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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炉祭


桑炉祭(中篇小说)

作者:阿 之
 
【内容简介】:她就那样躺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先是鼻子孔往外流血,接着微微张着的嘴里也流出了血,接着,睁着的眼睛也流出了血一样的泪。然后,人们看见她如花的容颜变得像刷了白粉的桑炉一样的白了。
  

 
在同事次央拉和组长的努力下,我到底还是与梅朵结了婚,梅朵说她不在乎我抑郁不抑郁,抑郁不是什么大病,慢慢会好的。我感谢梅朵对我充满爱和希望。
其实,我的抑郁症并不是因为我的前妻,也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是因为另外一个女子。
说起来,这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是2003年的“非典”过去不久,真正的“非典”并没有来,只是“非典”的恐慌过来了。然后又开始禽流感,禽流感也没有来到这里,这里海拔太高,人来了都有高原反映,何况是传染病。没有禽流感却发生了局部性的鼠疫,鼠疫最严重的还是那个鼠疫频发的偏远的牧区。说是牧区,其实有些地方是草也没有的戈壁,不知道那里的牛羊是吃什么长大长肥的。在第一时间里,疾病防控中心派疫情防控小组奔赴该地区。小组还是我们十几个人外加两个北京专家,我这些年都被抽调到疫控小组深入疫区,组长是我们防控中心的副头儿,是一个在女人眼里烟瘾特别大,说着一口陕西方言,看见了美貌风骚女人很把持不住的四十多岁的胖子。但是在我这么多年跟着组长风里来雨里去的感受中,觉得组长就是个领头羊,其他缺点都是次要。
我们的帐篷营地就在距离县城有三四百米的一片平平的绿色高地上,往下走五百米就是一条河流。虽然是高坡,但是只有两天功夫,草地上的潮湿还是渗到了被褥上,晚上躺下睡觉感觉睡袋都可以拧出水。半个月后开始有老鼠光顾我们的帐篷,看它们敏捷的样子像是去谁家刚刚偷喝了几杯青稞酒,看上去并不是染上鼠疫的那些。但是,看见这些灾难中的鼠类,就像看到了化验液体里浸泡着的死老鼠的魂儿,还是叫人内心里不舒服。过去我是无视这些感受的,可这一次的鼠疫来势凶猛,不由得让我心生怯意。
表面上是草原鼠类的劫难,这又何尝不是所有生命的劫难呢?
最舒坦的时候是在白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在帐篷里工作久了,我们都习惯走出来伸展胳膊做深呼吸,然后被肆意的阳光沐浴,眯着眼睛四下打量,仰起脸看天看悠悠的云。于是,突然感觉,在这个又荒又野的荒野上,那天空巨大的变幻莫测的云,才是辖制着这里的天和地的王者。
到了这里没有两天,在野外忙来忙去,我们小组的人基本上是统一的户外装,同样的被高原的太阳光和紫外线抽打的酱紫的肤色,再也看不出来哪个是白皮肤哪个以前就是黑皮肤。在皮肤曾经很白的男人们眼里,这灼人的太阳光是具有穿透力的,就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裸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寸皮肤。曾经有一个这样的故事,说是一个同事回内地过夏天,穿着短袖上街,引来很多惊讶的目光。他知道人们是惊讶于他脖子以上绛紫色的部分,在家乡人们看来,他的脖子以上的部分就像带着一层酱色的罩子。他实在受不了家乡人的这样的眼神,这眼神比高原上的紫外线还残酷。后来,他只在冬天的时候回内地休假了。他们习惯把这酱色的臂膀戏称为“撒上椒盐和孜然就可以吃的烤肉——熟啦!”
我们帐篷的旁边不远处就是这里的人们天天煨桑的桑炉。桑炉就是这里的民众们精神的寄托之地,就像这里的寺庙一样有着不可估量的信仰上的含义。经过桑炉旁边的那条小路往上走不远,一个小山坡上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经幡阵,经幡与桑炉几乎是都代表着一种悠久的信仰,是同一种性质,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有一条小路从经幡下穿过,不知道绵延到什么地方。
帐篷的背后有五十米,却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土石堆,不像是玛尼堆,玛尼堆是一块一块的石头垒起来的,上面是不长草的。但是又看不出是什么,表面只不过是一个让人有点奇怪的杂草茂盛的土石堆,另一方面又让我觉得很像内地的坟墓。这里的丧葬一般都是天葬,还有水葬。天葬台没有丧葬的事情,即是本地人也不常去,一些游客偶尔去了,说的也是模棱两可,真真假假的。虽然我也是西藏出生西藏长大的人,本地人一些丧葬习俗或者是其它习俗对我的生活似乎不重要,所以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我敢肯定这个土堆不是什么坟墓,在此工作的外地人,在知道自己命不久也,就回到家乡等死,然后亲人们把他的尸体葬在故乡的黄土中。所以连我也认为这只是一个长点杂草的土堆。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土堆上放了很多的“擦擦”。‘擦擦’在藏地却是象征神圣的物件,所以说,这个貌似土堆的地方又存在着说不出来的含义。从另一方面感觉这些“擦擦”放得似乎不是地方。这也许是不用的或者是做得不好的?所以被扔弃在这里?只能这样乱猜测。我们晚上夜里起来都去那个土堆处那个凹地方便。小组里那个叫扎西的小伙子和我一样都是拉萨城里长大的小青年,他也搞不明白偏远地区这些民俗代表什么。他晚上夜起方便,在帐篷背后就解决了。
组长训斥扎西:“尿骚味快跑到帐篷里了!走到土堆那里能累死你?”
扎西为自己辩解说:“那里不是洗手间,有擦擦……不是方便的地方。”
组长质问他:“难道你不能走两步离帐篷远点?”
“脚崴了……”
到这里的第一天搭帐篷的时候,扎西就把脚崴了。这是事实。
“要是远处有个不穿衣服的女人,你娃没有脚都比别人跑得快!”
“女人和撒尿不能相提并论……主要是那个地方有‘擦擦’!”
“还敢嘴硬!”
反正我们其他人不是特别无助非要拜神,平时基本都是无神论者,都在那堆土石背后对着一个凹下去的地方解决,不为什么,这是人的天性,就像公狗撒尿的时候必须要找个电线杆子或者一棵树下一样,反正是想有个东西遮掩住自己排泄的脏东西,或者是想挡住由地上刮起的风,不至于让风把尿水吹到自己身上。再说那个土坑离土堆有将近有一米的距离,这不算亵渎神灵。后来,只要有风吹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土堆那里的气味都被一阵一阵的传过来,我们正端着饭碗坐在帐篷外吃饭都闻得见。
我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在那里方便,还是距离帐篷太近了,时间长了很不卫生。心里这样想了,但是还是执行不了,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方便的地方。原来一个人选择一个方便的地方也不容易,每次我都是这样犹犹豫豫在老地方方便了,那一阵阵的臭味没有我这一泡尿也不见得就不臭了,有我这泡尿也不会更臭。最后一次在那个土坑离方便过,我还拿起铁锹弄些土盖上了,这让我想起“猫盖屎”那个词儿。把铁锹依着土堆放下,离开。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感觉身边有个什么东西一闪,仔细一看,我发现一条黑狗我在那个土堆旁,眼睛盯着我看。
“看什么看?”
它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是盯着我看,那眼神并不凶,说不上来那双狗眼里充满着什么,那眼神有一种穿透力,甚至使我这个人类有点无地自容的感受,有点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觉得可能这双狗眼刚才看见我的臀部以及属于我隐私的玩意儿。这双眼睛表露出来的内容很丰富,丰富到了使我心里想到了其它不该想的。我捡起一块石头朝它砸过去,它只低了一下头,躲过石头块。也不恼怒,也没有对我龇牙咧嘴,也没有走开。
我快步朝帐篷那边走,没有再回头看它,但它的眼神仿佛黏在我背后。正是那双狗眼给我的奇怪感受,我便不再去那里方便,独自找个背风的低洼处或者是往上面多跑两步路穿过山坡上的经幡阵,然后解决内急。我心里想:我不是领导,管不了别人,总能管住自己。后来我觉得并不是我自我约束,是那双狗眼给我的感觉。组长用土把发出味道的粪便盖上一层土,还是不行。他就把铁锹靠在土堆那里,哪个方便过,顺便盖上些土就是了,但很多人总是提起来裤子就转身走了。在大家的想法里,组长看见了会自动做这些小事情的。单位里的副职一般都是跟在大家身后做这些擦屁股的事情,大家太了解组长这个人,也不怕他生气,当然也不在乎他扯着嗓子骂,反正骂过以后什么事情就不是事了,又不是一辈子住在这里,暂时将就罢了,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们这样的工作性质,很少有当地人来闲逛游,更何况是特殊时期,也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可以约束住人不来我们帐篷这里,每天却有几条野狗在我们的帐篷周围转来转去,有两条黑狗夜里还睡在我们帐篷外了,有时候半夜里还听见它们低沉的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野狗们从来不到帐篷里来,好像它们知道帐篷不是它们应该涉足的地方。我觉得草原上的野狗这一点很灵性。
 第一个跑进帐篷的老鼠,是一场夹着冰雹的大雨过后。那天中午的天气万里无云,这只老鼠看上去肆无忌惮的样子。我正在床铺上想心事(算是休息),两位专家一块儿去散步,其他人都去严重的疫情区喷药了,师弟阿罗说自己去方便。这只毛色有点凌乱的草原鼠,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帐篷,在帐篷中间的空地上东张西望,它也像是一个经过劫难的人类,稍微有点憔悴,不过,它的眼神贼亮。这对鼠目又使我想起那双狗眼,那双只要一出了帐篷就黏在我身上的狗的眼神。个人认为如果动物生就一双这样让人心生愧疚的眼睛,那这些动物绝对不是一般的动物,即便是没有人类如此高级,至少也是它们同类中的精英了。
这只老鼠是疫情半个月后,我见到的第一个自己跑到我们帐篷里来的鼠类。可以确定,随着疫情的迅速控制,它们即将从劫难中挣扎出来。它可能是代表鼠疫区的鼠类们,来拜访我们疫情小组的成员,表示由衷的感谢。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就像与世隔绝。这么多天,面对着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组成员,说不出的枯燥。枯燥的环境和枯燥的工作,让我这个厌世之人也深刻体会到了。我们刚到这里,县上派人给我们每个人献了哈达(一种地方礼节),还送过来慰问品和一些烧火的牛粪,供我们晚上取暖用。草原上的夜晚即便是夏天也是很冷。发电机只是起到照明和仪器的正常运转,做饭自带了液化气罐,经常在高原上奔波的人们还是很喜欢夜晚帐篷里的烧牛粪味。不过,现在全球气候变暖,这里的温差比起前十几年要好多了。这是组长说的,他说自己十几岁就来这里,做了几十年的野外工作了,几十年的野外生活让他像是个有血有肉的高原外史,不是有本书叫做《儒林外史》,儒林还有外史,我们在此地工作的他乡客也只能算是此地的外史,即使将来写进此地的发展史,这些人的喜怒哀乐也只能是外史。
到了晚上,发电机隆隆开上,帐篷里电灯亮起来,牛粪火烤上,人们放松的办法,不外乎玩扑克或者扎金花赢钱。我是在做领导的父亲的清规戒律的严控之下长大的,是个“三不男人”——不打麻将不喝酒不抽烟。至今我还是保持这良好的习惯,抵制了无处不在的“烟、酒、赌”的诱惑。组长是西北人,不是太热衷于几个四川籍同事消磨时间的无聊游戏,组长喜欢打开随身带着的收音机收听广播。我随身带着几本通俗读物,武侠或者是魔幻类的读物。有时候,一伙儿玩扑克的吵闹声和争执的怒火快把帐篷点着了。这些人总是要把生活搞得天翻地覆,同时制造烦恼和痛苦。组长经常训斥他们是没有钱了就叹息自己命运不好,有了钱就要给钱找点去处,只要发了工资,就吆五喝六着找饭馆大吃大喝,还赌钱赌通宵,明摆着不爱钱不想抱住钞票睡大觉,钞票能像女人那样抱在怀里睡觉吗?
可是我不玩牌不赌博不也是没有钱花的吗?组长的工资也是不宽裕。他老家陕西上有老下有小,听说还有个百岁的奶奶要照料(经济上困难的人,家里怎么都有个百岁老人,是不是家里有个老人日子就不好过?)他的母亲今年也七十多岁了,身体又不好。他说如果突然有一天一麻袋钞票从天而降砸死他他都高兴,因为这些钱可以给他的亲人们过日子用。
