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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七级台阶


一百七十七级台阶

作者:青梅
 
她喜欢这条河已经很久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了她都无法去追忆起那最初的喜欢。
                  
1

竟又停了电,还上不上楼呢?
弦子站在黑洞洞的电梯口,不由得叹了口气。才只叹了口气的功夫儿,它又出现了,它就在弦子的眼前,无比的近又无比的远,近到她能看到它的浑身上下的黑颜色中那滴丁点的白,远到她无法看清楚它的脸,因为它自始至终都是背对着她的,她却常常感觉到它满眼的笑和朝她挥舞的手,那是要召唤她的吧。每每这时候,她就会忍不住想抬脚追上去。
只是,她不能。她不能。弦子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她觉察到自己的危险了,她拼命地摇着头,不,不,不能。弦子一扭身,从一楼大厅里跑了出去,外面天气晴好,九月的阳光一下子扑了过来,爬上了她的额头上,脖颈上,还有她高耸着的乳房上,又爬上她裸露着的手臂上,那样的痒痒地暖,让她的心里微微一动,接着她的鼻子就泛起了酸。
她转回头看着这幢芙蓉花苑,这是她千挑万选选中的小区,因为带了四个草头,好象有意满足她的草木情结一样。在这个城市飘荡有六年了,第一次有这么个小区竟合了她的意,也是因为他们口袋里有了支付首付的款子,接下的二十年里,她觉得供房还贷是天经地意的事。
弦子是半年前的三月初六搬进新家的,这是挑了日子的,是远在乡下的婆婆找二指先生掐算后选的日子。说是黄道吉日,适合嫁娶、祈福、入宅、安床,“就这一天吧,”林木说,他说,“就当是我又娶了你一回。”
林木这句话如果放在三年前的不管哪个日子哪个时间说,弦子都会感动的。
“这一天,还适合解除和拆卸呢。不只这些,还适合祭祀。”弦子站在租住房的窗前,她看着窗子外跃然风动的树说。
“你,什么意思?”林木压着声音问,是,他在弦子那里是有把柄,可是他现在不是已经在努力改正了吗。
“没什么意思?”弦子说。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林木有些恼火。
“没什么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弦子并不怕他,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他看着她,最后还是林木先在这目光中退缩了,他只嗫嚅了几下嘴,什么也没有说,他站起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是他在收拾那些锅碗瓢盆。
177层台阶。
弦子不知数了多少次了。
定了三月初六搬家,其实只是在三月六号那天那个查好的时辰,把竖在墙边的大床垫子铺到床上而已,其它的所有的家俱都早在年前的九月底就都已经搬进来各就各位了。
装修是林木一直在盯着的,自从装修开始,弦子只是偶尔来,一是单位那琐杂的事情比较多,二来是果果需要接送。但不管怎么样,每次来时,她总会提来她认为有必要提来的物件,这些小物件可以先慢慢捎了来,免得搬家时再琐碎。
这些小物件往往都是些针头线脑,拿这些物件上楼却是有些困难。177层台阶,是弦子一层一层走上去又走下来的,那时候还没有通电梯,要想上下楼就只有走步梯。
刚开始时,弦子并没有觉得177层有多高,他们已经在那个叫丽苑小区里租住了五年了,那时果果才刚刚七个月,现在果果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了。
弦子每次提东西上楼,总是每上一层台阶就感慨一下人生,自己终于算是有房产的人了,在这个名叫欢城的城市里,她高弦子也总算是这欢城的一份子了。弦子把台阶当成了黑白键来踩,踢踢踏踏,每踩一下都象是在弹奏一首无名的钢琴曲。
来看装修新楼的弦子,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这个背影让弦子再次起了疑惑。
177层台阶。
弦子一直数到了第177层,她在过道里喘了一会,抬手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那打开中竟满藏着惊喜,这惊喜让弦子骇了一跳,她已经好久没有被这种惊喜感动过了,她现在真的有些感动,她放下手里的提袋,她想张开手臂,她想扑进林木的怀里,她想让林木再好好抱一抱自己。
林木好象没想到是弦子一样,他打开门前的那种惊喜和骚动一下子被打了折扣,他的手不自禁停在那里,他的眼光去瞟弦子身后的楼道,楼道里空空如也,除了楼下的隔壁的叮叮当当的装修声外再无其它。他不由得有些失落,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并没有看弦子而是借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一边把右手拍打在嘴上发出唔唔地哈欠声,一边又夸张地伸了一下懒腰,他的眼前还飞舞着那一双明眸一样的眼睛。
弦子没有从林木的眼中看到她渴望的那种火热,她的心便有些微凉,她转身把提袋提起来,这一提袋是林木的皮鞋和果果的一些积木玩具,她咚咚咚上了楼,房子已经基本装修好了,这几个月主要用来通风,还有些小问题,随时发现随时修整就可以了。
弦子把提袋“噗哧”一下扔在地上,楼上的卧室铺的是木地板,这“噗哧”的声音有点大了,楼下的林木皱了皱眉。
林木的两双皮鞋从提袋里露出头来,一双是黑色的,一双是橘色的。像是两只不一样颜色的眼睛,一只黑眼睛,一只橘眼睛。这只黑眼睛冲那只橘眼睛挤了挤眼,那只橘眼睛就开始转向了弦子,不眨眼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弦子心头的火腾一下子被点了起来,她从床上坐起来,起身冲过去,狠狠地踩着那两双皮鞋,这一刻间她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这皮鞋上了,她用的劲有点大,以至于楼下的林木不得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弦子蹲下身来,把果果的玩具拿在手里,她的脸上缓缓地流下了眼泪。
下楼又是177层台阶,这177层让弦子的脚步有些发慌,弦子不敢耽搁太久,到点了,幼儿园快要散学了,果果见不到妈妈会哭。
下到一半台阶的时候,弦子还是忍不住扶着栏杆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她把头一直低垂着,坐在那儿直到听到有人上楼下楼才急急站起身来,做出慢慢走下楼的样子。
林木等弦子下楼后,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上楼坐在没有床垫的床上,搬家安床是有时辰的,定在年后的三月六号,现在还没进入十月呢。
十月里还要张罗一次婚宴,林木想把它办的隆重热烈一点。
                     
