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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普唑仑赌注


阿普唑仑赌注(长篇小说)
 
  作者:清一
 
  阿普唑仑:(Alprazolam)苯二氮类安眠药物,有抗焦虑作用,大剂量可致共济失调,白细胞减少。
 
  第一部
 
  第一章
 
  所有的梦都是生活。不同的梦预告不同的生活。
 
  那个诡谲的梦魇,记录在《青莲案牍》的创刊号。那是一个寒冷的,沉闷的冬天。《青莲案牍》创刊在梦魇之后,是记录日后发生的那个案件的因果始末的私密文档。虽然创刊在梦魇之后,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因梦而起。所以,诡谲的梦魇成为《青莲案牍》的创刊号内容。内容后面还有一段补白,写着,如果不是你的,你必须把你得到的拱手偿还,偿还给纳税人。如果你没有得到你应该的得到,我会把我的所有给你,而不需要回报。
 
  风在呼啸。夜在狂奔。人在追杀。阴森粗大的树木怪谲地“咔嚓”一声断裂开来,一只黑压压的手掌隔着凛冽的空气,猛击他踉跄远遁的背部,手心是紫红色的,与翻上来的手腕钉成九十度直角,拍出的气浪也是紫红色。手掌是从体型硕大的蒙面人身前弹出的,隔着稀薄的空气卷成强劲的冲浪,他在前面颠簸趔趄,蒙面人在后面穷追不舍,跑到一块拔地而起的悬崖边,悬崖像秃鹫的三角形尖啄指向茫茫夜空,时刻准备刺破漫无边际的黑暗,蒙面人手掌向他击打的一瞬间,龚继红浑身战抖地惊醒了,沉重的眼睑压住眼框,挣脱了几次才勉强睁开眼睛,像交感神经肾上腺髓质系统受到有害刺激似地紧闭后又重新睁开,蒙面人已然消遁,泛着紫红色手心的手掌也无影无踪,湿漉漉的汗水在他的额际,眉际,耳际,唇际和摊开的四肢上淋漓尽致。窗外的夜色还没有溶化,秦砖汉瓦的墨丸凝结成为体积庞大的墨锭,压迫着窗口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配合着室内暖气高温冲击产生的“嗞嗞”声,加了弱音器奏鸣的装饰音扑面而来。龚继红起床走到卫生间,脚步迟钝,不知意外和明天哪一个首先光临,出手却是飞快,抓过手巾擦拭满面和满身的汗珠,用手掌接一点自来水拍一拍脑门和脸颊,走出卫生间,坐到松木制作的木沙发上,倒了一杯温水,喝了一大口水,吃了一片平抑高血压病症的苯磺酸氨氯地平片,蒙面人的身量和击打气流的紫红色手掌心在温水升成的气息中“刺刺”地显影,龚继红伸手去触摸,敏锐地摩挲到这一天或许不寻常,或许要发生不寻常的事情。他打开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看看时间。
 
  凌晨五时十五分。

  “这个时间吴大师应该起床了。”龚继红在手机上查找着吴大师的电话号码。吴大师是龚继红到研究院工作后认识的,素昧平生,一见如故,他比龚继红年长六岁,是龚继红释疑解难的良师益友。龚继红拨通了吴大师的手机,吴大师果然已经起床,似乎千里之外看到这里的情形,从龚继红意外的神情中发觉他没有一丝意外。龚继红向吴大师重复了凌晨的奇异图景,他在黎明中,吴大师在黎明前,黎明静悄悄地忽明忽暗。“不是追击你,而是你追击。梦者,反也。”龚继红听到吴大师那边传来沉着镇静的声音,随后关闭手机。
 
  龚继红反复咀嚼吴大师的箴言,“不是追击你,而是你追击。”“追击谁呢。”三十年前,冒着南疆自卫反击战的炮火,二十五岁的连队政治指导员龚继红,带着一群激情燃烧的热血战士击溃入侵的敌人,收复失去的国土。三十年过去,吴大师箴言的不是追击你,令其释然,而是你追击,令其不解,追击谁呢。龚继红拿起手机摩挲着,再一次摩挲到这一天或许不寻常,或许要发生不寻常的事情。看看时间。
 
  凌晨六点钟。

  每天早晨七时十几分,或者是二十几分,龚继红就会到达了单位。单位是八点钟上班。龚继红每天早晨六点钟准时从家中出发,一来是因为住处离单位比较远,二来是想躲避地铁乱哄哄,五味杂陈的早高峰。
 
  “都市的地铁啊。”龚继红喟叹着进入地铁站台,总是在靠近站台的立柱旁边等车。站台屏蔽门的青花瓷图案,藻井形状的白色吊顶,一曲一折,青白两色,一派清淡丽质的古典元素。龚继红抚摸立柱的装饰残缺状墙砖,能听到历史深处传来宣王与李悝关于地铁的对话,李悝说了几句话转身离去了,宣王说的话依然在龚继红耳边萦绕,看见时厌恶,不见时想念。自从到研究院工作,十几年了,日居月诸,风雨无阻,革命人都是如此吧。龚继红一直这样调侃着也是鼓励着自己。
 
  走出家门,进入地铁站,还有一段较长的距离,需要坐三站公交车,步行则需要二十几分钟。上班时,龚继红乘坐公交车,下班回来,龚继红就会选择步行,一边走路锻炼,一边观赏风景。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制,路途是熟悉的,车辆是熟悉的,每天与他同时间同地点在公交车站和地铁站等车的人们,也是熟悉的。其中有一个人引起了龚继红的格外关注,因为第一次见到这个人,龚继红就认定此人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公务员。这个人身量瘦高,衣着守成,面孔冷峻,手里提着一个长长的灰色布袋,里面一定装着钱包,手机,还有工作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呢。龚继红每天看到他,都会禁不住猜想,无法不知不觉地抛开。这种猜想甚至成为催促龚继红每天上班的一个涓埃之微又不可小觑的动力。如果有一天没有见到他,龚继红便想,他是出差了,还是患病了。又想,自己为什么要想他呢,他也这么看自己,想自己吗。两个陌生人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或者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就是一个世界的两只眼睛,有时候两只眼同时睁开着,有时候一只眼睁开时,另一只眼就闭目养神了。
 
  因为是在公交车站的日隰寺站相遇,龚继红便将此人称作“日隰寺人”。每次见到他,龚继红顺着“日隰寺人”的眼神看上去,都是看到公路般的视域布满了问号。
 
  这天早晨,在公交车站,龚继红没有见到“日隰寺人”,

  心里的一丝疑虑和惆怅开始跟随他漂荡。他先去国家图书馆归还借阅的书籍,上个月,他去国家图书馆古籍部的朋友那里,借了两册繁体竖排版的潜夫论笺校正,朋友再三提及这类书籍通常不外借,务必按期归还。如此一来,到达单位的时间就比往常迟到了一些,不过,他已经向研究院的分管领导事先做了报告。龚继红从公文包里取出办公室的钥匙,还未插入门锁,就听到里面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振铃声响了起来。电话铃声响到第三波的时候,龚继红已经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电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话机的时间框。
 
  时间显示是八时十五分。
 
  “我是龚继红,你好。”对方应该是在问“你是龚书记吗。”龚继红是这个从事佛学研究的研究院的机关党委常务副书记,纪委书记,人事办公室主任,研究院隶属于联络部领导,是联络部的系统单位,龚继红的职务为司局级干部,按照管理权限,司局级干部由联络部干部局管理,选拔任用工作也都是由联络部干部局组织实施。
 
  “你好,林组长,有什么指示。”虽然对方看不到接听电话者的表情,龚继红还是站起身来,肃立不动。打来电话的是中央纪委驻联络部纪检组副组长林向东,正局级干部。建国以来,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就在建设国家,为民众创造美好生活的同时,不遗余力地同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做斗争。这种斗争几乎是同政权政党与生俱来。多少年来,过去的百姓们和现在的百姓们,随机采访一个人,无一不能信手拈来几个,十几个,几十个祸国殃民的名字。又过了多少年,这些名字换作了其它的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名字,这些名字祸国殃民的广度和深度超过了以往那些名字的几倍,十几倍,几十倍,专家们为了方便研究,把这种广度和深度的比值称为“腐败率”,年复一年,腐败率按几何级数增长,腐败率的提升之快,程度之烈,民众之愤,促使国家高层不断推出计算机杀毒软件一样的升级版,标本兼治地向腐败率宣战。行使国家最高检查监督权力的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向全部党和国家机关派驻纪检组,就是二十一世纪版的最新升级杀毒软件。纪检组是中央纪委的派出机构,纪检组组长是副部长级,等同于联络部的副部长,但职权职责与副部长不可同日而语。中央纪委领导一再强调,派驻纪检组是中国特色遏制腐败的创新版,派就是有派的权威,中央纪委派下来的,自然不可小觑。驻就是有驻的优势,驻守这儿工作食宿,人员管理权限却是属于中央纪委,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纪检组就是过墙梯,日日夜夜驻扎墙垣巡风暸哨,孰能安之若素。龚继红保持着立正的姿势接听林组长的电话,从他手持电话紧贴耳边的姿态看,林组长的讲话应该是波澜不惊,但是还是让龚继红惊出一身冷汗。龚继红的血压偏高,属于高血压中的中度血压高值,他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空腹吃一粒治疗高血压的片剂“络活喜”,中度高血压使他的脸色呈现浅浅的潮红,激动起来,能够感觉到潮红在脸上跳动,现在,接听着林组长的电话,龚继红感到脸上的潮红似乎跳动了起来。“好,林组长,明天早上八点钟,准时到达你的办公室。”换成其他的人,这时对林组长说话,一定是用“您”的尊称。龚继红不这样认为,他觉得“您”是都市老油子的惯用语,总是有一种冷峻的亲切感和隐隐约约的距离感,他坚持用“你”,“你”很亲近,很随和,没有距离感,党内正常的政治生活应该是这样的,领导和下属没有距离,年长同志和年轻同志没有距离。研究院的党组成员兼办公室主任裘仁戈听到后又加了一句,“男同志和女同志没有距离。”旁边的医院院长皇甫埃立时发出“嘶嘶”的笑声,这是长期服用阿普唑仑的效果,表明他听明白了裘仁戈不那么庄重的话语里的庄重成份。龚继红放好电话听筒,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八点二十分。短短的五分钟时间的电话,让龚继红内心生出一种黄钟大吕的惊悸。他惊讶自己居然在这个时候联想到这个短句,黄钟大吕的谐音都对应了电话里所提到的名字。一种白刃格斗的预感顿时占领龚继红的头脑,暴风雨要来了。
 
