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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处


小巷深处
 
 作者:朱敏



七弦河足足拐了八道弯才淌进九里巷,在巷子里又散进江南的血管化为水汽。九里,这是在江南随处可见的那种巷子,青灰色的底调,青石板的道路,走进去,窄小、蜿蜒、湿润,似乎还带着一丝江南小乡镇的市井气,当然,这话若是被九里的住户们听到了,他们或是要恼的。在外人看来,九里的人们似乎活得太过安逸,他们总见不得匆匆忙忙的样子,你若快了几步从王家阿公的门口跑过,他总是要探出头来对你叹的:“阿囡,覅[1]急呀。”
在这条江南再普通不过的巷子深处是一棵老槐树,枝桠就像知道九里人懒得搭理它般的恣意生长,遮蔽了巷子,又延伸到人家的屋顶上,郁郁青青的样子,在巷子外一眼就看到它。于是老槐树成了九里的一大标志,九里之所以被巷子外的人叫做“槐巷”,也正是应了这棵槐树的名。
一到五月,巷子里就像下了雪似的,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这时候,整条巷子的孩子都会承了母亲的命,一大清早端着自家的面盆来拾槐花,只捡前天夜里落在石板路上的槐花朵儿,没被人踩过又还带着露水的新鲜。承这桩活儿是要抢早的,晚了要不槐花早被捡光了,要不就已经被踏得不能食了。其实,对于九里巷的孩子们来说,就算只是为了看一看这条槐花毯子,那早起也是值得的。清晨的时候,广播里头的“早间新闻”还没开始播,九里巷比平日其他时候要安静得多,只有七弦河水拍着河岸的声音,还有那早起的麻雀儿躲在电线杆上头嘤嘤啼几声,听来也不聒噪。天那时还是青灰色的,日头也没出来,整条巷子都还笼在淡淡的晨雾里,你甚至能看见水汽在巷子里飘荡的姿态,腾上了那户人家黛色的屋顶上,轻烟缭绕的样子。
捧着又大又沉的陶瓷面盆过来却已经没有了槐花,这实在是常有的事情,不过就算这样,孩子们也从不摘槐树上挂着的槐花串儿,这是九里巷不成文的规矩,破坏不得,孩子们已经被姆妈嘱咐过了,他们晓得,树上的槐花是要留给所有人的。槐花拾回去后先洗干净,在荫头里晾干,之后巧手的阿婆会把它们揉进糯米团子里,在滋滋作响的油锅里煎成金黄,做出香甜的槐花饼;或者搁到白酒里头,再加进去满满几大勺的砂糖,给阿爸泡槐花酒喝,一坛槐花酒,一年香到头。
夏天傍晚的时候,这棵槐树下便是乘凉的好去处,你若看到老老小小搬着板凳到树下,或是闭目养神或是和邻里谈天说地,甚至于王家阿公还带着二两黄酒来咂咂,便明白它是有多受九里巷住户们的欢迎。
就在九里巷最受欢迎的这棵老槐树下,是九里巷1号:茂春茶馆。大门是常年开着的,门口有点附庸风雅地摆着一道墨竹屏风,外人也就看不真切里头的景了。因为在巷子深处,又加上被老槐树抢了不少风头,平日里真正来茂春吃茶的人是不多的,不过老板“张浪头”却一点都不以为意。“张浪头”大名就叫张茂春,不过我只听过九里人叫他“张浪头”,因为他“浪头大”,平日里出手阔气,做事最讲究排场,免不了受大家的调侃。“张浪头”家在九里,听说他在县城里还开着另一间茶馆,生意很红火,茶客常年不绝。
不过,茂春茶馆这种客少的窘境一到演评弹的日子就变了,那天槐树下的小板凳变少了,大伙儿都挪到茶馆里头听评弹去了。在艺人来的前几天,张浪头会在巷口贴上海报,大红纸上头写着艺人名字和表演时间,不一会儿功夫整条巷子就都知道后头夜里平江评弹社的谭月梅要来唱《珍珠塔》了。到时候,三块钱吃一杯茶,五块钱听场评弹,一晚上就这么舒舒服服地过去,然后九里人又带着评弹的余韵守望下一场演出。
九里巷2号就挨着茂春茶馆。这是一座小院,再加上一栋二层的木质小楼,一面临街,一面沿河,临街的院子被老槐树挡着了,常年阴阴凉凉的。这座小院是从我太爷爷那传下来的,已经有些岁数了,不过它的院墙依然雪白,雕花镂空的窗户镶着漂亮的菱格玻璃,红漆的木门前些会儿也刚上了色,就算这样,它在九里巷众多的楼子里依旧毫不起眼,我朋友李子家的三层小楼就比九里巷2号好看上几多倍,但是因为有了这棵老槐树以及紧挨着的茂春茶馆,九里巷2号也沾上了光,成了九里巷“人气”最旺的地方。
 


从老槐树下的弄堂里看2号的楼上是四扇长窗,两两分开了左右房。踩着陡直的黑得发亮的木楼梯走上二楼走廊,左手边沿街的屋子是燕子的。
燕子是九里巷最漂亮的姑娘。我总觉得她的那双眼睛会说话,不笑的时候静静像潭水,笑起来眯出月牙儿,眼波流动里勾住你的心神。然而给她的漂亮更锦上添花的是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又软软糯糯,百转千回的乡音从她口中吐出来,就像偷偷喝过的那坛槐花酒,甜得让人困,不动声色却后劲十足,她格格笑的时候,声音飘遍了整条巷子,巷子里也一并带上了槐花酒香。
燕子的长窗下是巷子里的男孩子们爱待的地方,他们常借着乘凉的由头坐在槐树下,虽然手里捏着围棋子儿,眼神却总往那两扇长窗里飘。燕子自然是知道自己的漂亮的,她大大方方地坐在窗边,却很少施舍给外头一个眼神,这种在刻意的无意中营造出的高傲姿态,却让燕子的追随者们更加着迷。
我也是燕子的“追随者”之一,她比我大近十个年头,辈分上我该喊她姑。在我看来,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真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我身上没有一丁儿燕子的漂亮。单眼皮的小眼睛,虽然我曾经竭力对着镜子笑得眯住眼睛,然后按住眼角,想要整出燕子那样的月牙笑眼,最终还是徒劳。我也想要编起燕子那样的拖在脑后的粗辫子,可是细碎的头发却像斜生出头顶的杂草,以至于姆妈干脆给我剪了个男孩子的“游泳头”。
我是在燕子的青春里长大的,成了九里巷最漂亮的姑娘身后的“小尾巴”。当我长到四、五岁,开始拖着鼻涕追在燕子身后央着她陪我玩过家家时,她却和巷子里的男孩子们走在一起,她不再带我玩了。燕子在他们中间像一只高傲的孔雀,下巴微微抬高,身板挺得笔直,穿着淡绿色的碎花长裙,风一吹便露出她白皙的脚踝。
我知道,他们想要甩掉我这条“尾巴”,却从没能如意,四、五岁的我已经摸透了九里巷,就连谁家墙脚跟生了几株凤仙花我都晓得,无论他们躲进哪条胡同,总能被我找到。
然而,我作为燕子“尾巴”的日子依旧很快结束了。
不是因为燕子长窗下的那些男孩子。
 


