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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雄拉那边走出来的女人


多雄拉那边走出来的女人

作者:阿之
 
【作品简介】:梅朵翻过多雄拉山的目的,就是要过上好日子。她与罗布旺堆成为夫妻,是有很多原因在里面促成。他们像乡下的很多夫妻那样,开始还看不出什么问题,随着相互的了解和深入,两个人的夫妻关系越来越水火不相容。
 
小序

可能是这次他把女儿带回来的缘故,梅朵看上去对他还算客气。她从茶馆灶上给他拿过来一壶酥油茶,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

他看了一眼给自己弯腰倒茶的妻子,平时回家即使茶馆里没有客人,她也是带搭不理的,把回来的男人当做空气。今天他觉得她可能要与自己说什么事情。他刚端起来酥油茶,女儿突然从院子跑进房间,说自己也要喝。他把酥油茶的杯子递到女儿嘴边,女儿却弯着腰咳嗽起来。梅朵心里呼腾呼腾跳着拉过女儿,说:“你跑那么快干啥?”急忙用自己的杯子给女儿倒上酥油茶,等着女儿不咳嗽,让女儿喝。
然后,梅朵看着男人几口就喝了那杯酥油茶。
 

 
快到大峡谷的大拐弯,这里是原始森林和湿地的交界,各色人等杂居,也是一些探险者的驿站。听说,现在已经被命名为世界级环保和稀有禽类保护区域了。如果穿过湿地,越深入就是树高林密原始林,沟壑纵横间,只有步行勉强可以通过的羊肠小道。

再往前走,就要爬雪山,雪山那边的风景,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这片丛林的边缘地带历来就是安分守己的人和走投无路之人的求生之地,它最早乃至现在也不是富庶之地,它就像一个备受冷落或者是“空谷有佳人”的命运不佳的女人,大起大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任凭世间沧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道不好的时候,它更是一些亡命之徒的苟且偷生之地,是能够让绝境者躲避战祸和饥饿的避风港;世道好了,它也会兴盛一阵子,等到人们觉得这里没有外面的日子繁华,或者是把这里有价值的东西挥霍得差不多了,又不敢贸然挺进原始林深处,便人去楼空,留下一片残垣,留下无数被砍伐过的痕迹。等到有人再次发现这里的自然又充满生机,也是这片土地的灾难再次降临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的兴衰与人类的兴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社会发展越快,这里的自然采伐就越严重。如果人类出现生存性灾难,这里的大自然却焕发出得天独厚的生机。就目前现状来看,人类与自然并不是那么和谐,总要牺牲另一方为代价。可能是它厌烦了这大起大落的世态炎凉,它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开始变得怪癖和凶险。冬天的雪崩,夏天雨季频繁的泥石流,变幻莫测的地理气候和环境的变化,连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时不时地也会迷失了方向,被困在这里,臣服于这片大自然。凡是在这里出生的人和在这里久住的人,都会留下明显的标记。这里百分之八九十的人皮肤没有水色,像中了一种慢性毒,黑黄黑黄的颜色,皮肤紧绷在骨头上,像戴着一层铁质的铠甲面具,因为经常骑马来去,“〇”型腿的人比比皆是。

这里有着与世隔绝的自然风景。知道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认为,这里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特别是湿地边缘那个叫桃花沟的地方,那地方离州府最近,每年春暖花开时,城里踏青的青年男女骑着摩托车就来桃花沟,一边赏桃花一边谈情说爱。这些踏青的人们,此刻眼里只看漫山遍野轰轰烈烈的桃花与自己的爱人,没有其它了。

桃花沟是因桃花多而得名,最早这里还不是景区,也没有什么外来人开办的家庭客栈什么的。这条沟是朝阳沟,到了春天,桃花开得最早。桃花沟里有村庄,是个小村庄,住着十几户当地人,还住着几户外来人。挨着村庄的南边,有一个随着岁月变迁几近废弃的土司庄园。在冬天树木凋零,庄园的房屋和碉楼像是被抛弃的、陈旧的、落满尘土的大石头盒子。只有在春天,夏天和秋天,这三个季节的色彩衬托下,有了大自然这神秘生机的点缀,特别是在桃花环抱之时,这里的景色才算是最诱人的了。

北边山坡上还有一座历史悠久的苯教小寺庙,寺庙是尼姑寺,住着几个静静来去的尼姑。村子里的人们心里有了疑难,经常去光顾尼姑寺。男人们只有在寺庙里举行法事,才去做些义务劳动。据说,有的男人夜半三更去偷偷去,去干什么?很多人想得有点亵渎神祗。村长是以工作的名义去的,而且还经常在寺庙里吃饭。旅游业悄然兴起,修通柏油路,并重新修缮土司庄园,尼姑寺也拨款维修扩建了一处大殿,因为寺庙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然后这个地方就被作为重要旅游景点开发起来,被称作是小“瑞士”。经历了这些年翻天覆地变化的当地人,觉得像做了一个梦。

下面说的是没有通柏油路之前的事情。之前,这里的土路也算是一条国道,从城里出来的柏油路,在距离这里二十里处成了土路,这是一条途径几个险要垭口,还翻越两三个五千多米的雪山,通往邻近省份的公路。这条路每年到了雨季山体就要滑坡,到了冬天就要雪崩,一年四季这里的道路经常要抢修,路上每天都有车辆通过,经过的车辆像千里去朝拜的风尘仆仆的信徒,有时候是一辆,有时候是两三辆,有时候是车队。村子早已通了电,因此比起其它那些更偏僻的山村,这里既有点现代的味道,也有山村的宁静安逸。

桃花沟的罗布旺堆有三十多岁,他是九三年从内地来投奔亲戚的。他刚来的时候并不叫这个名字,罗布旺堆这个名字是到这里入乡随俗起的名字。他爹早死妈改嫁,是奶奶把他养大的。老一辈人看来,命运并没有让罗布旺堆走上正道,说实在话,那人间正道并不是谁想走就能走的,被迫安于现状的人很多,而被迫走上邪路的人也不少。所谓的人间正道,是被条条框框约束了的,有时也代表着强大的实力。所谓的邪路,就是那些中了魔咒、叛逆的、不愿意受约束的,极少数人才犯险的险滩和独木桥。

罗布旺堆到这里是找伯父的。伯父当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听说是和平解放这个地方的时候跟着部队过来的,少了一条胳膊,成了残废,从部队下来没有回老家,在这山里做了几十年的护林员。此人好酒,住着一个黑乎乎的木头房,房子上没有当地百姓房顶上的风马旗,这就使他与当地人区别开来,也证明他是住着公家的房子为公家做事的。伯父守着一片绿色林带,很自信比这里的当地人还要了解这片森林,他说当地话,故乡的语言基本不说。
伯父喝着酒,望着这个从没见过的侄儿,用有点陌生的家乡话,说:“来了?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桃花沟的桃花最多最好看。但对于当地的人们来说,这好看的桃花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用,当地的住户最初只是在土地上种些玉米和青稞之类的粮食作物,经济来源还需要有政府发放的惠民资金来维持。村民皆是信奉苯教的普通人,他们可以享有很多惠民政策。户口不在这里的外来人,却享受不到当地政府的这些惠民政策,只能自己努力创造财富。只要是发生了当地人不喜欢的事情,当地人就埋怨外地人,认为自己宁静的生活都是这些外来人给扰乱的,水也是外地人给搅浑了的。如果是有了富民政策,外地人也会表示出自己的不满:好事情都是你们当地人的,在这里我们也是少数民族嘛。所以,早些年户口不是那么严格时,有些有眼光的外地人早就把自己的户口迁来落在这里。

九十年代末期,政府号召人们多种经营,甚至专门派技术人员驻村一对一帮助人们走共同致富的道路。人们响应号召开始家家种土豆等很多过去没有的农作物,到了秋后收获了可以不愁吃喝。副业也就是一些当地的土特产,什么松茸虫草,还有天麻黄芩等中草药,让人们在衣食无忧的同时还有了一些多余的钱。这里的人过上了滋润日子,有些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带头脱掉传统的裙装,剪短头发,学着城里人穿起时尚的衣服,不再骑马,都骑自行车和摩托车了。有的女孩子,还在脸上手上涂抹一些城里女人们才用的,有着奇异香味的膏脂。人们有了过去没有的欲望,金钱意识逐渐浓厚起来。
  
后来,桃花沟里又涌来一些外地人,这些外地人承包了挨着河边的土地,开始种大棚蔬菜。忙的时候,人手不够用,雇佣村子里的人去他们大棚干活。经常在大棚里干活的人,很快就了解到那些种蔬菜的人,最多的年收入几万元钱。几万元啊!村子里即便是老人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于是,那些在大棚里学会了种植蔬菜技术的人,自家的庄稼地不种了,也试着种大棚菜。很快地,桃花沟的土地几乎都覆盖了塑料棚,开始种蔬菜了。到了如今,村子里只有山脚下和山坡上种着零星的青稞和土豆。有钱买面粉做白馒头了,甚至都不愿意种其它农作物,傻子才老老实实种庄稼呢!技术员只好走了,第二年春天播种的时候他也没有来,而是来了另外一位驻村干部,在村子里也就是处理一些纠纷什么的。

在村民纷纷种植蔬菜发疯的时候,蔬菜价格明显低了。城里来的蔬菜贩子拼命压价,有些人就把蔬菜放着不卖,妄想自己的菜压着不卖城里人就没有蔬菜吃,就会着急,菜贩子也会着急。菜农们妄想着,等待价格忽然涨起来,让大棚里的春菠菜能卖个好价钱。这一年的冬天,村子有的人家过年连买一袋面粉的钱都没有了,只得把山坡上收获下的青稞炒熟了做了点青稞酒和青稞面,平时从来没有存钱概念的人们,感觉自己的钱一下子不够用,一下子富起来的人又一下子穷了,工作队的人这个时候早回城里享受去了。这时候,那些急着想做有钱人的,只好把心思转向做木材生意的罗布旺堆。

现在终于再次说起罗布旺堆。在这里已经生活很多年的罗布旺堆,会说“扎西德勒”,会喝酥油茶,会大口吃肉大杯喝酒,甚至还学会了本地男人们才会玩的骰子。可能是名字的原因,第一次见面的人,无论是肤色或是流利藏语,别人都认为他是本地人。水土和环境只能改变在此生活长久了的人的外貌,心性却不容易被改变。在人们种植蔬菜致富时,罗布旺堆走了另外一条发财路。通过他的护林员伯父,他认识了几个管理林业的人。开始,他只是跟着这一帮人,喝点小酒,混口饭吃,他的本土语言就是这个时候练就的。后来,他自然就做起木材生意,也不是多累人的生意,就是从林场买木料,倒卖给外面需要木材的人。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他觉得这样利润太薄。于是,他和几个胆子大的当地人合伙,雇人进山伐木,再雇人用车偷偷拉过木材检查站,把木材倒卖给已经等在路口的外来的木材贩子。这么容易就把钱挣回来了,用罗布旺堆的话说,这是自己财运当头了。

当然,他早已买通了检查站的人,因此一路顺风不用担风险。

挣了钱的罗布旺堆花钱很豪爽大方,村里缺钱花的人看见他都是弯腰行礼很尊重他,仿佛他是活生生的财神。他结交了许多山里山外的生意方面的朋友,还和林业警察称兄道弟。这时期,桃花沟附近几个村子最有钱的人就是这个叫罗布旺堆的人。如果是村子里谁家有了困难向他借钱,或多或少他都没有让借钱的人空手离去,被帮扶过的人都说罗布旺堆是个大好人。听见别人感激的话语,他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不是那种被牵着鼻子走的人,他告诉一些想发财的男人,土地上能挖元宝?除非地下有金子。
这些想发财的男人都一副惟命是从的样子说:“惹(对)!惹!”

