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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儿


老 马 儿
                                     
作者:葸青华

                                                     
(一)

老马儿懵懂地蹲在自家正屋的门口,两眼木然地望着院子里。他的六、七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得正欢,他们好像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这种游戏老马儿年轻的时候不知玩过多少回。那时他也在八、九岁之间,常常带着几个能够“呼朋唤友”的小伙伴,经常是玩得不知天昏地暗,做母亲的满村庄找到后,生气得关他几天,他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要逃出去,因此没少受过母亲的斥责,实在没办法了就叫他到非常严厉的叔叔那儿。叔叔那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表面上严厉得有点儿过火,暗地里却纵容着他,他那样实际是做给母亲看的,而母亲却很感动——直到无奈地过世都很感激叔叔。这一切,做父亲的一点都不知道,他非常浪荡,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因风流韵事而弄得很难堪,常常是无脸回家面见母亲和他的受贫穷的孩子。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父亲非常老了,母亲过世后,也老老实实地养育着他的一帮子儿女,算是作了回称职的父亲。
   
老马儿继续望着他的孩子们和孩子们的游戏。这,仿佛唤起了他的童年,也唤起了他深深的痛苦的回忆。他那布满条条皱纹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漾起笑容。老马儿很想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当中,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永远都不可能了。人真是很奇怪,连这种没有等级之分和权限的游戏也如此无情地剥夺着大人们的渴望。他羡慕孩子们却又常常骂他们无知和没用的东西,尤其把一家老老少少带到千里之遥的西藏拉萨后,“无知”、“没用的东西”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埋怨妻子没有早点生个儿子,让他早点减轻肩上的担子,他的大儿子能够派上用场时,那还得要一二年,那时他老马儿还在不在人世都难说,因为人的命运是难预测的,老天什么时候想要你的命就什么时候要。他的妻子,一个从不说多话的女人也像他苦命的母亲,没有是非,没有原则,逆来顺受,甚至是拼了命地伺候好他和孩子们之外,再不懂得什么,在于老马儿更帮不上忙。但是妻子终于胆大了一会,而且非常令人惊讶的胆子,从此使老马儿一家的命运有了相当大的转机。他心底里不得不服气妻子。就说这次来西藏吧,还不是因为妻子的缘故。她不知听了哪个婆娘的话,背着他卖掉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块瓦斯针表,攒够路费跑了,过了三个多月,才托人捎话来,说她已在遥远的西藏。西藏?老马儿还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几经周折才打听到那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地方,再加上零零碎碎灌进来“那里是个宝地,是个人间天堂,怎么着都能捞到一笔钱”等等之类的闲言碎语,多少有点打动了他的心。他也曾经在外面跑过几回,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且从外面回来的人见过世面自然不用说,在乡亲们面前也不知多威风和体面哪,尤其是近几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令人垂涎欲滴。“我老马儿什么时候才能过上个像样的日子?”他经常这样感叹着。在感叹里过日子,也凑合着过了几年,俩口子把那几间严重裂缝的房子重新修葺了一番,布置了一些家什,再怎么着都像一个家。父亲时不时在弟兄们跟前表扬他,加上老马儿的能说会道和勤劳,“骗了几笔钱”,使全家十口人没有饿肚子,还有了余粮,是村里第一个摘掉贫困帽子的贫困户,为此,上面领导美美地赞扬了他一番,并叫全村人向他学习。老马儿知道自己是贫穷惯了,是个苦命人,生活还只是开了个头而已,和村里的富裕人家相比,那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他实在是受不起叫人家学习自己的这分罪,好在这时老婆跑了,他以此为借口像逃离瘟疫一样逃离了正被各种颜色装点的村庄,尽管那么地依依不舍,却还是逃离了。
  
初来西藏,老马儿确实被雪域这块亮丽的风景给迷住了。这里真的是很美,到处是连绵的高山,虽有点光秃,不长什么草,但美得那么让人心动。看着忙碌的人们,看着异地的女人们穿着时尚的服装那么优雅地在眼前飘过,老马儿的眼睛有些老花起来。这儿的女人们实在是很悠闲,而不像老家那些个女人一个个望上去黄面苦脸和死板的样子。曾经在电视上见过几回女人,那个美害得村里的人们整个地骚动起来。老马儿虽然也心动了很久,但他始终认为那是化过妆整过容什么的,要不怎么美丽得一点癖瑕都没有?要不怎么会上电视的呢|或许也都是假的,娘胎里的模样就像他们家的命运一样不会超越许多的。这回在异地他乡见到如此多美丽得有点儿过分的女子,他的心飘忽起来。爱女人是男人的天性,老马儿也一样啊!而且这里毕竟是大城市,他的老家要是搬到这儿肯定连边都沾不上。他从心坎儿里认准了这块“风水宝地”,甚至还有过感激老婆的念头。“她没有跑错,我低估了她,看来她还是满有脑子的。”怀着如此喜悦的心情,老马儿按照老婆给的地址找到了她。注视着她完全变了模样的白白净净的脸庞,老马儿的心简直要沸腾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动情地抱了抱“可爱”的妻子。他记得二十年前自己也有过一回这样的激动,不过那种激动每个年轻人都要经历,那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结婚,和别人组建一个抑或幸福抑或不幸的家庭,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一个人能否独力挑战人生的关键。老马儿那时也不例外,当老年的父亲交给他一串钥匙,把他带到空无一物的“新家”,告诉他这里将是他全部的生活和命运的时候,他沮丧到了极点。那像什么家?家里什么都没有。父亲还说他比较幸运,有几间祖宗留下来的房舍,供他们俩口子避风雨,遮寒露,再怎么说有一个家呀!老马儿想想,有道理,就任命了,就这样他和他的妻子开始了另外一种艰辛的生活。老马儿曾经嘲笑他父亲不懂得养家糊口,独立后决定活出个人样来。他拼命干活,外出也想法子捞钱,从不像他父亲那样抬不起头来和憨厚。但老马儿始终是个认命的庄稼汉,他始终认为生命的轮回有一定的限度,祖祖辈辈是啥样子就是啥样子,以为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会超越父辈们很多,所以努力拼命中还是有股听天由命的无奈。“一切都是命”他那张蜿蜒沧桑的脸就这样在贫穷的日子里苍老着。还好他的日子终于有一点点超越了他的父辈和七个弟兄们,摘掉了贫困帽子,出了点儿小名。现在……老马儿动情地抱过他的妻子后,继续深情地注视妻子。那双拖泥带水的眼睛渐渐地涌出泪水,那是感动的泪水。而当妻子把自己辛辛苦苦打工攒来的一把钱交给他的时候,从没有在妻子面前掉过眼泪的老马儿竟嚎啕大哭起来。他一向卑弱的妻子如此让他吃惊和刮目相看,这令他多少有点惭愧,当然他在内心深处里是不愿意输给妻子的,他心里有着比这更高的计划,妻子再怎么聪明,终究还是个柔弱的女人,终究在别人的手下打工挣钱,为贫穷的家做点什么。她人生的全部要义这算是点内容。她的期望不高,就是有一口好饭吃,也可以这么说,就是每一顿都吃好一点。她跑到西藏后在别人的引领下到一家餐厅打工时也这么希望的,而当他的老板月终给她工钱时,她简直是哭了好久,万万没有想到她如此一个平庸的女人还能像男人一样捏钱。她的男人知道的话不仅会赞扬她,说不定也会像别人家的女人一样,被丈夫疼爱有加,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来说这就是最终的归宿。
                                                   
(二)

新的生活在老马儿眼前闪烁,新的计划在老马儿脑海里蜿蜒。老马儿在妻子的劝说下尽情地游赏拉萨的名胜古迹,他深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饱览这么多美丽的风景不在话下,还饱览如此多曾经只是梦里梦过的女人们。但这里毕竟是他乡,容不下游手好闲的人,游览了十几天,他的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他和孩子们那么奢侈地过了几天,消耗得也差不多了。他是个男人,怎么能靠一个女人生活?加上他膝下的十几双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像在刺挖他的心。他赶紧“行动”起来才对。他在妻子打工的点子里找到妻子后说:“我出门贩卖皮子,先做点皮子生意,这不需要很多资金,风险也不大。咱们家乡的好多人就是靠着贩卖皮子富起来的。你说呢?”这是老马儿生平第一次征求妻子的意见,令妻子着实很吃惊。她怯怯地注视老马儿的眼睛——她向来就是这样怯怯地注视自己的丈夫,她从来没有抗拒过丈夫什么,知道这次也不能抗拒,便点了点头。她的眼里满是担忧。老马儿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头:“放心,我不是一个人,我带马四儿去,有个伴儿就不会寂寞的。你不放心我,马四儿你总该放心吧?”这样一说,妻子也就放心了,她甜甜地朝老马儿笑笑,继续干她的活。她的话向来不多。
   
在异地开始新的生活的奔波,老马儿很小心。他是个激情的人,他想到一个那么平庸的女人都为他铺好了谋生的道路,他老马儿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自命不凡。他要干出个名堂来。他把妻子和孩子们重新安顿好——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安顿的,妻子依然在她的老板的店里打工,孩子们该上学的上学,留在家里的留在家里——其实也不是家,他们租了间很便宜的房子,房间里摆了四张床,一家十口人挤着住,很挤,有时候巴掌大的天地里连身都转不过来。孩子们还小,只会张口吃饭,还不能帮他什么忙。老大马四儿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在世是全部的寄托。他决定随时带他在身边,培养他的经商能力。马四儿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尽管他才十七岁,但精干、聪明,骨子里天生就有着经商的天分,干什么看一眼就会。他不大爱说话,却有心计,说出来的一些话和解决的一些问题令老马儿大为吃惊。这不仅是他自己的亲身体会,从别人的赞扬声中他也非常地清楚,他也因此骄傲得很,和别人吹牛总离不了他的儿子。如果这时别人夸他儿子几句,那么他就会十二万分地高兴。但在儿子面前,他还是个严厉的父亲,尤其在儿子马四儿面前,他依然是个很少有微笑的严父;从来不夸奖他,还时不时骂他没出息和没用的东西。无论是哪个儿女每当他这样训斥的时候都不敢吭一声。他也不容易拉扯这么多的孩子,谁叫他是老马儿呢?受了父辈的影响,认为多生几个对自己的将来有很大的好处。好处是有,养育起来却并不那么轻松,但如果其中的一个能早早地派上用场,多生几个也无妨。抱着这样的心态和身受传统观念影响,老马儿也就能生几个就生几个。村里人有骂他的,也有表扬他的。他那个一直保守的父亲却非常赞扬他。“村里人不比城里人差,城里人就只围着一个或两个儿女转,到头来连个孝敬的也没有,孤孤单单的,那种生活要不得。”父亲的话使老马儿多了几分自信,也是啊,他是以他父亲为荣的嘛。父亲虽然在外面浪荡多年,自始至终没有为家做过什么一丁点了不起的事,可他的七个孩子在最贫穷的年代里生活得还过得去,至少没有一个饿死的。这很了不起。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爱着自己的父亲。
   
老马儿在拉萨这个城市里落好脚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儿子出远门收购皮子。他没有多少本钱,只能做小本生意。他的妻子打工攒的钱够他做几十张牛羊皮生意。当然贩卖牛羊皮首先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要翻山越岭,走村串户,还时时要忍受挨饿。因此临出门时妻子总为他捎上一大包饼子。他的妻子在这方面是没说的,样样做得令他很满意,只是……哎,不提了,妻子总归是女人,只能这样。
   
他和儿子出发的那天,天气非常凉爽,正是深秋时节,据贩牛羊皮的皮贩子说现在是牛羊皮的旺季,因为这里的老百姓,嗷,几乎是每家每户都有宰牛羊把牛羊肉风干的习俗,自然,牛羊皮一定很多。他听说拉萨有个叫墨竹工卡县的小镇,那儿是专贩牛羊皮的好地方,许多和他一样的乡亲们总是跑到那边去。他们来到拉萨大桥,在这儿可以等到直通墨竹工卡县的“的士”车、客车。价格也不贵,一个人十几块钱。这儿搭车的人络绎不绝。他在如此多的人群里显得有点儿土气,两只迷茫的眼睛动张西望,走起路来畏畏缩缩。他怕丢失掉儿子,从临出门都一直牵着儿子的手,一刻也不放松。他对儿子说:“咱们出门做生意,并不容易,要吃得起苦,受得起累。我四十几了,剩下的日子不多,折腾折腾几年也就行了。你呢,还那么年轻,往后的生活全部在你的肩上,你要做得比父亲还要棒,父亲对你是有希望的。”说完他又紧紧地继续抓住儿子的手不放。马四儿没有吭气,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他认定的肯定是对的——不过也是对的,他还小,能怎样呢?他默默地看看父亲过于操劳而发白的头发,心里沉沉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辆去墨竹工卡县的车停在老马儿和马四儿面前,望上去有点儿憨厚的、四十多岁的司机探出头来问他们是否去墨竹工卡县,路费每人十五元,不过司机拉满四个人才走。老马儿朝里面望了望,车里有两个人。老马儿犹豫不决,都是很年轻的小伙子,他们穿着不伦不类,头发染得红红的,深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看不清楚,估计不是什么好人,而两个人也在详细地观察着老马儿和马四儿,还朝他们笑了笑。这回老马儿说什么都不愿意做这辆车,他赶紧拉开准备上车的马四儿,用老家话很生气地训儿子:“你知道什么,真是年轻无知,机灵一点。这种人我虽没怎么见过,但从心底里感觉到不对劲。路上要是抢劫咋办?也难说,你母亲不是叫我们一路小心点吗?你以为小心指的是哪方面,就是这方面。”父子俩最终没有搭这趟车。又有一辆空车停在他们面前,马四儿急着询问价格,老马儿的眼睛却朝车里探望。车上没其他乘客,老马儿很是高兴。讲定价钱后,他们便出发了。
   