三妹太住在二楼的另外两扇长窗里,她是我太奶奶的妹妹,我阿公喊她三姨,阿爸喊她三好婆,我却喊她三妹太。虽然常因此被阿爸请去吃“毛栗子”,但我知道三妹太欢喜这个称呼,每次我这么唤她的时候,她眼角的皱纹总像小鱼儿聚到一起,满眼含笑地看着我。
三妹太在我出生前好多年就住进了九里巷2号,她没有子女,除了我太奶奶也没有了别的亲人。我没有关于太奶奶的记忆,在我眼里,三妹太就是我太奶奶。她总是唤我“宝贝囡囡”,每次到她屋子里,她就从窗边那张老藤椅上慢腾腾站起来,从摆在床头的白底牡丹花的铁皮饼干盒里掏出两三粒松子糖给我,有的时候是几块花生酥,吃得我满嘴香,因此,我也老爱往三妹太的屋子跑,惹得我阿婆悄悄嘀咕: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孙女。
九里巷里也有不少和她同龄的阿太们,但是三妹太和她们不一样。她的齐耳的头发总一丝不苟地用黑色的头梳拢在脑后,没有染过却比我阿婆的还黑亮。玉兰花开的日子,巷子里常常传来“玉兰花要伐,卖玉兰花哉”的叫卖声,这时候她便从长窗里探出头,招呼卖玉兰花的到院子里,从窗口放出个钩子把竹篮提到楼上来。掀开竹篮上盖着的的蓝印花布,三妹太仔仔细细地挑好两朵,再把一元硬币放进篮子里吊到楼下去。她把玉兰花别在衬衣的领口,有的时候也给我别一朵在胸前的手帕上,幽幽地散出一股清香。
三妹太还和巷子里的其他老太们不一样,她从不去茂春茶馆,就是在演评弹的日子也一样。
那天傍晚,九里巷的住户们站在老槐树下等一声人力三轮车的车铃声,然后是从巷口传来的张浪头的开道声:“平江评弹社个谭月梅、张林根到哉!”便看着几辆人力黄包车在窄小的巷子里骑进来,前头是张浪头,后面就坐着演员们。这时候我爱坐在我家院子的门槛上,看着车上的人走下来。其实呢,我只是想看看外头有名的演员的样子,而关于评弹,我是不感兴趣的,我还得回去看动画片呢。
三妹太甚至都不走到槐树下,她就待在她的两扇长窗里。我看完演员们进场,就忍不住回去告诉三妹太:今朝谭月梅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这场换了个怎样的搭档,这次来的是两个之前没见过的小细娘等等,三妹太微笑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问三妹太:“你为啥不去听评弹啊?”她搂过我说:“我也和囡囡一样欢喜看动画片呀。”
不过我知道,三妹太没说实话,她才不喜欢看动画片呢,她的眼睛总看着窗外葱绿的槐树枝桠。
或许,她只是不喜欢评弹吧。
 


七弦河在夏天蒸腾出一股独属于这条水道的气味,由着沿河的窗子悠悠飘进来;老槐树上的知了还在不停地叫唤,时短时长的没个规律;我捧着半个冰镇西瓜,坐在凉席上挖着中心无籽的红囊。
一切似乎就是平常的样子。
晚饭的时候,燕子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消息:她要去苏州了。
就在刚才,苏州评弹学校的老师来镇上的中学挑选学生,这在我们这个小镇子是从未有过的。镇中学今年一共有两个初三班,不过六、七十的学生,哦,对了,燕子上初三了。
负责招生的老师说了,条件就三样:声音呱呱脆、模样顶顶好、还要有灵气。他们走进班级里,把长相标致的学生们喊出来,简易唱几句民歌或讲朗诵上一段,这样就差不多算挑选完了。不用说,燕子自然是被选上的那个。
饭桌上突然安静了,只剩下外头呱噪的知了和头顶转动的电风扇响着闷声。
阿公把筷子放下来,没有说话,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久到我禁不住把脑袋从饭碗里抬起来,“怎么也不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想清楚了,你真想去?”却是我阿爸的声音。
“嗯,我要去的。”燕子看来是坚决的样子。
“唉,那就去吧。”阿公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拾起筷子。而我,一直到很久的以后,才听懂他的那声叹气。
“大,这是好事啊。全校只选了两个呢。”燕子是高兴的,和我一样不明白阿公刚才的反应。
“当然是好事。”
   
巷子里的饭点是不约而同的,晚饭后,老槐树下照例又热闹起来,搬马扎的、拿蒲扇的,自己拎着个茶壶而不愿去茂春茶馆的,都聚在了树下,今天的话题是中学里的那场招生以及后头长窗里的姑娘。
消息已经从中学传到了小巷深处。
“我就知道燕儿能选上,她那小嗓子真叫脆生生的。”
“我俚志文讲,小燕子没说几句呢,那老师就拍板要收她了!”
“老朱啊,你家可是要出个明星了啊,恭喜恭喜哉。”
就连张浪头也走出茶馆,边恭喜边对阿公说:“老朱,以后我请你囡到我的这个小茶馆里唱一出,到辰光不要搭架子啊!”
我坐在院子的门槛上和李子吃着刚摘下来的甜青瓜,她嘴里含着满满的瓜肉:“你姑可真好,我听我姆妈说……学了评弹做了女说书到辰光可风光哉,成了响档啥地方都要抢着请去的……”我看着她鼓囊的腮帮子,忽然想起曾在这儿见着的那个坐在黄包车里驶进九里巷的谭月梅,还有黄包车上其他那些标致的女说书们,想到燕子以后是不是也要坐着黄包车进巷子呢?是不是巷子里的人也要站在这棵槐树下来迎她呢?心里有一种叫自豪或该叫骄傲的东西胡乱涨出来。
燕子是我姑,她要去苏州了,去学评弹。这是我日后对别人夸耀过许多次的话。苏州,那是个什么地方呢?连我们的小县城都没去过几次的我,根本不敢想象那座城市的样子,而我们家的燕子却被选去了。
这真是好事。
   
张浪头又一次请评弹团来演出了,这一次,唱的是《西厢记》。我也终于第一次进了茂春茶馆,第一次完整听了场评弹。
那扇挡住视线的墨竹屏风后是一个大堂子,放着十几张方台子和几十条长凳,前头搭的台子上摆着一张红木高脚长桌,上头铺着大红色的绣花台布,还搁着两盏小茶杯。桌两边各摆着一张高脚雕花红木椅,被那碧绿色缀碎花布罩罩着了。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一个男说书,穿着灰色的长襟大褂,手里是一把细长的叫作三弦的乐器;右边的椅子上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女说书,那旗袍黑色的底上用金丝线绣了好看的花色,紧紧地包裹出窈窕的身段。她把琵琶搁在大腿上,轻轻拨动几下就溢出了溪水般泠泠淙淙的琴音,清清脆脆真是极好听。今天这场是《西厢记》的“酬韵”,讲张生和莺莺的月下相会。只见那个男说书开场,拿出一把纸扇一摇,便扇出了张生的风流相,他的嗓子有点沙,却恰好听起来麻酥酥的,像是有只手在挠心肝,直挠得人痒痒。他或念或唱,或反串红娘的女声,有时还模拟风吹的声音,虽是坐着的,脸上表情却把张生急躁又不可得的窘态表现的十足,逗得我憨憨笑起来,堂子里满是叫好声。而女说书的那副嗓子真叫是滴溜溜的圆,唱得字断声不断,她的一双手则灵动极了,纤长的手指弹琵琶时在弦上上下翻飞,在做手势时又花样繁多,有时像是拈花的样子,有时又做出莺莺含羞而不露的娇态。琵琶和三弦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三弦刚好收音琵琶声就压着尾音起,或突然同时安静下来,留女说书一个人淡淡泣诉。这一场《西厢记》听完,就如同偷喝了口阿爸的槐花酒,明明很甜却也刺激得舌尖辛辣,我已经觉得有些醉了。
燕子坐在我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说书人,灯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给她眼底投下了些许阴影,也让我不能看清她那潭清水中藏着的东西,是那女说书惟妙惟肖的神态,还是她灵活的拨动琵琶的手,还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呢?
天花板上挂着的电扇把这堂子里的灯光搅碎了,也一同搅碎了燕子眼中的倒影。
我实在是看不清了。
 
夏天总是走得很匆忙,九月很快就到了。
燕子去上学的那天,巷子里飘满清甜的桂花香,阿婆把她的行李打包好,还装上了亲手摊的糯米饼子。我们一家子把燕子送到巷口,然后由我阿爸用他的那辆铃木牌摩托车把他的妹妹载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那里有开往苏州城的大巴。
阿婆还在叮嘱着她的小女儿,燕子却早已匆匆搭上摩托,兴奋地催促“快走”,她脸上有一种挡不住的渴盼的劲儿。轰隆一声发动机响,就这么带燕子走出了九里巷。
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隐进大路的尽头,回头,依旧是九里窄小悠长的巷子。
 