  龚继红又在电话机前站了一会儿,听听办公室外面,静悄悄地,像是他曾经看到的,环绕悬崖无边无际的,平滑而又深不可测的紫黑色海面,平滑紫黑得令人毛骨悚然。龚继红确信没有人探听他打电话时,这才坐到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头靠住椅子的头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稍稍地平静一会儿。龚继红的办公室很简陋,原来是一间老干部活动室,用木版隔出两间房屋,每一间房屋大约十六平方米。其中一间成为龚继红的办公室,另外一间充作人事处的人事档案和组织人事工作资料室。凡是到过龚继红办公室的人,无一不发出过意不去的慨叹。后来,中央巡视组的同志和驻部纪检组的同志也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无论他们怎样在心里评价龚继红,见到办公室场景的神情却是约定好似的一致,都会不由自主地说,“老龚真是不容易呀。”因为使用木版隔开的房间没有隔音效果,隔墙有耳,因此,龚继红与人谈话或打电话时便会格外小心,特别是关乎上级领导交办任务又有保密要求时会更加谨慎,已然形成了职业的习惯。龚继红将头靠在办公椅的头枕上,闭着眼睛,又看到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日隰寺人”,瘦高个子,衣着保守,面孔冷峻,提着一个长长的灰色布袋,里面一定装着钱包,手机,还有工作证,还有一串香蕉果实一般弯曲的问号。随后,他又通过电话机,看到了坐在电话那一端的林组长,纪检组入驻联络部后,龚继红去联络部和纪检组开会,见过林组长几次,他个子不高,面部柔和,一双眯缝的眼睛高度聚焦,像是要洞穿受视者的魂灵。看着看着,龚继红的视点逐渐凝聚起来,肌体深处激起久违的震颤,是三十年前热血军人奔赴南疆为祖国浴血奋战的震颤。

  龚继红体验着与接听林组长电话时完全不同的心理风暴。
 
  距离第二天八点钟还有将近二十四个小时。龚继红从林组长电话里接受的任务是纪委书记的职责,他还担任研究院机关党委常务副书记和人事办公室主任,要干的工作如果写在一块布匹上,能遮住半个天空。党的工作是轮子的轴心,纪检工作,人事工作是这个轮子上的辐条。做这些工作,自由一定受到限制。龚继红是个具有诗人情怀的性情中人,他的经历与他的性情都是在冲破限制中成长的。龚继红五岁零十个月时,早早进入公信路第一小学上学,因为比别的学生年龄小,很喜欢他的班主任甄老师便处处照顾他,那时候他就用幼稚的童声对甄老师说,“我不需要照顾。”这使作为女性的甄老师十分震惊,她私下里对老成持重的老校长说,“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老校长对甄老师的评议不置可否,拿出一把精致的牛角梳,说,“实验小学校长捎来的,犀牛角梳子,温润而不挂发,袪屑护发,安神健脑,送给你。”老校长做了一辈子教育工作,深知文字如刀如花,一个字可以捧人,一个字也可以杀人,老校长不想因为对一个学生的评价而对其它学生产生影响,他相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即便是秋日里零落的一片枯叶,也有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用意。上初中时,学校响应上级号召,效仿部队作风,开展官教兵,兵教官,兵教兵活动。数学老师姓董,脑袋后面长着一个鼓鼓的肉疙瘩,天性爱挑剔的女同学,就在背后称呼他是“董疙瘩”,董老师经常让学生上台演算数学习题,叫到龚继红时,龚继红走上台来,没有书写演算过程,直接把演算结果写在了等于符号的后面。董老师盯着黑板看了看,转过身对同学们说,“你们没有龚继红的聪明,还是要按照演算步骤来解题。”一个星期后,董老师让龚继红登台给学生上数学课。龚继红对董老师说,“我不用你的教案,我自己写。”董老师盯着着龚继红,看了有一分钟。董老师是个为数学而生的老师,朝思暮想在数学研究上有所作为,除了教学,他还订阅了当时很少见的数学研究刊物,除了教学,剩下的时间就是闷头在屋里研究演算,但终究没有提出一个猜想或解开一个猜想,因此他对龚继红小小少年说出的话大为诧异,似乎受到震撼。董老师活到八十二岁,没有迈过八十三岁的“命坎”,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是始终没有忘记让他受到震撼的那一分钟。“数学使他长寿。”那一年,在与同学的通话中知道董老师最后的情况后,龚继红对同学说出未经数学演算的结论。后来,龚继红上山下乡当知青,参军入伍,穿着军装参加高考,走进大学教堂,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培养他一生成长的军队。直到一九八0年代中期,祖国南疆燃起自卫反击战的炮火,中国军人拷问灵魂最严峻的时刻。二十五岁的龚继红从北方军区的部队调到中原军区的部队,本来是要调到驻守东山脚下的师团,但是军政委看到龚继红的简历,得知龚继红已经出版了两本著作时,军政委改变了调令,龚继红来到军宣传处报道,担任宣传处副连职宣传干事。有一次,军政委要到部队基层调研,军政委的秘书患重感冒无法随行,军政委便点名让龚继红参加调研。秘书姓汪,他把龚继红找来,一边输液一边对龚继红说,“首长很看重你,你要表现好一点。”龚继红点点头,郄秘书的话好意深重,但他不太喜欢“表现”这个词,认为多少有一点虚构。他一直认为,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一定是他内心深处的胚珠受精后自然的流淌,大可不必去刻意表现。经过一段时间工作以里和工作之外的接触,他对军政委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军政委是江南人,是一九三0年代末期参加新四军队伍的老革命,政治意志坚定,同时又保持着不断进取的创新品质,这在一九八0年代初期,中期,是十分鲜见和难得的。军政委喜欢和年轻军官们交流,问他们想什么事,看什么书,对部队建设有什么见解。年轻军官们对军政委评价不一,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都说军政委没有一点儿当官的官架子。“比年轻人的思想还要年轻,同时又没有年轻人的简单和偏激。”龚继红这样想,在心里把军政委当作了自己的榜样。军政委特别喜欢读书,每天处理完军政事务后,必须要读上几个小时的书,深夜一点钟左右才去卧室休息。军政委各种书籍通读,所以喜欢已经出版了两本书的龚继红。龚继红听到军政委的爱人王阿姨说过,军政委小时候家里很穷,买不起书,上不起学,军政委就帮着乡学老师做些出力气的零活,能让老师允许他旁听。有一天,老师的住宅突然失火,老师急得手拽长衫但是又不敢上前,急火攻心地喊了两声“我的书,书啊,”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军政委恰好出去打零工路过这里,看到火头儿正猛,他上前大喊了一声,“老师躲开。”端起地上的一盆水浇到身上,一头冲进火屋,和随后冲进屋的几个乡党一起,抱起老师的书籍和铺盖跑出火屋。老师疾步上前,两手哆哆嗦嗦地抓着长衫,急促地扑打军政委衣服上迸溅的火星,军政委的头发已经被烧焦,蜷缩在红肿的头皮,脸颊被灼伤,鼓起一片血泡,浑身散发着烤糊的气味。军政委抱着书有气无力地说,“老师,书都在这里。”老师哽咽着说不出话,把军政委抱在怀里久久没有撒手,最后说,“孩子,这些书是你的了。”龚继红听着,不知是创作还是真实,有一种撕心裂肺的震撼却是真实的。他再见到军政委时,开始感觉自己与军政委的差距已经不仅仅是职务了。在去基层部队调研的路上,军政委谈到部队存在的问题,想着这一次下去深入了解一下情况,提出一些有针对性和前瞻性的改进措施。说到一种以弱示人,捞着格外恩惠的现象时,龚继红贸然地插了一句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军政委就说,这句俗话形容得恰当,反映了一种思想倾向。在东山脚下驻军步兵师召开的团以上干部会议上,军政委讲到那种思想倾向时,就说既要让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要让不哭的孩子有奶吃。听到军政委这样讲,龚继红立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军政委还要提升,而且时间不会太久。军政委具有强烈的人文情怀,喜欢写理论文章,写诗歌,写杂文和随笔。最有名的自由体诗歌是《指导员的称呼美》,这首诗在解放军报发表后,在全军引起很大反响,甚至成为部队所有连队政治指导员的座右铭。龚继红到连队任政治指导员,就是应了军政委的安排和这首诗的召唤。龚继红还记得军政委写过一篇随笔,发表在解放军报的第一版,题目是“洗耳与洗心”,意思是对待别人的正确意见,不仅要洗耳恭听,更要虚心接受,才能不断进步。龚继红读了随笔,更加坚定了看法,军政委很快就会得到提拔,理应得到提拔。跟着军政委下部队调研回来,军政委安排让龚继红给野战部队师以上干部和军机关干部讲一堂《孙子兵法》课。龚继红认真准备了几天,到开讲时,面对台下几乎没有比自己职务低的首长和战友,特别是看到坐在前排的军长,政委,副军长,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等军首长端正的坐姿,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再看看军政委,一言不发地微笑地看着台上的他,龚继红身心里就有了喻世明言理直气壮,不怕甚的自信。他开始讲课,第一部分,孙子兵法里的几个关系,战争与经济的关系,战争与人民的关系,计谋与实力的关系,战争与和平的关系,讲到兵法论述君臣,君将关系的一段话时,龚继红灵光一闪地说,用现在的话来表述,就是要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听课的首长和战友顿时发出一片会心的笑声。讲课结束后,龚继红担心地问军政委,“课讲得不好,还请政委批评。”,军政委一挥手,大声说“讲得很好。”军长也在旁边说,“小龚讲得不借,不愧是大学生。”那时大学生很少,留在部队的大学生更少,军长的这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龚继红听了心里热热乎乎了很多天。那些天里,龚继红发现周围熟悉的军官看他的眼神都不熟悉了。多年以后,龚继红的同学告诉他,在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大型文学刊物《中国作家》上,看到军政委的日记体长篇纪实文学《军政委的日记》,上面多次提到龚继红的名字,还用了一大段篇幅,记录了龚继红讲《孙子兵法》课的情景,龚继红眼前于是闪烁军政委坚定干练的身影,“他才是老师。”龚继红想着经历中不多的最重要的一次老师体验,对自己说。
 
