特别是那几个被确定为景区的寺庙,有寺庙的地方也是旅游景点。既然是旅游景点还害怕没有佛珠买?买一串相同的,‘阿弥陀佛’一样念,信佛在于心诚。”
赵龙这些年在单位上真是见识太少了。与这些在社会上跑的人相比,自己像个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农民。
“可是,你说的那个价钱,我是不会同意的。”赵龙说。
文物贩子道:“我是个老实人,做生意不久,说这么实在的价钱你又不相信。”
赵龙说:“我也是老实人,在这方面我不懂。但我知道不止你说的那个价。”
“兄弟,你想让我跳楼啊?这已经是天价啦噻!”
赵龙便不再说话。母亲的卧铺是靠近左手,看时间,此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他在黑暗中又专门把母亲拿着佛珠的手往被子里放了放,紧挨着阿妈那只抓着佛珠的手躺下,像是睡着了。
天色渐渐放亮。
天大亮了。车里的空气更加寒气逼人。赵龙右边上一夜没有合眼的文物贩子,最后把嘴巴凑近赵龙的耳朵:“三十万,你再不同意,我就放弃了。如果你同意,不急,什么时候你方便咱们什么时候成交。”
藏獒还几十万呢!养不活就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但是有人还在做藏獒生意。佛珠你是赔不了的,大不了价格不合适不出手就是了。赵龙这么想,三十万就三十万!这辆车再有两夜就到自己工作的那个高原城市,到哪里再和他交易也不迟。
赵龙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动也没动,给文物贩子一种睡着了的假象,其实他醒着。
正如文物贩子所说,客车在中午的时候停在一个很破旧灰暗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个乡镇,但看去也不过是有内地的村子大小,路边上做生意的,有些开着门,有些关着门。只有两三家饭店挂着炫目的招牌,剩下的就是百货店了,这里的内地人都是做生意的,张口说话几乎都是四川话。甜茶馆挂着油腻腻的门帘儿,玻璃也不透明。可以说这个停车的地方除了川菜馆鲜艳的招牌外,所有一切都蒙着一层沙尘,灰蒙蒙的,连那条路上觅食的黑狗也是没精打采的。下了车,人们进了饭店不是想着吃什么,首先问老板娘方便的地方在哪里。老板娘指一指后门,说从后门出去,就是放点堆放杂物的地方,绕过杂物,再走一段路,听到河流的声音了,也就看见搭建在河道上的厕所了。厕所只是木板上有个洞,洞里吹出冷风,排泄物很快就被河流冲走了。熟悉高原并且常来常往于此的人们,若是小方便一下,找一处人不多的地方,脸对着墙掏出家伙就地方便了。可不管自己背后有多双眼睛看着。其实根本也没有人去注意他。
也许是头顶上的天空过于湛蓝,所以大地上的一切都为之失色。
最后回到饭店的人,很难找到座位。老板娘就拉过凳子让人们先坐下,然后给你倒上滚烫的茶水递上,问你吃什么。不要害怕吃在最后,司机绝对要等着所有人吃好的。吃饭动作慢的乘客,正好也给了司机更充分的休息时间。某些客车司机趁着吃饭的宝贵时间,还让路边店铺里的女子给自己生了私生子。
文物贩子本来跟着赵龙下了车,但是他看见赵龙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他就很知趣的停住了脚步,看着赵龙搀扶着阿妈进了甜茶馆。他这才钻进川菜馆报了饭菜,知道饭菜一时半会做不好,趁着这个空闲,在街道上溜达了一圈。这地方确实小,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连移动营业所都有,还有个农业储蓄所。有座寺庙在对面的半山腰,有些远。想到赵龙还没有答应自己愿不愿意交易,他只是在储蓄所里转了转就出来了。
回到饭店,饭一会儿就好了,他三两下就吃完饭,先上了车坐在自己的铺上。以他的经验,知道这桩买卖的成交是早晚的事。但事情不会太快,毕竟对方不是高原人,高原人做事基本爽快。人们陆陆续续上了车,一个胖大的高原人,发辫用红丝带缠在头上,走过来打着饱嗝,饱嗝满是啤酒味。这高原人的卧铺离文物贩子不远,只见他躺倒铺上就鼓足劲,放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屁。只要是在这条路上走的人,这些已经见怪不怪了,也没有雅不雅观的。有位非常有涵养的人士曾经说过这么一句经典的话:“如果没有鲜花可以欣赏,我可以欣赏面前的荒芜。”
荒芜也就是无遮掩的自然,自然就是原生态,原生态就是自由自在。对于自然的东西,用不着去挑剔和批评。
赵龙和阿妈终于上车了。文物贩子的目光先巡视老人手上的那串佛珠,——佛珠已经不是那串原来的星月佛珠,换成一串大小相同的颜色崭新的佛珠。
文物贩子心里一阵窃喜:“你这家伙也太急不可待了嘛!你竟然比我还要着急。”
