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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许多(短篇小说)


等待许多(短篇小说)
 
作者:赵卡
 
1
 
一早,庞德穿过面目暧昧的人流,又一次来到曹仁的公司,一个临街的半新不旧的门脸房。门脸房在一栋居民楼下,对面是卷烟厂的高墙,人们好长时间闻不到烟味了,据说卷烟厂搬迁到了开发区。庞德来一次就觉得对面不是卷烟厂,而是监狱,连他自己都奇怪怎么会有这种阴森森的感觉。曹仁是搞装修的,雇了庞德三次,前两次的钱断断续续都付清了,第三次付了一半,欠了一半,欠了一年多了,再有两个月就满二年了,数额还不小,对庞德来说,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五元就是巨款。来曹仁的公司之前,庞德就给曹仁打电话了,说了要钱的事。曹仁说:“你到我公司等我。”曹仁没说给也没说不给,只是说“你到我公司等我”。庞德满怀希望,他每一次到曹仁的公司都满怀希望,把欠条像珍贵的书信一样折好,揣在上衣里面的上兜里,再拍拍,确信欠条安好。
 
曹仁不在,他的一个副手和一个女会计在,庞德问:“曹仁呢?”那个副手叫孔融,庞德认识,正在电脑上打游戏,游戏声音太暴烈,孔融没工夫理他。庞德又问:“曹仁呢?”孔融还是没理他,好像压根儿就没看见他似的,倒是那个女会计不紧不慢回了他一句:“没来。”
 
不管怎样,庞德是来了,对于孔融的态度,庞德并不表现出一丝不满,他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那就是要账。庞德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一个塌陷下去的人造革沙发,散发出一股不轻不重的难闻霉味,他掏出手机,给曹仁打电话:“我到你们公司了,你到哪了?”电话那头说:“你稍等,我马上到。”庞德挂了电话,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正要点,看见孔融在看他,就把烟递给他,但孔融没接,只是笑了笑,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支烟,比庞德的高出一个档次,自顾自点了。
 
“你是来要账的吧?”孔融使劲一拍键盘,喷了一口烟问。
 
“嗯。嗯。”庞德声音挺低,仿佛做了没理的事似的,“不算多。”
 
“现在没钱。”孔融咳嗽了一声。又开了一局,游戏里传来一阵二胡凄凉的声音,“老子干不死你……咳,每天尽要账的。”
 
这话庞德信,这年头,搞工程的人哪有不欠账的?欠少了都不敢说自己是搞工程的。但这和他庞德有什么关系?他给曹仁做了活儿,而且验收合格,曹仁欠别人的或别人欠曹仁的,他庞德管不着,他只管要自己挣下的那份儿,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五元,这个大写的数字,他就是睡着了都记得,何况还有条子。庞德没有理睬孔融,他不是掌柜的,他说了又不算,再说了他是向曹仁要账的,又不是向他孔融要。
 
坐了一个多钟头,庞德都抽了三根烟了,曹仁还没回来,孔融还在打游戏,里面杀声震天。会计呢?一声不吭,一直低着头玩微信,有时还会扑哧笑出来。“黑煞神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咱的。”突然,孔融盯着屏幕,把一个烟屁股死死摁在了桌上,仿佛打了一个天大的胜仗似的笑了。对于他瞬间的容光焕发,庞德和会计谁也没搭腔。
 
曹仁的公司从外面看起来不大,其实入内深。庞德来过不止一次,除了外面几张办公桌椅外,里面几个隔开的屋子主要是工具室,什么电焊机、焊枪、电线、手推车之类的东西。有一次庞德还发现地上扔了一个插了两支塑料吸管的饮料瓶子,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以他多年干装修的经验,那个奇怪的东西肯定不是搞装修用的工具。庞德虽然内心着急,但他不会表现出烦躁的样子,他习惯了要账,要账的诀窍之一是耐心,所以他若无其事地朝窗外瞧去。窗外车流汹涌,不时响着各种喇叭声,一个穿着猪血红毛衣的老太太要过马路,被汹涌的车流夹在了路中间进退不得。突然,庞德发现她把两只手捂在胸前,猫腰摔倒在路上,有一辆车咯吱一下急停了下来,又一辆车也跟着停了,车里下来两个人,凑近老太太的跟前,弯腰瞧了瞧,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抓着电话打,估计是打110或120。几分钟之内,老太太的跟前围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孔融和会计都说:“不是撞了吧?哎,你是不是看见撞了?”说完,两人都跑出去看热闹了。
 
庞德一动不动,他的屁股似乎粘在了破沙发上,眼前的一切他认为和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既然和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就不会跟出去看,他牢记自己是来要账的。不一会儿,庞德看见一个戴头盔的交警过来了,他钻进了人群,开始疏散人群。又过了一会儿,120急救车也来了,拉着忧伤的笛声,人群散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训练有素地简单诊治了一下,老太太被抬到了车上,交警已经疏导开了一条路,120急救车又鸣着忧伤的笛声走了。
 
这时候,曹仁回来了,他穿了一身深黄色的衣服,像是从对面人群里钻出来似的,挺着胸,略歪着的脑袋上闪耀着刺眼的金光。
 
2
 
庞德给曹仁递了一支烟,曹仁看了一眼,没接,从自己的黑皮包里掏出一盒硬中华,甩出一支递给庞德说:“抽这个吧,兰州我抽不惯。”庞德把自己递出的那支烟收了,含在自己的嘴上,对曹仁说:“中华烟我也抽不惯,唔,不是抽不惯,怕抽惯了我抽不起。”
 
曹仁说他去一个房地产公司结账去了,要不早回来了。庞德眼里发出一丝光芒,问怎么样。“他妈的!”曹仁点了烟骂道,“现在的人简直不讲信用,说好给钱的,临到头又不给了,说工程不达标,要扣百分之五十。抢劫都没这么狠的,这我能容忍吗?”
 
“不能。”庞德脱口而出。
 
“对,不能。”曹仁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
 
“呃,那个什么?”庞德顿了一下问,“你看我的钱能结不?”
 