  龚继红的预感得到了验证,军政委果然提拔了。部队接到参战命令前的夏天,骄阳似火,所有的鸟儿都因炎热而昏晕,隐藏在阴凉的林中,就有一种声音在新鲜的草地和周围的树篱上飘荡,内行的人马上听出那是蝈蝈的乐章。总政治部主任来部队视察,几次谈话和调研后,发现了军政委的才干。后来传出总政治部主任对军政委的一句评价:这是个难得的人才。真伪无人考证,事实是军政委升任为总政治部主任助理,主任助理其实就是副主任的预演,相当于大军区正职。军里上下很多人都说,从正军职破格提升到大区正职,军里可是放了一颗卫星。龚继红听了也不接话,就是跟着一笑。他知道这颗卫星发射之路的艰辛,只要一听到这样的议论,龚继红的脑海马上就翱翔出四个字,筚路蓝缕。龚继红被派到距军部十公里远的七连担任政治指导员。军政委上任之前同他谈了一次话,让他去连队锻炼。军政委说,“你当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知青算是受过一点磨炼。你上过大学中文系,算是一个文人。但是,你在部队还没有真正的体验。当兵不在野战军不算真正的兵,当军官没担任过连长指导员不算真正的军官。在军机关得不到真正的锻炼,一定要到连队干上一段时间。基层是一个人成长的基础和土壤,从基层成长起来,才有底气,才有力量。古今中外都是这个道理。国外没有基层这个词汇,但有底层这个概念,看看那些杰出的人物,都有一段甚至一长段不同底层的奋斗经历,最终才成就他们的事业。高尔基的在人间你肯定读过,没有那个活生生的人间,就没有高尔基的文学人间。还有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没有和海和鱼贴胸贴背的融化,就没有那部痛苦幸福与共的世界名著。还有我们这个党,我们这支军队,读读党史军史,你会体会更深。把支部建在连上,就是讲的基层,听上去很简单很轻松的一句话,却是用多少基层的血和底层的泪换来的。要把它拿去,也要用同等的血和泪来换取。人的高低其实就是基层的厚薄。基层站稳了,筑牢了,你的人生才能尽可能地高。”龚继红听着军政委的话,就想到革命导师说的革命者的成长不是天生的而是需要灌输。军政委讲了这些,没有一个字说到他自己,又是每一个字都在说着他自己,他就是从战争年代的血与火的基层成长起来的,当过指导员,担任过团政委,作为军队政治工作的高级将领,这是两个至关重要的岗位,一个能使你接地线和战士心贴心,一个能使你接天线从最初的宏观把握全局。军政委谈完话,很正式地和龚继红握握手,龚继红端端正正地向军政委行军礼。回到办公室,龚继红一头扎到办公桌上,把军政委的谈话一字不漏地记到日记本上。宣传处陆处长进来几回,看见龚继红一个姿势不变地低着头书写,再一次进来忍不住地问道,“龚干事,五九八团的经验总结材料写完了吗。”龚继红这才抬起头,站起身对陆处长说,“初稿已经写好了,张干事正在修改。”张干事是宣传处副团职干事,宣传处是正团级规格,副处长空缺,张干事是宣传处唯一的副团职干事,担任副处长顺理成章。但是其它干事们私下议论张干事不愿意担任宣传处副处长,而是想去部队基层担任团政委。陆处长的目光转向坐在另一张桌前的张干事,问,“改得如何。”张干事说,“龚干事写的经验总结材料基础很好,毕竟是中文系的高材生,熟悉情况上手很快,稍微改一改就请处长最后审定。”张干事把陆处长的姓省略了,这是军营规矩,没有职务的参谋干事们之间相互称呼要带姓氏,有职务者当面称呼不能带姓氏,只是称呼职务,背靠背时就要加上姓氏了。陆处长满意地转过身看了龚继红一眼,踅回自己办公室去了。这天下午下班时,龚继红遇见郄秘书,郄秘书问他,“政委找你谈话了。”龚继红说,“是。”郄秘书就说,“知道什么意思吗。”龚继红回答,“让我下去锻炼。”郄秘书又问,“以后呢。”龚继红说,“不知道。”郄秘书就神秘地靠近龚继红说,“政委是想让你以后接我的班。政委非正式地问过我的看法,我非常赞成。我对政委说,这个秘书选得好。”龚继红惴惴不安地说,“谢谢郄秘书。但是,我还不知道指导员能不能干好呢。”郄秘书拍拍龚继红的肩膀说,“没问题,你很聪明,又很踏实,肯定能干好。你一来,我就观察你了,一个好人。”又说,“我继续干着,你一来我就让位挪窝。”后来,军政委说过的话龚继红始终记着,郄秘书说的事情已经随风而去。生活大剧里的人物和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发生着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军政委八十五岁时去世了,王阿姨说,“老周只有光荣,没有遗憾。”龚继红说,“政委没有遗憾,只有光荣。”郄秘书后来也成为政委,军种的副政委,授予中将军衔,六十三岁时退休,居住在南海临港城市的一所海景房里,闲聊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他说要写一点回忆录之类的文字。”有人告诉龚继红。“他不做官了,能写什么呢。”那人又迷惘地说。
 
  在去七连任职的路上,龚继红把《指导员的称呼美》在心里背诵了一遍。这是诗,也是职务和职责的政治遵循。他还没有来得及深入开展实践,部队参加南疆自卫反击战的命令就下达了。团里召集连以上干部开会宣布参战命令时,龚继红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也太巧合太戏剧化了吧。接下来连队进入备战状态,龚继红忙着进行战前教育,关于他的传言也多了起来。连长老彭性格厚道,表现形式却是阴阳怪气。一天晚上开完支部会,指导员是支部书记,连长是副书记,副书记就问,“听说你要回军宣传处了。”龚继红顿时警觉起来,“谁说的。”老彭斜了一眼说,“传言,不过也正常。你是干部子弟,大学生,本来就是下来镀金的,回去也无可非议。以后当了官别忘了我们就行了。”说完,似乎意犹未尽,又说,“苟富贵,勿相忘哟。”这回说完了,老彭就回屋睡觉了。龚继红却是一夜无眠。过了几日,省政府慰问团来部队驻地慰问即将出征的铁血将士,慰问团团长是龚继红的父亲,新任军政委同龚继红的父亲谈到龚继红的事情,做父亲的毫不犹豫地表态,“不准调回。”慰问演出开始时,做父亲的专门把龚继红叫到礼堂,站到新任的军政委面前,语气坚定地说,“我同政委讲了,战斗一天不结束,你就一天也不能离开连队。”龚继红看着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庄重地敬了一个礼,又看着新任的军政委,也没说话,同样庄重地敬礼,然后走出礼堂赶回连队。多少年以后,父亲早已去世后,龚继红想了很多,父亲的这一生,不像母亲那样慈祥,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他。母亲病重时,躺在病床上,像是预见到正果一样,艰难又虚弱地对龚继红说,“以后没人照顾你了。”龚继红顿时泪流满面,转身疾步走出病房,他害怕母亲看到他的泪水。父亲疼爱子女,是那种带着原则,信念和一点点古板的爱,很多时候龚继红觉着父亲耽误了他,错过了很多施展才华的机遇,令他不满和不解,甚至有些怨望。但那个站在父亲面前和新任军政委面前的时刻,却是永远像刀砍斧斫一样刻入他的魂魄,他为父亲骄傲,也为自己骄傲,而那些不满和怨望,多年以后,他对吴大师讲起时,已经作礼而云,浓缩成了对父亲母亲萦绕永远的怀念。
 
  “你过去是个战士,现在是个战士,将来还是个战士。”龚继红时常这样念叨,尽管已经转业离开部队,还是不时这样念叨,如同与研究院一样同属联络部领导的佛学院的吴大师每天念经一样。吴大师不姓吴,是内蒙古一个寺庙的主持,有一个和别的寺庙主持一样的较长的法名。吴大师所在的寺庙是严格按照十方丛林制度管理的,吴大师还担任学院的教务长。龚继红通过佛学院的院长结识了吴大师,吴大师说龚继红有佛相,龚继红就说,“在为人民服务和普度众生上,党和佛教是一致的。”吴大师表示赞同。两个人聊了一时后,吴大师说,“龚书记如有闲暇,可读读楞严经。”“是首楞严经吗。”龚继红问。吴大师说,“是同一部书,也叫开智慧的楞严,主要是释佛对阿难尊者讲的,也就是对见识广者讲的,很适合面对诸多生存诱惑的现代人读。经卷可能长了些,但细致开示,透彻易懂,而且文字精妙,你是政文相通的人,肯定喜欢。” 吴大师退休后,回到了内蒙古他的寺庙。吴大师送给龚继红一个念经用的计数器,不是为了读楞严经,吴大师说,“你喜欢的任何名言,念一次就计一次数。”以后,龚继红每念叨一次“你过去是一个战士,现在是一个战士,将来还是一个战士。”就按下计数器计一次数,时间长了,龚继红就忘了自己已经转业,还觉着自己是一个战士,就真的还是一个战士了。每一株生活的树木,都会生出应该生出的果实。所有的经历都对龚继红说,自然的人是自由的,政治的人和社会的人是相对自由或者不自由的。说“戴着镣铐跳舞”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乃尔。每天面对着机关党建,纪检,人事繁杂的事务,龚继红的个人爱好将因此减低很多,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在乎,即使有了解他的朋友对他说你的创作已经荒废了,这也没使他感到不安。“我能应付自如,能适应所有的工作。当舞蹈家越早越好,当作家越晚越好。自己当然当不了舞蹈家,也当不了作家,舞文弄墨,自娱自乐吧。”他想。繁杂的任务和工作中遇到困难从没有吓倒他,相反,倒是吸引了他。对于这点他甚至总结了自己的一套理论,他认为,一个人应该经常体验工作中的困难,最好能适度地换换岗位,探索一些自己不熟悉的工作,让自己的能力与从事的工作要求有一点不适应和不相称,这样自己就能有再学习再努力再加把劲的必要性和紧迫感,就不会变得性情懒惰,筋骨松垮。当然,楞严经也要读一读,在与宗教有关的研究院工作,不熟悉宗教就没有朋友,就没有发言权。新中国的开国领袖一直赞成执政党人研究各种宗教的经典,他的理由是,这是个群众问题。
 