从拉萨大桥出发到墨竹工卡县,需要两个多钟头。现在是秋季,一路上的风景蜿蜒在老马儿闪过的眼前,那么诱人地牵引进他的心坎:仿佛青蛇般蜿蜒的碧蓝河流,那么露骨地流淌在河床里,青青的,蓝蓝的,绿绿的,老马儿以前只是在别人家的电视里见过,此刻如此真实地敞开在眼皮底下,令他有说不出的感动和舒畅。沿途那些个数不清的村落,掩映在绿树花草之间,偶尔有成群的牛羊游弋期间,传出来清脆的叫声,深深勾起了老马儿的思乡之情。他想起家乡那深藏在山沟沟里的村庄,山沟沟里的村庄很偏僻,一年四季和风沙打交道,因为这样一直很贫穷,也很少有别的村里的姑娘嫁到他们那个村里来。但是那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欢笑,有他的梦想,还有他的父亲和弟兄们,他们还在那儿为生活挣扎,为生活叹气。老马儿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但现在能做什么呢?他连对自己都还没有个眉目呢!还靠着妻子,一个女人,怎么能想到那么多?但他确实想如此。

(三)

马四儿和年轻的司机一路上不停地谈笑风生,谈话内容时断时续挤进老马儿深深思念的缝隙里,直钻他的耳朵,于是他能偶尔捕捉到他们的谈话,多半是关于女人的话题,还有点儿邪!这怎还了得?两个都年级轻轻的,尤其是马四儿才满十七岁,在老马儿眼里还是个孩子。马四儿一向不怎么说话,别人问话回答也极其简单,问什么答什么,不多说一句。今天是怎么啦?话如此多?而且多得很?仅是关于女人的话题?老马儿很是气愤,想遏制儿子们的谈话,或是警告一下儿子。他看看马四儿,又看看司机,两人的脸上仿佛长出了花儿,这里一朵那里一朵地灿然绽放。再看看司机,顶多不过二十来岁,谈起女人来可是有点儿肆无忌惮。想他们那个年龄的时候哪敢提女人的字眼儿。唉——终究是世道变了,连人的心态都变了,变得有点儿模棱两可。马四儿这个年龄正是接纳很多事物的时候,遇到像这种厚脸皮司机的人,再无形中灌输一些女人的乌七八糟的东西,岂不是马四儿的思想过早地受一些不正东西的影响?当然,老马儿并不是不日继夜以地盼望儿子快长大,快懂事,成为地道的帮手,减轻自己的负担。但在其他方面他又不希望他成长和懂事,因为老家有种说法和习俗,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成家立业后都要独立生活。就说老马儿吧,作为家里的长子,十八岁成家后父亲立即把几间破屋分给他,让他独立生活。面对空无一物的所谓的家,老马儿的心里很寒酸、难过。好几次夜里都跑回父亲那儿去过夜,每次都被父亲赶出来:“这么大的人了,好好不去经营和管理自己的家,不好好去调教刚进门的女人,跑到家里做什么?你以为成家了还像以前那样无法无天?真是不像话。”

“那几间房子不能住人,夜里冷得够呛。又什么都没有。做饭还得要用几块石头支起来。这哪像是家?”老马儿找借口。
“就这几间房子,你不要别的弟兄都想要,如果你有更好一点的房子,就把它让给老二马大三吧。他也快成家了,还没房子住呢|”
   
老马儿不说话,深深低下头。他的脑海里满是家里的寒酸样。不只是他的新家,还是他父亲的家,都差不了多少,矮矮低低的几间破房,挡不住风雨;一家人的穿着一直就是那么几间破衣服,这还是城里人捐款给他们的。给老马儿的那几间房子据说是曾祖父留下来的,又说是村里的遗产,不让人住。但无论怎样,作为老马儿家曾经辉煌时独立延伸的一部分,几个弟兄的心里很痒痒,父亲能把它给他,就是他莫大的心愿。他希望老马儿住进去后真的像曾经那样地“辉煌”起来,除了老马儿,对别的兄弟做父亲的还不放心。他曾说老马儿的命比别的孩子的命都大,所以决定把那几间历经沧桑的房子交给他住。住进去后未来的命运如何,就看老马儿的造化。好运还真的降临到老马儿的身上,庄稼年年收成好,外出做点烧饼生意也不错,那张嘴真的比以前更能“骗人”,使得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从此从村里的贫困户名单里一笔销掉了。生活渐渐好起来的时侯,一向默默无闻的妻子和别的女人跑了。自从她出走后,父亲要收回那几间房子,说是让给二兄弟和他的女人。遭到老马儿的坚决反对。他跑到父亲那边说:“妻子离家出走,不是一辈子不回来,她是要回来的。她只是去去就要来,她只是看看外面的世界去了而已,不像人家传的那样严重。”
  
“你能保证?女人的心可没那么软,你以为她会回来,她没那么傻。人家说一向不大说话的女人的心眼儿最多,看来没错。娶错了,为娶她还卖掉了其他几间房子。真是娶错了,娶错了|”
“她一定会回来的。”
“你还为她辩护。这种女人。怎么会让你碰上。不过再等等。也许她会回来的。半年后还没回来,房子就让给马大三。”
   
老马儿知道父亲的脾气,如果再不从他的意,房子没有了是小事,七八个孩子们不知该怎么办。他任命地顺从父亲,尽管他心里因为妻子出走的事而伤心,尤其听到别人的谣言,更使他心烦。当然,老马儿毕竟见过一点世面,知道女人们的情绪里还有一道脆弱的虚荣心。女人们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会想尽一切办法。可见,虚荣的力量之大呀|要不妻子怎么会丢下他和孩子们离家出走呢?他相信妻子一定会回来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老马儿并没有多少责怪妻子的心理,他也像父辈们那样迷信地以为他和妻子的命里终究会有这件事似的,这样想想心里也就宽慰许多。果然,三个月后妻子托人带话来说她在西藏,在一个叫拉萨的地方,经朋友的帮忙在一个餐厅里打工。生活没有什么问题,叫家人放心。老马儿得知消息的一刹那间,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赶紧把消息稍给父亲。父亲不知是高兴还是讽刺,只说了句“还是有那么一点儿良心。”而当老马儿也提出去西藏找妻子的时候,父亲更是极力反对,说如果她是个有良心的女人,不用你去找她,她也自然会来的。像她那样的女人用得着你去找?老马儿辩解说自己是去做生意,好多人不就是在外面闯荡几年发财的吗?别人可以出去闯世界,我老马儿就不行?他和父亲争执了很久才得到他老人家的同意。于是老马儿也像妻子当初悄悄卖掉家里的名贵手表出走一样,他也变卖了家里几件稍值钱的东西,凑够路费就出发了。当然,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七八个孩子呢|一路上的辛苦只有老马儿自己知道,七八个孩子顾上这个,还要顾上那个,要不人家会说老马儿半路上把女儿给卖了,莫名其妙地遭一辈子的嘲讽和耻笑,就像他们村里的马珠子一样,那年出远门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七岁的女儿给丢失了,害得几年没敢回家,这些还不说,最后连老婆都不要他了,他一气之下娶个当地的女人做妻子,发誓永远都不回老家,而老家里他父母天天在等待他回来,天天以泪洗面,而他……
   
把自己和七个孩子平安地带到妻子面前后,老马儿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看见妻子的当儿就高兴得热泪纵横。当几个孩子那么亲热地扑在妻子的怀里的时候,老马儿的心又像回到了安静的老家,那儿他们经常是这样惬意地生活着,虽然清苦了点,可他们家的气氛还是比较热闹,有点儿“鸡犬不宁”,哄了这个孩子,又要哄那个孩子,很少有宁静的时候。他的妻子话虽不多,有点儿笨拙,但是属于贤惠的那种,纳鞋、做饭、庄稼活儿、家里家外都能操持得很好,因为总是显得很迟钝的样子,所以总是忍气吞声地受人家嘲笑和欺负,因为很能吃苦,所以老马儿的弟兄们有时也竟像佣人一样使唤她,每遇到这样的事,老马儿就站出来替自己的妻子说话。他会一个劲儿地骂他的弟兄们。他尤其很生父亲的气,他觉得父亲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这让他心痛,有好几次他想暗示父亲,可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这次妻子跑到这么遥远的西藏,有父亲的“功劳”。他经常当着人们的面说她没有什么本事,长得又难看等等很难听的话。其实妻子除了笨拙和反应迟钝外,长得蛮不错的,老马儿是这样认为的,村里人也是这么说的。老马儿当初看准的也就是这一点,然后在家里人们的半答应半推却中接回家来一起过日子。起初父亲死活都不让她进自己的房间,说是她身上有一股别的女人所没有的阴气,对家里的人们不利,后来发现自从她进门后把个家收拾得巴巴实实,几十年来缺女人味的家还有那么点儿生气,至少家里炊烟不断,菜香味不断。十几口人的衣裤有人缝补,不那么寒酸了。久而久之,父亲便接纳了她,给他们操办了正规的婚事,还把祖宗留下的几间破房子给了老马儿他们,加上搬进“新房”后生活的大大起色,老马儿妻子的地位才得到大家的承认,都愿意称呼她大嫂,听上去也很亲切,不过从心底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矛盾和抵触,喜欢支使她,稍做得不满意就嘲笑她什么的。毕竟是自己的妻子,老马儿很痛爱她,不像别人家的女人虽然读称能,但在大男子主义盛行的村里,经常传来谁家的女人昨晚被打了之类的话,不过事实也是如此,村里有那么几个男人好打女人而自我炫耀,所以、他们的女人倒都羡慕老马儿的女人。现在老马儿的女人就更幸福了,远离了是非之地的小村,自己还能像男人一样挣钱和捏钱,如果村里人听到了会更加羡慕。  
 
…… 

“嘎”的一声,老马儿的思绪从幽幽的记忆中跑出来了,他懵懂地看看儿子和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啦?马四儿?”他问。
“车胎爆了。师傅换个新的就没事。你不晕车吧?”马四儿盯住父亲的眼睛,问。
“没晕车。我很好。还有多久才到?”
“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你饿吗?”
“不饿。只是有点儿累。你不下去帮忙?”
“他不要我帮忙。反正我也不懂。也帮不上忙。如果需要帮忙,他会叫我的。”
    
老马儿仔细地注视儿子那张还蜿蜒着稚气的脸,有点儿倔强、暴躁、易怒,还有点儿冷气。他记得马四儿出生前的一个晚上妻子告诉他说她梦见了一条蛇钻进她的碗里,恶狠狠地盯着她不放,她做什么那条蛇就跟着做什么,最后又把她引到父亲家的院子里。老马儿听后想了很久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赶紧把这个梦讲给父亲听。父亲听后高兴得拍着自己的大腿,连连说这是好征兆,家里将有贵人降临,这个贵人就是马四儿。因此他还专门住进老马儿的家里,倒伺候起媳妇来,不让她干重活,为了补她那瘦小的身子,竟把家里养了几年的耕牛给宰了。马四儿出生的那个晚上,父亲激动得一夜没合眼,天快发白,随着“哇”的清脆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天空和安谧的小村时,父亲才感觉自己的眼睛还能灵活地转动,也像婴儿一样“哇哇”地哭了起来。他从不离开孩子身边,他怕别人带不好孩子,包括做母亲的。他整天地把他抱在怀里和他说话。起初,人们以为他疯了,其实他是高兴过度才那样的。孩子满周岁时,父亲请了村里最好的老师给他起名和祝福。马四儿一天天长大,顽皮劲儿也一天天显露出来,他的聪明伶俐真的是村里别人家的孩子无法比拟。他也极讨人们的喜欢。父亲拼着老命把他送进了学校。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举行全校所有班级进行上山挖药材比赛活动,条件是必须选班里的能手带领去挖,而不需老师带领,同时把采来的药拿到市场去卖。比赛开始后,马四儿所在的班级,由马四儿负责带领去深山沟里挖。全班三十几个孩子,真是淘气、顽皮的年龄,再说村里的孩子一向撒野惯了,难组织和管住。上山的路上,马四儿做得很漂亮,他号召孩子们跟着他走就能采得到很多药材,如果采不到药材,他就背着小朋友们下山。孩子们的天性就是喜欢恶作剧,他们一听有人背他们下山,各个都兴高采烈。这一招还真灵,叽叽喳喳的小朋友们果然听从他的指挥上山采药。他们跟随马四儿走进连大人都平时很少光顾的深山林里,尽所能采集了不少药材。然后又拿到热闹的市场上去卖。比赛结果,马四儿所在的班获得了全校挖药材第一名。马四儿在朋友们中间出尽了风头。从那以后,马四儿经常一个人跑到深山里挖药材,然后拿到市场上去卖,所得的收入要么送给父亲,要么买来些家用东西,还买来些药给他的爷爷吃。马四儿在他那个小小年纪所做的事只要稍稍超出一些大人们的期望和预期,就认为是马四儿聪明和严厉教育的结果。他做什么事很认真很细心很利索,不拖泥带水,不优柔寡断;话尽管不多,但句句在理,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但他的毛病也随着大人们的夸奖日渐助长,他变得有点儿自私,对待别人有点儿无情,做事从不留情面,而且还很任性、傲慢。但这些是每个人所具有的人性。马四儿就这样长大了,就这样跟着老马儿来到了西藏拉萨。
   