“不能。”
 
曹仁把抽了半截的中华烟摁死在烟灰缸里,脸像老板台一样发紫,神色威严地说。
 
庞德一只手抚摸着刚剪了不久的板寸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他很恼火,呼吸都不舒畅了,但不会夸大他的痛苦和沮丧,要账这种事,他现在多少算是积攒了一些经验,要沉住气,要深信不疑自己像顽石一样顽强。
 
“不能就算了?不能吧?”庞德说。
 
“那你说怎么办?”曹仁站起身,俯身往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脸盆里倒了半壶水,看也没看庞德,疲倦地说。
 
“没有必要这么说。”庞德摆了一下手,“这样对我们谁都没有利。”
 
“那当然啦。”
 
曹仁的确很疲倦,这一点庞德能感觉出来,他向曹仁要账,曹仁向别人要账,结果都是一样的,不太好要。这年头,搞房地产的都是财大气粗,可一旦去要账的时候,都一个个哭穷,说房子卖不出去,有的干脆说抵房子,价格还挺高,你拿了房子变现,就得低价抛售,一来二去,还要赔钱。曹仁说要给庞德抵一套140平方米的,每平方米5500元,庞德不同意,说你欠我的钱连10平方米都没有,我要了你这房子,还得倒找你钱呢。曹仁搓着手说:“没办法,上家也是给我抵的房子,要是早几年,一套房每平方米便宜一两百,分分钟就被抢了,现在真是奇了怪了,一套房每平方米便宜一千块还嫌贵。”
 
快中午的时候,庞德还是没有得到曹仁一个痛快话,到底给不给钱。女会计走过来和曹仁打了一个招呼,说先走一步。曹仁没吭声,女会计走了。不一会儿,孔融问曹仁:“鑫家园工地上我得去一趟了,老王这个王八蛋给咱们打外摆手呢,活儿停了一上午才打电话过来。”曹仁狠狠地剜了孔融一眼。“哦。哦。”孔融低声说,“老王说供料的那几个不给供啦,说咱们前几次的料款还没结呢。”
 
“不是说给他们抵一套房吗?算下来他们还倒欠咱们的,怎么……”曹仁看了一眼庞德说,“说好的又不认账啦?那你快去,让他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必须在月底前把工完了。完不了,我拿不到甲方的钱,他们也甭想拿到我一分钱,我操!”
 
孔融走了,曹仁抓起一条发黄的毛巾擦着脸说:“我操!”
 
“我雇的那几个工人说要住在我家里。”庞德说,“这钱……”
 
“住就住呗,怕什么?”曹仁又点了一支中华烟,喷了一口不屑地说。
 
“我说要住就一起住你家。”庞德也抽出一支烟,点了说,“还有一个病啦,我说反正我也快病啦,只好到你家了,我家小,睡不下这么多人。”
 
“你吓唬我?我是吓大的?简直好笑极了……”曹仁又把抽了半截的中华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我上厕所你们也跟着,睡觉也跟着,我跟老婆睡觉你们也跟着?”
 
“嗯。”庞德似乎被迫承认了这一点,但态度极为坚决,“你们操,我看着。”
 
两个人的话都不大好听了,双方都感到一种奇怪的痛苦。他们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说,他们都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表面上两个人不动声色,其实内心一片紊乱,他们都出乎意外地感到了,不能再争辩,否则,会闹出大事的。
 
“嘿嘿,咳。”曹仁忽然哆嗦了一下,仿佛他被寒风灌了,呼吸忽长忽短,胸膛一阵起伏。
 
“这样吧,我有个办法,不知道你做不做,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曹仁的眼神聚在了庞德的脸上,好像庞德的脸上有什么东西给了他提示似的。
 
“说。”庞德的表情像一块花岗石。
 
“许多你知道吧,他欠我十三万九千块。你忘了你还给他铺过地板的,对,就是这个家伙,有钱,就是皮不利。你叫个弟兄,去他家里堵他,他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不管能要出多少钱,先拿我欠你的那部分,怎么样?”曹仁说这话时,脸比一个发绿的铜盆还绿,“要不,我就真的没有办法了,要杀要剐要起诉随你便。”
 
“有条子没?”庞德问。
 
“有。”曹仁从包里翻出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翻了翻,翻到了一页,他仔细看了看,撕了递给庞德,“看见没,这是许多亲手给我打的条子,十三万九千零四十八块,零头不要了。这个家伙钱是有,就是皮不利,软硬不吃,我去讨了二百来回也没要到。你看吧,不是我不给你钱,别人欠我的不给,我拿什么给你?就这个条子,你要到你就拿,要不到我也没办法。你要是全要出来,我给你百分之三十的提成,不让你白辛苦。”
 
情况发生了变化,庞德接过条子,歪着头瞅了瞅,他仿佛在判断走进去的一条僻静街道是否有危险,看得出来,他多少还是有点犹豫不决。一支烟的工夫,庞德决定了,这个账他去要,他马上显得不再迟钝犹豫:“我需要一个帮手,不能白干,提成再加五个点。”
 
“好,一言为定,就这么办。”曹仁爽快地说,“随时电话联系。”
 
3
 
曹仁口中的这个许多,向他要账的人多,这段时间他也在到处要账,尤其是他盖的那二十几套小二楼还有一半多死活要不回来。开发商王福林是个外地人,和本地人合作,一个拿钱一个出地,他贷了款垫资给盖的,房都卖完了,除了给他顶了几套房剩下的钱就不付了,急得他都快疯了。
 
“不行再扣他几套房抵。”许多的老婆说,“房子不愁卖,便宜点。”
 
“我知道。”许多不耐烦地说,“关键是找不到王福林,我已经派人找他了。”
 
许多的老婆是给人办车本儿的,说白了就是黄牛。前几年电脑没联网的时候,车本儿好办,这几年不行了,办一个本儿得经过很多道手续,而且还不一定能痛快办下来,这样一来,钱就越来越不好挣了,有时还会发生纠纷。
 
“我这买卖没法做了。”许多的老婆对许多说,“不做又不行,指望你吧,你看你,钱没挣几个,欠下一屁股债,我都替你愁。”
 
早上,许多接了一个电话,是庞德的,问他在哪儿呢。许多知道庞德又是要账的,但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欠了庞德的,就问庞德,有什么事,庞德说:“手里有个曹仁的条子,你亲手给打的,十三万九千零四十八块,曹仁说了,零头不要了。”庞德在电话里笑着问,“你在哪儿呢?”
 
