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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


流淌
 
这是动物和人的世界
但终究是动物的世界 
 
【猪】(引言)
 
这不是童话,我也并不是修炼了几百年一夜里成了妖精。我就窝在墙角,透过杂草缝子,盯着日头起起落落。我也会去林子里散步,看圆溜溜的月亮挂在树梢,但从来没有人觉得我是一头有文化的猪。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前来给我上刑的人念了一大堆很有文化           的文辞,后来我虽然死了,但我有悼词,我也算是成了一头文化
猪,死得其所了。
1966年,我刚出生。成天在母亲的乳头上贪婪地吮吸乳汁。春天的阳光懒懒地攀爬着,偶尔一阵风吹进猪窝,凉飕飕的。我的八个兄弟姐妹就这样和我一起在春风的吹拂中茁壮成长。
1966年,夏天也来得很急。在春末的最后一束阳光中,屋檐上那根悬挂了一冬的冰柱“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在夕阳里碎成了好几节。这也就预示着该是离开母亲的时候了。
第二天,院子里异常热闹。我的几个兄弟被陆续进来的满面笑意的人一一抱走。他们挑剔的眼光在猪窝里扫来扫去,抱起一个掂一掂觉得满意就用麻袋装了带走。可是没有人选择我。 我突然渴望能有一双大手将我托起,用满意的笑声结束我青涩的少年时光。但是没有人这样做,我开始失望甚至绝望。
又过了几天,我在睡梦中听见大门开了,脚步匆匆,两个稚嫩的笑声急速向猪窝靠近。我心想,庄严的时刻即将到来。等我再一次睁开双眼,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我的四肢被绳子绑着。伴随着黑暗的还有颠簸和笑声。夏初的爪喜秀龙草原风还很大,我听见那两个稚嫩的笑声在风中背着麻袋渐渐远去。
颠簸中,阳光偶尔会从麻袋孔里钻进来,看着这微弱又随时可能消失的光,我想起了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墙头的那抹阳光,透过还没有融化的雪折射出彩色的光,那时我窝在妈妈旁边,第一次感觉对着阳光那么亲切和幸福。现在她又像以前那样照着我,在我奔向新生活的途中,她大概是来向我道别或是想提醒我些什么。

【第一章】

(1)

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煤油灯燃烧所散发出来的气味,灯光恍恍惚惚照得人直打瞌睡,老张在炕沿上默默坐着。他拿出烟袋填一锅,点燃,深深地吸了两口,片刻后烟从他嘴里和鼻子里喷了出来,变化着,升腾着 ,最后慢慢散去。他幽幽地看着墙上那张毛主席像,烟锅的光亮在昏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像大海上的指示灯,飘忽不定。
白天死在胎里的那只小羊安静地躺在门口,身上还残留着出生时的羊水。生它的母羊,在前几天回圈的时候跑到了王三的羊群。王三是队里出了名的恶棍,心狠手辣。他发现了那只母羊进错了群,二话不说上去就是几脚母羊应声倒地,老张想那个时候小羊大概就已经死了。他心里盘算着明天怎样向队长交代。
队长是个地道的藏民,以前跟过马步芳,常年在外见多识广。第一野战军解放兰州的时候回到了村里。回来后村里有几个好奇的年轻人去他家问这问那,他一概以沉默回复。再后来,生产队成立的时候村上很多人都推举他为队长,他也不违民意。他待人从不厚此薄彼,时间久了大家都很亲地叫他老鲁怀里抱着会说话不久的小毛头们都叫他鲁爷爷。每当老鲁被小孩子叫鲁爷爷的时候他总是一脸祥和地夸孩子嘴甜,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小块糖来放在小孩嘴里,摸摸头转身离去。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老张决定如实汇报。
做了决定的老张心里敞亮了许多。他起身从柜子底下取出一把刀来。他想把羊皮剥下来以防天热生蛆。
月光洒满了院子,每个角落都像是渡上了一层银霜。远处的马牙雪山在月光里显得格外神秘。这世上的一切,一旦和月光浸泡在一起仿佛都会变得格外神秘。
他先是在小羊的后腿上戳开一个小洞,用刀子慢慢割开羊皮。当它把羊皮全部摊开准备剥羊头的时候,小羊灰蒙蒙的眼睛让他意识到这个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小生命就此终结了。
剥完羊皮,老张进屋洗掉了手上的血。妻子已经睡熟了。两个孩子一个横着一个斜着睡着了。他们的嘴角不时会露出很难察觉的笑意,可能他们梦见了吃的或者别的什么开心事吧。
老张熄了灯,安心地睡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嬉闹,妻子已经下地干活去了。老张洗了脸怔怔地坐在门槛上,菊香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她用沾满泥土的手搂着老张的脖子,天真的笑着。老张负责去山里放生产队的羊,一周回一次家,休息三天继续上山。在山里呆久了人也变的很少说话。孩子想爹想的切,每次老张要走都抓着不放。所以每次老张上山都要经历一次孩子的哭闹。他抱起菊香用下巴上的胡渣蹭她那稚嫩的小脸蛋,孩子在老张怀里吱哇乱叫。建军在一旁傻呵呵地看着,“爹,鲁爷爷早上来找过你。他让你晚饭时候去他家。”建军说完又怀疑是不是老张没听清自己的话,所以又重复了一遍。他想引起老张的注意。老张放下菊香,一把抱起建军用同样的方式在他脸上蹭,建军也不叫。只是傻呵呵的笑着。“爹你听见了没?”“听见咯,听见咯”,老张把建军扛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2)

在沉沉夜幕中,皋兰山像一只匍匐的巨兽守卫着兰州城。那些看似平静的山头其实早已被马家军重重设防。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在黑暗中一触即发。鲁有成把手里的水壶递给了身边的战友。8月21日,第一野战军的进攻虽然没有成功,但破坏了马家军布防已久的地雷阵。上面下了命令,“就算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守住制高点。”虽然兰州的防御工事很好,甚至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但是这次彭德怀亲临指挥,马家军能守得住吗?”鲁有成心里直犯嘀咕。
夜色像浓浓的黑水包裹着每一个爬在战壕里的战士,老的、年轻的甚至还有16岁的平凉小伙。他们静静地守候。这时候哪怕一块石头掉进战壕也会激起轩然大波。鲁有成紧紧攥着手里的抢,就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一仗如果胜利了,一定要回家看看老婆孩子。
枪响了,一声、 两声。迫击炮在冲锋号的鼓动下像巨大的铁锤砸向守山的马家军。一瞬间,所有的武器像疯狂的狮子一样怒吼着。根本没有人能爬出战壕,也没有人能在那样密集的火力中存活一秒。但还是有人冲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喊杀声、枪炮声、惨叫声,形成巨大的杂音震慑着每个人的心房。
炮火逐渐停息,野战军开始抢占高地。他们猫着腰 ,或两人或三人抬着用白杨杆子赶制的云梯,悄悄向山脚靠近。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一仗到底谁会赢。鲁有成在战壕里跺了跺脚,长久站着不动已经让他的双腿开始发麻。他擦了擦手心里的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抖擞着精神,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射杀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敌人。
“快趴下!”他看见几个人抱头卧倒了,就在他准备抱头的一刹那,他感觉一道白光在面前炸开,强大的气流将他掀到了两米开外。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在一片喊杀声中昏了过去。
阳光白晃晃地刺着他的眼睛,背部传来的剧痛让他很快清醒了过来。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仿佛一切还是刚才发生的。鲁有成发现腿并没有受伤,于是站了起来。周围很多被炮弹炸得七零八碎的尸体说明昨晚的一切确实发生过。他从那些尸体中间走过,看见远处几个解放军正在检查尸体。鲁有成高举着双手,在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对着那几个解放军大喊:“我投降 ,我投降......”
老鲁出神地望着院子里觅食的小鸡。夕阳的光照在他脸上,红彤彤的。周围的一切安静得不太真实。世界上所有的枪炮仿佛在1949年8月25日那天都停息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进屋去了。

(3)

老张吃了晚饭抱着菊香准备去鲁有成家解释小羊的事。建军看见老张要走赶忙放下手中的碗,跟在老张后面。“早点回来,明天把鸡圈的墙起高点。这几天野猫子多,二喜家的鸡被叼走好几只了。”李秀兰收拾着碗筷笑嘻嘻地说:“军子你作业写完了没?你大大告诉我你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建军胆怯地摇摇头,他恳求地看着秀兰,那眼神就像一只饿了肚子的小猫乞食一样。秀兰心一软,“去吧,别乱跑。”建军赶紧把还握在手里的筷子放到锅里,连跑带跳“飞”出了院子。
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台子上的房子在月光里像一座银色城堡。老鲁住在村头,要走一段路才能到。
“爹,你什么时候走”菊香搂着老张的脖子悄悄问他。
“后天。”老张说出来又觉得后悔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九天。”
菊香搂着老张的手,抱得更加紧了。建军跟在后面,拿着一根树枝一边走一边拨弄路上的石子。他抬起头看了看老张“爹,我给你唱个歌吧。新来的老师教的。”“嗯。”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建军唱了几句忘词了,又不好意思停下干脆哼了起来。月光静静的照在三个人脸上,老张怕菊香冷打开衣服把她裹进怀了里.......
老鲁家的门虚掩着,门口那条大白狗看见老张进来摇着尾巴转来转去。
“哟,菊香来啦!”老鲁笑着走上去轻轻拧了一下菊香的脸。
“鲁爷爷,这次下了小狗一定要给我一只!”建军打量着白狗的肚子对老鲁说。
“好,这次要是生了啊,我送你 一只。”鲁有成摸了摸建军的头把老张迎进屋里。菊香和建军跟着鲁家的大女儿鲁小梅进了套屋
“羊的事我知道了,二喜来我家说了。这事责任在王三不在你。
老鲁说着把一碗茶端给了老张。
“嗯”,“在山上习惯不?听二喜说有几只代乾 下来的狼。”
“嗯”,老张缓缓点着头,眼睛盯着炉子旁边的几块牛粪。
“榨油场新来了一位大夫,上海人。听说什么病都一手抓。你有时间带菊香看看去。”
“很贵吧?”
“不贵,大夫姓傅。听说人品很好,中西医都精通。”
“那怎么会到这里来?”
“听说上海形势变了,傅大夫犯了事逃过来的。女人们这么说的。”老鲁说完觉得不妥连忙补了一句。
“哦......”老张的脸一下子红润了许多,他眉头的愁云仿佛被一阵清风拂过,充满了希望。
“那母羊怎么样了?”
“走得慢,跟不上群。在家里,过几天让菊香和建军去河滩上放一放,缓缓就好了。”
“哦”鲁有成和老张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菊香和建军在隔壁小房子里听小梅讲哪吒闹海的故事。“那龙王为了报仇,兴风作浪,水淹陈塘关......”
夜深了,老张右手抱着菊香左手牵着建军,走在回家的路上。
远处的金强河,在夜色中,像一条动脉横穿抓喜秀龙草原。 不管是寒冬结了冰,还是夏季闹了旱,它总是默默地流向远方
 
