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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山西新锐00后第一人】张碧轩|最新青春小说《邂逅》
 
《黄河》2017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张碧轩,女,太原五中学生。曾获《新作文》全国征文一等奖,《语文报杯》全国征文一等奖,“放胆作文”全国征文特等奖。
 
【编者按】
       
“关注新人、扶持新锐”是《黄河》历来的文学传统。为新锐搭建平台,提供展示才华的机会,是《黄河》一以贯之的责任。作为文学新人的摇篮,《黄河》期待有更多新锐涌现,从《黄河》出发……
 
邂逅
 
作者:张碧轩
 
1
 
梧桐间是一片绿色的风,细雨濛濛。店里时针已过九点,亮起灯,杯中茶香袅袅,半滴未动。
搁下书包,望见不远处是一面许愿墙,耐不住冲动,去吧台买一张明信片,挥笔寥寥数语。正撕着一旁供应的彩色胶带,吧台小哥笑着问:“姑娘哪里人?”
“北方人。”
“哦,还蛮详细。”
顾不上搭理他,认真盯着淹没在大片矫揉造作中的蓝色墨水,微微刺痛。最后一句是“请允许我在这样的风和日丽中学着忘记你”,不清楚到底处于真心还是故作洒脱。
“姑娘叫什么?”身旁的人似乎很没有眼力见。我烦躁地扭头看向窗外,雨还没停,似乎没有要放晴的意思。
捋了捋刘海,打算回身喝掉那杯热腾腾的龙井,无意瞥见对方正在擦拭杯皿的手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这不重要——旁边那把精致的打火机跃入了我的眼帘,这是把银色的zippo,在吊灯的反射下闪着明晃晃的光。
“我刚下飞机,没来得及去买......所以可不可以借一下......”我咬了咬嘴唇,抬头看向他,表情诚恳。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拈起它,打火,又熄灭,微笑地回应着:
“你叫什么?”
 
2
 
店里不许抽烟。我两三口把茶灌下肚,拎起书包往电梯走。
“你是我见过最豪放的顾客......茶不是那样品的。”他咂舌。
“你要陪我?打火机会还你的。不要耽误了你工作。”
“店是哥们儿家开的,我没事来帮帮忙,或者添个乱,无所谓的。”他靠在玻璃上大拇指指向自己,“再说了,你见过这么帅的服务生?”
不要脸。我翻了个白眼。
外面还在下雨。走出水游城,找一隅屋檐,从书包夹层中翻出一包黑色万宝路,顺便礼节性地问他是否需要。
“我喜欢白色。”对方表示拒绝。
“挑剔。”
烟雾缭绕中我已经看不太清他的脸。刚才下楼时交换了姓名,他叫秦椋,一个念起来有些温柔的名字。
人好像总会纠结于边边角角。比如他其实很好看,高且瘦,眼神明朗,穿黑色短袖,压制住一部分语气中的轻浮。我想如果不幸遇到他穿白色,一定会被搅乱心跳。
可无论如何也不是会产生好感的类型。
不远处的音响突然爆出一声电吉他激烈的裂帛,尖锐高亢的男声在雨中炸成一支愤怒的锐箭。“有病吧,商场门口放SUEDE。”我忍不住吐槽。
“喜欢?”他有些兴奋。
“不然呢?”
“在1912别人都开始唱民谣,我们几个吼《So young》,乐队叫骚躁小馆,人气还蛮高。得空你去看一趟呗,晚上十二点开场,我请客......”
“你多大?”我打断他。
“98年。”
“嘁,还没成年。”
“你还说我,你满十六岁了吗就不学好,啧啧。”
我把烟头扔到地上,用力踩灭,继续问他:“还上学吗?”
“开学高三。”他双手插兜,轻飘飘地回答。
“你最喜欢哪首歌?”我话风回转,盯着他的眼睛。
他突然凑近身子,弯着腰,呼出的热气烧在耳边,隐约有笑意。
“《Rape me》。”他吐字清晰。
“我去店里给你拿件外套,雨好像要下一夜。”他说完迅速地抽身离开,颀长的身影没入雨帘。我后背抵着墙,心跳有些异常。
收回上面的话——我想,可能有点喜欢他。
只是因为音乐而已。
 
3
 
他拿来的竟是校服,很大,穿在身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住哪儿?我送你。”他问。
我把地址给他看,他大手一挥:“不远,走着吧。”
空气潮热,夜幕是天鹅绒蓝,妖娆妩媚,像极了SUEDE的声线。
“迟沅,”他叫我名字,语气里有些不寻常的一本正经,“这么晚没人管你吗?一个人?”
“我妈。但我们关系不亲密,酒店都要分房睡。”
“那还不如一个人来。”他伸了个懒腰,笑得有点坏,“住我家。”
我已经懒得瞪他。
“准备在南京待几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南大。”
“为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漫长的寂静,风悄悄地住了,校服不甚柔软的布料粘在皮肤上,有些难受。
“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们约好一起考南大。”我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淡下去。“可是他去了加拿大,半年前。”
我想冲他笑笑可是实在做不到。他手掌覆上我的脑袋:“不就是失恋嘛,至于吗。”
不至于。可是你不懂。
我偏了偏头,他的手慢慢垂下来,没有插兜。
雨势好像更疾了些,打在身上甚至有轻微的痛感。
一滴巨大的雨点砸在我侧颊上的瞬间打了一个猛烈的寒战——几乎是同一时刻,指尖传来温暖的电流,噼啪点燃了全身的引线。
没有说话和对视,雨声淅沥,步履拖沓。我的右手逐渐发疼发麻。
他很用力。
这是认识秦椋的第四十三分钟,一切妥善又如常。
 
