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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之门

潭之门

作者:文韬梦黛    
 
一、
遇见阿和以前,洁白没有故乡。
洁白是属于城市的孩子,没有多余的亲戚,没有老家,没有祖屋,没有习俗,没有一群猴孩子上山下乡的经历,洁白甚至连墓都没有扫过,连春联都没有贴过,一切都是按照城市的生命流程:托儿所、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工作。世界对她来说是流动的驿站,直至现在她都无所谓在哪定居,无所谓嫁给哪的人,北上广深都行,只要是城市便能让她感觉熟悉,便能生根落脚。
洁白以为世界上的,优秀的家庭里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因为他们的父母早早便脱离了农村,在拥挤的打工城市杀出了一条血路,变成了这座城市的精英与砥柱。然后把老人接了出来塞进了高档小区楼,把小孩送进了外地的重点院校去看去闯。
一个把城市当作故乡的小孩,原本就应该找另一个把城市当作故乡的小孩,这样才能叫门当户对臭味相投。洁白妈妈就是这样认为的,不用对方家里条件多好,只要父母做着教师、公务员一类的正当的职业,只要没有一大帮子三姑四叔的混乱亲戚,只要孩子干干净净没有什么陋习,就行。洁白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也一直秉着这样的方式来看男生。不得不说,如果不是阿和长得阳光,平日里作风干净,又是同一个重点院校的同学,他怎么可能入得了洁白的法眼。但之后深入交往后才发现,他和原先预想得太远,他不是城市的孩子,而是在一个滨海渔村长大的,是有故乡的孩子。
每提到这个话题,洁白便称之为缘分。那是她小时候度假去过的一个叫潭门的滨海小镇。
具体印象她以所剩无几,可能是如今的新貌太过扎眼。这是个被管理者一夜之间翻新粉饰的小镇,却不得不说粉饰得万分成功。一夜之间修整了柏油马路,道路窄而弯曲,上坡下坡左转右走总之一眼望不见尽头,窥不到底,两旁拥簇着等般高的统一粉刷的小白楼,随着路势走,颇有欧洲小镇密集紧凑而齐整的街道风情。家家户户还装饰着渔家小屋的木船舵、渔网、家门口有直接从岸边搬来的老木船,上头付着一片片死去的白贝壳,像鱼鳞一样鳞次栉比。在港口一带,大大小小的渔船参差排列,顺着海岸一路延伸,花花绿绿中以红绿为主,还挂着彩旗,漆着船号,高高低底竖着旗杆,比对着岸边白色的房屋,底下深蓝的海水,颜色鲜明显得格外扎眼。
以前当然不是这幅景象,那次度假洁白只七八岁光景,全然不记得。之后一次再见这个滨海小镇,仍是与阿和无关,是爸爸的公司在潭门港有项目,前来考察。这时的潭门早已被管理者像小姑娘一样的花枝招展,变成了风情小镇。而这风情小镇,就是阿和的故乡。
阿和是洁白的高中同班同学,可后来到了大学才在一起,男方可能还算是真心的吧,不过洁白可不是因为什么善男信女的纯洁荷尔蒙所致。到了大学了,按照城市的流程该交个男朋友创造点回忆了,但是在这师范院校几乎嗅不到男性动物的存在,都尽是些扶风摆柳的文科男,各个散发着黛玉葬花一般的忧伤气质。洁白想矮子里挑高子,却发现那些稍微能入点眼的全都被学校最漂亮的女生抢去了。这就是校园择偶的游戏规则,连谈恋爱都讲究外貌的门当户对,从初中开始,男生女生都是班里最漂亮的率先开始谈恋爱,姿色平平的只得红着眼酸着说,漂亮有什么用,不就一副空皮囊,早恋,影响学习,以后走着瞧!