燕子说要去上评弹学校的那天,三妹太在饭桌上没有说话,不过,她话一向是不多的,晚饭后,她照例回了房。那天晚上,阿公和阿婆在三妹太的房间呆了很久,我想,他们应该是在和三妹太讨论关于燕子的事情,毕竟,太奶奶去世后,三妹太早成了我们家最重要的长辈。
不过,不喜欢评弹的三妹太会同意燕子去评弹学校吗?
我到现在仍不知道三妹太当时的意见是什么,总之,家里再也没有人提出过反对的声音了。
   
我就是在那个夏天开始听评弹的,那时我已经7岁,刚上完小学一年级,还不认识几个字。
张浪头每月请评弹演员来唱三四次,我几乎一场不落地听下来,央着阿爸讨五块钱的时候,阿爸总说:“小孩子家家能听懂些什么”,却还是把钱给了我。我在茂春茶馆听完了《西厢记》,又听了《珍珠塔》,后来还听过《白蛇传》,有的时候还有说大书的来讲《三国》、《水浒》什么的,不唱只念,又把惊堂木一拍,那就是另外一种风味了。
我还是最喜欢《西厢》,崔莺莺这种大家小姐的姿态,似乎就成了那个穿着旗袍翘起兰花指有时又抚着琵琶的女说书的样子了。那些说书人扮演的角色,成了我记忆里关于这些纸上的人物最初的形态。不过,你若真要问我评弹好不好听,我也答不上来,若要是和《葫芦娃》比起来,我肯定是毫无犹豫选择《葫芦娃》的。或许还是因为燕子吧,因为这是我最崇拜的燕子正在学着的东西,所以评弹也便有了另一种韵致。
 
那天听完评弹,阿爸在弄堂里卖馄饨的推车上买了几碗绉纱小馄饨,让我给三妹太端碗上去。我便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恶作剧地想要突然出现吓一下三妹太,于是踮着脚尖猫着腰从楼梯口挪到她房门。我们家每个房间对着走廊都是有两扇推窗的,为了通风,平日里都敞开着,我悄悄挪到窗户那,想侦查一下三妹太在做什么。
三妹太在整理衣服,她把那个老式五斗橱拉开了,把平日里穿着的那些衬衣什么的放到最上层,又把最下面的抽屉拉开,躬下身子从里头慢慢拿出一件衣服。
我努力踮起脚尖。
那是一件旗袍!
有着暗红色滚边的竖领、漂亮精致的盘云扣,白色的缎面,上头印着几朵牡丹花,和那个装着我糖果的铁皮饼干盒的花案很像。三妹太沉沉地看着这件旗袍,她的手缓缓地抚上很平整的旗袍竖领,又抚上那密密叠叠的盘云扣,手指在上头摩挲着。她就坐在那张老藤椅上,渐渐地闭起了眼睛,床头的台灯开了,散出微醺的橙黄色的灯光,把她的影子倒映在地上,那样长长的。
   
三妹太把那件旗袍放回去了,还是在五斗橱的最下面一层。她放回去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似乎把它当成了易碎的水晶摆设。
那天晚上我在小窗底下见到的三妹太和她手中的那件旗袍,都是那样的不寻常。除了在听评弹的时候看过女说书先生们穿的旗袍之外,我没有见过其他旗袍,巷子里没有什么人穿它,我姆妈和阿婆更是没有,可是,已经快70岁的三妹太,竟然有那样一件旗袍,从没有见过的那样好看精致的旗袍。而静静抚摩着旗袍的三妹太,更是我陌生的。平日里的她总是对我盈盈的笑,我没见过她生气,似乎也没有见过她难过,她很淡淡地过属于三妹太的生活,却有灯下那样长长的让人胸口涩涩的影子。
我决定再去看一下那件旗袍,我似乎对它着了魔,那晚它在橘黄色灯光下泛出的幽幽光晕,似乎在引诱我和它再次相遇。
三妹太早饭后总会到外头去拿一些绣花回来做,我知道这是我去见那条旗袍的最好时机。第二天早上,我趁三妹太出去的时候偷偷溜进她的卧室,精确无比地摸到五斗橱最下一层抽屉。五斗橱抽屉很沉,打开的时候,手竟然不住地发颤,我的一颗心在嗓子眼砰砰地跳得厉害,奇怪地有种偷偷摸摸的兴奋感。
呵,旗袍果然在这里,被压在几件冬天的毛衣下头,白色的缎面隐隐露出来,和周围暗色的毛衣料子格格不入。我把它抽出来,展开铺在床上,这件旗袍微微地散发出一股樟脑丸的清香。我禁不住使劲地吸了口气,要知道,我实在喜欢这种陈旧的樟脑丸的味道。就如同先前多少次幻想过的那样,旗袍月白色的缎面摸上去滑不溜手,绣在左肩口的几朵牡丹花的针脚密密麻麻,硬挺挺地缀着,还有那精致的盘云扣,转了一圈又一圈,绕出看不清的繁复花样。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似乎有好多团小火苗在跳跃,涌上一股挡不住的新奇,竟鬼使神差般地解开了它的扣子,套到了自己身上。
对于一具七岁的小身体,这件旗袍显然是太大了。肩膀那塌下来,原本中长的袖子一直滑下去盖住了双手,两条胳膊在里头空空荡荡的晃动,而它的下摆襟一直拖到了床上,前后留出了两块长长的布料,腰那边更不用说,直直的下来,一点都没有女说书先生那样包得紧紧的美感。可是七岁的我,似乎执念的认为这旗袍衬的我那样好看。此刻,我就站在三妹太的旧式雕花木床上,看着对面旧式穿衣镜里映出的这个像穿着硕大麻袋的女孩子。镜中的女孩把腰身那边的布抓在一起,使那件旗袍的衣料包裹住还没有发育的男孩子般柴瘦的身体,这肯定不够,她又深呼吸屏住了一口气,这样的动作能让肋骨微微地抬起,似乎就能做出女说书那样的窈窕的身段了。她很满意现在的身体,是不是终于有点长大了,终于变得漂亮点了呢?镜中的她来回地在床上走着“直线”,想要像电视里那些走着“猫步”的模特们那样,那样优雅。恩,真的真的变好看了,她格格笑起来,甚至高兴地轻轻跳动,她飞起来了,老木床也唱起咿咿呀呀的曲子。
木门忽然被轻轻推开,“吱呀”一声,三妹太走了进来。我愣住了,不知该说怎样的辩词,只吓得跌坐在床上,七岁的我突然明白了一种叫做羞耻心的东西,脸涨得通红,恨不得立马找到个地洞钻进去。三妹太看见穿着旗袍的我,似乎微微怔了一下,走廊里较暗的光线和屋子里的亮堂形成的反差衬得她的脸隐隐绰绰的,我只看见她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颤动,漾出或明或暗的两抹。三妹太站在房门口,只是看着我身上的旗袍,一阵不说话。不过,她立时缓过来,提着刚拿到的绣花布头,慢慢走到床边。
我怕三妹太训我,虽然之前我从没见过她骂人。
然而她却没有,嗓音还是平日里那样轻轻柔柔的,可也似乎带上一丝震颤,她坐到床边抚上旗袍的角,问我:“囡囡,这旗袍啊好看啊?”
“恩……好看……三妹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昨天看见……”支支吾吾地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戆小囡,三妹太不怪你的呀……这旗袍是好多年没拿出来了……”
我确信三妹太不会责备我,说话便也开始有了底气。“三妹太,这旗袍是你的么?真的好看的!”
“恩,是我之前的,老早以前的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悠悠的,似乎是用的气声,像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东西。
我从旗袍里钻出来,那腰身处被我攥住的地方已经有点皱皱巴巴的了,我使劲用手压平:“三妹太……这个……”
“没什么事的,只要汰一下就好了。”她把那件旗袍再一次小心叠起来,平整地放回五斗橱里,依旧回到了原本笑意盈盈的样子。
“对不起,三妹太……我……”刚刚的自己就像被抓现行的小偷,虽然三妹太说不怪我,但心里还是很忐忑。
“戆小囡。”三妹太走回床边,拉起我的手说。
   