4
 
我竟然睡得安稳,一夜无梦。清晨沾着雨露去楼下吃早点,然后坐车到达中山陵。
和妈妈没有太多的话要说,她总是不小心提到容寂,那个青梅竹马却在关系微妙时丢下我的人。他最近学习忙不忙啊,什么时候回国啊,有没有女朋友啊......我拒绝附和这样的话题,她乐此不疲。
她是故意的。我猜。
从音乐台下来,迅速解决午饭,商量是否要去海底世界。这对于一个四十岁女人来说实在没有什么诱惑。
我不是她的同事或下属,无法协商,以沉默来对抗,似乎是无聊的拉锯战。枝叶斑驳,染绿她的白套裙和鱼尾纹,我确认内心毫无波澜。
“迟沅。”有人在身后叫我。
“你同学吗?”她好像看到曙光,有点期待地问。
“阿姨好,我是迟沅的初中同学,好巧啊你们也来南京!”他演得很完美,表情到位。
“妈,你想去逛街或者其他地方就去吧,我和同学一起玩。晚饭你不用等我,天黑了我会回酒店的。”我顺水推舟,她得偿所愿,气氛和谐美好。
待她走远,秦椋一个响指打断我恍惚的思绪:“喂,海洋馆多没劲,我带你去南大。”
午后三点的阳光葱茏如同漫街的梧桐,他嘴角向上的弧度分外好看。
好想亲一下。
飞快闪过的念头像一颗小炸弹,窜起满世界五彩斑斓的火花。
 
5
 
旧校区里人很少,建筑古拙,一片温柔的翠色。他举着相机指导我摆各种各样的pose,不断按快门。
“摄影,摇滚,还会煮茶,”我一边查看照片一边膜拜,“你还擅长什么?”
“hip—hop也不错,”他毫不谦虚,“但最擅长的,大概还是撩妹。”说着他就要靠过来,我迅速地闪在一旁。
他失望地摊了摊手。蜻蜓飞过头顶,蓝天一碧如洗,他穿了件灰白色的T恤,挎着黑色书包,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高中学生。
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这样的场景没办法更养眼。
“哎,”他侧过身子,“你就一点也不怕我?”
“怕什么?”
“防范心太差迟早会吃亏哦。万一我告诉你的信息都是假的呢,实际上是个变态杀手,包里装着一把枪,或者电锯西瓜刀之类。你看现在四下无人,干掉你根本不成问题。”
“无所谓的,”我耸耸肩,“生死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
他挑了挑眉:“每个喜欢摇滚的年轻人都会夸口说自己不在乎。”
我从石阶上跳起来,卸下手腕上的白色电子表,伸在他面前。
“搞不懂你得意什么,”他摇摇头,“我肩上还有道疤呢,当初犯浑现在只觉得不值。你这么小。新伤吧?痂还没长全,别用手表捂着。哎,听过《Satellite》吗,‘Don’t know where the world went wrong , don’t know where the pain belong. ’很多问题这样想着就结束了,折磨是在浪费生命。”
“我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错,”我把手伸回来,缓慢触碰着那道起伏僵硬的暗红色,“错的一直是我自己。”
他看着我嘴角不再有笑容,温和宁静,用来倾听的表情。
 
6
 
我没有爸爸。这是一个找不到前因后果的公理。印象中的妈妈是早晨穿套装去上班晚上换好各式衣裙踩着高跟鞋泡吧约会的漂亮女人。她讨厌一切麻烦无解的事情,包括向我解释我本该知晓的一切。
幼儿园的时候,生病去医院,一晃神找不到她。远处是挂号处高高的窗口,里面没有人,散落的几本空白病例本旁隔着一块块明亮的玻璃——是一支碎掉的针筒。
周身擦肩过匆匆人群,地板反射着凉凉的温度,我的眼睛盲目地追随着那些散落的残缺,踏出轻快的落地声,踮起脚,攥在手心。
不疼,真的。现在想起来都能记起麻木带来的欢乐,仿佛是一场有趣而扭曲的游戏。隐约听到惊呼,妈妈拽过我的手叫护士包扎,玻璃再次碎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
我乖乖地坐在白色的床上,看着血蜿蜒而下,滴在裙角纠缠的蕾丝上。妈妈一边帮护士递着纱布一边哭起来——她哭了。
“你怎么这么像你爸爸。”
“为什么都要这样折磨我。”
她重复着,含糊不清。这是她唯一一次提起那个男人,留下仅有的线索。伴随着没有痛感的伤疤。
我的皮肤光滑如缎,那些殷红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褪去。可是似乎只有乐此不疲地继续这场游戏,才有让他在她脑海里复苏的可能。
我爱上了这项伴随成长的娱乐,虽然至此以后,再未奏效。
 
7
 
树叶簌簌作响,我垂着头慢慢讲,没有看他。脚边蹿过不知哪里的白猫,踏起湿润的空气,涌入胸腔。
“还疼吗?”他轻轻牵起我的手,指尖蹭过伤口。
我摇头,然后吸了吸鼻子,他叹出一口气,远处的花丛外栅栏铮亮,锋利向上。
风吹起刘海,“leaking life”炸入耳膜,随即是身侧突然的力道,撞进他林荫般宽阔的怀抱。耳机冰冷的触感逐渐捂热,抬起头看到他的口型,像一个微笑的哑谜。
《It starts and ends with you》。
我睁大眼睛,看着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他柔软的领口,头顶艳阳明媚,不复昨日银河倒泻。
乐声巨大,听不到凄惶的哭声坠地涟涟。
 