隔山探海,这事终究躲是躲不过了,曹仁的那笔钱不如直接面对。许多说:“我就在市里,哪儿也没去。”
 
庞德和许多约了见面的地方,拿出了许多打给曹仁的条子,说明了来意。许多挺客气地说:“正在办贷款呢,稍等几天,材料我都递上去了,就等过几天担保人签字了。担保人一签字,就OK了。”
 
“噢。”庞德冷冷地耸耸肩膀,好像有虱子在衣服里乱窜似的,“那我们过几天再去你那儿。”
 
望着庞德那几个人的背影,许多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感到肚子里有点紧,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发现一个公厕,就进去了,使劲拉了一泡。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许多心神不宁倒也罢了,拉屎也不痛快,吭吭哧哧,吭哧哧,屁眼都难受。拉屎的时候许多也不闲着,他给王福林的两个手机号分别拨了一通,一个无法接通,一个欠费已停机。
 
“这混账东西,操你妈的!”许多的牙齿咬着一截烟屁股,心里很焦躁。
 
拉完屎,许多想去工地看看,有些收尾的活儿没干利索,老婆的电话来了,说是让他马上回家,和她去捕捉一个人。许多一头雾水,问捕捉什么人。老婆说她姐要捕捉一个欠了赌债的,已经得到线报,那个欠债的秃头在一个叫五毛的巷子里打麻将呢。
 
“妈的,我就不信了。”许多听他老婆在电话里骂着,“走,到五毛巷子找那个老王八蛋。”
 
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老婆在楼下等他。他们俩打了车直奔五毛的巷子,挨家挨户找一个秃头老汉。“我姐说,秃头老汉欠了她一千块钱,跑了,听说就在这附近的麻将馆打麻将。”一边找许多老婆一边说。许多和老婆在五毛巷子打了五六个来回,找了七八个麻将馆都没找着。
 
“搞对地方没?”许多问他老婆。
 
“去农科院。”许多老婆摇晃着大脑袋,毫不含糊地说。
 
农科院离五毛的巷子也就一公里,大门侧有一溜挂着种子农药的门脸,其实大多是麻将馆。许多老婆挨家挨户找,终于找对一个,她一脚踢进去,回头喊了一声:“找到了!”
 
秃头老汉正在一张桌子上摸牌呢,看见许多老婆,起先吃了一惊,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寡白寡白的。“你好啊,秃头大爷!”许多老婆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秃头定了定神,随后口气硬起来:“他妈的这么点钱至于这样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话音未落,许多老婆抓起一张幺鸡朝秃头狠狠砸去,秃头一偏头,幺鸡砸在了墙上。
 
“老不死的,给脸不要脸,想死现在就成全你!”许多老婆又抓起一张财神,准备再次砸去。
 
秃头老汉软了,说:“下个星期一定给。”
 
许多老婆放下牌:“下个星期你要不给,我就不问你要了,自然会有人向你要,给不给钱,自己掂量。”秃头老汉估计知道这个行业里的规矩,说:“一定给。”许多老婆说不行,必须押点东西,有几个一起玩牌的小媳妇从中劝和。最后,秃头老汉不情愿地捋下自己中指上的一个金戒指,给了许多老婆,然后垂头丧气地走了。
 
“妈的。”许多老婆冲秃头老汉的背影骂道,“讨吃货。”
 
4
 
几天后,庞德给许多打电话,问他在哪儿。许多说:“在家。这么早打电话,什么事?”庞德问:“钱准备得怎么样了?”许多说:“还没筹到,再等几天。”庞德很不高兴地说:“许老板,你要懂得怎么开玩笑才合适吧?你和我怎么说的?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吧?那你这么开玩笑,我就没有办法了。”
 
“我也没有办法呀。”许多用抱怨的口吻说道,“你认为我有钱不还还是有钱不想还?”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庞德挂了电话。
 
许多老婆怀里抱着一条刚买的泰迪小狗,问谁来的电话,什么事。许多说一个要账的,没事。两人正说着话,听见有人敲门,许多一惊,以为是庞德找上门来了,示意老婆别出声,更不要去开门。但敲门的很有耐心,不住地敲,还喊,居委会的,居委会的。许多老婆轻轻地走到猫眼前,瞅了几秒钟,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是一个中年烫发头妇女,手里拿着一个烂了边的本子,说登记一下你们全家的职业。两口子算是松了一口气,说他们男的叫许多女的叫春雨儿子叫许克,都是个体户。那女人也不去核实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问什么答什么,她就照实登记什么,完了,出门去敲第二家了。
 
关于敲门这事儿,许多老婆提醒了一下许多,最近可能找她的人多,凡是不熟的人敲门,谁也别开。
 
许多老婆春雨,一直给人办车本儿,收了人家的钱,其中有一家驾校,校长被举报了,被公安局查了,本儿就搁浅了。找许多老婆办本儿的那几十个人不依不饶,成天上门要钱,吓得许多老婆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每逢敲门声,都要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后来,陆陆续续退了十几个不好说话的,好说话的就往后推,但好说话的那十几个也是相对的好说话,只是不动粗罢了,但寻上门来讨债那是隔三岔五的。许多老婆气得不行,就找原先答应给她办本儿的那个驾校。那个驾校被查以后,营业执照早就吊销了,现在改头换面重新搞了一家,根本不承认以前的事。许多老婆说要去起诉他们,那家新驾校的老板一听说起诉,乐了,说我巴不得你赶紧起诉,我们求之不得。许多老婆一看对方的态度,自认倒霉,毕竟,她手里剩十几个了,有的人比她还拉得还深,手里给人办了一千多个车本儿,一个也没出来,如今家不能回,四处躲藏。有一阵子要账的逼得紧,那人扬言要和原驾校校长拼命,结果原校长比他还惨,被判了五年,在大牢里蹲着呢。
 
虚惊一场,许多对老婆说:“我们又不是杀人了,你可别心慌意乱哟,咱们可不能恐慌呀。”
 
被要账的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许多捋了捋一团乱麻似的思绪,决定去趟村里,有个养牛大户,他前年去盖了养殖场,到现在还差七万多元没结账。“这回说什么也得往回要了,哪怕要一半,实在不行我就拉他的牛抵账。”许多对老婆说。他老婆说:“要不我和你去。”许多说:“不用,明天周五,你晚上还要往回接儿子呢,我不一定当天能回来。”许多老婆只好作罢。
 
许多去的地方,是在一个县城的边上,过去是市里的奶牛养殖大户,给伊利和蒙牛供原奶,风光了两三年,这两年不行了,养殖成本大涨收购奶价不涨,很多养殖户都赔钱。许多从车上跳下来,踩着干牛屎路朝牛群走去。阳光蒸热的小牧场,蹄痕乱点,牛粪里散发着紫花苜蓿的味道,七八个工人正在忙东忙西,也没人顾得上和他打招呼。
 