伯父死了。罗布旺堆并没有把伯父的尸骨弄回老家,却入乡随俗,专门请来了寺庙里的僧人,念了几天超度经,给了念经的僧人们一笔钱,并且还向寺庙里的那个管事尼姑承诺:如果他今后能发大财,他要给寺庙里的佛像重塑金身,而且他还要皈依。看上去,那个管事的老尼,还是很乐意跟这样虔诚的人打交道。主要是她希望罗布旺堆能给寺庙更多的捐助。

然后,他不知道通过谁的关系把伯父的尸身埋在自家的庄稼地里了(这个地方允许异乡人死后土葬)。
出了桃花沟,罗布旺堆看上去是一个很平常的当地山民,一点也不像腰缠万贯的有钱男人。在村子里甚至还住着伯父留下的木头房子,喝着酥油茶,嚼着牛肉干,衣着还没有种植蔬菜的菜农男人穿得光鲜。但是,他的木头房子门前,停放着三辆解放牌的卡车(运木材用),他自己为了来去方便,还买了一辆红色摩托车。不过,那辆摩托车也总是灰头土脸的,像它的主人一样邋遢。

经营大棚菜的李娘对罗布旺堆说:“旺堆你不能总是把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你应该成家有个女人管啊!”

罗布旺堆说自己一定要找个最漂亮的女人。于是,有些看着他有钱想要和他扯上关系的人,就抓紧时间给他介绍女人。距桃花沟十里有一个小村子,这个村里有个做木材加工厂的男人,是个四川人,这些年和罗布旺堆做过不少木材交易。这个男人的老婆是一个更加偏远地方的女子,听说那是一个不通公路的地方,步行需要翻过多雄拉雪山走上好多天,被旱蚂蝗吸血,过雅江天堑,九死一生才可以回一趟娘家。但是这个地方出绝色女子。从这个地方走出来的女子,大多嫁给了外面的男人而不再回去。做木材加工的男人的妻子漂亮但没有文化,她有个十六岁的妹妹梅朵,不但长得如花似玉,还上过初中,有着少女的梦想,来投奔姐姐,正是想找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梅朵说话声音娇滴滴的,性格却有点泼辣,笑起来拉得尾音长长的,充满挑逗。罗布旺堆看见梅朵就动了想吃天鹅肉的心,像做买卖一样甩给梅朵的姐姐和姐夫一沓子钞票,任何习俗仪式也没有,也没有去乡上领结婚证,就把十六岁的梅朵带回木头房子睡了一晚,成了夫妻。新婚的梅朵真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第二天就要旺堆送自己进城读书,她说自己将来还要上大学。罗布旺堆听了觉得很好笑。没有办法,他哄娃娃似的用摩托车带梅朵进城玩了两天,给她买了好看的衣服,那些衣服的时髦程度是不能穿去学校的。然后,又向梅朵许愿:“再怎么读书也是为了过上有钱的日子,两年内一定我让你住县城里最好的楼房!”被哄得开心的梅朵不提上学念书的事情了,她很快便知道罗布旺堆是和姐夫一样的男人。姐夫是好吃好喝哄着她为他干活带孩子,罗布旺堆是要她守家过日子。

罗布旺堆这样的男人,他们不可能让梅朵念什么书了。

两年后,他们并没有搬出桃花沟,梅朵生了个女儿。女儿落地时,色季拉山峰上白雪依然皑皑,桃花沟的绿草才钻出地面一个绿尖儿,桃花含苞待放。罗布旺堆摆了满月酒招待来祝贺的人们,罗布旺堆醉了,借着酒醉骂梅朵为什么不给生个儿子。梅朵的姐姐当时气得说妹夫太不像话了,丈夫让她不要管闲事。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罗布旺堆的木材生意特别不顺利。因为林业上用得着的人,突然调走的调走,换岗的换岗。开春第一趟原木就被林业派出所新调来的所长,连车带木料都没收了,司机还坐了禁闭。最终司机虽然没有被判刑,但罚款这一关是躲不过的。紧接着,林业开始封山造林,严禁采伐。罗布旺堆认为,这么大的山,这么无边无际的森林,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没有木材生意可做。所以,挣了钱他又不积攒,今日有酒今日醉,只想着这一辈子就靠山吃山了。这生意买卖突然停滞了下来,为了给雇佣的工人发工钱,一时弄得他东跑西窜地忙于应付。

雇来开车的那个最年轻的小伙子贡嘎没事干,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来了精神便与梅朵打情骂俏。罗布旺堆不在家时,他还伸手摸婴儿含在嘴里的丰满白嫩的奶子,还非要尝一口奶水是什么滋味。梅朵叫他滚一边去!

小伙子叫着梅朵的名字:“梅朵!梅朵!你是我亲妈行不行?我妈生我那年头发都白了,那老奶像个老牦牛的皱奶袋又没有奶水。我其实没有吃过人奶,你就让我尝一口,尝一小口。”

小梅朵抱了女儿躲开他的纠缠。他在身后哈哈大笑,嘴里还说:“看你那小气的样子!”

等了几个月,林业检查不但没有放松,而且检查越来越严格,林警、安警与武警联合起来,每个山口路口设了检查点,这令罗布旺堆更加坐卧不安,人在家里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根本就没有去想过辛苦做个什么活儿的想法,他伯父活着的时候开出来的那些荒地,村干部已经划给他了,他是准备修建什么厂房的,都快荒芜两年了。他这么一个干惯了投机倒把的人,不投机还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最后,停在院子里的卡车被卖掉,换了一辆皮卡车放在那里急用。

雇佣的工人也就剩下这个贡嘎,实在没事可干,除了梅朵和贡嘎去打理那片荒地,罗布旺堆又吩咐贡嘎带着几个人,在河滩筛些石子送往城里的建筑工地。卖石子利润又不大,况且这里雨季时间长,下雨天就只能歇着,一个月只能干十几天。闲着的时候,罗布旺堆就去附近的建筑工地的库房里和那个小工头鬼混,小工头三更半夜把工地废旧机器上值钱的零件拆下来当废品。罗布旺堆在天不亮就让贡嘎用皮卡车把废品倒卖给城里的废品收购站。然后他就与小工头两个人把钱就地平分,再给贡嘎一些零花钱。那个小工头常来罗布旺堆家里吃饭,并找话题与梅朵说话。小工头长得白白净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说着话,眼神就像粘在了梅朵身上。梅朵从小就喜欢这些外来的皮肤白净的男人,特别是听说这个小工头还当过兵,她甚至对他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她每次看见当过兵的小工头,眼神就火辣辣的。这小工头跟当地人搞关系上十分娴熟,还给梅朵买了洗头膏和润肤霜,把自己不穿的崭新的军用胶鞋也送给罗布旺堆。这可气坏了同样喜欢梅朵的贡嘎,他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齿,一副与小工头势不两立的样子。

小工头看守的废铜烂铁,让罗布旺堆卖了一年也没有卖完,一年里只捣腾三分之一就赚钱四五万元,这油水真是不小!

在山里施工的大工头检查工作时发现库房里少了许多东西,调走那个小工头,只剩下另外一个看上去老实的男人,又调来三个新面孔。新来的库管看管得很严紧,也不很少与附近的老百姓随便来往。

天无绝人之路,又有外地药材贩子来村子收购虫草。药材贩子说这种药材外国没有只有中国有,其它地方没有只有这深山野沟里有,而且桃花沟附近山上的质量最优。罗布旺堆不失时机和药材商订了药材收购合同。然后动员方圆几个村子里的人给他挖虫草。虫草生意又让他过上风花雪月的有钱日子。秋天,他不但把那木头房从里到外修整一新,还在院子左边挨着公路建起四间平房。

小村里第一家修房的就是他家了,梅朵听着姐姐的建议还在平房里办起杂货商店和茶馆,除了村子里的人过来到茶馆闲坐喝茶,还有过路的货车司机也停下休息吃饭;她的杂货商店,甚至比邻近村子里那几家杂货店的货物都齐全,有时邻村的人都来这里买日用品。

不料,到了第二年,雇佣的贡嘎开着皮卡车拉着几个挖虫草的人上山,车翻进深深的沟里,车上坐的人当场两死五伤,贡嘎当场命丧黄泉。为了处理死难者后事,罗布旺堆把房产做抵押贷了高利款。第二年虫草生意被一个城里来的商人高价格给垄断,一下子又穷困的他似乎再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挣钱的生意可做。他开始四处游荡,回家每次都是醉醺醺的,还开始莫名其妙找事打妻骂女,梅朵白白的脸上常常挂着泪水。哺乳孩子,再有繁重的家务劳动让她憔悴了许多。她就像普遍的乡下女人一样,花枝招展的嫁给一个男人,因为没有钱,因为终日的烟熏火燎,因为野外的风吹日晒,那花容月貌也就消磨得像落花流水一样快。偶尔与姐姐站一起照镜子,她竟然发现姐姐比自己都水灵。

罗布旺堆能挣钱那阵,她从来没有想到存私房钱,她更不知道男人挣那么多的钱花到哪里去了。可以这么说,年轻的梅朵更不知道什么是过日子。越是没钱,三天两头还有讨债人上门坐着不走,有些还扬言要卖罗布旺堆家的院子或者跟他拼命。早已经是惨淡经营的杂货部和茶馆,只要有债主登门,不想空手离开的讨债者,基本都要顺手牵羊带走些日用品。杂货部眼看就空了,连货架子都只剩下一个。后来,姐夫从城里为梅朵带回来一架半新的补鞋机(姐夫说这是姐姐的注意,因为补鞋修鞋曾经是她们家传的手艺)。村子里的人鞋子破了都找她修补,她手艺不错价钱也便宜。罗布旺堆瞅都不瞅一眼的茶馆和补鞋活计却维持了一家人的温饱。

做梦都想着挣大钱的罗布旺堆,他还照样到处游荡,回家最多给女儿带一包儿童食品。有时候也让梅朵意外,比如说他想女人了,没有钱别的女人又不接受他,憋得慌,他会带些米面回家讨好妻子。