8
 
待到天色发暗,他把我送回酒店。途中路过八佰伴吞掉一杯DQ,贪婪地要了双份奥利奥。他的右手搭在我肩上,没有重量,触感清晰,像在哄一只博美。
十字路口,红绿灯闪在他身后,汽车飞驰,世界沸腾又寂静。“你回去吧,早点睡,明天我来找你。”
我不依不饶地站在原地,盯着他的眼睛,手拽着他的衣角,不用力,态度坚决。
他笑了,慢慢伏下身,气息扑面而来,是植物辛辣的香气。我的心脏开始抽紧——听到了花开的声音——距离不到十厘米的时候,他意外地拨开我眼角被风吹乱的刘海,停顿一秒钟,重新站得很直。
“回去吧。”他又笑了,眼角眉梢真好看。
我赌气般撒开手,转身就走。刚才太紧张太期待,以至于两腿发软,差点一个踉跄。
他的目光好像一直黏在背上,我带着尚未正常的呼吸和混乱的大脑深浅不一地走着。这一路太漫长,胸口有一颗化不开的彩虹糖,泛出酸甜交织的色彩,染红了绿树映盖的天空。
 
9
 
夜已经深了,房间里空调大开,窗帘半掩。南京潮湿的夜幕透过玻璃,月光搅得我辗转难安。
一闭眼就是他凑在耳边念出“Rape me”时嘴角隐约的笑容,以及南大明朗的光线下摆弄相机时专注认真的神情。我换了无数种睡姿换不掉脑海里相同的身影,在第二十遍数绵羊不小心念错成“秦椋”之后,我从床上跳起来,换衣服。
没有化妆,没有吊带小短裙,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
冲出酒店大门,十二点过半的街道空荡荡。身后最后一家夜宵店关掉灯盏,喝饱酒的醉汉摇摇晃晃过马路。我想去见他,想亲他,想看他站在台上抱着电吉他吼SUEDE的样子,想宿醉一场不醉不归,想把全部给予给他,冲动和幻想,依赖和期望,哪怕身后是这样的夜色苍茫。
蝇虫飞过,等不到出租车。露珠从梧桐叶上翻滚至脖颈,夜凉如水。
我抓紧胳膊,深呼吸两秒,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里一串数字。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电波滚烫。
“喂,秦椋吗?”我哭出声来。
 
10
 
坐在副驾驶座上时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我没有他的电话,只能打到他帮忙的茶吧询问他的联系方式,很巧的是,这晚正是他值班。
我偷偷看向他。他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眉头紧锁,突然怒吼:“看什么看,还笑?你以为全南京的人都像我一样友好?拜托长点脑子,我知道自己把你迷住了,但你死了还怎么见到我啊?”
我缩了缩脑袋,没敢反驳,只是提醒着:“你好像是,无证驾驶吧?”
“还不是为了接你。”他声音还是很高,语气却软了下来。我点点头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偷笑,像只偷吃了乳酪蛋糕的小猫。
真好看,连发火都那么好看。
迟沅你真没出息啊——
一个急刹车,他拔出钥匙,“走吧。”然后率先摔门。
我急忙跳下来跟在后面。月光鼎盛,照亮他挺括的背影。
 
11
 
1912酒吧云集,霓虹妖冶,诧异的是浓妆艳抹下是民国情调,建筑古朴精巧,错落有致,青灰与砖红相接,像一段绮丽酸涩的梦。他走得很快,时不时回头看我是否紧跟。穿着小片裙的女人结伴笑闹走过,一身潮牌的男孩低头把烟圈吐向怀里的少女,我发觉手指蜷紧,嘴唇干涸,呼吸开始急促。
“怎么?”他发觉了异样,臂膀揽过我的肩,“第一次?”
我点点头。他朗声大笑,然后捏捏我的脸:“没事,跟着我。”言罢推门而入。
甬道很窄,灯光从尽头涌出,几步后转弯,是满墙怒放的白莲花,桌椅碰撞堆积,人群拥挤。台上是一支唱着Pink Floyd式的乐队,音响宏大。有女孩踩在桌上大喊“伊旸我爱你”,声音淹没在全场沸腾的肾上腺素里。头顶是一个透明的光棚,可以看到绚丽的星空,配着室内迷离的气氛,我感觉有些站不稳。
秦椋把我带到一旁的吧台,和对方说了些什么,噪声太大听不清楚。酒保递来一杯鹅毛黄色的Daiquiri——是他解释的,有柳橙的酸涩。他握着一杯加冰威士忌,骨节分明的手指像某种致命的诱惑。
“等我一下。”他在耳边说,吐出凉凉的气息,没有等我阻拦,隐入涌动的人群。
我低头玩着空掉的酒杯,看它落在木质桌面上粗糙的光影。突然一声锋利的巨响,台下爆出疯狂的呼声。另一支乐队上台,曲风异变。贝司手和键盘手富于激情,强劲激烈,破空而入是《Smell like teen spirit》的前奏。我平日习惯带着耳机把音量调到震天响,却还是头疼到想死掉,无数金属杂音挤入心脏,榨出胃里翻滚的酸涩。我把身体靠在桌上,抓起他未喝完的半杯威士忌强迫冷静,动作太大,差点呛到。
没忘记同时数着,第三十五秒进入歌词,这是从小养成的无从考证的特殊癖好,牢记每首喜欢的歌的前奏时长。三十、三十一……观众开始剧烈地摆动起来,主唱从角落里跳上台,露出脸,灯光闪烁,打亮他明朗的双眼——
他们兴奋地喊着他的名字,陌生又靠近。他换上一件纯白T恤,散落几道牛仔色抓痕,状态几近真空。温柔的声音变得嘶哑暴躁,仿佛从灵魂里冲出一头愤怒的黑熊,直直冲向我的左心房。
可是我已经没办法控制身体的蜷缩,甚至没有力气看向异常漂亮的秦椋。手指用力地抓紧桌沿,眼睛盯着地面上斑斓的油漆,拼命地大口呼吸,像一条缺氧的鱼。他唱着“Hello hello how low”,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我的脖子,在恍惚的光线下逐渐勒紧。我感觉自己要死掉了,氧气已经无法进入我剧烈起伏的胸腔,眼前开始迷蒙,思维变得轻飘起来。
在他的声音中死掉似乎不是件太糟糕的事情。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品尝他嘴唇的味道。这样想着,身子像要跌下高脚凳。
乐声变得模糊,要开始暂时性失聪,每次都是这样的前兆。世界归于静谧,一片白茫茫的黑色。
“喂!迟沅你能不能说句话!能看到我吗?”
我真的睁不开眼。好想再看看他。
“麻烦一杯西瓜汁,快一点!你哪里不舒服?呼吸不上来吗?”
他紧握我的手,随即被我狠狠掐住。还不想放弃……我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肤,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慢慢复苏。
“好难受。”我艰难地吐出间断的字词,“是不是,是不是,要死掉了。”
“迟沅你冷静一点,听我的话,不要想太多。我带你回家。”
他抱起我,飞快地走出1912街。上了车,我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想问去哪里,却挣扎地说不出口,或许潜意识里就这样把自己付与他,其他的再不需要顾遐。
他发动汽车,几米后蓦地停下,侧身摸索着我的裙子。扯下腰侧的拉链,露出浅浅的口袋,白色瓶身的喷雾器掉了出来。
他如释重负地倒在椅背上。
 