 2

幼儿园里改了点,果果下午离园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弦子觉得时间更紧巴了,她不得不提前忙起来。
林木是最早的那一批民办教师,后来市里下了文件,民办教师要参加市里公开招聘教师考试,考上的,继续,考不上的一律清退。林木是得以继续的那一批。
办了病休的林木决定带弦子从七镇来到欢城是有原因的,弦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最早是他老家里来的保姆,他前妻中风躺床上十年,都是她起早贪黑地照料着。那时候弦子才十八岁,十八岁是多么青春的大好年华啊,可是她却把自己宝贵的十年献给了他的前妻,对此,他是有些愧疚的,后来前妻走后,他就娶了她。
三十一岁那年,弦子生了果果。
七镇是林木的根据地。欢城是弦子喜欢的城市,只看看这名儿就叫人欢喜,欢城欢城,多么喜庆的城市,这应该就象自己以后的生活一样了吧。
弦子带果果到两岁半那年,她决定去门口的物业打工。林木并没有存款,钱都花到为前妻治病上了,还借了一部分外债,现在一家人就是吃他的工资,一月工资三千七,除了交房租水电上网宽带电话费外,还要一月的伙食,还要有果果吃的用的必需品,每月下来,总是拮据。
弦子去社区是做卫生保洁,这难不倒弦子,她手勤脚不懒,把社区里自己份内的工作做得完美,只是她这样子让林木觉得堵得慌,在这个小区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让林木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弦子不管这些,自己凭双手劳动干活,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她工作着并快乐着。弦子的工作很卖力,没几个月就升为了有五险的合同工,签定了合同。弦子在合同书上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手印,按手印的时候,她的手不免有些微微发抖,物业办公室的周主任笑着问:“怎么还哆嗦了,怕啥?”
“每次按手印,都想起杨白劳呢。”弦子笑着说,她的脸上全是灿烂的阳光,“好在并没有多少机会按手印的。”
弦子用自己的工资割了肉买了菜,她想回家给自己包一顿水饺犒赏一下自己,回想这三十多年来,这应该是除了那年苦涩的高考外最让她感到骄傲的一件事,十六年前的那次高考她也取得很好的成绩,却因为家里穷父母又有病,没能上大学。那时她没有哭,只是觉得自己心里痛,镂心刻骨的痛,而这次她却哭了,哭的很开心。
回到家,林木还没有回来,自从她上班后,他自觉承担了接送果果的任务,好在幼儿园并不远,离了家不足两千米。
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水饺,林木是每天必收看新闻联播的,耳朵里听着时事要闻,眼晴里看着一家人团结在一起,弦子觉得日子真是越过越温暖了,她给林木挟了几个水饺放进他的碗里,林木把碗连忙端开去大声嚷,“不吃了,吃饱了,再吃就吃成大皮球了。”
果果从自己的小座位上爬下来,冲到林木跟前,伸出小手摸着他的肚皮说:“爸爸的肚肚是大皮球,妈妈快看,果果的肚肚是小皮球。”
“好,好,果果的肚肚是小皮球,来,再吃一口。”弦子的眼睛有些湿,不知怎么,越是在最温暖最开心的时候,她就越想流泪,也越害怕这些会是幻像,每每这样,她就会很恨自己,难道她是要自己诅咒自己吗?不,不,要美好,她要这一切美好。她爱果果,爱林木,爱这个她燕子衔泥般搭建起来的家。
这次吃水饺后,林木决定也去打一份工,办理病休这些年,他一直呆在家里,不愿意与人打交道,也不愿意见到外面的阳光,家里有个瘫痪的妻子牵扯着,让他也没有出门的心情,他与前妻只生育了一个儿子,儿子上完大学后就呆在了外面创业,好象已经没有了他这个爹,并不在意他的再婚,更不关心他再婚后的生活。
林木说:“弦子,我决定去欢城日报社打份零工,报社主编是我同学。”
“行吗?”弦子收拾好碗筷,坐在林木的旁边,她依偎着他的臂膀,感觉着他的力量。其它不管怎样,她这些年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的命了,有他在,就有她在。有他在,就有家在。有他在,就有她和果果在。
“当然行。”林木看了一眼弦子,他大了她十七岁,当初他娶弦子时,被弦子爹妈和庄里的人骂为老牛吃嫩草,可是他尽管很闷,却并不是老牛,他自认为按划分标准他现在充其量还是青年。
林木去报社很顺利,这让弦子有些高兴,她想用不了几年,他们就会在城里买起房子的,怎么也要过的像样一点儿,不说对起爹娘吧,也算对得起自己。
去了报社后的林木开始忙碌起来,渐渐已经做得风声水起了,工资也拿到了一个很高的数,这让弦子暗暗地高兴起来,她暗地里盘算了好多事情,有了钱也不能多那些无谓的花销,要存起来,等积攒一些后,她一定要在欢城买下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为了这个梦,弦子卯足了劲努力工作。
弦子被提干了,这是个天大的喜事,周主任说给她摆桌宴庆祝时,把她吓得落荒而逃。
                      