  龚继红准备去一楼的卫生室测量血压,拉开办公室的门,惊异地发现机关党委副巡视员郝学忠站在门前,右手掌心搓弄着两个乌黑油亮的健身核桃,他的嘴跟着开门发出的“吱呀”声,条件反射似地叫了一声,“书记。”一瞬间,龚继红怀疑郝学忠是否早已站在门前探听屋里的动静。他没有让这种怀疑表露出来,亲热地招呼道,“来,学忠同志,请坐。”办公室里有两张单人沙发,没有摆放在一起,一张摆放在办公桌里面一侧,一张摆放在办公桌外面一侧,郝学忠右手搓弄着健身核桃,抬起左手熟稔地卡住头部左侧的分发线,先左后右地理了理头发。郝学忠保留着中年公职人员通行的偏分发型,龚继红正好相反,剪得像刚入伍新兵一样的短头发总是那么引人注意。郝学忠坐到外面一侧的沙发上,笑着说,“书记,老一套,早请示,晚汇报,没有什么事情吧。”龚继红站在沙发前,说,“没有什么事情。”心想,“倒是有一份文字材料需要撰写,可是你早就说了,文字工作是你的弱项。”郝学忠和龚继红是同年出生的人,年龄比龚继红大两个月零八天,五十六岁了,郝学忠身高一米七十三公分,比龚继红的身长高出五公分,他长着一张马脸,宽肩膀,直腰板,头发灰白,脸上的皮肤已经显现出枯树皮粗糙的纹理和阴阳,宽绰的嘴巴说明他善长演讲,更加说明他容易口无遮拦,实际上郝学忠自我评价也是“能说会道胜过实际操作”。“这棵树皮粗糙的大树有一点松树的风格。”龚继红认为,这是同郝学忠较长一段时间共事后形成的认为。龚继红和郝学忠的职级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郝学忠没有职务。郝学忠是联络部派下来的干部,来研究院之前,是联络部机关党委宣传处处长。国家部委下派干部的做法,通常是提拔式下派,郝学忠却是一个例外,职务不动,平级下派到研究院,担任人事处长,中间做过一段研究院党组书记的秘书,这次异常的调动赋予研究院善长研究的人员极大的负面想像空间,乃至几年过去,郝学忠的职务始终原地不动。龚继红机关党委任职后的第三年,郝学忠才提拔为非领导职务的副巡视员。在联络部干部局同意启动副巡视员推荐工作后,龚继红以人事工作负责人的个人名义向干部局推荐郝学忠,并在自己认为适宜的场合,开会呀,与人商谈工作呀,涵蓄策略地,有选择性地向具有投票资格的人员宣传郝学忠的人品和业绩,“郝学忠同志从联络部不动职务地平调到研究院工作,这在联络部的历史上也是罕见的这充分说明郝学忠同志的党性强,组织观念强,不计个人得失。郝学忠同志调到研究院以后,工作任劳任怨,中间过几个岗位的锻炼,任职时间和年龄也足够长,足够大,为了研究院事业的发展,还请同志们站在讲政治,讲大局,讲规矩的高度,对他多多爱护关照。”郝学忠列入考察人选后,举报信像几片雪片似地从研究院飞往联络部,又从联络部飞往研究院,飞回研究院的举报信附上了干部局要求调查回复的函件。郝学忠的罪状一共有两条,一条是玩政,上班时间几乎都在电脑上玩游戏。另一条是懒政,“这个老郝,上午练习书法,中午第一个去食堂吃饭,叼着牙签,边剔牙边咂摸滋味地回到办公室,凑上四个人打牌‘斗地主’,之后浅浅地睡一觉,下午四点钟准时就回家了。研究院养了很多不作为的人,郝学忠首当其冲。”龚继红充当了回复联络部干部局函索情况的执笔人,那时,还没有明确用信件的方法进行查询称为函询,一年后,函询已经成为纪检部门常用的一种问题线索处置方式。龚继红先后写了四封关于郝学忠举报问题的调查回复件,经党组会审定,党组书记签字后,及时无误地向联络部干部局做出反馈汇报。而这一切举动,郝学忠都是一无所知,就是说在选拔任用的提名阶段,酝酿阶段,推荐考察阶段,直至联络部的任命张贴在办公楼门厅告示版上,进行不少于五个工作日的公示,之后正式任命,在郝学忠由正处级干部提拔为副局级干部的一系列流程中,龚继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对郝学忠透露一丝信息,像瓶口塞紧了一般。龚继红这样做的缘由是出于组织人事工作的守口如瓶,防意如城,也是出于汉宣帝时已经位列三公的张安世的举贤达能,岂有私谢。龚继红曾经向联络部干部局已经退休的老局长敷陈自己的观点,“向组织推荐干部,是为了党和国家事业的需要,怎么能接受你跑过来感谢我或某个人呢。你得到了提拔,应该感谢的是组织,而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如果我今天接受你的感谢,明天接受他的感谢,久而久之,这个帮派,那个团伙,岂不就悄然生成。还有,要在这个‘还有’下面加一道下划线,你接受了别人的私谢,等于把自己当成了‘组织’的‘化身’,等于和‘组织’分庭抗礼。在新时代,最高的选人用人权是‘组织’,无论什么人,无论多高的职务,最高的职务,都不能和‘组织’划等号。对吗,老领导。”“没有一个错别字。”老局长揉揉眼睛和眼睛下面悬挂的眼袋,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张安世也有这样的记载,有人跑到张安世那里絮叨,拿着一堆荣誉证书和一叠体检报告,对张安世说,看到了吧,贡献也有了,身体也垮了,就是看不到提拔,组织在哪里,春天在哪里。张安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你的功劳和苦劳,组织的心里都明白,我们出来为百姓做官的,哪能自己处处说长道短的。但是,没多久,这个人居然真的提拔了。您说,龚书记,被提拔的人最感谢的是谁,最怨恨的又是谁。”“管吏莫如张安世啊。”龚继红感喟。间或有被提拔的干部顺口顺手地谢忱,还是没能发狠地绝弗复为通。在龚继红眼里,副巡视员品质很好,让他拿一瓶酸奶,他会捎带一片面包过来。他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懒得写字,除了练习书法写毛笔字,除了动嘴说话,其它都不愿意动,更不愿意写公文。对此龚继红从没有责怪,人有长短,不一而论,毕竟自己是做文字工作的,知道写文字材料的艰苦,因此也从未难为过郝学忠,偶而还会代替郝学忠起草文书。郝学忠会说,“惭愧呀,书记,本末倒置了。”龚继红就说,“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嘴脸吧。”两个人在工作中合作得很愉快。“那几封告状信怎么处理呀。”郝学忠右手掌心搓动着核桃问。郝学忠说的几封告状信,是前几天机关纪委陆续收到的,龚继红已经看过,对郝学忠说,“就按驻部纪检组的要求办,你带个人找他们谈话,做纪录,按手印,这些规定的程序不要漏掉。”郝学忠有些受窘又有些怨艾地说,“这下子可把人都得罪光了,天天见面打招呼,突然变成了面对面的问讯,还真有点拉不下脸来。”龚继红说,“不拉也得拉呀,干什么吆喝什么,咱们板不起包拯的铁面,板个树皮面总可以吧。纪检工作本来就是得罪人的差事,纪检战士注定就是开顶风船的艄公,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退休了再去找一只油锅烹炒炸袪邪吧。”“纪检人都是开顶风船的角色。”郝学忠苦笑着说,“不用板了,本人原本就是树皮面。好吧,明天我就带一个纪检委员找他们谈话。”龚继红看着郝学忠,想着是否把林组长来电话的情况告诉他,又想想,终究没开口,林组长在电话里专门有交待,电话里说的内容不能对任何人透露。
 
  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振铃声响了,龚继红拿起电话,是人事处长李敏打来的。女处长在电话里问,“您在呀。”龚继红就说,“在,早来了,你过来吧。”李敏的办公室在同一楼层拐角的另一端,听着一阵半高跟鞋“登登登”的响声,李敏已从龚继红办公室敞着的门口走进来,“郝局也在啊。”李敏向郝学忠打招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机关的称呼变得简洁了,局长就称呼“局”,处长就称呼“处”,免去了“长”,不带“长”的局级和处级也称呼“局”和“处”,不但节约,还避免了不带“长”者的尴尬。“龚主任,有几件事下午一起商量一下吧。”龚继红是人事办公室主任,人事处属于他分管,所以研究院的人员遇见龚继红,有的人称呼龚书记,也有人称呼龚主任。“有什么新鲜事吗。”龚继红看着眼前的人事处女处长,四十二岁,身高一米六十公分左右,长得很富态,胖乎乎的圆脸上五官清秀,透露着女性的干练和抗干扰的柔韧。“柔韧的近义词是执拗。”龚继红欣赏大于惋惜地想。李敏调入研究院工作之前,是西四省一个基层派出所的警察,因丈夫在都市工作,随之也调来都市工作。警察的性格简单鲜明,待人接物有着“一根筋”的脾性。“一根筋”脾性的人物,立场不妥协,方法不知变通,不妥协是独立思考后的无欲无求,不知变通是坚守自己认为高尚的道德观念。李敏将无欲无求和坚守的观念融入人事工作,坚持原则,泾渭分明,事情便是常常落到这样的收场,赞许的声音有多少个,非议的议论就同样了有多少个,或许更多。“司空见惯了。”李敏对提醒她的好心人说。“人是社会的灵动体,所以人事工作也要有灵活性。”龚继红同李敏探讨干部人事工作的原则性与灵活性,李敏就说,“龚主任,您干脆直接批评我没有灵活性得了。我也知道,我做事死板,不明不白地就把人得罪了。但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呐,说我做事死板,无非就是说没有满足一些人的欲望呗,我做事规规矩矩,这是对党组负责,对单位负责,也是对当事人本人负责,真出了问题,那是害人害己害党组,谁也逃脱不了。”龚继红听着,心中更加坚定了对李敏的认识和支持,灵活性欠缺,得罪人,难道不是坚持原则的副产品吗。一个合格的组织人事干部,灵活性可以调节,原则性不能丧失。人品不端,办事不公,拉帮结伙,“这样的人坚决不能在我的任期内做人事工作。”龚继红划出了一条警戒线。“新鲜事总是有的。”李敏打开手里的公文夹说。郝学忠站起身,说道,“你们谈工作吧,人事工作都是有密级的,不该我听的我回避,给李处让座。”郝学忠朝着李敏咧一咧宽绰的嘴巴,右手掌搓动着健身球走出门。李敏坐到还带有郝学忠体温的单人沙发上,说,“向您汇报几件事情。一个是博物馆赵仪涵的都市户口解决了,博物馆馆长让人事处抓紧给她办理招录的事情,听说赵仪涵是上一任党组书记的上一任党组书记成辛的老婆的外甥女,您知道吗,龚书记。”龚继红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同样的问话,他也曾经对尤明问起,“您知道吗,尤书记。”尤明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斜视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那些拘泥小节,过于讲公道的人,是注定要被不懂人情的人压倒的。”龚继红对研究院领导班子每一个成员的亲属关系都非常清楚,因为他听他的前任者讲过几次,知道了一些细枝末节,包括他不想知道的事情,他的前任者也对他讲了。这些事情对他判断他们每一个人的立场,观点,方法和动机带来了帮助。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用借助帮助得出的结论来影响李敏的端庄态度和敬业心理。“另一个,是历史研究所的古力没有经过研究院领导研究同意,报考在职博士生的事情。”李敏没有追问,接着说,“我对他说这是先斩后奏,不符合规定,他就不高兴了,直嚷嚷说写了报告,所长同意了。” 龚继红问,“你看到报告了吗。”李敏说,“看了,报告上只有文彰所长的签字,同意报考。没有写请研究院领导批示。科研人员申请在职深造的事情很多,审批也不复杂,但是要经过党组会同意。可是古力说,过去研究院也有其它人报考,所长批准就可以了,不用经过研究院党组会同意。”龚继红眉头一皱,说,“李敏,你和我想的应该一样吧,用过去和历史做标尺是冒险的,必须小心谨慎。人事无小事,一切都要上院党组会研究。”李敏赞同地说,“我当然是这样想的,所长同意就可以,那么上面还要设置党组干什么。龚主任,还有一件事呢。”李敏说着,从公文夹里抽出一张纸给龚继红,龚继红看了看,是出版社的职工王欣写给人事处的一份报告,要求从十几年前起重新计算她的工资,理由是她那时应该定性为公务员,而当时人事处的负责人把她列入了事业编制的技术人员,工资少了许多。“又是一个用历史的过去做标尺的。”龚继红说,“那就先去查一查过去的历史纪录吧,另外问一问当时的人事处周处长,把情况摸清楚再说。”李敏收起公文夹说,“好吧。那么,赵仪涵录取的事情怎么办呢。”“这个倒是不是历史的事情。”龚继红想,招录工作是在前年进行的,两年前的事情,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不仅是赵仪涵一个人,还有众多的命运相同者。“那就请示一下联络部干部局吧。”龚继红用征求的目光看着李敏,李敏说,“好吧。这样稳妥一些。”龚继红看了一下电话机上的时间框,已经是下午四时三十分,早已过了研究院的下班时间。他对李敏说,“早点回去吧,天天加班,你家先生该把你休了。”李敏一笑,说“一分钱也得不到的事情他才不干呢。”龚继红心里一动,是不是给她说一说林组长来电话的事情呢,又一想,还是先不说吧,虽然与人事工作有关,但是林组长的保密要求有言在先,还是等到明天从林组长那儿回来吧。
 