【第二章】

   (1)

“哥,羊不吃草,怎么办?”菊香半蹲在母羊旁边回头问站在河边的建军。
“等它饿了就会吃了。”建军拿起一块片儿石用力甩了出去。石头轻盈地在浪头间跳跃,“一 、二 、三 、四,”建军心里默数着石头沾水后再次跃起的次数。“四下”他扔了手里的另一块石头,满意地坐在菊香旁边。
“香娃,你冷不冷?”他看着快要落山的太阳想起出门时妈妈让他操心好菊香。
“不冷,你看这羊连眼睛都不想睁了。”菊香捣了捣建军。
“伤心呗,它孩子死了,能不伤心吗?”建军说着把放在旁边的一件衣服披在菊香身上。“小心别着凉。”
菊香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衣服还想问些什么,却看见河对岸有几个人在向她招手。
“菊香!”对面河岸上几个和建军一般大的男孩叫着她的名字。个子最小的孙国栋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
“过来啊!”建军看见突然出现的几个小伙伴显得有些激动。
他们卷起裤管,一步一探地钻进了水里。八月的金强河,水已经有些凉了。孙国栋个子小,被水淹到膝盖打湿了裤管。在快要到岸的浅水处他们几个索性跑了起来。浪花在他们与河水的撞击中,一朵连着一朵离开了水面。在夕阳的光里,那一颗颗或大或小的水珠,像红宝石一样,溅起 ,漂浮,最后落到河里。
“军子,你整天跟着这只老母羊不闷吗?也不和兄弟们玩”先上岸的大个子男生瞟了一眼菊香,半开玩笑地说。
“我得看着菊香,她最近夜里老是咳。”
“哦,栋子,栋子你怎么不看着菊香?”
“哈哈哈......”建军和几个孩子都忍不住笑了。孙国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小袋子递给了菊香。
“我摘的酸刺果子,止咳。”菊香接过袋子,朝那个大个子男生做了个鬼脸。
“栋子又考了第一,还要去县上参加数学竞赛呢!“孙国梁自豪的说。
“那你怎么没去?”不知道哪里冒出了一句。
“哈哈哈......”
“栋子去了县上可不能给我们抓喜人丢脸。”
“嗯!”孙国栋把卷起的裤管放了下来。他看了看菊香。“军子我们先走了,我妈你知道的。”他说着和几个伙伴朝着台子的方向走去。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爬出了地平线。“哥你看羊开始吃草了”菊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爬在大衣里打盹的建军吓了一跳。
“啊?”
“你看羊开始吃草了 。”
“哦,那我去割点草留着它晚上吃。”建军迷迷糊糊地拿起镰刀和袋子,在不远处一块草很茂盛的窝子里蹲下身去。
菊香找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把大衣铺好,躺了上去。“羊开始吃草了”她心想着。她打开栋子给她的小袋子,取了一颗酸刺果子放进嘴里。一咬,酸酸甜甜的味道。

(2)

孙国栋心里美滋滋地和国梁进了家门。“站住!哪里野去了?” 金凤气哄哄地坐在门槛上。她那张黝黑的脸在月光里显得格外威仪。
“河里。”国梁怯怯地说。
“去河里干嘛?发水了过不来怎么办?” 金凤说着已经开始四下里寻找她上次用过的那根柳条了。
“柳条呢?”她气愤地问。孙国栋看了看国梁忍不住笑了。“哪去了?”他悄悄问国梁。
“扔了。”国梁显然在为自己有先见之明而沾沾自喜。
“金凤,出事了。”二喜进门把毡衣挂在墙上,连忙拿起桌子上的茶碗,也不管是谁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完了。
“你咋从山上下来了?出啥事了?”
“老鲁被抓走了!”
“老鲁?哪个老鲁?”
“鲁有成。”小梅到山上去找我的时候说的。“我去过老鲁家了,狗日的连炉子都抬翻了。鲁嫂子一个人在门口哭呢。你过去看看顺便把秀兰也叫上,我去看看这帮孙子想干嘛!”
“被谁抓了?犯啥事了?”
“王三带的一帮人,说老鲁是国民党。”
“国民党?国民党不是跑台湾了吗?”
“唉......你快去吧。我去大队上看看去。“二喜说完又倒了一碗茶几口喝完,匆匆出门去了。
“栋子,你们两个早点睡,不要乱跑。别人敲门的时候也别开,听见没有?”
“听见了。”
国梁把妈妈送出门,一溜烟跑到小屋的炕上钻进了被窝里。他像一个财主一样拿出白天从河里捡来的石头,一个个仔细观赏。
“哥,你觉得菊香的病会好吗?”
“不知道。”
“那你以后会娶菊香吗?”国梁说完一下子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被窝以防国栋打他。
“不知道......”国栋从国梁的那些石头里拣出了一块淡绿色的圆石头。他把那块圆石头放在手心里,托举起来。他看着墙上那幅黑白的大海,在昏黄的灯光下黑白的大海变成了蓝色。那块绿色的石头在海浪的冲击中熠熠生辉。
“梁子,别玩了睡觉。明天还要下地。”栋子熄了灯小心翼翼的把那块绿石头放到了枕头底下。
夜已经很深了,菊香喝完酸刺果子泡的水后,没怎么咳很安稳地睡着了。

(3)

傅浩义放下了那封来自新疆兵团的信 ,躺在他自制的木板床上。他闭上眼睛回想从上海到这里一路上遇到的种种怪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仿佛要爬出他的记忆将他拉进无尽的黑夜。
“傅大夫,傅大夫,快开门。”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回忆拖回了现实。
他起身开了门。看见屋外立着两个人,他认出了二喜。二喜边上的那个人显然挨了打,嘴角和眼角都有血痕。
“傅大夫,快看看。”二喜满头大汗 “老鲁被打了。”傅浩义点了灯,和二喜把老鲁扶到凳子上,借着灯光他发现老鲁的左眼已经严重受损......
张永禄睡在窑洞里,羊群白天跑累了夜里没有一点声响。老张的圈在乌鞘岭脚下,这里除了几户夏季放牧的羊倌以外没有一户人家。在安静的窑洞里,老张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菊香的病好了。她用那双稚嫩的小手搂着老张的脖子,要老张给她讲故事。建军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爹,爹。我给你唱首歌吧。新来的老师教的。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 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 新春来 新春来......”在梦里建军没有忘记歌词,他一边跑一边唱。菊香在老张怀里,她像以往一样紧紧搂着老张的脖子。老张被这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幸福包裹在梦里,他的眼角沁出了幸福的泪花。
“咩......”羊圈里突然传来的叫声把老张从梦里惊醒了。他披上大衣提着煤油灯快步出了窑洞。羊圈的门没开,就在他打算开门看个究竟时一阵骨头被咬碎的声音让他的脚一下子不听使唤了。
“狼!”一个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
他拿起一块石头扔进了羊圈,那些本来就受到惊吓的羊开始疯狂逃窜。老张下意识地打开了羊圈的门,所有的羊一下子冲了出来,它们拼命往外挤,有的甚至跳出了护栏。那些刚出生不久的小羊,有的被撞倒在地,有的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外逃。
在大多数羊出来之后,老张看见羊圈的一角有两只马狼,正在啃食一只已经血肉模糊的羊。它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不在乎。老张把煤油灯往前举了举,两双绿森森的眼睛直视着他,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咬死他。老张选择了逃跑,万幸的是那两只狼并没有追他。
在空无一羊的圈里,那两只狼安静地啃食着骨头。

(4)