12
 
初中时总会重复一个相同的梦境。
是下过雨的傍晚,行人稀疏。身边的少年穿着干净的校服,背一把黑色吉他,低头吻我的睫毛,地铁飞驰而过。
印象中是座南方城市,八月,伴随着神采飞扬的《Satellite》。秦椋不知道的是我从初中开始就疯狂地单循Unkle Bob。可是没有用的,只有一夜一夜的大雨浇灌贫瘠的生活,看不清少年的脸。
这天我又重拾起那场梦境,视听变得无比清晰。他身上穿着的正是南外附中的校服,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指干燥有力。他露出眼睛,笑起来。
可是南京入夏暴雨,地铁封锁,只有呼啸的汽车,留下呛鼻的阵阵浓烟。
 
13
 
醒来的时候天空泛着鱼肚白,陌生的房间,洁白的家具。扭头看到秦椋靠在藤椅上,睡得很熟。
昨晚最后的记忆是他找到了那瓶沙丁胺醇气雾剂,飞快地看过说明之后帮我使用吸入。呼吸慢慢平和,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我很快地睡着了——
没有忍心打扰他,从床头柜上拈起手机蹑手蹑脚推开门,刚探出去半个身子,他有点迷蒙的嗓音响起:“别走。”
我乖乖站回原地。昨夜睡太晚,他看起来很疲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发乱得厉害,衣服也没有换,印出明显的褶皱。他慢慢地走到床边,打了一个哈欠。
和昨晚的摇滚青年判若两人,现在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眼神单纯又朦胧,看着我的时候亮闪闪。
我没忍住冲动,站在他面前,绷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强忍内心的波澜壮阔,踮起脚,抚平他额前翘起的刘海。
“太乱了。”我的手有点抖。“……诶,别动。”
他突然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推倒在柔软的薄被上。前一秒还是朦胧的眼神,突然锐利如少年,我下意识要推开。
“昨天晚上要被你吓死了,你竟然准备一声不吭地走掉。”他语气很严肃。
“对不起。”我不敢看他,“哮喘病从小就犯,已经习惯了。昨天实在抱歉,本来是想去捧场,给你添麻烦,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不停地道歉,他皱了皱眉:“好烦,你闭嘴。”
行,我不说话。再次试着推开他,纹丝不动,两眼怒视。
“迟沅,你是不是喜欢我。”
“……”
“你是不是,喜欢我。”他重复,更加坚定。我偏过头躲闪他的眼神,被他再次扳正。
“我们刚认识不到48小时。”我无力地解释。
“我知道。”他干脆地打断我,“这并不冲突。”
“你没必要这样为难我。”
“这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并且决定未来的发展趋势。”他字字掷地。
我看着他轻轻地笑了:“秦椋,我不相信你不懂。”
时间开始静止,他的心跳声响在耳边,节奏分明。气息吞吐不休,酝酿躁动。
他的手掌附上我的眼睛,黑暗中一切变得鲜活生动。是柠檬糖的味道。他的呼吸声不复平缓,牙齿啃噬着我的下唇。一点也不温柔,甚至很疼,疼得攥紧身下的床单。本能中想要挣扎却沉默着,接受,忍耐,不主动,不拒绝。
就在昨天——我还是期待的,有比谁都豁得出去的决心和不怕头破血流的勇气。夜里神色慌乱,再龌龊污浊的想法也呼之欲出。而现在呢。如果只是各自纵情一别两宽,我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是的,我喜欢他,喜欢他乖巧或不羁的样子,喜欢他的温暖和锋利。同时又无比确定他对我的毫无感情。
不可以这样。
可是为什么不想反抗。
似乎是我的无动于衷惹恼了他,口腔里弥漫开甜腻的血腥。他的双手开始下滑,触碰到上衣的下摆。
“秦椋你别这样。”我有点想哭。
他看着我,是陌生的笑容。
“你说过的,折磨是在浪费生命。”我死死拽住他的手腕。
“昨天那么晚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样?”他的语气变得很嘲讽。
阳光更浓烈了些,透过白色窗帘照在我的脸上。“可是你不喜欢我。”说出最后一句,闭上眼睛,不想再争辩什么。
无所谓了。
或许也不是很糟糕呢。
自我安慰着,预计的画面却没有出现,再睁开眼,是他瞳孔里跳动的火焰。
“每当这种时候——你满不在乎的时候,自以为是的时候,我都很想打你。”他咬牙切齿。
“你等着。”他翻身下床,狠狠摔上门。然后是一阵钥匙转动的声响。
我跳起来去开门,毫无反应。又是一声巨响,他似乎离家了。
神经病。我愤愤地去踹门,蓦地想起刚才他灼热的嘴唇,心口一动。拉开椅子坐下,音乐外放,是昨晚那首没听完的《Smell like teen spirit》。慢慢埋下头,脸贴着桌面,余温烧得滚烫。舔舔嘴唇,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好疼啊。
抬手捂着心脏,不清楚哪里更需要疗伤。
 