如果单位上不按要求分房子,赵龙不会想起阿妈。如果旅途上不遇见这个文物贩子,赵龙也不会知道,百无一用的阿妈手里那串数了一辈子的佛珠的价值。人生本该如此吗?再说这个文物贩子,说不清楚他在赵龙和阿妈之间充当的是神还是鬼。神鬼是虚无的冥冥之中的说辞。不管文物贩子充当了好人还是坏人,他是一门心思想得到这串佛珠,然后把佛珠变成钞票,让自己的家人过好日子。因为他是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他要不停地出来找寻挣钱的渠道,以保障亲人的生活质量。挣不来钱,在这个社会上,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就得像赵龙这个小职员一样,要卖掉母亲的佛珠换回一点做男人的虚荣。
像赵龙这种人,对于熟悉高原的人来说,得天独厚的条件是让人羡慕的。如果在高原他各方面很优秀,完全可以凭借自己是“团结”族这一条件就青云直上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不好说了,是他没有利用好这个好条件。不过赵龙也有别人没有的优越,因为他有两个故乡。他可以是四川人,也可以是高原人,他在四川和西高原都没有异乡的飘零感,不用拘谨什么,两个地方都可以容纳他。
不知道赵龙把那串星月佛珠藏在什么地方,估计是在赵龙的怀里揣着。看不见也没有关系,看不见就证明不久的将来就到自己手里了。想到这些年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在藏区寻宝,那些藏宝每一样都带着浓浓的高原民族的味道,而且都是油腻腻的。但是这些年才发现高原遍地都是这油腻腻的宝贝啊!加上这里的人们又是崇尚佛教文化的,所有的东西都带有神秘色彩。佛这玩意儿,玩的是精神上的。如果现实使人失望,精神一定占主导地位;如果是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他到死才体会得到精神上的无限空虚。现在的高原是一个现实与非现实纠缠不清,现实和非现实轮番交替的朦胧模糊的地方。佛是传统是过去,是将来,而现代文明要牵着传统的手像一对母子。呵呵!这些年在高原的经历,让他的想象也有了变化,也是唯心的,也很现实,总的来说有些不伦不类。这就是所谓的新思想新观念吧。
司机现在还没有上车,但坐车的人们差不多都上了车。这时,一直注意观察着赵龙母子的文物商,看见赵龙的母亲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接着老人数佛珠的手也哆嗦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嘴一张便呕吐起来。
这时,阿妈一丝一毫的表情都牵动着赵龙的心呢。他认为阿妈这是高原反应,因为现在已经是海拔四千三百米以上。母亲离开高原这么多年,突然回来,老人家接受不了这里的缺氧气候了。
在车子的颠簸中,卓玛想了很多。自从她的命运被赵忠强改变之后,她就一直在想,但她从不对人诉说,她也只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佛祖说。这一生失去了那么多的亲人,阿爸和姐姐,还有那些生下来就丢了的孩子,这伤口太大了,随时都可以撕裂。与其把伤口袒露,还不如捂着,只有自己看得见感受得到。
赵忠强死了她也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但她用耳朵看见了。她的耳朵可是不寻常的耳朵。赵忠强死后,她很多次都不想活了。可是,自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去死,最后想到了绝食。绝食几天后回头一想,要是儿子赵龙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怎么办?而且这样的死毫无意义。下来这些年,她只等着儿子回家来。
在车上,她听到儿子与文物贩子的对话一直没有插言。她已经不习惯发言了,即使面对佛祖她都不发言了。但她心里在发言。别看她眼睛看不见,她的心里并不木讷,心里可是相当灵透的,她又是佛祖的信徒,即使赵龙不愿意卖掉佛珠,她也觉得该为儿子做些什么。这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儿子用不着做她的思想工作,她用不着背着她偷换了佛珠。