在帐篷里的争吵声中,我放下书闭上眼睛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脑子一闲下来,就想自己失败的婚姻,想念快一年没有见的女儿。女儿被她妈带走的时候才两岁,不知道女儿现在长高了多少。其实这些都是触景生情,是因为看的书里面那个镖师就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被妻子带走去了远方。我的女儿也被那个曾经是我妻子的,后来又做了别人妻子的女人,带走去了远方。很多武侠小说里面的男女主人翁的爱情结局都是悲剧,不知道我和那个贱女人的婚姻算不算是爱情,我的爱情结局也是悲剧收场。悲剧只能想象不能经历,我常常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为某个武功盖世,冷酷且又专情的快意侠客,想象着自己突然在这样的荒原上邂逅两三个绝代佳人,过程就好比,唐经天得到冰川天女的爱情,经常有第三者女子插足,第三者皆是外表冰清玉洁内心对待所爱的男子义无反顾的女子,但我最终会冲过重重艰难险阻挑选出我深爱的女子,然后演绎一场旷世爱情。
我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我的爱好就是上网玩游戏看通俗小说。读完一本武侠小说,我总是不胜感慨: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呢?为什么小时候遇不到一个疯疯癫癫的武学大师呢?现实生活太枯燥了,这枯燥的生活是可以扼杀一个天才的,也许我自己就是被枯燥而残酷(父亲苛刻的家教与后来失败的婚姻)的现实生活扼杀的天才。可以说,在精神领域里我是个热血男儿,在现实之中我只能是个有点蔫的循规蹈矩的热爱本职工作的传染病研究中心的化验员。干我这一行职业,一般人见了都是敬而远之,也没有哪个女子情愿下嫁于我,即便是像我这样相貌还算清秀的谦谦君子,快超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还没有被哪个怀春的有正式工作的女子相中。我的择偶标准并不高,只是想找个在拉萨工作的白皮肤的内地女子做伴侣。我在内心里着迷于皮肤白皙的女人,自己又不会主动给心仪的女子搭讪,只有让热心人从中介绍。可谁知道,热心人介绍的那两个白皮肤女子一听说我是在传染病研究中心的化验室里,再闻到我身上消毒水的气味,好像毁了她的容似的,唯恐躲避不及。
在这让人看不到爱情希望心灰意冷的情况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一个在美容院做护理的女子。其实也不是自己找的女友,是同事的一个堂妹,而同事介绍认识的时候也没有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认识以后才知道是他的堂妹,这女子外表看上去如花似玉,说话慢声细语,第一次见面她的确就给我内心留下不可磨灭的美好印象。当时,她并没有像其他年轻女子那样,或者还有什么特殊的放荡标志。首先从她稍显时尚的装扮上看不出来,一般美容院工作的女子喜欢浓妆艳抹,她只是稍拭脂粉。都怪我们是年轻的男女,干柴烈火似的,见了面就难解难分,当时也没有任何考虑,也想不了那么多,她就像墙头上春夜里发情的母猫,比我还要寝食难安。第三天的夜里就电话里给我说,她夜里怎么也睡不着怎么办?我大概知道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成年人,连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办,我很高兴接受她抛过来地挑逗性的言语,这诱惑是刺激的是令人兴奋的。认识不到一个月她就与我上床宽衣解带,第四个月我们就领了结婚证。提起要结婚,我还犹豫。我这个人面对任何需要做决定的事情,习惯性要考虑。但是,容不得我考虑,她已经怀孕。没有结婚的男同事说这样的物质年代,我竟然不费吹灰之力遇上这么好的事儿,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资本的男人来说这是王八幸了个鳖运气。如果不是她那么快就怀了孕,我们至少过一年还要多的恋爱期,因为这一年她才刚刚十九岁。若不是怀孕的事实催着,我可能提前看透她,不会与她结婚。不结婚,也不会遭受离婚的重创。
如果是我提出与她离婚,我想自己可能就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挫败感。
后来我才明白女子嫁给我,她并不是看上了我的相貌,相貌对于男人来说不值钱,她是看上我是个有正式工作的男人。特别是每个月她要亲自替我领工资,如果不是她,她必须要我把工资袋交给她,她再从我的工资袋里给我抽出几张零花钱,剩下的钱就经她存起来。听说美容院里的护肤品对孕妇和胎儿有辐射,她很快就辞了工作回家了。她最初都是无可挑剔的,只是有点厌烦她从我的工资袋里拿出钱,染了红指甲的手指头翘着数钱的样子。看着她面对钱比看见我还放荡的眼神,我心里就妒忌那些钞票。结了婚我才知道她和她的妈妈爸爸都是本着我是个有正式工作有固定的收入才接纳我,而且是结了婚,她的父母才给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希望我每晚必须洗澡再与他们的女儿上床。——与我结婚半年,他们的女儿都瘦了,很可能是我的不卫生造成。去老岳父家里吃饭喝茶,要分桌吃饭,否则不要我上她家的门。
我慢慢才知道做一个结了婚的男人,面对自己女人的父母还要那么多的繁琐规矩。开始我还照做,去岳母家诸多不便要经受诸多的委屈,为了自己的妻女,我也不想那么多,反正我只是他们的闺女婿,反正我整个人就是在父母的严格约束中长大,慢慢习惯了另一种约束也没什么困难,我并没有想到问题的严重性。
在拉萨城里,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女子与一个公务员结婚,这都是撞了多么好的运气,多少丈母娘都是把公务员的女婿看得比亲生儿子还亲呢。没有正式工作又没有多少文化的女子,既是再漂亮,能找到我这样的机关单位上的技术人才,毕竟是少数。再说了,我父母还有点不满意我找这样的社会上的女子,特别是小学教师退休的母亲,心里对我这个妻子压根就不是很满意,她传统的思想认为只有一个好妻子才能给一个男人养育优秀的儿女。但母亲再不满意都没有影响到我,我还是先斩后奏结了婚。
女儿出生,我母亲千里迢迢专门带着老家的小米来侍候儿媳妇,不料想儿媳妇拒绝吃婆婆做的饭,她说是自己还是喜欢娘家妈做的饭。退了休的母亲因为受到西藏佛文化的几十年的熏陶,虽然没有本地信徒对佛祖的如此虔诚,至少也是个半真半假的佛教徒。这么说母亲,是因为母亲有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了才想起来佛祖,也不能说是她老人家是临时抱佛脚,她对佛是很认真的,主要是佛祖对于自己的信徒持宽宏大量的态度,若信了你就来吧,若是顾不上了,你快忙去吧。听儿媳这么说,我的母亲心里很难过,望着自己可爱的孙女儿,她只好忍着(我觉得我的忍耐性可能是受到母亲宽容大度的影响),反正面对生活都忍受了快一辈子。
我岳母对我好脾气的母亲很有意见,好像我身上的消毒水的味道,以及我现在的工作性质是从我母亲的孕育我的时候遗传给我的。岳母看见我母亲比看见我还要来气,两个人开始只是语言上的相互不同意,还没有到了不可收拾的势不两立的地步,我能感觉到母亲很生气,但她不与我说这些事情,她的生命历程没有使她成为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而是为了生活逆来顺受。
女儿满月去了外婆家里,听说是岳母她们要给我的女儿做什么老家习俗上的满月仪式。只有没事做的女人们才对这些习俗感兴趣,我懒得去管这些与生存无关的事情,只要我的女儿健康就好。
最终的矛盾是我父亲和岳父引起的。我父亲来拉萨有一次顺路去亲家公家里探望孙女,恰好遇到我的岳父大人,岳父这个人是个脾气很他妈不好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说话的语气很冲。我父亲这个人也是倔强的西北老汉,又是从领导岗位上退休的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还要比我岳父大十几岁。在我老岳父眼里我们父子算个鸟,他们两个见了面一来二去不知为了什么就话不投机,开始时争吵,后来岳父大人就抽了我父亲两个耳光,我父亲顺手就把岳父家里的什么东西甩了,负气而去。
岳父这个人不能叫人尊敬,他打了我的父亲,我差点控制不住去收拾他,只要见了他就觉得他抽我父亲的两耳光分明打的就是我的脸,他对我也是横眉冷对赶尽杀绝的骄横,面对他这样的眼神,我行动上不至于莽撞,但是目光与他针锋相对。后来我能不去就不去他家,在外面遇见他也装着没有看见。我与岳父的对峙,严重影响了我与他女儿之间的夫妻生活,我竟然突然有一次举不起来了。本来很亢奋,进入的时候疲软无力。
女儿半岁的时候,妻子她提出跟我离婚,她离婚的主要理由是,她不能再跟不尊重她父母的人生活下去,这样下去,父母终有一天会气死。
莫须有!
还有一个理由是与我这样一个整日里身上都带着传染病毒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连睡觉都睡不踏实,这个理由也是她带走女儿的理由,还说是把女儿养大了会还给我的。还是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外面又傍上做虫草生意的大款男人了,可以过上比跟着我更好的丰衣足食的生活,就想把我一脚踹。开始我说不出的气愤,怎么也想不通,我哪里对不住她了呢?她怎么就那么容易委身一个陌生的男人,抛下几年的夫妻情不要?不过,我痛定思痛,当初她既然迅速地嫁给我,她当然会迅速地跟着别的男人。她哭着说,不是这样的,父母亲身体不好,她不想惹他们二老生气。
离就离,你不想惹你的父母生气,我当然也不想把我的父母气死。早知道娶了你做妻子,还要屈从与你的父母,我打光棍也不会找你!——我觉得这不是根本原因,她主要是忍受不了我性生活的无能为力。
我这个从来好像就没有觉得什么是不容易的人,因为结了婚,在复杂的婚姻生活面前,我败给了女人。女人没了,女儿也带走了,心情坏得没办法形容,每当看见养在笼子用来做实验的动物们,我觉得自己也是个试验品,是情感的试验品。
后来,次央拉给我介绍了我们所里的库房管理员梅朵。梅朵我们同事好多年了,我当初没有结婚的时候她已经在暗恋我了。如果梅朵皮肤再白一点多好啊,不论漂亮女人爱不爱我,我还是喜欢那些花朵一般的女子。前些日子与一个女子交往,已婚的,忍不住就与她上床交欢。在这个女人身上,我发现自己又可以冲锋陷阵了。虽然失去了婚姻,性欲总算恢复了。经验证明找女人不能将错就错,要找一个合适自己的。
我对次央拉说:“梅朵是个好姑娘。可是,你是知道的……我们太熟悉了。”
从这方面看,我还是注重女人的外表多一点。但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次央拉还以为我是指的另一方面,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看谁谁和谁谁过得不是很好嘛!”
我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没有民族距离,我只是害怕再过不好怎么办?
“怎么会过不好呢?梅朵说了她一切都听你的。”
“……让我考虑考虑,这一次我要好好考虑考虑。”
“好吧好吧。”
次央拉也拿我这个蔫性子没办法。
于是,这事情就在我“考虑考虑”中,我不敢说自己愿意,也没有说我自己不愿意,说实话,我内心还是喜欢梅朵温柔的这个优点,退而求其次,如果真的找不到心仪的女子,只有找梅朵了。
一个失去了女人的男人,在别人看来很不正常。如果人们看见你在外面找女人鬼混,就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如果说你不出去找女人身边又没有女人,人们也觉得你不应该这样。那我要怎样才好呢?这个时候,我盼望再爆发一场疫情,然后被派往疫情区,面对可怕的传染病时的那种紧迫心情,会赶走我个人的不幸。这时候,面对的是瞬间就要人命的病毒,我可以把它当做对手,把它当做恶魔,与它大战三百回合,然后击败它。也可以把它当做好久不见的朋友,当做黑色情人,把发现疫情的区域当做我们信马由缰的浪漫之地。
就在我对任何疫情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就像我对婚姻不抱幻想的时候,疫情真来了。我真没有料到疫情会接踵而来。这有点可怕,我再也不能把自己对生活的愤恨寄托在恶魔似的疫情上了,我仿佛看见疫情这个恶魔对着我呲牙咧嘴的狂笑。
这次疫情很突然,人们刚刚从非典与禽流感的阴霾中走出来,而且这次鼠疫还很严重,如果是发生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要产生更大的恐慌。从发现到现在,半个多月,用官方的话说,疫情基本控制,但这个区域的戒严还没有解除,只等最后一个患者彻底痊愈,地方上领导还答应给约束了好多天的人们举办一次大型的锅庄晚会。
我对什么娱乐都不感兴趣。
我们疫情小组的工作还在紧张的进行当中,这些天,白天几乎一直在疫情区喷洒药剂,药剂的味道浑身都是,甚至感觉这些药剂都渗入到了每个小组成员的肌肤之中,我们这些天睡觉都没有脱过衣服。