多少年后,那天镜中的女孩子和三妹太怔了一下却立刻恢复常态的神色依然会跑进我的脑海里。我知道那个女孩子似乎走进了一处禁地,打开了另一个人珍藏了很多年的宝贝。
那件旗袍之下藏着怎样的故事呢,我没有问,虽然,后来,三妹太还是说了。
    


已经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我真想问问老天爷有什么心事,为什么怎么哭也哭不尽。这一年,听说长江的水位变得很高,几乎快漫出来,而从长江里淌出来的七弦河,也到了我识事以来最满的时候。河水漫过了水桥的下两级石阶,似乎还有往上涨的意思,站在九里巷2号沿河的窗子边,有种一伸手就能触到河水的错觉。那个夏天,我的小心思变得很多,其中一件就是担心七弦河淹进我家。
因为连着下雨,屋子里变得潮漉漉的,墙壁总在流眼泪。这年夏天的雨成了很多人的困扰,阿爸每次下班回来,都抖着雨衣,抱怨起没完没了的天气。
这年夏天,茂春茶馆只挪开了半扇门板,里头只有几桌搓麻将的常客,而且张浪头请班子来演评弹的次数也少了,想也是因为下雨的缘故。现在想来,似乎在没有评弹的日子,九里巷的人们还是正常地过日子,只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变成了一部新播的古装电视连续剧了,看来不只是我被那个大眼睛的姑娘迷得窝在电视机前不愿挪身。
因为雨,燕子不出门了,她呆在房里,摆弄着那个琵琶。那是她自己的琵琶,这学期学校统一买的,听说价钱不便宜。桃花木的身体,似乎还带着木头特有的清香,四根硬挺挺的弦紧绷在上头,肉手拨上去是那样磕人。燕子的手一向是我羡慕的,看上去似乎是孱弱的又是健康的,白皙却不病态,手指头纤长又精致,灵动十足。如今,燕子为了弹琵琶,把之前总是略微留着点的指甲剪得十分光生,她不舍得却也实在没有法子,因为容易折。如今,她的指腹那边也磨出了茧子,虽然还不算厚实却十足把她的手变糙了。只是这是藏在里面的,谁又能见着呢?
燕子隔三差五地练琵琶,时间不长却也还算规律,她总把窗户打开,雨声就泻进来,还有槐树叶子在雨中摩挲的沙沙声,就像在伴唱似的。刚开始的几天,我总会蹲在燕子脚边,作成一朵向日葵状,看着她的手指一阵阵拨动琴弦,正手或反手,或捻、或拨、或划,状似不经意却总能有美妙的琵琶声淌出。不过只几天,我似乎也没了兴致,曲子我也听不懂,便还是回去看动画片了,只是燕子的琵琶声成了新的配乐。
雨挡住了很多人的脚步,但我却还是要出去玩的,雨不可能挡着不让我野,这是我姆妈形容的,她总开玩笑地说“落雪落雨狗欢喜”。我穿上喜欢的粉色雨鞋和黄色的连身雨衣,再拿上把伞,装备齐全,就出门找李子去了。我们就在巷子里踩踩水坑,或者到水桥边预测河水什么时候会漫过最上面的一层石阶,还会在老槐树下玩过家家,一片槐树叶子作一块钱。那个时候伴着我们的是琵琶声,来自九里巷2号的长窗里,而不是隔壁的茂春茶馆。燕子的琵琶声一直能传得很远很远,传进巷子的每一扇窗户,引得河对岸的人家也禁不住倚在窗口听。
从槐树下望燕子又是一出不一样的景,她就像生在那扇画框里似的,在雨的迷蒙里,都让人分不真切了。三妹太有时也把窗子打开,便见得坐在窗边的她又在看外头的槐树叶子了,沉沉的样子。此时,燕子就在邻着她的长窗里头弹着琵琶,分明隔着一扇墙壁,从楼下望过去她们俩却像对坐着,不知三妹太有没有在听燕子的琵琶声呢?
立在槐树下的我骄傲地问李子:“怎么样,好听吧?”李子也不回答,只和我一样也成了一朵向日葵,望着长窗里头弹琵琶的燕子。
 
我心里真正开始泛起小疙瘩是在那天,那天燕子依然坐在窗边弹琵琶,远远地看还是像一幅画似的。
而且,燕子还穿着旗袍。那件月白色的,牡丹花色的旗袍。
我是在槐树下铲着泥巴的时候抬头望见的,心里油然产生一种被“背信”的感觉,似乎那原是属于我的东西却被抢走了,不由地泛起一阵阵酸,虽然分明从没有谁和我约定过。我匆匆别了李子,跑回家去。
燕子果然穿着一条旗袍,我知道这一定是三妹太的那条,那条曾经套在我身上的旗袍,那盘云扣和暗红色滚边也是一模一样的,不会错。
燕子穿着它,真是比我不知好看多少倍去。肩膀那边服服帖帖不必说,腰部的线条也被勾勒出来,长襟下摆正好落到小腿肚子上,露出她最漂亮的脚踝。虽然燕子的身体还很青涩,不能完全撑起这条旗袍,但是却另有一种纤弱的美感,正合它月白色的玲珑剔透。
她见我上来,笑开了:“小敏,过来看,你看这旗袍。”
她转了一圈,展示似的,却又炫耀似的。
“姑,你哪拿到这旗袍的?”我知道自己有点明知故问,却不死心。
“哦,是三好婆送我的呀,朆想着她还有这样一件旗袍。”她坐回凳子上,不住地整着旗袍下摆说。
“真的?”其实我是真不相信的,看那时候三妹太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宝贝这件旗袍,她怎么会轻易把它送给燕子呢?“三妹太说这是她之前穿的……”我喃喃地说
“是吧,不过到现在这款式还很新呐。”燕子似乎没有把我的话放心上,她站在镜子前前后照着。“三好婆伊讲唱评弹的是要有一件旗袍的,你过来,我现在给你唱首呀。”
那一刻,我是真想一扭头跑掉的,忽然间我对燕子和三妹太一并讨厌起来,心头又生气又有点委屈。但在那之前,燕子已经把我安在她的床沿上。她翘起一条腿坐着,琵琶就稳稳地搁在腿上,落进旗袍的皱褶里,此刻,旗袍上的牡丹花衬得她的脸颊更加明艳了:“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苏杭。正月里梅花开;二月里玉兰放;三月里桃花满园全开放;四月里,蔷薇花开,牡丹花儿斗芬芳……”燕子弹着,唱着,窗外的雨还在落着,槐树叶子在雨里绿得快要泛出油水。我感到一种怎么也说不出的协调感,就像我知道豆腐花一定要搭着榨菜、紫菜、小虾米才会好吃,燕子、旗袍、琵琶还有落满天井的雨,也是这样。
当然,我还是在别扭的,对三妹太的确是生着脾气的:你说,明明是我“发现”的这条旗袍,而三妹太也晓得我那样喜欢它,她却还是把旗袍送给了燕子,而且都没有和我说起,三妹太平日里难道不是最疼我的么,她怎么就没想把旗袍给我呢?这样一想来,似乎燕子和三妹太把我踢到了她们的圈子之外,默默背着我达到了一种我怎么也赶不上的情谊。
然而,在燕子的这首弹词里,我又不得不承认,三妹太把旗袍送给燕子或许真是一个正确的举动。有谁能比燕子更穿得起这条旗袍呢?她凭窗弹唱的模样,可是比我在茂春茶馆见过的任何一个女说书还要有味道的。这种味道是什么,我说不上来,只觉得就该是燕子这样的。
 
“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苏杭……”后来我再听到这首弹词调的时候,是在很多年后的那则城市宣传片里,片子里的女孩子也穿着一身蓝色的青花旗袍,站在落雨的长窗后头数着芭蕉叶子。我竟错看成了燕子,赶忙喊姆妈来瞧,姆妈没动身子,只说:“不要戆了,你讲讲这可能伐?”
我才恍然醒过来。
   