 3                    
 
弦子被委派到省城参加为期一个月的物业管理学习,由周主任带队,去到省城弦子才知道,全省竟然有这么多的物业公司,欢城也来了好多家物业同仁。
周主任参加完开学典礼后就回去了,周主任回去前很认真的交待弦子说,一定要珍惜这次学习机会,不是哪一个人想要来学习就能来学习的,来学习的都是物业的管理层哩,“等你学成回去,还要给咱们的工作人员做岗位培训的。”弦子一想起周主任交待她的话就有些头皮发怵。
周主任临走时,特意嘱咐弦子有事给他打电话,并把临桌的南禹介绍给她,说这是欢城嘉兴物业的办公室主任,与嘉源物业是兄弟单位,都同属南总经理的麾下的。
“你知道吗?这南主任可不是一般的人,整骨推拿、心理咨询还有园艺景观呀琴棋书画呀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物业嘛是他附带的小副业了啦,人才啊大腕哩。”周主任看似哈哈其实很肉麻的恭维,“透露一个内部消息,南公子是总经理……的人。”周主任这后一句话是附过来贴在弦子左耳边说的,弦子的耳朵被周主任呼吸的热气嘘的直痒,她赶紧把头歪到一边去。
南禹对于周主任的作派是见怪不怪了,他每次介绍他给别人,都会来这么一出,他说过他好多次了,可他是习惯成自然了呢。
送走周主任,南禹冲弦子点了点头,他这次也是带队,带了嘉兴一个人来,就是那个满脸小痘痘的男青年,估计也是怕领导,他自己缩在学习班的最后一排。
本来南禹是不需要参加这个学习班的,他参加完开学典礼就可以同周主任一样回去了,可是不知怎么,他稍一犹豫,还是选择了留下来。温故而知新嘛。南禹自嘲地想。
弦子也冲南禹点了一下头,说实话,自从从老家桑园子出来,她一直就在林木家中做保姆,十年好象弹指一挥间,爹娘说是林木害了她,让她一个大姑娘家硬生生把青春水一样的泼在林家。
弦子倒没有这样子认为,她更多时候是有些感激林木的,是他在她需要挣钱养家的那几年,给了她比市场价高得多的工资,才使得弦子能帮爹看病帮娘抓药,能支付起弟弟妹妹们上学的花费。在这一点上,弦子家的生活一点点好起来怎么说都是林木的赐与,更何况在林家做保姆的十年,弦子看了很多的书,这些精神食粮可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弦子看了一眼南禹,忽然有些害羞,南禹盯着弦子看,这个女人与一般的女人不一样,虽是素面却格外自然清新,穿着也很是朴素,但在朴素之中又隐隐含着不凡和超俗,特别是那双眼睛,干净的没有任何一点杂质,好象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据他所知,她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浸入人间烟火中深刻持久的人。还有她那笑容,也让人媚惑,那笑容里全是无边的爱和慈悲,是的,慈悲,从第一次见到她后,他就一直很困惑的想了许久,是的,慈悲,那种悯世慈悲的况味让他着迷。第一次见她在是什么时候?南禹闭起了眼睛。那还是初春的三月时节,弦子作为新人参加岗位培训,那次嘉兴也是他带的队。
弦子坐在那里,她与南禹中间隔着过道。“你过来吧,咱们怎么说也是一个系统的人。”南禹把身子向里挪了一个位子,给弦子空出座位来,弦子一下子慌了神,她左右看了看,课堂上已经基本坐满了人,那个南禹带来的兵正埋头坐在后排,大家都在说话,老师还没来,工作人员在门口低声交谈着,弦子看了一眼南禹,她的心莫名地又急慌慌呯呯跳了几下。
“过来吧。”南禹已经把写有弦子名字的桌签拿了过来放在自己桌签的旁边。
弦子坐在南禹的身边,她的脸先就微微地红了。
南禹笑了。这是他第N次笑了,他比弦子还小了一岁,还是单身,是属于钻石王老五系列,青春有活力,是个阳光朝气的大男孩。
没过一周,弦子与南禹就熟悉了,这种感觉真好。弦子在学习中总是走神,她的眼角的光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瞟到他那里去,每每学习搞互动的时候,她喜欢站到他的对面,那样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笑容,她从来没有迷恋一个人笑容迷恋到这种忘我的程度,她在他的对面,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看他的眉毛和眼睛,看他的嘴巴和鼻子,看他的脸颊和耳朵,看着他脸颊上那一点儿星星样的小雀斑儿,弦子看得心里暖暖的,接着她的眼眶就湿了,她的鼻子就酸了,好象是很远很远的那个自己被找寻回来了一样,好象是那个很久很久没得到回应的自己得到了回应了一样,她的心里满是委屈的甜蜜。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五的下午,那么普通的日子,物业管理培训学习已经接近尾声了,再有一周就要结束了,弦子的心里充满了不舍。
那个下午,南禹是喝了点酒来到课堂上的,有同学开起了他的玩笑,那个同学只说了一句关于男女间的话,而弦子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只一句话,或者只同学与南禹那一个会心的眼神,她就全明白了,她明白了南禹迟到的原因,她忽然就泄了心气,自己是何苦呢?她能给他什么呢?她有的,他没有,他有的,她没有。
事后南禹告诉弦子,是他的一个女同学来看他了,人家就在省城住,这么一来也算进了地主之谊了。“真的只是同学而已。”说这些时,南禹有些急躁,他的额头冒出了细微的汗珠,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烈烈的火。
弦子就随口开了一句玩笑话,这句玩笑有点开的过了,南禹就端起脸装出发愠的样子扬手作了要打的姿势,弦子慌忙里摆着手,手掌轻轻地接住了来拳,只那么轻轻一接,两个人便一下子都怔住了,南禹的心倏得打了一个颤,弦子的脸就蓦得热了,这是多么久违的一种感觉啊。好象回到小时候,两个孩娃过家家的样子,一个小人儿拉着另一个小人儿的手,一个小人儿对另一个小人儿说我要一辈子对你好。泪眼婆娑的弦子呆呆地看着南禹,这一时刻,流年好象都被游离了身外,这一时刻,她和他都晓知了对方的心,这一时刻,弦子是有些醉了。
再有一周时间就离别了吧。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林木已经升职为部门经理了,是广告部。广告部工作人员只有三个,钱坤吴宁和周若娴,这三个人是林木的三驾马车。
弦子提升为办公室副主任了,辅助周主任处理一些闲杂的事务,每天很忙很繁琐,除了接送果果,弦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她好象与生俱来的一种天生本能,总是很有凝合力,总是把份内的工作做到极致,这让她成为了广大物业从业人员的榜样,年終表彰大会时,弦子还上了台披了红花领了奖匾。
在这次嘉源物业与嘉兴物业的年终表彰大会答谢酒会上,弦子只带了果果来,公司是让带家属的,林木推说自己有事并没有陪同前来,这多少让弦子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酒会上有南禹,她不希望林木看到她的南禹,是的,她的南禹,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已经把南禹当作是自己的南禹了,其实她与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知道的,这一辈子她与他之间都不会有那种男女之欢发生,这是她的命。
酒会上弦子生平第一次喝高了,她好象与南禹说了很多话也流了很多泪,她好象把自己内心里隐藏的自卑都托付给他,她把自己完全的展现给了他,展现了她的痛苦与不快乐。她隐约记得是南禹把她送回家的,还有她的果果。
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弦子头痛欲裂,还好林木没在身边,身边的大床上睡着的是果果。
弦子踉跄着下了床,她从床边趿了鞋,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硕大的雪花,一片一片的雪花儿好象跳舞的精灵一样,争先恐后地落下来,落在远处的房屋上,落在楼下的树枝上,落在弦子涩涩的心头上。
房子里的暖气氤氲地升腾起来,弦子的眼睛再次迷蒙了。 
         