洁白不丑,却因异性的数量与质量原因被耽搁了下来。然后就在高中的同学聚会上重遇阿和了。阿和一眼看去,外貌不差,学历不差,从穿着打扮所用物品看,家庭条件不差,加上主动,就在一起了。直到那个时候,洁白看恋爱都很现实,都很功利,都满满的是条件的堆积。两人在一起干嘛呢?打算以后结婚吗?怎么可能,都说了是条件的堆积和流程的缺失导致内心的空虚所致。洁白本来给自己的体验时间是三个月,也就是三个月而已。
话回最初,洁白在和阿和刚交往时,两人意外的聊到那个滨海小镇,顿时有一种一拍即巧合的感觉。“天啊,我爸爸参与开发的地方,竟然就是你的老家!”洁白激动的与阿和说。 
恋爱本是两个人的事,加进了大人就变成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苦情剧了。
一日,阿和愤怒地和洁白打了电话:“记得我们上次说的那个潭门赶海节吗。”“恩,记得,怎么了?”“他们搬了大螺旋桨来,把浅水附近的海域打了个稀巴烂,这简直就是生态的破坏!”洁白:“为什么要这样!”阿和说:“是活动的组织者,一些企业的开发商。他们承包了后天的赶海活动。海螺是生活在海底的沙子底下的,开发商说赶海节客人不懂挖螺的技巧,怕无功而返,砸了潭门镇和赶海节的名声,就把海螺都从地下用螺旋桨打了上来,这样好捡,客人玩得高兴,才能达到宣传潭门的作用。但这打个稀巴烂的,浅海的生物全别活了,没个十年都回不来的!这几天我们都在示威反抗,你明天有空吗,要不要来看看,顺便也帮我们加加油。”
虽然阿和是严肃认真的,但对洁白来说,看示威只是借口,一次严肃的户外约会借口,对于是否破坏了环境,洁白更在意的是明天应该穿什么衣服去。
第二天,两人约见了面,顺着潭门港口的沿岸往海滩边走去,闻着咸咸的海腥味,听着两旁的人流声,汽笛声,杂吵声。道路很狭窄,很热闹,一边是小白房子,开着一家家砗磲店铺;一边是密密麻麻的渔船,上头往来交错,带着红色塑胶手套和大草帽的渔民在交易海产品。白得纯粹,蓝得耀眼,红的鲜艳,像画里的希腊海景一样。
阿和向洁白解说道:“一些成年人觉得把海螺从底下打上来也无可厚非,反正是浅海,影响不到他们捕捞,就没来,所以来的大多都是老人和年轻人,像我这种从小在海边玩到大的,对海滩有很深的感情。”
“哦,那我到时候该做什么吗?”
“恩······也不关你什么事,算了,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洁白有点不高兴,因为她觉得阿和太严肃了,表情太严肃了,语言也太严肃了,不像是打算约会的样子,脑子里都是海滩和环境,没她的分量。
沉默了许久,洁白忍不住再次挑起话题:“赶海是什么?”
“赶海就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月圆之日,海水退潮,能退到一千米外,鱼虾蟹贝壳都来不及跑,露在外头,都是活的,小时候拿个篓子,一个小时就可以捡得满当当的。” “全可以吃吗?”洁白惊奇的问“那不是发财了,饿都饿不死!” “嗯,对。”洁白的脑子里出现了很强的画面感,想到了政治书里什么‘物质极大丰富’之类的话。
“你的童年真幸福,我从来没见过赶海。”
“是吗,那值得你一看,算是天文奇景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海边。洁白几乎被眼前的壮观所震撼!浅浅的水,至脚踝处,平静万分,不露地表。一千米以外,有黑色的人影在水面走动,似踏镜一般,如履平地,在海的尽头游荡。“天啊,潮水真的退到了千米以外吗!”洁白兴奋的叫到“看!看!那边的水面上居然有人在走也!像成仙一样!”阿和终于笑了:“对啊,千米以外的水都是只到脚裸,不然人怎么可能在水面上行走,你真是大惊小怪的,我这可是我从小见到大的景象。”
两人往前走进了一点,阿和说:“你看,地表已经不是普通的地表,原来退了潮,底下露出的应该是白沙,现在却都是沙子底下的淤泥,黑乎乎的。”洁白小声的问:“那海螺呢,在哪里,不是可以捡一篓子吗?” “海螺是会动会钻的,他们打早了,打上来,隔了一天,又钻回底下,还是要用挖的,这些人都白忙活了。那些海螺也活不久的,生活环境全破坏了。”
走回岸上,一小拨人在拉着很长的红条幅,上头写着:‘赶海节承包商破坏海滩生态,十年不复逆转。’洁白想问问阿和是否真的十年不会逆转了,但一群人上前与阿和打招呼,自己便插不上嘴了。只听一个女孩说道:“他们已经拿螺旋桨打完了。虽然这几天都没有理会我们,但等晚一点的时候,就肯定得来协商了,要是我们明天赶海节正式开始时还在这,那就是煞他们风景了。”
阿和与身边的人叽叽喳喳一直在商讨大事,洁白坐在沙滩上被晾了一个多小时,无聊至极,眼看太阳都快落山,远处在海面上行走作业的工人也开始撤回。突然一阵喧闹,人群都围了上去,旁边有几个人小声说:“开发商带警察来了。”
那开发商派出来谈判的是个秃头的矮胖男人,一身汗湿透了他的衬衫。他骂骂咧咧的不知用当地话说了什么,兴许是公司这么晚还不让他下班,还给他派了个最难缠的活,怄气不过。他大喊大叫道:“你们今天之前必须离开!离开!这片沙滩是私人承包的!谁再在这里闹事,就把你们统统抓走!”