车到墨竹工卡县时,已是下午四点。秋天里的墨竹工卡县像睡在一片黄锻里,只露出点点优美的身姿,那么诱惑地蜿蜒开来,渴望着每一个人去探究,去欣赏。老马儿下得车来,混浊的两眼明亮起来,熠熠生辉。家乡的荒凉模样在眼前闪了一下——那儿怎么着都是贫瘠的,那儿的人们一年四季都走不出那些山山沟沟,尤其是女人。这里可就不一样,比起自己的家乡来开放许多。瞧,街上的姑娘们大声地说笑,穿着露得有点而大胆,而且一点都不怕羞,看见生人来了也不像老家的女孩子们那样躲藏起来,竟是大胆地招待起来。在他们那儿这种习惯会致命的,别说刚过门的新媳妇不能这样,未出阁的姑娘就更不能这样儿。姑娘们不喜欢出门就说是教育好,是个好姑娘,要是哪个姑娘稍微调皮些,那闲话就把你说得团团转,所以大多姑娘们都很规矩,大胆的很少。说实话,看到这里的女人们如此自由地生活在一片蓝天下,老马儿觉得老家的女人们生活得实在是很可怜,走不出大山那是命,代代贫穷也是命。他的女人能走出来那是侥幸。
                                               
(四)

他们当天就住进了墨竹工卡县一家招待所。夜幕降临,躺在如此舒适和柔软的床上,老马儿辗转难眠,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妻子。妻子是他自己选中的,没有让父亲和弟兄们给包办。那时老马儿去他们村对面的村庄去见远道而来的一位朋友,经过隔河村庄一块小山坡时,老马儿给摔了一跤。摔得很重,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撩起裤脚看伤口。这时一个挑水的女子自他面前经过,因为过分的传统规矩,那女子从老马儿前面经过时,看都没看他一眼。老马儿的眼睛自那摇摆的身影闯进眼帘的那一刹那间,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经过他面前时,他看清了那张面孔,不知为什么老马儿的心渐渐地爽快起来。老马儿朝她深深地笑笑,爬起来往朋友家走去。一路上,他的眼前总晃动着她的影子,抹也抹不去,内心也有一股暖暖的幸福在荡漾。从朋友那儿回来后,老马儿时常想起那张安静的脸和晃动的纤小的身影。他向父亲提起了这件事,深受传统包办婚姻的父亲听后,大发雷霆,说娶这样的女人会折杀祖坟的。父子俩僵持了近一个多月,加上老马儿几乎住进了那个女人家里,做父亲的没办法只好同意了。新婚之夜,生平最显美丽的妻子发誓要和老马儿患难与共,牵手一生。老马儿在对待婚姻这事上的期望不高,也就是说他很满足于一个男人只拥有一个女人的哲学,他认为既然两个不同的生命组合在小小的空间,就应该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当然更需要相互关爱,所以他对待自己的妻子往往很通情达理,尽管对她的迟钝有点恼火,但在其他方面就没说的,实在是没说的。她为他生了八个孩子。八个孩子多么不容易|因此老马儿对妻子尽量做到丈夫的责任,想方设法帮她做点什么。妻子也心存感激,无怨无悔地精心伺候老马儿和他的一家人。
  
“唉——”老马儿禁不住叹了一声,这一声在如此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地响,格外地溜进马四儿正在捕捉什么声音的耳朵,马四儿侧过身轻轻地问父亲:“怎么啦?”
  
“唉|没什么,想起了你母亲,你认为她跑错了吗?”
  
“就算她不跑,我想我也会出远门的。穷山沟里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像我们的话恐怕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妈妈总算做了一会开明的女人。你千万不要责怪她,她是为了我们。”这是他儿子马四儿的话吗?怎么一下子又成熟了许多?方才说的话里越听越觉得暗含着教育他的意思。向来不服输的老马儿很不是滋味,儿子竟敢教训起他来了,往后他怎么能称强和拿出父威呢?他说:“我没有责怪过你母亲。她是对的,也是好的。”说罢,便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马儿起得很晚,生平第一次睡在如此舒适柔软的床上,老马儿的身子像永远被吸引住了似的,连身都舍不得翻翻。他脑子半醒半睡着,但整体上是迷糊着。他听见马四儿和谁在说话,他想抬头看看,却怎么都没抬起来,在嗡嗡声中仿佛做着梦又仿佛在聆听一个奇妙的故事,这些故事和着他的梦把他拖进了一个非常遥远的世界,那里有他童年的梦,有他那亲爱的母亲和死去的亲人们,他们看见老马儿朝他们走来,各个都微笑着迎接他。老马儿在走进他们的一刹那间,浑身轻飘飘的,他还长了会飞的翅膀呢|多么神奇啊|突然,一阵大风吹来,老马儿不小心跌进了深渊,他跌啊跌啊,怎么都不落地,这样跌着跌着,他就醒了。他看见一房的阳光那么灿然,整个的房间那么耀眼地一片银白,窗外的叶子那么绿得可爱,只有家乡夏天的树叶才会那么翡翠地绿。哦,还有清脆的鸟鸣从树梢上滑过,接着滑入老马儿的耳朵。许久没有听到如此熟悉、亲切的鸟叫声,好像是麻雀的叫声,在老家这种声音早几年就消失了,在远隔千里之外的墨竹工卡县听到,有种莫名的感动,还有几分伤心——几年没听到麻雀的叫声了。
                                                
(五)

“马四儿——你起床了吗?”他头也没抬地大声问。眼睛却望着洁白的天花板。
“我已经起来了。正和刘九七说话着呢|”
“刘九七?他是谁?你认识吗?”
“和我们老乡。他说带我们去深山沟收购皮子。他愿意帮助我们。”
   
老马儿随着儿子的声音偷偷地注视刘九七。一个挺年轻的小伙子,大概有二十来岁吧。一张望上去蜡黄的脸很苍白,像是有病;那双转动的眼睛倒挺机灵,但有股狡诈流露出来,说不上是讨人喜欢呢还是叫人厌恶,总之让人不舒服也不放心;那张微笑的嘴唇很薄,属于能说会道、油嘴滑舌的那种。他发现老马儿在窥探自己,很小心地问:“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你也是从甘肃来的?家里有什么人?”
“家里没什么人,从小跟着舅舅一起生活,除此之外就不知道有什么亲戚。听说父母在动荡年代把我给了舅舅做儿子,是舅舅把我抚养大的,但他老人家去年过世了。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孤儿。”
“来西藏多久了?”
“快一年了。”
“哦|”
   
老马儿没再问什么。小伙子整体上给人的印象不错,但人心还是难测,对人也不能过于信任,毕竟他是外人,不是自家人。他又看看刘九七,说:“我们今天就出发,出门做生意耽误不得。”
   
老马儿三人吃过饭后就出发了。他们的第一站是位于墨竹工卡县东部绵延一百多公里的支贡乡。据刘九七说现在那里有很多皮子,沿途如果搭不上车子,就每村每户地去收购,一张是一张,不能白跑。刘九七说得不错,也应该是这样。他们从墨竹工卡县出发的时候,凭着刘九七的认识面和那张嘴搭到了一张去支贡的车。车上坐着几个当地的庄稼人。他们和刘九七有点儿熟,他们三人刚坐上车,刘九七便和他们几里呱啦地说笑,至于说什么,老马儿和马四儿听不懂,也不便问,但从他们的言笑举止和刘九七那双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看,肯定又离不开女人呀、爱呀、情呀什么的。这是刘九七的拿手。老马儿什么都不担心,就怕他把这种言笑举止传给马四儿,而马四儿也喜欢凑他们的热闹,管他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好一味地附和着刘九七,刘九七凭着一张嘴十二分地笑,他马四儿凭着那张嘴十分地笑。终于车里的当地人知道了马四儿听不懂他们的话时,都改为用普通话说笑。这下灌进老马儿耳朵里的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题,又尽是女人的。善于玩笑是当地人的本性,不管男男女女都很会开时髦的玩笑,那些时髦的玩笑在老马儿听来浑身紧张和肉麻,听着好像自己真的像他们所说的在付诸着行动一样。他很燥热,很难受,这让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人,但他赶紧打消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努力把听觉外移,视觉外移,他看见眼皮底下的风景是那么美。曾几何时,他就是比较侧重于迷恋许多地方的美丽风景,它们蜿蜒在明媚的阳光下,望上去让人心旷神怡。风景是美丽的,但究竟美在哪儿,老马儿不清楚,他只知道很美,美得有点儿脱俗,有点儿超然。他说不清楚那些一草一木,究竟有着怎样的神气和魅力,他更不知道文人墨客笔下还有风景。他曾说,读书的、识字的、有文化的,因为较少跟绿色和庄稼直接打交道,较少跟田园直接打交道,不知道大自然的美妙和灵气,他们的笔下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像亲眼目睹那样让人感动和熠熠生辉?他们即使有,也无法与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的庄稼人来得透彻和亲切。庄稼人疼爱庄稼不亚于城里人疼爱车子是一个道理。老马儿也羡慕城里的生活,如今他又如愿以偿地生活在大城市里,在迷恋了一个多月的城市生活后,他的情感又慢慢地转移着。曾经生活在穷山沟里的时候,他和别人一样牢骚满腹,总指望着离开那里,而一旦离开了,他才发现那份感情的真实、纯朴和深沉。最是故乡亲,一点都没错啊|他的父亲年轻时在外浪荡了好几年,在外生活得有滋有味,他“改邪归正”时,他在外面的女人们无论怎样提供给他舒适的生活,他还是一贫如洗地回家来了。他说还是故乡的山山水水最让他牵挂。老马儿此刻的心情也是那样地揪心地怀念。渐渐地,他的眼眶一片潮湿,使混浊里更显混浊。他又想起了年迈的父亲,这次他出远门父亲的心里是一万个放不下,父亲怕一家老老少少地不熟人不熟地在异地生活很不容易,如果运气不好,就会沦落到讨饭的地步,这种事例在村庄里不是没有过,很惨哪|他告诉老马儿如果情况不妙就赶紧回家来,不要死撑着面子不回来。对马四儿他更是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把肠子都拔出来。马四儿很爱爷爷,为了让他安心,什么好话都说尽了。
  
“嘎”的一声,车子停了,打断了老马儿的思绪。他睁大眼睛,问儿子是怎么回事。马四儿说没什么问题,只是车胎爆了,司机已经下去修去了。老马儿叫马四儿去帮帮忙,马四儿二话没说便下车去帮忙。刘九七呢,依然倾力说他的,车上的人呢,依然倾耳力聆听,往往是刘九七说得多,那张嘴仿佛永远停不下来,也不感到累。
老马儿也下得车来,他找到正在帮忙的马四儿,轻声说他不要太亲热刘九七。他用老家话说:“他说他的,你凑什么热闹。”
“没有他的帮忙,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应付应付而已,没有别的意思。”马四儿不服输地说。
“刘九七说的那些话听上去叫人恶心,可你还……”
“爸爸,我们出门在外,不能再像老家人那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头来什么都干不成。刘九七这样做是在套近乎,其实他人挺好的。”
“但是对谁不能太随便,他随便得有点儿过火,这哪像是在套近乎,纯粹是在玩弄自己,也在玩弄别人嘛|我不许你太亲近他。”
   