4 
 
林木带着一团冷气推开了家门。
弦子已经把果果送去幼儿园了,弦子弯着腰在厨房里收拾着碗筷,她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后,她并没有抬头,她知道他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先是歪着身子把鞋子一只一只甩下来,然后把大衣脱下来挂到门口的衣钩上,常常总是挂到两次以上才会把大衣挂好,再接着会把夹在腋窝下的皮包呯一下扔在鞋柜上,紧接着拖拖的脚步声会从门厅那一直穿过客厅,径直走到卧室里去,不出十分钟,卧室里就会传出来呼噜噜的打鼾声。
弦子在厨房里弯着腰有些久了,她等了好久,并没有听到一贯的呼噜声,她直起腰来,一回头,着实骇了一跳,她看到林木正站在厨房门口定定地看着她。弦子的心就慌了,她手里的抺布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弦子忙蹲下身来捡抺布,她的眼睛从低处偷偷看上来,他已经好久不把她放进他的视线里了。
“有事吗?”弦子问。
“林少溪要回来了。”林木说,“回家里来住,他与同学合伙做的小公司破产了。”
林少溪是林木前妻的儿子,这个名字包括这个儿子一直在弦子与林木的生活之外的,所以弦子对这个孩子的印象就停留在他的十五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上初中三年级,是寄宿住校的那种,四个星期回来一次,回来也只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不象别的孩子那样四处淘着玩儿。他每次回家,与林木和瘫在床上的妈妈都交流的很少,与保姆弦子更是谈不上交流,所以对于这个孩子,弦子一直觉得有些怕,是怕他浑身上下笼罩着的那种冷漠。
弦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好象只一转眼的功夫,那个叫林少溪的孩子就长大了,象一棵闪着白绒毛的直向上窜的小白杨树。
弦子与林木的婚事,林少溪不说赞同也没有反对。“反正七镇的这套房子是我妈留给我的。”林少溪把这句话撂下后就离开了家。
结婚后三个月,林木和弦子离开了七镇,来到了欢城。
自从这以后,关于林少溪的一切事情,弦子都很少听到,他的大学他的毕业他的工作,她几乎一无所知,林木会把他管的很好,这是无庸置疑的。
可是现在这当儿,一个大儿子一下子出现在自己家里,这个消息还是闪了弦子一下,她只比他大了九岁,她还不擅于给一个二十六岁的大儿子当妈。
弦子的心就有些发沉,沉到最后,就有些重了,重的不得了,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少溪他,他,没找女朋友吗?”弦子问。
“没有!”林木说,“他回家来住,你说话时要注意点儿,孩子敏感,还有他在家住多长时间也不能烦,还有他不爱吃辣,你以后炒菜时就不要放辣椒了,还有他的衣服要勤洗,把小卧室收拾干净,被褥什么的你给他新做一套,还有他从小就不爱吃面条,还有,还有……”
弦子没有吱声,其实她最想问的是林木昨晚去了哪里,怎么又没有回家来睡,可是她又不想问,怕他问起昨晚她和果果参加的酒会。
“你听到了没有?”林木好象有些急,他的声音中有了些许的不耐烦。
弦子抬眼看了林木一眼,她觉得只这一眼就足够了,他应该晓得她的为人处事的,他不应该怀疑她的心,他更不能小看她的肚量。
“看什么看?还不服气了!”林木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他一抬手就甩了弦子一个耳光,他下手有点重,弦子的左腮立刻就暴了红彤彤的五个手指印,弦子没料到林木会打她,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打她了,她还是没有准备地向后趔趄了去,差点儿就摔倒了。
因为痛也因为羞,弦子没有抬头,她把头一低从林木身边侧着身子走开了。
林木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他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已经变了,是因为什么变的呢?他不想深究。他已经明显不待见弦子了,每次都会遇到的这种不反抗,把他压抑的都快疯了,他甚至渴望她好好与他吵一场,哪怕她一哭二闹三上吊都行的,那么他的心可能还稍稍有些收敛,可是她不,她默默地承受他赐与她的一切,并不回应,这就让他又痛恨又懊恼又无计可施,只好打,一成不变的打。
林少溪来到家时,林木没有在家,他们广告部也要举行年终酒会,邀请了报社的领导和家属,他并没有邀请弦子和果果与他同去,他甚至都没有跟弦子提起,但弦子是知道的,正好报社有个领导的夫人与弦子是同事,那夫人问弦子参不参加报社酒会时,弦子一愣,她顿了顿说她老家有客人来,抽不出身。那位夫人悻悻地又不以为然的说,“那,那你一定见不着那个妖精周若娴了,不见也罢,免得又要生些闲气。”弦子听了就笑了笑,周若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不知道,她从来不会参与林木的事情,她觉得她的生活里有林木和果果就够了。
弦子把果果接回家没几分钟,就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林木忘拿东西了,就让果果去开门,门的把手有些高,果果费了很大的劲打开的很慢,那敲门声就敲得很急,门刚刚才开了一点儿缝,外面就很急地推开来,一下子把果果推倒了,果果歪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弦子急忙放下手里的锅铲跑了过来,她把果果揽进怀里,门口已经堵上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不是林木。
“你?”弦子一下子站起身来。
“林少溪。”门口的人影移到房内来,这下弦子看清楚了,是林少溪,十几岁时的模样儿还在。
“哦,哦,少溪是你呀,快进来。”弦子一下子慌张了起来。
“已经进来了。”林少溪嘟囔了一句,把肩膀上的双肩背包拿了下来,放在沙发上,他好象回到自己的家一样,先是四处看了看,当然先看了那个属于他的小卧室,他在床上坐下来,用力地坐了坐,果果站在小卧室门口怯怯地看着他,“你是果果?来,进来让哥哥看看。”这是林少溪第一次对果果说话。
这个晚饭吃得让弦子有些战战兢兢,倒没有别的,只是心里有些别扭,非常的别扭,好在有果果在中间绊着。弦子中间给林木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声音糟杂,林木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清,她放下电话有些歉意地对林少溪说,“你爸今晚单位举行年终酒会,回来的要晚一些。”
林少溪已经吃完了饭,他手里正摆弄着那个电视摇控器,回到自己家了嘛,他很快就让自己舒适起来,脚上趿着是人字拖鞋,也已经换下便装了,他听到弦子的话后说,“哦,他们今天会到很晚,我爸他今晚不回家来了,年终了嘛忙是应该的。”
“哦。”弦子答应了一声,她看了看墙上的康巴丝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到11上了,果果早已经偎在她怀里睡着了,“那,少溪,你先看会电视吧,累了就早些休息,我带果果先去睡了,不用给你爸留门了,他有钥匙的。”
弦子抱起果果,她的心里有些难过,她不知道为什么林木今晚不回家来住该由林少溪来告诉她。
客厅里静悄悄的,小卧室里也是静悄悄的,整个房子都是静悄悄,连楼下张奶奶偷偷养的几只土鸡竟然也静悄悄的呢。
夜,好深沉又好漫长啊。
弦子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 
 