  龚继红简单地在单位食堂吃了一餐晚饭,一碗小米粥,几片烤馒头片,一碟高合油炒咸菜。龚继红不食荤腥,自认是非正统素食主义者,龚继红不食荤腥,自认是非正统素食主义者,因为北山地域的人们还是吃葱吃蒜。佛与道的五荤虽然各有所指,但是都有蒜和葱,荤字的部首从草,蒜,葱部首也从草,可见荤的正宗是有刺激味道的植物。吴大师推荐的首楞严经里就说,葱韭蒜等,臭秽不净,能碍圣道,亦碍人天。郝学忠曾经开玩笑地对他说,“吃素的都不是吃素的。龚书记又吃素又见人就笑,更不是吃素的信士。”“吃素的政治信士。”龚继红付之一笑。龚继红早先在省委研究室工作时,担任研究室政治研究处处长,省委车队的队长老康对他说,“龚处长,你是个好人,是个能人,但是你不能见人就笑。做官嘛,还是要有一点儿威严。我读的书不如你多,但是发现一个现象,”老康卖关子似地止住话语。龚继红还是笑着问道,“什么现象。”老康指了指龚继红的笑吟吟,说道,“看看,看看,龚处长,你真是一尊慈氏佛。这个现象很简单,不管是清官还是贪官,当官的脸都是板着的,你以后也要板着脸,不能见人就笑。这样才有做官的样子。”龚继红这会儿是真正地笑了,但是没有说话,心里想,“你读的书确实没有我多,包希仁就是见人就笑的,见了贪官才板着脸。”老康又说,“还有呢,龚处长,你也不能看谁都是好人,这也是当官的忌讳。你看办公厅的司主任,该笑的时候笑,该板着脸的时候板着脸,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才是当官的材料。”龚继红想,“都是好人不好吗,子瞻就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园乞儿,眼前无一个不好人。”老康还说着,“司主任后来开车出了交通事故被撞死了,那是另外的事了。”龚继红接着想,“不是另外的事,是一件事,是一件因头果尾完完整整的事。”
 
  冬天的时轮白日短,夜晚长,时间还不到下午六点钟,天就变黑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回想林组长的电话,龚继红依然出了一身冷汗。龚继红走出食堂,选择了从宿舍楼后面绕行而至办公楼的远道,权作散步地踱步而行。走到靠近司机班的老的小的司机们居住的两层楼前时,龚继红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定睛一看,见到已经退休的女性老干部邰胜南,正站在司机们用来冲洗车辆的自来水管水池前,开着水龙头,两腿叉开,腰身略弯,两只手一下一上倾斜地握着长柄拖把,起劲地冲刷洗涮拖把,“哗啦哗啦”的声响就是从水龙头里喷发出来的,从自来水的流速和响度来看来听,水龙头显然是被拧到了最大而不能更大处。可能是邰胜南涮洗拖把感觉累了,换了换两只手的上下位置,身子直起来一动,看到了龚继红。邰胜南停下冲洗拖把的动作,关上水龙头,向龚继红扬扬手,扯开嗓门,声音好象劈了似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好呀,龚大书记,吃了饭闲逛呢,老龚同志,热爱生活,很悠闲呀。”邰胜南的脖梗儿又短又粗,说一句话扭一下脖颈儿。“可是生活不热爱寡人呀,生活只是热爱你呀,什么时候像你一样退休了,就得以悠闲了。”龚继红说着十分动听的玩笑话,走上前来,端详着邰胜南,这是一个五十八岁,已经濒临老龄的妇女干部,她长着一张圆脸,身材不高偏胖,样子也苍老,一条褪色的头巾盖住她那头花白的头发,一双微肿的欲壑般难填的眼睛,周围都是细小的皱纹。邰胜南走路时习惯于挺着肚腹,一拱一拱地向前走,容易让人联想到四肢短,身体肥,口吻长的哺乳类。邰胜南退休前是办公室行政处正处级调研员,参照公务员管理序列。邰胜南退休时,执行的是旧有的干部退休规定,女性处级干部五十五周岁退休。就在邰胜南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还未办理退休手续时,国家出台了改革创新的退休政策,女性处级干部也同男性处级干部一样,延长至六十周岁办理退休手续。邰胜南闻风而动,一分钟也不耽误地推开人事处处长李敏办公室的门,劈着噪音说,“我的命怎么这样好呀,李处长,老邰的命实在是太好了,马上办理退休手续了,新政策来了,又可以多干五年了。李处长,退下来可是要减少许多钱的。这会儿好了。再干五年,工资还能往上长一长呢。”李敏听着邰胜南连珠炮似的火爆声,看着邰胜南如同体内注入了公鸡的血一样的笑逐颜开,先是扶着邰胜南坐到沙发上,端出一杯茶给她,犹豫地看了一会儿邰胜南,于心不忍地说,“邰处长,您没有仔细地看文件吧。”邰胜南一听,心里一阵怔忡,“我看得很仔细,女性处级干部延长至六十岁退休。”“注意实行新政策的时间了吗。”李敏拿过文件,翻到页面右下方折叠着小三角的一页,念道,“三月一日起实行,此前已经达到原规定退休年龄的按原规定执行。”邰胜南一把夺过李敏手中的文件,眼睛几乎贴到了文件上面。待到她抬起头来时,李敏发觉她额前散乱的白发又多了几撮,满面尘色,两鬓苍苍,肥䐛䐛的身子缩小了一圈儿。“看着精神不错呀。”龚继红看着邰胜南手里的拖把,“胜南老同志,你家的水龙头坏了吗,还是停水了,出来涮洗拖把,当心天冷冻出感冒来。”龚继红的话像一股刺骨的寒风,吹得邰胜南身子一哆嗦。她将拖把往水池子里一戳,一撂头巾,“老龚不愧是党委副书记,骂人不用脏字,吃人不吐骨头。我家里的水龙头好好的,也没有停水,我愿意在公用水池涮洗拖把,碍事了吗,碍眼了吗。”邰胜南的面色乍起惨白,连同耳尖都变了颜色,劈裂的声音带出幽怨,“我知道您龚书记看不起我,嫌弃我穷,嫌弃我贪图小便宜。我就是一个处级干部,还是虚职,非领导职务,没什么权力,我这点事情,和研究院的领导还有手里有实权的大小头头们比起来,简直是小,小什么,见,”邰胜南一时哽塞,难为情地用拇指贴紧中指,使劲打了一个榧子。龚继红一愣,心里想,这个被欲望吃肥的女人,在研究院干了二十四年行政服务工作,今后将要听从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吩咐呢。“小巫见大巫。”龚继红说。“没错,小巫见大巫。”邰胜南好象很委屈地感到很久没有人听她发泄了,积攒的话匣一股脑儿地全部倒了出来,“人家说研究院是大官大贪,中官中贪,小官小贪,大的,中的,小的好处,全都让他们拿去了,我这个官不入流的虚职正处级,简称虚处,只能在水池子里涮一涮拖把。老龚,您觉得这是丢人现眼,他们做的事情那才是丢人现眼。我不过是用点水,他们是捞水银。”龚继红忍俊不禁,他知道邰胜南想表达什么却是用错了词,“水银可不是银子,是汞,有毒。”邰胜南一蹾拖把,说,“好东西都有毒,银子有毒,官员有毒,前面的毒死了,后面的接着上,我说的对吧,利益驱动。我们小小老百姓,不像你们有权有势的官员,家里需要什么,不用明说,暗示一下,办公室和机关服务中心的人就会送到家里去。当所长,这个所就是他的家。当院长,研究院就是他的家。老龚,您是个咬文嚼字,出苦力的书生,只顾埋头拉车,不懂歪门邪道。您看人家院领导,暗里的事情说不上,明面儿的事情世人皆知。院领导出差,回家休假,人走的时候,办公室负责送到机场,车站,院领导随身携带的拉杆箱和旅行包里塞满了各种水果,食品,还有备用药品,所谓以防万一。院长出差,休假回来时,人还没到,机关服务中心的人早已提前到院领导家里,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领导和夫人,或许还带着儿子,孙子,一进家门,服务人员就端上了在研究院食堂做好的高级饭菜,高级不高级,咱也没看见,肯定不差。送去的水果都是进口的,水果名字我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些吃的用的,花费的都是公款,受用的却是个人,送东西的人也不会白送,院领导记着这片孝心,提职提级时当然优先考虑。用公家的钱为自己升官发财铺路,您老龚哼哧哼哧地写十篇调查报告和领导讲话都赚不到。您出趟差回来,顶多也就是老婆接老婆送的,噢,对不起,老龚,忘记了,您离婚了,老婆也没有,独来独往。对不起呀。”邰胜南将拖把靠在水管上,双手作揖,前后叩了两下子,放下手,又拿住拖把,神经兮兮地说,“院长老婆有个外号,您知道吗。”龚继红听得懵懵懂懂,机械地摇摇头。“她的外号叫大洋马,院长和她结婚时,他们宿舍的院子里住着一些援建项目的外国专家,男的女的都长得又高又胖的。因为院长夫人长得人高马大,像是外国人,所以人家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外号,形象吧。大洋马爱喝酒,只喝外国红葡萄酒,裘主任,裘仁戈这个马屁精,让机关中心的人给院长家送进口的红葡萄酒。裘仁戈也是个腐败分子,他用公款到茶叶街买大红袍,普洱这些好茶叶送给院长,顺手自己也留一些,卖家还给他回扣,院长那里买好儿,自己搭便车也捞一把,这个腐败经念得太有水平了。裘仁戈的弟弟是个农民,在北海做生意。那些年,研究院的公车有二十多辆,也没有严格的公车管理规定,研究院就把多余的车辆租出去为研究院创造收入。裘仁戈利用权力,把研究院的一辆公车租给他弟弟,这么多年,他弟弟不但不交一分钱租金,还把油费,养路费,停车费,定期保养和维修的费用,都拿来在研究院包销,一年至少万儿八千,研究院一分钱租金没收到,每年还倒贴万儿八千的。有人向联络部机关纪委举报过,那个时候纪检部门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上面来了两个人,找相关人员问了问情况,查了查账,后来就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消息了。裘仁戈分管财务处,处理账面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账面上根本看不出什么问题。我当过会计,我最清楚这些‘猫儿腻’了。”邰胜南好像感到了口干舌燥,两个唇角泛出点点白沫,停下来,泯了泯嘴唇,用手背抹了抹两个唇角的白沫,接着说道,“裘仁戈的烂事多如牛毛。这些年不断地有人举报他,您能相信他睡觉睡得踏实吗。研究院研究宗教,天天讲种善因而招感善报,种恶因而招感恶报,他种下这么多恶因,迟早得到恶报。”邰胜南一边说着,一边调整了站立的姿势,两腿蹬直,右手抓着拖把,左手叉腰,俨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斗士模样。“你说的不错,佛陀对童子首迦宣说善恶业报之差别,鹦鹉即善恶所受之果报截然不同,恶因恶果与善因善果,其因与果之关系为同类因,等流果。声讨罪恶不能证明无辜,你本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痛恨的同类因也是你的等流果。你说得对,单单地涮洗拖把不起眼,但是一片落叶可以预兆秋天的来临。你一旦获得了权力,哪怕是暂时的,临时的一点儿权力,你表现出来的犯罪行为,窃取行为,与你谴责的人和事毫无二致,甚或更加明目张胆,更加令人恐怖。因为,这个研究院里,每个人都堂而皇之地认为自己没错,认为他人不如自己,认为自己吃亏上当蒙冤受屈,认为自己已经得到的待遇和应该享受的尊重比起来,少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差了十万八千里。”龚继红心明眼亮地默念 ,听到邰胜南提及她当过会计,研究院图书馆馆长蔡安西便从办公楼后面走出来,不是直走,而是弯来弯去地绕着走,一忽儿转到右边,一忽儿转到左边,论证着心理学家的这是对某些不体面的行为有一种病态的眷恋的观点。邰胜南在行政处工作之前,在图书馆担任过一段时间不长的会计兼出纳。办公室成立行政处时,在研究院内部调配人员,裘仁戈当时担任办公室副主任,负责组建行政处的事宜,蔡安西三番五次地向裘仁戈提出,要把邰胜南调到行政处,裘仁戈例行公事地询问原由,换作他人口中会说出庶几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行政处成立伊始,需要资深职员和业务骨干,邰胜南是研究院的元老,同时熟悉行政和财务会计业务,为了研究院建设大局,图书馆支持组建行政处,愿意做出牺牲,忍痛割爱。蔡安西是个不谙世故的知识分子,直言不讳地对分管领导同志说,“八个字,道貌岸然,假公济私。邰胜南是会计兼出纳,无论图书馆哪位同志去会计室报销公务开销,她都是那一句话,‘账上没有钱。’起初大家觉得这会儿的确是没有钱,或是发票不符合报销规定,但碍于情面又不便直言的一种婉辞。时间长了才发觉,邰胜南就是裴佶姑夫的孝子贤孙,下人来报崔使君拜访,裴佶姑夫闻言大怒,厉声喝斥,姑母劝说后勉强迎见,谁知见后态度大变,命茶甚急,又命酒馔,又令秣马饭仆。后来裴佶得知,使裴佶姑夫对崔使君前倨后恭的原由是崔使君送上的一份礼单,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昭赠官絁一千匹。絁就是绸缎,一千匹绸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千匹绸缎呀。邰胜南所作所为与裴佶姑夫所作所为,虽然不是一个等量级别,但是性质更加恶劣。什么腐败能够承受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成本和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代价。裴主任同志,您能承受吗。邰胜南从来不在自己家里烧水,她每天早上从家里带来四把暖水瓶,放在图书馆搬书用的公用小推车上,拉到办公楼的开水间灌满开水,然后送回家。研究院过年过节召开联谊会,您都能看见,散会后,邰胜南会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大号塑料编织袋,就是装运化肥的那种编织袋,把剩下的瓜子糖果和各种小食品一扫而光,装进编织袋带回家。裘主任,图书馆水浅庙小,容不下邰胜南这只大鱼大神。可是您行,您有办法。”裘仁戈此时已被蔡安西的浩然之气深深打动,“这个可怜的人,被邰胜南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可怜的人啊,如果不能答应他,他会把我弄得心肌梗塞。”裘仁戈满足了蔡安西的心愿,却在邰胜南的账本上浓墨重彩地添上了一笔黑账。“老龚,您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这些话都是谎言,都是在发泄私愤呀。我是看不惯裘仁戈,但是我不会凭空捏造,这家伙生下来就不是一只好鸟,凭着拍马屁吹牛皮,削尖脑袋钻进了党组。我老实告诉您,我觉得,他早在考虑比党组成员更高的位置了,他梦想自己有一天爬到这个位置,可是群众觉得没有任何理由。我不在乎他对我的看法,我已经退休了,一个光脚婆,等我没有鞋子穿的时候他就等死吧。我这儿还有一笔账没有同他算清呢,他想要欺骗我,欺负我,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哎呀,老龚,我絮絮叨叨的不会讨人嫌吧。”龚继红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处长胜南同志,我很愿意听到每个人的心里话,就是那种不是开会时说的心里话。你对我说这些话,说明你信任组织,信任纪委。你说你还有一笔账没有同裘仁戈同志算清,这是一笔什么账呢。”邰胜南用手一撩花白的短发,哈哈一笑,说,“老龚同志呀,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给我下套儿呀,我不会上当呢。您是个好人,看在您是个好人的情分上,我才会对您说这些话。换成裘仁戈那孙子,我都懒得答理它,当个火柴样小的官,却舞得像丈二长矛,姥姥。不过,说到底,你们都是官官相护。想知道是一笔什么账吗,”邰胜南咬牙切齿地说,“应该知道的时候您自然就会知道了。研究院值钱的岗位都被谁占领了,赚钱的事情都被谁垄断了,您是机关纪委书记,您先对照国家反对‘四风’的口号,把职工群众心里恨的,嘴上骂的官僚腐败现象列举出来,查找一下官僚腐败的原因。不要总把眼睛盯着我这个平头百姓,我做的事没有什么不明白,不能理解的,这是每一个小学生都懂得的。您把那些贪官污吏的‘堡垒’和‘碉堡’攻破了才算是个称职的纪委书记。咳,知道您的难处,纪委书记也在党组书记领导之下,方向盘掌握在党组书记手里。我们已经退出历史舞台,麻木不仁,对于我们的后一代,最主要的,就是您去做了,去努力了。多保重吧,龚大书记,再见。”邰胜南提起拖把,挺着肚腹,身子一拱一拱地扬长而去。
 