马四儿不理睬父亲,老马儿知道马四儿很不高兴,可也没办法,他才十七岁,不能太放肆,他这个年龄还没到大胆谈论爱呀情呀的时侯,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变得很不像话。马四儿一直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从小成长在赞美的圈子里,较少有人说他的不是,不过他确实也很聪明伶俐,所以老马儿希望在新的生活环境里,无论遇到什么,马四儿的心态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也大体上跟他老马儿的思想相一致,他所有的一切既超越一点又与老家人的传统相一致,太超越了就会犯错误,太大胆了就会无法无天。在老家马四儿很听他的话,他近来有反抗或不满的情绪是表明他长大成熟了呢?还是……
   
老马儿此刻很想把他的这些想法告诉给妻子,听听她的意见,看她怎么说,也许她会有什么想法,毕竟是母亲,肯定有比他更细心的地方和更细腻的感情。但妻子现在不在身边,他只好和自己的心灵说话,好歹还有自己在听,这也就够了——也只能如此啊|
   
他们终于来到了墨竹工卡县支贡乡。正是夕阳残照时分,宁静的乡村沉睡在连绵的群山里,柔柔的夕阳懒洋洋地洒在青青的土地上、树梢上,洒在袅袅升起的炊烟里,洒在捕捉一丝阳光的人们的身上。啊|那么多牛羊多么悠闲,边吃草边回家;晃动的牧羊人一会儿吹口哨,一会儿大声吆喝;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急切地寻找自家的牛羊,然后亲切地赶回家。多么熟悉的乡村生活啊|这些生活在一个月以前还是属于老马儿他的呢。时隔一个月后又如此真实地呈现在眼皮底下,令老马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眶又湿润一片,他的心禁不住地想拥抱这一切,亲吻这一切,他的眼泪像斜斜细雨,不停地滑落。他真想大哭一场,真想告诉儿子自己是多么想哭。突然,他明白了这是在什么地方,想止住眼泪。他怕马四儿和其他人看见,便赶紧背过身注视远方,那儿一座高高的山峰正在努力地吸取夕阳的余热。
   
因为在车上认识了扎巴云旦老人的女儿次吉,一下车后她非常热情地让老马儿他们到自己家,她说她父亲会很热情地招待他们的。老马儿想推辞,他总觉得这样做是不礼貌的,是很不好的做法。但刘九七和马四儿执意要去,马四儿悄悄地伏在父亲的耳边,用老家话说:“爸爸,次吉是个好姑娘,他的父亲扎巴云旦老人更是个热情善良的老人,住在他们家里很方便又安全。”
“你怎么知道?”
“刘九七说的。”
“又是他说的,他的话可靠吗?我看他对次吉有意思,所以才这样儿的。他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我们又不是没脑子的人。看情况来嘛。先住进去再说。”
“只好这样了。但是……
   
老马儿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刘九七和马四儿在次吉的硬缠硬拉下已经走进去了,接着里面传来很多人说话的声音。老马儿继续站在门外,他觉得实在是没有勇气走进一个陌生的家中,更何况里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继续站着倾听里面的说话声,他极力捕捉儿子的声音,但一句都没捕捉到。他继续站着。突然,有人轻轻地拉扯他的衣袖,他回过头看,看见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正微笑地注视自己。老马儿一惊,自己并不认识他。正在纳闷的当儿,刘九七和马四儿出现在眼前。马四儿赶紧站在他们中间,对着满脸惊讶的父亲说:“爸爸,他就是扎巴云旦老人,次吉的父亲。老人家想叫你进屋呢。”
“可我不认识他。”老马儿紧张地说。
“一回生二回熟。人家的一片心意你不能辜负。走,进去。”
   
老马儿转过身对扎巴云旦老人笑笑,扎巴云旦老人赶紧拉住他的手,把老马儿半拉半推到自己家里,而且还没等老马儿的眼睛适应傍晚他家的光线,他硬是把他拖进了自己楼上的房间。里面点着蜡烛。扎巴云旦老人用比较流利的普通话说,他们村里还没有电灯,说是政府明年就给解决。我们盼望电灯盼了好几年,终于快盼到了。有了电以后,干什么都方便。
  
“那也是。”老马儿说,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有了电还可以看电视,现在村里大搞精神文明建设,我们那儿很火,这样村里富裕人家的日子就更好过了。”老马儿不敢多说话,因为他觉得自己还不了解扎巴云旦老人的脾气,加上普通话说得也不标准。怕说多了会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刚才也是这样对马四儿说过的,不知马四儿在父亲不在身边时把握住没有。小孩子难免有管不住嘴的时候,但马四儿会把握住自己,他向来话不多,老马儿可以放心他。
“你来西藏不久吧?”扎巴云旦老人的声音。
“哦,不久,一个多月左右。”
“家里孩子也不少吧?马四儿是老大吗?”
“我共有八个孩子,马四儿是老大。你呢?”
“和你一样八个孩子,次吉是最小的。她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今年才十七岁。我三个儿子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但每月给我寄钱,算是尽点孝心。次吉这个丫头,很调皮,从小给宠着,书也没好好读,现在跟着她姐姐在外面做小生意。她可真自由自在,想做生意就做,不想做了就跑回家来。她什么都不愁,整天乐呵呵的。”
“你家的情况这么好,她用不着负什么担,而且也正是贪玩的年龄,你就让她尽情地玩吧。”
                                           
(六)

等老马儿的眼睛适应房里的光线,他才抬起头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非常宽大的房间,足足有两个十一二三平方米的房子那么大,四面墙壁上尽是五颜六色的各种图案,连梁上都是;桔黄色的雕刻藏式家具透出明净的油亮,它几乎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二。上面摆着佛龛,佛龛里摆着几尊佛像,面前又摆了很多供佛像的圣水和酥油灯碗。墙壁上还有几幅唐卡,唐卡上的白度母、绿度母等佛祖睁着光明的眼睛,慈祥地注视着一切。老人说这些唐卡是祖传留下来的,有一些历史,如果能卖还能值几个钱。
  
听到“卖”这个字,老马儿的耳朵分外明亮起来。他在路上,听刘九七说只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可以买下来,尤其是唐卡、佛像之类的,如果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话,就会发大财。老马儿细细地看那几幅唐卡,有一点旧,肯定有历史。他看过之后,坐在老人的身边,微笑着说:“你说那几幅唐卡有一些历史,有一百年的历史吗?那可是你家的无价之宝啊。你要好好地珍藏。”
   
扎巴云旦老人一听有人如此热心地夸赞他的唐卡,而不像以前那些做生意的听说他的唐卡能值钱就赶紧打主意,便很高兴。他自豪地说:“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尤其是最小的那幅唐卡据我父亲讲有五百年的历史。祖辈们把它们一代代留传时,千叮咛万嘱咐说即使怎样困难到穷困潦倒都不能卖的遗嘱。到我手里的时候情况这么好,就更谈不上要去卖,我希望它们在我之后继续留传下去。我相信儿辈们会遵循遗嘱的。”老人说着用手轻轻地抚摸那些唐卡,他说他每天要抚摸它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种爱好。
“这是多么珍贵的遗产。”老马儿说,“你可要……”
“吃饭了——”楼下次吉的声音在大喊。这一声打断了老马儿将要说的话。他有点生气,因为他从自己的角度考虑,怎样能寻求到挣钱的机会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一声“吃饭了——”真扫兴。
   
饭桌上,扎巴云旦老人家的十几口人都在,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孙子以及他的儿媳,个个都非常热情地招待他们。刘九七的嘴依然不停地说,虽然令老马儿说不出地讨厌,不过在这种时候他倒希望他不停地说下去,要不然这空气还无法融洽呢。次吉的话也有点多,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可真诱人,仿佛有传达不完的情感。刚开始老马儿不觉得怎么样,但越看越发现那双眼睛的妩媚和动人;那张偶尔关闭的小嘴有点儿像电影演员专门精心涂过的那般性感,比那双眼睛更有诱惑;那双纤细的小手……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也是个很性感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像老家的庄稼一样深深嵌进他的心坎上了。老马儿只对他的妻子动过心,虽然偶尔和别的女人调调小情,但从没有为哪个女人动过真心,更没做出过违背良心的事。但是此刻看见次吉的那一瞬,他的心不知为什么竟然有种莫名的活力和激动。在这张饭桌上,除了她最吸引人之外便没有别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她,这也是眼前这个纯情的女子悄悄地蜿蜒进老马儿的心灵深处的原因,当然也是让他动心的原因。他的心很乱,一会儿是妻子瘦瘦的面孔,一会儿是次吉清秀的面孔,一会儿又融汇成次吉那张无法抗拒的眼睛。老马儿很恼火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对年轻的女子动心。他又很轻信自己,这把年纪竟然萌动如此热烈的激情,表明自己的生命还年轻——其实也还年轻,不过才四十几岁嘛|由于生活的压力使他看上去与实际年龄不相符,如果以后生活好起来,吃得好一些,蜡黄的脸儿自然会红润起来。他这样想着,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射向次吉的热情飞扬的脸蛋。不过他不敢太放肆地注视她,因为他眼睛的余角发现有个人也正大胆而热烈地注视着她。那双注视她的眼睛说不出地令人厌恶,那么热烈,而且还有点儿邪,有点儿放荡。他的那双粗燥的大手多么想去握住那双纤细的小手,老马儿发现四只手时不时有意无意碰触着,说不出地肉麻。但是很庆幸的是次吉对刘九七热烈的表示无动于衷,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总是柔柔地注视马四儿,她的身子也微微倾向于马四儿,如果换个安静的场所,肯定就会依偎在马四儿的怀里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她对马四儿的细心可是尽人皆知。比如马四儿吃饭不小心衣角粘了油渍,她立刻拿起毛巾替他细心地擦掉,又比如马四儿出去方便,次吉就会跟着守候在外面,好像马四儿是个三四岁的孩子。每当次吉如此疯狂示爱的时候,马四儿是装作不知道呢?还是没觉察到,反正他一声不吭地吃他的饭,除了给父亲夹夹菜,给父亲盛盛饭,别的他什么都不管,对次吉更是冷淡,既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老马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为马四儿捏着一把汗,心里骂他没出息:“真是没用的东西|真是……”他想用老家话说说马四儿,叫他对次吉稍微热情一点。但刘九七的大胆直射进的他的心坎,使他很生气,也消磨了他的勇气。他想,如果自己把心中的焦急告诉给儿子,如果他领情的话还算拣会面子,如果不领情就让他下不了台。唉——还是算了吧|一切看他的造化|
   
不过老马儿对次吉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他不满意次吉的直率、大胆。女孩子应该含蓄一点,才显得美丽、可爱,她和马四儿、刘九七才认识不过几个小时,就对马四儿产生那么热烈的感情,而且不管父母和别的人在场,更不管别人的眼光,倾心对待马四儿。在老家未出嫁的女孩儿哪敢这样。这样子还了得?臭名远扬是小事,能否嫁出去才是大事。唉——还是这儿的女人们幸福,无论是结婚的还是没结婚的都比较幸福,喜欢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不像老家女孩儿无论再怎么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说出口,而且许多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不成也得成,死规一条。不过近几年还好一点了,两颗相爱的心往往会成为现实,姑娘们出门的多了,看上哪个小伙子暗送秋波的大有人在,偷偷约会的也有,不再是什么稀奇事,但怎么样都比不上这儿的姑娘这么大胆。老马儿毕竟是受了传统思想,尽管也曾经外出过,见过几回世面,而且他也挺通情达理,不怎么看重那些个条条框框,总觉得是人就应该随心所欲地生活,但是像次吉这样太大胆太直率的他还是有点儿心怵。他也知道次吉这样的姑娘的感情来得快,也消失得快。她的感情一旦立刻对某人产生,就会赴汤蹈火般地执著、火热,但如果兴趣减退,那么这份感情就会随之消失,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可以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也可以恨一个人恨得咬牙切齿。老马儿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现实中往往也是这样儿的,尤其是现代女性哪还保留有古典的那种“长假式恋情”,现在的感情和恋情就跟时代的步伐一样,求快,求实,还要求美。毕竟是时代不同,人的心态也不同。这也许是对的,也许是……总之,老马儿的思想在此刻却转不过弯来。他努力朝健康的方面考虑问题,很想看淡眼前的这一幕,抹去因次吉的大胆和直率烙下的阴影,可惜怎么都抹不去了,因为自己的心在抵触的同时,还存在着丝丝激情和感动,也就是对眼前这个女子产生了萌动春心的爱意,所以在心底作出一万个抵抗也总留条缝让美好钻进来,所以无论有什么样的情绪都能容纳次吉的身影,容纳她的直率和大胆。
    