而且,卓玛也感觉到,自己这一次真的快不行了。想到这里她笑了。她的笑没有在脸上,在心里。刚才睡着,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走进一片充满花香的丛林中,而且还有阵阵的青松的清香味道。她身边还有姐姐还有阿爸,她就漂浮在这美丽的梦境中,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最幸福的人。这且不说,她还听见了久违的弦子声,——不用说是那个叫强巴的小伙子也在不远处,强巴的弦子声比任何一次都悠扬好听。她大声呼唤“强巴——,你到我跟前来啊!”强巴就是不到她跟前来,然后就是姐姐和阿爸的笑声。笑得她羞于再继续喊叫那个叫强巴的小伙子了。她想起姐姐说强巴是他们家做活种地的,在她的心目中强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甚至帅气无比(什么是帅气,她不清楚,可能就是想叫人接近的人吧)。因为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像强巴这样的小伙子长得不好还有哪个小伙子长得好。所以,在她的心里,小伙子强巴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呢。即便是在四川这几十年,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想的最多的还是强巴的弦子。她就是这么个原因才笑了,虽然笑没有挂在脸上。她用耳朵清楚地看见,儿子和文物贩子在车厢的黑暗中的小动作,以至于他们心里在打什么算盘,而且她还主动翻了一个身,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从长途客车上下来,换乘了越野车,空间小了,再加上前排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快要让她窒息了。她从来没有闻见过这么难闻的气味。开始还勉强忍着,到了后来就像是谁按住了她,强行把这股气味灌进了她的口里,呛得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可说是佛珠惹起的事端,但实质上是人心自找的。佛珠本来是吉祥物,凡是来过高原了解高原民众生活习惯的人都知道,佛珠是信仰的象征,是圣物。
是高原不再接受这个几十年不回家的游子?
老人并没有吐出来多少东西。这一路上几天几夜的行程,她几乎就没有吃多少东西。她说自己吃不下。如果不是刚才在藏餐馆勉强喝了点酥油茶。赵龙还真担心阿妈是否能坚持下来。而阿妈在儿子的百般哄劝下,又凭着对酥油茶那熟悉而又亲切的记忆,百感交集之下进食了些。看见阿妈终于吃东西了,赵龙心里一块石头才落地,他也陪着阿妈随便吃点藏面填饱了肚子。然后,他把阿妈托付给甜茶馆的老板娘,自己从后门出去,直奔附近的寺庙。他知道客车至少要停下休息两个小时,有的是充足的时间。不走前门的原因,他是知道有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他呢。带着阿妈又不方便。之所以这么着急想换掉阿妈手里的佛珠,是知道了佛珠的价值。既然有人盯上了,卖与不卖都要小心为妙。他是这么对阿妈说的,说是这附近有寺庙,他想把阿妈手里的佛珠拿到寺庙里转一转,沾点沿途寺庙里神佛的气息,也代表阿妈亲自去了寺庙。
阿妈一点也不犹豫把佛珠交给了赵龙。
赵龙很容易就拿到了阿妈的星月佛珠。
看去似乎很近的寺庙,因了山路的曲折,让赵龙走了十几分钟。寺庙里果然有出售佛珠和转经筒之类的。也就那么幸运,他很轻易就看中一串和星月菩提大小相同但颜色明显差异的菩提佛珠。颜色不一样不要紧,阿妈看不见的。他又选了一块儿差不多的绿松石让那个出售佛珠的喇嘛帮自己系在佛珠之间。连佛珠和绿松石他一共花了一百块钱。要说是不便宜,但比起阿妈的星月菩提不算什么,主要是这串新的菩提佛珠要鱼目混珠了。他不禁摸摸怀里装着的老佛珠,感觉这简直是天意。天意如此,谁也改变不了。如果不是天意,事情不会都聚到一起来解决,寺庙里也不会有几乎一样的菩提佛珠等着替换。这个在高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寺庙里磕过头的男人,第一次破天荒跪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荒野寺庙的佛像前,听僧人介绍说寺庙大殿供奉的是释迦牟尼和绿度母,真是歪打正着,绿度母也是高原人供奉的财神。
离开寺庙往山下走的赵龙身轻如燕,也可以说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他自己都感觉到与往常不一样了:是怀揣几十万元价值的星月菩提佛珠的原因?还是即将发财的征兆?反正有些晕晕乎乎的,腾云驾雾一般。想着自己很快就是有钱人,心里不知怎么,想平静也不能平静了。那几十万不是卖去阿妈的佛珠,而是掏空了自己的身体。
还是从后门进了甜茶馆。他嘴里“阿曲”的(藏语“冷”),说外面的风真大,也真冷,一面和女老板打着招呼,说些感谢的话。来到阿妈面前,阿妈好像等不及了的样子,抓住赵龙伸过来的手。他坐到阿妈跟前,把那串新佛珠放到阿妈手里。
阿妈摸索着一个个佛珠,又把佛珠放在鼻子下闻着。难得一见的笑容浮现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给儿子说:“好香啊!活佛给添上的香味吗?”