有一天,他兴冲冲地回家告诉梅朵,门前这条路要修成柏油路了,茶馆将来生意肯定会好。而且,他决定要在自己家办个舞厅,还要弄几个小姐来,一定好挣钱。他还告诉梅朵,如今城里最挣钱的地方就是舞厅和桑拿,修路的人们一天下来肯定很累,累了洗洗脚放松一下。修路的都是男人,闲了一定想女人,找上几个长得好看的女人供应给这些修路的他们。梅朵曾经和罗布旺堆一起,跟着那个小工头去过县城的舞厅,那舞厅里的气氛曾经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当然也盼着男人快点还清债务不再到处躲债。但是她想,如果这次再挣了钱自己一定要像其她过日子的女人那样攒些私房钱。

罗布旺堆盼着修公路,自己好当舞厅老板,可是那路依旧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村里人闲时开始热衷于打麻将,麻将摊子最大的是梅朵的茶馆。
进入冬天,村里的男人都闲着,闲着的男人除了喝酒就是赌博,女人们除了转转经念念六字真言,吃过饭聚在有阳光的地方东家长西家短说闲话。


闲话最多的还是罗布旺堆的麻将桌:说是种蔬菜的哑巴家的闺女转眼就长成大人了,却还像个小孩似的,整日围着干爹罗布旺堆转,别家的闺女不想做地里的活儿,都进城里打工了,她为什么不出去打工呢?那罗布旺堆又没钱又没有好人样,你说她图他什么?罗布旺堆的女人梅朵明明看见也不管。

一个五十多岁的身体臃肿得晃着走路的大嘴女人说,有一次在河边,她亲眼看见村支书和梅朵在茅厕里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为啥不在床上呢?说是屋里有人不方便。问,在茅厕里你又是怎么看见的呢?大嘴女人说自己去叫儿子吃饭,罗布旺堆的哑巴邻居手指着让她看,那茅厕的木板墙有个大裂缝。一个旁听的女人听着点点头:是,罗布旺堆家那茅厕的墙壁确实裂着一条缝。有一回,她去商店买酱油,要撒尿,因为怕人看见就一直憋到家里,到家快有一里路,可把她难受的!于是,说闲话的和听闲话的女人都说:“阿莫!好恶心!”
整日里出进罗布旺堆家的男人很多,有的还是从城里开着车来的。村妇们看着梅朵茶馆,送走一茬又一茬的男人,她们一边憎恨梅朵家里的男人太多,一边在心里希望自己常年冷冷清清的家里,也有机会招待衣冠楚楚的陌生男子,并且是因她们而来。她们一见自己家的男人吃过饭丢下茶碗就往梅朵家里去,心里像着魔一样难受。六十多岁的扎西老汉去买烟,他的拐腿老婆在后面偷偷跟着,害怕老扎西学坏。

老扎西怪老伴多心。老伴大声揭短说:“你的品行我还不知道!当年你不是常找借口到我家,把我哄骗到你家里?!”

“我那是整整站在你家门口半年,还给你家里干农活,才打动了你阿爸的心。”老扎西说。每次看着老伴儿胖得不能再胖的脸,他就会在心里想:她现在怎么长成这样子了呢?

那拐腿女人虽说对梅朵羡慕嫉妒恨到没法形容,可是手头没钱的时候,照样去商店赊欠酥油和油盐酱醋、赊欠洗衣粉之类的日常用品。赊欠物品的时候,她绝对不说梅朵的坏话,还一个劲地夸罗布旺堆有本事,夸梅朵是村子里最能干最有福气的。
 

 
生活久了,梅朵才感觉罗布旺堆并不是她梦想中的好男人。

姐姐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劝梅朵,与男人结婚不是喜欢不喜欢,特别是与罗布旺堆这样的男人结婚,主要是跟着他过有钱人的日子,如果不是过好日子,单身的男人多着呢。有一天,梅朵从田里拔猪草回到家,一进门,那让她一直在心里半信半疑的事情就摆在面前。当时,她抓住拉姆就打,边打边骂她“妓女!妓女!”拉姆那妮子缩在床上衣衫不整,不还手也不辩解。罗布旺堆开始还抹不开脸,见梅朵只管打拉姆,拉姆又不还手,他不由怒从心生,揪住梅朵的长头发,一下把她扔在地上。梅朵半天才从地上挣扎起来。

罗布旺堆吼道:“她不还手你怎么还打?”

爬起来的梅朵用愤怒的黑眼睛瞪着眼前这个男人,朝他吐了几下口水,多雄拉那边长大的女子反抗时最常用的武器就是口水。她的口水换来丈夫两记狠狠的耳光,抽得梅朵耳朵嗡嗡响,等着眼前视线渐渐清晰,她走出了家门。她没有去姐姐家,一个人去了寺庙。后来,有人看见她离开寺庙往沟外走去。村子里有人看见她满脸气咻咻的,但没有人劝阻她,明里暗里都是一种看热闹心态。无关紧要的人普遍有一种心态,只同情可怜之人,可怜之人都是那些日子没有他们过得好的,整日都在死亡线上和贫困线上挣扎的那些人。反过来,那些日子比自己好的人,突然遭遇不幸,就是报应,是不值得同情的。梅朵就是不值得同情的女人,她长得那么漂亮,成天都有男人往她家里钻,而她自己的男人又那么能挣钱,吃和穿看上去比谁都好,日子看上去比谁都富有。在村子里,如果有人先于其他人过上了有钱的生活,而不是把钱物敬献给佛祖,那钱绝对是可恶和来路不正,就算不是抢来的,也是没良心得来的。村里的人早盼着她家出点事才好呢,出了事就是遭了报应。

在寺庙里,她匍匐在佛前磕长头,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每磕一个长头,就念一句经,知道自己筋疲力尽趴在地上,好大一会儿,才挣扎起来,出了寺庙。
寺庙的大殿里,梅朵刚才磕长头的木地板上沾了一片暗红色血迹。

她在半路拐上一条岔路,进了山脚下一片玉米地里,此时的玉米已经长得有一人多高了,地尽头挨着山脚有一个孤坟,其实这里埋葬的只是贡嘎的一些东西。死在异乡的贡嘎的肉体按照当地习俗上了天葬台。五年了,她年年祭祀的日子都来给这个孤坟烧纸。他活着时没少帮梅朵干活儿,他死了梅朵才知道贡嘎对自己是多么重要,不但罗布旺堆欠他的工钱,梅朵觉得自己欠他的是情债!贡嘎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他读过初中,做背夫的父亲死了以后,哥哥姐姐的日子过得也是很宽裕,家里日子就很苦,他也不能读书了,但是必须让两个双胞胎弟弟读书识字;他也做过背夫,觉得太没有前途,还挣不来钱,他需要挣很多钱,才能让年迈的母亲和弟弟过上不借钱的生活。

她来到坟前。这里静得让她感觉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玉米杆杆密匝匝的,高山像是高不可攀的巨大狼头,把她和衣冠冢夹在中间,恍惚听见贡嘎在高兴地叫她:“小骚货!你终于来看我啦!”一只黄色的大蝴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了,在面前的坟头上飞舞。看着这只黄蝴蝶。她想起当初一个人抱着贡嘎的遗物来这里的情景,也有一只这样的蝴蝶陪着她。
贡嘎活着时,她一直认为他是拿她穷开心,心里并没有她。后来她越来越觉得贡嘎对她是真心的。她忍着膝盖的疼痛,摘采野花往坟头放,野花已经把坟墓淹没了,她还在不停的四处寻找着野花。

天黑了,她的手里还握着野花,在黑暗中寻找贡嘎的坟墓。终于,她累得支持不住,跌坐在一片土豆地里。
……
梅朵从小日子虽不富裕但是自由自在。她天性爱唱爱跳,她更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她上小学那阵,小学校的老师就是一个大地方来的支教女老师。女老师给学生们讲童话故事,讲外面的世界,教女孩子们跳舞。小学毕业后,梅朵可以说是村子里有学问的女孩子了,后来,妈妈努力让梅朵上了县城的初中。但是,就在她初二那年,妈妈得病死了。没有了妈妈,哥嫂当然是要让她下地干活的,幸亏还有个姐姐。到了姐姐家,她和姐姐进城去过,还在城里的亲戚家住过,看过亲戚家的电视。如果不是姐姐家的小孩没有人带,她差点留在城里当保姆了。她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希望自己长大了嫁给一个有钱的、性格温和有知识的男人。

她怀着缤纷的梦想,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有钱男人罗布旺堆,这时候她发现生活真的很不如意。罗布旺堆并没有让她过上城里人那样的生活,山还是山连山,山路还是高又陡,只是人与人生活习惯不同,说话的声调不一样。姐姐说这里和家乡的山不一样,这里的日子好过,这里离城市很近。梅朵没有怪姐姐,只是失望自己怎么会遇到罗布旺堆这样的男人呢?难道自己也要像姐姐那样灰头土脸给男人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

已经适应了当下生活的姐姐开导她说:“好日子是自己挣来的,不是等着别人送来的,找个会挣钱的男人就是福气。”

仔细想想姐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就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看不上眼的男人。罗布旺堆高兴了也带着她到处去,去得最多的是县城,去县城基本都是她一个人满大街到处游荡,罗布旺堆与三五狐朋狗友喝酒打牌,有时候又不想让她跟着,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编个谎话就把梅朵甩在家里,或者是带她进城再把她丢在大街上让她自己随便玩,说是找个人马上就过来一块儿回家。

刚跟了罗布旺堆那阵,她一个人在家闷得慌,独自去爬过山,站在山顶看远处的雪山看天上变幻的云,想念雪山那边从小生活的地方,想念去世的阿妈。她有时候一个人无聊地站在村口,村子里的人还笑她一会儿也离不开男人。其实,她不是在等出门的男人。她只是觉得穿得如此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呆在家里太没意思,一个人站在风景里,心情比在家里好得多。很快,她就发现河边上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住着几个外来的男人,那里勾起了她很多遐想。在梅朵的记忆当中,外地人的形象一般都是电影里面的美好形象,都是很高大上的。她六岁的那年夏天,家乡遭了水灾,来了很多金珠玛米(外来男人),把她们村子里的人背的背着,搀扶的搀扶着,抱的抱着,在瓢泼大雨中,他们就那样跑来跑去转移村里的老人和孩子,还有牲畜。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有忘记抱着自己的那个金珠玛米,那个金珠玛米强壮而温暖的胸怀。那一刻,她觉得洪水不可怕了,有从天而降的救星在呢。正是这样的经历,在她的心目中,外来的男人与本地的男人不一样。如果一个女子有幸做了外来男人的妻子,是这个世上最有福气的人了。在她们家乡若是谁家的孩子当了兵,或者是去了外地,村子里的人们觉得这一家人都是幸运的。

村子里一些女人见此情景,偷偷地嘲笑她:“旺堆家的梅朵又想男人了!想库房的男人了!”但更多的时候,她是锁上家门,去姐姐家里,帮助姐姐干活。姐姐家从天明到天黑有干不完的活,从没有听见满头木屑的姐姐说一声累。梅朵理解不了姐姐。

从桃花沟到姐姐家来回十里路程,每一次走个来回需要时间,如果有人陪着还没什么,一个人走着,都是土路,年轻的她觉得特别寂寞。于是,梅朵决定学骑自行车,骑自行车去姐姐家就快多了。想到做到,她把姐姐的自行车要来,就要付诸于行动。村口这段路是个下坡,开始,她在这段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引得两个抱孩子的妇女站在路口,看她怎么摔到又怎么爬起来。每次连人带车摔倒地上,两个妇女就失声喊叫:“倒了!又倒了!”怀抱里哑哑学语的娃儿,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摔得再疼她也一声不吭。在旁观者惊讶的目光中,她终于骑上车子并且还可以走一段路。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怎么也下不来车子了,自行车眼看就要掉到路沟里去。她急中生智把车头拐进路边的库房大院里,院子里正有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伙子在晾晒衣服,她对那个小伙子喊道:“帅哥——!快让我下来,我下不来了!”