清晨的阳光穿过村子上空薄薄的雾气,照在每家每户的院子里。 气温开始慢慢回升,早起的人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吃过早饭下地去了。鲁小梅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粮食。几只小鸡在墙角懒洋洋地晒太阳。
“啁啁......” 小梅把那把粮食洒在了院子里。小鸡们看见粮食一拥而上。它们扑腾着短小的翅膀,沉浸在暖暖的阳光里。“梅娃,开门。”老鲁在外面有气无力地敲着大门。
“来了。”小梅很快开了门。“爹,你怎么才来,你眼睛怎么了?” 小梅看到老鲁眼睛上的绷带,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没怎么,你妈呢?”
“屋里,张婶昨晚睡家里了。你眼睛到底怎么了?”小梅说着想上去看个究竟却被老鲁的眼神吓住了。
“我说没事就没事”他显然有些激动。
老鲁没进屋子,他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出神地望着墙头上几根随风摇摆的芨芨草。
“国民党,你就是国民党。怪不得以前问你你什么都不说。你老实交代跟着马步芳你都干了些什么勾当!”王三和几个村里的小年轻提着棍棒像是在审犯人。
“和小日本打过几次仗。” 老鲁慢悠悠地说。
“日本人?八路吧。国民党会打日本人?”“哈哈哈” 几个小年轻学着王三的样子笑着。
“你有没有杀过解放军?”
“没有!”
“解放军在解放兰州的时候死了那么多人不都是你们杀的吗?”王三激动地吼着,他从来没有向今天这样斗志激昂过。他扬了扬眉毛。“打。”
他身后的小年轻得了令,卯足了劲对老鲁一顿拳打脚踢 ......
“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一条漏网之鱼,今天只是开始,你回家去好好自我反省。“
老鲁坐在石头上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月色如水,王三领着几个小年轻去汇报任务。
“王哥,鲁有成真的是国民党吗?”
“嗯
“真杀过解放军?”
“我敢肯定。”
“你真神,你怎么知道解放兰州的时候死了很多解放军,你去过兰州?”
“我听一个放羊的老汉说的 。”
张永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跑散的羊群收回圈里。“还差四只”他朝里关上圈门,靠在护栏的一根木桩上一动不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夜间苍老了许多。被咬死的那只羊的骨头连带着没有啃净的肉静静地停在那里,几只乏力的苍蝇在骨头上飞来飞去。它们停在某处休息片刻后又飞了起来。
“ 啊......!”在空旷的草原上,一声绝望而无力的吼叫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水里,激起层层涟漪,最后一切又恢复平静。老张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直瞪瞪地盯着圈里那副羊骨架,觉得有一万把小刀在他心上乱划。一只小羊一瘸一拐地在圈里跑来跑去。它跑到老张旁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小腿,老张突然觉得手指湿湿的,他回过神来发现小羊正在吮吸他的手指。老张在羊群里扫视了一圈才这发现被咬死的那只正是这只小羊的妈妈。
它咂着老张的手指发现没有奶水,于是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咩......“它那无助的小身板让老张联想到了菊香。每次老张上山她都抓着不放,最后在建军和秀兰的合力劝说下她才肯放手。老张走后,不知道她要站在那里哭多久才会回家,她哭着哭着还会咳嗽...... 老张想到这里抱起小羊 ,锁了圈门骑着马朝着家的方向去了。
菊香坐在院子里的一块木桩上。她稚嫩的小脸略带着几分原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愁容。秀兰下地去了。建军拿着木棍在院子里舞来舞去。“香娃,你看。”他说着扔下木棍在院子里连打了两个车轮。菊香咯咯笑着,她那双星辰般的眼睛里闪动着无尽的喜悦和艳羡。“哥,等我好了。我也给你翻车轮。”她说着又咳嗽了起来。建军跑到屋里拿了件衣服给她。
打建军记事起,菊香就老是咳嗽。他问妈妈为什么菊香老咳,秀兰总说菊香冷了。后来他听村子上的老人说南方四季如春,那里从来不会下雪。于是他整天盼着自己长大,盼着自己能带着菊香去南方......
 
【第三章】

(1)

敬爱的爸爸: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信已收到 ,我一切安好。请家里放心。新疆是一片广阔的土地,我能到这里劳动学习要感谢伟大的党,感谢毛主席。
你担心的气候问题我会努力克服。你放心,我会把握时代给我的机会,在新疆这片土地上刻苦锻炼。
我夜里流鼻血的状况已有好转。切勿担心。
此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
念秋 三月廿一日
傅浩义拿着那份皱巴巴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甚至可以将这份信的内容背下来了。“怎么不多写点。”他略带埋怨地把信折好小心地夹在了抽屉里面的一本医书里。他看着桌上的绿水笔静静躺在药单上。笔尖上残留的墨水在阳光底下慢慢变干。已经干了的地方泛着紫金色的光。“念秋离家去新疆已经一年多了吧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觉间,日头已经从窗格子最高的一格落到中间一格了。
“香娃,你跑慢点。”窗子外面两个小孩一闪而过。
“你进啊!”小男孩想把小姑娘拉进诊所。傅浩义觉得好奇,起身去了门口。
“我不打针。”小女孩说着往后缩了缩。
“傅大夫。”远远地他听见一个男子在叫他。他回过头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背着一袋东西正朝他走来。他凌乱的头发像风里的野草生机勃勃但毫无章法。深邃的眼睛,闪着喜悦与疲乏。
“傅大夫”他走到傅浩义跟前把把背着的袋子放了下来,咧着嘴很不自然地笑着。“我来给丫头看个病。”他说着看了那小女孩一眼。
“进去说。”傅浩义把男子让进屋里。两个孩子跟在后面,男孩凑在女孩耳边说了些什么。说完那个女孩开心地笑了。她主动地坐在凳子上,一双大眼睛盯着傅浩义的一举一动。
傅浩义被她的天真逗乐了。他坐在小女孩旁边的凳子上。“为什么来
这儿?”他假装严肃地问。
“看病。”她认真地回答。
他看了看小女孩,从抽屉里取出听诊器。
“她夜里老是咳嗽,有时候还咳血。”男子说。
“哦。”他把听诊器放在女孩胸口。
“以前看过?”
“嗯。”
“咳的时候疼吗?”
“疼。”
“哪里?”
“这里。”女孩指了指。
“手。”他给女孩把了脉。
“你喜欢什么东西?”他冷不丁地问了女孩一句。
“糖”
“这病能好吗?”男子不安地问。
“能好。”他拿起水笔蘸了蘸墨。
“名字。”
“张菊香”
“几岁?”
“八岁!”她调皮地说。
“七岁。”男孩说,“我比她大三岁,我十岁。”
傅浩义笑了笑,拿起药单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了几瓶药,又单取了十几粒绿色的药片用麻纸包了交给男子。他仔细交代了药的吃法。
“多少钱?”
“先不交,吃了见效下次来一并给。“
“哦。”男子说着把门口的袋子提了进来。“傅大夫,这是我放羊时在山里采的野蘑菇,晒干了炒菜好吃。”
“好好好”傅浩义也不推辞,接过了袋子。
白白的云,大朵大朵的在天上悠悠然飘着。天蓝汪汪的没一点杂质。老张长舒了一口气。“能好,能好。”他心里念叨着。
金强河在落日里,粼粼波光金闪闪的。麦子和青稞被捆成捆,五六个靠在一起像帐篷一样扎在刚收割完的地里。
“爹,你什么时候上山?”
“晚上。”他抱起菊香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听话,好好吃药。”
“爹,大大说我的字写得比以前好了。”建军跟在后面像是在强调着自己的存在。
“好,你好好写字。下次货郎担来了我用小羊皮给你换只笔。”
“真的?”
“嗯,男子汉说话算数。”
建军高兴地又蹦又跳,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抛了出去,那块石头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飞过地埂,飞过小溪,飞过一块水地,最后掉进了河里。
菊香爬在老张肩上,看着跟在后面的建军,傻傻地笑着。
“香娃,爹给我买了新笔我那只就给你用。
“嗯。”
“你想要新的也行,你的字比我的好看。”建军犹豫了一下慷慨地说。
“新的你用,橡皮给我。”
“好。”他们两个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做着小孩的交易。
老张听着两个娃天上地下的聊,心里像抹了蜜。什么羊丢了,圈里进了狼,红卫兵揪斗了老鲁,他都忘了。他只记得那红红的夕阳,照在金强河上,地里的麦捆和孩子们的笑声。
 
【狗】

如果它们会说话,你还会宰杀它们吗?
—— 伏尔泰
我这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莫过于我拽开了那条束缚了我七年的铁链。为自由活了一次。虽然,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你问我后悔吗?实话和你说吧。我很后悔。 如果我不起贼心,不拽那条铁链。我可能永远是主人家一条看门狗。永远忠诚于人类,是他们的朋友。就算有一天他们吊死我,吃我的肉,拿我的皮做护膝,那我也死得值了。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选择了自由。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自由对一条狗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不管我把狗爪伸得多高但始终是够不到的。所以我恨透了星星和月亮。我鄙视它们高高在上对我不理不睬。我开始喜欢一些比较实际的东西,比如主人给我的一盆狗食。他们总是按时端来一盆狗食,在我身边站一会然后转身离开。不管风霜雨雪,那一盆热气腾腾的狗食,像千百条钢索把我牢牢地拴在门口。狗有个传统,你扔一块馍馍给我们,我们就对你俯首帖耳绝无二心。
好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阳光白了黄了青了红了。我的狗日子也一直过得无比舒服。但是有一天,我的小主人突发奇想,预谋带我上山。她用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从不同的方向使劲敲打着栓我的铁镢。她敲打了十几下之后放下石头,抓着靠近镢的铁链用力一拽,那根不知在地下呆了多少年的镢被拔了出来。它晃动着锈迹斑斑的身躯,就像一个狱警在罪犯前面晃来晃去。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从小到大我拖着铁链一圈一圈画过无数个圆的圆心竟然是这么一个丑陋而不起眼的东西。
我不知道别的狗是不是也和我有着同样的遭遇。
我和小主人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就到达了山顶。以前我天真的以为世界的尽头是主人家屋后的那座小山包。但当我登上山顶时发现自己错了,原来世界的尽头是一座比小山包更高更大的山。看着那座世界的尽头我的狗眼里顿时热泪盈眶,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能活着看见世界的尽头。时间是八月,我却如沐春风。
我望着那些在天上自由自在的云,心里骂了一句:“这世道真他娘的不公平。”那些呼啸而过的风,奔流不息的河,甚至村东头那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混蛋王三,好像都没有任何束缚。连张家那头肥猪都他娘的过得比我自在。
就在我的思想肆意驰骋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脖子一紧。小主人拽着铁链想拉我回去,我也只能顺从。
回去之后,我彻夜难眠。只要我一闭眼,白天在山上看到的一切,就会再次出现。野风的味道,夕阳的光,世界尽头的神秘,鬼魅一般瓦解着我忠诚不二的心。
我发了狂,用尽全力去拽那根铁链。
“啪!”
我成功了。

(2)