14
 
“喂,”他推开门,“出来吃饭。”
闻声从桌子上趴起来,揉了揉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脸颊。
原来是去买早餐啊。
我盘腿坐在客厅的毛毯上,看着茶几上热气腾腾的生煎包,内心感动得一塌糊涂。
“怎么,不吃?”他插着兜斜靠在沙发上。
“我在想,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停顿了一下,“你可以是任何一种身份,任何一种性格。你玩音乐,不是我有偏见,但事实上你确实轻易地牵我手,轻易地带女孩回家,甚至……难道以后不会有更过分的事情发生吗?或者你会不会有其他的秘密?为什么高三的学生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公寓?你的父母呢?我刚才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粉色的shuffle,那不是你的吧?你其实有女朋友,对吧?可是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我开始絮絮叨叨,思绪像刹不住闸的洪水,带着犹豫和害怕滔滔不绝。
“爱吃不吃,不吃就滚。”他起身往里屋走,顺便踢翻身旁的凳子。
我摔下筷子,玄关处穿鞋时忍不住回头看。
没有他的身影。我故意把门关得很大声。
站在电梯口看数字攀升,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他面无表情:“回来,手机落下了。”
我挑了挑眉,转身走向他,风从走廊尽头没有关严的窗户中涌进来。还差半米的距离时,他把我拽进怀里,抱得很紧。
“疼。”嘴唇上的伤口撞到他肌理分明的胸膛,再次泛出血丝。
“其实你知道你的手机就在兜里。”他的声音从头顶扑洒下来。
答非所问。我笑出声。
 
15
 
清晨六点半,我拎着一笼刚出锅的蟹黄包敲开妈妈的房间。
“出去晨跑,顺路看到卖早点的就给你捎回来了。”我把它放在桌上,低着头撒谎,准备离开。
“等等,”妈妈一边往脸上敷面膜一边急吼吼地叫住我。
我站定,有点心虚,强壮镇定:“怎么了?”
“你赶紧回容寂一个电话,他回国了,联系不上你。”
 
16
 
我是在下午四点的莫愁湖边决意回他电话的。
“喂,小沅?”那边很快就接起,“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拉黑了。”我的回答干脆利索。
“你什么时候回来,有时间见个面。半年没见,很想你。”
“听说你女朋友挺漂亮的,什么时候介绍认识一下呗。”我避重就轻,语气上挑。
几秒的间断,他的声音沉沉的:“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这样就怎么了?
一瞬间想无理取闹的心被迅速压下——只想迅速结束这段没有营养的对话。我把手机换到右手,烦躁地靠在石栏上。
“我不想见你,也不想和你联系。这不是口是心非,你不要想太多。”
言罢按下电话,望向湖面上广阔的天空。
 
17
 
秦椋找到我时是在水游城附近的711,我坐在台阶上喝一罐百威。他往里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迟沅?”
我猜到他一定会来这里。
“怎么,不开心?”他也坐我旁边,顺势拿起手中还剩一半的啤酒,仰头灌下。
“没有。他给我打电话了。”我屈膝抱住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
“所以呢?旧情难却?”
“不是。我从小没有朋友,他一直陪着我。但我们之间甚至连手都没牵过。仔细想想没什么放不下的,更何况现在遇见你。只是觉得,好好的感情说淡就淡了,挺遗憾的。”
“不遗憾,”他站起来拍拍裤子的灰,向我伸出手,“我不是爱讲道理的人,带你夜游秦淮河,必须高兴起来。”
深夜十一点,霓虹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分外温柔。
 
18
 
夫子庙绿影斜灯,红砖褐瓦。夜半时分嘈杂之声仍不绝于耳,竟添了份风尘胭脂之趣。巷弄交错,牌匾厚重,他牵着我的手指向那些古树朴墙,讲着几百年前的潋滟风波。
“要去坐船吗?”他把西柚茶递给我,看着河面波光粼粼,龙头大船金碧辉煌,好生热闹。
“不去,人多,”我咬着吸管,歪头想了想,“媚香楼在哪里?带我看看。”
钞库街38号,来燕桥南侧。
典型的江南建筑,三进两院,室内陈设讲究,雅致风趣。楼下是一条暗道,门开在河畔,引人神思遐往。
“侯方域第一次踏进这座楼的时候,李香君只有十六岁。说什么一见倾心,最后血溅诗扇,也只换来郁郁而终。”月光打在马头墙上,我没敢看他。
“这不见得,”他从后面抱住我,声音软软的却异常坚定,“南京被清兵攻下那晚侯方域找了她一夜,一年后又奔向栖霞山带她回乡。就算早逝,可是最后的几年里两人琴瑟和谐,怎么不幸福。”
“可是不值得。”我鼓起勇气,有些发颤,“被阮大铖欺辱的那几年里她受了那么多的苦,一个人飘沦憔悴,只为等不知道是否一往情深的男人。要是他不来,她就真的是枉送光阴。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为传说的可能,更多的是付之东流,玉殒香销——”
“你是害怕我不够专情?”他淡淡地打断我。
“我只是没有足够自信而已,不仅仅对你。”我从怀里挣开,直视他的眉目:“我们都是普通人,喜欢把时间放纵在最美的事情上。暧昧是缤纷绚丽的,可是如果附加上承诺,就必须担着忠诚、道德、付出、真实,这会让我不快乐,更不希望你因此颓唐苦闷——像初遇时一样漂亮地活着,是我唯一的希望。”
“所以今晚你是来告别的?”他挑眉笑了,“可我不会放过你。”
我低着头不说话。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声音像一捧温水浇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笑起来傻傻的,也不是因为掉眼泪的样子让人很心疼。只是晚上坐在窗边玩Xbox的时候意外地想念你,心就要飘到云里,那朵云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想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
铅灰色的断云温吞地挪着位置,遮住月亮的边角,投下浅浅的阴影。我的胸口有些闷,钝钝地疼。
“可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感到沉重。”他接着说,“你想见我,需要谈恋爱,需要拥抱,甚至仅仅需要一个人陪你抽烟看星星,你都一定要来找我。冷静下来,你想离开,也不必心怀愧疚,各自欢喜,轻松就好。”
他很轻地叹气,轻到几乎听不见,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伸出手扑在他怀里,脸蹭着他坚厚的胸膛,T恤柔软。
“我知道你不会有决心真的离开。迟沅,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其实……”他的声音住了。
什么?我抬起头看他有些羞赧地笑着,竟不是平日里的大大咧咧。
“明天,你可以陪我过七夕吗?”
少年的笑容比哪一刻都小心翼翼,水流荡起,和着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好啊,好。”
再次埋进他散着清香的怀抱,一声接一声,震耳欲聋的心跳。
 