那个小伙子一点也没有犹豫,冲过来伸手拉住自行车的后座。

总算使自行车停了下来。看到这一幕,看热闹的妇女和路过的一个放羊的男人更加兴奋。梅朵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对那个小伙子用四川话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小伙子脸红红的,急忙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梅朵为这洁白的牙齿而心跳。罗布旺堆爱抽烟牙齿不但黄还有口臭。

不知为什么,她不放小伙子走,缠着让他教自己骑自行车。小伙子开始还有些犹豫,但还是十分耐心的示范给她看,她骑上自行车,在院子的空地上转了一会,很快就学会下车了。小伙子这才客气的说,一会头儿要回来,看见院里有当地老百姓是要批评他的。她虽然舍不得离开,但还是很听话的推车子走了。

那个牙齿白白的,说话腼腼腆腆的小伙子,给梅朵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她经常站在村口向库房院里张望,或者骑着自行车一遍又一遍从库房门口经过,希望每次都可以看见那个小伙子。刚过罢年,天气很冷,她穿着一件大红羽绒衣,围着一条白色的手工织的围巾,十分耀眼的出了村,这一次终于看见小伙子走出来了。他拿着水桶去河里提水。梅朵很激动,大声说:“帅哥!你好!”
那个小伙子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路边的花枝招展的梅朵,脸马上显出窘态,忙说道:“你好!你新年好!”

梅朵问他过年回家了没有,他说自己没有探亲假。她问:“你想不想家?”小伙子说,很想!接着又说好男儿要志在四方。后来他们就没有话可说了。她看着他把水桶放进河水里,河水太浅,只打了半桶水,他就用带着的搪瓷缸子,一下,一下往桶里舀水。他舀水的动作很慢,好大一会儿,桶里才舀满了。

他提着水桶走上岸,说:“再见。”
她说:“有空去家里玩耍,我家就是村子这边的第二家。”

他答应着,提着水桶进了库房大院。他并没有去她家玩耍。她等待已久也没有等到小伙子来家里玩耍。因为怕小伙子挨训,她又不敢去库房院里找他。
梅朵心里从此更加失落了。

她是真的喜欢小伙子那种朝气蓬勃的男儿面孔,可是,近在咫尺,却不能追求。她时不时地骑着自行车,去那个开着大门的大院里转一圈,有时候是窗口探出另一个年轻面孔,如果是那个他,他很快就缩回头去,连房门也不出;如果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这个男人就站在房门口,抽着烟,对着自行车上的她轻轻的吹口哨,一条腿还抖动着;如果是那个当过兵的小工头,小工头站在门口先是用手整理一下自己一丝不乱的头发,才说:“这里不是你随便可以进来的……”

小工头越是这样说,她越是在院子里多转几圈,停在他面前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小工头又说:“你怎么这么不守规矩呢?这是我们的纪律知道吗?”
“我又不受你们管!你管得着吗?”
“这里是库房重地,不能随便进!”
“什么叫库房重地?”
“不能随便出入的地方。”
“我们家里也是不能随便去的,你怎么经常去?”
“你们家我去过吗?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呸——”面对小工头色眯眯地眼神,梅朵撅着嘴对着他呸了一下。

那么一段时间,那个住着外地男人的院子,成为梅朵内心最重要的风景。

梅朵学会骑自行车了,并且还骑着车子和姐姐一块到县城赶集。城里让她着迷的东西太多。

这几天,梅朵好像是感冒了,她感觉浑身乏力,怕冷,吃了几天的感冒药都不见效。今天,罗布旺堆放下饭碗就要骑上摩托车进城,说是谈生意。梅朵也要进城,说要去医院看病。他说梅朵是懒病,若是像别家的女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劳动就啥病也没有。再就是不要整天往姐姐家里跑,自己家扔下不管。小心哪一天惹他心烦,他不要她,找其它女人——他有的是钱,想要女人可以用鞭子成群往家里赶哩!

梅朵听了斜着眼看他。只有牛羊才能用鞭子成群赶,女人是人!就你那样子,除了我梅朵有眼无珠跟了你!
忙于办事的罗布旺堆,把梅朵一个人留在县医院门口,他骑着摩托车就跑了。
梅朵只好一个人去看病。罗布旺堆不会像姐夫体贴姐姐那样体贴女人。唉!梅朵想着这些事情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她怀孕了!

梅朵要做妈妈了!十七岁的女子要做妈妈了,她又心慌又烦恼。这会儿,她想快快的找到罗布旺堆。可是,她找遍县城几个熟人家,转了县城的两条大街也没有看见自己男人的影子。一家美发厅门口的录音机里播放着一首流行歌曲,歌曲的一开头就唱:长长的头发黑黑的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山上的格桑花开的好美丽,我要摘一朵亲手送给你。纯纯的笑容,傻傻的话语,烙印在我的心头难忘记。头上的彩蝶啊飞的好甜蜜,想要对你说我已爱上你。亲爱的姑娘,我爱你,让我走进你的世界和你在一起。亲爱的姑娘,我爱你!生生世世为你付出一切我也愿意……(索朗扎西的《姑娘我爱你》)

梅朵很喜欢这首歌,可是在村子里听不到,只有进了城她才能听到这歌唱爱情的歌曲。在她的内心深处,就有这么一个愿望:有一个多情英俊的男人爱上她。跟了罗布旺堆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而且无时无刻不在翻腾。

梅朵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变化着,这时,她多少品味出一些做女人的滋味来。罗布旺堆也不那么往外跑了,还帮助她做点家务,对她也不那么粗鲁。雇工贡嘎说她像个卵蛋的小母鸡。在外人眼里,贡嘎和罗布旺堆和梅朵,他们三人组成了一个有点特殊的家庭,梅朵和贡嘎真正像两口儿,罗布旺堆倒像是他们俩的父亲。人们经常看见梅朵和贡嘎热热闹闹地说话、吵嘴、干活儿。

外人是这么看的,事实上梅朵每次都躲避着贡嘎那直烁烁的目光。

贡嘎只有十九岁,他血气方刚,他情窦初开,他整日看上去无忧无虑又嘻嘻哈哈,一看就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愣头青。他对梅朵这么说,自己要想找女人结婚,必须靠自己艰苦奋斗。他是听一个亲戚说山外挣钱比较容易,放弃做背夫的活儿就来了。他教训梅朵,这世上就是没有男人也不能嫁给罗布呀!好歹等他两三年,等他挣了钱,再娶她做老婆。“你嫁给罗布莫不是中了什么魔?”他有充足的青春,有过剩的精力,他看见了梅朵就像原始的荒野上,一个持枪的猎人面对到手的猎物那种贪婪的样子。

贡嘎看梅朵的眼神,叫梅朵总是浑身不自在,她感觉自己像是不小心撞到了一窝嗡嗡的马蜂而无处躲藏。有一次,他从沟里干活回来,打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擦汗,他要梅朵给自己擦脊背。梅朵没办法推辞,接过毛巾胡乱给他擦了几下。他大声说:“真舒服!舒服得像刚生下来落地似的。”梅朵看见他的腰有伤,伤口上有刚凝结不久的血痂,就问他啥时候弄伤的,还痛不痛?他满不在乎说不痛,男人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她女人之心油然而生,开始认真地给他擦背。

他闭着眼睛,扭着身子享受着这不可多得的温柔擦拭。他胳膊和肩膀上的肌肉像石头块一样隆起,像刷了一层油的脊背上的皮肉结实而有弹性。梅朵心中有异样的东西被牵动了一下,手不由得慢了下来。贡嘎喊道:“小骚货!快点用劲儿擦啊!你打算折磨死我呀?”

听见他又叫自己“小骚货”,她气得把毛巾狠狠扔在水盆里,就要走开,贡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又看见他眼里那熊熊的野火了,但她不喜欢这种不顾一切的粗鲁目光。罗布旺堆压迫她的时候也是这么类型的目光。

“你敢把我怎样?你还挣钱讨女人,哪个敢嫁给你这恶狼?”
看见梅朵真的生气了,贡嘎脸上挂不住那团野火了,松了手。

晚上,贡嘎饭也没多吃,那盘平日里他爱吃的回锅肉一筷子也没有动。他有点伤面子了。梅朵坐在他的对面,也没有往日的泼辣随便,耷拉着眼睛,一个劲用筷子拨拉那盘回锅肉。罗布旺堆问贡嘎,咋了?贡嘎低着头说自己累了,腰伤还有些疼。

他又问梅朵,不吃回锅肉干嘛在盘子里扒拉。
梅朵放下了筷子,还是不说什么,一副慵懒的样子。
贡嘎几天里都显得无精打采的。
罗布旺堆问梅朵这究竟怎么回事,梅朵道:“我怎么知道!”

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他们明显没有往日热闹,罗布旺堆猜想一定是梅朵把贡嘎惹恼了。过后,他对梅朵道:“他是个缺心眼的,得哄着点,哄着给咱踏踏实实干活儿。”罗布旺堆坏笑了一下又说,“快两年的工钱我还没有给他呢。我骗他说若给不了工钱就把你给他做老婆。他说工资多少对于他都不是很重要,让他选择要钱还是要你,他明白对我说就想要你!”
梅朵见男人这么对自己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不敢想这话的结果。

“到时候你真的没有钱怎么办?”
男人哈哈一笑:“我怎么会没有钱!没钱我就不是罗布旺堆了!”
说完,罗布旺堆就去干别的事情了。

男人的这些话叫梅朵闷坐了好大一会。她本来有心去与贡嘎和好,就因为那些话,她没有去理睬贡嘎。

贡嘎可是早就憋不住了,有一天,他冷不丁对凸着大肚子正在洗衣服的梅朵道:“你可真是个‘巴姆’!你不要不理我,我整日泥里水里进山沟拉木头干活,虽说挣你家的工钱,怎么也没有你男人挣钱多呀!你不知道山里的路有多难走,有时候只有一边的车轮子在路上,另一边的车轮子下面就是悬崖。不要觉得今儿我活着从沟里把车开出来了,明儿说不定就翻车死在沟里了。不求你和我私奔,也不求你对我多么好,只求你不要给我脸色看好不好?钱再多算个屁!我这人一天只要高兴。我亲戚早想让我到他家干活,我就是不想去!我得帮助你干活儿!看不见你不行!看见你我汗毛眼里往外冒舒坦。村里那些小妮子和小媳妇俗气的样子,还假装正经勾引我骗我的钱,叫人看着不浪漫!我不爱!”