“你说这只小羊能活吗?”
“能!”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它能。”
“那它能活多久?”
“和这只母羊一样吧。或者更久。”
“多久算久呢?”
“不知道,六七年吧。”
“六七年?我都七岁了。母羊几岁了?”
“四岁。”
“那我能活多久?”
“六七十年吧。或者更久......”
“哦。”
菊香趴在大衣上,和不远处捡石头的建军讨论着两只羊的命运。
村里的几个大场院堆满了麦垛。风不紧不慢地掠过人的脸颊,凉凉的没有冷意。 菊香吃了傅大夫开的药后情况有所好转了。夜里咳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了。她那张憔悴的小脸也红润了许多。
“哥,我想吃酸刺果子。”菊香翻了个个,躺在大衣上面。呆呆地注视着天上几块零星的野云。她心里还惦记着大大教她的那篇课文。
“夏天过去了
可我还十分想念
那些个可爱的早晨和黄昏
像一幅幅图画出现在眼前
清早起来打开窗户一望
田野一片绿 天空一片蓝
多谢夜里的一场大雨
把世界洗得这么新鲜......”
“哦,那我去摘,你看着羊。”建军把很多漂亮的石头放在岸边。卷起裤管过河去了。正午的河水暖暖的。
“嗯。”菊香闭着眼睛好像在和周围的空气说话。她在打算晚上回去让张永福再读一遍那篇课文。《夏天过去了》,她在听大大读的时候仿佛自己就是课文里的那个小女孩,推开窗户看见了绿绿的田野蓝蓝的天空。那一行行文字,仿佛充满了魔法把她那颗小小的心灵装进了一个五彩的盒子里。
秋天的太阳比起夏天和冬天的太阳,显然要可爱的多。它不晒人,像一只明亮的灯泡挂在蓝汪汪的天上。
建军不一会儿就过河来了。他提着一串长满酸刺果子的枝桠,在水里淘了几遍,用力甩了几下然后放在了大衣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他转过身发现菊香已经睡着了。
两只羊一大一小在河滩上吃草。小的那只拖着受伤的腿,一有机会就接近那只大羊。但大羊总是不让小羊靠近自己。屡试不成,小羊就泄了气,耷拉着脑袋在河边跑老跑去。它跑上一阵,头就朝着对岸叫上几声。好像它妈妈就在对岸。
建军把菊香大衣的扣子扣上,还觉得松。就把两只袖子拉紧后打了个结,他看着被自己捆得像个粽子一样睡着的菊香,傻呵呵地笑了。
 
 
孙国栋和几个孩子在场院里干了一早上活,觉得乏了,就搭了梯子爬到麦垛上去了。王春来家的黑骡子拉着石碾一圈一圈在场院里打麦子。 二喜怕麦芒钻进孩子们衣服里,随手扔了几个袋子给国栋。他们垫着袋子躺在麦垛上,闭着眼睛享受这来之不易的休息时光。秋收时节的抓喜秀龙,气温很宜人。
国梁拿了个麦秆戳了国栋一下
“哥,这几天菊香她们在干嘛?”
“放羊。”
“在哪里放?”
“河坝滩里。”
“我们去找菊香玩吧。“
“不行,场还没打完。”
“哦。”
“哎,栋子。这几天你放学留在学校干什么?”王春来躺着觉得无聊,找了个话题。
“李老师让我去他宿舍上数学课。”
“李老师?他不是教六年级吗?”
“嗯。我上六年级的数学。”
“你小子真行。”王春来拿了水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继续说
“你那么用功干什么?傅大夫说上海的城里娃们都不上学了。”他抠了抠脸坐起来怔怔地看着远处,“我爹不让我念书了。”
“为啥?”
“我不念书,家里就多了一个挣工分的。再说了我也不想念了,看不进去书。就算能看进去,念了书又能干什么?”
“念了书能造拖拉机,能造飞机。李老师说还能去北京,看见毛主席。”国栋有些不服气。
“念了书,还能娶菊香。”国梁赶忙补充了一句。
“哈哈哈。”国梁和春来在麦垛上笑得前仰后合完全不顾场上忙碌的大人们。王春来笑完继续躺下。
“鲁爷爷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国梁抢着说。
“你别胡说。”国栋捣了一下国梁,“鲁爷爷被红卫兵打了。”
“红卫兵?为什么打鲁爷爷?”
“不知道。”国栋搉了一根麦秆拿在手里摆弄着。“上队的很多老人都被红卫兵整了。我爹说鲁爷爷算是幸运的。马丽她爷爷脖子上整天挂着大木板子,一到晚上直喊疼。那么老的人了,夜里偷着哭。”
“怪不得马丽不来上课了。为什么批她爷爷?”
“大人们说马家老汉以前是地主。上队的娃们还叫马丽地主娃子呢。”
“是地主就批斗吗?”
“不知道。”国栋喝了几口水,顺着梯子爬下了麦垛。
“你去哪?”国梁问。
“看菊香。”
“我也去。”国梁一蹦子从麦垛上跳了下来。“你不是说场不打完不去吗?”国梁笑嘻嘻地问。
“王家那骡子那么慢,这场打完就晚上了。”
“哈哈哈,春来听见你就罢了。”
他们兄弟两个有说有笑地朝着河滩去了。
空气里弥漫着石碾碾压麦秆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草香。没有完全脱壳的麦子被木锨抛到空中,在秋风中与麦壳脱离。粒包个足的新麦顺着风的方向哗哗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大大的月牙山。老鲁靠在麦垛上望着远处像是蒙了一层轻纱的马牙雪山。那一排排雪山,像是天地之初就立在那里了。从来没有人谈起过它的过去。将来也不会有人谈起吧。他这样想着。老鲁以前跟过马步芳,去过青海 ,山西,陕西等地。每去一个地方他都会留意当地的山。但是从来没有一座山能够让他如此好奇和神往。他取出烟锅磕了几下。取出烟袋填了多半锅,点燃,吸了两口。烟锅发出了一小撮火红色的光。那种火光和黄橙橙的太阳相比,显得更加温暖可爱。
与马牙雪山遥相呼应的是雷公山。鲁有成小时候和村里的几个娃子去过那里。他依然清晰记得去的时候天大晴着,万里无云。但是他们刚到山脚下,雷公山上突然电闪雷鸣。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倾盆大雨。雷声像开山的火炮在他们身后轰轰炸响。好几个孩子吓得边跑边哭,回去后好几天不说话。大人们问也不说。鲁有成打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上过那座山。它就像一座神坛一样立在那里不容侵犯。鲁有成经常想或许山上真的住着神仙。
老鲁放下烟锅,拿起茶瓶喝了几口酽茶。雷公山上的云气开始聚拢,中间的部分像浓墨一样翻滚着。
“要下雨了。”他心里想着。
 
【第四章】
 
(1)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着桌上的几个玻璃瓶子。其中一个瓶子里装着橙色的液体。其它瓶子空空的,排成一列像是正在等待一只手将它们拿开或者打乱。屋子里若有若无地飘荡着松木气味。
菊香望着橙色瓶子里面瓶壁上的小气泡,室内温度很高,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这是哪里?我怎么从来没有来过”她好像突然到了一个自己未曾涉足的地方。
“这里是梦。”一只瓶子从那一排瓶子后面挤了出来,它摇晃着走到靠近菊香的桌边上。用自己透明的身体注视着菊香。
“梦?”
“是的,不然一只瓶子怎么会讲话呢。”那只瓶子在桌上踱来踱去。
“我为什么会梦见你?我从来没有梦见过瓶子呀。”菊香想从椅子上下来走出屋子,可是她发现根本没有椅子,这里也称不上屋子。在这个空间里只有她和桌子单向存在着。别的任何东西都不存在。
“你会梦见我是因为我就在你桌子上。”
“我桌子上?”
“是的,我真实存在着。”
“你是说我醒了你也会在我桌子上?”
“嗯。”
“那你来我梦里干嘛?”
“我来取东西。”
“取东西?”
“对,我来取我应该拿走的东西。不属于你的东西。”
从我这里?”
“对,从你那里。”
“哦......那你取吧。”菊香努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
“你不想知道我要拿走什么吗?”
“不想问,反正这是梦。我睡醒了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也对,这是梦。”那只瓶子摇了摇肥胖的肚子。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从你身上拿走那样东西之后,你打算怎么办?”瓶子认真地问。
“我不知,你要拿的话快点拿。”菊香开始显得不耐烦了。
“那好吧,我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你不需要的东西,作为回报你得给我一样你珍贵的东西。”
“要拿快点。”菊香希望那只讨厌的瓶子快点消失。
“你闭上眼睛。”
“好。”菊香说着闭上了眼睛。
“好了,现在可以睁开了。”瓶子说完好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她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屋内的温度和秀兰轻微的鼾声让她确定她就睡在自己家的炕上。原来是梦。她觉得口渴,于是点了灯穿好衣服下炕,从碗柜里取了一只小碗。她熟练地打开桌子上泡着酸刺果子的瓶子,倒了一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冰凉的果水顺着食道流进了胃里。酸爽的刺激让菊香清醒了许多。
“我来取东西。”
“取东西?”
“对,我来取我应该拿走的东西。不属于你的东西。”
“从我这里?”
“对,从你那里。”
她揣摩着刚才梦里和那只奇怪瓶子的对话。煤油灯的火苗在气流流动的作用下摆动着身姿。建军横着睡在靠窗的炕角。秋天的深夜已经有些冻人了。桌子上泡着酸刺果子的瓶子在灯光里泛着柔和的橙光。菊香把碗放到桌上,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熄了灯钻进了被窝里。秀兰睡得很沉了,她凌乱的头发里还藏留着白天打场是不小心沾上的草渣。宽阔的额头上几条淡淡皱纹在爬进屋内的几束月光里显得更加真实。菊香看着妈妈熟睡的样子,心里涌上了一种莫名的触动。那种触动像一只隐形的虫子爬在心上,静静的一动不动,但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她把自己裹进被窝,往秀兰边上挪了挪。秀兰的呼吸更加清晰了。
菊香把头埋进秀兰怀里,那种熟悉的温暖让她在黑夜里多了一丝安全感。没一会儿,她又进入了梦乡。
 
(2)