雨停了的时候,这一年的夏天也到了尾巴上。
七弦河终究是没有淹起来,我的那些心思也终于被验证了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
这场雨里,九里巷青石板道夹缝里的青苔疯长起来,憋闷在屋子里好久的人们在摔了几跤之后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燕子似乎也在这一季的雨水里丰润起来,穿着旗袍弹着琵琶的她从一个女孩长成了一个女人,开始散出属于自己的韵味。而追着她的那些男孩子却少了,这是我实在不能明白的。
而我呢?头发终于长到肩膀那,姆妈给我在脑袋两侧梳起了小角辫,除此以外,该是没其他变化的吧。
 


朦朦胧胧里,我的房门被打开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只有在这扇老木门被缓慢推动时才能发出的声音,应该是三妹太进来了。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毯子静悄悄地盖上我光溜溜的腿,想是晚上睡觉时,它又被我踢到床下了。
三妹太没有喊醒我。
然而六月的初阳已经爬上了窗棱,我却是不该再睡了。再过不久,我就要参加考试,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县里读初中。
几年前,李子已经先转学到县里去了。那是九月开学前的几日,李子跑来眼泪涟涟地说,新学期不在镇上读了,她爸妈把她送进了县城最好的小学,转学的原因按照李家叔的说法就是“在镇上读也读不出息”,似乎那两间平房怎么也无法承载孩子们热切的目光。
这实在是我从没有预想过的分别,九里巷少了李子,这条巷子怎么能完整呢。我们一起拾槐花,她总把自己拾的那份给我;我们一起用凤仙花染红指甲,然后回家被各自的姆妈骂;我们一起在青石板路上玩跳房子、倚着树干“写王字”;我们还一起在老槐树下听过燕子的琵琶声……然而,她却比我先走出了巷子。
不仅是李子,这些年九里巷愈发的空起来。傍晚,老槐树下乘凉的人们稀稀拉拉的,只剩下几个老客还惯常来。王家阿公每天都抱怨小孙子“没良心”,离家个把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张姨和莫家婶娘在那里讲今朝国棉厂里新出的“八卦”;而张浪头已经很久没有请评弹团来了,贴在弄堂口的那张红海报上还登着几个月前的演出预告,现在早已经褪成了斑驳的粉色,谁也不知道下次的演出是在什么时候。似乎就在世纪末最后一场大雨里,九里巷的人们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式。
我依然坐在九里巷2号的门槛上,看着老槐树下越来越稀少的人烟,看着茂春茶馆一日日掩下去的门板,我看着好多人走出了这条巷子,而我渐渐能够明白的是,我也必须要走出去才行。
我想要见见巷子外头的世界,它究竟有多精彩,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朝着它去了。
  
不知道什么缘故,夏天似乎一年比一年热了,人心也一并跟着躁起来,阿爸和那时候的许多人一样,辞去了原先在国营企业稳定的工作,顺着下海的大潮自主创业。起先,我阿公和阿婆很反对,他们一直是保守安分的,从没有什么大的要挣钱的心思,却最终还是拗不过阿爸的坚持,也都到巷子外头那间小作坊帮忙了,有的时候忙得顾不过来便索性睡在那里,就像今天这样。
因为阿爸的下海,我和三妹太呆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我在里屋写作业的时候,三妹太就在外头院子里绣花边,沿着白色布料子上的镂空图案把针抵进去,一针一针地直到把花边都包裹住,就做出了好看的蕾丝的样子。一张花边也就换几毛钱,却成了三妹太对阿公的生活费的正正当当的推辞。三妹太每次都说:“我还有着,不用给我……”,我却不由地暗想:三妹太一天也就能绣几张花边,又能有多少钱呢?然而,就算是这样,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却总会在枕头旁摸到三妹太包给我的红包,年年如此,里头的压岁钱虽然算不上多,可这都是三妹太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啊,一想到这样,便觉得神奇。
有时候,我会搬着小马扎坐到三妹太旁边,看着针头一下下地融进布里,白棉线把花边包裹得圆润细密。三妹太绣花的时候,外头好像一下子变得很静,竟然依稀能够听见纱线和布料摩擦的声音。时间在三妹太的针尖上淌过去,流进了花边的线头里,被紧紧地锁住。三妹太绣花时不爱说话,架着老花眼镜专心致志地样子,我也便不聒噪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成了我俩之间的某种默契,任何声响都会打破这种美好的静默。这似乎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三妹太独有的,她把日子过得特别缓、特别静、特别沉,一直沉到这条小巷深处。
 
随着三妹太的花边一张张绣出来,再一年的九月来了。
一如当年场景的复刻,不过这一次,我终于不再是立在巷口目送燕子背影的人了。拖着大包小包向巷口走去,一种辨不清的感觉涌上来,憧憬这却又感到酸涩和憋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燕子当年的心情。不过,离别的味道我还没尝尽,探险的冲动便把它压倒了。我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见见巷子外面的世界,对于燕子、李子、还有很多我的同辈人们,这条巷子似乎是留不住我们了。我想,巷子外面一定有着不同于九里巷的味道,应该还会有很多其他的不一样的东西。
不然,你看,他们都出去了。
 


燕子已经在评弹学校学了几年。起初的时候,她把琵琶带回来,有事没事常常拨弄着,可是渐渐地,巷子里的琵琶声稀了,燕子似乎是倦了。现在,我已经有好久没有听到过燕子的琵琶声了。
那把琵琶就靠在她房间的墙角,阳光透过槐树的枝桠在上头留下了斑驳的影子,不过,这是蒸腾不出桃花木的味道了。我走过燕子房间的时候,从临走廊的窗子往里头瞧,视线恰好能越过窗棱子,看到那把琵琶,有些落寞地立在那里,就像被阳光和阴影织成的网子罩了起来似的。有的时候我走进她房间,按捺不住地拨几下,“叮……叮……咚”,弹得不成调子,不是我原先听过的声音了,琵琶多了些落寞的喃喃。
现在,燕子也懒得管我了,就算见着我拨弄也常是不做声地走开,先前她是顶宝贝那把琵琶的,我碰一下就像割了她的心肝肉似的,现在算是被冷落下了。对于燕子来说,琵琶的新鲜劲是过去了,她也没再拾起来。
 
“敏丫头,去喊你姑下来吃饭。”阿婆吩咐我。
“别管她,爱吃不吃!”阿公厉声道,径自开始吃起来。
燕子和阿公大吵了一架,已经在房间里窝了一天。阿公是九里巷有名的好脾气、老好人,他也很宠儿孙们,晚得的小女儿燕子自然更是他的“芽芽子”。我很少看见他生气,可见这一次是真的上火气了。
事情的起因,是燕子的“宣言”:她决定今后不弹琵琶,不演评弹了。
评弹学校已经去上了四年,还有一年,燕子就要毕业了,恰是决定今后出路的时候,现在说出这话,实在有点决绝的意味。其实,这个“宣言”,燕子或许是酝酿已久了。巷子里越来越稀的琵琶声,燕子越来越少谈起她的评弹学校,甚至是她渐渐又留起来的长指甲,我看到上头涂起了亮红的指甲油,都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阿公听了燕子说不弹琵琶,以为是她一时的气话,起初还有些开玩笑地问她缘由,依旧是平日里的好口气。燕子却拧着不说,就僵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也不看人。
阿公对着燕子这种犟扭的态度恼了,他是了解燕子的,知道她是真下定决心了:“先前是谁说一定要去的,啊?现在又谁让你说不学就不学的?”
屋子里静下来,秒针“滴滴答答”地走动,外头树上的蝉舒舒促促地叫着,不由又添了几丝烦躁。
燕子出声了,依然是倔着,眼神依旧不看人,只盯着白墙上的一点:“现在评弹能有什么出路,还有谁喜欢、谁愿意听?……我们班上早已经有好几个退学的了,大家都说学评弹今后只剩下喝西北风的份!”
“大家……大家!你怎么想?”阿公问道。
燕子沉默了,然后是闷闷的声音,从葫芦里倒出来的一样:“说实在的,我也不是真喜欢,以后也不可能做这个,我老早想清楚了。”说完就径自跑回了房。
一声拍桌子的响声炸开来。
阿公这次是出奇的生气,不知道为什么。
 