  “她提着拖把像是提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像是要上前线去啦。”龚继红撇下了邰胜南,从相反的方向朝办公楼走去。“‘最主要的,就是去做了,去努力了。这个性情乖戾,行为分裂的女人,嘴巴就像电焊工的焊枪前端的焊嘴,对着焊接处火花四溅地喷个不停,偏偏是这一句话击中了要害,确切地说,是击中了纪委书记在政治剧里所扮演角色的腠理。这就足够了,坚持加上坚定,这就足够了,除此还能演出什么样的活报剧呢。”朔风吹来,“日隰寺人”的人像浮现在前方,像一个矗立在路肩的路标,面孔青色冷峻,提着长长的灰色布袋。龚继红大步趋前,“日隰寺人”不慌不忙地抖了抖灰色布袋,很快就消融在杨树的尖梢和野桃树的披霜的梢头。龚继红放慢步子,向着“日隰寺人”消融的方位以目示意,后脑勺感觉到邰胜南气鼓鼓的喘息执拗地追逐上来,“还有一笔账没有同裘仁戈算清呢。”“她要算清一笔什么账呢。”龚继红不禁疾首蹙眉。
 
  研究院的办公楼是一幢四层楼的砖混结构。龚继红的办公室在二楼,龚继红去办公室总是顺着两边办公室的内走廊向左拐弯,迈着强壮有力的军人步子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龚继红一拐弯,看到蔡安西正从走廊里头的办公室门前向走廊外头走来。看到龚继红,蔡安西用食指上半截反面往上顶了顶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一只脚朝地上跺了一下,跺脚停住,跺脚的声音像是在说正要走呢,人却来了。蔡安西从短皮袄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红河牌香烟,抽出一枝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一言不发地直视走上前来的龚继红。龚继红感到这一天晚上的幕布上面画满了离奇的笔触。邰胜南握着拖把,义正词严地哓哓不止时,蔡安西鬼神一般地从她唇齿的缝隙里抛头露面,绕到身后戳脊梁骨。不到一个小时的光景,活生生地站在了龚继红的面前。蔡安西五十九岁零十个月又二十四天,依照中国古代汉语对老头儿年龄界限的注释,这个可以称作是筋肉结实的矮个子老头儿,穿着一件长到几乎齐膝盖的苹果树皮色的短皮袄,衣领是用黑中稍微夹杂白斑的羊羔皮做成的,他的脸上有一个翘鼻子,眉毛夸大地向上扬着,脑壳上仅存的数十根看不出黑白颜色,实际上是黑白间杂的头发,梳得盖住大大的,突出的前额,这个前额使他的脸部好像是上下两个半圆生硬地拼凑在一起似的。蔡安西精通中文,英文,民族三种语言,在比较语言学,民族通史研究方面颇有建树,而且收集了几万张相关图片和影像资料,国外学界对他的研究成果有着近距离的参照度。龚继红调到研究院之前,蔡安西对研究院之外的学术界人士说,“研究院是我一个人的研究院。”龚继红调到研究院院之后,蔡安西对龚继红说,“研究院是我和您,两个人的研究院。您根红苗正,我又红又专。您是公文一支笔,我是科研一支笔,其它的人不足挂齿。曲丁和文彰自诩研究院首席专家,让我说这两个人纯粹是钻营的巨人,研究的矮子,曲丁是学术白丁,文彰是杂乱无章。”龚继红及时地劝阻蔡安西,说,“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一来,自我表扬讨人嫌。二来,高低是非,心知肚明即可,何必非要说出来影响团结。”
 