乌鞘岭周围山上的草,已经渐渐褪去绿色,日头足的阳山上草已经开始变黄了。蓝天被几块硕大的云点缀得像一幅油画。秋阳一泻千里,维持着寒冬到来之前最后的温暖.
张永禄躺在毡衣上感觉浑身不自在。 连羊啃草的声音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打扰。自从上次那两只狼闯进羊圈之后,他就再没有安心睡过觉。入夜后羊圈里小羊的轻微走动都能让他的神经紧绷。他深陷的眼睛在昏暗的窑洞里闭上又睁开,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白天太阳出来,羊群出发,他又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在羊群后面上山下坡。连住好几天的失眠已经让他痛苦不堪了。只有过了晌午,羊群吃饱了停在山窝子里的时候。他才能抓紧时间躺在毡衣上眯一会儿。他把大衣的领子蒙在头上遮住阳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气温开始走低。老张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羊群还在山窝子里。他坐在毡衣上边眯着眼睛。乌鞘岭在夕阳里仿佛比平时矮了许多。阴影从地底爬出驱赶着阳光。不一会儿,山头上的阳光也消失了。老张吸了一锅烟,拿着炮鞭把几只跑散的羊收到群里。领头的黑羊很通人性,它调转头带着羊群朝着圈的方向前进。
“丢的羊没有找回来,怎么和队里交代呢?”老张一路想着
“上次下去就没敢说,但瞒下去总不是办法。况且明天就换张永寿放羊了,查羊的时候.....就算老三不给队里说,下圈的时候队里清点的时候肯定会发现。那个时候就更不好交代了。”长久呆在山上,他已经不善言谈了。每次下山只能蹲在家里和孩子们说说话。想起孩子,老张嘴角隐约浮现出一丝笑意。
烧云在西边的天空中像一朵朵盛开的火莲花。它们在夕阳里尽显光艳。太阳缓缓西沉。那些云朵从金红变成火红,变成红色,变成黄色,变成黑色。等太阳完全落山,那些黑压压的云层脱去色彩像沉重的铁块悬挂在天上,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老张打开圈门默数着进圈的羊,一双两双.....八十四双。他锁上圈门,走进窑洞点了灯准备做一个人的晚饭。
 
(3)

“哥,这个怎么做?”孙国梁拿着一个不知道正反写过多少遍的本子,问国栋一道数学题。
“这个这么简单的。”国栋敲了一下国梁的头趴在本子上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给他讲着。
二喜收场还没回来。金凤把两只洋芋洗净切成小丁放进了沸腾的锅里。她看着火势不旺,端起锅。
“梁子取粪。”她习惯性地叫国梁帮忙。国梁蹿下炕,取了牛粪扔进了炉子。原本乏了劲的火一下子冒了上来。金凤把锅放上去,转身切着白天在地埂上挖的野菜。
“妈,晚上吃啥?”国栋看了看锅,继续趴下算起了数学。
“拌汤。”金凤看着趴在炕桌上学习的兄弟两个,扬了扬嘴角。
“国梁你也像你哥一样好好学习,你看你张大大不用挣工分。整天站在讲台上讲讲课就能吃饱。多好。”
国栋哼了一下。
“我们长大要造飞机,要去北京看毛主席。”国梁咧着嘴笑着。
“好好,你们弟兄两个给我们孙家长个脸。再不要翻土块了。”金凤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等你们长大了要去北京,我就多攒写布票给你们两个一人做一身新衣裳。”金凤揭开过给把切好的野菜放进了锅里。
“真的?”国梁有些激动。
“真的。不用旧衣服改。”
“北京,新衣裳......”那我也要好好学习。”国梁庄重地说。
国栋笑了笑合上本子,从小屋里拿了放学摘的酸刺果子出门去了。
“你去哪里?”国梁扒着脖子问。
“建军家。”国栋说着已经出了大门。
“妈,哥真的要娶菊香吗?”国梁试探着问。
“娶菊香?谁?”金凤突如其来的怪问题打断了手头的事。
“国栋啊。不是你们说的吗?”
“哦,小孩子知道个什么。”金凤拍了一下国梁的脑袋。“那是大人们的玩笑话。”
“不信。”国梁把作业本墩了墩放在炕角。“张婶都说菊香长大了就嫁给国栋,还让国栋给菊香摘酸刺果子。”
“菊香咳嗽,喝酸刺果子泡的水止咳,知道了没有。”金凤把半碗面缓缓倒进锅里。用筷子匀匀搅着。她已经成功转移了话题。
国梁揉了揉鼻子,爬在桌子上想着什么。
“建军还说菊香和国栋是娃娃亲。”
“嗨嗨,那也是我和你张婶子的玩笑话。”
“啥时候的玩笑话。”国梁盯着金凤。
“你和你哥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你张婶也怀了建军。那个时候就说如果生的是男娃和女娃就结个亲家。可是生下来一看,都是男娃。我还一生就是两个。”
金凤说着不禁回想起了当时她和秀兰两个大肚子坐在墙角拉家常的情景。时间过得真快啊,她想,
“那菊香呢?“
“后来你张婶身上有了菊香,你爹就开玩笑说这次要是女娃,就是孙家媳妇......”
“那为啥要给国栋当媳妇?”
“国栋比你大。”金凤被国梁的傻问题逗笑了,开玩笑地说。
“大十分钟。”国梁强调着。“哎妈,我和国栋怎么一点都不像。他眉毛浓我眉毛淡,他矮我高,他不说话我又话很多,连头发都不像我的卷他的直。你说怪不怪。张婶说从来没见过我俩这样的双胞胎。”
“大概是两个过路的鬼撞到了一起。”金凤轻轻说了一句。
“啥?鬼?”国梁眼里闪烁着强烈的好奇。
“什么鬼!”金凤又拍了一下国梁的脑袋。“你去台子上看看你爹回来了没有。”
“哦。”国梁意犹未尽摸了摸头正准备出去。
“爹来了。”国栋进门找了个板凳坐下。“场收了,爹和王大大在场上套车呢。啥时候吃饭,我饿了。”他往锅里扒了扒。
“菊香好些没有。”金凤把碗和筷子摆到了桌上。
“我看着好些了,晚上不咳了。”
“那就好。”国梁坐在炕沿上看着从锅里冒出的水蒸气。刚才那句话从他嘴里飘出,又像水蒸气一样悄悄消失了。
月亮摆脱了树梢一点一点往中天爬着。台子下面的树林里偶尔闪过几只黑色的影子,如果你仔细听还可以听见它们踩到树叶所发出的嚓嚓声。菊香吃过饭,早早地进了被窝。她趴在枕头上呆呆地看着那块淡绿色的石头。建军又忘了作业,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夜渐渐深了。念秋从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倒进脸盆,把脸捂了进了水里。这是她自制的防止流鼻血的方法。
 
(4)

第二天,张永寿吃了晌午和建国骑着马上圈去了。村里场院里的麦垛已经变成了为数不多的几座。台子下面树林里堆了一层厚厚的树叶。偶尔一阵路过的风打在树梢上,树木打个寒战,又落下几片叶子来。张永寿在马背上盘算着羊群下圈的事。“丢了四只羊,下圈的时候查出来该怎么办。二哥又不会说话,万一说差了肯定要挨红卫兵的批了。”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预测着队上发现四只羊不见后会有的反应。
“冷不冷?”他问建国。
“不冷。”建国抓着马鬃目视前方,显然不在乎是否寒冷。
“叫你不要来,你偏跟。山上有狼。”张永寿拉了拉大衣,把建国裹的更严实了。
“爹,今年山上野兔多不多?”
“多,你二大大肯定逮了好几只了。要是有雪晚上下好扣子,第二天肯定有。”张永寿腾出一只手捂着六岁儿子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他又拉了拉大衣。
“这次我们多逮几只,下圈的时候焖一锅野兔肉吃。”他脸上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不给二姐吃,她早上又打我。”
“嗯,不给二姐吃。”
马翻过山腰刚冒上山头,张永寿就被乌鞘岭上下来的寒气狠狠地噎了一口。乌鞘岭因为地势高峻,再加上气流抬升的作用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张永禄和老三换了班,又骑着马下山去了。
 
(5)

老鲁眼睛上的绷带虽然拆了下来,但眼内结构严重受损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除非做手术,不然这只眼睛就看不见了。”傅浩义严肃地说。
“去哪里做?我一个‘国民党’”。鲁有成自嘲地说。
“去兰州,国民党不国民党,总得看病吧。”傅浩义说。“你老鲁是啥人队里的人还不知道,就任由着王三几个人嘴里放炮了?”
“你小声点。”鲁有成看了看窗户外面。窗外除了两棵光秃秃的白杨树什么也没有。
“说不定这次躲不过去了。”他叹了一口气。炉子里的柴火燃烧着发出啪啪的声音。
“怎么躲不过去?总有一天上面的政策是会变的”傅浩义安慰着老鲁。
“我的问题不是简单的思想问题,他们说我是国民党,杀过八路!”
“胡扯,你一个农民怎么就杀过八路?”傅浩义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止痛药给了老鲁。
“二喜说你可是难得的好人。”
“嗨嗨。”老鲁干笑了几声。
“傅大夫,你是大城市来的。你说要是真杀过八路就非得死吗?”
“要真杀过解放军那就不好说啦。”傅浩义又坐回椅子上,他看着一脸疲惫的老鲁。
“你放心好了,都是老百姓,你没杀过解放军哪能就轻易把你逼上绝路。” 他把药瓶放到老鲁手上“夜里眼睛疼的时候吃一片就不疼了。下次挨批的时候服服软 ,说说好话,王三心再硬他也是肉做的。”
“嗯嗯。”
“傅大夫,你说这荒唐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鲁有成临走时半开玩笑地问。
“一年半载吧。”
“一年半载。”
日头缓缓地滑到西边,几棵树的影子在地上像皮筋一样被越拉越长。鲁有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宁过。他低着头直往家走,不敢看路上的人。谁也不敢看。接二连三的批斗的教育,已经磨灭了他那嫩草芽般的天真。
 
(6)