阿和听后气得怒发冲冠,冲到前头:“我们从小就是在这沙滩上滚到大的!家里祖屋都在这沙滩边上,老祖宗在这都几百年了,你凭什么说这沙滩是你承包的!谁给你承包的,怎么就没问过我同不同意!我还说这沙滩是我家自留地呢!”
 “你那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撒野也不看对象,我们公司做什么项目都是经过政府审批的!你小时候在这里滚沙滩没人管,我告诉你,现在有人管了!”秃头不停的在拿纸巾抹额头上的汗,十分不耐烦:“你们都赶紧散开,不能再出现在这里,不然就让警察把你们都带去蹲号子!”
说罢,好几个穿警服的人往前走了几步。那村民中也有几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也上前推推嚷嚷,两三个回合就出现了肢体碰撞,洁白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躲远了些。
推挤、叫嚷、脏话,人群闹起来一会儿,然后又突然一片哗然地散开。有人在叫:“警察打人啦!”
洁白看着,倒在地上,一手捂着眼睛的可不就是阿和!情急之下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推倒了阿和前面一个警察模样的人。那人没想到会冲出个疯子一样的女生,坐在地上发愣了半天。
洁白扶起地上的阿和,只见阿和眉毛的地方吃了一计拳头,一股热血上头,猛然发飙,靠,这开发商太过分了,以为自己欺负的都是没文化的人么!欺负到阿和不就是等于欺负到她,她又不是死的!
这时候,旁边还有人在不停地叫:“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像复读机一样。
洁白高声斥责道:“别瞎嚷嚷了!什么警察打人,看清楚了再说话!你们看他们是警察吗,肩章上一没有杠二没有星的!他们就只是披了件衣服而已!你们的人都被打了,你们还愣着干嘛!”
众人随着洁白的视线望去。
“靠,他丫就是几个保安,被骗了!” “我们的人被开发商打了,大伙上!”这下村民全都暴动了,刚刚是忌惮着对方警察的身份,不敢动手,对方打了人都不敢动。现在一听对方原来是披着狼皮的羊,暴力就像开了闸的水,一拥而上!