梅朵听着贡嘎这番话,扑哧一声笑了。她掂起水盆里的一件脏衣服道:“我啥时候不理你了?我洗的这件衣服难道是牛皮不成?”
“那也不行,你还要和我说笑还要恼火了骂我两句儿,或是踢我两脚。”贡嘎得寸进尺。
梅朵学着外地人的口气骂他:“你真是个‘二百五’。以后不许你叫我小骚货,不许说我是‘巴姆’!记住了没有?滚!”
贡嘎嬉笑着:“我是胡乱叫着玩儿噻。”
“滚到河里给我打桶水去!”见他高兴得有些忘形,梅朵开始指挥他。
烟消云散的一声“滚”,贡嘎开心地在墙根拿起两个水桶,下河提水去了。
梅朵听见贡嘎在河边吼了一声:长长的头发,黑黑的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山上的格桑花开得好美丽,我要摘一朵亲手送给你——
这是她最爱听的那首歌里的歌词。

真是拿贡嘎没办法了。贡嘎若是像库房里值班的小伙子那么礼貌那么腼腆地对待她,她一定会把自己全部的温柔给他一个人享受。她的胸中也有一团青春的烈火被压抑着。可是,她怎么就遇不到一个好男人呢?

初春,梅朵生了一个女儿。见是个女孩,罗布旺堆便有些不高兴,他说自己家单传三辈到自己算是绝户了。朋友说:女儿长大招个养老女婿不就行了,当个老丈人可是有酒喝。贡嘎却欢天喜地的,每天把婴儿的尿布都洗得干干净净,有了闲空,就抱着小娃儿看不够,就像这个娃儿是他的亲骨肉,引得村子里的女人们,在一边上嘀嘀咕咕议论着,用暧昧的眼神看着贡嘎,捂着嘴一个劲儿笑。贡嘎抱着娃儿大声对这些笑话他的女人们喊:“你们有本事也生一个这么漂亮的娃儿!生啊?你男人不行,我帮忙。”
有个女人笑着问贡嘎:“难道这个娃儿是你帮罗布生的?”

贡嘎道:“是又怎么样?”
女人们不回答贡嘎,一下子笑成一团了。

梅朵的女儿长到半岁,贡嘎翻车死了。他的死,让梅朵害怕和伤心了好几年。她不敢想贡嘎死的时候血肉模糊的样子,她觉得贡嘎的死与自己有很大的关系;贡嘎死了,再不会有人帮助自己干庄稼地里的活儿了!刚开始干农活儿,贡嘎手把手教她干。她不想干,嫌农活儿又脏又累。贡嘎就训她说:“在农村就要干庄稼活儿,谁也保不定一辈子有钱!你马上要有孩子,为了自己的孩子,你什么都要去做。跟着罗布旺堆过这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你不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不行!”这些话说完,他转了话题嬉皮笑脸地,“当然,跟了我就另一回事了。我绝对不让你受一点的苦,我要把你像度母一样奉着!”

贡嘎再也不会挂牵梅朵了。

这几年也是梅朵生活上最艰难的几年。罗布旺堆为了躲避债务一个月都不见个人影,这使无助的梅朵更加怀念贡嘎。还好!多亏有个邻居经常帮助她照看孩子。邻居是个聋哑的女人,这女人最小的孩子都十几岁,在县城上初中;哑巴邻居的男人也在城里上班,菜园子的活儿与庄稼地里的活儿,基本上是那个六十多岁的红脸老汉张罗着做的。哑巴不会针线,又不做饭,菜地她也不关心,整日里是个闲人。哑巴的女儿拉姆初中毕业就在家洗衣服做饭,整天穿得干干净净,人长得也俊俏,喜欢手里拿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杂志看。但是拉姆不爱说话,好看的脸上,总是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她很喜欢梅朵的女儿,只要闲暇就帮助梅朵带孩子。前几年,罗布旺堆有钱,拉姆家缺钱花,罗布旺堆没少接济她们家。那个时候,两家相处得像一家人,梅朵家里吃的青菜几乎都是哑巴她们送过来的。每星期上初中的拉姆都坐了罗布旺堆的摩托车回家来。

拉姆这小妮子十五岁,就已经出落得招人喜欢了,吸引得库房里的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总是找借口到她家周围转悠。她不像别的当地女子,看见外地男人的就受宠若惊的样子,只是耷拉着眼皮听这个男人的在一旁吹牛,也不笑,也不答话。梅朵觉得这么一个贫困家庭出身的女子,能让一个外地见过世面的男人看上,那真是她的造化了。但是,拉姆就是不表态,不冷不热的神情叫梅朵在一旁替她着急。被梅朵催逼得没法子了,她才说了这么一句话:“谁知他是不是有钱。”

嗬!闷葫芦一样的拉姆比梅朵都想得长远,还真是不敢小看她!

梅朵钟情的那个小伙子早已不知去向。现在库房里住着那个小工头和一个追求拉姆的男人,还有一个看上去很有身份的人物。这是个神情十分严肃的中年男人,他来梅朵家买过烟,偶尔看到他背着手在库房的周围散步;那个小工头有二十六七岁,瘦得皮包骨头,皮肤又很白,白得简直有些怪异,他每天都要下河洗衣服,爱干净的样子。但是,到了天黑,那个中年男人不在的时候,小工头和那个追求拉姆的男人,他们两个像贼一般,拆下库房旧机器上的废铜烂铁到村子里卖给村民,而且还讨价还价。

罗布旺堆与皮肤苍白的小工头相互勾结,做了一年多的倒卖废品生意。那个小工头胆大,中年男人前脚刚走,他就跑到后墙下给罗布旺堆发信号。梅朵猜想那院子里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为什么那个严肃的中年男人又发现不了呢?后来,她才知道真相,原来,他们是早已商量好的,中年男人借故不在现场,小工头带着另一个值班的就动手行动。梅朵开始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心目中的“好男人”是不会做这样不光彩的事情,而这些监守自盗的男人们,真不配让梅朵尊重他们。小工头有点神经质,他每次到梅朵家里来买东西,都要对她诉说自己守库房的日子太寂寞。父母在家乡给他物色了几个对象他看不上,而当地的城里姑娘又不愿找他谈朋友,这对他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情。有一次,他拿了一瓶洗发水给梅朵,说是自己在拉萨城里买的印度品牌的,送给梅朵希望交个朋友。

梅朵就把这些东西收下转手送给了长发及腰的初中生拉姆。那个追求拉姆的男人对拉姆是真心的,虽然喜欢吹牛。全不像小工头那般装疯卖傻的样子。过了两天,小工头约梅朵到城里玩。梅朵说自己正要找他呢,洗发水是假的,洗的头发还不如洗衣粉的效果好。小工头握住梅朵的手连声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那些东西是在县城花六元钱买来的。

小工头把脸埋在梅朵的手掌心里很痛苦的样子,说:“好妹妹,我求你了!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好不好?这日子我实在是受不了啦,哪怕是介绍一个结过婚带着孩子的也行。”
梅朵听着笑嘻嘻地对他说:“忘了告诉你,我这手刚刚给小孩擦了粑粑。”

小工头自觉没趣,离开了梅朵家。过了一天,他好像什么事没有发生过一样,又来了,还提着一个可以放音乐的玩意儿,说是要教梅朵跳交谊舞。梅朵本来就是能歌善舞的女子,哪里用得着别人教跳舞,不过看着小工头潇洒的舞姿,就要跃跃欲试。这正是小工头想要的目的。他轻搂梅朵的小蛮腰,一本正经地当起华尔兹舞蹈老师来了。

罗布旺堆抽着烟坐在一旁一点也不在乎。

小工头有了机会就到这里与梅朵跳舞,还带着梅朵到城里的舞厅蹦迪,甚至还带着她在城里吃火锅。反正梅朵觉着就是比在家里呆着好,她甚至觉得小工头怎么不好,也比龌龊的罗布旺堆看着顺眼,至少能陪着自己玩耍、跳舞,还能够进城接受新事物。

经常与库房的小工头来往,梅朵的名声臭了起来。

罗布旺堆不反对梅朵和小工头来往,却竭力反对拉姆同其他外地男人来往,还骂梅朵从中不起好作用。梅朵被丈夫骂得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罗布旺堆骂她:“你一个破烂放荡的娘们爱怎么样我不管!拉姆可是个稳重的女娃儿!”

“拉姆的事情与我无关!”

梅朵如何辩解也无济于事,更加招致罗布旺堆的臭骂。罗布旺堆看上去很恼火,好像拉姆是他的亲生女儿一样。三年前,当地一个老百姓在县城上学的女儿,与县城边上营房里的当兵的好上了,那个当兵复员的时候,女孩跟着这个退伍兵私奔了。拉姆的父母是个没心没肺的,从来不考虑女儿与哪个男人的事情。作为拉姆的干爹,按理说罗布旺堆管得不无道理。

不过,不用罗布旺堆忧心,次年的深秋,库房两天的时间全部搬迁一空,临走把那简易房也便宜处理给了当地人,这个当地人当然是罗布旺堆。他又把简易房倒卖给了其他村民。简易房拆下来很多的砖、木头门窗、石棉瓦,这些物件在乡下人眼里或者种蔬菜的菜农这里可是大有用处的。梅朵逼着罗布旺堆用旧砖、旧的石棉瓦在院子左边盖了个猪圈,她打算用茶馆里的剩汤剩饭养猪。她早就想学着姐姐搞家庭养殖。姐姐一年养成二十多头藏香猪,纯收入上万元。
猪圈是垒起来了。

河边上那个曾经叫梅朵动过心的地方,成了一堆有瓦砾的荒寂的平地。那一年,尼姑寺里住进一个年轻尼姑。她偶尔有一次去村长家里,被村里人看见。听管理寺庙的治安员说,那是一个老尼姑的亲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活不了几天了,还是个大学生。
 

 
光景过得很快。

等得不耐烦的罗布旺堆发牢骚说,如果不是听说这里要修路,他早去县城里开网吧或者旅馆了。等着修路,五年过去,桃花沟里的小村子变成了大村子,人丁兴旺了,有政府惠民政策的大力扶持,居民新房成排成排盖起来,新农村新气象,很多家有了电视,电视机虽然频道少,但是毕竟有了电视可看,农家新房里总算有了城里才有的豪华摆设。当然,村里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也添了几个。梅朵家的小商店也扩大成了小超市,茶馆都重新装修铺上了木地板,买了大彩电摆放在茶馆一角,供喝茶聊天的人们娱乐;她的女儿毛毛也上小学了。

可是,梅朵这几年的名声却不是怎么好。到梅朵家小超市买东西是一回事,平时她有什么事情无论走到谁家,好像她哪里得罪了人们,特别是女人,老老少少都不大理踩她。她并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样冷淡自己,相反,瞧着新媳妇崭新而时尚的姿态,梅朵有点自卑起来,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那么小就嫁人,还是嫁给了罗布旺堆这样的男人,如果嫁给有工作的男人,也不至于沦落到被这些女子瞧不起的地步。