老马儿这样想的当儿,从眼角下偷偷看了看次吉一眼,她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马四儿,那双动人的眼睛仿佛要把马四儿看穿。老马儿的心猛地一惊,天啊|他低低地发出声音,这是一双怎样魅力四射的眼睛?不看还能控制住,一看让老马儿的浑身燃烧起来。他仿佛觉得那双眼睛是在看自己,而不是别人,更不是自己的儿子。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胸脯,像动情的姑娘那般起伏不定;再摸摸自己的腹部,也跟着一起起伏。他又想起妻子,此刻她正是休息或进入梦乡的时候,她的头贴着谁?梦里的老马儿还是那个孩子?老马儿不在时,她喜欢搂着小女儿马尕青睡觉。当然有老马儿在身边,她自然是抱着他睡觉……他看看扎巴云旦老人,老人正自在、快乐地喝着酥油茶,他好像对饭桌上发生的那些个诱人的一举一动漠不在乎,无动于衷。他微笑地,默认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流露出应该这样的味道。而马四儿却冷冰冰的。老马儿很想替儿子接受这份情意,很想扮演儿子的角色和次吉传递情感。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也不能这样做,他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想想总可以吧.
                                              
(七)

离开饭桌重新和扎巴云旦老人上楼走近他的房间时,马四儿轻轻抓住父亲的衣袖,眼睛里满是恳求。他诚惶诚恐地小声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楼下,你知道次吉她,我没办法对付。”
“姑娘挺不错的,虽然有点儿直率了些,别伤了她的心。你们只是交往,又不做别的事。这也需要父亲帮忙?”
“可是你知道她热情得很,万一有那种想法,我该怎么办?”
“你说的也是,这个丫头对你太痴情了|出门在外,千万不能做伤害人家的事。这样吧,我先上楼去,你呢,就看情况来。如果次吉是在不放过你,就到我房里来。”
“我想现在就跟你去。”
“马四儿,你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次吉这丫头挺不错,能谈得来就谈。人家是那么爱你,你不要辜负了她。”
“你说话也模棱两可,一会儿叫我跟她交往,一会儿叫我别伤了她的心。可我对她没感情,她太随便了。在车上的时候对刘九七有意,到她家门口时又对我好起来,我不喜欢这样的姑娘。我看刘九七追她追得很辛苦,就随他去吧。我反正跟你上楼。”
老马儿想想,说的也是。他不能强迫儿子。但是人家的盛情很难拒绝哪,就算不爱,也不能就这样撤退。他又说:“你去应付应付,然后到我房里来。”说罢便上楼。
   
上得楼来,老马儿想上床休息,但扎巴云旦老人兴趣盎然,他拉着老马儿的手,热情地说:“我看你儿子为人老实,话又不多,也挺机灵的,是个能干的人。我女儿次吉刚好和他年龄相仿,而且对他也不错,我看他们挺般配的。”
   
老马儿的耳朵在聆听的当儿,心里却想着次吉的眼睛。是那双眼睛打动了他的心,使他浑身燥热难受。次吉是幸福的,此刻,刘九七是疯狂地追求,马四儿虽然一点都无动于衷的样子,但心底说不定也在偷偷喜欢,老马儿爱慕着,但只有暗恋的份,而且谁都不知道他老马儿爱慕次吉的事。他也不可能公开,他只能偷偷地爱,偷偷地想,偷偷地过瘾一回。他想到马四儿的时候,一方面替他着急,一方面又为他捏汗。着急是因为次吉人还不错,且又那么爱着马四儿,而且在老家娶个媳妇光财礼就要万把块钱,穷人家娶个媳妇甚至会弄得倾家荡产,在这儿如此自由的恋爱空间里,娶个便宜的媳妇是不幸中的大幸,加上自己对次吉也有爱慕之心,便如“肥水不外流”思想的做怪,不希望她的心倾向于刘九七。刘九七八成是不可靠的,把目前次吉这样好的姑娘交给他,谁都不放心。扎巴云旦老人对他也不怎么样,爱理不理的。如果不是看老马儿和马四儿老老实实的样子,早就赶他出门了。为他捏汗是因为马四儿不喜欢次吉,又不知道怎么去拒绝,其实老马儿也不知道是拒绝好呢还是……他的耳朵分明听到次吉在楼下院子里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这又一次引起他深深的爱慕。这样一来,老马儿是替自己着急呢?还是替马四儿着急?连老马儿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他的耳朵又捕捉到次吉说话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星空,那么刻骨地渗进老马儿的躯体里。”我有点儿发疯了。”他自己对自己说。

 “你在想什么?”扎巴云旦老人问。这声音也像来自遥远的星空,很让人震撼。
“没想什么,只是不知道你女儿是否真的喜欢我儿子。”
“我看我女儿没问题,倒是你儿子好像不喜欢。我看得出来,你儿子有意在躲避。你要好好劝劝他。次吉一直梦想着要找一个从外地来的人,她这种想法刚开始遭到家里所有人的反对,尤其是她母亲,为了这事还跟她一年没说话。一年以前,他和我们这儿的一个小伙子谈过一阵子,后来不了了之没结果,这件事给女儿的打击很深,她发誓要找一个从外地来的,不找本地人。”
“那时候次吉也是这么热烈吗?”老马儿的心在往下沉。
“没有,他对那个小伙子很冷淡,大概是没有从心底真正喜欢上他吧。我很少过问年轻人的事。他们的想法和我们一点都不同。有时候想想自由恋爱害了现在的年轻人。你说是吧?”
“这里的情况我了解不多,但在我们那边还在为争取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努力着呢。每次改革开放的风刮过来一次,人们的思想就要解放一次,尤其是年轻人,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遵从父母、遵从长辈了,他们不再是听话的一代。我不明白很多道理,只是觉得这种现象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究竟好不好我就不知道,毕竟我们识字不多。不过总觉得这边的女人很幸福。”
“也不见得,你只是看到我家的女人们比较活跃以外,其他有些地方不怎么样。以后你肯定会在山沟沟里转游一些时日的,你会知道的。咱门还是谈谈儿女们吧。你说次吉这丫头怎么样。配得上你儿子吗?”
“哦,配得上|配得上|”老马儿的心还在下沉,不为别的,只是刚刚听到次吉曾经有过恋爱史,心里不是滋味。马四儿可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
“从马四儿走进我家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留意他,尤其是女儿喜欢上他后,我就更高兴了。马四儿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你女儿也是。长得很漂亮,跟着姐姐在外面做生意,一定也很能干。”
“如果她找到诚心如意的人儿,我就更放心了。你儿子如果对她有意,我是很乐意他们交往交往。你呢?”
“只要你愿意,我肯定是赞成的。不过……不过,刘九七对次吉也很喜欢。他对次吉紧追不舍。”
“他这人很狡猾,也不老实,爱吹牛,乱说话,自以为了不起,这样的人我不喜欢,次吉也不怎么喜欢他。当然,如果次吉喜欢他的话,我也会反对的。”
   
老马儿没再说话。他脱掉鞋子想上床。这时他听见马四儿的声音,混杂着刘九七的。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凭着敏感,他相信马四儿和刘九七发生了口角,因为同为一个女人,而且那么明目张胆,不发生摩擦才怪。声音越来越大,老马儿赶紧跳下床,下到楼下,他看见刘九七和马四儿真的在院子里吵架。因为双方都用老家话在吵,别人听不懂。老马儿生气地站在两个人中间。他一声不肯,眼睛却虎视眈眈地盯著两个人的脸。毕竟是长辈,马四儿和刘九七停止争吵,不服气地面面相觑。老马儿重重地润润嗓子,用老家话低沉地说:“为了一个女人,在人家家里吵架,不觉得害羞吗?想想,我们第一次到人家家里借宿,要留下好的印象。真是两个没用的人。快进屋休息,明天还要上路。”
   
老马儿说完,上楼走进屋里。他默默倾听外面的声音,外面静悄悄的,死一般寂静。他想看看繁星,却发现次吉的屋内有烛光在闪烁。“这个丫头还没睡呢|”老马儿自言自语。“也真是的,才真正认识不过几个小时,就爱得死去活来,如果再呆下去,他,马四儿,刘九七不出事那才怪。真是太胆大,太胆大。”突然,他看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微弱的烛光里,然后看不见了。老马儿的心“咚咚”跳个不停。那不是次吉瘦小、纤细的身影,绝对不是。次吉是他脑海里演绎了千百次的女子,无论把她想象成放在什么地方,变换千百次的姿态,他都能辨认出来。那么,会是谁的呢?老马儿不知道,但他极力回忆那个身影,有点儿像马四儿的,这个问题在闪现的同时便又立即否定掉了。他可不希望马四儿半夜三更在一个姑娘的房间里,即使是谈一些正经事也不行。刘九七的身影么,有几分相似。对,一定是他,除了他没有别的人。他的眼睛是不会放过她的。现在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而次吉的房里又亮着灯。不行,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能便宜了谁,无论是马四儿,还是刘九七。这样想着,他蹑手蹑脚地跳下床,轻轻地打开门走下楼梯。他首先想到的是马四儿,只要他规规矩矩地在房里睡觉,他就放下五分的心了。他站在马四儿的窗前,凝神聆听里面的声音。里面有重重的鼻声传出。老马儿不敢出声,他生平第一次像做贼似地感到心虚和胆怯,两腿发软,浑身紧张得有些麻木,两只眼睛里满是恐惧。他怕别的什么人也许正在偷看他的行踪,手心里、脸峡上、脊背上都是汗。他的眼睛看见次吉屋里的灯给吹灭了。这下到处都是一片漆黑。他又蹑手蹑脚地走进马四儿睡觉的那间房间。“马四儿——马四儿——”他小声地喊。在得到儿子确切的回答后,他紧张的身子才瘫软下来。

“什么事?爸爸?你怎么还没睡?”
“有人到次吉的房里去了。我很担心。”
 “那肯定是刘九七。你没有拦住他吗?”
“我只是刚刚才看见。你赶紧到次吉的房里去看一下。我们借住在人家家里,无论谁都不能出任何事。你快点|”
马四儿迅速地穿好衣服便出去了。老马儿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外面的响动。他听见一扇门开的声音,心又“咯噔、咯噔”地狂跳起来。正在这时,马四儿进得门来。“刘九七呢?”老马儿问。

“他确实在那里。他不肯出来。他说我多心,叫我先回去睡觉。”
“你就回来了?你相信他?我早知道他这个人不可靠。”
“这是别人的事,我们不要去管。我们只管做生意。”
“如果次吉出事,明天就别想走出这个村子。村里人是不会那么轻易饶人的。你快去把他叫来。”
   
马四儿又出去了。不一会儿拉着刘九七进来。一看到老马儿在这儿,刘九七有点害怕起来。他呐呐地说:“我只是……只是……跟她说说话,没有,没有做什么事。我对天发誓。真的没做什么事。真的没做。”
  
“如果真做了,你还能逃得出扎巴云旦老人家的这道门槛吗?你在外面闯荡了那么几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别看次吉一家人开朗,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如果真出事,她们第一个站出来指责你。我看你小子对次吉也不是真心的,就别打那歪主意了。睡觉吧,时候不早了。”
                                                 
(八)

第二天,天气是难得的好。老马儿早早就起床了。他舒展舒展一夜因紧张而麻木的身子,来到院子里。次吉、马四儿正在那里说话,好像在争论什么,看到老马儿走近,都微笑着向他打招呼。老马儿发现阳光下的次吉很迷人,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充满着年轻人应有的活力和朝气,想昨天就是这双眼睛打动了老马儿闭塞十多年的感情源泉,此刻望上去依然让他的心震动,依然让他的浑身燥热。当年第一眼看到妻子时都没有这种别样的感觉。他的内心里其实很欣赏马四儿和她在一起时的情景,那怕那些情景单调得没有什么词可以描写,对老马儿说光看着自己所仰慕的人在那儿也就足够了。不是吗?最美是最爱之景,说得一点都不错。
  
老马儿很想就这样静静地、甜甜地窥探阳光下的次吉,想让自己这颗喜欢她的心拥有片刻的感动和激情,却看到扎巴云旦老人笑呵呵地走过来,拉住他的手,叫他去喝酥油茶。他对老马儿更是热情得很,他走到哪儿,都要让老马儿陪着。吃饭时,硬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他对昨晚上发生的事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的家里人也都不知道。真是谢天谢地啊|老马儿那颗一直沉着的心宽慰了许多。
   
吃过早饭后,扎巴云旦老人带着老马儿到附近的村子里去转转,看看有没有皮子。马四儿和刘九七上路到比较远的地方去看。在附近的村子里,靠着扎巴云旦老人的帮忙,老马儿收购了二十几张皮子,价格都很便宜。老马儿在心里计算着,这些皮子拿到拉萨市场上去卖,如果价格好的话还能赚它一大笔,这可是好兆头,不知道马四儿今天的买卖怎么样,以他的精明,肯定也不错。只是那个刘九七不是很可靠的人,他总不会让马四儿上当受骗吧|为了一个女人,他都跟马四儿争吵,牵涉到利益问题肯定也会自私的。这可怎么办呢?马四儿是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和别人结伴做生意,吃亏是难免不了的,也应该吃点亏受点挫折,人的一生总不能平平坦坦。马四儿一直是在人们的赞美声中长大的,由于他生在老马儿家境比较好的日子,没受过像老马儿他们曾经受过的那么沉重的苦,有吃的有穿的,还能拿出些零花钱满足孩子们这样那样贪得无厌的企盼和胃口。所以马四儿是幸运的。老马儿一直希望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多多少少受点什么挫折,让他明白生活的艰辛和在磨难中教会做人的道理,希望马四儿堂堂正正做人,就像对待次吉这件事上,他就希望他应该主动坦白,是爱就爱,没爱就大大方方地放弃,别顾虑那么多。但通过昨天夜里的事儿,老马儿觉得马四儿还没成熟,要不,眼看着刘九七就要玷污次吉,他有权利去制止或是去维护她,他完全有这个权利,因为次吉是那么深地爱着他,看在这份难得的情面,马四儿都不应该置之不理,无动于衷。当然,在生意场上狡猾一些没关系,但对待情感问题上可不能这么随便。尽管老马儿也有爱与被爱的私心,而且对次吉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如此强烈地产生爱意的女子,他也很想去大胆地爱她,但他有妻子孩子一大帮。所以在这件事上,他对妻子可一点都不马虎,妻子是他的命脉,可以这么说。对妻子的爱是在心底深藏的生命的要义。次吉既不能与他的命运连接在一起,更不能与他同呼吸于一片蓝天下的空气,她只能在老马儿那么久贫瘠的心灵里的一个若隐若现影子,只允许停留一会儿。妻子可不同啊|永远不同|唉|怎么又想起了她?
   