那个秃头矮胖子,仓皇逃跑时摔了一跤,屁股被踹人开了花,嗷嗷叫。
洁白扶着阿和走开了一点,看做乱成一锅粥的开发商,心里骂着‘斯文败类,这些村民够你们受的了,哼,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怎会任人欺负,这招叫借刀杀人,跟我斗。’,她先起是很骄傲的,觉得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掀起了一场革命,她甚至都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崇高感,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伟大的事业。可后来,双方从扔个拖鞋、一拳头一飞腿,到最后打着打着,开始捡利器重物斗起狠来时,她又觉得不对劲了,自己恐怕是闯祸了,悄悄躲在一边打了110。
镇子很小,派出所离得很近,就几公里的距离,警察立马赶到,制服了几个后来闹凶狠的。其中有抄起砖头拍了人的,有把人眼眶打开花的,形象惨烈的,总之看得洁白触目惊心。原来看着新闻上播斗殴、示威之类的东西,洁白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觉得自己生活在和平年代,和谐社会,文明城市,这些东西都是偏远贫穷不开化的落后地区才有的。如今,却活生生的摆在面前。而自己也在其中,搅了一趟浑水,和了一趟稀泥。洁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大气不敢出。
潭门港一切又归为寂静。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幸好刚刚阿和提前被打了那一拳,被洁白生拉硬拖的远离了战争中心一点,于是没被警察带走。
走着走着,阿和便抱住了洁白,笑着说:“潭门媳妇,潭门媳妇。” “你傻啊你,谁是你媳妇,走开。” “你啊!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好,对潭门港有这份心,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资产阶级小姐,和那些开发商一样,现实而功利,居住在城市里,没有故乡,不能体会故乡之情,不能体会我们这种根源之情,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阿和的话,把洁白说得一愣一愣的,一直以来,洁白崇都是小资产阶级理性的拥护者,写文章崇上的是文以载道,画画注重的是理念先行。毕竟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功利、实益最大化永远是洁白的首选,就算不是光看家庭背景,观念、学历、实力、潜力也是未来择偶对象必须有的硬件,这是她受过的教育,也是她会做的选择。因此,自洁白知道阿和来自小渔村后,对未来二人是否能在一起,心里便已经有答案。而听完阿和的话,她突然有一种当了叛徒的感觉,对方的每一句都像是巴掌一样,啪啪啪的打脸,很不好的感觉,她分明不是他口中说的人,她就是城市的小孩,体会不了故乡之情的小孩。
阿和接着说:“这次要不是后来警察来了,我们早把这群衣冠禽兽的收拾了,叫他们侵占我们的家园!真不知道最后是哪个多事的报警,别让我揪住他!”
洁白讪讪地附和着是啊,是啊,背后憋出了一身冷汗。“对了,那明天赶海节,你们还去示威吗?”
“我们派了两家代表,去和他们谈判了。如果今晚谈拢,让他们赔礼道歉,出资恢复海滩生态,我们明天就不去砸场。如果他们不同意。”阿和攥紧了一只拳头伸出来“那我们就给他们点苦头吃!这些开发商,就是看中了潭门是块风水宝地,想在这捞钱。城市里的钱捞得不够多,就跑到别人的家乡捞,破坏别人家乡的生态,我绝对不允许他们胡作非为!”
  
二、
晚上回到家,洁白觉得今天一天的经历像奇遇记一样,自己身体已经快散架。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正打算上床睡觉,却被爸爸妈妈一脸严肃的叫到了房里。
“你今天去哪了。”洁白看着父母的脸色略有不对,心里开始打鼓。“出去和朋友玩了啊,怎么了。”
“什么朋友!我看是男朋友吧!”父亲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提高,仿佛真空中的炸药,把洁白的小行星吓得震了三震,“今天爸爸的同事都看到了,你和一个村里的男孩子,在海边拉拉扯扯的,还帮着挑唆那些村民,和我们的人打了起来!”
洁白想着既已被戳穿,便不甘示弱的回击了过去。“是你们的人先拿螺旋桨去海里乱打一通,破坏了人家的地盘,是你们错在先!爸爸,你知不知道,十年啊,那个海滩没个十年生态恢复不过来了!
妈妈突然哭了:“洁白!你知不知道那些村民有多危险,知不知道跟着他们在一起你有多危险!如果不是最后警察来,他们这些没文化的人杀人放火什么做不出来!你爸爸公司三个保安被人打破了头,还有一个现在还在抢救!妈妈听到消息,心惊肉跳了一晚上,你能毫发无伤的回来,都已经是万幸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父亲接着说:“破坏人家的地盘,哼!你被那村里男孩迷昏了头了,你个大学生懂不懂法律,有没有权利意识!人家任何项目都经过了政府批准,在私人海域合理作业,怎么叫破坏了人家的地盘!谁家的地盘?你那个所谓的男朋友的地盘么,叫他拿出土地证明啊!这些贪心无比的村民,不就是想要坑笔钱么!我跟你讲,那些村民还真应该感谢我们开发商,你是不知道,在我们来之前,这个地方是个多么荒芜贫穷破烂没人注意的小渔村,路是土路,房是瓦房,人也没有素质,沙滩、港口堆满了垃圾,简直可以叫垃圾港。当地人真应该对我们感恩戴德!那风情小房子、柏油马路,那修整过的漂亮沙滩,哪个不是我们的功劳!看看我们举办的活动,还吸引了这么多人,去年国家主席都来参观,这要是换做古代,那就是天子造访!殊荣啊!多少老百姓一辈子都见不到。潭门区区一个小镇,因为我们的开发要火了,要发大财了!他们怎么还这么贪心有余,恩将仇报!还瞎嚷着我们侵犯了他们的地盘!你知不知道,他们聚众示威、静坐、闹事,这才是违法的!我们一开始没叫警察来,是看着乡里乡亲的面上,心软,就只是劝他们离开,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野蛮!”