赵龙连连点头说:“嗯嗯!寺庙里的活佛特别喜欢咱的佛珠,专门给加持了。可能是加持的时候加的香气。”
卓玛闻到的味道是所有新的佛珠散发出来的香味。但是她是看不见新旧的。手捧着散发着香味的佛珠,她只顾喃喃念起经来。
赵龙说:“阿妈,咱们该上车啦!车马上要走了。”
阿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伸给儿子。她的这种对儿子的依赖,像一个孩子。她虽然看上去枯瘦如柴,但气度上依旧不凡,端庄的形象,给人一种不忍欺骗的气势。其实,她这样的形象似寺庙里的观音菩萨,不只是形似,而是神似。如果人们仔细的话,会疑心是她就是活生生的菩萨。儿子这会儿财迷了心窍,就是不财迷心窍,他也从来无视阿妈的高贵。
老人深沉的高贵气质,像有些飘渺的烟岚从她的身体里往外散发着。
在高原有一个这样的传说,从前有母子两人,孩子很小的时候,母亲给一个部落的头人家做佣人。等到儿子长大成人,母亲因劳累过度,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儿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是奴隶。为了不做奴隶,他开始走上千里跋涉的朝圣路,希望有一天自己遇到一位神仙,教自己学本领,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历尽千难万险,他朝遍了高原所有的寺庙和神山圣湖。他都忘记了自己走了多少路,走过了多少岁月。有一天,他经过一座巍峨的雪山脚下。这时,雪山顶上有一朵云彩由远而近,然后落在他的面前。从云朵上走下来满面慈祥的观世音菩萨,他诚惶诚恐的匍匐在菩萨的面前,恳求观世音赐福。
观音菩萨言道:你这样不辞辛苦,纵然是十万分的虔诚,可是你还有最后一位佛没有拜见,徒劳!徒劳!
他跪地不起,问菩萨最后那位佛在何方,长什么摸样。
菩萨看他一眼,驾起祥云升至半空,才沉声说道: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此佛反穿破衲衣,倒穿破毡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回去吧!回去吧!
他听不懂菩萨的话,无望而归。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他回到自家的帐篷前。
阿妈开门,阿妈开门!
阿妈听见儿子的叫门声,慌慌张张端着油灯,穿翻了自己的破氆氇,破碎的羊皮露在外面。同时还老眼昏花的穿倒了靴子。老人就这样来给儿子开门。
在昏黄的油灯的光亮之中,儿子看到阿妈这般模样,一下子想起菩萨说的话。他扑通一下子跪在母亲跟前。原来自己只想着去远方拜佛朝圣,却把生养了自己的活菩萨弃之不管。他心里这个愧啊!
这个传说就是说明了为什么高原人都十分孝敬老人。
在内地古往今来的不肖子孙多得没法说,而在高原不孝敬自家老人的却是寥寥无几。
 

 
卓玛有点贪婪的嗅着佛珠从寺庙里带回来的沉香味道。说到底,就是年纪再大,她也是个女人。女人一般都偏爱一些香味。这香味仿佛一股从天而降的清泉,细细的,丝丝缕缕地吸进了卓玛的肺里,沐浴了她的全身。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小时候跟随姐姐去寺庙拜佛,给自己摸顶的活佛手上就是这种香气。回来的路上她还问姐姐有没有闻见活佛手上的香气,姐姐说,那是神佛的味道。因为这种香味,她跟阿爸闹着要去寺庙里做尼姑。阿爸和姐姐什么都依着她的性子,这一次都不理她,好像没听见她的吵闹。还是自己觉得没得意思了才作罢。她质问姐姐为什么和阿爸串通起来欺负人。姐姐说,你出家做尼姑,阿爸和我都要跟着照顾你,要是不去照顾你,你做了出家人,谁来伺候你呢?阿爸和我又不能扔下家里的一切不管吧?