老马儿这样想着,可他的脚步却慢慢靠近着次吉。这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像这样美丽的姑娘老马儿以前在电视或电影中见过几回,那时他也有过心动的感觉,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对偶像的崇拜吧|他不大懂,只觉得那时在人们面前很喜欢炫耀某个明星,夸得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脸红。而现在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生出的那种莫名的感觉不单纯是崇拜,而是爱,因这爱,使他对她的那份感情无可言喻。
“次吉。”他在嘴里轻轻地叫着这个名字,没想到却叫出了口。让在那儿晒太阳的次吉给听到了。
“什么事?”次吉问,声音极甜,又一次震撼着老马儿的心。
“哦|”老马儿有点儿紧张,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嗯——你想出去走走吗?你们这个村庄很美丽,我想出去转转。”
“你还要去收购皮子?”
“不、不、不、我不收购皮子,只是去转转。马四儿他们天黑以前才回来,你父亲又喝酒去了,没人陪我去。你愿意去吗?”
“愿意去。去哪儿?你说。是先去山上看看?还是去河边?”
“先去山上吧。”老马儿说,声音极温和。
   
老马儿的脚步很少有地轻快、稳健,他的心中充满了阳光般的温暖,有股说不出的感动牵扯着每一根神经。他的心沸腾着,燃烧着;他那浑浊的两眼发出寒星一样明亮的光,连一眨一眼都光芒四射;他的嘴角总是挂着笑,仿佛永远都闭不拢。他很小心,很谨慎,一路上有次吉在那而喋喋不休,说说笑笑。当然,她的话题多半不离马四儿。她说起马四儿的时候,两眼熠熠生辉,脸颊绯红。她把马四儿完美地神圣化了,几乎是她心目中最高贵的白马王子。“马四儿是我寻找了好久的人,他很老实,看上去也很精明能干,最重要的是他心眼儿好。是这样吗?”
“是这样。他从小就很听话,很聪明。得到许多人的夸奖。在学校里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在家天天帮助他妈妈干着干那。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你也很不错啊。长得又漂亮,家庭条件也不错,以你的条件,一定会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好人家。”
“你反对我和你儿子谈恋爱吗?我可是真心地喜欢他。”
“我很赞成你们成为好朋友,赞成你们来往。年轻人嘛,应该多交朋友。”
“我的意思是说那种……那种……”次吉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那双垂着的大眼睛含情脉脉。
“是哪一种?”老马儿探究地望着她的脸,故意问。
“是……是比普通朋友更好的那种,也就是说做他的女朋友。你看行吗?你不反对我们吧?”
“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反对呢?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你也喜欢我?”次吉瞪大眼睛,惊讶地问。那双美丽的眼睛更显美丽。
“是啊|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像我那些个女儿们一样调皮,可爱的样子。怎么,这也不行吗?”
“行、行,你也是马四儿的爸爸,马四儿喜欢的我也喜欢。你喜欢我父亲吗?他挺喜欢你和马四儿的,他说你们两个心眼儿好,人也很老实。我父亲不喜欢不老实的人,刘九七就是那种人。他以前来过我们家,爸爸看他不怎么样,就劝我不要喜欢上那种人,其实我我也挺讨厌他。”
“人家可是很喜欢你。”
“他以前也这样追过我,我不喜欢他就不喜欢。我就喜欢马四儿,一眼就喜欢上了。天黑之前又可以看到他,真让人高兴。”
   
次吉带老马儿来到她家后面不远的山坡上,她经常到这儿来玩耍。他和老马儿并排坐在山坡上一块干净的地方。因为两个人的谈话时常中断,中断时空气比较凝固,两个人都感到有点儿尴尬。为了打破这种僵局,老马儿拾起脚底下不知谁,也许是次吉玩过的小石子,教她玩一种游戏。这种游戏老马儿小时候经常玩。现在这把年纪了,抱着一颗充满爱意的心来教眼前这个让自己心动的女孩,仿佛又让他回到了童年,内心充满了激动。他边教她边和她玩,四只手时而碰在一起,这时两个人都会会心地笑笑,这时四只眼睛里满是快乐,自然老马儿更高兴。每当他们两个人的手因玩游戏而碰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极力压抑内心的激动,故意输给她而让她更加快乐。次吉很快对这种游戏发生了兴趣,她娇滴滴地缠着老马儿一直和自己玩下去。
   
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满天的晚霞衬托着次吉和老马儿的身影。他们心领神会地笑笑,在晚霞的光辉里回家。回去的路上,老马儿心中有股深深的眷恋,说是在,他不愿意离开次吉,他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他曾经谈恋爱的那会儿,由于生活所迫,没体会到恋爱的甜美,只想到谈恋爱是为了成立一个家。但现在感情再度燃烧在心里的时候,尽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不过就这样爱着,也让他心满意足,表明他的心还年轻着呢|还有爱的权力,不过也是,才四十出头,正当风华正茂的年龄,怎么说老了呢?人家跟他玩笑说还年轻,还可以续妾的吗?如果家境好,他可以再续一个也不为过,要是早几年还可以,现在可不能这样儿了,首先的一条就是政策不允许,再说他本人的良心上也过不去。一直以来,他始终很矛盾,按照老家的习俗,在他懂事的时候,续妾的大有人在,他父亲也是其中之一。老马儿虽没见过,但父亲时常说起关于他和别的女人的故事给他听,他也倒赞成老马儿再续一个,只是老马儿没有答应。他说连一个都养不起,那么多女人他怎么养。这时父亲就骂他没出息。没出息就没出息。老马儿在内心深处不是没偷偷爱过别的女人,只是无论对谁都没有产生像此刻这么深的感情。此刻,他整个的心儿是沸腾的,他的血液流淌得多么快,他的浑身燃烧得多么难受。但怎么着都得忍受,忍受,再忍受。谁叫他是老马儿,谁叫他生在比较艰苦的年代,而没有生在幸福的年代。如果自己还没有成家立业,如果还……那么他绝对要拥有眼前这个让他心动的女孩。唉——他在心底发出无限遗憾的感慨。“我们回家吧|”他轻轻地说。眼睛却深深地盯着次吉的脸。盯得次吉都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脸问:“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很漂亮,我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老马儿鼓起勇气问。他希望得到满意的回答,又希望得到不满意的回答。
   
次吉奇怪地睁大那双美丽的眼睛,惊讶地探究地注视他。夕阳下,老马儿的脸温和,安静,流露出深深的爱意。“他说的是真话吗?”次吉在心中这样问。她不相信自己,更不相信眼前这个即将跨入中年行列又不失年轻人风度的男人。她从没想过要喜欢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差那么大的男人,更没想到彼此在感情上有什么纠葛。他还惊讶于眼前这个男人明明知道自己喜欢和爱上的是他的儿子,还向她表示爱慕之情。难怪自己向马四儿发疯示爱的时候,眼睛的余角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另一双眼睛的锐利和深深的无奈。这叫什么呢?她说不出口,只是觉得心里很乱。她一下子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心里爱的是马四儿,想的是马四儿。她也知道眼前这个人突然之间向她表露心迹的时候,拒绝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拒绝他,别说得到他,恐怕连马四儿的心都得不到。他做为马四儿的父亲,有权干涉儿子,自然如果拒绝他也会干涉自己和马四儿的来往,搅乱这段情。她该怎么办?答应吗?她又瞪大那双美丽的眼睛,朝老马儿深深地望过去。她的眼睛触到老马儿的带着期望的眼睛,她赶紧低下头注视地上,仿佛那里有答案。

“其实我只是说说,你没有必要放在心上,你爱的是马四儿,你就大胆地爱吧,我支持你们。”
“如果我拒绝,你不反对吗?”那双眼睛出奇地美丽,也出奇地明亮。
“我巴不得你们真的好好谈恋爱,好好交往,你将来做我的儿媳妇的话,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能反对呢?我刚才不应该那样说话,不应该对你有爱慕,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资格去爱一个像你这么美丽可爱的女孩,何况又那么热烈地爱着我的儿子的,怎么能拒绝呢?怎么舍得给别人呢?”
“如果我拒绝你,你真的不反对?”次吉仍然不相信地问。
“不反对,一点都不反对。只要你们在一起,我很高兴,你父亲也很高兴。”
“如果我拒绝,你还会喜欢我吗?”次吉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依然会喜欢我吧?”
“喜欢,当然喜欢,我要把这份感情埋藏在心里,埋藏它一辈子。这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感情。我以前也喜欢过人家,但那只是逢场作戏,从没有当真过。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你的眼睛就喜欢上你了,可惜的是没有资格爱你。”
“你对你妻子也没有感情吗?”
老马儿盯盯地望向次吉,沉思片刻,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在操持家务方面是没说的,对我也很好。我对她的感情属于平淡里见真情的那种,二十几年来,患难与共,心心相印,走完了大半个人生。她是我和八个孩子们的命脉。”
“你这个人可真好|”
“好什么呢?好在哪儿?有老婆孩子,还要去爱上一个不可能也没有任何结果的姑娘,白白给人家添麻烦,说出那么些没意思的话。你说是不是?”
“才没呢|你说的都是老实话,我喜欢这样的人。如果马四儿也给我说说他心里的话,就别提我有多高兴。我很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她的声音变成了柔柔的呢喃,柔得叫人浑身软软的。老马儿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次吉的肩上,极其温和地说:“我们回家吧,他们会担心的。说不定马四儿他们回来了。”
   
马四儿和刘九七果真回来了。他们俩的生意也不错。刘九七高兴得又叽叽喳喳起来。他在次吉面前的表现看上去很滑稽,一天不见,几乎是倾力表现自己的感情和相思之苦。马四儿却不同,他依旧冷冰冰的,对谁都不想理睬的样子,而且总愁眉苦脸的样子。老马儿知道他的心事。他实在是不愿意看见次吉,不愿意面对她那火热般的感情。从他脸上明显地读出这些,他甚至是讨厌在这儿呆下去,还好他没有表现得太不满意的样子,还能随机应变。是啊,只要不要让次吉瞧见他逃避的表情就行了,她看见了不知道伤心到什么地步。但是马四儿老这样愁眉苦脸,不引起人家的怀疑那才怪。老马儿实在看不下去,走到马四儿身边,用老家话低声地对他说:“你要表现得好一点,人家对你很不错,如果你心里十二分地不愿意也不能这样儿,我们的面子往哪儿搁。做人要懂得给人家面子。就算你不喜欢她,就装作喜欢她,这样我们在这儿吃口饭还能咽得下去。”

“这样的话我会伤害她的。”
“那你就跟她说清楚,不要让人家白白想你。”
“我,我……没那个勇气。”
“那就将就着点吧。我来对付她,我有办法,你放心。”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第二天马四儿和刘九七准备到拉萨贩卖收购来的皮子。他们三人这次靠着扎巴云旦老人收购了近两百来张牛羊皮。看着那一张张牛羊皮,老马儿的心乐开了花。他想起自己这两天因为担心收购不到多少皮子而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可以踏踏实实地笑笑,乐乐。马四儿和刘九七临出发时他也不忘记叮嘱儿一定要找个好买主,把两百来张皮子顺利地脱手。
   