来茶馆玩耍的男人们,经常对梅朵动手动脚,这在村里老年人的眼里,有了丈夫的女人其他男人是不能随便碰的,尤其是当着她男人的面,这证明也不把她的男人尊重。而被男人随便碰的梅朵谁都能过来讨开心,谁也没有想到要尊重她。那些闷闷不乐的男人见着梅朵就开心了,就快乐了——但是,他们又怕自己的女人跟着梅朵学得风骚。村子里的女人们也怕梅朵勾引她们的男人。梅朵没有想得那么复杂,不就是打打闹闹玩耍嘛!罗布旺堆也不在乎,家里要是不来人玩耍了,他还满村子找人来家里玩儿。每到阴天下雨或是冬天没事情干,男人们就开始往他家的茶馆聚集,玩耍的男人没有鼻咽或者是纸烟抽了,没有啤酒喝了,就掏出钱让梅朵递给他们纸烟和啤酒。接过梅朵递过来的烟酒,他们不是趁机抓一下她的乳房,就是搂住她亲一口,碰到梅朵热辣辣的眼睛,他们就开心的大笑。他们说梅朵真好玩儿!抱别的女人需要钱,搂梅朵只要喝她茶馆的甜茶,买她家超市的东西就行了。

玩够了的男人回到家,若是女人厉害他们,他们就理直气壮地说:“和她男人玩,又不是和她玩。为了赢钱,尿水憋得肚子痛我都顾不上出去撒尿。”女人还是不相信男人的话,认为一大群臭男人和一个风流女人,不可能有清白的事情!有个女人不放心自己的男人,半夜去梅朵家,发现梅朵带着女儿早睡了,她这才放心回家睡觉去。其实,梅朵讨厌屋子里那呛人的烟草味儿,根本就不愿意进去。后来带着女儿就睡在超市里面。打牌赢了钱的人必须请客,请客就是喝酒。喝啤酒少了肯定不过瘾,就来一箱啤酒、两箱啤酒……
喝醉的男人闹腾到半夜,东倒西歪睡在茶馆的卡垫上。他硬着舌头对梅朵道:“梅朵,你比我媳妇对我都好!你让我玩让我喝酒。我媳妇,她——不让我抽烟,不许我喝酒,就知道逼我去给她挣钱!”

梅朵的茶馆,等于说是个变相的棋牌室。连城里一些认识罗布旺堆的赌徒,城里检查严的时候,开车来这里赌钱。这可是罗布旺堆求之不得的事情,这样他家的茶馆和超市一晚上收入好几百元钱是不成问题。忙得顾不过来,罗布旺堆就把放假在家的拉姆喊来,端茶烧开水,拿东西送东西都是拉姆跑来跑去。

梅朵家的超市生意看上去很好。过去她怕村子里的人赊账,因为,有些人的帐两年多还欠着,又不能不给继续欠,不给欠了,以往的赊账也休想要回来。她最头痛的是这个村的村长,村长买一个打火机也要挂大队部的帐上,而且,村长每次拿来修补的鞋子都是破得不能再破,修鞋子的钱也要记到帐上欠着。每次,他都磨磨蹭蹭不离去。有一回,他问梅朵:乡里计划生育“三查”是怎么查的?查的时候是男大夫还是女大夫,查的时候是不是像母羊下崽那样抠着屁眼儿摸的?

“去去!”梅朵吃吃笑着推开村长,“我忘记了。”这个时候,梅朵还认为村长毕竟是个干部,干部不能算是坏人。

有一次,村长来补鞋,家里只有梅朵一个人,村长一时性起,把梅朵按倒在卡垫上,一定要摸摸梅朵有孕没有。梅朵闻见村长的口臭,差点呕吐,抓起补鞋用的钢针,不顾一切在村长的身上狠狠捅两下,那村长负痛放开了她。想不到村长先告状给了罗布旺堆,不幸的是罗布旺堆心里有事还喝了些酒,进门指着梅朵骂道:“母狗不翘尾,公狗不上身!他怎么不找别的女人偏找上你?”

梅朵本来心里觉得好玩,看见男人回来,正想把村长的事情当作笑话讲呢。她想不明白丈夫怎么突然生这么大气,于是就和他争辩。
罗布旺堆那一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撒气儿似的把梅朵打了一顿。邻居哑巴跑过来劝阻罗布旺堆,不会说话的她“嗷嗷”叫着。正在家里的拉姆的父亲赶过来训斥罗布旺堆:“怪就怪你一天引些不正经的人到家里来,教她学坏。别人家的男人本分,女人才本分。”拉姆的父亲也是外乡人,他对罗布旺堆早有不满,他恼恨罗布旺堆整日里哄着拉姆,使拉姆没有把她这个爸爸放在眼里。

村子里的许多人知道罗布旺堆打他的女人梅朵了,在背地里说打得好,就是再老实的男人,也不会对自己发贱的女人不去管理的。
男人则对自家的女人说:“你要是和她一样,我照样这么修理你!”

女人一听这话,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不示弱的回敬:“你敢!再给你添三个胆儿!你也不敢动我一手指头!除非你能给家里挣很多很多的钱!”

一提挣钱的事情,男人怂的不敢出声了。现在的风气就是这样,不管哪里的女人都不怕自己的男人,既是这些经常去寺庙拜佛的女人也是如此。村子里的女人几乎都认为:同样是乡下女人,梅朵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城里人,并且还有那么多的男人围着她转;同样是城里一个价钱买回来的衣服,梅朵穿在身上就比别的女人好看!不知是那衣服让梅朵更俏,还是梅朵使那件衣服漂亮。这些连女人们自己都能感受得到。论说,这些女人算得上是老实正派的了,但是,她们的内心里还是希望过上梅朵那样的生活。要不然,她们为什么那么恨梅朵,梅朵没有给她们下毒,又没有招谁惹谁呀!

也有其他人这么说:“罗布最好别太过分,那梅朵是哪里的女子,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若是她指甲缝里弄点毒药,下到他的茶碗里就玩完了。”

话再说回来,挖虫草的季节,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们,当她们怀抱孩子等着上山挖虫草的丈夫回家。梅朵就把女儿和超市生意丢给罗布旺堆,跟着一群男人翻山越岭,趴在山坡的草地上寻找一根小小的虫草。吃午饭时,人们就相互喊着坐到一起煮茶吃东西,然后再开些很过分的玩笑。梅朵喜欢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脸也晒黑了。男人们笑她:“你真是要钱不要脸了!”她笑道:“你才不要脸!要脸就不过日子了吗?”男人们就告诉她,要戴帽子戴口罩。

梅朵对女儿却充满希望。既然女儿都这么大了,她要靠自己把日子过好。当她发现罗布旺堆和拉姆的关系时,还是挺难过,并不是吃拉姆的醋,她觉得有文化的拉姆应该找一个比罗布旺堆更有本事更年轻一点的男人。梅朵把这些心事给姐姐说了,姐姐劝她:“人要怎样谁也拦不住,随她去吧!拉姆是长得不丑,可是很有心计。也许是平时你对她太好啦!”
“我怎么觉得她傻乎乎的呢?”
姐姐:“那是因为你傻。人家拉姆那是文静!”

梅朵想起拉姆,觉得只不过给她穿了几件自己不穿的衣服,留她在家里多吃了几顿饭。虽然拉姆经常到她家里玩,她们之间并没有亲密无间。拉姆不太说话,而她似乎也没有什么话要对拉姆说。仔细想想,她还是觉得主要看重拉姆的是她读书多罢了。不想拉姆也就罢了,想起拉姆,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梅朵还是没有决定要把罗布旺堆怎么样,因为在她的记忆当中,族人的一些传统到她们这一代人,随着时代的进步,可以说已经失传,更是不允许的。但是,姐姐毕竟比她大十几岁,她还记着,并且姐姐还藏着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是姐姐离开家乡的时候,母亲交给她,让她防备男人变心用的。

……
 
山里的太阳落山早,山里边的天好像也黑得快。某些山民企图在夜里躲开林业警察,往城里一些私人加工厂送木头。胆子大的男人们开夜车,山路上只听见车的声音,却不亮车灯。万一路上有夜行人怎么办?为了加强警惕性,防止意外事故发生,到了天黑,各条山路上几乎都有林业警察值班巡逻。这天,当一个林业警察骑着摩托车巡查到这段路时,听见路边庄稼地里有响动,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偷木料的人躲在玉米地里,第二个念头认为是糟蹋庄稼的野猪。他迅速把手电灯的光直射发出声响的地方,一边还大声喊:“出来!”若是野猪或棕熊早已乱窜了。是人,在这么漆黑的夜晚谁在庄稼地干啥?等他走近前,发现手电灯正照在一张苍白的女子的面孔上。那女子头发散乱,眼睛水汪汪地,警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撞见鬼了。

梅朵拿手挡住刺眼的灯光。

巡警这才看清楚是桃花沟罗布旺堆的女人。罗布旺堆倒卖木材那阵,他们有过不少交往,可惜后来封山造林,他们就再也捞不到那样的油水了。他偶尔也顺道儿去罗布旺堆家玩麻将。但他是个比较有节制的男人,偶尔放松一下,偶尔也花心,性情却不粗俗。这时,像女鬼一般的梅朵在他这样的男人眼里不会有什么非份之想的。

“你在这里干啥?”他又想:是不是哪个家伙,在此处占了这女人的便宜?也许是她的相好,甚至这会子就躲在附近?
梅朵回答:“累了,休息!”
巡警失声笑道:“你是梦游,还是精神有病?”
“我精神有病!”
巡警听着这些话,感觉脊背发寒。
“……有病还不赶快回家?”

出了庄稼地,梅朵一瘸一拐地走上大路。巡警对这个精神有点不正常的女人放心不下,说要送她回桃花沟。她说自己能走着来就能走着回去,因为,她不想那么快回到那个伤心的家。其实,巡警并没诚心要送她,就虚言几句,看着梅朵一个人走了。他回头去庄稼地里仔细查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也离去。

梅朵整整睡了三天,把姐姐也惊动了。罗布旺堆早已不见踪影。姐姐心疼妹妹,劝妹妹离婚算了。

梅朵在姐姐面前没有掉一滴泪,她只给姐姐说了一句:“我要他死!”
姐姐劝梅朵道:“现在允许离婚的,离了婚再找好男人过日子。”
梅朵:“我不!”
“我回去算个日子再……”
“姐姐我求你了!”
“可以是可以!你先到我那儿住两天好不好?”