19
 
他把我送到路口,凌晨两点,路面上静悄悄的。
“早上我来找你,可能会稍晚一点,你别起太早。”他重复哄博美的动作。
“嗯。”我对他笑。
已经是七夕了诶。我现在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下摆在膝上十厘米,我不相信他毫无反应。
——他露出笑意。每次这种表情就预示着什么。
我的内心躁动滚烫,表情云淡风轻:“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快说有事。
他拽住我胳膊:
“等一下。”
我马上要沸腾了。
应该不只是拥抱吧?这么适合接吻的时机,怎么可以浪费掉呢?
他的手机响了,竟然是默认铃声。他作出一个抱歉的手势背对着灰头土脸的我讲电话。准确来说是在听,他只在最后说了声:“嗯,好。”
“你先回吧。”他挂了电话,对我摆手。
“没事吧?”他的笑容似乎有点异样。
“没事,不要乱想。”他这次笑得倒是有模有样。
我转身走回酒店大楼,上台阶时扭头看了一眼,他还没走,低头看着手机,光把他的脸照得很帅很帅。
上弦月又轻又亮,笑眯眯地看着我俩。
 
20
 
八月二号这天我在房间里等了很久。没有他。
他没给过我联系方式,他找我轻而易举,我找他谈何容易。傍晚六点我关掉手机上的三消游戏,跳下床。
水游城分外热闹,满眼都是打扮靓丽的情侣腻在一起卿卿我我。我一边等电梯一边心里恶狠狠地想,如果找到他,一定要不由分说压在墙上强吻三十分钟。
我说到做到。
吧台小哥是陌生的面孔,我问他:“秦椋在吗?”
他抱歉地摇头:“他前天说七夕要和女朋友约会,跟我换了班。”
前天。我心口一动。
小哥问我需不需要一杯茶,秦椋的朋友可以免单。我迷迷糊糊要了杯龙井,第一口就难以下咽。
“什么嘛,你是怎么煮茶的?和秦椋差好多!”我不满意地嚷嚷。
对方一头雾水地解释:“茶是专业的师傅来煮,我和秦椋这种,只负责端上来。”
你个骗子。
我抱着脑袋哭起来。
再抬头时身边已经没有人,大概他觉得我神智有些不正常。我也觉得,太不正常了。满脑子都是十七个小时前他说要来找我。我就是你女朋友啊你都承认了啊。你还欠我一个时机美好的吻你到底还不还。
我看着玻璃外的广场上有人发放红色的心形气球,有人不小心松了手,或者是故意的,气球慢悠悠地飘了上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朵云是不是变成了它——替你来找我了。
 
21
 
晚上九点,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这一天还没过去,还有三个小时,一百八十分钟,足够了。
可是他不在家。不应该是故意不吭声,因为在我用力砸门的时候邻居拉开门告诉我,他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我垂头丧气走在路上,心里满满当当全是焦灼。我不伤心,他不会抛下我,这些事出有因——所以你赶快出来给我解释。
否则我要哭了。
在脑海里认真琢磨了一遍,我盯着腕上的手表,十点半,离开场还有一个半小时。
“1912。麻烦快一点。”我对出租车司机说。
 
22
 
全南京在这一天喷薄着潮热的荷尔蒙。我挤进人群,找到眼熟的酒保,还没开口,他就拼命对我摇头。
“你赶紧走,他不在这儿。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赶紧走。”他不给我问话的机会,钻进“闲人勿入”的工作间。
今天的乐队我丝毫不感兴趣,离骚躁小馆差好几个等级。我一边被人潮推挤,一边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办。
可这里是我的最后一步。
一首歌结束的时候乐手跳下舞台去一旁的卡座上喝酒,我灵光一闪,挑了一个扮相最正常的问:“你们知道秦椋现在在哪里吗?”
他们齐刷刷地看我,然后反问:“就是那个主唱?”
对,对,那个全场最好看的主唱。我忙不迭地点头。
“你是他粉丝啊?”对方放下酒杯,“可惜喽,以后这里的老板应该不让他继续唱了。听早上老板说他爸妈要把他送出国呢。你说外交官家的贵公子没事干玩什么音乐啊,有钱烧得慌。这出事是迟早的哦——”
“什么?他怎么了?”我的心跳声变得乱七八糟。
“你还不知道哦?估计明天新闻上就有了。吸毒啊,被群众录下来视频,听说还给粉丝免费发放,你说他是不是故意寻麻烦?”
我的脑袋就像被一把西瓜刀横竖劈下,四分五裂,炸出鲜血横流的脑浆涂满了南京如昼的星空。
 