因为这里比较偏僻,很难遇到通往拉萨的车辆,次吉跑到村委会那儿去借车,借到了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车,但是没人会开车,无奈,只好又还回去。这样一等两等,将近到中午时,有两个和老马儿他们同乡的人开着个手扶拖拉机停在老马儿跟前,问是否要卖那些皮子。得到老马儿肯定的回答后,两个人跳下车,二话不说地细细看那些皮子,口里连连说好。老马儿惧怕着什么,刘九七悄悄伏在他耳边说把皮子卖给上门的买主很划算,要老马儿作主。老马儿生气地瞪他一。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脑海里迅速盘算着,他认为一张皮子少说也得赚它个几十来块钱,这样才划算。两百张皮子的本钱是一千来块钱,如果卖给这两个人应该赚一两千才行。刘九七的皮子他自己怎么处理是他的事,老马儿没权过问,他也知道刘九七的算盘打得很精。卖就卖吧,他想,拿到拉萨去卖,加上运费什么的也差不多。扎巴云旦老人也这样劝他。于是他决定卖。他想好后与马四儿一起走到两个人身边。马四儿的嘴比他的快,他直接就问他们:“皮子都很大,出个好价钱吧|”
  
于是他们激烈地讨价还价,一会儿把手伸进袖子里,一会儿又互相望着。老马儿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便很紧张,他问马四儿。马四儿说这是他们自己在讨价还价,如果可以,就在袖筒里商量好了。“真实玄乎|”老马儿不满意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便不出声。他让儿子作主。很快价格谈妥了,也比较符合老马儿的估价。他满意地笑了,这微笑里有深深的赞许,即使对儿子的,也是对自己的。                              
   
两百多张皮子除去本钱就净赚了一千快钱,老马儿的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扎巴云旦老人一家也很高兴,尤其是次吉,想到马四儿不离开自己,高兴地拉着马四儿的手,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卖完皮子余下的时间里她要求带马四儿在村庄里到处转转,以便跟他好好交谈交谈。但遭到马四儿的拒绝,他说他和刘九七又要走,没时间去转。次吉很沮丧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泪水,同时燃烧着一股怒火。老马儿从她那翘得老高的嘴角知道她要发火。这还了得?老马儿赶紧伏在马四儿耳边,叫他答应次吉的要求,和她出去转转,顺便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不要耽误了人家。马四儿听后,很快地勉强地露出笑容。他极不情愿地拉起次吉的手,说愿意走走转转。这下不高兴的可是次吉。因为她知道他是多么地不愿意,而此刻的变化,是老马儿给通融的。没有老马儿他才不愿意呢?这明摆着他不喜欢自己,即使自己怎么努力,他始终都不喜欢自己。次吉哭着跑进自己的房里。老马儿和刘九七还有扎巴云旦老人让马四儿进去劝慰劝慰。马四儿知道事情不能搞僵,便也走进次吉的房里。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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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饭的时候,马四儿和次吉不知到哪里去了,没有回来吃饭。老马儿焦急得像沸腾的热水翻滚,坐立不安,但又不能流露出来。马四儿人生地不熟,在别人的地盘上,胆子也没那么大,如果次吉使什么坏心眼儿,马四儿可就没命了。马四儿啊马四儿|你可不能乱来啊|正这样呐喊着,看见马四儿和次吉慢慢走进门来。老马儿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不过瞬间又暗淡下去,不只他,所有人的眼睛都惊讶起来,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两张冷峻的面孔,而且两个人像仇人似地冷冷的,谁都不说话。老马儿在心底无奈地叹气;“完了,完了。马四儿这孩子一点都沉不住气。真是还没长大,不懂事。不懂事就不懂事吧,反正事情都这样了,再变得懂事一点又怎样呢?”
   
扎巴云旦老人在家人面前向来不大说话,他皱着眉头,像在沉思什么。不过他毕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人,沉思片刻后依然乐呵呵的。既然整个饭桌上谁都不说话,空气也显得凝固,他想打破这种僵局。于是他使劲地玩笑起来。他挑逗刘九七,但刘九七一改往日的脾性,对谁都不理睬。他可能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他那么热烈的追求依然没有打动次吉的心,没有博得她的芳心,使他很觉得自己没用,竟然对付不了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因此和马四儿回来到现在的几个钟头里没说一句话。大家都很纳闷,又都不敢问,只有马四儿悄悄向老马儿简单地说了说,因此也只有老马儿和马四儿知道他那将要爆炸的痛苦而矛盾的心事。不过他也真是的,一直对自己很自信,旁若无人地追求次吉,结果不仅没追到她,还被人家耻笑,总是拿他开玩笑。以他的脾气,不生气那才怪。
   
扎巴云旦老人继续开他的玩笑,尽管没有人像平常那么热情地附和,但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掀开了沉闷空气的幕,老马儿首先迎合着扎巴云旦老人的玩笑,然后是他的另一个女儿卓娅,一个很爱开玩笑的闲不住的女人。她已有两个孩子,丈夫在一个乡政府工作,今天也在场,但话不多。喜欢喝酒,只要有酒,他什么都满足了。卓娅的玩笑真正带动了屋里的整个气氛。桌上又热闹起来了。次吉的脸上有了笑容,她又像昨天那样快乐而妩媚,但已少了昨日的柔情,昨日的胆大和直率,她尽管也在尽情地开玩笑,但眼睛里是不是有眼泪在流转,在暗淡的蜡烛下亮晶晶的,像夜空里闪烁的星星,像一道闪光点亮着老马儿的眼睛,使他又对她产生无限的爱恋。一股连绵的情渐渐蜿蜒在他滚烫的体内。他了解她内心的痛楚和眼里的泪水,不过了解了有何用,他又不能做什么。还好,她终究没有像别的泼辣的女人那样破口大骂或者无理取闹,老马儿担心的一幕没有表演起来,要不他的马四儿可就完了,他老马儿的面子也不知往哪儿搁。还好,她很冷静,默默地吞咽失恋的泪水而不动声色。老马儿很欣赏这一点,这又使他加深了对她的感情。望着她冷冰里透出几分傲气的眼睛,老马儿颤抖的心莫名其妙地随次吉的痛苦而痛楚起来,而且竟然有着想哭的感觉。二十几年来,他老马儿可没有过这种情绪,二十年后的今天竟然为一个他乡的女子如此心动地想掉眼泪,这种感情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十)

马四儿和刘九七又出发了,这次他们将穿越很多村庄。他们的计划是如果路上遇到出价比较高的买主,就地出售收购来的皮子,如果遇不上就搭乘直通拉萨的过往车辆,也说明两个人不愿意再到次吉家里借宿,而老马儿却继续留在那里,因为冬季将要来临,又到了每个村庄宰杀牛羊的旺季,也是收购皮子的旺季,像来自老马儿老家的收购皮子的皮贩子早就在每个村子里转悠着。
  
老马儿已经在扎巴云旦老人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实在是不好意思再住下去,尤其是次吉和马四儿的关系闹僵后,就更没脸住下去,可又没地方去,于是,老马儿决定要付一定的费用给他们。起先扎巴云旦老人死活不同意接受任何费用,实在扭不过老马儿就收下了。其实,老马儿是很愿意继续住下去,因为这儿有他所爱慕的女子,他宁愿就这样和她默默地相守。做生意的是他不用操很多的心,马四儿已经派上用场了,而且比他更会做生意,让人既放心又满意,他又很省吃俭用,从不乱花一分钱,几次跟着刘九七做生意,变得更聪明和精炼了。老马儿可以稳稳地住在扎巴云旦老人家里,呆在次吉身边,抚慰抚慰她那颗失落的心情,给她讲讲老马儿曾经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老马儿编造的,有的是老马儿的亲身经历。年轻时,老马儿的嘴巴很油,外出做生意从没耽误过一分挣钱的机会,因为这样大家都说他的嘴真的是一张能“骗钱”的嘴,也就是能说会道。此刻也不例外。他的普通话已经很流利了,与人交流,虽然慢慢悠悠,可说的时候你无法插进一句。他发现次吉越来越喜欢和自己呆在一起,他如果稍微作出冷待她的样子,立刻会投来惊恐的目光,极其敏敢地责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她,是不是讨厌她什么的。每当这时,老马儿的心被深深的感动包围着,他会情不自禁地拥抱一下次吉,片刻里捕捉她躯体涌动的温热。每每老马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爱抚次吉的时侯,次吉没有拒绝的意思。她只是害羞地低下头轻轻地微笑。老马儿沉陷在这种别样的幸福里不能自拔,他什么都忘记了。他在这儿有住了一个月。
   
又是一个下午,次吉趁父亲外出喝酒,家里人出去忙农活的时候,要老马儿到山上去玩。现在的山上其实没什么可欣赏的,光秃秃的,仅有的那些微弱的草木都已枯焉了,偌大个空旷的山看上去凄凄凉凉的,这很让人的情绪容易低落。去玩那种小石子游戏吗?次吉已经会了,她又教给村里几个年轻的姑娘们。不过老马儿还是欣然前去,对他来说满足她的任何小小的要求都是一种责任和使命。山上确实没什么可欣赏的,然而有次吉在身边,老马儿的心情一直都是充满着活力。一个多月里,他的心快乐到了极点,他在快乐里忘记了妻子,忘记了马四儿和其他的孩子,他的心里眼里骨髓里蜿蜒的全是次吉的身影。生活的艰辛在他幸福荡漾的时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觉像是进入了恋爱的辉煌时期,与次吉几乎是形影不离。但是,这个美梦在这个下午却被给惊醒了。当他和次吉来到山坡上后,两个人刚开始玩耍小石子游戏,后来倾听老马儿嘴里溜出来的精彩的故事。夕阳的余辉悄悄隐退到山后面去了,天慢慢暗下来。听故事的人渐渐有了睡意,讲故事的人渐渐感到疲倦,于是两个人彼此含情地笑笑。他们依旧坐在那儿,突然,次吉平展展地躺在老马儿的面前,两眼出奇地放着光芒,出奇地美丽;安详的脸庞流满了别样的柔情,被即将来临的夜银光笼罩着,在老马儿眼里呈现的是像仙女般沉睡的美丽耀眼女子。她要老马儿也躺下来,躺在她身边。就这样躺了大约十几分钟,老马儿的耳朵听到一句“你可以吻吻我吗?”的细软的声音。老马儿的心跳得很厉害,他浑身颤抖。他知道自己是无法抗拒眼前这个女子的柔情,便俯下头去吻她。当他那张干枯了十多年来的嘴唇如鱼得水般在那张樱桃小唇上自由嬉戏的时候,他完全陶醉了,彻底陶醉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非常敏感地体会到自己庞大体下她身体的激烈颤抖。他很紧张,很迷茫,快活里找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正在他迷失自己时,妻子忧伤的眼睛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及时刹住了他燃烧到顶点的欲望,与此同时,他的思想也清醒起来,他狠狠地告诫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随即便放开次吉,两眼惊恐地注视她绯红的脸。老马儿在朦胧的夜色里发现次吉的眼睛在流泪,而她的脸像安琪儿般地温柔、安静。她望了望老马儿一眼,缓缓地坐起来。她一面盯住老马儿的眼睛,一面解她自己的衣服,先是露出纤细的大腿,然后是腹部,最后是胸脯,再后来整个人儿的原始美呈现在老马儿面前,任老马儿尽情地欣赏。老马儿在几份惊讶,几份激动,几份迷茫里瞪大那双此刻也被夜色笼罩着的朦胧的眼睛,在深深的惊叹里肆无忌惮地欣赏。他曾经在二十年前的洞房之夜如此大胆地欣赏过妻子裸露的身体,那时,他并没有惊讶,也没有慌张,更没有迷惑,现在想起来她的躯体因为沉重的劳动而变了形,没有如此明显的凹凸不平,所以在他的下意识里。妻子就是妻子,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自己的东西,大可不必那么紧张地渲染什么而从未怎么认真、细心地欣赏过她,纵然,也就没有如此地动心过,更没有如此地发疯过。次吉又躺下来,裸露着洁白的身子;她微微闭上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把老马儿一度很想抚摸的手儿搭在他的肩上,“你愿意吗?愿意吗?”
   