5
 
林木没有回家,他喝高了,马上要过年了,广告部做了报表,这一年他们广告部利润空前。他心里是暗暗高兴的,这起码证明他还不老,还能打拼,还很老当益壮啊。
林木在办公室里间宽大的红木床上翻了一下身,床非常结实,并不象家里的那张,虽大却并不结实,翻一翻身,总是要发出吱吱妞妞的声音,让他很长时间都懒得翻身,常常是一个姿势就到了天明。
“老当益壮!”林木玩味着这个四字成语,嘴角就挂上了一丝喜悦,那是真心的一种喜悦。如果弦子在他身边,弦子会觉得出这就是他的真喜悦,这些年与他在一起,弦子几乎就是他的另一半能照得出自己的自己。
“老当益壮!”林木激昂地翻了一下身,他仍然在玩味着这个成语,在这个时候,他没有想起弦子,没有想起果果,也没有想起那个已经归来的林少溪。
天终于亮了。
弦子赶紧起床洗漱,果果是要送幼儿园的,更何况家里还来了个大儿子,她急匆匆收拾着自己,她整夜睡不着,拂晓时正要迷糊入睡呢,那个小黑人就准时出现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好象也并不太长,但也不短的时间了,好象是从林木第一次动手打她后,它就出现了呢。
应该是两年前。
林木刚去欢城日报社那会儿,刚去开展工作肯定很难,弦子理解他的苦恼。
那次挨打与这两年中的每一次都一样,没有可预见性,弦子总是在不经意间不提防间被打,总是被甩耳光,他连给她换一个花样都懒得去换,不是左脸就是右脸。
第一次动手时,弦子才刚刚签了合同工不久,她随份子参加了一个同事婚礼,她不知原来红酒也是醉人的,当她被另一个同事扶回家时,她迎面看到林木的脸,她冲着他妩媚地笑着,就是在这个时候,林木甩她耳光的,那耳光甩得啪啦啦脆响,她有些被抽懵了,她的泪水和着涎水流了下来,她想她当时的样子一定是丑陋极了,她被他丢在沙发那里,他一个人转身就走了,防盗门被呯一声关上。
弦子头晕目眩地歪在沙发上,她眼冒金星,左脸和右脸火辣辣的出火。她抬起手想抓住那些纷纷乱跑的金色小星星,要是真的金子该多好啊,自己可以用它来买房子,还可以用它贴补一下娘家啊。想到娘家,她就不由得想起了娘的老屋,想起娘家的老屋,她就看到了娘和爹那张逡着面皮的脸,干枯消瘦。接着她就看到了它,这个拇指般大小的黑衣人儿,它就是从这次后顽固地跟随上她的。它总是背对着她,但她总能看到它灿烂的笑和招呼,这笑和招呼又是那样刻骨铭心的熟悉。
松手放开回忆,弦子先把客厅里的卫生简单收拾了一下,地板上的瓜子皮,让她扫了大半天。
弦子走进厨房时还一直在想,早上应该做什么样的早餐合适?果果每天早上总会吃面条加鸡蛋的。
弦子下了些面条,给果果盛了一小碗,放在那儿先凉着,然后才分别盛了两碗大的,一碗放了两个鸡蛋,一碗只盛了些面条。有鸡蛋的面是盛给林少溪的,弦子把那碗面端到外面客厅的茶几上,放上一双筷子和一碟黄瓜小咸菜。“出门饺子回家面。”这是从七镇带来的习俗。
弦子把一切收拾妥了,就先去喊果果,帮果果穿好衣服,洗了脸,梳了小辫,喂好了果果,帮果果背上小书包,弦子还是没有听到小卧室里有起床的声音,她看了看钟表,不知道应不应该喊他?她送果果上幼儿园后,会直接去上班,那家里就不用上锁了吧?
弦子把果果领到门口,想了想,还是站住用钥匙把防盗门给锁了,反正从里面是能打开房门的,弦子想,他要不起床,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刚回家来,先适应一下。
中午弦子下班回家,客厅里的那碗面条已经被端到厨房那里去了,面条一动未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几瓣白生生的蒜,那边有个纸袋,那是小区门口刘罗锅煎包特制的纸袋,无公害的绿色包装。
房间里没有人,门是被锁上的,弦子给果果喂了饭,快天黑的时候,林木与林少溪才一起回来,大家在一起吃了晚饭,从现在开始,林少溪正式在这个家住下了。
林少溪并没有在欢城呆了多久,他不是那种可以圈养起来呆在欢城的人,但他离开欢城又好象与弦子脱不了干系。
弦子托同事们给林少溪找女朋友,一来是林少溪确实是大了,再不找媳妇可真就大龄剩男了,二来弦子还是喜欢过三口人的生活,一家三口人在一起,那有多么好!
同事约了那个姑娘去了名典咖啡屋,让弦子也陪林少溪过来。弦子事先并没有与林木说,没有说,是因为她不想说,她面对林木,林木面对她,都只会僵硬,但弦子的内心里还是希望林木能变回来,她理解他,也可以完全原谅他。
弦子拉着林少溪去名典喝咖啡,这让林少溪极不自然,别看他心里有些抵触弦子做他的后母,但是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很感激弦子的,特别是在他母亲的事情上,使他看到了她的真诚和奉献。
弦子把林少溪拉进名典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就想转身离开。林少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忽然就情绪激动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象一只被极速吹起来的气球,随时面临着被爆破的危险。
在相亲这件事上林少溪没有给弦子留一点儿面子,他当着好多人的面甩开了弦子的手,大声地说:“放开我,你快放开我,我的事不用你管,也用不着你管。”
“少溪,你别急,你听我说好吗?”弦子焦急地说,她没想到林少溪会如此反应强烈,她有些着了慌。
林少溪甩开弦子的手,冲出了咖啡屋,向着街上走远了,弦子懊恼极了,她本来是想追出去的,可是她却猛的把头低了下来,同事过来拉她的手,却发现她已经是满脸的泪花了,同事连忙说:“没事的啊,这男女小青年谈个恋爱相个亲闹个小插曲都是正常的啊,咱可不兴这样的啊,咋还哭上了哩。”
弦子用双手捂住脸颊,她从手指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与他在一起的一定就是那个让他夜不归家的女人,没能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但她的背影却一下子深深刻在了弦子的心头。
弦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她不知道,就在今天的这个晚上于她将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夜晚。
 