“邢三呢?”许多叫住一个拎着奶桶的中年妇女问。
 
“后院呢。”那女人边走边说,“估计和卖饲料的算账呢。”
 
许多到了后院,看见场长邢三和几个穿得灰不溜秋的人抽烟聊天。“你们这儿不是选出新主任了吗?”邢三问一个烂眼角的。烂眼角的说:“选出啦,又散伙啦,说是作弊,不算。”看得出来邢三还想打听点儿什么,这时,一个戴了白帽子的妇女急吼吼地跑过来喊他:“老牛下犊了,估计是难产,你赶快去看看。”邢三惊呼一声,撇下那几个呱嘴的人,撒腿向后院的后院跑去。连许多都惊赞,他这把年纪,竟跑得比兔子还快,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快一点钟的时候,邢三忙完了,老牛有惊无险地生了小牛犊子,他满脸开花。
 
“我还是问问那点钱。”许多给邢三递了一支烟,“你的日子过得可好啊!牛越来越多了。”
 
“托福托福。”邢三贪婪地吸着烟,马上变成了一副愁眉苦脸相。
 
他们一直谈到快傍晚的时候,西天堆满了乌云,夕阳的余晖被渐渐遮盖了。邢三翻葫芦倒水罐就那句话,钱没有,牛也不能拉,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让许多看着办。
 
“那我只好住你这儿了。”许多说,“我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尽要账的,不行让他们来住你这儿。”
 
“住这儿放牛呐?哈哈!”邢三笑了,眯缝着的眼睁开了,手里不住地甩着一条鞭子。
 
“是啊——”许多也笑了,只是他的笑闻着刺鼻。
 
晚上九点多,许多从邢三的小牧场回来了,他老婆也把儿子从学校接回来了。儿子住校,估计伙食不行,这小子一回来喊着要吃肉夹馍。许多又拉着老婆、儿子跑到了一个陕西风味的面馆,叫了三碗油泼面,他儿子一个人就要了两个肉夹馍、一个鸡蛋,看来学校把他给饿坏了。
 
“要到没?”许多老婆看着许多那张愁云密布的脸,问许多。
 
“哎许克,你怎么总长不高呢,那些饭是不是都白吃了?”许多拍了拍儿子的头,没搭老婆的腔。
 
5
 
许多的钱庞德又打了八个电话,每次许多都千篇一律地说还没筹到,再等几天,反正不是贷款手续有问题就是要账没要到。庞德一次比一次毛,口气也越来越难听,结果许多也毛了,说:“我又不欠你的,谁欠你的你跟谁要,冤有头债有主。”
 
没有办法,庞德只得再去找曹仁,说了情况:“曹总,就这么回事,你看着办吧,我的钱。”说完,庞德从兜里掏出那张十三万九千零四十八块钱的欠条,扔到了曹仁的桌上。
 
“他那儿最近有什么活儿没?”曹仁捏起那张皱巴巴的欠条问道。
 
“那我哪能知道?”庞德的眼神立马变得非常严厉起来,“我管他有活儿没活儿,我是问你要钱呢。我那儿的工人已经住到我家啦,再这么下去,我们就得住你家了。”
 
“嗯,这样吧。”曹仁仰起他那张愤慨的脸,“我把他给你叫来。”
 
曹仁给许多拨通了电话,但那头不接。不接就继续打,直到通了为止。“为啥不接电话?”曹仁压着火问,“现在干啥呢?火速来我这儿一趟,有事,真的有事……不来不行,必须来。”曹仁挂了电话,对庞德说,“一会儿到,敢不来,就对他不客气了。”
 
然后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许多,曹仁说许多其实人不错,以前的账不会拖多长时间,这两年不行了,可能是大环境不行了,做了很多工程,账不好要,全顶房,不给现金,应该理解。
 
“别扯这些,我理解别人,谁理解我啊!”庞德觉得自己在愤慨了。
 
正说着,许多到了,一进门,许多就抱怨,“曹总,你们公司门前这条路实在难走,堵得不像话,你该搬家了。”接着,他和庞德简单打了一个招呼,庞德也不冷不热地回了一下。
 
“三角债,嘿嘿嘿!”曹仁给许多和庞德分别甩了一支中华烟说,“我欠他的,你欠我的,中国到处都是这样,反正没有不欠债的,三角关系,哈哈!”
 
从庞德到曹仁的公司算起,一直等到许多来,大约四个小时耗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个人还在东拉西扯,话题东飘西荡,人的神情也是一会儿兴奋一会儿颓丧的。
 
“哎哟,这都几点了?”曹仁看了一下手机,“快六点呀,晚上吃点什么?我请。”
 
庞德已经没有那个耐心了,他对吃饭毫无兴趣:“咱们说点正经的吧,我没那个胃口,那钱,到底咋办,给个准话,曹总!”庞德的面容隐隐显出不满的神情,那不仅仅是克制着,还几乎是暖水瓶爆发前似的平静。
 
曹仁的前额上映出一道红光,不过只是极短暂的一刹那,就像一扇窗子忽然开了又合住,他说:“咳,差点忘了正事,那什么,许总……”曹仁把那张十三万九千零四十八块钱的欠条给许多晃了晃,“你看咋办?”
 
许多的脸色仿佛融入了迷雾里,其实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出,故意装疯卖傻,直到曹仁点破了,他才恍然大悟。“哦,还没筹到钱,再等几天吧。”
 
房间里瞬间彻底寂静下来了,庞德看见曹仁和许多的脸都模模糊糊的,曹仁桌上那些零乱的材料和表册,烟灰缸和打火机等似乎都谨慎小心地在黑黝黝的空气里喘息。
 
“把灯开了吧。”庞德慢慢站起身,朝墙壁的电开关走去,还唯恐踢翻了地上的东西。
 
灯开了,屋里一下亮多了,三个人仿佛心照不宣,都放松了许多。
 
“你们说咋办吧?”许多仿佛一截木桩,一动也不动地说。
 
“很简单,不是兄弟我逼你,你这时间也太长了,你看我这儿……”曹仁把头朝庞德点了点,“要不这样,我欠庞德这点钱转到你这儿,咋样?”曹仁又把头朝许多点了点。
 
事情很简单,大家都能听明白,不用解释什么,也就是债务转移支付而已。
 
许多伸手从曹仁手里接过了他打下的欠条,瞧了一遍,脸上顿时乌云密布,他把条子放在曹仁的桌上,那片乌云好像忽然散开了,他问:“庞德这儿多少?”
 