原来是这样啊!得到星月菩提佛珠以后,她便一门心思手捧佛珠念六字真言了。最初星月菩提佛珠也带着香气来着,只是后来沾上了一些世俗的污垢,使佛珠的香气越来越淡,年深日久,淡得使她忘记了佛珠原来的味道了。
还是儿子有心,竟然意外地给母亲带来了这不同凡响的久远气息。到底是她卓玛的儿子,卓玛的儿子应该有朝佛的心。。
因为这佛珠的香味,让卓玛陷入恍惚之中。但是,她还是感觉到佛珠的些微变化,她首先觉得佛珠串上没有那颗圆嘟嘟的大的佛珠了。她问儿子那颗大的佛珠怎么没有了。赵龙说那沾了脏东西的,在寺庙里把它去掉了。这是赵龙回来路上想好的借口。
也就是说正是那颗大珠子上的脏气掩盖了整串佛珠的香味。如果是这样,去掉大珠子也未尝不可。卓玛这么想。
她虽然活在这个纷乱的世界,她不受外界约束的精神却一直游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她也注定永远是精神世界的人,她看不见面前生活的环境,但这个世界却是给了她心灵一片洁净和美好。
赵龙搀扶着神情有些痴呆的阿妈离开了甜茶馆,上了长途客车。他的心情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财富之中,一点也没有发觉阿妈有什么异样。把阿妈扶到卧铺上躺好,自己才坐下,手伸到衣袋里才想起忘了买纸烟。文物商趁机把自己的纸烟递给赵龙一盒。赵龙说:“这多不好意思。”
文物商赶紧道:“莫客气!我路上带着呢,不是问题。”
赵龙就着他的打火机刚点着烟,就感觉阿妈的一只手突然抓住自己的衣服。他扭头就看见阿妈睁着空洞的眼睛,抽搐着,脸色变得纸一样白。
阿妈!
他吐掉嘴里的香烟,连声喊叫阿妈。
阿妈!
阿妈呕吐了一阵子,身子软绵绵的依靠在儿子怀里,气若游丝。看着阿妈这个样子,赵龙心里别提多绝望。虽然说那串星月菩提佛珠可以得到一笔意外之财——如果佛珠真的可以卖那么多的钱的话。他还想把阿妈带到工作的单位,使自己得到一套房子。有了房子,他才可以找女人成家。成了家,有了那几十万块钱,他就可以过舒坦的日子。佛祖保佑阿妈,佛祖保佑阿妈!阿妈您老人家千万不能这个时候出问题。
有人这个时候提醒赵龙:应该下车找辆车,赶快把阿妈送医院。
不敢耽误,年纪这么大,又是初到高原,缺氧要出人命的。
文物商拍拍赵龙的肩膀:“我去找车。你好好照护老人家。”
这时候,赵龙已经乱了方寸。幸好路上认识这么一位贴心的可以帮忙的朋友。
如果说这个文物商是赵龙今生命运的操纵者,也不为过。每个人的一生,就在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时,必定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这个人像上天专门派来的使者,无形之中牵引着你,让你不由自主的跟他走。
这些话似乎有点宿命的味道。
赵龙看见有泪从阿妈紧闭的眼睛中滚落出来。
“阿妈你心里难受得很吗?是不是胸闷上不来气?”