燕子的房门闭着,却没锁上。我轻轻推开,一阵对流风顿时让房间的空气畅通起来,一下子把原先房内的郁热缓了不少。
燕子坐在床边,双手抱着蜷缩起来的腿,看背影显得单薄而瘦小,不是我印象里她一贯的样子,曾经那可是巷子里最受欢迎的“女王”般的存在。此刻我还没从刚才那阵争吵的气氛里缓过来,说实在是被吓到了,所以分明想劝说几句也最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默默不做声,手在那拧着汗衫的下摆口。
她不看我,眼睛红红地盯着窗外,脸上却没有泪水的痕迹。窗外的槐树叶子在夏日的风里颤动,淡蓝色的窗帘也被吹得微微鼓起,直像起航时微扬着的船帆,却又很快地瘪了下去。
很静,我还是开了口:“姑,你为啥不想弹琵琶了?”
过了一会儿,燕子才瞧着墙角的那琵琶,幽幽说:“现在都有谁听评弹啊,再怎么练了也没人听呐。”说话的时候带着些鼻音。
想来,的确,茂春茶馆的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那天张浪头在槐树下打着大芭蕉扇乘凉:“唉,现在大家都不爱听评弹哉,不止这里了,县城里也没生意,我看呀,这茶馆早晚有一日要关门忒……”
王家阿公也在,道:“现在谁愿意来看啊,屋里头几十个电视台呀调不过来了,不如在自家舒舒服服看电视好哉!”
“张浪头啊,你想想,到茶馆来听评弹还要钞票的呀,家里看电视么连钞票也不要的!”不知是哪家的婶娘又说。
是啊,评弹是越来越少的人听了,茂春茶馆是一天天萧条下去了,才不过几年的辰光,当时人们在槐树下争着看演员的景象看来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为什么当初还一心想要去学评弹呢?”我想不通坚持着要去学评弹的燕子。
“我啊,我现在反过来想想,当初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的。”燕子抬头看着我,眼睛红得像兔子,“你记得不,当时那些说书坐着黄包车进来时有多风光啊,整条巷子的人迎他们,记得吗?谁不喜欢那么多人捧着自己呢?而且啊,要不是去学评弹,我哪里能去苏州呢?”燕子低头看着绞在一起的脚趾头,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听着,我的感觉心口酸酸的。
燕子继续说着,脑袋埋在膝盖上,声音像隔了层水膜溢出来。她说,评弹,是她能最快走出巷子的方式,她不想压抑在九里巷里了,这条巷子太窄了,她要到外头去,这不仅仅是走出横在七弦河上的那座石桥那么简单,她想要更好的,那是这条巷子、这座淹没在江南水道里的小镇子不能给的。曾经在茂春茶馆里见到的女说书先生,千万种风情之下藏着的一呼百应的傲气,还有她们从外头带来的九里巷所没有的东西,这才是燕子真正想要的。
可是现在呢,评弹似乎不再是评弹了,就连这条古老的九里巷,也容不了老江南的技艺,更别说是外头了。坐在黄包车上驶进巷子的女说书现在已经是很难见着的了,电视里的女演员们早已经取代了女说书们曾经的传奇,镁光灯和艳羡是留给她们的了。琵琶、旗袍、拗口的吴音,在渐渐架遍巷子的光纤电缆面前,骤然沉寂下来。曾经的老宝贝,还有多少人去追呢?
评弹,曾经九里巷人们眼里身份的象征,确是已经落寞了。评弹对于已经走出了巷子的燕子的意义,也就这么一起淡下来了。
燕子絮念着,鼻音轻了。
我不由想到当年偷穿三妹太旗袍的时候,那种心里涨得满满的感觉,以为自己穿上了旗袍就能飞起来,就能一下子变得不一样,那种现在依旧能回忆起的踩在云朵上的感觉。那时我在镜子里看见的女孩子,到底是谁呢?是我自己,或许也是燕子吗?
外头总比里面好,旧的总不如新,听已经在苏州城里呆了四年的燕子说,这是永恒的定律。她告诉我:“你要是出去了,就明白了。”
燕子不学评弹了,这能怪谁呢?
 
阿公在灶间拿着火钳子一阵阵往灶肚里添柴火,灶间的热气从噼里啪啦燃着的毛豆杆子往外冲,阿公的白色背心已经湿透了,渍出了一块又一块灰色的地带。他不住咳嗽起来,原先阿公的嗓子就不好,火气一上老毛病又犯了。
“阿国,我来烧吧,你去外面吹吹风。”三妹太说。
“就好了,就要好了。”然后又是几声咳嗽。
“哎呀,阿公我来烧,我来!让我‘玩玩’嘛!”我抢过嘴。
“里头热得很,你出去。”
“让我罢!”我缠着,总算是把火钳子夺到手里。
阿公只好作罢,他走到天井里,坐在天井的水泥桩子上,点了一根烟,也不抽,烟雾从他指尖很快散开来,虚空得、飘渺得停不住,多像轻巧的话语。
三妹太也慢腾腾走进天井,我从灶间望他们的背影,她和阿公在说些什么,我听不真切,我只知道他们讲了很久,又像是叹了很多气。
 
燕子走了,那把琵琶却留在这里,被封进了黑漆木的琴箱里。
学还是要上的,可也是另一种学法了。
经过一个夏天,她和阿公的关系算是缓过来了,是阿公“妥协”的,他还是那个宝贝孩子的、狠不下心的老头。其实该是三妹太劝了阿公吧。燕子和阿公、还有阿爸和我,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按姆妈每次对阿爸和我发的牢骚,就是“你们家一个个都是犟骨头”,然而三妹太可不一样,我总觉得她比我们家里头其他人都要更有智慧。
不过,从那之后,本来话就不多的三妹太变得更寡言了,虽然对着我们这些小辈她还是一贯的疼爱。
三妹太继续在天井里头绣着花,戴着老花眼镜却还要把针线离得远远的才成,眼睛的确是老花得严重了。
 


我已经记不得这几年来的日子是怎样过去的,巷子外的生活匆匆忙忙,等不得你呼一口气又得着急往下赶。我忽然很想回到九里巷2号那座小楼里,趴在三妹太身边看着她绣花,那样的话,时间似乎就可以走得慢一点。不过几年,在巷子外的这些日子明明才离得这么近,却又那么模糊,反而十多年前发生在九里巷的事情倒要记得清楚些。
说到九里巷,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去了,不算是回不去,却也是在忙碌间逐渐适应了外头的这种节奏,也就断了想回去的念头。
现在九里巷2号里就住着三妹太一个人,三妹太有着上了年纪的老太特有的那种执拗。“我早住惯这了,出去要不适意的……我一个人可以的,不要担心……” 我们劝了她好多次搬到城里来一起住,遇事也方便些,三妹太却总是回绝,她独自守着九里巷2号那栋小楼,只逢年过节到城里来和我们一起罢了。
 
这次回去是去接三妹太过中秋节的,现在秋还不深,南方的树叶还没透黄,却已经微微有了凉意。
车子是开不进巷子的,不到巷子口就停下来,我们的车前面还停着辆蓝色卡车,有工人往车上装着什么,走近的时候才发觉,那些是被截成一段段的树枝,有粗有细,上头还长着生翠的树叶。
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竟一下愣住了,不会言语了,脑袋空空地走进这条小巷深处。我早该想到什么的,刚车子开到巷口的时候就该想到的,却没有去深究。
果然,空空荡荡的,头顶什么也没有了。
我算是见着了九里巷上头的天空,阳光直射在脸上、射在青石板路上、射在九里巷2号的天井里、射在巷子里那么多户人家的屋顶上,第一次这么无所遮掩的,这么刺眼。
什么也没有了。
地上还残着树干和树枝,曾经两个人都抱不住的槐树干子就躺在那儿,变成了一段又一段圆圆的木桩子,是啊,就躺在那儿。分不清哪些是曾经溜进窗里的枝叶子,哪些上头曾经挂满洁白的槐花,现在它们都被分成了一堆又一堆,按照粗细的标准,成了毫不起眼的柴火,可是上面还长着碧绿的叶子啊。
工人们把这些枝干往巷子口拖去,长长的枝条划过青石板路,在上面留下浅浅的刮痕。这么多这么多,是要运很多次很多次才能运尽的吧?
在曾经老槐树长出的地方,只有嶙峋的根茎暴露在外头,还留下了一个秃的粗的桩子,怎么我先前从没有发觉那些撅出泥土的根茎狰狞地像爪子呢。
我木木地盯着那秃的粗的树桩,树的切口很平整,看不出一丝犹疑,这该需要多么锋利的电动锯子、多么熟练的手法呵。
一直到刚才,这棵槐树已经在这儿生长了很久,就连巷子里最长的老人也记不得有多久,我只熟悉他挺直地站立的模样,想象不得它倒下的样子,它该是以何种姿势,有没有扬起尘土,上头的鸟儿呢,它们究竟飞哪儿去了?
我木木地盯着那秃的粗的树桩,突然,很想数一数上头的年轮。
可是,竟然怎么数也数不清。
 