6                 
 
林木与林少溪在弦子没回家之前已经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了,因为林少溪要收拾行囊离家出走。
安抚好林少溪,林木坐在客厅里生闷气,他原是有些打算的,广告部总算也有了些盈利,他已经准备年后看一处房子,先首付一部分,然后银行按偈还款,他还要预留出一部分钱,林少溪大了,工作的事婚姻的事以及以后大大小小的生活上的事,他都是要管的。他还想买一辆小轿车,什么牌子的暂时还没想好。
弦子把果果接回家,在路上她设想了不下十种相亲的后果。
晚饭好象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林少溪比平时吃的更快了一些,林木比平时更寡言了一些吧,他自斟自酌地喝了两杯酒,放下酒杯后他就去了外面,说是要去外面走走。果果嚷着要睡觉,没吃一小碗米就爬上大床睡了。
弦子收拾了一下饭桌,洗了碗筷,还拖了地,拖到小卧室时,林少溪已经把门关上了,没有办法,本来弦子还想再解释解释的,哎,算了,越描越黑了。
弦子解了围裙洗净了手,关了客厅的灯,虽已是五月的天气了,空气中还是有些隐隐地凉,弦子摸了摸身上的睡衣,快步朝卧室里走去。
果果已经睡着了,弦子把果果抱起来,放在她的小床上,她的小床紧挨着大床,她现在却总喜欢爬上大床与弦子赖在一起。放好果果没多久,弦子是正睡着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林木开防盗门的声音的,林木的脚步声好象没作停留径直来到卧室门前,他满含着酒气一脚踢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弦子被酒气醺到要吐,她皱起眉头,她用力向外推着林木,林木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她脸上了,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柔情,那眼底深处的恶让弦子不自觉打了一个冷颤。这眼底深处的恶一下子激起弦子的满腔怒火。
“你要做什么?”弦子从床上爬了起来。“你不喝酒时人儿一样,喝了酒简直就不是人了。”
以弦子的性格是从来不这样说话的,可这晚她偏偏就这样说了。
“啪”林木根本就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把大巴掌一下子甩了过来,甩在弦子的脸上,今晚的弦子不再是以往的闷不说话隐忍的弦子,今晚的弦子是爆发了的弦子,弦子与林木扭打在一起,她人小力气也小,加上又挨了打生了气,她浑身哆嗦着,又被林木甩了几个耳光,她觉得嘴巴里一阵咸腥,鼻子也破了,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滴落了下来,滴在她的单薄的睡衣上,她左眼睛已经快看不清东西了,肿涨起一个大大的酱紫色的包。
果果睡得极不安稳,她一会翻一下身,一会又蹬一下被。果果每动一下,弦子的心就跟着疼一下,她不要果果看到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她不要果果看到她的狼狈和不堪。
林木应该是累了,他撇下弦子不管,直接爬上大床,鞋都没有脱,不一会就响起了嘹亮的鼾声,弦子跪在小床边,默默地流着泪,卧室的门是洞开的,可是那间离了两步远的小卧室的门却是关闭的死死的,好象并不关心外面的打斗,那扇冷冰冰的门好象是卯足了劲看她的笑话一样,黑暗中露出惨淡瘆人的白牙。
弦子抚摸着果果的小脸蛋儿,果果,果果,果果。弦子俯下身子亲吻了一下果果的额头,果果本来紧攥着的拳头忽然一下子放松了,那紧蹙的眉头也稍稍有了些舒展。
弦子站起身子,浑身上下的疼痛,让她不自觉咧了一咧嘴,阳台上的风从打开的窗子那肆无忌惮地吹了进来,一种深入到心底的伤随着伸延而来的凉薄的月光蜿蜒起伏。
弦子把大衣拿过来,裹在身体上,这样能感到一丝温暖了吧,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要走出去,要走出去!一种声音从那空荡斑驳的客厅里回旋,那个小黑人儿在斑驳的月光中跳舞,来来回回拉长着舞步,划出优美的弧度。
走出去,走出去!
弦子拉开防盗门时,又看了一眼卧室的门,一扇门敞开着,另一扇门紧闭着。