“要是真杀过八路那就不好说了。”鲁有成反复捉摸着傅浩义那句话。他觉得胸口那块石头正在越变越大,大得堵住了血液流动阻碍着他的呼吸。强烈的负罪感像藤蔓一样层层卷裹着他的心。他开始在心底认罪了。
鲁有成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钻进了山里。小梅坐在炉子旁边不知在想着什么。她听见老鲁进了大门,很利索地把烤箱里的饭衬着抹布端着放到了炉面上。屋内已经显得有些暗了,她点了灯。把饭端给老鲁又往老鲁茶瓶里填了开水放到他边上。
“你妈呢?”鲁有成嚼着饭,含混不清地问。
“妈去马丽家了。”
“马丽?”鲁有成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的主人但是没有找到。
“就是上队的马家老汉家。”小梅解释说。
“去上队干嘛?”
“马家老汉缓哈了。”(缓哈:死了。)
“啊?”鲁有成轻轻地惊叹了一声。
“怎么死的?”
“不知道。”
火苗的影子透过炉缝投射到墙上,像是上演着一部关于火的独角戏。鲁有成嚼着饭,鼓动着腮帮,他黝黑的脸在煤油灯里更显黝黑。
“梅娃,你去马家看个去。找个认识的人问一下老汉子怎么死的?悄悄问,完了给你马爷爷吊个纸。”他直瞪瞪地看着小梅。
“嗯。”
鲁有成看着小梅出了大门,他放下筷子,从衣兜里掏出药瓶取了一片止痛药放进嘴里,就着水咕咚一下吃了下去。每到夜里,那只受伤的眼睛总会传来阵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眼窝里蠕动。
“马宝贵的死是偶然还是必然,他只是个地主,我这个‘国民党’会不会死得更惨。”恐惧像一条蟒蛇,从他脚跟一直往上爬,他甚至能感觉到它冷冰冰的身体在自己身上游走。它呲呲地吐着信子,随时要咬他一口一样。
“要真的杀过八路,那就不好说了。”
......
“爹,”小梅搡了搡趴在桌上睡着的老鲁。
“嗯?”他迷迷糊糊应着。
“到炕上睡去。” 彩云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到锅里,“傅大夫怎么说的?”
“快好了。”鲁有成还没从睡梦里缓过神来,口齿有些不清。他起身走了两步坐到炕沿上定定地看着手脚麻利的周彩云洗锅刷碗,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马宝贵怎么死的?”
“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去的时候王三已经在了。马家人不敢声张,我也没敢问。“彩云把抹布上的水拧干放到桌上。“丧事不让办,王三还问我你去哪里了?”
“你怎么说的?”老鲁举起手想揉那只受伤的眼睛又停住了。
“我说爹在家里反省错误呢。”
“嗯......反省错误好啊......”
“菊香爹最近鬼里鬼气的,见着人半天不说话。”彩云把洗好的碗擦干放到碗柜里。
“下圈了?”
“嗯,路上碰上头发乱糟糟的 。木头一样的。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山里蹲久了,没了人气。也苦了那个人了。”鲁有成脱了鞋靠在被上。
“爹,我睡去了。”小梅打了个哈欠回小屋去了。
风吹着鲁家大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有个哑了嗓子的叫花子立在门口唱着现编的歌。
老鲁靠在被上,盯着扬尘。“张永禄把羊丢了。”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啊?”彩云立在地下,看着老鲁。“几只?”
“四只。唉......”
“那怎办?”
“要是王三不闹这事还能混过去,要是他闹......”
“菊香爹怎么那么不操心,还四个。”
“圈里进了狼。他能咋办。”
“偏赶上这时候......”
彩云捅了捅炉子,又加了几块牛粪。她整了整乱了头发,给脚盆倒上热水。“洗脚。”
“马家老汉是被王三们打死的。”彩云喃喃地说着。
“啊!”鲁有成缩回了刚放到水里的脚。
“烫吗?”
“那些砸吧怂。”他的嘴抽动着半天说不出话。
“老汉子顶了几句嘴,王三拿着棒朝头一下......”
“没人管?”
“谁敢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斗的时候你下个话,服服软。”
“嗯......狗日的王三。以前就看他不是个东西。”
“秀兰说香娃的病好多了。傅大夫几次药就见效了。你这眼睛能好。”
“嗯,他也这么说的。”
“大哥说香娃病好了就让军子跟着我挣工分去哩。”
“嗯。”
“上队的马老汉死了。”
“哦。”老张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你就知道恩呀哦呀,魂被勾走啦?”秀兰推了一把老张。
“嗯。”老张想说些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侧过身,背对着秀兰。“睡吧。”沉默了半天,他嘴里跑出一句话。秀兰没应。半夜里老张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被红卫兵绑着去了榨油厂,放进了烧开的油里。

(第四章完。)

【猪】

新的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好,我开始觉得孤独,新主人家里只有我一头猪,猪圈里至今还残留着上一头猪被宰杀时挣扎过的痕迹。我很害怕,我第一次面对鲜美的野草没有丝毫食欲。新主人家的猪圈墙很高,旁边是间破旧的鸡舍。我只有在中午的时候看看久违的太阳,喂食时听听母鸡们你争我抢的嘈杂声。每到这时,我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我开始变得瘦弱,精神不振,我可能快要死了。死就死吧,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突然,隔壁鸡舍传来一阵骚乱。接着我听到一声很凶的猫叫还有凄惨的哀鸣。一个黑影跃上墙头,嘴里叼着一只还在垂死挣扎的鸡,它回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在月光中我分明看见它把我咬死然后叼走。没等我反应过来它早已跳下墙头消失在了黑暗中。我忽然想要活下去。我渴望活着,我决定我要活下去。
 
“你生来就是要死的不管能活多久,终究要死。你死后他们会把你的毛发做成刷子,骨头熬成汤。他们会吃你的肉,饮你的血。他们微笑着将你养大 、养肥,然后在你熟睡的夜里一刀将你捅死,放进滚烫的水中,微笑着迎接你的死亡。”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
“我是谁?”
“你是猪。”
我已经不止一次被这样的声音从梦里惊醒,月亮安静地爬在墙头。她一直这样。自从上次那只狸闯进鸡舍之后,我就决定好好活下去。我努力吃草,运动,克服孤独。慢慢的身体开始好转,主人也开始喜欢我了。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她一声不吭就走了。她留给我的那些丰美的草,让我变得强壮健康。我也在夏天结束的时候获得了自由,主人打开了猪圈的门。第一次,我走出高墙。第一次,我讨好主人并获得了自由。我尝到了讨好主人的甜头。我要继续下去,我要让她离不开我,这样我大概就不会死了。
秋天,村子周围的麦子在风中,像一片海,金黄色的海,一浪跟着一浪,撞到远处的山脚,碎开,消失。收割麦子的人,弯下腰,挥舞着镰刀。我在靠近主人劳作的地埂上躺着,在蓝天白云下飞舞的蚊虫下,睡着了。
                                 猪(完)
1967年9月28日 晴,有风。
  今天我很开心,孙家那头老黄牛告诉了我许多村子外面的事。原来每家每户都会有一头像我这样的猪,他们的墙头也会经常爬着一个月亮。老牛说其实那是同一个月亮。每到下雪的时候,村子外面就会出现很多动物的脚印,那些脚印交织着,重叠着,像一条黑色丝带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一直延伸到雷公山脚下。
 “每次下雪都有吗?”
 “嗯。”
 “什么动物?”
 “猪?”
 “猪,是的。”
  虽然我不是很懂老牛的话,但是我知道雷公山。妈妈告诉过我,雷公山上住着雷公,草原上的一切都归他管。风霜雨雪,婚丧嫁娶,阴晴圆缺都归他管。或许老牛是对的。
  在猪窝里,我呆呆地看着月亮。她好像从来都没移动过,就那样爬在墙头。或者她一直在动,只是我老盯着她所以感觉不到罢了。银色的光,铺洒下来,像一条大河,我想象着自己可以在那条河里洗一个澡,在青草地里撒欢,主人挥舞着她的镰刀。我如果是个人该多好...... 但是最近的几个月主人好像很少笑了,每天晚上院子里都会进来很多人,他们有的叼着烟锅,有的围在主人边上好像在解释什么,又好像是在安慰主人。村头的鲁老汉也来了。他蹲在菜园边上,一语不发,他的皱纹里还残留着白天起墙时溅在脸上的泥,在月光里像一道伤疤。他低着头拨弄着杂草。
  所有的人散去后,主人屋里隐约会有哭声。
  我要是个人该多好。
  雪,银色的雪,没有边际的雪我发现只有我自己在雪里行走,沿着一条黑丝带一样的路不知道要去哪里。等我醒来时,四肢已经被牢牢捆住。有个人,拿着把刀在磨石上来回打磨,他歪着头叫旁边的小孩取些水来。用水冲了一遍,刚才还灰突突的刀一下子变得雪亮。他把手放在刀刃上试了一下,“好了!”
 “偷有理,抢无罪,革命的强盗精神万万岁......”
他把那把刚磨好的刀插进了我的喉咙,他满脸幸福地把那把刀插进了我的喉咙。时间是白天,我却看见月亮爬在墙头,她就那样静静爬在那里。
雪,银色的雪,没有边际我发现自己没有疼痛没有挣扎。我好像还活着,一直沿着一条黑丝带一样的路走着,我好像已经不再是一头猪。我看见很多和我一样没有具体形态的“猪”,沿着同一条路,走着。
 
【第五章】

(1)