阿妈没有声响,一动不动,但是赵龙感觉到阿妈这会儿有些呼吸,只是很微弱。
他不由想起星月菩提佛珠。走这么多天了,阿妈都平安无事,怎么换去了星月佛珠,阿妈就支持不住了?难道真有神灵?还是星月佛珠一直保护着阿妈?星月佛珠真有这么大的神奇力量?他这么一想起来,心里便有些发慌,刹那间自己也有些缺氧了。他这样的个性和年龄,不是到了生命攸关的关头,是不会相信这些无形的神仙鬼怪。
不过,既然星月佛珠是个宝贝,宝贝都是有魔性或者是灵性。这由不得他不相信。
如果阿妈还呆在四川,现在是平安健康的,也许还能多活几年。如果是为了自己能在单位上有套房子,房子住上了,阿妈却没有了命,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安然自在地住在那套房子里。那样的话,自己就太对不起阿妈了。
他感觉自己在做一件明着是正确的甚至是堂而皇之的,但暗地里是错误的甚至充满罪恶的事情。什么可以解除自己的罪恶?唯一的希望就是阿妈快快好起来,让老人家有一个愉快的晚年,并且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转一转看一看,高兴高兴。
阿妈!我不是存心想怎么样,我只是想让咱们的生活过得好一点。你老人家受了一辈子的苦,儿子我也没有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
因为车上有了病人,司机只好耐着性子等。司机虽然想尽快到达目的地,但也不愿有人死在车上。等了约莫半个小时了。文物商终于找来了一辆落满尘灰的皮卡车。车主是个胖大胖大的当地男人,因为肥胖,使他走路都吭吭哧哧的,连他的五官都难过得不像个人样儿。
赵龙顾不上问车费,抱着昏迷的阿妈上了越皮卡车,催促司机快点开车。
回头去成都是不可能的了,再有一天时间就可以到达一个行署所在地。如果轿车抄近路再跑快一点,夜半就可以把阿妈送到行署地级医院。现在高原的医疗条件都是可以的,这些赵龙是了解的,抓紧时间阿妈就有救。
文物商随着赵龙上了皮卡车,紧接着司机也上了车。车身在司机的屁股下晃了晃,好像车轮胎的气有点不太充足似的。刚做稳,司机又拿起手边上的一瓶啤酒往嘴里猛灌,说是昨晚玩了一宿麻将,提提神。
文物商顺嘴问他赢了还是输了。他说自己赢了,但赢得不多。
“你要的车费好高哦,平时你跑两天也挣不到,黑哦!”
“这条路一般司机都不愿意跑,色季拉山的路上还有冰雪,我挣的不是钱是命!”
文物商觉得现在的高原人头脑也经济化了,不好对付。特别是普通话说得流利的高原人。
这个司机是当地有些文化的,经过世俗的强劲洗礼有了丰富阅历的人,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他把很多老祖宗顶礼膜拜的东西都看淡了,就是把钱看得很重。没办法,一个普通百姓,有钱可以过上好日子,可以让孩子到内地上大学,还可以给寺庙里增加布施,祈盼自己来世的幸福。一个人有信仰,周围的人也有着共同的信仰,都这么清苦着,哪怕是日子怎么清苦,也是可以开心的。一旦有了欲望就不一样了。欲望同时带来了烦恼和不满足。
文物商又扭头对赵龙说:“车费你不用操心,我已经给了师傅。”
赵龙说:“到时候我给你扣除了!”
文物商道:“哪里话!老人家要紧!”
说话间,轿车在一股尘土飞扬之中绝尘而去。
一路很荒凉,初春季节,小草有点儿想复苏。山峰后面刮出一阵从远处雪山过来的冷风。刚开始,天还是蓝天白云,风和日丽。只一会工夫,风乍起,天就阴沉下来。这个地方周围的环境就像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一样,大概他并没有想追求什么,他也不想刻意安排自己的命运。但是一些东西冲着他来了,因为他的胸怀太博大。无情的,有情的,截然不同,才有这风云变幻的突然摸样。
在单位上工作七八年了,他想的最多的就是领导不要找自己的麻烦就行了。单位的领导似乎都有些喜怒无常,就像玄幻小说里那些练功走火入魔者一样,有些根本不像是来高原奉献自己什么的,投机倒把大都很有一手。他在这样的环境中看到的希望很渺茫,并不是他多高尚,而是小巫见大巫的感觉了。只想混得平安就可以。他的混得平安无事就是取得上司的欢心,获得同事之间的友谊。
机关单位,是中国老百姓心目中的仙山楼阁,可望而不可及的炙手可热的地方。但是像赵龙这样的小职员只是奴才型的,撑不死也饿不着。因为等级关系,名利更是没有,就像过去皇宫里的下等奴才,同样都是住在皇宫里,主子是主子,有主子必须有奴才。不怨天不怨地,只怪阿爸把革命没有进行到底,只把别人头上的三座大山推翻了,把自己以及后辈们头上的无形大山没有推翻。