什么声音?是从次吉那张樱桃小唇里发出来的吗?怎么灌进自己耳朵里的时候却像来自天外之音?老马儿懵懂了半天,他已经是不能自由呼吸了,但他还算有点思想,他轻轻地扶起次吉的肩头,拾起她丢落在地上的衣服裹住她身子。然后又把她扶着站起来极轻极慢地替她穿衣服。老马儿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是平静的,刚才的激动和疯狂已消失殆尽,说实话,他不愿意伤害一个自己爱慕之深的女子,不管她是谁,一是他负不起这个责任,他怕沉担任何多余的责任。他的父亲当年因为这样的事到处闹得不可开交。老马儿记得有几个泼辣的女人几天几夜吃住在他们家,害得母亲到处苦苦借钱给人家钱才算把事情摆平。可怜的母亲当时就说过,如果不是看在几个孩子们的份上,她早就离家出走了。老马儿知道母亲所受到的打击和伤害,从此卧病不起,没过几年忧郁过度死去。这件事在老马儿的心里烙下的阴影是深刻的,所以成家后他努力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妻子。老马儿想,如果自己此时失去理智地伤害眼前这个女子,他将永远谴责自己,愧疚一生。
   
老马儿替次吉穿好衣服后,轻轻地抱了她一下,然后说:“时侯不早了,我们回家去吧。”
“你是个骗子,你说你喜欢我,但是你刚才为什么要拒绝?我是认真的,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又不要你负什么责任。”
“我有妻子孩子,你和我的孩子们没什么两样,我不能伤害我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子,不管她是谁。”
“可你拒绝了,就说明你伤害了。不是吗?”
“也许是,但是如果做出违背良心的事,那我就要伤害你一辈子。我不愿意那么做。因为我真的很爱你。”
“你说谎,全是在说谎。你骗取我的感情,然后又想推辞。我讨厌你这样的人,比马四儿还冷酷无情。”
   
这些话深深刺痛着老马儿的心,他的心在流泪,他确实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痛苦。在生活那么贫穷的年代里他都没有过如此落魄沮丧的情绪。他很想很想哭,但他强忍住眼睛的泪水,目送着次吉的身影跑回家。感情这个东西狠辣手,老马儿此刻才隐隐体味到,但怎样辣手他讲不清楚,只觉得感情很复杂,很让人疲惫不堪。他确实累了,于是,就着夜幕慢慢朝次吉的家走去。不知道在这儿能住多久|他的心里也有了赶快离开这里的念头。
                                            
(十一)

走进扎巴云旦老人的家,扎巴云旦老人一家依然像以往那样热情地招待他,这时,他心里的谦疚感更深了,更加重了。他佯装出高兴的样子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还和扎巴云旦老人愉快地下象棋。其实他眼睛的余角一直在寻找次吉,自他走进家门的那颗开始就一直没见到她。又串门去了?还是在屋子里暗自落着泪呢?老马儿不得而知,又不敢问。终于过了很久,也许是几个钟头,他才从扎巴云旦老人嘴里探出些消息来了。她在房里睡觉,说是不舒服。
   
老马儿的心又在下沉,他的痛苦又占据了整个的心灵,他想哭的心情又刺痛着他的心口。他无心干任何事,两只眼睛总是盯着次吉的房间。房间里没有点蜡烛,黑乎乎的。不知道她伤心到什么地步,真想替她减轻痛苦。他默默地等待,等待他的家人熟睡,就看有没有办法到她的房里去劝慰劝慰,但是离真正天黑还有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对老马儿来说致命般地难受。他怕引起这家的怀疑,就说自己累了要去休息,于是便上了楼。他在被窝里数这房顶上的那些个图案来消磨时间。终于等到扎巴云旦老人走上来了,他上来表明这家人就要睡觉休息。他走进屋里时,首先看老马儿是否睡了。老马儿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张痛苦的脸,赶紧用被头蒙住脸,假装打呼噜。扎巴云旦老人用当地话自言自语着什么,老马儿听不懂,但次吉两个字清清楚楚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老人肯定在临睡前去看看次吉。他果然出去了,不一会就返回来了。老马儿露出两只眼睛在被外悄悄窥视他,他脸上挂着笑,看到那笑,老马儿的心宽慰起来。等扎巴云旦老人入睡后,老马儿才伸出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约莫一个小时左右,他就下床准备去看次吉,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她 ,要不然他的心就要爆炸了。他抬头看见一轮明月静静地悬挂在天蓝里,那么静穆、光辉又冷清。老马儿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他环顾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他浑身的紧张和心里的恐惧是无法用语言描述,也无需描述,三更半夜到一个姑娘的房间里想想都觉得后怕。老马儿此刻是豁出去了,但是……嗷,不对,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来到了次吉的房门口。他凝神聆听里面的声音,有点响动,很快又没有了。“次吉。次吉。”老马儿很轻地叫着,里面没人答应。他又叫了几声,依然没有答应声。他又叫了几声,依然如此。难道她不在里面?那么她去了哪儿?老马儿不甘心地又叫了两声,任然没回音。老马儿很失望,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穹。星星依旧那么调皮地闪烁着,明月依旧那么静穆地放射着光芒。次吉不在屋里,去了哪儿呢?
   
一股冷风吹进老马儿单薄的衣袖里,他浑身不自觉地打起了冷战。他很冷,不知浑身冷,心更冷。他知道再呆下去没有用,他又像来是的那样准备回屋里。自然第二天没有人发现他昨夜的行踪,知道了又怎么样?像他这样一个庄稼汉大字不识一个,太多太深的道理他不懂,就像感情这么简单又复杂的东西,他仿佛是现在才明白它的复杂性以及它带给人心灵的那种落寞和沮丧。发现了又怎样?他是一个外来人,不懂得这儿的规矩,可以编谎说以为和他们老家那样随便地对待、糟蹋女人,于是也糊里糊涂地干了件蠢事来了事,然后就远离这个地方,永远。但是次吉怎么办?她是无辜的,爱上了一个从他乡来的小伙子,在没有得到他的爱后,又稀里糊涂地爱上了小伙子的父亲,一个老实、善良而又不折不扣属于大坏蛋的男人,并且就这样让他给拥有了自己。多么划不来|爱上老马儿这样的人,他一没钱,又没什么能耐,只是到这儿碰运气的一个外地人。唉——谁叫我这把年纪了还卷入感情的风波里|老马儿一早上起来就这样叹着气。
   
吃饭时也没有看到次吉。老马儿的心里很不安。她到底去了哪儿?怎么从昨晚上到现在还不见她的人影。她真的是躲起来故意不和自己见面?故意以这种办法来对付和折麽他?或许是……?不会|决不会|她不会做想不开的事,那样的话多不值得|但也有可能,因为她受了双重的打击,像她如此自信的女孩子,是经不起任何打击的,而她……怎么办呢?如果再见不着她的身影,老马儿就要发疯了。他半玩笑半惧怕地向扎巴云旦老人探听关于她的消息,扎巴云旦乐呵呵地说她还在睡觉。
  
“睡觉?”老马儿不相信地瞪大眼睛。
“她昨天晚上喝醉了。”
“嗷,原来是这样|”老马儿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的心不再那么沉重,也不再那么担心惧怕。“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吃个好早饭了。”他在心底有点儿欣慰地说。
   
次吉确实在睡觉,老马儿没有和她照面,他从楼上的窗户看见过她的侧影。她的脸色没有老马儿想象中的那么难看,可能是化过妆,依然像以前那么白净,明亮。那双曾让老马儿疯狂动心的眼睛依然那么清澈明亮。她仿佛穿了一件紫色的藏装,使她更显美丽。她就这样在老马儿眼前晃了晃,然后又消失不见了。老马儿不好意思极力目送她的身影或捕捉她的影子,他怕扎巴云旦老人的那双眼睛,很尖哪|使老马儿处处担心着,尤其担心无意中会流露出自己和次吉的微妙情感,那后果真的是不可设想。自长这么大,曾经也风流过一回,但从没有哪一次因为这样的事儿担惊受怕过,更没有遭到过什么不幸的问题,这次也一样,千万不能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更是对马四儿。这孩子不简单。本来自己在孩子们心目中具有很高的威严,如果让他们知道这样的事,他老马儿这辈子别想再抬起头,所以更不能让他知道他们的父亲是怎样陷入了感情的纠葛中的。他原本打算要告诉给儿子的,希望得到他的理解。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十二)

又是傍晚时分了,老马儿因为一整天没看到次吉,扎巴云旦老人又喝酒去了,其余的人跟他又没有共同的话题,他便觉得没什么事可干。感觉很无聊。他抬头望了望天,天很晴朗,晚霞已把云儿染得一片金黄,说不出地美。老马儿发现自己的脚步在朝山上走去,朝他和次吉的情感滋润过的山坡上走去。那儿夕阳正尽情地释放它最后的颜色和热量。他听见牧羊人的歌声,那么嘹亮,悠悠地盘旋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听上去让人心里舒畅。老马儿来到山上的时侯,这些夕阳像是跟他捉迷藏似地不见了。但是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纤纤的身影。天哪|原来是次吉,原来是自己思念了一整天的人儿,自己苦苦寻找又不敢声张的次吉。老马儿的双脚凝固在那儿,他既没法往后退,也不敢走近她。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昨天傍晚的那一幕。他决定离去。

“过来看看山|”是次吉的声音。
是在说自己吗?附近又没人,除了他还有谁?她身后长了眼睛吗?老马儿轻轻地走进她,然后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坐下来吧|”声音里透出几分调皮。
  
老马儿挨着她坐下来,他刚坐稳,次吉顺势就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脸上是一股不屑的样子。他们谁都不说话,就这样相互倚靠在一起。老马儿的那颗担惊受怕的心又欢快地跳跃起来,浑身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他的思想又被眼前的一切给迷住了,他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语言,有的是燃烧的热情和激动。他把次吉按倒在地上,开始疯狂地到处亲吻。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扣。解就解吧|突然妻子蜡黄的面孔又浮现在老马儿的眼前,老马儿赶紧放开激烈颤抖的次吉,深深地注视她。
  
“你怎么啦?怕吗?”
“是。”
“没有人会知道。”
“我做这种没有良心的事,怎么面对你的家人,他们对我那么好。”
   
次吉没说话,她扑在老马儿的怀里,把老马儿的手放在自己起伏的胸脯上,然后站起来,像昨天那样一件件脱去所有的衣服,像昨天那样躺在老马儿的面前。老马儿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强忍住不去看她,他知道再看她一眼就会完全瓦解自己的神经。在感情面前,人的神经是多么脆弱啊|
  
“我好冷。你忍心吗?”又是那充满了磁铁般悦耳的声音。老马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她。老马儿的神经完全彻底瓦解了,他轻轻地像被魔力召唤一样整个地压在那贪婪的身上……
   
从那以后他们经常到这里幽会。但是老马儿自那件事后完全变了样,他很后悔自己的不良的行为,他知道自己是过来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应该理智,应该冷静,应该沉着,可他却干了些什么?自从父亲因风流韵事而害得母亲卧病不起的那一刻开始,老马儿曾经发过狠誓绝不做任何伤害他人包括他妻子的事,而且他也做到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虽然也对别的女人有过动心,但从没有乱来过。今天是怎么啦?竟然被一个异地的女子给深深地迷惑住,而且……而且还做了那么违背良心的事。不行,不能再呆下去了,还是早早收场吧,这样不负责任的游戏,啊,对了,是游戏,他老马儿已经玩不下去了,也没有资格再玩下去。赶紧离开这里,趁次吉还没醒来就离开。这样想着,他走到正准备喝酒的扎巴云旦老人身边说要到拉萨去一趟。扎巴云旦老人问他去干什么,老马儿知道必须编谎,他发现说谎成了自己的专利。他不露声色地说去看看妻子和孩子们,不知道她们现在怎样,而且还据老乡说妻子生病了,叫我赶紧回来。扎巴云旦沉默了半天。他笑笑说:“既然是老婆病了,就应该去看看,但是也应该吃过早饭再走啊,怎么这么着急。”
   
老马儿继续说谎,说他心里一着急就一分钟都呆不下,他还说他要赶车,说着他掏出身上的两百来块钱,悄悄放在扎巴云旦老人的枕头底下。临出门时,老马儿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说了许多感激不尽的话,然后深情地望一眼次吉的房间,就走了。
   
老马儿走得很快,半路上还搭上了一辆直通拉萨的车。在车子上,他的心既感到紧张又感到轻松,但总体上是轻松的。这些天来,他被次吉火热一般的感情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折磨得他吃饭睡觉甚至连梦里都担惊受怕。现在他自由了,浑身得到了轻松。他不再担心害怕什么,也不必要害怕。然而……然而,次吉……,一想起次吉,老马儿的心里深深地作痛,他知道自己带给那个女孩的痛楚和悲哀有多深,有多长,因为将是永远。他明白在他们两个的记忆里将会永远留下这道抹不去的阴影。他们会彼此怀念或彼此仇恨,但老马儿决不会仇恨什么。次吉是他生命里匆匆走过的一个带给他美好回忆的女孩子,在他如此贫瘠的心灵里,她不嫌弃什么,没有歧视,没有嘲笑,而是尊崇。

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每个傍晚,尤其是夕阳的辉煌在天空蜿蜒挥洒的时候,老马儿内心深处的悲愁和哀伤也像无尽的夕阳洒遍他的全身。他曾派人到那个给他不一样感情的地方去探听次吉的消息,有说她每天领着个孩子站在山上遥望夕阳,像是在企盼什么;有说她已经结婚了,到底怎样了,老马儿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每一个梦里,他都能梦见她,梦见那双美丽的眼睛,那张清秀的脸庞,以及那诱人的……
 
个人简介:葸青华,西藏《拉萨晚报》社汉编部副主任,拉萨市作协副主席;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300多万字;代表作有《一个在情网里失落的老人》《爱在古城》《死信》《无望》《有你的村庄》;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多次获得各项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