但是,无论白天再怎么忙,其他几个人天一黑吃过饭,还是要小玩一把。昨天那个叫屈殿的已经输了六百块钱,他不甘心自己的六百块钱这么快就去了别人的腰包,今天刚刚放下饭碗,有些人在做明天的准备工作呢,他就喊着:“来!来来!都来!”
“来就来!”
就这样,帐篷里又成为他们拼搏金钱挥洒金钱的天地。
真受不了这种气氛。但是又没有地方可去。如果在拉萨,随便哪里都可以找个清静之地,这里是野外作业,只有这么大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就需要一个人的定力,需要做到把这一切噪杂置身事外。可以说,我已经习惯,他们也习惯了我。组长也习惯了,吵得他烦了,他就对他们吼,吵死人了!他大骂要那几个吵死人的赌钱者死去!
这已经是十一点了,看样子嗜赌成性的老杨又输了,眼睛里都冒着火,整个人像突发羊癫疯似的不能控制:“龟儿子!再来!我他娘的就不信!”
这些赌钱的人,经常因为输赢发生激烈的争吵,有时候听上去要大动干戈,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这又是何苦呢?现代人缺少的就是侠客风范,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只要涉及到了自己的利益,个个立马就红了眼红了脸最后伤了和气,超出了应有的限度,一反平日里和睦相处,工作中互帮互助的习惯,从好同事一下子变成了仇家,趁此机会把往日憋在心里的烦恼统统发泄出来。这些人平时一团和气,只是时不时的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一边又无伤大雅骂两句然后继续工作,工作当然是最重要的,工作中遇到了问题总是会把我们这些平时看着像一盘散沙的人们紧密团结在一起,密切配合一起解决问题。
人啊,总是要无事生非,为了个人利益伤了感情,然后再为了个人利益巩固感情。
打牌的同事们不停的争吵着,在这样的氛围当中,我读完了一本爱恨交织的情感小说。这是一个落魄的沦落民间的皇帝的私生子与异域公主的爱情故事,情节凄美缠绵,最后的结局是那个公主生下孩子死了,那个皇帝的私生子出了家,最后成为一代佛学大师。在现实之中,谁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一个人的生活格调可能很高,可能对工作是一丝不苟的,但是对待生活就邋邋遢遢的。
我知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股暗流在涌动,带着想要的奢望,带着一种不可抑止的虚度年华的感受。不知道女人们是不是这样?跟我离婚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觉得跟着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虚度了青春年华?都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男人总是要寻找点儿刺激,寻找那些工作中没有的家庭之中也不可能的感官上的刺激和精神上的新的传奇,新的冒险,新的体验。毫无疑问,都要在现实和不现实之间受煎熬,却又不想摆脱继续将错就错。现代的文明人呐!知道想什么就有什么是不可能,偏偏就是想什么缺少什么,不想唱歌偏偏必须要唱歌,想唱歌却又唱不出欢乐的歌儿。这世间,找不到一生一世相爱的爱情,也找不到可以快活一世的桃源,桃源不在现实中,桃源是一个精神家园。所以,文学作品表现的都是心中的精神上的,美也是精神,丑也是精神。你看了读了,感受到了,永远那么美,美得永恒,永远教人有如痴如醉的享受。人生其实也有这样美妙的时刻,也有叫人意想不到的销魂时刻,但关键是,这些美好犹如黑夜里的昙花,还没有被人发现就瞬间凋谢,一眨眼就消失了。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烦闷,想去帐篷外面透透气,看看夜色中的荒原,望望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昨晚天上就有月亮了……
现在是五月天,时不时的还有寒流在草原上游走,还不是这个草原最美的时候,特别是夜里,潮湿的寒气侵入骨髓。站在帐篷门口,向左可以望见那个静静的小县城。今晚的月亮已经升到天空了,在月光下,县城里的房屋参差依稀可见,看似静悄悄的,在那朦胧的人居住的地方,不时传来狗的叫声和牛羊呼儿唤女的声音。还有阵阵冷冷的夜风吹来,风中好像还有桑炉里煨桑的桑烟的味道,不远处的桑炉里可能有早上偷偷跑出来转经的信徒们煨的桑柏还没有熄灭。风中似乎还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这是一种黑夜里让人心里不踏实的声音,像是一匹马在月光下从远方的荒野上向这里奔跑。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慢慢的吐出来。我并不会气功吐纳,只是想让自己从烦闷之中解脱放松。原来,有月光的荒原还是很有感觉的。还是需要再放松,我伸了一个懒腰再做几下扩胸运动,这时,感觉到了夜露的冰凉,我正打算回到帐篷里独自做个黄粱梦,一凝神的功夫,看见那条从公路通往桑炉的土路边上的石墩子上好像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因为穿着白色的衣服,所以在月夜里影子是淡淡的。是谁这么晚了在那里坐着呢,怎么十几天的功夫就等不及了呢?过些日子疫情警戒就解除了,县城里的人们就自由了。
也可能是夜里检查的人?
我绕过脚下的小石块儿和乱糟糟羁绊似的东西,接近了这个坐着一动也不动的人。这是一个女子,一个长发披肩的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子,从月光照着的肤色上,她并不是当地女子。我突然感觉这个坐在月光下的女子,仿佛是虚幻的月光下一道亮光。这个时候,月亮刚刚走到东山顶上。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
姑娘如花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
东山顶上的月亮红红的、橘黄色的,快圆的样子——好美的月亮,好一个与往常不一样的月亮,好一个与往常不一样的月夜。风又吹过来一股子煨桑的味道。
我来到了女子坐的地方,穿着拖鞋的脚踩在夜露上,凉冰冰的,恍惚在梦中。
还是女子先开口说话。
她说:“你好啊!”
声音有点低,说着还站了起来,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我赶紧的,也是轻轻的握住她伸出来的手。
这手好凉!
她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她微微低着头,很害羞的模样说:“本来想到你们那里走走,听见你们帐篷里热火朝天的,走到这里我又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们了。”
“哪里能说是打扰呢?你去我们会求之不得会热烈欢迎您的。”
“是真的吗?”
“当然啦,哪有不欢迎美女造访的!只是我们那里太乱,乱得不像个样子!”
她又看看我微微低了一下头,一缕长发也跟着遮住了她的半边脸,显得她是那么的神秘和不真实。她的裙子被风吹得飞扬着,头发也跟着一起飞扬着,那些飞扬的头发都快要吹拂到我脸上来了。
月光下,我很想仔细看清楚她的五官,可惜不好意思再靠近了,只是大致觉得她的五官是那么美,她的脸型有点圆,圆的像月亮。
她好像也在偷看我。
我没有想过能在这个有着可怕鼠疫的地方,遇到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我的心此刻像只小兔子上蹿下跳,都快要跳出胸膛,使我说话都有点口吃了,只要遇到惊艳的女子我总是会暴露出自己的猥琐。
“在这样的地方,衣服应该穿厚些,这时候很冷的。”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这话我刚才好像已经说过了。
她不说话。
我继续没话找话有点结巴的说下去,这里的夜色原来这么好,我今晚才发现。
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手在抚弄垂下的头发梢。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受不住这样的诱惑。这样一个夜晚,突然面对一个美女,还能让我想什么呢?
“看来你不是本地人啰?”
她这才开口笑声回答说,自己到这里已经好多年了。
她终于回答我的问话。
“是专门过来看望我们的吗?”
“我转经。”
虽然觉得她有些羞涩,但她还是不缺少基层机关里的女子的修养和见识。
“你也信佛?”
“这里的人都信佛。”
看来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人了。
“怎么会在这么偏远的基层工作呢?以你自身的条件,就是在区里行署上班也是轻易而举的。”
“我是自愿到这里的,习惯了,工作又轻松消费也不高,这里挺好的。”
我发自内心的说:“你能长时间在这里工作让人想象不到!你不简单呢!”
“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好哦!”
随着谈话的不断深入,接下来我觉得自己自如多了,不再拘束,彼此谈了很多,可以说是畅所欲言了。不过,还是觉得她说的多些,因为我不敢说得太多,害怕不小心说自己是离过婚的男人。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特别是女人跟别人跑了,这对于男人来说是很狼狈的。如果不是担心她冻感冒,我真不愿意结束这次交谈。临分手的时候,我们约好如果不忙,明晚她还在这个地方等我。
看着她走远,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下子得到这个女子的欢心,需要有珍贵的时间相处,我突然在心里希望小组的疫情工作最好时间无限延长,住帐篷吃方便面不洗澡都无所谓,只要能与她每晚都能见面。在我这么成熟的又精力旺盛的男人心里,正如有些书里所说,看见美貌动人的女子总是不由自主产生非分的想法。
我心里又想:即便是在自治区的繁华大街上,她也是个很出众的女子,而且在我的想象里,她一定不是个无情无义的水性杨花的女子,她的言行举止是那么的……那么的……
回到帐篷,心里的激动很久没有平息,躺倒铺上,还小小的挣扎了一会儿,还想着姑娘的容貌,想着想着越来越不能自禁,这么多天,第一次想到了自慰,臆想的女子当然是她……
后来就有点迷糊,就睡着了,没有做梦,这一夜,我睡得香极了,也没有听见帐篷外面野狗公母纠缠追逐的声音。有老鼠从我的身上走来走去,尾巴都碰到我的鼻子了,我好像还挥手把老鼠赶开,它甚至十分好奇看着我,觉得眼前这个每天夜里都辗转反侧的人,今天晚上怎么睡得这么沉,是不是吃了安眠药了?
我醒来感觉自己精力充沛,一整天忙碌,工作之余,吃着饭,心里都在想那个月光下的她。
她的手好凉,——只要一想到她,仿佛那只冰凉的小手还被我握在手心里。今天晚上希望她出来穿件厚衣服,千万不要冻感冒,冻感冒了就不好办,就不会出来见我。我脑海里一直萦绕着怎么解决姑娘手冰凉的问题。
中午的时候,县上又有代表过来慰问我们。中间有两个女的,她们也是黑褐色的皮肤,穿着深色的藏装,各自的头发都在头上扎了一个髻。小组的阿罗还开玩笑说,其它慰问品就免了,多带几个美女来,陪他聊聊天,快一个月没有见着女人了。也难怪,小伙子也是搞化验的,负责外边工作,天天跟着外出的采样人员,我和另外一个北京来的两位专家只是帐篷内外,出了帐篷也是抬头看见蓝天,低头看见石头和刚发芽的小草。
阿罗的话使我心里又想起那个穿裙子的长发女子。
我盼着天黑,盼着月亮升起来。想不到在这样的环境中,这样一个地方的月夜竟然让我有了一场相遇。多么美妙的草原之夜!
我突然发现我们帐篷所处的山坡上,相比四周的山上的颜色,这里的草色最浓。白天,荒原上,只有被强烈的紫外线晒成石头色的小小植物,小草才刚发芽,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这些绿色的,只是在远眺的时候,觉得远处的山远处的草地有一层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绿色。河水是从山谷流出的温泉,虽然说流到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温度,但河岸边上的草倒是长大了不少,野花开在河岸上,看上去摇曳多姿。突然觉得,这个春天跟我以前经历过的春天不一样,区别在哪里呢?一下子也说不清,因为大多数春天都是在城里过,今年有了疫情,于是就有机会看见了草原上的春天,看见了草原上的月光和月光下穿裙子的姑娘,这个春天是深入到我的心里来了,不在身外,并给我阴郁的心里透过一丝春天月亮的月光和春天太阳的阳光。
因为鼠疫,在白天,大地上到处都静悄悄的,连风都是静悄悄的吹,阳光也是静悄悄的照耀,远处那个小县城仿佛一座空城。但是这座静静的小城生活着一位可爱的姑娘,小城安静的样子也很像那个发出低低笑声的姑娘。
 