槐树的香气最后一次飘荡在九里巷里,是以它最纯然的木的方式,就像它曾给予我们的最丰美的恩赐一样,九里巷的这棵老槐树是带着清甜的香气做道别的。      
“三妹太?”我一进门便唤,没有应答,应该是在楼上。
三妹太果然坐在房内她惯常坐的藤椅上,以她惯常的姿势望着窗外,只是现在长窗外面什么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槐树枝桠,三妹太一望能望见很远,却比先前望得更沉,她不知在看什么了,我走进去竟没有察觉。
“三妹太?”我走近她身边又叫了一遍。
她这才回过神来:“哦,囡囡,你来哉。”
“嗯。这个,三妹太,这槐树……是怎么回事?”我指向空荡荡的窗外。
“唉,之前说是要拓宽路面,然后又说这树碍着了。”三妹太从藤椅上起身说道。
“那就给砍了?”
“怪这棵树傻啊,不知怎么偏偏就生到了那里,又寻不着主人,就直接给砍了。”
“怎么也没人反对?”我情绪有些激动地问。
得到的却是三妹太再平静不过的回答:“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这帮老骨头,老了啊。”三妹太把窗户拢上,刺目的阳光通过菱格玻璃在地板上聚成通透的光点。她慢慢地扶着楼梯扶手走下去,我赶忙跟上去。
我把院门合上,回头看见三妹太立在路边,怔怔凝视着地上的槐树枝桠、还有那光秃秃的树桩,默不作声。看着背影,她似乎比先前愈发矮小了,阿婆平日总说自己上了年纪之后身量比之前缩了不少,我一直以为那是玩笑话,现在看来也不尽如此。
 


燕子毕业之后去了上海,找了份算是满意的工作,不久之后又听说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男朋友,一切如意,也不常回家了。现在,她的那把琵琶,我记不清楚在哪里了,好像先前是在九里巷2号阁楼里的,也没人再去拿它出来了。
那天又听阿公说,茂春茶馆果然是关门了。张浪头把那租给了一家电器维修行,生意倒是出奇的红火。
 
十一

今年的春节着实很冷,连日阴着天,南方的雪却又不肯轻易下下来,一直积压着在等一个缺口,总是这样。我已经窝在被窝里好几日不愿出来了,看着窗户外头低沉的天,心情也一并郁结着。
如今,三妹太还是住在九里巷2号里,不过我阿公阿婆也回去住了,为了三妹太能有个照应。
可是就算这样,许多事情并不是说照应便能照应的。
这是腊月的最后几天,三妹太照常去井边提水,她的身子骨一向健朗,凡是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不轻易麻烦别人。因为没有下雪,也无法确切衡量冷的程度,可井栏边着实已经结上了一层冰。平日里一向小心的三妹太不知怎么竟踩上了冰,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三妹太摔倒之后是自己回的房,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爬上那又窄又陡的老木楼梯的,就算平日里她也需要扶着栏杆,用极慢极慢的步子。等到阿公阿婆晚上回家,喊三妹太下楼吃饭,却一直没有回应,这才发现老太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竟也没有发声的气力了。
阿公马上把三妹太送去医院,检查之后确定是骨裂,可三妹太这时候却固执起来,忽然像小孩子脾气犯了似的,无论怎么哄,说什么也不愿住院,大家实在拿她没有法子了,便只能在家里好好躺着养着,想着好好补补骨头总能长回来的。
这些都是我听说的,我是打算过完年之后再回家看望三妹太的。
大年初一晚上的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没有个停歇,震得人心里“咚咚”得睡不安稳,又焦又躁的。等到年初二的天光逐渐亮起来了,却才刚刚开始睡熟。
似乎是没睡多久就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对这恼人的电话铃声一阵烦躁,直将脑袋在被子里蒙的更深。
“咚咚咚”,楼梯上急促的脚步声,“小敏,快起来!我们要回家!”阿妈冲进我房间说道。
“回家做什么?”我还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嚷。
“三好婆去世了!”
 
我在车上不住地问阿爸,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三妹太一向那么健康,她的腰杆还挺着呢,连白头发都没有几根,怎么可能摔一跤就这么轻易地走了?人的生命哪有这么脆弱?
我们不是说好了还有几天我就要回去看望她的啊,怎么可能?
阿爸不说什么,只沉默着叹气。
 
三妹太躺在她的老式雕花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床单子,我走上前去的时候吃了一惊,床单映出的她的身形竟然瘦小干瘪的不像话,像是孩子的身形,我印象中的三妹太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此刻,我站在屋子中间,动弹不得,周围的人们各自在忙碌着,有的整理东西,有的已经在着手安排殡葬事宜,只有我这儿,像是一个时间凝滞的孤岛,看着来去的人们,却听不见声音。哦,不对,还有三妹太那儿,就像我们曾经不出声的默契一样,她和我在一起。
很奇怪,我应该要哭出来才对的,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心里回响着一种空洞洞的回声,眼睛涩涩的,没有眼泪。我只是怔在那里,看着盖着床单的三妹太,我的头脑里什么都没有,我甚至离那床沿有一段距离,没有靠近。我不敢靠近,不敢看三妹太的样子,我记忆里的三妹太的脸永远是饱满圆润的,连皮肤都不怎么皱,除了眼睛有些老花,三妹太一切都那么健康,精神头十足,巷子里的阿婆们总夸她比五六十的还年轻,我甚至曾以为,死亡对于三妹太是一件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事情。
可是如今,三妹太似乎在告诉我,无论是谁,无论看上去再怎样健康都逃不过这老、死的命运。这世间的万物,无一逃得过这老以及最后的消逝。
只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都好像是无理数的轮回,在派的周长里回到最初,就如同人到最后都会变成孩子般的模样,是吧?
 
外头的乌云越来越沉了,这会儿天黑的很快。请来做丧事的道长吩咐说需要一张遗像,众人正忙着翻寻着三妹太的东西,想找到一张可以作为遗照的相片,从床头柜到衣橱,甚至连床头的饼干盒子也掏了,可是却一无所获。
我从没见三妹太照过相。
“等等!”
阿婆在收拾三妹太的床,床上的这些东西按照我们这儿的规矩都是要烧掉的,阿婆把床帘收起来时无意摸到木床顶头的一个纸包袱。
用报纸严严实实地包了好几层,外头的纸已经泛黄了,打开来里面又用藏蓝色的布包裹好,小心翼翼地,像是三妹太一贯的样子。
这一层层的包裹里头是一张相片,已经用红漆木裱好了框,相框玻璃是一尘不染的,现在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阵阵光亮。
这是一张谁也没有见过的相片,黑白的,看上去年代已经很久远。照片里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圆润的鹅蛋脸,一头乌黑的头发在额上微微隆起,在脑后盘成了精致的云鬓。她的眼睛看着镜头,却又像透过镜头看向了外面的世界,又深又广,眼波盈盈涌动着。那抹嘴角处带着的浅浅的笑,荡出两汪酒窝,盛着满满的暖意。
最引人注目的,照片里的她穿着一袭合身的旗袍,手里捧着琵琶。
“伊是啥人啊?”众人忙着问,拿着相片去找阿公。
阿公捧起这张老照片端详了很久,缓缓吐出:“是三姨。”他说,“是伊三十岁个辰光。”
 