梅朵害怕姐夫笑话自己,执意不去姐姐的家。姐夫曾经问罗布旺堆借过钱,他没有给,因此得罪了姐夫。从此,姐夫也不来梅朵家,罗布旺堆也不去姐姐家里。逢年过节梅朵自个带着女儿去看望姐姐。姐夫常说罗布旺堆人品不行,当初把梅朵嫁给他是自己的错。梅朵开始还替罗布旺堆解释:他不是不借给你,他根本就没有钱。姐夫不信这话,只要说起罗布旺堆就一脸不高兴。罗布旺堆和拉姆的事情,第一次是听姐夫说的,姐夫说自己亲眼见他和拉姆在县城住宾馆。罗布旺堆在家横行霸道,梅朵很少跟姐姐说。姐姐了解自己的妹妹,但是她太忙了,照顾不上妹妹。她们姐妹都属于外表婀娜妩媚,内心率真的女子。姐姐比梅朵大十一岁,她一天的书没有念过,结婚已经十几年了,日子早已磨去了她迷人的青春容貌。她没有妹妹那么浪漫,她满足现状,她像这里的许多女人一样没想发什么横财,也不希望自己的男人远离自己。她说不上来妹夫罗布旺堆属于哪一类型的男人。她觉得罗布旺堆为人还算豪爽,但怕吃苦。她早就想让妹妹离开桃花沟,不知道为了什么又犹豫着,那个家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但是,妹妹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才是个结果呢?姐姐看着梅朵也犯愁。

从那件丑事败露以后,罗布旺堆好像没有脸面在家待着,拉姆当然跟着他。偶尔两个人回家,罗布旺堆吃饭都在拉姆家里吃了。

年幼的女儿问妈妈:“我爸爸咋不在回家来吃饭?”
梅朵对女儿说:“他现在不吃饭,去吃草了。”

女儿听不懂妈妈的话,小孩子很少留意父母之间的变化。小女孩看见爸爸回来了,她还跑到拉姆家看爸爸。罗布旺堆正与拉姆的父亲在喝酒,他把女儿搂在怀里给她夹菜吃。小女孩觉得下酒菜很好吃。

梅朵的泼辣收敛了许多。她有一种被无情抛弃的感觉,自己总是不满意罗布旺堆,谁知道却被罗布旺堆嫌弃,这结局很意外。她碰到过去河里洗衣服的拉姆,拉姆的脸盆里分明洗的就是罗布旺堆的衣服。罗布旺堆的头发那段时间也整齐了,胡子也刮得干净,人看上去比过去精神,像变了一个人。罗布旺堆不如自己的意,梅朵从没想过为他操心为他担忧。他换衣服了她才洗,不换衣服她从不提醒他衣服脏了。头发长了也罢,胡子长了也罢。反正她心里没有他。拉姆却让罗布旺堆换了一个样儿。她看拉姆的目光有点复杂,她一直认为拉姆有点傻,现在,她感觉自己以前的确小看拉姆了!

拉姆遇到梅朵的时候,则是低着头从她身边轻轻走过,好像怕惊着她。好斗的梅朵遇到一个低眉顺眼的对手,天长日久弄得梅朵的恨也没有了意义。

其实,拉姆是她妈妈和外公的私生女。拉姆的父亲是个内地来的穷光蛋,做了哑巴的男人,与哑巴第一天晚上睡觉,老丈人给他下了规定:自己需要哑巴时,他必须让位置给他。这个穷困的男人第一夜就发现哑巴已经怀孕。拉姆一生下来就被他这个养父所不齿,养父从来不正眼看她;那个被拉姆叫做外公的人除了喝酒,然后就是下地干活,很少关心拉姆。拉姆四岁那年,哑巴妈妈又生了个男孩,这男孩是拉姆养父的血脉,因为这一年,老家伙转神山去了。养父因此对这个男孩爱如心肝宝贝。拉姆长大了,养父忽然对她又格外好,她进城上学,养父说是怕女儿吃不好、睡不好影响学习,不要女儿住学生宿舍,父女同住一室。

拉姆不敢告诉别人,养父夜里折磨她,变了心态的养父把她的肉体咬出了血,还不让她回家跟外公说。她从小就不快乐,母亲只会叫她没完没了干家务,干着活儿,看见别家的女儿吃好穿好,快快乐乐的,而她的身上穿着公家救济的旧衣服,受着养父的虐待。在学校,她的学习成绩也不好,同学们叫她:木头!老师批评也罢,同学嘲笑也罢,她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她上学不是为了前程,她只是为了逃避干活。她唯一留恋的是罗布旺堆夫妇对她的关爱。梅朵的衣服都很漂亮,只要她喜欢,梅朵就给她:穿吧!拉姆比梅朵小三岁,但个头和梅朵一样高。梅朵做了好吃的一定叫她过来吃。罗布旺堆的女儿小名叫毛毛,毛毛看见拉姆就甜甜的叫阿姨。抱着毛毛,拉姆很快乐。

有一个节日,学校放假,拉姆站在学校门口发愣,她想回桃花沟去,可是又在犹豫着不想回去。这时罗布骑着摩托飞驰而过,拉姆看见心里不禁一喜,她扬手叫了一声:“觉(哥)——”罗布旺堆已经走远了。她站在学校门口等着,从中午等到下午,她就那么等待着:如果罗布旺堆来了她就回家,如果他不来她就不回家了。城里已经是华灯初上,罗布旺堆终于过来了。她冲到路中央拦住了摩托车。

罗布旺堆把车停在她身旁:“想回家?”
拉姆点点头。
他摆下头:“坐上!坐好呵!”

摩托车出了县城,郊外一片漆黑,摩托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就上了没有铺柏油的土路。土路凹凸不平,摩托车颠簸得厉害,车灯都好像快要颠掉了。拉姆是第一次坐摩托车,因为害怕野外无边的黑暗,又因为惧怕翻车,提心吊胆的她从摩托车上一下来就瘫在地上起不来了。罗布旺堆扶起她,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说,依偎在他的怀里哭起来。
梅朵的黑眼睛从来不在罗布旺堆面前表示温顺柔弱,抱她在怀他必须用征服的方式。

此时,拉姆的抽泣声一下子把他的心给揪住了,这才是他最想要的女子。他这时恨不能把一万个柔情都放在拉姆的身上。这意外的感受,让罗布旺堆喝醉了酒一样。
这一年,拉姆十五岁。

罗布旺堆家和拉姆的家,中间除了那几间平房,没有院墙,来来去去就像一家人。拉姆不在家的时候,她的哑巴妈妈一天到晚没事做,不知道来梅朵家多少趟。她好像一生都没有说过话,听不见一声美妙的声音,她叫女儿的时候,就在女儿身上拍打一下,然后比划着,或者把干活的工具塞到女儿的手里。拉姆好像是受了哑巴妈妈的严重遗传,从她嘴里说出的话金子一般值钱。会说话的人又不说话,她的喜怒哀乐尽在心里。所以,她的外表看去稳中而贞洁。既是男人们对她有非分之想,也不敢轻举妄动。拉姆不属于外表轻佻的女子。但罗布旺堆真的被她迷住了。罗布旺堆感情上的寂寞,并不是因为梅朵的性情迥异,而是因为他对待女人并不是多么专情,假如他先娶了拉姆这类型的女子为妻,他后来迷上的一定是梅朵这一类型的泼辣女子。经常在外应酬,他都不知道睡了多少女人,有的是投怀送抱的,有的是花钱的风尘女子。女人就好比是挣到手的钞票,到手的钱他毫不珍惜,花完了再想别的法子去挣。有钱的时候,他半年换一辆摩托车,旧的摩托车送朋友也行!卖个半价也行!他常说这叫弃旧图新,反正他是不喜爱了,怎么处理都行!拉姆初中毕业那年,正是罗布旺堆生意走下坡路的时候。他骑个旧摩托被债务逼得东躲西藏。拉姆正好陪着他同甘共苦。对于拉姆来说,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真的十分快乐,让她乐不思蜀。而这个时候,梅朵在家带着女儿最苦最累。罗布旺堆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也会回到桃花沟,说是想家了,想女儿了。他帮助梅朵卖掉藏香猪,卖猪的钱也不给梅朵,带着拉姆在县城租间房子,又不回来了。钱花完了,回来对梅朵解释说,他用卖猪的钱还了信用社的贷款利息。
 

 
桃花沟这条土路终于要加宽修成柏油路了。这条路要一直延伸和两头的繁华都市接通相连。这是一个春天,一车一车的筑路所用器械,热热闹闹的筑路人马,都来了。桃花沟驻扎了三个民工队。原来,桃花沟被设立为筑路临时指挥部,而且,指挥部就在河边那片库房的废墟上搭起了一大片帐篷。

桃花沟猛地就热闹起来,使很多没有准备的人有点措手不及。梅朵的小超市与茶馆的生意也红火起来,忙得她连饭都顾不上做,货源还供不应求。罗布旺堆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没皮没脸回家来了,还拉回来许多啤酒和香烟、饮料。

梅朵表面上不理睬他,心里还是接受他的回头,罗布旺堆毕竟知道有这个家。村子里有两家人,也从县城批发日用百货开张售卖东西了。有一家刚过门的新媳妇还搽脂抹粉,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在小卖部招揽民工去买东西。新媳妇陪嫁的大屏幕电视正对着大路上忙来忙去的男人们,电视里正播放着男欢女爱的爱情场面。新媳妇手里拿着话筒捏着嗓子唱着流行歌曲:“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不久,路边开张了一家川菜馆;还有一家把房子租给了城里来的小两口开起发廊。论文化,这里的女子没多少,论姿色,她们都青春年少,面如桃花。她们做姑娘时多是在城里打工,见过大世面的,她们下功夫穿戴一番,真是争芳斗艳,比城里的女人还妖冶。四川来的民工说:“龟儿子!这山高林密,人烟稀少的地方,风骚娘们比唐僧西天取经路上的妖精还多!”