“不多。”庞德脱口而出,“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五元。”
 
“那好。”许多不假思索地说,“我给你打个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五元的条子。”
 
“打条子好说,关键是啥时候给钱。”庞德脸上飞来了一片乌云。
 
“你说呢,给个缓冲时间,我正贷款呢。”许多安安稳稳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屋里灯光的亮度和三个人的神色发生了巧妙的配合,仿佛他们都是故意要做出一副思想家样子似的。最后还是庞德先开了口:“一个星期,最多一个星期。”
 
“好吧,就这样了,说定了,许总你也别拖了。”曹仁在一旁附和道。
 
“好吧。”许多看上去很痛苦,身子在蜷曲萎缩,伸出一只哆嗦过甚的手,“我给你打个条子,保证一个星期还。”
 
庞德揣起了许多打下的条子,揣之前他看好了,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五元,保证一个星期还,不还的话,日息五分,一切后果由许多负责。曹仁脸上现出一线彩光,他让许多重又给他打了一张减去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五元的条子,以前那张条子当着许多的面撕了。“走吧,我请弟兄们,福人居肥牛,这几天搞活动呢,买一送一。”曹仁做了一个表示决心出血的动作,向衣架走去,抓起了他的外套,从里面掏出一个皮夹子,晃了晃说,“还有三百块,管够。”
 
“我还有事。”许多站起来说。
 
“我也有事。”庞德已经推开了门,他忽然停下了脚,回头对许多说了一句,“下星期见。”
 
许多像个无处栖身的人,没吭声。
 
6
 
许多回到家时,老婆正在做饭,他把鞋脱了,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一言不发。老婆问他怎么了,脸色咋那么难看。许多说没事,上楼喘的。小区的大瓦数灯像一线月光穿透了纱布长窗,射在许多的脸上,那脸显得苍老、憔悴。这种仿佛思考似的深刻效果,他是无须人指导的。
 
吃完饭,许多和老婆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演一个连续剧,一个年轻的犯人走进牢狱时一面捂脸痛哭一面浑身颤抖,许多的心也跟着有了小小的波动。许多老婆扭头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了,脸色咋那么难看。许多说没事,让电视里的那个小伙子给带的。许多老婆还是奇怪,他平时不像这样很少说话也不笑,是不是受一种什么外来的刺激了?就问许多到底怎么了,许多的脸上才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庄严神态,他对老婆说:“春雨,我明天去趟鄂尔多斯要点账,估计得去几天,你一个人在家,我有点不放心。”
 
“咳。”许多老婆像见了外星人那样奇怪地盯着许多,“我还以为……这有什么啊?我这么大个人,难不成还丢了?”
 
“不是。”许多瞧了她一眼后说,“毕竟一个人嘛,世道这么乱,怕有人上门……对你不利,我有点不放心。”
 
“切。”许多老婆从茶几上左手抓起一个苹果,右手拎起一把水果刀开始削皮,边削边说,“别东想西想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没事。再说了,谁敢?我姐姐壶上看场子的很多,我一个电话想叫多少人来就叫多少人。”
 
“嗯。”这下许多放心了,老婆给他递过来一个削好的苹果。
 
许多说去鄂尔多斯要账,其实不是要他的账,是他一个朋友的,在鄂尔多斯放高利贷。这两年,鄂尔多斯的煤炭和房地产经历了前所未有的低迷,经济不景气得厉害,他朋友决定回收借款,比较麻烦的是,款一直收得不理想。他朋友和许多说,有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得来硬的,决定往回绑几个人。
 
第二天,许多还没起床,电话就来了,他朋友催他,一起下楼吃烧麦,吃完就走。许多本来想和老婆做个爱,这电话一催也就没兴致了。他起床时瞅了一眼还在睡觉的老婆,那双合着的眼睛分泌出了火柴头大小的两粒眼屎,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婆在酣。许多笑笑,没有打扰她。
 
楼下停了一台宝马和一台桑塔纳,许多朋友老气横秋地在车外站着,好像一根磨得铮亮的短铁钎。见了许多,朋友大声说:“先吃个烧麦,详细情况咱们一边吃一边说。”许多给了朋友一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电话也不接。你打别人的电话,别人总是两秒钟就接起了,你他妈神出鬼没的。”说完,许多钻进了车里。车里还坐着两个人,他们对许多笑了一下,许多没见过,回了两个点头。
 
老安烧麦馆在市印刷厂的西门,印刷厂早倒闭了,里面变成了便民市场,吆喝啥的也有。许多朋友和许多朋友的朋友围坐在一张大圆桌边,许多朋友看来和老板很熟,点了两斤烧麦。要手工馅的。许多朋友说。
 
“耀东给介绍一下这几位新朋友。”许多给桌子边的七个人分别递烟。
 
耀东,也就是许多的朋友,经许多这么一提醒,“哎呀。”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连忙起身给许多一一介绍:“这是徐强,这是许强,这是老白,这是辛杰,这是杨达来,这是额尔顿。”被介绍的人一一挪了屁股,分别和许多握了手,然后耀东又给他们介绍许多,“这是许总,搞建筑装修的,也可以说搞房地产的。”
 
不知怎么回事,许多一听自己是搞房地产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笑笑,不置可否。
 
烧麦上来时,大伙儿开吃,边吃边说,主要是耀东说。“这次去鄂尔多斯要账。过去的一个朋友的朋友,搞房地产,两分钱的利借给他三百万元,快两年了,除了拿过一年的利息外,再没拿过一分钱。现在,借钱这小子,不仅电话关机,连人都躲起来了。派出了一个小兄弟,终于发现了线索,今天去堵他,得绑回咱们这儿。”
 
“那也用不了这么兴师动众吧?”许多笑了笑。
 
“哦,你说他们呀。”耀东指了指徐强、许强老白和辛杰,“他们也是去鄂尔多斯要账,一个小煤老板借了他们两百万元,都是朋友介绍的,别说本钱了,干脆连利息也没见过,也是堵人。”
 