洁白第一次听到这两面的说法,有点出乎意外,原来根据阿和的叙述,单根筋就认为开发商是坏人,村民们是受害者。而今听了个新说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略有颠覆,倒是新鲜。自己真是在象牙塔里呆久了,浅薄了,原来世上还有这种事。
洁白觉得他们谁都对,却又感觉谁都有错,可也说不上错在哪里。
妈妈说:“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你不能再跟那个村里的男孩子在一起了,赶紧分了吧。”
“不!我不要!凭什么!”洁白觉得犹如晴天霹雳“我都大学了,交个男朋友怎么了!”
父亲强忍着吞下了怒火,一字一句,故意装着心平气和端起了心灵鸡汤的样子:“不是爸爸妈妈不允许你交男朋友,相反,爸爸很支持你在大学里谈个门当户对的对象,毕竟大学的感情不比社会,更纯真也能更长久。但是,你好歹找个城里的孩子吧,我们家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富贵人家,但怎么的也是个小康吧,你父母辛辛苦苦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从农村爬出来,在城市打拼,好容易站稳了脚跟,然后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像培养公主一样供着你学乐器学舞蹈,把你供上了重点大学,你倒好,一夜回到解放前,又要嫁回村里当媳妇吗!给人生孩子洗衣煮饭吗!你让我们这作父母的白忙活这一辈子吗!”
 “爸!你们这是哪的话,我就谈个男朋友,指不定以后还要甩了他多谈几个,现在这个年代,谁会谈一个就结婚啊!你们立马跳起来说我要嫁人了,要生孩子了,要当黄脸婆了,倒是把我吓了一跳!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洁白撇着嘴:“再说了,你们怎么知道人家家里条件配不上,人家家挺好的,又不比咱们差。”
爸爸立马又跳脚了,被妈妈拦了下来,妈妈说:“宝贝,你虽然嘴上说以后甩了他,但人都是有感情的,感情深了到时候离都离不开了,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你今天说着轻松,以后是要尝苦果的。”爸爸接着高声骂道:“他们家条件好!他们家条件好会至今待在农村出不来,他们家在城里有房吗,在北京有房吗,在上海有房吗!他们家有人有学历吗,他们家父母是公职人员吗,是事业单位吗!”
洁白心里顿时一阵委屈:“农村怎么了!瞧不起啊!看不上啊!人家家里做生意的,家庭条件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怎么的,照这个逻辑,世界上不是公职人员,不是事业单位的人全该死么!再说,他父母没有高学历,他有啊,他的本科也不差啊!我是找他当男朋友,又不是找他家人!”
“哼,学历,你好意思拿他的学历来和我们家比,现在一个小本科生是什么分量,他比得过么。你知不知道,你爸爸的亲叔叔在国民党的时候就是铁路的总工程师!你爸爸的亲婶婶在建国后任大专院校的校长!是他们的教育,一步一步引领着你爸爸走出了农村!过上了现在的好生活!虽然混得不如他们上一辈,现在却也好歹大小也是个公司领导!如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你怎么就这么没有出息,是啊,你瞧得起农村,你看得上农村,你都要嫁回农村去了!你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你去过农村吗!你在农村生活过吗!你见过农村的厕所吗!你知道那种每天晚上被跳蚤咬醒的感觉吗!你插过秧吗,知道上来以后腿上布满血吸虫的感觉么!你长这么大了,连菜市场都不敢进,闻了生鱼腥味就说想吐,没杀过鸡没切过鸭,马上就要出社会了,连顿饭都没亲手做过!哼,还说农村怎么了!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生活疾苦,你离开了城市活都活不下去你知道吗!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你跳进火坑里,爬都爬不出来!”