弦子蹬蹬蹬冲下楼来,小区的大门已经锁了,旁边的小侧门虚掩着,弦子轻轻拉开侧门,她看到传达室忽一下子亮了灯,这是好心肠的张大爷。弦子站在那儿没有动,停了几秒钟传达室的灯熄灭了,弦子这才轻轻跨过门栏,向着大街上走去。
这个深夜,平时怕黑怕走夜路的弦子没有害怕,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的麻木和茫然,风从她身边走过,街上的店铺从她身边走过,那些无声的树从她身边走过,追随着她的只有那一轮悬挂在夜空的半块月亮和那个小黑人儿,娘曾经说黑色的神犬是夜行人的保护神,可是弦子不知道这个小黑人儿是不是她的保护神,她无助时它就出现,然后就会笑着朝她打着招呼挥着手,然后就要牵引她去走一条她并不想去走却又时时刻刻想走的那条路。
现在,弦子来到了欢城的小清河边,小清河是从欢城城东边流过的一条河,河水被宽宽的河道引向了远方,河道两旁是高大的垂柳,有的柳条儿已经伸到河面上去了,一飘一伏的好象调皮的鱼饵逗引着河水里的小鱼儿。那河面现在正是欢腾的时刻,白天的喧闹是城市的,夜晚的舞会是小清河的。
弦子坐在小清河岸边,看着小清河的水,弦子就痴迷了,她喜欢欢城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欢城的小清河,它是欢城唯一的排水出口,而且它最后流呀流呀竟然会流向渤海。是流向渤海啊,你想想!这是让弦子最大为感动的地方,这一条小河你看它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却是有大志向的,它就是要彻夜不息,它就是要奔向远方,它就是要百川汇海。
桑园子也有一条小河,那条小河一年四季都在,就是有些孱弱,细细的样子,常常使人生出些莫名的怜悯来,但只这样,小河也给桑园子的人们带来了无边的欢乐,春夏秋冬都可以在这条小河里浆洗衣裳捉捉鱼虾什么的。那是孩子们的乐园。
桑园子小河边当年的那个追风少年还在的吧?弦子第一次这样子放下铠甲,来仔细回想她的少年。
高考前那个月上柳梢头的傍晚,她和他相约在桑园子的小河边,她说即便是考上了她也不会去上大学,家里的那个情况她晓得,可是她还是要考一考,算是对自己这十年寒窗苦读的一个检阅。他压根就没打算参加考试,他说他这两天就跟着乡亲去石料厂做工,孤儿一个,考不考试,检不检阅的,于他都一个样。
“你好好考试,等我采石挣了钱,我供你上学。”他第一次拉起她的手,他浑身打着微颤,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好,我等你!”她把自己的唇迎了上去,只这一次此生就够了。那个夜晚的小河,可是见证了她与他朦胧的爱情?
只是,只是没等她等来高考成绩,他就在那个石料厂的塌方中去了永远的天国,天国里没有白眼和挖苦,没有歧视和劳苦。那一夜,她在河边呆到了很久,久到最后没有了任何知觉,她被家人抬回了家。后来的日子里就再也没有桑园子了,七镇和欢城成了她的宿命。
桑园子的小河应该还在的吧?弦子坐着实在是累了,她倚到了一棵柳树干上对着小清河发问。
“扑通”,弦子看到自己猛的跳入了河中,呀,脚崴了,钻心的疼,接着她的头好象不听指挥了,一下一下子被浸入到冰冷的河水中去,那水虽叫小清河却并不清澈,喝在嘴里又腥又涩,慢慢的,她的眼皮就抬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一半脱离了自己向着半空中飘忽了去,有一半却拼命地拽着自己沉重下来沉入到水底中去。
不,不,果果。弦子脑海中灵光一闪,她记得阳台上的窗子是打开的,不愿意多花钱的房东没有安装防盗窗。弦子好象看到果果睡得莽莽撞撞起来,四处寻找妈妈,妈妈到哪里去了,果果从卧室到了客厅,从客厅去了厨房,从厨房去了卫生间,又从卫生间返回卧室,穿过卧室,来到了阳台,踩上小凳子了,果果伸出嫩嫩的小手扒住了窗口……果果!弦子猛的跳了起来,右脚突地一崴,钻心的一阵疼痛无比真切地传来,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她听到了三下来自中心花园里那架老木钟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当当声。
弦子在大衣口袋里摸索着,摸到手机,她急切地按了几个数字。
“少溪,我,你弦子姨,我在外面有点事,麻烦你听着果果点,别让她睡醒了找不到我哭。”弦子把耳朵贴着话筒,她听到那个睡意懵懂的声音说:“嗯,嗯,好吧。”
挂了电话,弦子试了几次都不能挪动自己,她犹豫了半天,才在手机上又按下了一组号码。
    