 

 
夜幕终于降临,我在帐篷里开始坐卧不安,一会儿放下书本找借口说出去方便,出去了一个人离开帐篷很远去撒尿,哪里有那么多的尿液,撒尿只不过是离开帐篷的一个借口罢了。我也知道,人们都沉浸在各自的精神世界里,谁顾得上管我出来做什么,只不过我自己心里有鬼罢了。
我就这么出来进去,进去出来。每次我都要朝着县城的方向眺望,小县城里有灯光,听见有牛羊有孩童的声音,听见有女人教训自己孩子的声音,还听见有低低的音乐和歌声。可能是我们这个地方人太少了,我一个人站在帐篷外太孤单了,所以觉得那个生命聚集的草原中的小县城在夜幕下比白天显得喧闹。
最后一次走出帐篷,月亮升了起来,我注意到,月光笼罩的荒原上有一种朦胧的情歌的情调。大自然从四面八方发出一种声音——她来了,她就要来了,她就坐在那个地方等着我呢!反复感觉这荒原的月光之夜就是我情感复苏的世界。同事们在帐篷里热火朝天的厮杀争吵,组长投入的听着收音机,我这才放下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的书,特意穿上鞋子,还找出小梳子把发型整理了一遍,这才走出帐篷,把对赌钱游戏乐此不疲的同事们搞得乌烟瘴气的帐篷抛在了身后,一个人去与那个女子约会。这一次,一出帐篷,我就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了。我很快赶到她的身边,还像第一晚那样握住她的手寒暄。这双手还是这么凉,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裙子。
“穿这么单薄你会冻感冒的!”我再次说,同时心里产生把她拥入怀中的强烈欲望。反正四周没有别人,这样的机会使我胆儿大了很多,就像这广大的草原就是我和她交欢的洞房。但是,现实不容我太放肆,不小心吓跑了她,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后果。所以,我只能这样妄想,然后克制自己的雄性的荷尔蒙。心里想的和行动上不是一致的,这让我很难适应,我不是个做作的男人,在这样情况下,十分痛苦,是那种幸福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痛苦。
我也没有勇气把她的手一直握住或者贴在我的胸口,把小手暖热。我不好意思,我也不敢,担心那样做姑娘也会迁怒与我。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男人。
她说,现在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呢。
“你不怕冻吗?”
“不冷呢。”
今晚上我才听出来她浓重的某个省份的方言了,我同事阿罗普通话里也夹杂着这些方言。
“宁要风度不要温度啊!”
“哪里,真的不冷呢。”
她好像在无声的笑。我非常想看清楚她的笑容,那笑容一定特别迷人。
这是去桑炉那个方向的土路,路边上摆放着专供那些转经人坐下歇息的石头,有好几块,女子就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为了闻到姑娘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其实这香味里还混杂着一股奶的腥味,可能是她也入乡随俗每天都饮用酥油茶的原因吧?),我就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我坐下来的时候,那条眼神与其它野狗不一样的野狗也顺势在我脚下卧了下来。这段时间,只要我出了帐篷它就跟上我,走哪跟哪。
“请问美女的尊姓大名啊!”
她好像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
我便不好意思追着问人家了。与其他男同志相比,我自信自己不是一个粗鲁的男人。是啊,刚刚见两次面,还是在夜晚,人家这么一个良家女子怎么好意思告诉一个男人自己的名字呢。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那个曾经做过我妻子的女人,那个女人与眼前这个女子相比,那个女人是一朵怒放的花朵,而眼前这个女子则是幽兰。我发现她特别爱无声的笑,笑的时候习惯用手掩住嘴。其实她不用手,我也看不见她的笑容,她的长发帘子一样遮着她脸上的表情。
她的胳膊和她的脸儿,在月光之下,显得灰白和模糊不清。但是,她长发遮住的脸上似乎给我一种奇异的神情,我忍不住这样想:要是可以摸一下她的脸,该多好。
昨晚我做了她的听众,今夜晚她做了我的听众,听我谈工作谈读书,谈拉萨城里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原来还会如此侃侃而谈,看起来一个人并不是非要内向,只是没有遇到可以畅所欲言的知音。我的知音原来是她啊!随着谈话的深入,我逐渐的放松了下来,原来做一个正人君子的感觉是这么的好!
她说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过拉萨了,也有好多年没有回过老家看望父母。她老家是个贫困的地方,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大多数亲人们都是庄稼人,只会种庄稼不会挣钱,母亲身体不好,弟弟正在上学,所以她每个月的工资多半都寄回家里。
我说自己的家庭条件也不怎么好。但是我还没有跟她提起自己离婚的事情。我还说,她要是去拉萨我会热烈欢迎,拉萨人民也热烈欢迎。
她听着又是习惯的低下头无声的笑,然后再问其它的问题。我有问必答,我滔滔不绝的给她讲说这几年拉萨城的变化。
“拉萨真好!谢谢你给我讲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客气啥呢。”
“你这两天都陪我说话了。”
“这都是相互的,反正我晚上也不会这么早就睡觉。”
“那你平时这时候都做什么?”
“经常加班,化验室里有三个人,我老师、我、我师弟。老师年纪大了,师弟正在谈朋友,所以我就值班多点;不值班了就看书。”
“多好啊!让我羡慕!”
“你在这里难道过的不开心?”
“没有,挺好的。只是很难有像你这样有见识的人谈心聊天,喜欢听你讲外面的事情。”
“那我不走了,留下来陪你说话聊天。”
她这次是用双手捂着嘴脆脆的笑了一声。在这短短的笑声里,我好像看见天女落在我的面前,舒展她的长袖,在翩翩起舞。
她终于问我有点敏感的话题了。
“你的女朋友她做什么工作呢?”
“我没有女朋友……我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被她妈妈带走了……”
“……我不该提起这些让你不高兴的事!”
“没关系。我正想对你说这些呢!又觉得说了,你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
然后我就给她谈我的女儿和我曾经的婚姻。在这个可爱的女子面前我不再想隐瞒什么,只想倾诉只想一吐为快。
她中间插话说,她觉得我太不容易,竟然遇上这样纠结的情感问题。
听她这样说,证明她对我的遭遇充满同情。
我心里其实并没想要她同情我。我是一个男人,我只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对家庭和孩子特别负责,对待自己喜欢的女人特别容忍的男人,是一个可以依赖的男人。
不知道她会不会明白的我的心思。
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夜色更浓,月亮偏西,女子也要回去了。
望着她走去的身影,我的心里其实还有很多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
 