洁白实在忍不住了,哗啦啦的哭了起来,千辩万辩都说不出口来,只觉得委屈,她好想告诉父母,她看到的东西和父母说的不一样,不一样。她也好想飞奔到阿和身边,告诉他她知道的东西,也和他说的也不一样,不一样。她被夹在中间了。
     看见洁白哭了,爸妈的语气都缓和了下来。爸爸说:“我的姐姐,就是你姑姑,年轻时就是自由恋爱找了个对象,那人身高一米八,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但谁知是来自农村的,他的父母挑了两担白菜上门提亲,你奶奶以为是送菜的走错门了,就说‘食堂在一楼左转’惹得邻里同事笑话至今。家里起先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后来你姑姑已经和对方有感情了,天天和父母对着干,死活要和对方在一起,没办法就让他们结婚了。结果,婚后不过两年你姑姑就从夫家灰溜溜逃回城里来了,太苦了!你不敢相信如今这种年代还有人再过这种苦日子!爸爸妈妈就是怕你吃苦,你从小娇惯着长大的,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怎么受得了。”
妈妈接着说:“你爸爸是偏激了一点,但咱们不是说农村人不好,而是农村条件不好,这是事实,你爸爸妈妈都是在农村待过的人,有发言权的。你是爸妈的掌上明珠,爸妈怎么舍得让你过那样的日子,就是拼死拼活都要把你往国外送啊,实在不行了回国也只能待在北上广啊。”
     洁白这时候已经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趁你们感情还没有那么深,没有那么痛苦,赶快分手吧。不要再说什么以后还会甩了他谈好几个,咱们也不能玩弄人家感情对不对?做人也不能这样,而且今天下午你也看到了,他上过大学,但他周围的人没有啊,万一你甩了人家,天知道他们这种素质的人会怎么样,吓都得吓死······”
其实,是父母高估了洁白与阿和的这段感情。在他们那个年代,谈恋爱便是要结婚的。而洁白这种真真正正走城市婚恋流程的人,没个七次八次恋爱经历都会觉得人生是不完整的。在她们的恋爱观里,恋爱最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创造回忆,她们拼命的记录恋爱的点点滴滴,两人到的各处都要自拍留念;收集一起看过的门票车票电影票;情侣间会干的事要全部体验一遍,比如说男生背女生,比如说在大街上蹲下来帮对方系鞋带,送花送礼物,一起过生日或是纪念日,起床早安睡前晚安,吵架、眼泪、道歉、和好,等等。这就是现代人的恋爱,结果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段段感情里最造作矫情,最狗血经典的片段,能最后在电脑文件夹里,在日记本里,在纪念册里,留下个影子,或是多年以后的一个模糊的印象,都是好的。城里的人生与恋爱经历似踩点一般,点到才算及格。
如果说没有父母这一脚,按照洁白最初的打算,也就是体验完三个月,尝尝初恋的感觉,就该分了。但被父母这一闹,就突然舍不得了,立马变成了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了。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
洁白肿着桃子一样的眼睛躲在房间被窝里,稀里哗啦地和阿和打电话。洁白在这头哭,阿和在那头手忙脚乱的安慰,只很不得飞过来,越是说安慰的话,洁白听着越心酸,哭得越大声。
年轻人终究是肾上腺激素控制的生物,阿和在那头一咬牙,说:“别哭了,今晚趁你爸妈睡着后,偷偷溜出来吧,咱们去散散心,我骑车带你去潭门海边看日出!”
洁白的世界仿佛突然被点亮了“你疯了!这么晚!那么远!我爸妈还在家呢!怎么可能!”
“对啊,我疯了,就算是全世界都阻拦我,我也一定要见你!跟我一起疯吧!”