轿车在荒野的土路上奔驰着,像一只从腐败的粪便里钻出来的屎壳螂。车里的四个人,特别是司机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觉得他有些灵魂出窍,灵魂具体游离到哪里了谁也不清楚。曲折不平的道路,容不得他马虎大意,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和车外大自然十分协调的东西很强烈地感染着每一个人,说他像头牦牛也没有什么,说他是路边山坡上的黑石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文物商的皮肤已经被高原的风霜吹得有些粗糙,小眼睛倒是精光四射精神百倍。他之所以为赵龙母子跑前跑后,也不是什么见义勇为之举,只不过想使自己的交易更顺利些罢了。可以说他在高原这个地方挣了不少钱,可他还是对这个荒凉的地方产生不了多少感情。他认为穷山恶水就跟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一样,只能使人同情,绝不会有人羡慕。如果有人羡慕苦日子,那这个人纯粹是精神被现实扭曲之人。看着这些年那些衣食无忧的有钱人往这里跑,说是寻找一片净土。一听这话他就心里不是滋味。当然,苦日子有苦日子的好处,过久苦日子的人容易满足。就像三十万对于一个小职员来说,就是一笔巨款了。对于一个富豪来说,三十万还不够买一辆豪车的车轱辘。三十万一串的稀世佛珠,对于一位收藏古董的人来说,也只是沧海一粟。
赵龙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刚才阿妈把自己吓了一大跳,现在已经恢复了在领导跟前那副诚惶诚恐的受气的旧时小媳妇摸样。莫要笑话他,单位上的小职员几乎都像赵龙这样子。他看见靠在自己怀里的阿妈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少有的笑意。
高原上有时候的恶劣气候,人类是无能为力的。风这时候越来越狂躁起来,卷起漫天的风沙。望着车窗外的风沙,赵龙在心里盼望阿妈快快好起来,和自己一块儿过上即将来到的富裕日子。如果说叫阿妈拥有着一种幸福,只是一种辛苦的守护。而这幸福又让儿子赵龙独自消受,赵龙心里会不安。
说起佛珠,文物商的思路又回到星月佛珠上来了。想起星月佛珠,觉得这无尽头的土路就好比是一条线,这辆飞驰的皮卡车便是一颗穿在线上的珠子。这珠子内里的人正在向一个方向。相同的方向,不同的生活,不同的追求。
在有点狭窄的河谷草地上,有几头牦牛在吃草。其中一头牦牛还朝这边望着,另一头牛仰起头对着阴暗的天空长长的喊叫。真不知道这头嘶叫的牛怎么了。
看见阿妈醒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卓玛说她想去喇嘛岭寺转一转,去给阿爸阿妈和姐姐点亮酥油灯。
“行!这是应该的。我背你去。”
卓玛从很小的时候就想知道河水是什么样子的,也想知道喇嘛是什么样子。那时候姐姐只是告诉她喇嘛的头上都没有头发,身披袈裟。
河水呢?
姐姐给她解释不清楚河水的样子。
踏上故乡这片土地,卓玛又问起儿子河水是什么样子。
赵龙也不知道怎么给阿妈说了。
“水吧,就是可以止渴,可以做饭洗衣服。河水就是好多好多的水聚在了一起,向前流淌,可以行船。”
“船是什么?”
“船嘛,就是像……”
赵龙告诉阿妈船就像现在他们坐的车,载着人在河水里。对于一个打从出生就失明的人来说,她想知道面前的东西是什么样子是什么颜色似乎太难。
卓玛笑了起来来,噢!船就是像现在坐的车。
赵龙说:“对对对!”
卓玛又把佛珠放在鼻子下闻闻,又把儿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感受一下手掌的热度。她好像回到了当年和姐姐在河边遇到僧人那会儿了。
这会儿,阿妈看去精神好多了。
“阿妈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吧?”
“我好着呢。”
“你刚才缺氧,吓人呐!”
“缺氧是什么?”
“缺氧就是心里难受,胸闷。”
“我没有,我刚才梦见我姐姐带着我去一个地方。”
赵龙从来没有见过阿妈说过这么多的话。
这辆车看内里已经很破旧了,但行进中爆发无限活力,对于前方路途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司机虽然长相笨拙,驾驶的动作机敏而灵活。
文物商扭头对赵龙笑道:“老人家叫人虚惊一场。”
赵龙说道:“我阿妈很少坐汽车,加上这里又是高原,不适应是很正常的。阿妈身体一贯硬朗,最多感冒之类的毛病,无大碍。”
“老人身体好是儿女们的福。”
“是啊!”