整整一星期,我每晚都见到她。
荒原上的春意更浓,野花遍地开放,溪流淙淙,连帐篷外的野狗们都没日没夜的情意绵绵起来。疫情也终于被控制,警戒也基本解除,三三两两的本地人,走出县城来了,特别是几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撒欢儿似的骑在摩托车上。“呜——”过来了,“呼——”过去了。尽情的在河那边的马路上飞驰。但是他们没有人往疫情防控小组的帐篷这里靠近,对于他们,我们的帐篷这里还是个禁区,仿佛疫情并没有走远,而是被我们藏在帐篷里了。人们只是隔着河水,隔着公路,或者在有桑炉的那个地方远远的朝我们帐篷看一眼,就赶紧走了。
在这到处生机盎然,到处芬芳美丽的地方,我压抑的情感活了起来,这种情感用令人销魂凉如清水的纤纤玉手在我心里织就爱情的图案,让我忘却一切烦恼,陶醉在里面,不管不顾的。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她那张被月光照得白白的脸儿,让我想起学生时代暗恋着的那个女孩。这种可遇不可求,尘世再难见到的容颜,像花儿一样开在我的每一个夜晚和每一个白天。有时候看到草地上相互追来追去的野狗,看到草地上一夜之间开放的娇艳的一簇一簇的或者零零星星的小野花,我仿佛看到了我憧憬的生活里,这个女子与我恩爱的生活在一起,开始时她还在这里,我风雨无阻跋山涉水过来与她相会,我们站在雨中,我站在风雪里,我把她冻得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热乎乎的掌心里。后来时机来了,我拉着她的手,在月光下走出荒原,带着她回到拉萨。我们晚饭后手拉手在城市的灯火中散步,然后走向灯火辉煌的布达拉广场,相互依偎着,站在那里欣赏广场上人们欢畅的锅庄舞。
我的心乱了。遇见她,使我这一次的野外工作充满一种如梦的期盼。
我在想,跟我在一起,我一定会把她的那双小手暖热。
有几晚上,因为太激动,回到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个人只好出来绕着桑炉转几圈,我可能在向草原上的神灵祈求把这个女子赏赐与我,我也可能是不知道自己祈求什么。我第一次相信冥冥之中的神灵,并且向神灵祈求。然后回来盘腿坐在草地上,背朝着帐篷,想着女子的点点滴滴的那些小动作小习惯,想着想着,一个人一边陶醉一边还咧着嘴笑。
夜风似水,四周朦朦胧胧的山起伏连绵,看山不似山,看景不似景,怎么都感觉她还在我附近,在我周围的空气中。知道坐累了,把两手撑在地上,手掌朝下,做俯卧撑。几条野狗也不知何时被我打扰了春梦,围着我看,它们搞不懂我这个人类这是在干什么,这样做有什么用处。难道是在吸引异性吗?可是与我相会的那个女子已经离开啊。草地其实挺温暖的,也不是太潮湿。因为高原气候永远都是干燥,所以,手掌下的草结实而又柔软,像个知我心思的好朋友,像一张要我纵情纵欲的床。“还是进去睡吧!”我自言自语说,也好像是对着面前看不见的一个人说的。嘴里这么说,最后还是直到睡意不可抗拒的袭来,我才进了帐篷,在同事们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我脱下外罩,才发现自己的外罩好像刚刚水洗过一般。
下雨了,白天已经下了一场大暴雨。听着雨声快要把帆布帐篷砸穿了;坐在帐篷里,看着外面的雨帘迅速垂落,帐篷外的地上溅起一阵水汽,这样持续了至少有半个小时,雨帘渐渐撤去,对面山梁上射出一片金光,灰色的云慢慢移开,露出一些干净的蓝天。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地耀眼的绿光闪闪烁烁,然后,就是一阵水一样的风吹过来。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天气又阴沉下来了,到了天黑雨又下起来,而且成了恼人的缠缠绵绵夜雨。
天上看不见月亮,我冒着雨到我们约会的地方等她,这一晚上,她没有来。回到帐篷里,组长问我:“咋啦?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人家着急回去是有女人等着,你着急什么?”
我说没什么,只说这几晚上没睡好。
组长说:“我看回拉萨你就和梅朵结婚算了。”
“……我还没考虑好,我再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了。”
“成家算麻烦吗?”
“……我父母的意思是想让我回内地找个农村的,只要安心过日子就行。”
“我还是劝你不要找农村的,找个农村婆姨你永远都存不下钱。虽然说也不是没有好处,你说什么她从来都当圣旨。这是在家里。在外面你一个人挣个工资就紧张,看着别人耍大方,你不能,你要一个钱当三个钱用,显得很小气。——这难堪我经历过,这是经验之谈。再说了,人家梅朵很不错,我若是现在没有结婚,我一定会找个梅朵姑娘。你呀,听我的话你错不了的!”
组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今我心里已经有个目标了。可是自己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暂时还不能让组长知道。
“以后再说吧!婚姻上我不想再马马虎虎了。”
“离了一次婚就吓着你啦?”
我不想回答组长这个问题。心里却反问:“你难道还想要我离几次婚?”
见我闷着头不回答。组长嘴里发出“嗤”的一声,顺手扔给我一支纸烟。我接过纸烟,放在鼻子下闻闻,我喜欢闻纸烟甜丝丝的味道,但是我不抽烟,再烦恼我也不抽这玩意儿。与我正相反,组长不吃饭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纸烟抽,不能没有小酒喝。如果,组长到老,死了,他的子孙们如果要火化他,他肯定是一支超级的香烟,如果埋葬在土里,埋葬他的那片土地说不定什么草都不敢生长——烟味太大,尼古丁是毒。有一天,他却和我们大伙儿说,如果自己死了,就让儿子给他弄个大酒缸,把他放进去,再倒满美酒盖紧盖子,然后埋进土里,这样他到了阴曹地府也有酒喝。老婆听了他这话,骂他是酒鬼。酒鬼没有什么不好的,在西藏这些年,经常的野外工作,如果没有酒,他说自己早就冻死或者枯燥死了。组长说自己十五岁到了西藏,这几十年来自己抽掉的香烟和喝的酒恐怕有几吨,恐怕比他吃的饭还要多。他还要老婆不要反对他喝酒抽烟,正是这烟酒是他没有过于乱性。他如果想女人了,身边又没有可以解决问题的女人,他只好抽烟喝酒,他说老婆应该支持他喝酒才对。不过他老婆也管不了他,老婆每年才到西藏来一次,如果不来西藏,那就是家里有事情脱不了身,那就只有等着他的假期回家团聚了。中心的男人都见过组长的老婆,是一个快五十岁的风姿绰约的女人,与强壮的组长站在一起,我们大家一致认为,不怪乎组长对于那些姿色平常的女人不感兴趣呢,家里有个貂蝉呢!
组长特别嗜好白酒,每晚上拿出随身携带的酒瓶子,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不时的抿上一口,收音机里播放的老歌曲就是他的下酒小菜了。说起他喝酒的经历,组长说有一次很晚了,那时候他都是一个科长了,一个人开着所里的越野车回家,已经开了二十多年的车,对拉萨的大街小巷无比熟悉,熟悉得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明明是回家的路,而且回家的路是宽敞明亮的大道,但是他却把车开到了城西殡仪馆的大门口。当看到大铁门上的牌子,他的酒一下子醒了。这真是回家的路,是一条回老家的路。从此他发誓不再往死里喝酒了。还别说,除了推辞不掉的应酬,组长他约束住自己不再多喝酒。但是晚上睡前的二两酒绝对不能不喝。几十年的酒量了,他认为每晚的二两酒就当是养了自己肚子里的酒虫了,他说酒虫是他几十年养在肠胃里的宠物。
组长这个人是个耿直人,好人好事一生做了无数,但是在单位上却只能做副职,副职就是必须带头吃苦干活的人。反正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怕干活,就怕去讨好上司,害怕点头哈腰求人。
其实我与组长是很投缘的,甚至他对我有时候像对待自己的小兄弟或者是对待他的儿子。组长看我不喝酒不抽烟,开始夸我是个“好娃”,接下来就讥讽我不像个男子汉,这个社会之所以阴盛阳衰,首先体现在我们这些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们身上。
我说自己本来也不想做男人。做男人不容易,如果有下一辈子,下辈子说啥也不做男人。
他训斥我说:“那你现在就去做个变性手术,不用再找媳妇,直接找个男人嫁了算了。”
我说自己更不想做女人,这么说着,心里却自言自语,我若是个女人,怎能去爱恋那么一个美丽的姑娘。
他脖子一硬,说我:“自杀算了!不要糟蹋人生了!”
我糟蹋人生了吗?我的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呢!从见了那个姑娘,我珍惜还来不及呢。
骂归骂,教训归教训。组长他对我还是特别照顾,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蔫,蔫得连个女人都留不住;最大的优点也是太蔫,蔫得一个人躲在化验室里只知道工作,没有牢骚没有野心和非分之想。而且也不会拍领导的马屁。
他心里有时候窝火了,就逮住我大发一通脾气。反正我又没有惹他,我要么呆呆的看着他气愤的样子,要么低着头自顾想自己的心事,也不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他的话,基本上这耳朵进,另外一个耳朵出,就当是耳旁风,一点也不与他一般见识。
 