  “蔡馆长是来找我吗。”龚继红很冒失地问道。蔡安西被吸入进气管的烟雾呛了一下,连咳带喘地说,“书记大人,给您打电话您不接,知道您上班早,下班晚,估计您这会儿可能还在忙乎,过来碰碰运气。”龚继红拍了拍蔡安西的肩膀,抱歉地说,“吃完饭回来的路上,邂逅邰胜南,聊了一会儿。”龚继红有意用了一个书面用语“邂逅”,以防蔡安西无端生出疑虑。“和她聊天无异于对牛弹琴。”蔡安西“哼”了一声,跟着龚经红走进办公室,往办公桌外侧的单人沙发上一坐,好像是忘记了来找龚继红的原由,不停地倾泄对邰胜南的不屑,“这个人是乌鸦落到猪身上,只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天天惦记着从公家和别人身上揩油,结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您知道她自制的最大的一个笑话是什么吗。”“是什么呢。”龚继红放下邰胜南抛出的谜团,问道。蔡安西眉飞色舞地说,“老皇历了。老话新说。那年国家实行住房制度改革,研究院售卖福利房,符合条件的职工一个人买一套,价格很便宜,其实呢,一点儿也不便宜。不知名利,无论贪贿,一个公务员干一辈子,落下的就是这一套房子。一套福利房的成本是一个公务员的一生,您说这个价格还便宜吗。还是说邰胜南,她在研究院有一套房子,邰胜南那时是科级干部,她的房子面积已经达到科级干部的住房标准,不能购买面积更大一些的福利房。她开始算计怎样趁机捞一把。邰胜南的丈夫也是公务员,她丈夫单位也在售卖福利房,不知是谁给邰胜南出谋划策,让她与丈夫假离婚,这样邰胜南的丈夫就可以在他的单位再买一套福利房。知道秦王设计灭亡蜀国的故事吗,秦王想要攻打蜀国,苦于道路不通,便在石牛屁股里装满金子,谎称得到天赐神牛,贪婪的蜀候想得到这头神牛,秦王便慷慨馈赠,蜀候为了运回神牛,修筑了秦蜀道路,秦兵顺路灭蜀,蜀候死亡。邰胜南就是那个蜀候,她回家对丈夫说起假离婚的计策,丈夫迟疑不决地说是不是有失身份不道德呀。邰胜南说,贫者无道,穷人没有身份。有房子有钱了,才有资格谈经论道,还对丈夫说你娶了邰胜南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丈夫笑而不答。这些情节都是他们家里人传出来的。两口子一夜之间离婚,邰胜南的丈夫如愿如愿以偿买到一套福利房。福利房售卖工作结束后,邰胜南提出复婚,不料邰胜南的丈夫早已对邰胜南不胜其烦,邰胜南提出假离婚正中下怀,又甩包袱又得房子,双喜临门呀。她丈夫个子高,就像前苏联电影里的大个子瓦西里,骑在马背上挥舞着马刀,高喊着‘我们不理睬它’,一骑绝尘而去。邰胜南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间急白了头。 她这才明白丈夫最后笑而不答的那一笑,那是眼巴巴地企望意外驾临的暗自惊喜,是阴谋得逞的奸笑。邰胜南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呑,当时应该抄起茶几上那把长柄水果刀杀了他,让细长的刀锋顺着他的积满油腻的脐屎的肚脐眼儿,捅进去,亲眼看着他那蛔虫一样的躯体疼痛无比地痉挛,扭曲,抽搐着死去。”蔡安西讲得口干舌燥,见龚继红面无表情,问道,“您为什么没有笑,这个偷鸡不着蚀把米的女人难道不可笑吗。”龚继红攒紧两条黑眉毛,瞧着单人沙发后面的玻璃窗,说,“不可笑。而且,她一定还觉得你才可笑。”龚继红摇动扇子似地在眼前扇了扇,说,“说一说你来找我的事情吧。”蔡安西沉思起来,又用大拇指和中指扶了扶金边眼镜。“大概吗,是这样。我还有四个月零二十四天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六十周岁。图书馆党支部面临换届,我个人,初步考虑,这次换届不再担任党支部书记了,让年轻的同志上来担纲。”“想法正确。”龚继红说,“原则上,还有一年或者不到一年时间即将退休的同志,一般不再安排实质性的党内或者行政职务。你对下一届党支部书记人选有意向吗。”“这个问题也使我为难。”蔡安西动动身子,使自己在沙发上坐得舒服一些。“我希望接任者用他的锐敏的眼睛看一看图书馆,提出解决问题,确保党建和业务工作两不误两促进的锦囊妙计。”“能不能说一说具体对象。”龚继红问。“具体对象嘛,倒是有一个,魏涛,可以吧。”蔡安西又从红河牌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魏涛。”龚继红接着话头说,“这样说来,你不是心血来潮,前几天你对郝学忠谈到你的意见,是吧。”“对,对,本来是要对您说的,那天您恰好不在办公室,又恰好碰见郝局来找您,顺便和他谈了谈。这不算是超出常规的出格事情吧。”“当然不是。这只能说明你对魏涛超乎寻常的器重。”龚继红结尾说。魏涛是图书馆的馆员,中级职称。魏涛三十八岁,身材矮壮,肩膀宽阔,已经秃得较为严重的脑袋使他的相貌显得像是一个资深博士。魏涛攻读的是图书馆学情报与档案管理专业在职博士,一年前刚刚拿到博士学位。魏涛在大学读书的第二年加入了党组织,已经具有十五年的党龄。图书馆的党支部书记由蔡安西担任,因为蔡安西还是图书馆的馆长,同时在几所大学担任按照课时领取报酬的客座教授,业务繁忙,所以图书馆的日常党务工作,比如开展教育活动,组织政治学习,集体外出听报告,召开党小组会和组织生活会,等等,蔡安西都放心大胆地交给魏涛负责。事实证明,蔡安西的决定是正确的。魏涛不像有些研究人员,尽可能地避开嘴里所说的卡夫卡式的虚无缥缈的环境包围,更不要说积极主动地去从事了。蔡安西交办的每一项任务,魏涛不但尽力而为,而且经常有创新之举。魏涛在党务工作上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并没有在他钻研业务方面拖后腿,相反却促进了业务能力提升。在上个月,魏涛在国家图书馆学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内容是研究推进信息资源公共获取的政府策略,得到一个重要人物的关注和地位较高的专家的好评。撇开关注和评价,仅只在国家最为权威的图书馆学杂志上发表文章,图书馆成立至今能够做到的人员也是屈指可数。半年前,龚继红参加研究院开展的一项联合调研工作,魏涛也被抽调到调研组,调研结束时,龚继红对魏涛有了更深的了解,增添了更多的好感。“你是馆长兼党支部书记,图书馆党员不多,还有几个高级职称的研究人员,所以,馆长和党支部书记这两个职务的人选还是统筹考虑妥当一些。”龚继红说,他看到蔡安西藏在眼镜后面的偷窥的眼神,避开了对魏涛的谈论,这种私下商议与组织人事工作程序不是那么相符。蔡安西“欸,欸,”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说了,“书记大人,还有一件事情向您请示,首先声明,我可是处以公心喽。是这么一回事,我主持的一个研究钟鼎碑碣的金石学项目正在进行,现在已经有了一些阶段性成果,兴起国际学术界热潮。我想能否延长一段退休时间,延长一年,最好是两年,把这个项目做完。我是正研究员,我查阅了国家有关政策,正研究员属于高级专家,经所在单位报请国家机关部委批准,可以延长退休年龄,但是不能超过七十岁。”龚继红的眼睛跟着蔡安西看似犹疑却是熟化的陈说,一点点儿地微合成缝。“刚才还在议论退休的事情,还有馆长和党支部书记的人选,掉过头就想要延长退休,他那盖着黑白间杂发丝的颅腔里到底流的是什么脑脊液。”龚继红不用任何草稿就讲开了,对蔡安西说,“你的这个要求非同小可,研究院还没有前例。这样吧,我向党组领导口头汇报一下,摸一摸他们的心意。你呢,也去找一找曲丁同志,向他谈一谈你的想法,他是分管业务的党组成员,这件事情首先要征求他的意见,”“不,不,”蔡安西拦住龚继红的话,说道,“这个人是研究院的黑帮头子,说黑帮有点儿过激,帮会,帮派,帮派头子。凡是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的,凡是跟着他走街串巷的,这是我给他总结的‘两个凡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到头来砸锅卖铁也不负丁点儿责任。不是他的派系,和他意见不一致的,包括他平白无故地看着不顺眼的人,甭说想干点儿事情,即便是正在干的正经事情,他也会找出各种让你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堂而皇之的理由,将其扼杀,一时扼杀不了的,便想方设法地打压,直到当事者坚持不住,自动缴械。多么阴险歹毒,这就叫笑着杀人。他现在正在捣乱我这个金石学项目,想从资金上面找说辞废除这个项目。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向联络部领导书面反映这些问题。这时去找他,岂不是自投罗网。”龚继红之前也耳闻了一些蔡安西与曲丁之间的芥蒂,但是想不到蔡安西的反应如此强烈。“既然这样,那就姑且存而不论,先说其它的事情。”“好吧,先存而不论,以后一起算总账。”蔡安西将烟蒂摁到烟灰缸里,转圈拧着捻灭。“邰胜南在水池子里涮洗拖把时,也是转着拖把冲洗。”龚继红用双手从前额向后用力梳理了一遍,感到脑子很胀。
 