7                           
 
南禹从来没有为一个人如此心痛过。
弦子躺在沙发上带着泪已经睡着了,南禹跪在弦子身边,他的手被弦子紧紧握在手里,弦子的脸他已经帮她擦净了,左眼那里轻轻涂了碘酒,睡衣上面的血也沾着水擦试了,脚上冷敷了冰袋。
南禹仔细地看着弦子,越看越让他心疼,他的恨和恼火都快要把他烧焦了,他恨不得现在此刻马上就去找林木决斗,他真想面对面给他一拳,这个混账的王八蛋。他的手刚一动,弦子的手就立刻握紧了他,她睡着了,却依然如此固执地依赖着他,南禹的眼角红了,他别转头去看窗子外面的天空,那幽微拂晓的亮模糊了他的眼睛。
南禹的闹钟准时催醒了弦子,弦子一下子睁开眼睛,她看到身边的南禹正无比慌乱地去按那个闹钟。
弦子咧了咧嘴,笑得有些牵强,“让它响吧,我睡醒了。”
“弦子,你没事吧?”南禹无法立即起身,他的双脚已经跪得麻了。
“没事,南禹,谢谢你!”弦子说,“五点了,我要回家,果果自己在家呢。”
“弦子,我先送你去医院吧,你的脚需要拍个片看看,别伤了筋骨。”
“不,不用了,没事了,我知道你会搓骨的,要不,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现在疼,能走的,不碍事。”弦子挣扎着站了起来,疼痛让她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我送你。”南禹扶住弦子说,“你呀,不要逞强,先回家看看果果,然后去看医生吧,即使不看医生,也请你好好休息吧在家。单位那里我帮你请假,家里,家里不回去可以吗?果果也不能光你照顾她啊。”
“谢谢南禹,我还是回家吧,果果不能一个人。”弦子好象并不想多说什么,她看了一眼到房门口的距离,然后就开始跳着脚走了几步。
南禹停下车,弦子不让他直接开到小区楼下,把车门打开,南禹扶弦子出来,“我背你到楼下吧。”
弦子看了看南禹,她好象没想到南禹会这么说,她顿了顿说:“不,不了,哪能让你背我呢。你快回去吧,我已经很麻烦你了,谢谢你。”
弦子一点一点挪到楼下,她没有回头看南禹走了没有,她知道,他不会走的,他会一直看着她在前面走,他会明白她的心,就如她明白他的心一样。
打开防盗门,果果没有醒,林少溪也没有醒,林木刚起床撒了泡尿重又回到床上,他听到开锁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说,“把我打晕了,你竟然跑了!”
弦子或许听到了,也或许没有听到,她跌跌撞撞地推开厨房的门,果果最爱吃的是鸡蛋面条。
林少溪就是从这天早上离开的。
弦子与林木进入了始无前例的冷战中。
芙蓉花苑楼盘的广告打的满天飞,欢城日报周日刊彩色大专版也是周周不落,林木通过内部价定购了一套三室两厅120平的小高层,先首付10万,每月银行按偈2000元,二十年后这套房子就完全属于自己了。
对于这每月的2000元,林木已经有了安排,首付他交,每月房贷他与弦子每人1000元。为此他还专门拟了个夫妻双方还贷协议。
弦子很渴望有自己的一套房子,芙蓉花苑正是她喜欢的那种感觉。弦子觉得二十年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了房子和果果,她认了。
房子是现房销售的,验收合格后,开始装修,装修时几乎都是林木在跟着,弦子不懂得装修。
现在就要搬家了,弦子已经没有最初的那种喜悦了,在这两年中,她看到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了,她曾经很认真地想过,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她是不是更快乐一些,答案是不肯定的,世间事哪里有什么假如和如果。世间事,世间了。
是怎么发现的呢?弦子不止一次问自己。那全是一次不经意。不经意的致命的发现。
弦子的心这么多年了,是一点一点由热变冷的。
周若娴就是那个弦子数了177台阶都不能忘记的女人。
十月,林少溪要结婚了,他在省城谈了恋爱,人家就一个女儿娇气的很,父母是大款,舍不得女儿离开家就要求男方住到女方家里去,林少溪并没有征求林木的意见,直接就同意了,这事让林木郁闷了好久,林少溪在省城结婚后回到欢城,林木张罗着要在欢城给他们补办婚宴,钱坤和吴宁周若娴都来帮忙了,还一起随了不菲的喜礼。弦子就是在这次婚宴中看到周若娴的,只看了她一眼,弦子就什么都洞察了。
周若娴若无其事的过来挽弦子的胳膊,“嫂子。”周若娴甜甜地叫道,“嫂子,真年轻漂亮,我们林老板好福气哩。”
周若娴另一只手拍着弦子的肩,她应该比弦子稍大了几岁,弦子记得她的背影。
林少溪的婚宴上,林木和周若娴出尽了风头,两个人还合唱了一首黄梅戏“夫妻双方把家还”,唱完了,周若娴就跑到弦子身边说,“再不能唱了,再唱,小嫂子要吃醋了啦。”
弦子好象没有听到周若娴说什么,她抬眼去找林木,林木的眼光正若无其事地飘了过来。
弦子的心咚的一下子跌到了尘埃,她的一只手一直揣在上衣口袋里,那只汗津津的手心里握着林木背叛的证据。
弦子的性格日渐乖张起来,她好象一只刺猬一样,全身竖起了尖刺,刺伤别人的同时更深深地刺伤了自己。
那个小黑人出现的越来越勤了,弦子眼白都泛起了微微的蓝。
三月初六终于到了。
果果上一年级了,学校里有了小饭桌,中午不用接送,早上送去,下午只一趟接回来就可以了,弦子把精力全都投入到工作中。
弦子开始整夜整夜失眠。弦子不想找南禹,她不敢也不愿让他看到她的无助和凄惶,她不想让他觉察到她的不快乐和不幸福。
失眠的时候,弦子想的最多的是四个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芙蓉花苑,弦子觉得自己住不下去了,全是那个小黑人,177层台阶上全是那个小黑人儿。
停了电,电梯暂时运营不了。弦子再一次走进阳光里。
因为还是新楼的缘故,电梯总是开的不及时,有时开,有时不开,开的时候,业主们乘电梯出行,不开的时候,业主们会走步梯。
弦子已经没有耐心再走177层台阶了,你想一想啊,177层台阶啊,那得有多么高,那得有多么长。
没等芙蓉花苑的小区的电梯正常使用,弦子就提出与林木离婚,这让林木很是大跌眼镜,他已经不再抬手就打了,他有了悔意,他已经在努力往回收拢自己了。
弦子没有别的要求,房子和车子,还有房子里所有的一切一切,她都不要,她放弃。她只要果果,她只要果果。
离婚证书拿到手里的那天,果果去上学了,弦子呆在房子里坐了好久,她坐在客厅的紫色沙发上,林木在楼上,他们间不再没有任何言语。
坐了好久好久,弦子站起身来,拉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南禹和那个小黑人。
弦子右脚先刺痛了一下,接着左脚就痉挛了,两只脚无法挪动, “噗”弦子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疼痛让她竭力缩蜷起身子,她努力缩成一团,她看到了那条缓缓从眼前流淌而过的河流,河水把南禹的身子淹没了,那个小黑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跃动着舞蹈,渐渐的清晰起来,它慢慢地转过身来,却是果果!
弦子努力向着那水爬去,并终于纵身一跃隐进了水里。
 
作者简介:
 
青梅,原名刘清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五部。
在《中国作家》、《文艺报》、《青年文学》、《山花》、《芳草》、《广州文艺》、《阳光》、《时代文学》等发表作品;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