许多把一只烧麦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都是苦命人,别怪政府。”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耀东去结账,四百块。“这年景,烧麦都快吃不起了,一个早点四百块,还有没有天理了?”耀东像智力受到了严重摧残一样絮絮叨叨。
 
去鄂尔多斯的高速路非常好走。以前可是不行,拉煤车一辆接一辆,每天都在拥堵,突然有一天仿佛商量好了似的,车一下子就少了,少到令人恐怖。估计是路上的萧条引起了许多的心理连锁反应,他感觉万物的景象都灰不溜秋的。耀东脱了外套,露出了一件蓝色的羊毛衫,他的头仰在车枕上,一派惬意的姿态,右手垂在车窗外,中指上还戴着一只镶了玉石的大戒指,给人感觉这只手功德圆满似的。
 
“这个放高利贷的暴发户!”许多心里暗暗骂道。
 
7
 
一个星期的期限还没到,庞德给许多打电话。电话里总是一个冷冰冰的腔调——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让庞德很恼火,最近他给好几个人打电话要钱,结果那几个人就像事先商量好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家里七八个工人围着他要料钱要工钱,烟都把家给熏蓝了。他老婆不停地咳嗽,但这些人不管她。
 
“三天之内,再给我三天时间,钱肯定一分不差给弟兄们发了。”庞德给要账的承诺。
 
“谁信呢?你都说了几个三天了。”一个看似和善的嘴脸说。
 
“是了,是了。”有人跟着附和。
 
“你看,我不是不给你们。”庞德给他们亮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欠条,其中有一张是许多打的,“这些钱要回来管够你们的,又不是不给你们。”
 
“那你要啊。”人们七嘴八舌地喊。
 
“要了啊,每天都在要。”庞德又一次拨了许多的电话,这回是免提,电话里还是那个熟悉的冷冰冰的腔调——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妈的老是关机,怎么办呢?我也是没办法。”
 
人们沉默了,又开始接着抽烟,庞德的老婆又捂着脸咳嗽,人们视而不见。
 
“找不到人可以到他家啊!”冷不丁,一个帽檐齐眉的小个子说,“你能找见他家吧?”
 
小个子的话仿佛一种提醒,其他的人都跟着说:“你能找见他们家吧?”
 
到家里要账这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就像他们到庞德的家一样。一般人是不愿意让人到家里要账的,一来丢不起人,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感觉家人受到了生命的威胁。此时此刻,庞德的家里仿佛星空下的旷野一样万籁俱寂,人们虽然毫无睡意,但都屏住呼吸,声音像剔透的灯光一样柔和静谧。
 
“那就这么定了。”庞德下了决心,这些人实在使他烦闷不已,“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
 
第二天,那七八个人要跟着庞德先去许多家要账。庞德瞅了他们一眼,说咱们又不是去抢劫,去这么多人干什么?那个看似和善的嘴脸说,也是,人多了反倒起反作用,让庞德一个人去吧,我们在庞德家等他就行。“你们回自己家听信就行,别来我们家了。你看你们抽烟抽的,都把我老婆抽到诊所了,我又跑不了。”庞德声音里有一种丧身亡命的凄凉感,大伙儿一听也是这么个理,就都散了,唯有帽檐齐眉的小个子没走。
 
“什么意思?”庞德问他。
 
“和你搭个伴。”小个子说,“配合你一下,我怕你一个人不安全。”
 
“哧。”庞德苦笑了一下,“就你他妈心眼儿多,走吧。”
 
也就是在庞德给许多打了若干个用户已关机的电话时,许多其实一点也不知道。他和耀东去了鄂尔多斯的康巴什新区后,被康巴什新区的宏大规模震撼了,这那像内蒙古的城市啊,就是放到上海也丝毫不逊色。问题是,就像耀东说的“这大街上也太冷清了,在咱们那儿住惯了还真不适应这个地方”。本来,耀东想摇下玻璃吐口痰,一看比他的脸还干净的大街,不好意思了,只好又生生咽了回去。
 
事先给耀东盯梢的那个小兄弟,脑门上爬了一条蚯蚓样儿的伤痕,一看也非等闲之辈,等见了耀东时,才支支吾吾地说,又让欠钱的人给跑了,不过跑不远,就这几个地方,挨着找肯定能找见。徐强、许强、老白和辛杰他们几个,耗不起时间,提议各找各的吧。于是,两拨人在康巴什新区的广场上分道扬镳。
 
“现在去哪?”耀东问那个小兄弟。
 
“先住下再说。”小兄弟指了指附近的一所学校说。
 
学校旁边是一个快捷酒店,耀东、许多、杨达来、额尔顿和那个叫牛奔的小兄弟开了两间房,住了下来。牛奔给耀东介绍了一番他盯梢欠钱人的情况,说前两天还准时到学校接孩子,今天没来,估计有事了,或者跑了,但盯学校比较稳妥,今天不来,明天不来,总有一天会来的。杨达来插了一句话:“等他干甚?这么麻烦。直接把他孩子绑了不怕他不出来。”
 
“胡球说了你。”耀东瞥了杨达来一眼,“我们是要钱,不是绑架。”
 
杨达来自知失言,不吭声了。
 
所有的事明天再说,耀东安排大伙儿先吃晚饭。吃完饭,回到房间,许多才发现,他的手机早没电了,从包里翻了一气,忘带充电器了。他问耀东借充电器充充,一看,型号不对,他的是三星,耀东的是最新款的苹果S6系列,另外几个人的更差劲,只得作罢。
 
“明天下楼临时买一个吧。”耀东躺在床上说。
 
“这倒好说。”许多给耀东递了一支烟,小心翼翼地赔了一个笑脸,“这回要到钱,无论如何要给我匀兑三万块,就三万块,够了。”
 
8
 
春雨,也就是许多的老婆,自许多走了这几天,竟然有点不习惯,以前许多也经常出门,别说几天了,就是十几天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但就这几天她心里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动不动立在家里发慌,尤其是晚上吃完饭的时候。她就给许多打电话,想说说话,结果许多的手机一直关机。
 
“邪门儿了。”春雨小孩一样怀里抱着泰迪狗,倒睡在沙发里看电视。
 
这时,门铃响了。春雨一听见门铃响的声音便害怕,甚至,在这几天里,她还害怕奔驰的汽车破衣烂衫的乞丐瞎狂吠的野狗叮叮的钟鸣红彤彤的落日等等,这是怎么了?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按她的性格,原本没有什么能使她害怕的。比如说,打架她都比许多厉害,记得结婚的第一年,她和许多因为某个鸡毛蒜皮的事打架,她竟然把许多给打哭了。春雨把警觉的泰迪放在沙发上,扣好睡衣,走到门口从猫眼里瞅了瞅,猫眼里张着两片厚厚的嘴唇,“嫂子,是我,庞德。”
 