罗布旺堆也从城里弄回一台电视机、一个DVD,还有几盘很刺激的影碟。他给民工们放映影碟,看一次十元钱。连白天都有民工来罗布旺堆家的平房里看。闲着的这些外地的男人,在不干活的夜里寂寞难耐,当看了那些黄色录像,掏钱叫罗布旺堆给他们找女人。

距离罗布旺堆家近一点的人,都听到梅朵的叫喊声,有人披衣服出来站在自家院子里,亲眼看见罗布旺堆蹲在院里抽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后来,人们极少看见梅朵在村子里出现,只看见罗布旺堆出来进去。到了夜晚,罗布旺堆家彻夜都亮着灯,一边的房子里是影碟中嘈嘈嚷嚷的声音,这声音有暴力,有女人的喊叫,有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这虚拟的声音掩盖住了梅朵嘶哑的喊叫声。开始,罗布旺堆心里也不是滋味,转念一想,她和自己生活了七八年,就像仇人一样,他就心寒,心肠马上就冷酷下来。冷酷的他也就麻木不仁了。在现实中,他永远不会做光明正大的事情,这就是他的人生。

终于有一天,人们看见梅朵拿着一些酥油,一个人去了尼姑庙。

早上去天黑才回来。她和碰面的人都不说话,看不出她的内心是喜是悲。但是,有阅历的人们,想起来梅朵是那个地方长大的女子的时候,又暗暗为罗布旺堆捏一把汗,甚至提醒罗布旺堆防着点。传言那个地方在历史上有一种蛊毒,这还要从梅朵她们族人的宗教信仰说起,那个地方有些人修炼类似巫术功夫,其中下毒就是成果之一。据说他们下毒高手,可以在小拇指的指甲里藏毒,下毒时神不知鬼不觉,而这种毒都是祖传的,解药需要下毒人提供,否则无药可救。还听有人说,外边的男人如果娶了这里的女人为妻,蜜月的第一天,妻子端给丈夫的茶水里,就已经下了毒,如果这个男人变心了,或者是抛弃妻子走了,你的命也就完了。

如果恩爱,毒发之日,妻子便给丈夫解毒,解毒的同时也给丈夫下了新的毒药。毒也分急性和慢性的,最长的药性可能会持续数年才会把人搞定。至于他们下毒的理由也和宗教有关,他们施毒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认为如果给一个人下毒,那么这个人的福气、运气也就会转到自己身上,给自己带来福气,因此,他们下毒的对象自然是他们认为的有福之人了。第二个理由:就是不忠不孝和无情无义之人。其实不必担心,在现代这个法制的年代,下毒的传统据说已经失传,据说有极少数人家保留着,也被大多数族人所不齿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一见他们出来,大家立刻避之千里,所以危害已经不大了。不过,那些嫁到外边来的女子们很多都备着对付遇到的那些负心汉。

天黑,就有民工三五成群去到罗布旺堆家里看影碟解闷。有几晚上了,没有听见梅朵抗争的声音,相反,在大白天,梅朵还把自己的脸抹得像刚出嫁那么白,那么惹眼,扭着身姿到指挥部和那些工头们玩耍。再后来,梅朵家的嫖客忽然少了。人们打听到,原来是一个工头把梅朵包了,还把梅朵认作干妹子。罗布旺堆还有些不愿意,听说被工头叫人打了一顿。

梅朵真的是不可救药了吗?也不全是。她觉得这些男人比罗布旺堆温柔多了,他们都是想老婆想得心慌才来找她,民工们对她也是百般哄爱。不管是逢场作戏,梅朵突然想通了,过去任何一个男人勾引她,她都以为自己要给罗布旺堆留个脸面。现在罗布旺堆把梅朵当成物品一样出卖了,她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婊子了。她在水深火热中呼救过,哀求过,那些她救济过帮助过和赊过账的村人,没有哪个过来救救她;周围全都是人,又都不是人!她想不到自己把日子过到这份上,而且还这么做起女人来了!她愤怒!她呼天喊地。

她只想过丰衣足食的日子。

她无处发泄。于是,她一个人走进那埋没人的庄稼地里,拼命拔草,拼命地哭。她的脑子里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想把罗布旺堆杀了,觉得自己才可以完全解脱。她不是要以此方法去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她是要看着罗布旺堆死!

罗布旺堆又有钱,可以流水一样地花天酒地。而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梅朵,不幸之中遇见那个工头。指挥部驻扎在桃花沟里,这个技术员出身的工头就发现,这里的女人要比城里的女子水灵得多,小媳妇梅朵更是一枝独秀:她那看上去不施脂粉的白面孔上稍微有些憔悴,那双黑眼睛看向任何一个男人,男人都会为此而神魂颠倒。她那有点拗口的普通话,听上去就像听到一首异域的抒情歌。技术员对梅朵着了迷,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她面前站,买盒香烟,买一袋面包,买瓶饮料。他只到梅朵这里买。买饮料他买两瓶,另一瓶给梅朵。梅朵开始不要,他说:“喝吧!我请你喝!”一回生,二回熟,于是,梅朵就喝了,一边说笑一边喝着饮料,有很多人都听见了梅朵开心的笑声。一来二去,他们就熟悉起来。梅朵这时候还养着三头藏香猪崽儿,虽然每天都要放到野外,但是这三头藏香猪每天两顿,都要喂一大桶猪食,每次从茶馆后门外面弄猪食桶,梅朵提着很费劲。只要技术员看见,都赶过来,帮助她把猪食桶提到猪食槽跟前,然后,看着梅朵大声吆喝,看着三头藏香猪飞奔回来,欢实地扎着脑袋吃食。他陪着梅朵聊些家常话。梅朵对这个斯文而整洁的男人充满好感。异性之间相吸引,有时候语言就成多余的了,他和她虽然没有如胶似漆,但心已经粘在一起。那工头看上去有三十多岁,因为生活优越,身体略微胖些;又因为他长年在外奔波,肤色有一层风霜。他穿着工作服,上衣口袋里装着手机,手腕上戴着一块很显眼的手表,遇到太阳光线照射,那手表折射出耀眼的光。这深山中确实很难看到这么仪表讲究的谦谦君子。

都怪那该死的罗布旺堆弄了个DVD在家里挣钱。那两天,工头到总部开会去了,回到桃花沟,才知道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

工头心里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行动,嘴里骂罗布旺堆:“你他妈的,老子真想把你活活垫到路基里!”
罗布旺堆无耻地:“管个鸟事!?”
工头甩给罗布旺堆一沓钱:“我知道你要这些!”
“听说这条路修成还早着哩!这么一点钱你去城里找小姐只能玩一个月。”

工头第一次见识了世上还有这样无耻的男人。霎时,他有个想法:在自己走之前,必须帮助梅朵摆脱罗布旺堆。

其实,梅朵并不十分感激这个一心要拯救自己的男人,在她眼里,他一样是一个对她怀有欲望的男人,一样不可靠。因为他开始也是用钱买通罗布旺堆上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家里一定也有为他操持家务、养儿育女,孝敬老人的妻子,但是他在外一样睡别的女人。这个世界上的好男人只有贡嘎,贡嘎没有活在这个污浊的世界,而是活在自己的心里。

梅朵这个时候只能在男人的欲海里沉浮。她一生想干的事情都是单纯的,都怪她嫁错了男人!怪她自己。而梅朵不知道自己还错在哪里,当初嫁给罗布旺堆,她只是希望过上有钱的日子,她不想自己像所有族里的女人那么平庸,她希望自己比身边的人过得有意义。可是,她现在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了呢?她再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爱惜梅朵犹如爱惜自己女人的工头来她家,她照常接待。工头与梅朵相好了,民工们也不敢再来打梅朵的注意。梅朵知道,这条宽阔的公路竣工后,指挥部就会搬迁到另外一个偏僻的地方,接着修筑通向大世界的路。离开这里,离开她梅朵,工头会再找一个可以打发寂寞的女人像对待自家女人一样,桃花沟的梅朵他很快就忘记。痛定思痛的日子,她那双黑眼睛似山涧里的小溪哗啦啦流着,忽然一下子被堵在水坝的蓄水库中,沉沉地,忧伤地,失去了流动的光彩。村里的人说:“看来,她挣那么多钱又不去送给寺庙,遭报应了。你们看——她的魂儿丢了!”另外一个人接着说:“唉!如今又有女人学着她的样子开始勾引外边的男人!骚得很!将来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条从村子中穿过的国道,像一条充满魔幻的河流,它不可阻挡地经过这里,携带着一个神,神让这里连接了外面的世界。同时这条路也隐藏着一个恶魔,这个恶魔把自己的魔咒注入像罗布旺堆和梅朵这样的人身上。

梅朵好像看到美好的希望,似乎有时候触手可得了,却怎么也不能得到。

罗布旺堆从没感到自己对不住梅朵,他认为梅朵这样的女人,不是一个男人的力量所能束缚得住的。她放荡是早晚的事。为了不使自己被动,他提前使梅朵堕落了,这样他才认为自己没有吃亏,算是平衡了。反正,他现在身边有拉姆。他看着梅朵还像以往一样,看不出她的心思,他却有些害怕了,他耳边也听到过一些提醒,忘乎所以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里去,现在,只要碰到梅朵那双冷冷的黑眼睛,他身上不自觉的就发毛,心虚的他害怕这个女人真的暗地里下手。这么想着,不久,罗布旺堆带着拉姆和女儿,在县城租了房屋与拉姆正式同居。带走女儿他是有目的的,女儿是个工具,他可以隔三差五回家来,回家顺手牵羊拿些钱,说是女儿上学需要钱。一次次的侥幸中,看到梅朵与工头的日子过得像恩爱的夫妻,他觉得梅朵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了,估计也就不会把他怎么着。

也该出事。那一天,罗布旺堆和几个朋友喝了酒,喝完酒他不知怎地,一个劲想要回家。他早已把旧摩托换成新摩托了。那天晚上,月黑风高,秋风瑟瑟复幽幽。新修的路面,柏油路面已经完工,只是为了防山洪,每十米修起一个过水的涵洞,涵洞已经修好了,只是剩下的石头还搁在路边上。因为涵洞比路面高,罗布旺堆加大了油门要冲过去,摩托车遇到路面处一个碗大的石头,翘起屁股一下把车上的人扔了出去,把他甩进路沟里的几块大石头上,他的头部撞在有棱角的石块上。到天亮,过路的人发现罗布旺堆,他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人们把罗布旺堆的尸体抬回了家。梅朵一下子好像还适应不了罗布旺堆就这么死了,愣着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是要高兴,还是伤心呢?不管死者生前多么作恶多端,死了就消掉了所有罪孽,更何况罗布旺堆,只是梅朵一个人的冤家。到了中午,拉姆从县城赶回来,她哭得格外伤心,哭了一会就回她自己的家了。罗布旺堆就那么直挺挺的躺在放映录像的平房里。梅朵先是叫人请来了寺庙里的僧人设灵堂念经超度,接下来她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为死者送葬。

多亏姐姐和姐夫闻讯赶来帮忙料理。她对前来帮助自己料理事情的姐夫说:“姐夫,就用那三头香猪的价钱葬他吧!”

姐夫心里大概计算一下,立刻吩咐帮忙的人从自己的加工厂里拉来几块松木,亲自动手干,太阳偏西的时候,一口白皮松木棺材就草草装殓了罗布旺堆。罗布旺堆入殓时,梅朵在家中找不出他的衣服。姐夫只好把自己刚买来还没舍得穿的一套西服拿来,给死去的罗布旺堆穿上了。挖墓坑的人也回来了,挖墓的人是工头派去的。第二天清早,一群男人把棺材抬到墓地埋了。没有人哭,只是跟去了几个念经的僧人。罗布旺堆的女儿哭着喊着:“我要爸爸!爸爸!”女儿的哭喊惹得很多前来帮忙的女人跟着掉眼泪。
拉姆再不见踪影,她没有来给罗布旺堆送葬。
 
 
作者简历:阿之,女,汉族。原名:陈桂芝 ;曾用笔名:北风、益西措 。6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祖籍河南洛阳孟津,陕西延安黄龙人。自由撰稿人。现在西藏,西藏作协会员,曾就读于2014鲁迅文学院22班九十年代末期开始在杂志上发表小说和散文作品,著有文集《飘在拉萨》、《佛国》(藏地寺庙游记),还著有藏地魔幻长篇小说《梦魇》、《梦聊》(梦魇的修订本)、《你就是我的佛》、中篇小说集《星月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