看着老人恢复了正常,他们都松了一口气,还开始打趣说笑话起来。
 
下午的时候,他们在路边小镇的饭馆里吃了些东西,司机顺便又弄了几瓶啤酒,说是路上解乏。卓玛还吃了点面条。休息一阵。
天气更坏,风大得人都不敢出门。
太阳也看不见了,昏天地暗的。
司机说最快赶路也要在天黑到达目的地。文物贩子表示同意说:“最好到目的地,这鬼地方,八宿县境内都这样子!再往前就好了,都是树林,海拔也低了。”
赵龙想把几十万拿到手,文物商想得到佛珠。
司机想在方便的地方喝酒泡妞。这就是能看得见光明的人们的欲望。
加足了油门的皮卡车,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大约一小时以后,轿车经过一个很奇特的地方,不久又拐了几个急转弯。一辆摩托车从后面倏地掠过,戴着头盔的摩托车手还扭头看了皮卡车一下。大概又行驶了半个小时,就到了一个小村子,村边上还有商店和加油站。加油站旁边还有车辆修理铺。摩托车已经走远了。
司机说自己有一次在这个加油站曾经和这里的人发生些摩擦,还打伤了人,赔了钱。只要经过这个地方他就觉得不自在。他说那是本来不该发生的事情,竟然神使鬼差叫他撞上。说他是心理作怪也有道理。他的阿爸当年就是修建这条公路的解放军。阿爸经常说因为修这条路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所以阿爸每年都要来祭奠那些把生命留在这里的战友们。老年以后的阿爸神志都不请了,还非要说自己看见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了,那些牺牲了的战友都成佛啦,活在天堂快活得不得了。也许是阿爸的故事在起作用,买了车开车走上这条路,他显得小心翼翼的,这小心翼翼其实是一种敬仰,一种膜拜。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发生在这里,他曾经伙同几个内地人偷一只藏獒,结果没有得手,还打伤了人。那位受害者扬言,只要看见他从这里过往,就把他收拾在这条路上垫路基。
这都是十几年前自己年轻气盛时做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只有惭愧。但是惭愧也无法,毕竟做错了事。
还真看不出,外表如此鲁莽的男人心底却这么晴朗。
赵龙似乎看去比其他人都高兴。看着安然无恙的阿妈,他不知道为什么,身心极度的疲惫。新居,新的有钱人的生活,新的心情,新的收获。他希望阿妈健康长寿,同时再为自己带来更加意想不到的好运。
一只苍鹰在昏黄的天空上忽忽悠悠,来来去去盘旋着,也许是它看见这辆车了,但是它绝对看不到轿车里面的快乐和希望,这辆车是朝着希望在跑呢。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了。空旷的大自然里,几乎了无生趣,黑啾啾的,道路弯弯曲曲。车上的人这会儿都不没有开口说话,连一直在喃喃念经的阿妈卓玛也紧闭着嘴巴,像是睡着了一般。
车子经过了一座小铁桥,然后开始爬山,司机记得这座桥,翻过山然后就到了行署地医院。阿妈已经安然无恙,需不需要到医院给她检查一下呢?
不是说天黑之前就可以到目的地了?天已经黑了怎么还没有到?黑夜行车,道路似乎比白天漫长。感觉也不同,好像有无数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车前一闪而过。白天曾经熟悉的景物模模糊糊,一辆大货车在前面缓慢地行进着。皮卡车很快从大车旁边驰过,司机胆大,盘山路他也敢超车。
超过前面这辆大车,传来车底盘碰撞的声音,大概是路上有一块大一些的石头吧。
紧接着,司机就看见车灯照亮的前方不是道路了,像是个无底的悬崖…… 
 
作者简历:

阿之,女,汉族。原名:陈桂芝 ;曾用笔名:北风、益西措 。6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祖籍河南洛阳孟津,陕西延安黄龙人。自由撰稿人。现在西藏,西藏作协会员,曾就读于2014鲁迅文学院22班。九十年代末期开始在杂志上发表小说和散文作品,著有文集《飘在拉萨》、《佛国》(藏地寺庙游记),还著有藏地魔幻长篇小说《梦魇》、《梦聊》(梦魇的修订本)、《你就是我的佛》、中篇小说集《星月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