张永禄上圈和老三聊了一会,老三就骑马下山去了。他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盯着窑洞顶上一条漆黑的裂缝。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回家休息了几天,但他越加乏困了。越乏越睡不着。
整天对着羊群、太阳、月亮。话多性急的人是耐不住的,夜里住窑洞,完全与外界隔绝。人能找的乐子,全在闭着眼睛想象。
自从马宝贵死后,张永禄就没睡过好觉。白天精神恍恍惚惚,晚上失眠。有一次他好不容易睡着,却梦见铺天盖地的红卫兵到他家抓他去批斗。甚至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就是王三,用棍子打“张永禄”。有时候,他一觉做好几个梦。醒来看看周围,除了羊群和远处的几个羊倌别的什么都没有。他怀疑是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这种事又不好和别人说。
羊正式下圈的那天,永寿和负责管队里畜牧的张会计天还没大亮就到了圈上。
“刘会计来数羊了。”永寿说一进窑洞就说。
张永禄一夜没合眼,就等着对上派人来查羊。他很怕查,又希望早点查完。按照往年的惯例,他只要等着会计把羊数完,然后把羊赶下山去,一年的任务就完成了。但这次他心里清楚没那么简单了。
“谁数?”
“刘会计。”永寿说着往沸腾的水壶里添了一勺水。“我先来了,给你说一声。他还在后面。”
张永寿看着他二哥,这个以前身强体壮性格爽朗的汉子,现在却乏塌塌的。他心里有酸楚,也有怜惜。自己的哥哥出了事,自己当然也得担着。
“等一下刘会计来了你说几句好话。数羊的时候我去数,他不知道新羊的数。先躲过去再说。这几天红卫兵闹得厉害,陈家沟听说又死了人......”
“啊?”
水还没开,刘会计就到了。他进了窑洞。“今天下圈啊,老张。”他笑着搓着手站在炉子边烤火。
“嗯。”张永禄连忙站了起来。
“我早些来给你烧热水了,等水开了喝点茶再点羊吧。”张永寿说。
“喝点茶,热和嘛。”会计继续搓着手,“羊够着吧。”
“够着哩。”永寿笑着说。
“够着就好。”刘会计觉得热了些,就把棉帽脱了。“今年羊有多少?”他问。
“一共八十四双。”永寿说。
“八十四双”刘会计喃喃说着。三个人围着炉子,一时谁也找不到话了。炉火上的水壶在沉默的窑洞里发出了刺耳尖叫。水开了。
 
(2)

永寿和刘会计出去数羊的时候,张永禄没有跟出去。他躺在窑洞里那张没多少铺盖的木板床上,紧紧盯着窑洞顶上那条裂缝。这条裂缝只有一米多长,歪歪曲曲。周围疙里疙瘩,现在外面的阳光折射进来,它的黑暗显然浅了许多。可是在这条裂缝的最深处的那种黑暗并没有因为光线的折射而变得亮堂些。那里仿佛没有光能够到达似的,“那里到底藏着什么呢?”他陷入深深的沉思。细细算起来,他已经连续给队里放了四年羊了。这四年,上圈的时候他就住这一口窑洞。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除了这条裂缝。也正是这唯一的未知地带,让老张对这口窑洞留有好奇。
“刘会计走了!”
“嗯?”老张还在思考那条裂缝里究竟藏着什么,他没听清楚永寿的话。
“我当着刘会计的面把羊点了一遍。八十四双。点完他说他还有事,就先回队上了。”永寿说着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今天看来暂时没事。如果没人细查,我捉摸着没人发现的。”
他说着把炉子正在冒气的铁茶缸端起来喝了一口。他看着老张,期待着老张能说些什么。但是老张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继续盯着洞顶的那条裂缝。
“我累了。”他说。目光仍然僵着。
“那就回家里好好睡个觉,这几天在烫炕上睡一觉解乏。”永寿站在炉子旁边。他觉得二哥可能真的累了,看他最近整个人好像瘦了好几圈。
“你......闲了多照顾一下菊香她们吧。”老张说
“嗯。”永寿说着已经开始收拾窑洞里的东西了。“这块床板就放在窑洞里吧,炉子套车拉下去,过年使。”
永寿看着老张,等待他的同意。
“嗯,炉子和这些别的家什我套车拉回来。你先把羊赶回去。”
“还有啥事吗?”
“我累了,睡一觉再套车下来。你先把羊赶回去。”
“哦。”永寿有些疑惑,但窑洞里东西不多,套车拉回去应该不是难事。他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他又喝了几口水,就赶着羊回去了。
老张没有起身送永寿,他一直躺在木板床上。盯着那条裂缝。“大概是窑洞里太暗了。”他想。他起身把挂在窑洞门口的帘子取了下来,然后躺回床上观察那条裂缝。但是最深处依然一片黑暗。“他妈的。”他骂了一句,用洋火点燃了煤油灯。他站在木板床上,举着煤油灯,想借着光线看看那条裂缝的最深处到底是什么。但是他失败了。“狗日的。”他又骂了一句。他把那盏煤油灯狠狠地甩到了地上。
他索性把手伸进了那条裂缝。但是他能够到的最深处依然空空如也。他掂起脚用中指不停摸索头顶的黑暗。突然,他触摸到了某样东西。他先是一惊,立马把手缩了回来。
他像被电击了一样,站在床上。久久地,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像一条死鱼的眼睛一般,透露着深冬的酷寒。
过了一会,他下了床,蹲在炉子旁边点了一锅烟。然后不紧不慢地躺回了床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起身掀起铺盖,在铺盖底下那把亮闪闪的刀。他拿起那把刀,用手试了一下刀锋,“噌-”锋利无比。
阳光斜斜照进窑洞,洞里的一切在深秋虚晃的阳光里,显得不太真实。茶壶嘴上冒出的热气,在离开壶嘴不远的空气中变成了微小液体。老张把被子立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被子上。他看了看洞外的蓝天,又看了看洞顶的那条裂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快要哭的笑意。林乱的头发,在阳光的照染下,像一堆枯黄的杂草。他举起刀,用力切向喉咙。
 
(3)

深秋的马牙雪山披了一层厚厚的雪衣。落日染红天空。在乌鞘岭与马牙雪山的中间地带,一条已经部分冻结的河,缓缓东去。在河的两岸西滩公社和永丰公社的地里已经没有麦捆了。那些麦里只剩下割田留下的茬子。就连割田时掉在地里的穗头都被公社的人捡完了。菊香跟在母羊后面,漫无目的地走着。那只没了妈妈的小羊羔绕前绕后地在母羊周围打转。等母羊停下来吃草的时候,它就会跪在母羊腹下吃奶。母羊已经默许了小羊跟着自己。小羊吃奶的时候它安静吃草。这种微妙的转变让菊香非常开心。让菊香开心的还有一件事。今天老张就能回家了。
天刚黑的时候,菊香赶着羊往家走。当她到台子下面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台子上传来的哭声。那哭声里还夹杂着一个男孩的哭声。
再仔细听,那是他哥建军的哭声。菊香心里咯噔一下。
她没有管羊,飞步跑回家中。尽管她有心理准备,但映入眼帘的场景还是把她吓住了。
院子里站满了大人小孩。她从人缝子里钻进了人群环绕的中心。月光包围这整个院子,也包括张永禄的尸体。他静静躺在一个临时用土块磊的一个半米多高的案子上。嘴唇煞白,没有半点血色。秀兰跪在地上。头发散乱,哭声已经沙哑。建军倚跪在秀兰边上。这个九岁的少年只是知道他爹死了。但是他不明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更不明白父亲的死,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和建军比起来,菊香和老张的感情要深厚些。这个多病的孩子,从生下来就得到了比他哥哥更多的爱护。现在,那个无比惜爱她的父亲却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再不理会她。他甚至连最后一句道别都没说就撇下了她们。菊香站在那个半米高的台子旁边,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
但,现实终究是现实。她无法改变而且必须接受。
张永禄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永丰大队。他的死一下子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但他终归只是谈论一番罢了。真正承受痛苦的是张家那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
 
【第六章】
 
(1)

“晚上咳不咳了?”傅浩义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头发扎得有些乱的的菊香。她的小脸比起上次红润了些。但是她眼睛里的却多了忧伤。建军站在桌子旁边,他的脸冻得通红,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黑色棉帽。那个上次跟在两个孩子后面的中年男子没有来。傅浩义知道那人叫张永禄,上个月下圈的时候自杀了。
“不咳了。”女孩看着桌上的那只绿色钢笔。那只绿色钢笔仿佛触碰到了她心里什么高兴事。她微微笑了一下,又用那双大眼睛盯着傅浩义。
“傅大大,我妹妹的病是不是好了?”男孩问。
“嗯,差不多了。但没全好。”傅浩义起身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小铁盒。他故意把铁盒在耳边晃了晃。
当啷当啷,听着铁盒发出的声音,两个小孩脸上充满了好奇。
“这是啥?”建军问。
“你猜这是啥?”傅浩义假装神秘地笑着。
“喜欢吃糖吗?”傅浩义问菊香。
菊香没说话,点了点头。
傅浩义把铁盒放在菊香手上。
“这是我带过来的上海糖,咳的时候含一颗就不咳了。”他又从柜子里取出了几个棕色瓶子。建军从菊香手里接过那个铁盒,在菊香耳边晃了晃。当啷当啷,那只糖果盒发出的美妙声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两个孩子心里的闸门。
傅浩义把药的吃法给菊香安顿了一遍。收了几分钱,就把两个小孩送出了门。
 
(2)