23
 
直到第二天的凌晨四点,秦椋才出现在视线里,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眼圈很重,诧异地看着我。
不奇怪。我从1912出来后就坐在楼门口的石阶上,抽完了一整包黑万。忘了买水,嗓子又疼又干,可是天太黑,我不敢随便跑。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他就低下头开始道歉。
“你过来。”我说了两遍。第一遍由于长时间的干涸嘶哑得自己也听不清。他犹豫了一下,站在我面前。
天快要亮了,地平线上已经泛起了微光。凉了一夜的温度开始回转,我心爱的人现在站在我身旁。
拽住他的手腕借力,腿太麻没站稳跌进他怀里,他很迅速地支撑住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叫条件反射,我踮起脚吻上他的唇。
强吻三十分钟。我说到做到。
只不过这次,被按在墙上的人,不是他。
 
24
 
我也不知道眼泪为什么就掉下来了。他松开我,盯着看了一会儿,问:“是不是疼?”
不是。我摇头,舔着嘴唇上的血丝。
明明心里有数不清的话要问他,可是看到的那一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吸毒就吸毒吧,无所谓的,我都差点死在他怀里,还害怕什么。我只想让他知道,就算再糟糕我也是他的女朋友,如果不愿意我当他的粉丝也无妨,这都不成问题。但他什么也不说,却吻得那么用力,这让我怎么摊开胸襟以示赤诚衷心?
我真的不在乎。
他说:“那你走吧。太阳出来了,一个人回去,应该没问题吧?”
有问题。我挡在他面前,不依不饶。
他没有笑,把我推开,掏出钥匙开门。关门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被我灵巧地用手臂支住。
同样的方式,我又进入他的公寓。一切还是那天走时候的样子,甚至没吃完的生煎包还在茶几上放着,筷子掉在一旁。他进入里屋准备掀开被子睡觉,我一把拽住。
“我知道你两天没睡了,但是,你得跟我聊一聊。”
“没什么聊的,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网上百度。”他打了一个哈欠,没有看我。
“我不想听别人说的。”我竟然有点难过,“他们说你发放毒品,可是我不信。”
他垂下眼睛,神情可悲地看着我,像是注视着重度患者却不好意思说出“您已经没救了赶快回家等死吧”。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没有开灯,气氛煞是阴郁。
“不仅发放,还吸毒。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玩音乐的嘛。”他竟然笑了。然后转身走向窗边,开始脱半袖。
“不可能,”我几乎是不假思索,“你给我证据。我不要看其他人的视频,那不是你。就算你承认了我也不相信,一辈子也不信。”
这很矫情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没法控制自己。
他脱衣服的手慢慢放下,像一个漫长凝重的慢镜头。甚至听不到空气的流动,只有他发颤的嗓音响在世界的里里外外。
“迟沅,你别这样。”
 
25
 
爱情真的是一种很不公平的东西。容寂对我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心烦,可现在面对秦椋,我的眼圈红得像只兔子。
“我没怎样。你还欠我一个七夕呢。”我的声音发堵。
“这个,怕是真的不能还了。”他回过头笑了笑,黯淡又寂寥。
我不想再追问下去,这个笑容让我很难过。“要不要吃饭?饿了吗?我去煮粥给你吃。”说着就要闪进厨房。
“我在路上吃过了。”他说。
“可是我饿。”
“那我给你做。”他把我推进房间,“你去休息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他的背影还是笔直挺括,我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嘴,呜呜咽咽哭起来。
我睡不着。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26
 
他把饭端来的时候我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他愣了一下:“你装尸都这么可爱。”
是不是身临绝境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开一些很没水平的玩笑自以为很幽默?反正我是笑了,笑得停不下来。
“我还没死,可以去餐厅吃的。”
“哦,是。”他往外走,“我以为你睡着了。你等了多久?如果很累的话,其实……”
你不要每次都给我留下这种遐想好不好。
“怎么,你要喂我?”正调侃着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有点太激动,没事。”我赶紧解释。
“你就这么想让我喂你?”他把灯打开,拉开椅子。
是芝士焗饭,意外地很好吃。“你确定不是外卖?”我瞪着眼睛。
“我多才多艺不可以?”他敲我的额头。
算了,默默扒饭。他又问:“刚才看你那么着急,怎么现在,一句话也不问?”
“如果会让你为难的话,我宁愿什么也不问。”我飞快地看他一眼,“反正我喜欢你,喜欢每一个你。”
“不是我。”他没头没脑地回答。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勺子掉在碗沿,磕碰出一声脆响。
“真的不是我。”他又重复一边,看着我的眼睛。
 
27
 
视频的真正主角是乐队的键盘手,事发在我哮喘发作的那晚。键盘手喝了杯长岛冰茶,加上为了提神注射了毒品,神智开始混乱,伴随大量匪夷所思的举动。他的发型身材和秦椋乍一看相差无几,酒吧里光线摇摆昏暗,混淆很容易。
拍摄视频的人是秦椋的同班同学,高三在即,秦椋是保送南大的不二人选,对方妒从心来,时机恰当地耍了点心机。键盘手原本家底颇厚,和秦椋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近两年父母被查出违纪,只给他留了张独立账户存着不少钱,双双逃去国外——下落不明。
第二天早晨视频就被同学发在了学校贴吧上,他立马给正在国外工作的父母打了电话,请他们解决这件事,但内情不希望被曝出。舆论影响太大,但最终也疏通了关系。眼下的情况是在国内念大学大概是没有希望——
“那你什么时候走。”我把身子坐直。这一切虽然意外但并不吃惊,我早就觉得事出有因。
“过不了几天,他们回国处理一些事情,就该走。”
我的手指变得冰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强装镇定地说:“其实,在这之前我有想过,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愿意留下来,在南京陪你。但现在,嗯,没事啦,挺好的。挺好。”
他慌乱地站起来:“我来洗,你放着别动。”
“走开啦!”我毫无征兆地大喊一声,眼泪掉在碗里。“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僵在原地,想伸出手帮我抹眼泪,伸到一半又放下。
“哦,好。”
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淹没嚎啕的哭声。冰凉的水珠飞溅到手上,烧出一块块面目可憎的窟窿。
 