庞德给许多做过活儿,春雨见过几面,算是认识。春雨也没多虑,就给开了门,庞德正前脚一踏入春雨的门,后脚便跟进一个帽檐齐眉的小个子。那小子进了屋,迅速藏起他的帽子,龇牙冲春雨笑了笑,也叫了一声嫂子。春雨没见过这个人,就问:“你,你们是……”
 
“我们是找许总的。”庞德开门见山,“他让我一星期以后找他,电话关机了,我看他在家不。”
 
“哦——”春雨的“哦”拉了很长的声调,说,“他都走了一个星期啦,说是去鄂尔多斯和朋友要账。哦,你坐吧,随便坐吧。”
 
春雨嘴上客气地让座,实际上自己先坐回了沙发。她坐的是沙发头,把里面的地方给堵了。那只泰迪站在沙发上,警惕地瞅着两个不速之客,还汪汪儿汪汪儿吼了两声,一看来人没理会它,也就无趣地又伏在沙发上睡着了。
 
“许总呢?”庞德又问。
 
“说是去鄂尔多斯和朋友要账了。”春雨看着泰迪狗说。
 
“他不在?”
 
“嗯,说是去鄂尔多斯和朋友要账了。”
 
电视里正在上演一个叫《甄嬛传》的电视剧,春雨一手抱了泰迪,一手将电视音量调低了一些。庞德这是第二次来许多的家,第一次来的时候许多老婆不在,所以他多少还是熟悉一点这里,家里不大但很干净,说明女主人平时是个勤快的人。唯一让他感到新鲜的是那条棕色的泰迪狗,他来的那次没有,看来是新添的。
 
“这狗什么品种?挺逗啊!”庞德伸手去摸了一下春雨怀里的泰迪,“像个拖把,毛茸茸的。”
 
“泰迪。”春雨看着泰迪说,“纯种的。”
 
“哦,泰迪啊。”庞德好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又问了一句,“这狗贵不?”
 
“我们买的时候三千多,做美容又花了一千多。”春雨说。
 
“哦,三千多,这么贵啊。”蹲在地上的小个子突然惊讶地接了一句,仿佛这话他是替庞德说的,“真有钱。”
 
“你坐,你坐。”春雨挪了挪屁股,给庞德腾出一点空间。
 
“哦,不用了,不用了。”庞德站着说,“许总真的不在?”
 
“说是去鄂尔多斯和朋友要账了。”春雨说,“你们喝水不?”
 
“哦,不用了,不用了。”庞德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到嘴唇上,正要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递给了春雨,“嫂子抽不?”
 
春雨看了一眼庞德,接了。庞德要给春雨点,春雨说自己来吧,然后春雨抓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了。后来,他们就没什么话了,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多,庞德又问:“许总真的不在?”这回,春雨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打呵欠。
 
这就是逐客的信号,但庞德是来要账的,他不会轻易就走了,况且他也不相信许多真的如春雨所说,去鄂尔多斯和朋友要账了。这年头,人们撒谎成性,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鄂尔多斯和朋友要账了,或许就在本市和朋友喝酒呢。屋里这种无声息的沉寂都快被灯光融化了,春雨呵欠连连,惹得蹲在地上的小个子也打了几个难看的呵欠。最后,泰迪也打了一个呵欠,还吱吱叫了两声,似乎对庞德和小个子表达了不满。
 
“我再给许总打个电话吧。”庞德自言自语。
 
电话拨出去,不通了几天的电话竟然通了,这让庞德很惊奇,他看了看春雨说:“通了。”春雨几乎睡着了,被他这一句“通了”给惊醒了。庞德问:“许总,你在哪儿呢?”“哦哦,鄂尔多斯呢。”“啥时候回来啊?那钱的事,不是说好了一星期吗?”“哦,什么?在往回返的路上啊!”“几点能回到?”“哦,估计十二点吧,哦,最多一点吧。”“好,好,我等你。”“什么?”“哦,那什么,我在你家里呢。”“什么?什么?什么?挂了?这……”
 
许多联系上了,而且还是正从鄂尔多斯往回赶的路上,这个消息,让昏昏欲睡的春雨一下子提了神儿。她随即抓起自己的电话,给许多拨过去了,电话又不通了,没说关机,只是说“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咋回事?”春雨问庞德,“不通啊。”庞德瞧了瞧春雨的手机说:“刚才还通了啊,说是路上呢,很快就到了,估计走到没信号的路段了,等着吧。”
 
等到夜里两点钟的时候,小个子都坐到地上睡着了,许多还没回来,春雨和庞德接连打了几十个电话,总是不在服务区。春雨有点坐不住了,问庞德:“不会出什么事吧?”庞德肯定地说:“不会,夜里行车,比较慢,没事,等着吧。”
 
9
 
电话铃声响了,许多老婆一激灵,但不是许多的,庞德接起来一看,是他老婆,他老婆急慌慌地问:“在哪儿呢?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庞德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在许多家呢,等着要账呢,你就别管了,睡你们的觉吧。”
 
“孩子发高烧呢。”庞德老婆在电话里快哭了,“你快回来看咋办。”
 
“啊?!那我马上回去,送医院!”庞德脸色大变,挂了电话。
 
“咋了?”春雨以为许多路上出事了,吓得站起来问。
 
“我老婆打电话,说孩子发高烧,我得赶快回去送医院,我先走了。”庞德踢了一脚正呼呼睡的小个子,“走吧,走吧。”
 
小个子已经睡成了畸形的丑态,嘴角还直淌涎水,被庞德这么一踢,忽地睁开眼:“咋了咋了,许总回来了?”庞德说:“我老婆打来电话,说孩子发高烧,我得赶快回去送医院,咱们走吧。”
 
“哦,这样啊。”小个子嘴里含混地咕哝了一句,“你走吧,我等着。”
 
“你在这里不方便吧,人家一个人。”庞德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我不走,我是来要钱的。”小个子的态度很坚决。
 