入冬的第一场雪,铺遍了爪喜秀龙草原。金强河也完全冻结了。双叉和陈家沟的许多孩子都跑到河里溜冰去了。年纪小的孩子没有冰车就一个坐在平板石上,一个在后面搡。大孩子们,坐着冰车,他们把冰剑插进冰里用力往后一推,冰车就借着反作用力快速向前滑去。
国梁站在门口,看着河里乌乌泱泱的溜冰的孩子们。这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拿起冰车就往河里跑。可是现在他一点溜冰的心情都没有了。菊香自打张永禄死后就像换了一个人。见了面不怎么说话。平时她见到国栋和国梁,会笑着跑过来说话。但是现在她很少出门。即便是出了门见了国梁,她也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孙家和张家紧挨着。以前如果夜里下雪了,第二天一大早两家的孩子都会跑出来扫雪。现在建军和菊香谁也不出来扫雪。国梁扫雪的时候也会把张家门口的雪一起扫了。
入冬的抓 喜秀龙草原像一个与世隔绝的雪国。永丰公社的批斗大会办得一次比一次热闹。在王三的鼓动和参与下,双叉、下沟、陈家沟的许多年轻人都参加了红卫兵。隔三差五的批斗大会,已经让那些以前是地主的人们人人自危了。这次要挨批的是陈家沟的牧主牛学义和双叉的地主杨虎。鲁有成作为陪斗,也被带到了批斗会场。大会开始的时候,永丰公社的书记做了发言。紧接着王三就扯着嗓子朝着围观的群众喊:“今天我们批评教育的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牛学义和杨虎,还有国民党残余鲁有成!他们这些人,在过去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但是今天,我们就要打倒这些纸老虎。”王三说完朝押人的几个小伙子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戴红袖章的小伙子明白了王三的意思。他往前走了几步,朝着拥挤的人群慷慨激昂地喊:“打倒地主、打倒国民党走狗。”他身边的几个红卫兵也跟着喊了起来。先前安静的人群开始变得躁动不安。有些还没上学的小毛头们也跟着喊了起来。鲁有成被红卫兵从家里押出来的时候连绵衣都没穿。他身上穿着一件土灰色的褂子。现在风从他豁开的领口钻进去,他冻得直打哆嗦。但他也顾不上冷或者不冷了。虽然这次主要批斗的不是他。但他还是胆战心惊。牛学义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青布袄子。在红卫兵的撕扯中烂了几片,露出了白花花的羊毛。雪风冰寒刺骨,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像狂风里的稻草随时会被连根拔起。杨老汉有七十多,但身体依然硬朗。他头上戴着的纸帽子上歪歪曲曲地写着“打倒牧主杨虎”。和牛老汉不同的是杨老汉始终抬着头,他头上那顶尖尖的纸帽子在寒风中发出呼呼的响声。他幻想着自己是一个被拖上法场的好汉。他心想:“打吧、骂吧、批斗吧、教育吧。反正我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想到这,他又想起了双叉的老地主马宝贵。杨虎和马宝贵一起挨过不少批斗。每次批斗的时候不管红卫兵如何数落谩骂他,他都一言不发。但是马宝贵每次都哭着喊着要认错。有几次红卫兵还没开打,马宝贵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认错。“那么老的汉子,却总是被几个红卫兵娃子吓得哭爹喊娘。丢人!”他心里恨恨地说了一句。这次和一起跪着的还有一个好后生鲁有成。听说这个人是从兰州战役中败下阵来来的。他还听说鲁有成成熟稳重待人宽厚。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好后生,也要顶着帽子跪在寒风里,对着那些被冻成一团的庄员们大喊“打倒***鲁有成。”他有时候甚至喊着喊着就忘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就索性喊“打倒***”
杨虎瞄了一眼一个眼睛被打瞎的鲁有成,跪在那里头顶着帽子骂自己。他觉得既可怜又可笑。
自打出娘胎以来,杨虎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今天的批斗大会选在陈家沟。所以来围观的人大多数是陈家沟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认识杨虎。也知道他平时的为人。所以喊“打倒牧主杨虎”的人少之又少。喊“打倒地主牛学义”的人也不多。喊“打倒鲁有成”的占大多数。人们听到“国民党残余”这几个字分外眼红。斗争矛头也很明显。“反客为主”的鲁有成在人群的包围中并没有半点惶恐。自从他一个眼睛被打瞎之后,他就有了寻死的念头。要不是彩云和小梅,他早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自己。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3)

1967年腊月二十九,永丰大队革命委员会决定由王三负责双叉、下沟、陈家沟的年度清查工作。说白了,这就是一次相比以往规模更大的批斗大会。这次参加批斗大会的人除了王三和永丰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人,还有从县上来的调查组。批斗会举办的地点选在了已故地主马宝贵家的场院里。早几天王三就听说县里的工作组要来调查。他早早找好人手在马宝贵家的场院里搭好了主席台。腊月二十九这天,王三吃过早饭就派人通知了当天下午要接受教育的人。
鲁有成作为头号批斗对象,早早接到通知在家里等着。小梅这几天每天早上睡醒后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喂狗。但她很快就想起了狗已经被鲁有成吊死了。
彩云天天看着鲁有成挨批,心里也不好受。有一天夜里她终于忍不住问了老鲁他以前究竟有没有杀过八路。但老鲁总是嗛着烟锅,坐在炕根一言不发。
这次批斗会的规模不同往常。很多人传言这次清查工作就是专门针对鲁有成的。
“为什么要针对他呢?他还不够惨?”一个人不大明白。
“这你就不知道了。”另一个人停了停说:“我听说杨虎那几个地主、牧主虽然有罪。但也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可鲁有成是国民党,是奸细是社会主义的害虫。要拔地里的草,得先把吃庄稼的蝗虫解决喽。”他说完咽了口唾沫又说:“这也是我在榨油厂听说的,鲁有成怎么就成了国民党了呢。”
“唉......”
腊月三十的晚上,在整个中华大地上到处充满着艰苦却又欢庆的气氛。在这天夜里,许多人家把早已准备好的平日里吃不到或者不舍得吃的食物都端上饭桌。在这天夜里,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他们都觉得旧的一年过去了。过了这一晚,新年新气象,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尽管在批斗大会遭受了一顿毒打,但鲁有成今天却一改往日的阴沉说笑起来。
他靠在被子上,看着地下忙活娘两,心里一阵暖一阵酸。
彩云把存在柜底的白面取了出来,准备做鲁有成最爱吃的拉条子。但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从老鲁一进屋就有这种感觉。今天家里的气氛有点反常的温馨。但她没多想。毕竟这是大年三十。
他们一家三口吃了1967年最好的一顿饭——拉条子。之后没有守岁,就睡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整个双叉被隐约的哭声惊醒了。
有人说早上去河里挑水,发现半截冻在冰里的尸体。
也有人说:“那个人是先跳了崖子没摔死,又爬到了河里把自己冻死了。
还有人说:“那个人,就是鲁有成。”
 
【狗】

“我最后一次看见世界的尽头是在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那天早上小主人像往常一样给我端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狗食。她把食盆放到我旁边也不靠近我。只是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她怕我再次逃跑。”
“大雪飘飞的日子?”
“嗯,雪花从白茫茫的天上飘飞下来,有的落在墙上,有的落在院子里,有的落在食盆里很快就融化了。我一直以为雪就是云彩。它们在没有束缚的天空飘来飘去,姿态万千。最后有些云选择了大地,于是落了下来。然后在大地上堆积,消融,滋润,最后再飞上天空变成一朵朵云彩。它们始终是自由的。它们在空中漫步的时候可能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只被铁链拴着的狗很渴望像它们那样活着。”
狗说完看了猪一眼。“其实从第一次拽开铁链到那天我已经成功逃跑三次了。每次我跑出去,都会去看那座世界的尽头。她还是那么安详。伫立在那里,告诉我世界的尽头就在我眼前。”
“那你后悔最后一次去看她吗?”猪问,“如果你那天没跑,可能你现在还活着。”
“不后悔,那天我静静地看了她很长时间。因为下着雪,我又是白色主人很难找到我。”狗说着看了看自己透明的身体。
“活着真难。”猪用手挠了挠鼻子没头没脑地说。它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一般。
“是啊。”狗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几颗星陷入了沉思。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好像之前从来没有来过。”
“什么?”
“我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猪简洁地说。
“陌生?天空还在星星还在啊。白天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云彩”狗不以为然的说。
“可是没有人。”
“什么人?”
“主人啊。”
“我们死了。”狗淡淡地说。“死了之后我们就不是猪狗了。”
“那我们是什么?”
“灵魂。”
“哦。”猪又一次恍然大悟。
山风掠过猪的身体。但猪怎么也感觉不到之前的那种寒意了。
“那你是怎么死的?”
“吊死的。”
“为什么要吊死?”
“他们大概觉得我为他们看了很长时间的门,才赐予了我这种高贵的死法。”
“你恨吗?”
“不恨。”
“他们把你吊死了,你不恨?”猪不解地问。
“但我得到了自由。”
“哦......自由。没有了人类,一个狗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没有铁链拴着我,没有人对我呼来喝去。而且你看。”狗说着浮动着身体在山上的灌木丛子里“跑了几步”
它得意地说“我们现在就在世界的尽头。这就是意义。”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世界的尽头“”
“因为世界的尽头比任何一座山都要高。你看现在没有一座山能高出我们脚下这座。这就说明我们在世界的尽头。”
“哦......”
 
【第七章】

(1)

1972年的冬天,抓喜的雪比往年要大几倍。雪厚的地方,足以淹没一个成年人的膝盖。很多人家没有填炕的羊粪,只能烧打场剩下的黄草。还有些连黄草也不够烧的人家,就只能大人孩子拿着扫把去火车路旁边,扫煤车经过时抖下来的煤末子。
菊香和建军,也在这一伙扫媒人当中。菊香走在前面,扫攒一堆煤末子就用铲子揽到建军背的粪篓里。老张死后,建军就没在上学,菊香 已经上初中了。在她俩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姑娘。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她紧跟在菊香后面,生怕跟丢了。
“梅娃,别上火车路。”建军每低下身子揽煤的时候,总会回过头去看一下小姑娘。
“嗯。”她应了一声。“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冷。”她说。
“等这筐满了之后我们就回去。”
菊香放下手里的扫把,脱了手套使劲搓着手。等她把手搓热了,又把手捂到小姑娘的脸上。
火车路旁边的雪消得快,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花岗岩锋利的棱角。两条光得如同镜子一般的车道,映衬着蓝天。像两条永远不会交织的光线,蜿蜒向远方。
这小女孩,今年6岁。是菊香的继父带来的。巧的是,她的继父也姓张。这小姑娘叫张红梅。
 
【狗】

“我经常做一个梦。”狗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是一匹狼。”
“可你是一条狗啊”
风静静地在周围流动。几颗星星在墨蓝的天空里聚在一起像是在讨论着什么。
“可是梦里我真的梦见自己是一匹狼。白色的狼。我和小主人面对面站着。没有铁链拴着我,但我咬伤了她。”
“哦......”猪看着星星一眨一眨的“你为什么要咬你的主人呢?”
“不知道,大概是睡糊涂了。”
 
作者:叶开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