  送走蔡安西,龚继红看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钟。他这才发现,进屋后,穿在身上的捎带寒气的挂夹棉外套还没有脱掉。“咳,不期而遇的一男一女把序次打乱了。”龚继红脱下挂夹棉外套顺手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这个举动表明这个晚上他又要住在办公室了。办公室不大,龚继红利用两个陈旧的一高一低的文件柜,隔出了一个恰好摆放一张矮小的铁皮木床的空间,有时写文字材料时间太晚了,或者第二天一早就有重要事务和活动,他便住在办公室不回家了。两个人分离二十多年了,龚继红一直一个人单身过日子,父母健在时,有人为龚继红的姻缘着急,父亲就说,“别操心了,这两个孩子的缘分还没有断。”父母去世后,理论家成为实际工作者的意念也化鸱为凤。遇有亲戚朋友关心地唠叨,“年纪渐渐大了,总要有一个相伴襄礼的家庭呀。”他便重复着无数次的自慰,“新民歌会唱吗,我就是家,家就是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家的赞歌。”研究院院落的东南角有一个理发室,一扇门对外,一扇门对内,显示着对内服务,对外营业。开始是小夫妻店,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中年夫妻店,男的是牛师傅,老婆是张师傅。龚继红半个月或者二十天就去理一次发,这是当兵养成的习惯,头发稍微长一些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与两位师傅熟悉了,龚继红说话就随意一些。没有顾客的时候,牛师傅喜欢翻看纸面发黄,页边卷起的相书,比如周易或者其它各类卦书的一种,相书里的卜辞诱惑着他跃跃欲试,见到极熟悉的人,牛师傅就将解读的成果进行验证。一次,牛师傅正在给龚继红理发,一旁的张师傅说,“龚书记看上去就是文曲星。”牛师傅兴致勃勃地说,“龚书记,看你的手相,你肯定是一个长寿人。而且你命中注定该有两个老婆。”龚继红听到“老婆”两个字,兴致“刺啦”一下被点燃了,一抻系在身前的粘扣式理发围布,挺着脖颈问,“有什么说法吗。”牛师傅就说,“你的头顶上有两个‘旋’,两个‘漩’的人命中注定有两个老婆。”咀嚼着牛师傅的话语,龚继红“嘻嘻”地笑出声来,笑声在谧静的室内尤其嘹亮。龚继红打开抽屉,拿出那种原始的,如今市场上已经见不到的剃须刀具盒,打开来,盒子翻开的上框是一面小镜子,龚继红照照镜子,没有看到两个“旋”,牛师傅说两个‘旋’都在头顶处,自然看不见。再照照镜子,“还很年轻嘛。”龚继红高兴地想到那句歌词,革命人永远是年轻。龚继红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窗户正对着研究院后院的操场,操场旁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湿地,几株细叶变叶木,是别名叫烛果树,属大戟目的石粟吗,在冬夜的月光下惨淡地摇曳。紧贴着研究院的外墙,是一座跨过东西向公路的南北向过街天桥,研究院挤在东西向公路与南北向过街天桥的内角,载重卡车的隆隆声传来,把研究院包围在噪音中,如同赤脚踩在干燥的水泥地面磨蹭,难受得钻心。龚继红庆幸自己办公室的窗户没有对着过街天桥。研究院刚成立时,在靠近潘家园古玩市场的一家国有企业闲置的楼层租了几间房屋,十几个人,七八张办公桌,那时,研究院的初创者,对未来的描绘与憧憬,符合今天的面貌吗。研究院落面积占地四十亩,一半是办公区,另一半是宿舍区,中间没有隔离墙,轻风一吹,宿舍区摇摇欲坠的槐树叶便飘落在办公区的楼前,讲着一段公烛的故事,说的是人之善恶,只在公私之间尔。有一次,上级事务管理局来研究院调研,管理局房产管理处的田处长说,研究院这个地方在清朝时是一片沼泽地,陪同调研的研究院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裘仁戈似懂非懂地笑着说,“田处长真是学识渊博,贯通古今。”“这块湿地莫非印有遗老遗少的足迹。”龚继红看向杂草丛生的湿地,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定睛凝望,果真有一个狭长的人体在蠕动,虽然看不到面容,但从身板和脑后凌乱的长发辨识,足以让任何一双眼睛都能够迅速认定,他是历史所的助理研究员崔鹄。崔鹄是研究院第一任院长的秘书,担任秘书工作时二十八岁,从社会科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研究院历史所。第一任院长从边疆省区调来,一直考虑配备一个秘书。那天,第一任院长上班时,在简陋的楼道里遇见崔鹄,初到研究院的二十八岁的崔鹄,身材如年轻姑娘般颀长,俊郎的面孔喷发着青年人的诱惑和热情。第一任院长进入办公室,马上把负责人事工作的副处长同志找来,不容分说地说,“就让刚才我碰见的那个小伙子担任我的秘书。”研究院搬迁到现在这个角落的时候,副处长同志也达到了退休年龄,第一任院长代表组织同副处长同志谈话,高度赞扬了他对研究院的贡献,随后闲谈似地说了一句,“你还做了一件不错的事,为我选了一个秘书。”副处长同志想,“是你自己选的呀,我所做的就是办理岗位变动手续。”崔鹄担任第一任院长的秘书后,好学上进,认真负责,为人处事大方得体,研究院没有一个人不认为年轻的崔鹄前程远大。后来,崔鹄与研究院其它的年轻人一样,谈恋爱,结婚,生子。再后来,崔鹄离婚,孩子跟着前妻走了,崔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研究院没有一个人不认为三十四岁的崔鹄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崔鹄时常是白日不见踪影,夜半时分独自一人围绕着办公区内的路径,一圈一圈地游荡,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像一副趑趄的骨架,后面跟着一只跛脚小狗,又脏又乱的长毛从枯叶般的脊背耷拉到地面,一瘸一拐地画出一溜污迹,间或,崔鹄弯下腰抱起小狗,长发与长毛重叠在一起,枯叶瘫软在骨架里,呜呜地呼气。“这是第几圈了。”龚继红看见崔鹄幽灵一般地在杂草丛生的湿地旁踅来踅去,湿地映出过街天桥的倒影,映出林组长布置行动的涉案人的投影,那个人的住宅就在湿地旁边的一号宿舍楼,是三楼,还是四楼,龚继红从来没有去过他的家,他也从来没有发出过邀请。还有两部已经上映过的光怪陆离的影片,一部影片讲述了一个离奇古怪的失踪案,一个分配到研究院工作的博士生下班后走出研究院大门,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警察来调查时,有人说看见博士生上了一辆公交车,也有人说博士生被一个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绑架,摘取了高智商的一等器官贩卖到国外去了,还有人说博士生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瞒天过海,被秘密征召从事隐蔽战线工作去了。令龚继红大为惊愕的是,行动实施以后的一天,博士生的父母突然出现在龚继红的办公室,一边哭泣,一边说有人在国外看到了博士生,证明他的确在执行着秘密任务。伤心的父母希望研究院以组织的名义找公安部门或者安全部门询问情况。另一部影片叙述了一个令人唏嘘的回归案,同样是一个博士生,出差时认识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私营企业主,私营企业主自称是有国家背景的红顶商人,很愿意与博士生合作为国家服务,那个时候出差食宿的标准很低,博士生按照规定只能入住一天几十元钱标准的招待所,博士生便跟着私营企业主入住了当地最豪华的宾馆,一边调研,一边享受着一部分首先富裕起来的人的生活。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私营企业主像平常一样提着皮包出门办事。第二天清晨,博士生也没有等到私营企业主回来,回来的是抓捕诈骗犯的警察,警察以涉嫌合伙诈骗为名将博士生带走,审讯后,真相昭然若揭,贪财好色的博士生被私营企业主用来实施了“障眼法”,充当了诈骗犯的“掩体”,另一个真相也昭然若揭,在这段时间里,失去联系的博士生的妻子直到博士生归来,也没有找研究院的同志询问博士生的情况。所有这些亢龙有悔,离奇古怪的事情,终于使得研究院一些有心人撬开心智,重新审视研究院坐落的这个四十亩地的角落,开始尝试沿着风水寻找角落的答案,目光渐渐聚焦于“沼泽地”。沼泽地是怎样形成的,河水挟带着泥沙汇入湖泊,因为水面的突然变宽,水流速度减慢,携带泥沙的能力减弱,泥沙便在湖边沉积下来,形成浅滩,还有一些微小的物质,随着水流漂到湖泊宽广处,沉积到湖底,随着时间的推移,湖泊变得越来越浅,并且在湖水深浅的不同位置,各种水生植物逐渐繁殖起来,在湖泊深处,生长着眼子菜,在较深地带,生长着浮萍,睡莲,水浮莲,在沿岸浅水区,生长着芦苇,香蒲,它们不断生长,死亡,大量腐烂的残体在湖底堆积,最终形成泥炭,并从四处向湖心发展,湖泊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小,最终演变成沼泽地,因为有植物分解产生的气体,沼泽地阴森恐怖,没有生气,腐蚀生命,对人和动物的危险性和危害性最大。读着这些使人心惊胆战的文字,一部记不清哪个国家,好象是西班牙吧,拍摄的电影,雾气腾腾地开始放映,片名就叫做沼泽地,沼泽地上有一座偏远小镇,一件极其残忍的少女凶杀案在小镇发生了,大城市来的警探和他的搭档奉命调查此事,然而凶杀案并不像封建保守的当地居民想的那样简单,警探和他的搭档逐渐发现这是一宗连环少女失踪案,他们面对的不只是一个残忍的凶手,而是一个组织,随着关键线索的深入调查,案件更加扑朔迷离,而在调查过程中,警探也发现了他的搭档不为人知的过去,更让人不安的是社会的腐败,以及小镇人民的贫穷与冷漠,两人都面对着极大的挑战,像沼泽地一样的社会和人心的挑战。镜头切换,过街天桥,崔鹄,两个博士生,进京心切的赵仪涵,古力偭规越矩的求学申请,挑衅工资核定的王欣,后来的半夜“转廊神”沈竞,还有林组长的生死未卜的电话,以及曾经的青春韶华,已经的离奇古怪,现在的光怪陆离,将来的基因分裂,一概地集聚在这个角落,上演着芸芸众生的命运变奏曲。“这是一块沼泽地。这样的沼泽地有多少。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挑战。”来自电影尾声的提问余音袅袅,电影里没有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挑战这一句台词。“有时间的时候上网查一查。”龚继红的目光移到空际,轻爽的带一点花香的晚风吹进来了,夜空响起飞机幽静的轰鸣。研究院离国都机场不远,此时正有一架夜航的飞机掠过上空,看着夜空中飞机机身闪烁的左红右绿尾白的航行灯,这时是红色的,龚继红突然泛起一点凄楚的诗意,他坐到办公桌的电脑前,手指迅捷地敲打着键盘:
 
  这个航班可是向那个城市飞
  兰花,荷花,七色堇和美人梅
  给那里住的一个人送上一年四季的问好
  她就会看到曾经的依偎
 
  对她说,我为她写了一首诗
  兰花,荷花,七色堇和美人梅
  没有开始,没有结尾
  她就会看到清楚的泪水
 
  对她说,请她给我一个新的生活
  兰花,荷花,七色堇和美人梅
  沿着不老的海岸线前行
  她就会看到初心的朝晖
 
  龚继红的灵活的手指敲打着电脑键盘,发出“啪啪”作响的悦耳音符,龚继红写完初心的朝晖后,在后面打出一个句号,看看前面的段落也没有句号,又把句号删掉,加了一个标题,航班。龚继红的双手离开键盘,端过水杯喝了一口温暾的白开水,让回荡的情愫得以舒缓。这时是夜半十二点钟,天空飘起了雪花,衬映着紫砂色的夜光,使那雪花扑打玻璃挖成的窗格更加奇特,显示出她那优雅的凹凸处。龚继红益发觉得这一个冬日和这一派冬夜的雪不可思议。战斗就要打响,战士即将冲出战壕,柔情突然莅临。虽然与她分手二十多年了,但是每当新的序曲跃然而出时,龚继红总会若有所失地想起远在东海岸的她。龚继红早已戒烟,但还是从贴在墙边的加密双节文件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一个烟盒,里面残存着几支早已干瘪的香烟,他点燃一支并没有吸吮,看着烟雾缭绕,他又想到林组长的电话和明天八点钟将要开始的谈话。他又想起李敏处长汇报的几件事情,赵仪涵招录的事情如何向退休的党组书记交待呢,王欣为什么在十几年后的这个时候提出工资问题,真相究竟是什么。龚继红调到研究院工作后,虽然一直兼任机关纪委书记,但是如此近在咫尺的,即将打响的纪检战线的战斗,在接到林组长的电话之前,从未面对面地相遇过。南疆反击战那一次战斗,侦察兵与敌人相距也是突如其来地近在咫尺,几近险境,南疆原始森林中那些腐朽的林木生发着一簇簇深蓝色的磷光,侦察班长和战友们背着几十公斤重的武器装备在丛林里隐蔽行进,进入敌军地带侦察,确定敌军阵地和运送弹药车辆的坐标方位。位置坐标和目标点坐标传送过来,指挥尺量去,他们与敌军目标仅有不到二百米的距离,这是一个从未遇到的情况,按照射击安全距离要求,这个距离不能少于二百米,侦察班长向营指挥所报告,修正射击诸元,炮弹急促发射,覆盖敌军目标,侦察班长和战友们安全胜利地返回。现在又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还有经常不断的,同时带有规律性的炮击。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骤然响起,白天听上去平和悦耳的振铃声,在静谧的夜晚变得尖利了几十分贝。龚继红看看电话机的时间框,时间显示是一时三十分,时轮进入到第二天的第二个时辰。
 
  已是夜深人静的丑时时分,是谁还打来电话。龚继红正在犹豫着接电话还是不接电话,蓦然听到门外的走廊上响起橐橐的脚步声。这么晚了,谁在走廊里走动。他下意识地关闭荧光灯管,坐到办公桌里侧的沙发上,眼睛紧盯着门缝漏入的寒光。
 
  电话机的振铃声仍然尖利地响着,似乎要把漏入门缝的寒光“哧哧”地撕裂。(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