一大早,县城里已经有人过来在桑炉里煨桑了,前几日都是偷偷摸摸过来煨桑,今天开始光明正大的煨桑了。三三两两的信徒们,开始只是些老年人,后来是一些中年人,嗡嗡的诵经声,袅袅升起的桑烟,桑烟的味道被风正好吹到我们帐篷这边。这一天,月亮到了很晚才升上来,在我想着那个女子不可能来的时候,她来了,她还是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的手还是那么的凉。我和女子约会的事还是被出来方便的组长发现了。他与女子握手的时候,也是忍不住说,你这娃咋不多穿件衣服,说着话还要把他的外衣给女子披上。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穿组长充满香烟味道的衣服。过后他对我说,她的手一点温度都没有,根本就不是人的手。还责怪我原来每天夜里有个女人陪着我聊天,也不喊他一声,说我这是吃独食。
“这与吃独食有什么关系嘛?我晚上没事做,绕着桑炉转经遇见了她。”
“你娃啥时也信佛了?”组长严重怀疑我对佛祖的诚信度。
不过,还是组长善于与女性打交道。上来就夸女子的皮肤白,问她在西藏怎么就把皮肤保护得这么好。女子面对组长,要比单独面对着我活泼,她不回答只是一只手捂着嘴笑。于是,组长又问:“是不是白天害怕晒黑——不出来,晚上才出来?”
女子还是不回答他,仰着脸更加开心的笑。这笑声像一阵风,吹进我心里,我的心在这笑声里快要融化掉了。
组长几句话就套出女子在哪里住着,院子里第几排房子第几个房门,在机关做什么工作。但是女子就是不说自己叫什么,只是说了自己姓宋,并十分真诚的邀请我们到她那里做客。
这一晚,对于组长突然地横插一杠,使我兴趣索然,虽然说与女子见了面了,很多时候都是组长与她在聊天,我只是个听众,听众也不是,我不好意思迁怒与组长,只好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虽然有点不乐意组长横插进来凑热闹,扰了我谈情说爱(心里一直在寻找谈情说爱的机会),听说明天白天就可以去女子家做客,还是觉得,能够去她的住处走走,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
第二天,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吃过早点,十点过了,组长就催促我前面带路去见那个叫小宋的女子。我嘀咕说:“这么早啊!人家怕是在上班呢。”
“憨娃,今天是礼拜天。”
组长一边教训着我,一边头先走,我慢吞吞跟在他的身后,听见组长嘴里哼着两句他解闷时哼唱的“美丽的姑娘千千万,唯有你最可爱。”这样子去见她,并不是我的意愿,我其实是想独自拜访。想不到组长只见了一面就要去登门拜访。组长说月亮已经不圆啦,黑天看那女子看不清楚,必须要白天一睹芳容。他有老婆不会与我抢女人,主要是为我考虑,只想看看女子究竟长得如何,合不合适做我的女朋友。
组长就是要与我抢那女子,我也找不出理由发火,只是在心里一再的后悔没有提前白天来探望这个女子。如今贸然带着一个浑身烟味的大胖老男人,不知道她心里会不会生气,这么久了,从来没觉得她会生气。她月亮之下不会生气,不等于白天就不会生气。再一想,她从来没有主动约过我白天见面,我怎么好意思勉强人家,你说是不是?唉!还是组长这样的人做事果断。组长经常给我聊他当年是怎样娶了媳妇的。说是有一年回家过春节,有人给他介绍了个邻村的女子,他第一眼就相中了。第二天晚上就冒着大雪跑去与那女子约会。谁知道,那女子的父亲是个老古板,把家里的女娃儿管的特别严。但是那正当青春年少的女子也想情郎,巧的是,女方家里的院墙有个很大的豁口,就是大门闩得再紧,也是形同虚设,有院墙跟没有院墙一个样子。这真给恋爱的儿女们创造了方便之门。第二晚上组长就把对象从家里弄出来在村边的小树林里亲嘴,到了第三晚上雪地上铺个军大衣躺在上面就干上了。不出半个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对象就胳膊上挂了个小包袱跟着他私奔了。其实那一晚上并不是太顺利,老头儿一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即便是有个豁口的院墙也不能办成事。幸喜对象住的那间房子后墙上有个窗户,不过窗户有点高,但是对象是个小巧的女子,据说是把房子里的桌子弄到窗户下面,然后打开窗户。那个窗户只能钻出来对象那么小身板的人,如果再显胖就卡在里面了,就这对象还是脱了棉衣才钻出去的。因为心里太紧张,对象在半路上跑不动了,他背起对象,像猪八戒背媳妇,健步如飞,一口气跑回了家,当夜就入了洞房——他家的干打垒的石板房——生米就这样做成了熟饭。组长说主要是自己有爷爷奶奶,加上弟兄姊妹太多,所以日子很穷。
老丈人哪里料到自己的女儿怀春这么厉害,这么不争气,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老丈人自觉着女儿给自己丢人现眼了,回门那天老丈人首先操起给牛拌草料的棍子在女婿的脊背上抡了两棍子,又打了女儿两棍子。女婿可不愿意,夺了老丈人手里的棍子和他讲理。老丈人一气之下心生一计,说是要多少多少彩礼,彩礼拿来再领着媳妇走,否则就是结了婚他也不愿意。血气方刚的女婿忍不住就打了老丈人两个耳光,说:我是和你女儿结婚,又不是和你结婚,我不是看着你是我老丈人?揍不死你!老丈人当时简直气昏了,组长趁机带着小媳妇扬长而去。
当女儿抱着刚满月的娃娃回娘家,她大(“爹”的意思)就是不让进门。老丈人不能原谅女婿对自己的无礼,发誓就是死也要还那两个耳光。组长这样的女婿合该遇到这样倔强的老丈人,作为已经娶妻生子达到目的的女婿,终于乖乖的被老丈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害怕把七十多岁的老丈人累着,女婿让老丈人“打累了休息一下再打,我这回任你打任你骂。”
组长说自己当年小伙子的时候对待谈恋爱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如果自己看上的女子要是不跟自己走,他就要抢亲了。
我了解组长的脾气,只要见了美貌的女子或者小媳妇,就想着去勾引人家。若遇上看不上他的,他就讨一顿骂,若是遇到了风骚的女子,他就及时行乐风流快活,作风一点也不严谨,还自诩是情场老手。可能就是在这方面太随便,他才永远是个副职,你看人家那几个正头,平时说话严肃谨慎,从不跟下属嘻哩哈嗒,组长是大老粗型的,着急了什么粗话都当着女同事的面说。
但是,如今他百忙之中竟然又起风流之心。且目标还是我心仪的女子,这叫我如何是好情何以堪呢?不能与他华山论剑,也不能与他比试拳脚,更不能与他比文采,别看他大老粗一个,说起话来也是头头是道的。我比不过他也打不过他。一路走一路心里懊恼着,内心郁闷得快让我走火入魔了。很快就来到了女子说的大院门口了。大门敞开着,挨着门口的这排房子住着一些像是在这里建筑工地干活的民工家属,空地上堆放着一些建筑器械。再往里走,有几条野狗不知为了什么在那里聚会,看见有人过了来就作鸟兽散。从大门一直走到这里,不但大门破得不像个样子,就连靠后两排铁皮房也好像很多年没有修缮,一点也不像是个机关单位所在地,到处都是荒凉景象,好像住在里面的都是些懒汉,有些房子连门窗都没有了。
组长嘟囔:“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嘛!援藏的钱一定是拿去修寺庙了,这里的人只相信佛祖不相信政府。”
我也觉得这里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即使地处偏僻,一个县级单位家属区绝对不会如此破烂不堪。之所以认为这是单位家属区,是看到大门上没有挂牌子,连一个小小的木牌也没有。
我们俩怀着满肚子的疑问找到了女子住的这排房子,再找她住的房间,这排房子看上去倒是还能凑合着住人,但每个房门都紧闭着,有两个挂着藏式白门帘的那门帘都成布条儿了,布条儿在上面无趣的迎风飘动。她的房子也上着锁,锁子都锈得不成样子,里面的窗帘拉着,只能看到窗帘上淡雅的几杆翠竹。组长还特地绕着房子转到房子背后。我也跟着他。看见他仰着脖子张望,我知道他在观察房子背后有没有窗子。草原上冬天风大,一般背后是没有窗子的。组长当年就是把自己的小媳妇从老丈人的后窗里偷跑的,所以他一直习惯观察女性住房有没有后窗。
组长突然拍了一下脑袋说:“我们被她耍了。这院子是单位的废旧院子。”他接着分析道,“你想啊,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长得又那么漂亮,怎么会轻易给两个陌生男人说自己住在哪里,说不定说自己姓宋都是假的呢。”
被一个女子骗了,组长看上去并不是很生气,只是脸上的失落比我心里的失落还要重。但是假如说一个女子把自己的底细告诉两个花心男子,她这才叫做傻呢。
没有找到她的住处,我也不会怪她。
刚走到大门口,挨近门口一间房子布门帘撩开,走出一个头发乱乱的抱着吃奶孩子的内地年轻女子。她上下打量着我们,问我们找哪个。
组长说是找一个头发很长很长的女娃儿。
这女子一口的四川方言,头发也挺长的,烫了卷,染成了红不红黄不黄的颜色。她的脸蛋儿长得也不难看。她摇着头说:“不晓得,后面房子没有人住。”
“你知不知道这是哪个单位的房子?”
“我不晓得!”
女子一问三不知。她说自己也是今年开春才过来的,来了就“非典”了,“非典”刚刚结束就鼠疫。她只晓得这些,其他不晓得。
组长出了大门嘴里忍不住骂道:“狗日的婆娘,这是被她的民工男人日迷糊了!”
组长嘴里骂着往大门外走,出了大门还没走几步,就遇见了几个去城里转悠回来的同事。他们问我俩去那院子里干啥。
组长说是找一个绝色美女。
大家一听哈哈大笑,都说那样一个破院子,找鬼都没有一个,要找就回到拉萨找去。
组长也打着哈哈,说笑着回到了营地。午饭吃过,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该收拾起来的大件都基本打包好装了车,提前在做回城的准备,只有一些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和个人日用品还在帐篷里乱扔着。心里一急着回城,就没心思想要做什么,于是大家就继续在帐篷里玩扑克牌,组长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着烟专心的听着收音机。在这个地方,只有收音机可以接收到节目(听说几年后,这个地方接通了高压线不光能看电视连互联网都通了,电脑手机都能用上)。我看了一会儿书,又剪了手指甲,然后再脱了袜子剪了脚趾甲。右脚的小指甲是黑色的,更加有点与众不同的是它长点奇形怪状,曾经用了很多天的“亮甲”,一点作用也没有。
每次修脚指甲的时候,我都很想把它全部去除,又是指甲剪,又是刮胡子的刀片修,血都流出来了,贴上一张创可贴,想着再长出来的指甲就会正常了,每次指甲一露头我就知道并没有根除。我明知道既是修出了血也根除不了黑指甲,但是我每次修脚还是要把小脚趾甲修到鲜血淋淋,我也明知道这个黑色的小脚趾甲并不影响到美观,反正脚丫子永远都是这么的不见天日。但是我每次修脚指甲总是跟小脚趾甲过不去,反正身上流着的血液多的是,流这么点血又算得了什么。我经常与自己身上的这个污点搏斗,它照常生长出来,我照常修剪着这个病态的小指甲。有时候我还这样想,如果小脚趾甲突然一下子好了,我会不会很高兴或者很无聊?甚至我板着脚修剪其它长长的脚趾甲,是否也会失去兴趣?
我修剪脚趾甲的结局就是把长着黑色指甲的小脚趾头修出血,然后再贴上创可贴。一般情况下,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又不想看书不想玩游戏,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修脚指甲。今天突然觉得这个病变的黑色的脚趾甲,就像扰了我的好事的组长,让我内心充满说不出的愤慨。
我如何才能摆脱组长,继续与姑娘单独相会呢?
正是月末,月亮姗姗来迟。这一晚上没有见到女子过来与我相会。组长也去帐篷外看了好几次,最后连他都失望了。
“我知道那个女子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直觉。”
我心里说:“说不定人家是不想见到你!是你把她吓得不敢出来了!”
第二天,我中午饭都没吃,躺在铺上假寐。
组长出去了,不知道去干什么去了。
一点多钟的时候,县里又一次过来人,跟组长商量给我们晚上开个欢送会。组长这时候正巧也回到帐篷。组长提了一个条件,条件就是希望县里最漂亮的姑娘媳妇都参加,因为没有漂亮女子联欢会不热闹。县里的人拍着组长的肩膀暧昧的笑:“哦?噢——,呵呵呵。好说好说。你真有眼力,我们这里的女子是全区最漂亮最能歌善舞!没问题!没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我明白,组长是想在欢送会上看见那个女子。
我当然更想见到她。
听说晚上有欢送会,全都开始个人卫生。因为带的换洗衣服不是很多,又因为洗不成澡,有些人打算进城去洗个澡,还说县里也不提前一天通知,早通知了还能把衣服拿去干洗一下。组长说才解禁几天,这是急的事情吗?
这些年,小城基础建设突飞猛进,苍蝇虽小五脏俱全,县城虽然比不上外面都市的繁华,也是个苍蝇啊,也有数家超市,数家酒店数家饭店和数家洗浴中心,可以说是样样都有,只是交通和运费加上比拉萨的消费还要贵些。举个例子,一包两元钱的方便面在这里加了运费需要五元钱。五元钱也不算贵,有一年我们在墨脱县,那里的方便面一包十元,因为墨脱不通公路,方便面都是墨脱的背夫们背过去或者马背上驮到墨脱的。
几个人已经去城里洗澡了,帐篷里的这些人里外走来走去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争吵,不脸红不恼羞成怒了,你用我的香皂我用你的啫喱水和香水,这一会儿香水的味道,遮盖了帐篷里这么多天来不能散去的脚臭味汗臭味和香烟味。为了晚上的欢送会,我们不想邋邋遢遢下去。一派一家人的祥和气氛。
 
 