事情很快传开了,这一张从来没有摆出来过的老照片成了九里巷的一桩稀奇事,吸引了很多人来看,大家都想从这张近半个世纪之前的照片里找到三妹太现在的样子。
“是伊是伊,我记得伊是有酒窝的。”大家想起了三妹太嘴角的那抹笑容。
“这眼睛就是伊呀,你们记得不?”
“是个是个!”众人纷纷应道。
我默默走上前去,眼神被相框里那条旗袍左肩口的几朵大牡丹花吸引过去了,虽然它是黑白的颜色,但我知道,它们开得一定比现在要鲜艳的多。这条旗袍穿在三妹太身上是那样合身,比我、比燕子穿上都要合适的多,果然,这条旗袍应该是独属于三妹太的才是。
“怎么?难道三好婆以前是弹琵琶的?我俚都不晓得啊!”有人说道。
连我也不晓得,三妹太竟然是会这样穿着旗袍弹着琵琶的,这还是三妹太吗?那永远平整的灰青色衬衣和刚到脖颈的短发的三妹太啊,她怎么会藏得这样好?此刻,这张照片里的她捧着琵琶的样子不由让我想到曾在长窗口弹琵琶的燕子的模样,蕴出江南的柔美劲儿,那时候的燕子唱的那首弹词调儿,三妹太该不是也唱过吧?
可是,三妹太从未说过自己会唱评弹啊,她甚至从不去茂春茶馆,也从不听评弹,我还以为她是讨厌评弹的,不是吗?
 
在为三妹太守灵的这天晚上,道士们的念经声回荡在九里巷2号的堂屋里,莫名的,我觉得道长们的经文像是丝,结成了一层层的茧,就这样把三妹太束住了,我看着茧子越来越厚,人就这么被滞在了里面。
这天夜里,在中堂的稻草堆上,在三妹太的身旁,阿公讲了一个短短的故事,关于一个女说书的平淡的故事。
 
杜雪梅,后来我在图书馆的那本没被多少人翻过的《江南评弹艺人辑录》又见到了这个名字,不是正文,只是在附录里的,那里记载了有上百个评弹艺人的简介,他们被框在了一个个工整的表格里,一个人就这么化成了短短的几行铅字:“杜雪梅,原名杜三娣,女,擅姚派弹词,江苏常熟人,与其夫陈连生搭夫妻档,代表作《春来茶馆》……”杜雪梅这个名字在这本书里的记载,到1969年便戛然而止。而陈连生呢?他的一辈子落在了前面两张书页上,同样,故事停滞在了1969年:“1969年,自缢于家中浴室。”于我,都是陌生的字眼。
而我所知道的是,1969年后,杜雪梅又叫回了杜三娣,她在国营棉厂一直工作到退休。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唱过评弹了。
和燕子一样,三妹太不弹琵琶了,这能怪谁呢?
关于某种技艺、某种味道,它经受的考验从未消失,只是化出了不同形状罢了。它们似乎注定了,敌不过时间,譬如生命、譬如某种历史的存在。
 
十三

我听见呜咽的声音,又像是嘶哑的耳语,从巷子尽头的一个深渊里传过来,苍老的、空洞的,又带着回音,分明不是人声,却又分不清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的梦里一直缠绕着一种声音,它似乎在向我倾诉什么,又想让我代它言说什么。醒来,却怎么也回忆不起,只有耳畔隆隆的回声,心头一种被堵住的憋闷的感觉。
 
今天是三妹太出殡的日子。
 
三妹太去世当天,燕子就带着女儿小满回家了,小满今年有3岁了,在上海出生、长大,没怎么回过九里巷。她也长着燕子那样的月牙笑眼儿,嘴角却有着和三妹太一样两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满是调皮样,大家都说她和燕子小时候像极了,长大了会比燕子还好看。
小满迈着小步子走到中堂里,她指着三妹太的遗体问燕子:“妈妈,婆婆为什么躺在那里呀?”奶声奶气的,孩子的话语,却是讲着标准的普通话。
“婆婆在睡觉呢。”燕子微微红着眼眶,我不知她哭了没有。
小满径直走上前去,伸出稚嫩的小手抚上了三妹太的手,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巷子里的其他孩子都不敢进中堂。这两只手,小满的和三妹太的,一只白嫩,一只嶙峋,对比是那样鲜明。
“婆婆应了宝宝没有?”
小满抚着三妹太的手,轻轻地:“恩,婆婆在和宝宝说话呢。”依旧是稚气的小孩子的话。
 
“时辰到了。”道士拉着长音高声喊道,出殡的时候到了。
念经文的声音愈发响起来,嗡嗡填满了屋子,我们围在三妹太身边向她做最后的道别,然后众人把三妹太移入棺木,在她的身上放上绢纸花束和纸元宝,几个壮实的小伙子上来抬起棺木。
“等……等一下!”燕子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她转身跑上楼去,震得木楼梯嘎吱响动。
“时辰不等人的!”
没多久燕子便下来了,手里捧着一件东西。
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是那件旗袍。此刻三妹太遗像上穿着的那件旗袍,燕子唱《姑苏风光》时的那件旗袍,我曾经偷穿过的那件旗袍。
那件已经被遗忘了多久的旗袍,现在就在燕子手里,她把旗袍展开,小心地盖在了三妹太身上,旗袍白色的缎面遮住了三妹太身上藏青色的寿衣。
这条旗袍,薄薄的月白色,却好像是要把棺木压垮了。它曾经经历过流华的书场,享受过艳羡的膜拜,也曾经因为风波而被藏在五斗橱黑暗的角落,曾经在时代的洪流里被遗忘在燕子的衣橱。最后,这条旗袍还是回到了真正的主人这。亲历者将是最后的殉葬者,带着外人听不懂的话语。
“砰”,门口的炮仗开道,启程了。
按着规矩,阿爸依长孙的礼捧着三妹太的遗照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我提着黄铜脚炉跟在他后头。脚炉里有香燃着,走一段路香灰就掉下,露出猩红的芯,或明或灭,袅袅的烟升上来了,又立刻散进寒冷的空气里。我时不时盯着脚炉,担心里头的香断了或是灭了,不知怎的,这时候眼泪却似乎被熏得要掉下来了。
燕子就在我后头走着,她一路撒着白纸,凛冽的风从她高高扬起的手里头把白纸吹走,细碎的纸片在空中挣扎着,最终落在九里巷新砌的水泥路上,又被卷到那户人家的墙角,累累地摞高了。我像是又看到了当初落满一地的雪白的槐花,堆成了厚厚的蓬松的白毯,孩子们在九里巷1号与2号之间的这棵老槐树下拾着槐花,然后迫不及待地跑回家邀赏,他们的眼睛在晨雾里浸得湿润明亮。闻闻,槐花饼的香气从各家的厨房飘出来了。
唢呐声一阵高过一阵,盘旋在这条古老的巷子里,在替逝者对它做临别的注目。九里巷的住户们都从屋里出来了,在自家门口立着,似是送三妹太最后一程。王家阿公,他依旧在他的老房前,多少年都没挪过地方,那屋门前的泥地快要印下他的脚印。我听见他对着我们的送丧队伍轻轻嘱咐着:“阿姊,否要急,慢慢走啊。”
坚守最终还是没有抵过另一种让人屈服的无名力量。多少年啊,守着这条老巷子不愿意走出去的三妹太,终于还是出去了。
 
十四

“吧嗒”一声,九里巷2号院门的铜锁被扣上了。办完这场事,我们还是要回城里。现在,三妹太不在了,这栋小院再也没有人守着了,很多东西已经被锁在了这扇落漆的木门后头,不知道下一次打开它,会是什么时候。
忽然,“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如雷炸开来,划破了巷子的宁静,各家各户开始放礼花和爆竹了,我几乎要忘了,今天是大年初五,是要接财神的日子。
这时候,一朵金色的礼花绽放在原先属于茂春茶馆的那栋小楼上头,礼花的光亮把这座小楼上方的天照得清晰如白昼。
我竟是再次听到了那夜梦里的呜咽声。
 
看来,这场雪终是要落下来了。



[1] 吴语方言词,相当于“不要”、“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