28
 
我在厨房待了一个小时,擦干手走进卧室。他躺在床上睡得很香,被子随意地盖着他的半边身体。
模糊的光线容易制造冲动,但我坚信这是蓄谋已久。我深吸一口气,掀开他的被子。
他猛然睁开眼,看着一脸平静的我。没有说话。
我埋下头去亲吻他的嘴唇,但这次没有得逞。他推开我,坐起来,神情严肃:“你不要玩火自焚。”
“反正你都要走了,后果我来承担,不会去烦你的。”我忍着起伏的情绪,喉咙发紧。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点疲倦地摇头,“迟沅,不要干傻事,我会歉疚一辈子的。”
“秦椋,谢谢第一天你借我zippo。有太多需要感谢你,一直没有说,因为我以为以后还有机会……记得你第一次抱我的时候那首歌吗,《It starts and ends with you》,我昨天在1912听到有人在唱,心里突然很难过,很难过。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喜欢我,可是我知道我喜欢你的原因。你的眼睛里有两把星星,每次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让你一直这样……看着我。”
“不要说了,”秦椋不忍心看我,“你会把自己说哭的。”
“夫子庙那天晚上,我的那些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怕你轻易地放下,而我忘不掉。但是道理那么多,一点儿用都没有。李香君等侯方域那么多年,只是因为十六岁时他夸她诗写得好。都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我喜欢你,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你,可是我有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
他闭上眼睛,牙关开始战栗。
“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了。”我说出最后一句话,去解衬衫领口的扣子。
“不可以。”他牢牢抓紧我的手,“不可以。”
我不说话,心理防线开始层层溃败。
“迟沅,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各自欢喜,轻松就好’。”他注视着我,眼神水一样的温柔。
“这次,是我对不起你。”
我蹲在地上,掩面而泣。安静的房间里,他轻轻地重复着:
“迟沅,对不起。”
 
29
 
三天后的飞机,我嘱咐茶吧的小哥转告他。早上十点半,他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这不是你的那个同学?”妈妈问,“那我去先安检了,你们聊。”
并没有什么可聊的。我不去看他,盯着地面上反射的白光。
“这个送给你。”他递来粉色的shuffle,“其实一开始就是买给你的,被误解了。我没有其他女朋友。”
我没去接,保持沉默。
“里面把你喜欢的乐队的歌基本上都下载了,有些不太好找的版本也有。还有几首是我自作主张加进去的,你应该会喜欢……”
“秦椋,”我打断他絮絮叨叨的解释,“你能不能再抱抱我。我怕你会忘了我。”
他看着我,良久的对视,机场广播响起冰冷的女声,他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就算不拥抱,我也不会忘记你。”
我怔在原地,他把shuffle塞进行李箱上的书包里,最后一次像哄博美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发,没有笑,转身离开。
世界万籁俱寂。
 
30
 
回到北城的日子乏善可陈。只记得开学的语文课上,老师在赏析《氓》。
“没有庄重的开始,就不会有美好的结局。”她讲课声音很大。
我低下头,寥落地抖了抖肩膀。
这里的秋天总会刮很大的风。十一月的天气非常糟糕,枝干疯狂扭动,树叶簌簌凋零。
落地窗内我和文艺部的学长一起筹备一个月后的音乐节。我负责文案,他负责背景,空调的热气里充斥着“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迟沅,你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对方递来一张信纸,“有同学来信提议结束的时候放这首,可是我好像没有听过。”
是上世纪某乐队的专辑主打,只不过近几年被官方网站禁播而已。我想了想,从书包侧兜里拿出shuffle,“你找一找,这里面可能会有。”
心脏迅速地抽痛。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它。它一直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不敢去看,一看就会失控般地漫起酸涩。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在继续。我用力地敲着键盘,咬紧牙关。
“诶,这歌是什么版本啊?”学长摘下一只耳机,“第一首就是SUEDE,你有多喜欢它?”
“应该就是正常版本啊。”我探过去脑袋,歌名是《It starts and ends with you》。
“不可能,这个声线很特殊,你听听看。”我从他手中接过耳机,第一声入耳,点燃全身的引线,烈火燎原。
“And I’ve worn so many faces. Shot my love at fifteen paces.”
我猛然站起身,记忆扑面而来。窗外狂风呼啸卷起沉沉暮霭,像极了离开南京那天昏惑的大风。
“I shout out but it just spins faster. I crawl up but my knees are water.”
本能般冲出咖啡馆的大门。冷空气逼入肺部,他明朗的双眼似乎在下一个街角微笑地注视着。
“I cling on by my nails to the sweet disaster. And then I fall to the floor like my strings are cut.”
他站在星空下暴怒地嘶吼,他伴着秦淮河的水波笑着说“可我不会放过你”,他疲惫地看向我眼里闪过一道光,他有点抱歉地低下头,重复着一句字字锥心的“对不起”。
“Pinch myself but I don’t wake up. It starts and ends with you.”
空无一人的大街恍惚着无数个高而瘦的身影,他们面目模糊,他们触而不及。我蹲下身抬头注视着黯然天空,耳机里最后一个音符缓缓落地,两秒的停顿,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迟沅,我会很想你。”
仿若初遇那天的瓢泼大雨,他倚着吧台,拈起桌上的打火机,似笑非笑地问着“你叫什么?”
只是一场注定的相逢与别离。我邂逅你,爱上你——
从此往后,我会很想你。
 
 
【刊于《黄河》2017年6期】
 
责任编辑:王国伟  
微信编辑:燕霄飞

 
作者:张碧轩
来源:黄河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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