 
我发现,如果有了更有意义的事情,人们首先在心理上就感觉不一样,提前就准备迎接了,要为我们开欢送会,该回到家里了,该回到热闹之中去了,热闹的地方就是人多的地方,人多了就有攀比,有了攀比,也就有了许多自我约束。想着晚上的欢送会,我心里比别的同事还要迫不及待。趁着大家在忙,我一个人,还像往常那样来到了帐篷外,走上那条通往山坡上那个经幡阵的小路。草原上的山一点也不陡峭,远看所有的山峰都是圆润丰满像极了女人的乳房,满山长着绒绒绿草,你只要踩着脚下这些有点像阶梯似的草,顺势往上走就是,不要赶路,这里海拔至少有四千多,走太急了会气喘。
绿色渐浓,潮湿的风似水。
前些日子一个人上山并不是看风景,只是不愿意在那个土堆跟前方便,这里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方便的,我想打破往日聚众时的习惯,找个属于自己方便的地方,每次我都会换一个地方,为的是让难闻的粪便的味道不至于聚集不散。每次我上山来,那条眼神独特的野狗也不出声的跟在我身后,我撒尿的时候,它也顺便在我眼皮子底下低下臀部撒尿。看这撒尿的架势才知道它是条母狗。山上可以听经幡阵猛烈的如涨潮般的声音,可以看连绵起伏的草原风景,可以眺望那个鼠疫还没有被控制的县城。从认识了那个白衣裙的女子,每次眺望县城都充满深情,自然就会想起她,想她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地方很迷人,迷人得使我想入非非,想象着我骑着一匹骏马,骑马的我比现实中还要英俊潇洒,如同武侠里的剑客,大风鼓起我的披风,我挥动着马鞭奔驰而来。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子还坐在那里微笑着,凝望着我这个骏马上的剑客。我用一个很优雅的动作跳下马,握住她柔软热乎的小手,这种热乎是我所希冀的,是我可以感受到的。这温热的小手驱散了我多日来对她的相思。然后,我们一起骑在马上去了远方。她不是说过自己好多年没有去过拉萨了吗?那我就带她去拉萨。
……认识了那个女子,白天闲下来,我经常一个人坐在山坡的草地上出神,用这种阅读式的畅想打发着心里的那份不可抑制的情感。
一个沉默的想着一个女人坐在绿色的山坡草地上的男人,他的身旁还卧着一条同样沉默的黑狗。一个人和一条野狗一同望着山下那个小县城。
后来,我发现那条黑狗并没有望着山下那个人类居住的地方,它看的是对面山坡的玛尼堆上风中飘扬的五彩经幡。再后来,我发现那个有着玛尼堆和经幡的山包更像是一个饱满的乳房,我所在的这个山包,正好与对面的山包高低差不多,仔细才觉得这两个山包很像是一个女人的两个乳房。美好的想象让我感觉前所未有的享受。
我看见去洗澡的同事们已经回来了。这时,我听见组长在喊叫我的名字,听那口气就像是在呼唤他的儿子。
五点过了,县里就有人来请我们过去。
欢送会是在县政府的礼堂里举行的,先是领导讲话,然后我们组长也讲了几句,接下来是再次给我们小组全体人员敬献哈达。
来参加欢送会的女子们个个花枝招展。联欢会的音乐响起来了。喝起青稞酒,跳起锅庄。但是,我没有看到那个月光之下长发飘飘的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也许她换了装束了,我又仔细那几个汉族女子,但她们也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女子。
我心里突然失望极了。
这时,县上组织联欢会的胖子过来,坐在了组长身边,两个胖子坐到了一块儿,明显的组长的胖就算不得胖,甚至有点小巫见大巫,这是个又高又壮的大胖子啊,他接过组长递过来的纸烟,又拿起青稞酒与组长碰杯,问,这里面哪个是组长要看的女子。组长说自己还没有看见那个最漂亮的女娃儿。
胖子小眼睛一瞪,底气十足的说:“怎么会没有来呢,我们就近的乡镇上的美女都来了几个呢。”
组长就跟他讲我们见过的那个女子的长相。
胖子听着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口否定说,这里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我一旁插嘴说确实见过这样一个女子。
“你们俩见鬼了!你们真见鬼了!”
胖子是县里的宣传部长,人虽胖但举止很潇洒,刚才还在跟一个长辫子的女子在跳踢踏舞。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发现他拥有一颗喜欢打趣的心。
组长反问:“你们这里难道经常有鬼出没吗?”
宣传部长很认真的回答:“有!但我们从来不说她是鬼,但她也不是人,经常看见她围着桑炉转经。”
“怎么会不是人呢?我们还与她握手聊天过呢。”
“当然啰。她是你们内地的女子,见了你们当然要亲近啦。”
组长这才严肃起来,又给胖子递过一支烟,希望他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茫然的把大厅扫视了一边。突然,我看到了她!她还是穿着那一身白裙子,一个人坐在不显眼的角落的凳子上,正往我这里张望。
真的!是她!她就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兴奋的同时感觉她是那么的孤单。
我们四目相对。她朝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招招手。有几个人从她面前经过,那些人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断定别人是看不见她坐在那里的,只有我可以看见她。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看她不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就看见了她。从月夜遇见她,到现在联欢会上看到她。这不是我做的梦,这是真的。
胖子告诉我们,其实,我们见的那个女子,在这里不能说是个“鬼”,她是被这里的人们供奉着怀念着的。当地有个风俗,一个曾经活着的时候很厉害的人,厉害得像个凶神恶煞,人人都唯恐躲避不及的人,这个人死了以后就被人供奉起来,也就是俗话说的凶神。还有另外一种人,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做了很多好事,突然遭遇不幸,而且还是死在一个特殊的日子,这个特殊的日子或者是什么节日,或者是哪位大神金刚的成就日,那么,这个人也会被人们供奉起来作为民间自己的神灵。基本就是这个意思吧!所以,胖子说我们遇见的那个长发女子不是鬼也不是人,只是一个被当地人们纪念着的一个魂灵。这个女子的故事只有在这里工作时间长的人才知道,而且,再没有哪个人比他知道女子的事情知道得更多了。这几年新来的人就更少有人知道。因为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还没有现在这么胖。
那时候,县里各方面条件都没有现在好,也还没有通电,每晚上最多两台发电机发电供电三个小时,然后就是漫长的漆黑的夜,老人和小孩早早歇息,年轻人就点着油灯喝酒唱歌,喝醉了就去敲女同事的房门,就去做草原男人们热衷于做的“打狗”。“打狗”是相恋的男女约会,没有对象“打狗”的男人就会去敲单身女子的门。这不是作风问题,只是草原上男女的一种有趣的交流方式。那个长头发的女子脾气最好,因此就有更多的小伙子去敲她的门了。她的门一年里被换过三次,后来她没了办法,就和带着孩子在单位上住着的民办教师卓玛住在了一起。那就是卓玛,就是那个正在给人们倒青稞酒的阿加拉。那个阿加拉厉害,着急了,她拿着火棍追打那些个敲门的年轻人。
……
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合着音箱里锅庄舞的节拍晃着身子拍手。在联欢会大厅,在那些女子当中她的样子就像一朵白莲花。
那些年,到了晚上年轻男人就是喝酒唱歌,喝醉了就敲女孩子的门,领导制止不住,说他们是一群没得救的年轻人。到了白天,他们下了班就去给女同事道歉,帮助她们干重活粗活。到了晚上喝酒唱歌继续去敲门。他们把敲女同事的门当做一项娱乐,乐此不疲。为了弥补自己这些过分的行为,每次下乡或者去行署,他们带回来很多女同事们喜欢和需要的小东小西,大部分都给了他们内心爱慕的女同事。那个长发女子每次收到的礼物最多,其中包括情书。
胖子说自己也为她写过情书,在口袋里装了半年,都揉烂了,再抄写一遍,一直不敢表达。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她愿不愿意嫁给他这样的当地人。心里一边这么想着,另一方面觉得即是希望渺茫也不愿意放弃。
“我们那时候真正喜欢一个女子就是那个样子,越是喜欢越是见了她就紧张。我们那时候就流行给女孩子写情书。对啦,她叫宋春来,她说这名字是她父亲给起的。领导习惯叫她小宋,我们喜欢叫她‘来来’,叫她‘来来’她也答应。在我们藏语里‘来’念‘晓’,我们叫她‘晓晓’她也不生气。礼拜天她还会做家乡的面条给大家品尝。有些单身男同事的衣服破了或者缝线开了,她还帮助大家缝缝补补的,不但同事们有事没事地找她,就连不在一个大院上班的其它机关单位比如说学校里的男老师也找她。那时县政府好几个部门都在一个大院办公,只有学校、武装部还有畜牧局在另外的大院里。所以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县机关那时候基本是几个部门共用一个办公室办公,就像一个大家庭。来来刚来这里的时候在机关上班,后来,学校里急需数学老师,就把她临时安排去代课,谁知道去了学校就回不了机关。但是她的住房还在机关,年终机关事情多人手不够,还要她加班加点帮忙。”
组长插话:“果然是个好女娃儿!她那么漂亮,工作能力又强,不应该到这个偏僻的县级单位上班啊?”
关于组长这点疑问,只有我们这些久在西藏工作的才深有体会。别说是那个时候,就是现在,如果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即使没有条件留在拉萨某个机关单位,到哪个地区行署也是炙手可热的,至于这些个偏远的县机关,除非此地盛产美女,若是希望分配来一个绝色的内地女子,想都甭想,做梦也不会有的好事。所以,有些在基层的其他省份来的职工最终还是回家乡娶个媳妇,再不就是与当地的女子成家立业。
胖子感叹道:“当时很多人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问来来自己,她却反问我们:‘难道这里不好吗?我们老家去一次县城要走三天,也很偏僻。’”
既然这样,人们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有人猜测她是不是作风问题被贬下基层来,但是她到这里那一年才是个二十来岁的人,只会说家乡方言。个人简历上填的是大专学历,从她平时的生活中我们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讨人喜欢的地方。
当时有好几个单身的男人喜欢她,都只是暗恋,还没有行动,主要是男人们都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一个好姑娘。忍不住了,几个人一块儿开玩笑似的围到她的办公桌前问:来来,你现在就说喜欢我们哪个,我们可都是好男人啊,千万不要舍近求远!
她也笑嘻嘻的说:“都喜欢呢。谁不再夜里去敲我的门,我就考虑只喜欢他了。”
“但是,我们喝了酒总是要去敲她的门。”
组长听到这里,有点气不愤,说胖子他们这是欺生,明摆着欺负一个弱女子。
胖子争辩说没有人想欺负她的,相处得像一家人似的。
后来就有传言说是她想找个在拉萨工作的男朋友;另一种传言又说,她早已跟附近驻军部队的一个连长好了。
可是,后来,还是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大家对她的看法。
当年这条通往地区行署的公路还没有修通,乡镇上的交通更不用说了,下基层检查工作基本上都是骑马。如果那时候乡镇上有了什么疫情,疫情小组就不可能驻扎县城,要驻疫情区不可。当时根本没有现在这么好的交通设施和条件。
组长插话说道:“这些哦(我)是最清楚。”
胖子讲,后来来了筑路队,按照地区行署的部署计划,必须要在三年内修通县城到地区行署的公路,连带着也修通往一些近的乡镇的简易公路。一直是这一个筑路队在此施工,工头办公的房子就在我们县委大院里,不了解的还以为他也是在这里工作的,因为是做工程的又有钱,和大院里的人们的关系搞得很好,他人其实挺好的,在此几年,小县城人少,大多数人都认识。来来是后来到这里来的。她来的时候,通往地区行署的公路路基基本都好了,筑路队已经开始在修筑乡镇道路。后来的人们发现筑路队的工头经常往来来的屋子里钻,有事没事的,听见他与来来说着别人听不懂的内地话,从方言里可以猜测这个男人是来来的老乡。有一次感冒发烧他竟然躺在来来的床上,来来像伺候亲爸爸那样照护着他。
 
 

 
我觉得胖子这就要讲到最主要的部分了。就在这时,有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阿加拉过来给我们的杯子里添青稞酒。我喝的是酥油茶,一般酒会上我基本都喝饮料或者白开水。阿加拉也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把我的的酥油茶添满,然后双手递给我,做完这些事情,她才在胖子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阿加拉的目光有点忧伤,满脸充满着生活艰难的痕迹。胖子介绍说,这就是他故事里讲到的小学民办教师阿加卓玛,现在是他们县城第一小学的副校长了。
可能阿加卓玛已经听到胖子刚才讲的一些事情,看了一眼胖子,再看看我们,点点头,然后双手握在一起,感觉她心里很不平静。
一眨眼的功夫,刚才女子坐的那个地方空了。我好不容易在跳舞的人群中看见她,她正拉着别人的手载歌载舞呢。在大礼堂里亮亮的灯光的照耀之下,她简直就是一个下凡的仙女。
我忍不住了——
我忍不住拉拉组长让他看人群里跳舞的那是谁。
组长伸着脖子望了望跳舞的人群,说:“哪个?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是让你看那个跳舞的女子。”
“哪一个?”
最后我确信组长并没有看见那个她。我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感觉组长已经被胖子那有点诱人的故事给迷惑了。被故事情节迷惑的人是看不见眼前的事情。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在无情的泛滥。
……
工头经常出入来来的房子,像回自己家那样。大家越来越看着气愤,有几个男的都决定瞅个机会收拾工头了。想占一个出门在外的女子的便宜,你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等着工头走了,没结婚的男人们喝了酒拼命去敲她的门。这就是后来她搬到阿加拉家里住的主要原因。
因为大家都想不通啊,那么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凭什么要霸占人们心目中的来来姑娘!凭什么生了病躺在来来的床上?有医院呢,有病可以住院看病去嘛!我们大家觉得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工头给了来来物质或者是金钱,才把她霸占。来来说过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姑娘,说家里经济上全仰仗着她的工资。毫无疑问,都是金钱和贫穷造成了这样不舒服的局面。
这个工头的所作所为,仿佛给暗恋着来来的男人们的热情当头浇下一大盆冷水。大家都认为来来是被有钱的工头引诱了。
来来的办公桌和胖子他是在一个办公室,几乎面对面的放着,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条件可以偷窥。来来是个对工作很认真的女子,真没什么可挑剔的缺点,平时喜欢摆弄自己的长发,她的长发没有当地女子的发质那么粗,她的发质有点细,像一大把丝,洗一次头发需要好大一阵子才洗透,然后要一个多小时才梳的通顺。所以她大多都是在礼拜天才洗头,等到头发干了再编一个大辫子。男的都喜欢看她梳头,有些女同事还上手帮忙梳理。
到了夏天,也就是这时候开始,来来还喜欢穿裙子,还喜欢到野外采些花花草草,插在玻璃瓶里放在办公桌上;来来习惯哼着歌儿上班,看上去心情总是那么愉快。
胖子说:“有一次是节假日,她一个人值班,我有事从办公室窗下经过,看见她一个人把两只脚放在办公桌上,在专心的看一本书。我站在窗外看了她好大一会儿。从来来和工头有了密切的来往,我们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我再想到她翘起在办公桌上的脚,突然觉得她原来是这样一个女子啊。这双脚一定被那个该死的工头摸过了,这腿这身子这脸一定脏了,怎么看她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心里窝火的男人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想一想,排除金钱还会有的可能,去问一问,为什么她会对这个工头这么好。事情就出在这里的人们不是太喜欢打问别人的事情,别人不愿意说,谁也不好意思去追根究底。与来来关系密切的阿加卓玛,她说那个工头是来来的舅舅。舅舅?来来竟然有一个那么丑陋的舅舅?谁信呢?
本来应该相信的,但当时的男人们全被妒忌冲昏了头脑。
就在大家心里都气愤填膺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与阿加卓玛的十五岁的儿子有关。
胖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卓玛,卓玛低下头。
难道与她关系曾经那么好的阿加拉也看不见跳锅庄的她吗?
我有点唐突的问胖子,你说的那个姑娘会跳舞吗?
“一般都是节日里搞活动她才参加,平时她不是十分热衷跳舞。她跳舞总是害羞,别人一说她跳舞好看,她就不跳了。我们这里的女子遇到文艺活动和每年的赛马节,都要痛痛快快玩上两天。她和这里的女子还是有区别的。别人越是热闹,她看上去越是安静。”
阿加拉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她丈夫死得早,这孩子从小就淘气,为了这个孩子,阿加拉可是没少操心。这个淘气的孩子连班主任的话都不听,有一次他逃学,他在前边跑,班主任在后面追,追了十里也没有追上他,他还远远的对班主任喊:追啊——,你追过来啊。晚上回到家里卓玛差点把儿子的腿打断。可是,这个孩子就是听来来的话,来来也喜欢这个孩子。她说自己曾经有个弟弟,是母亲快四十岁那一年生的双胞胎里的最小的那个孩子,用四川人的话说,是个幺儿,宝贝儿似的,比起双胞胎的哥哥他相对来说是个很淘气很淘气的,又特别聪明,但是十岁那一年去水库里洗澡淹死了。
来来觉得旺堆也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男孩子。后来,来来搬到卓玛房子里住,她把卓玛的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给他讲故事,叫他认汉字,给他织毛衣做好吃的。这孩子只要放学放下书包就到处找来来,如果来来下乡不在,他阿妈就怎么也找不到他,只有到了三更半夜他才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说自己在一个同学家里写作业,第二天老师叫家长到学校,问卓玛为什么不督促旺堆好好写作业。卓玛真是管不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儿子。事情就出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他初中毕业说啥也不想念书,因为经常在来来房子里跟工头玩闹,工头还许诺等他不上学就教他开车。这个少年见过修路的工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车辆,还有什么压路机推土机是什么样子的。一听工头愿意教他开那样的铁家伙,他的心思就已经不在学习上,一心想着要当司机。这孩子初中毕业这一年是十七岁,这时,从县里到区里的道路柏油已经铺好,就等管理部门来检查验收,接下来就是继续早已规划好了的乡镇的简易道路。
工头很遵守自己的诺言,把十七岁的旺堆带到工地上学开车,并且每个月还给他发工资。卓玛拿到儿子的第一个月工资激动地哭了。这孩子也挺争气,到了第三个月就会开着小型车辆跑来跑去的运送一些工地上的所用东西。旺堆说自己要挣好多钱,然后与来来结婚。
大人们听了就笑话旺堆。来来是你的姑姑啊?
“那有什么,结了婚我也叫她姑姑。”
大人们听了继续笑。都觉得这么一个野性的孩子,在来来面前竟然安静得不得了。“阿加卓玛!你就要做来来的婆婆咯!”
卓玛这时插嘴说,那个工头是个好人。旺堆到现在还跟着他的建筑队。
胖子点着头也赞同卓玛的话,还说工头在这里出资修建了两个乡镇的小学校。只是当初人们心里纠结他和来来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
我一边听着胖子讲述那个女子的过去的故事,一边看着她在跳舞。胖子不是说她不是十分喜欢热闹吗?为什么她的舞姿如此舒展,笑容如此迷人?是这个女子在给我们开玩笑,还是胖子在与我们开玩笑,还是他(她)们合起来在玩一个游戏?
难道是这里的人们喜欢给客人们开这样的玩笑吗?
我的思维和听觉还有我的眼睛所看到的的景象,使我犹如坠进云里雾里一般。组长被这个胖子的故事所吸引,我当然知道他想要听完这个故事。正是因为这个故事的主人翁过于吸引人,招魂一般把我的组长的思想牵制,明明人就在联欢会上,他不去理会,却要去关注胖子不现实的讲述。我从来没有跳过舞,即便连这简单欢快的锅庄我也不会。在西藏久了,每次单位有什么娱乐活动,偶尔也在锅庄舞火热的气氛中舞爪两下,只两下也跟不上大家的舞步,只好惭愧退却。
如果,我若知道自己还要遇见这样一个女子,早作准备练好自己的锅庄舞,也不用现在坐在这里干着急了。
 