这时,庞德的电话又响了,是他老婆的,庞德接起来说:“马上,马上到。”说完,庞德拉开门,一个人小跑着下楼了。小个子警惕地看了一眼春雨,用手擦了一把流着涎水的嘴角,像狗一样又睡了。春雨本来想发毛,但人家毕竟是来要账的,忍了忍火气,站起身,抱着泰迪进了卧室,把门一关,从里面锁了。
 
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起风了,而且挺大,仿佛魔鬼发出骇人笑声的回音。庞德像个慌忙出逃的棍子,杵在街上,仿佛消失在一股汹涌的浊流中,举了半天手,才打了一个车,还是黑车。其实,就在这个时间段,许多他们在往回赶的路上遭遇车祸了,那边的风刮得更狠,扬起了沙石,就算开着车灯也无济于事,能见度不足十米,车就像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漂在水面忽沉忽浮。耀东在骂这鬼天气呢。这时,许多发现前面有人又是叫喊又是扬手,简直是个鬼影。他让开车的杨达来马上停车,别他妈遇上抢劫的,好不容易要回十几万元,再被抢了,那就亏大了。后座的额尔顿迅速把砍刀摸了出来,耀东却眯着眼睛说:“好像他妈的出事了。”
 
下了车,许多才发现前面的两辆车追尾了,追得挺厉害,凌乱杂沓,气囊都喷出来了,伤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妇女伤得最严重,发出了悲惨的呼号,需要马上送医院。
 
“救人要紧,那就挤吧!”耀东说。
 
凌晨三点多,疲惫不堪的庞德是在医院里和疲惫不堪的许多碰了面的,怪不得电话打不通,估计是风把信号刮跑了。许多吃了一惊,“你他妈不是去我家了吗?”庞德慢条斯理地说:“这不出来了?”
 
当时夜色已经不是很暗了,风过去了,月亮又圆了,挂在天上,照进医院的大厅里,映着庞德和许多惨白的脸。许多朝四周望了一会儿,闭上了眼问:“我老婆呢?”庞德说:“在你家呢,哦,对了,还有一个人也在你家,跟我要账的一个,不知道走了没。”
 
“什么?”许多哗地张开了眼睛,无边的疲乏突然消失,“你妈的怎么还有一个人?”
 
“你老婆没脱衣服。”庞德说了一句。
 
“我得马上回去一趟。”许多咬着牙说。
 
“哎,拿钱……”
 
“钱你妈的鬼……”
 
许多有个不祥的念头不停地在他脑海里来回翻搅着。
 
他像一条在飓风里飘摇不稳的小船,困在惊涛骇浪中,隐隐约约能看见那黑暗的深渊正恶狠狠地朝他包围过来,但他振奋精神,要先给老婆打个电话。电话却先响了,是他老婆春雨带着哭腔张皇失措打过来的:“许多,你在哪儿?我……我杀人了……”
 
 
诗人、作家赵卡(刘不伟/摄)

作者简介:
 
赵卡,原名赵先峰,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小说、诗歌、随笔、理论批评写作,有作品发表于《草原》《红岩》《钟山》《长江文艺》《山花》《花城》等刊物和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厌世者说》。
 
原载于《红豆》2018.12:【红豆头条】

 
作者:赵卡 
来源:红豆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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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赵卡创作谈

等待的何止许多(创作谈)
 
  作者:赵卡
 
  我就老老实实交代吧。
 
  这两年我的小说所描写的人物大多是被视为“混蛋”的人物,但这并不能说明我的“三观”越来越不正了。如果要怪我为什么要“离经叛道”,那就去怪那个脸长得像鞋拔子的电影导演昆汀·塔伦蒂诺。他的两部电影对我启发很大,一部是完成于1994年的《低俗小说》,另一部是完成于2009年的《无耻混蛋》。对,读过我小说的读者应该都有那么点印象,我写的人大多也是有点“混蛋”的家伙。
 
  我觉得我这个短篇《等待许多》还是温和的,重口的都被我提前删除掉了。
 
  其实,《等待许多》就是个简单的要账故事,因为我对他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步了。要账的故事我写了四五个吧,我感觉这是一种被下过诅咒的悲惨生活,似乎凡是做点生意的人,一辈子基本上都在和账打交道了,欠账、要账、逃账、赖账、还账、抹账、买账……故事的回合之树由此枝枝蔓蔓生长起来。
 
  说两个朋友要账的真实故事吧。小张,给某个工厂施工,那工厂的老板欠他8万元,要了三年账都没要到,一时气急,话不投机动了粗,打聋了对方的一只耳朵。这就属于重伤害罪了,对方报了警。处理的结果是,小张赔了对方8万元,自己又坐了半年班房。帽帽,是个混赌场的,借了高利贷赌博,输得一塌糊涂,债主来要账,他东躲西藏,老婆孩子被恐吓威胁,不得已,铤而走险走向了贩毒之路,现在正等候判决呢,不是死刑也得无期。
 
  暴力美学的黑色叙事也是一种叙事,我在探寻书写快感的同时,也在分析和揣摩昆汀·塔伦蒂诺典型风格的投机动机。而且,我对某种话痨般的对白设计正感兴趣,让小说的线条具有一种丰富的肌肉感也是一种尝试。为什么要这样处理要账这种烂大街的题材呢?因为在我看来,这种题材配合这种叙事模式能给小说带来精确的情境速度和紧张的节奏感。当然,像我这般写作功底有限的人,容易流于浮夸和肤浅。
 
  就如《等待许多》里传递出来的那些丝丝缕缕的卑微信息,在要账的过程中,彼此都是受害者,也都是无辜者。但小说恰恰要想表达的是,没有人是无辜的。就像小张打聋了对方的一只耳朵,对方并不是无辜的,帽帽被逼贩毒,非债主本意。
 
  我知道我小说里某些元素会让一些人甚至很多人生厌。但,“不喜欢它的人,就别读它,尽管我不相信这一点,因为正是那些到处寻找解释的人才是最好奇的人,我想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人也不会放弃从头至尾读一桩罪行的机会。”陀思妥耶夫斯基发出的“地下室声音”是对这个世界上人人奉为圭皋的东西的一种严厉警告。我不喜欢圭皋,有些圭皋对我来说就像夜壶一般的摆设。这也是昆汀·塔伦蒂诺的态度,就算有一些人很喜欢他,有一些人很不喜欢他,都不必在乎。
 
作者:赵卡 
来源:红豆杂志
 
原载于《红豆》2018.12:【红豆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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