 

 
道路柏油完工的那一天,按照大家的心愿,请来了寺庙里的活佛作些佛事,活佛建议在路边山坡上修建一个桑炉,这个桑炉可以镇邪驱魔,庇佑这条柏油路上行走的生灵。当时,工头没有要民众一分钱,自己出资修建了桑炉。卓玛的儿子开着翻斗车负责运送土石水泥。
讲到这里的时候,阿加卓玛开始大把大把的掉泪。
胖子安稳卓玛:“阿加拉,你快不要哭!你再这样哭我就讲不下去了!”
他真的已经被卓玛拉的眼泪所感染,深深的叹了口气。
那天,桑炉要刷一层白粉。来来和卓玛和工头还有一些人下了班都过来都等着看桑炉的最后一道工序。中午十二点多钟,当时起风了,风刮的有点大,这一天恰好是星期天,来来洗过头发,因为头发还是湿的,没有编成发辫,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过来了。他们一群人正往坡上走呢,迎面旺堆开着翻斗车下来了,坡路本来有点窄也有点陡,往上走的人们只好站在路边上给旺堆的车让道。旺堆看见来来和阿妈了,高兴得按了两声车喇叭。
车已经走到来来她们跟前,越来越近了,新铺的路面凹凸不平,车身左右摇晃着,摇晃着,眼看就要过去,阿加卓玛扬着手臂大声叮嘱儿子慢点开。正在这时,一个跟着大人的小孩突然要往路中间跑,阿加卓玛弯腰伸手去拉住这个孩子,来来看见车尾又摇摆了一下,担心阿加卓玛被车撞到,赶紧拽了卓玛拉一把,车子明明看着已经过去。一直在刮着的风却随后吹过,——风把来来的长发吹飞起来,飞起来的头发一下就缠到了翻车尾的某个地方,很轻松的扯住来来的头发把她拽起来就走。翻斗车拽着来来白色的身子,一直把她拖到了柏油马路上。
后来,人们发现车上还留着一缕带血的长发。来来就那样躺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赶过来的人们看着躺在柏油路面上的来来,先是鼻子孔往外流血,接着微微张着的嘴里也流出了血,接着,睁着的眼睛也流出了血一样的泪。然后,人们看见她如花的容颜变得像刷了白粉的桑炉一样的白了。
工头当时就昏了过去。
姓李的工头确实是来来的舅舅。来来死后,工头每年都过来住半年。基本是春暖花开时节,天冷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县领导专门给他留着住的房子。去年夏天快结束了,他才来,大家见他瘦得厉害,都劝他身体不舒服就安心养着,来来的坟墓我们大家会照看好的。他说自己每年不到这里一次不行的,不只是为了来看来来,是习惯了。
阿加卓玛这个时候已经捂着自己的脸哭得泣不成声了。来来下葬时身子还是软的,脸上也没有死亡的痛苦。更让人们惊讶的是,在有月亮的夜里很多人看见她一个人围着桑炉转,还有一些人竟然在大白天,远远看见出车祸的那个地方有一朵洁白的莲花,——到了跟前却什么也没有了。这就更加使人们认为来来的死不平常,仿佛她美丽的生命就定格在那一刻化作了一朵莲。肇事者旺堆,快一年不说话,只要在家,每天阿加卓玛都要去来来的坟上找他。最后,还是工头把他带走去做工程,远离了这里的旺堆才慢慢恢复了精气神;山坡上那个经幡开始是旺堆为来来挂起来的,只要是节日他都去挂经幡。县城里的人们后来也去那个山坡上挂经幡。山坡上壮观的经幡阵就是这样形成的;而且,这个有着经幡和桑炉,还有一个女子的坟墓的山坡上的草,比四周任何一个山坡都好。旺堆今年快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他的心里只有来来。
这当然都是迷信,人往往自己被自己讲的吓着了。可这确实是我和组长两个都亲身经历过的月圆之夜的事情。胖子说人们把她葬在桑炉附近。我们帐篷背后的那个长草的放了很多擦擦的石头堆便是女子的葬身之地。当初县里曾经讨论要不要给她追认为烈士,但是不符合追认烈士的条件,所以只能那样也没有在坟前给她立碑。阿加卓玛每年都要为坟上摆放“擦擦”,清明节我们也去放些鲜花。只是今年发生疫情,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去给她扫墓。
听到这里,组长看上去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那是一个女子的坟墓啊?
事情过去,经常有人在夜里看见那个女子,长长的头发,白色的连衣裙,一个人绕着桑炉转经,转累了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
听了胖子狂风暴雨摧折花朵般的讲述,我手里端着已经凉了的酥油茶坐在那里,愣怔怔的,似乎在看欢乐的人们在唱歌跳舞。这时,那个女子已经没有拉别人的手,跟着欢乐的人们,甩着自己长长的头发在跳踢踏舞。踢踏舞也是藏族舞蹈的一种。
我看见的这个女子在别人眼里她早已没有了,而她自己的魂魄还在这些人群中。
这么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死呢?
我似乎已经把自己迷失在了那美丽而虚幻的月夜,随着这个故事的结束,我找不到了那个对爱情开始充满向往的自己,却只找到了那个美丽的穿白裙子的女子。
我告诉身边的人们,其实那个女子就在联欢会上,她正在跳舞,她的舞姿的确很美。
组长说,我的魂儿的确被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子勾去了。
我忘了联欢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们怎么离开了大礼堂。回到驻地,组长拿着一把铁锹去把女子的坟墓周围整理干净。我用打算废弃不用的塑料袋子把坟墓前的垃圾和脏东西统统装起来抛得远远的。阿罗他们说我和组长是吃饱了没事干了,锻炼身体呢。
组长狠狠的臭骂了他们一通,甚至连自己也捎带着责备了。
组长告诉阿罗他们,这是一个姑娘的坟墓,是一个好姑娘的坟墓,是个像我们一样家在内地的姑娘。阿罗他们听了组长的话,也是满脸惭愧之色。
到了晚上,我坐在帐篷外面眼神迷茫而混乱。组长出来陪着我坐到半夜。
从联欢会上回来,我始终不想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我也知道,我即使说话很可能也是废话。
离开那个地方的最后一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压根就没有进帐篷睡觉。天亮我们开始拆掉帐篷,然后把东西装车,我也在干活,而且是拼命的干着活。其他的人可能不觉得我有什么变化,但是,了解我的组长却在我耳边不停的说:“你娃快不要这样!”
“我怎么了?”
“我不是好好的嘛!”
“你娃千万不要这样。不值得。”
“不值得什么?”
我看见组长摇摇头,并且叹了口气。到底是老家伙了,他看上去很平静。这正证明了他喜欢那个姑娘只是为了解闷。我对那个姑娘才是真心真意的。
可是真心真意又有什么用?我和她原来是阴阳相隔的。
我是怎么坐上的车,车是什么时候离开那个县城的。这一切都在恍惚中。我看见那姑娘追着我们的车辆跑,她这是也要跟着我们走啊。几次我都想跳下车去迎接她,都被组长死死拉住动弹不得。看不见追在后面的姑娘,是经过一个山的垭口,垭口处壮观的经幡林一下子就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听见开车的江村和扎西两个人大声在喊:“索索——!索索——!”
“索索——!索索——”
可能是他们这几声长长的喊叫把我从迷失中唤醒吧,等到我清醒来的时候,我们的车已经离开县城好半天了。
组长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就当是个传说好了。”
听了组长这句话,我突然想哭。我无论如何也是带不走那个魂灵,然而爱她的心情,却一时难了。
“什么传说?”阿罗凑过来问组长,“他怎么了?”
组长看了这个白痴一眼:“一边耍去,这没你的事!”
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掉下来了。离婚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伤感,只是后来想念女儿可爱的样子我暗自掉过泪。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处。
组长低声对我说:“哦其实心里也不好受!”
我哽咽着:“怎么会是这样呢?明明是个大活人嘛!”
“可只有我们俩看见那姑娘了,而且是在有月亮的夜里,而且是在灯光下的人群里。”
“晚上的联欢会上你原来看见她了啊?”
“但是别人谁会相信呢?”
组长说,之所以只有我们俩在联欢会上看到了那个女子,是因为我们俩握过她那双冰凉的手。(完)
 
作者简介:

阿之:原名陈桂芝,西藏作家;出版作品集《飘在拉萨》《佛国》《梦魇》《梦聊》《你就是我的佛》《星月菩提》等;西藏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22期高研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