凌晨一点钟,洁白把被子拱成了一个人形,拎着包,摸着黑,听着隔壁起伏着的呼声,她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偷跑出了家门。
这应该是乖乖女洁白有史以来决定做的最伟大最疯狂的一件事!回想起来,从小到大,乖乖女洁白从来没有夜不归宿,从来没有熬过夜,从来没有欺骗忤逆过父母,而自从和阿和在一起后,生命便多了很多岔路,很多意外,很多可能,很多的欺瞒与谎言。
关上大门的一刹那,轻微的砰响,震碎了洁白的整个世界,也重建了洁白的整个世界。她拔起腿冲下楼,心砰砰砰的跳,不知是因为说走就走的逃离与私奔,还是因为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阿和。阿和,阿和,阳光的阿和,爱打篮球的阿和,是好学生的阿和,在渔村长大的阿和,有着宽厚的肩膀与浓浓的男性气息的阿和,身后带着海风与椰浪声的阿和,有着故乡的阿和。
两人慌忙骑着摩托逃离犯罪现场。这种在北方算是很低端的交通工具,在南国却是常见的,来南国你就会发现,路上的机动车道,有一半要分给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汽车遇到狭窄点的道路,超车都超不了,这是南国的特点。
“我还不知道你会骑车。”洁白缩着身子躲在阿和身后,高声问话,却被埋没在了机车声里。呼呼而过的风吹得她眯起了眼,头发乱飞。虽然摩托车在洁白的印象里比较low,但是因为是阿和在骑,就自然生出一股崇拜之意。对于洁白这种从小父母车接车送的孩子,街道经验为零,就算自行车也不敢在大街上骑,在公园骑骑还差不多。
“安全吗!”
 “什么!你大声点!”
 “我说,安全吗!”
“你抓紧点!别睡着了!”
一片漆黑的城市,一幢幢的高楼大厦在黑暗中凸显着自己更深更黑的轮廓,坚硬而冰冷,显得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像是地狱里铁面的审判官,对着洁白怒目而视,无声地斥责着她不计后果的举动,这仿佛是在梦中出现过的景象。她看着有些害怕,在阿和的背后缩得更紧了些,眯着眼不敢看。空无一人的街道,一排排昏黄的路灯,是世界上唯一的颜色,树叶是昏黄的,道路是昏黄的,摩托车是昏黄的,两个在风中贴紧的小人也是昏黄的,如同孤岛生存,万籁消逝,是对方最后的依靠。
洁白在风中吹了将近两个小时,车子终于停下来,两人到达目的地,此时已是凌晨三点钟。
夜晚的潭门港没有灯,阿和打开车上备的手电筒照明,沿着港湾走。
“哈哈,下午刚走过的,没想到晚上又来了,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你小心点,别打打闹闹的,走掉海里了,黑灯瞎火的我可救不了你。” “知道知道,喂,我们这是走到哪了?还有多远啊。”
阿和拿起手电筒,往旁边一照,是潭门老渡口。四条大木柱子,两高两低,一块牌匾横在中间,两排铜铃铛挂在衍伸下来的船木上,挺是美观。整个老渡口修建的小而精致,颇有古朴风味,底下是阶梯,阶梯下就是海水与停留的船舶了。
阿和突然开口了:“你能相信这里有千年的历史吗?”洁白拍了拍木柱子:“你说这玩意有千年历史?你在玩我呢吧。” “当然指的不是这,我说的是这个港口,潭门港,已经有千年的历史了。那些个木柱子、石碑、牌坊都是近期新修的,为观光游客建的,好让他们能到此一游拍个照,虚的,假的,不过就是个幌子,没有一点厚重感,没有一点历史感,我不喜欢。”洁白抬头望去,今日正好十五,大而圆月亮正好挂在延伸下来的船木底下、铃铛边上,月光印在水里,被波动的水纹切割成片片条条,像开启的百叶窗,时而规整,时而零散,想到几百年前也应有人站在这里,看着相同的景象,不禁开口说道:“曾经有几千年又如何,我们不过就是下个几千年的开端,人总是怀着朝圣的心敬畏历史,却没有勇气说自己正在创造的就是历史,这渡口牌坊新建的又怎样,我偏要说,十几年之后,几百年之后,这个牌坊,便是巴黎的埃菲尔、埃及的金字塔、西藏的布达拉!”洁白笑着捡起了地上一条枯树枝,三两步下了楼梯,沾了些海水,在老渡口的木柱上写自己的大名,戏谑地说:“看,我就是百年后历史上记载的这古牌坊到此一游的第一人!是它的伯乐!”
水写上的字不过三秒便干了,阿和笑着抱紧了洁白,说:“你真是一股初生牛犊的风范,随便夸海口,反正几百年后也没人来追查你的预言。你可知这个潭门港发生过多少轶事,百年沉积是人力物力的杰作,千古留名哪有那么容易。跟你讲个当地真实的故事吧。”
“恩,你讲。”
“具体细节怎样我记不清了,就记了个大概。镇上有个人名叫老麦,四十多年前与亲戚朋友集资,加上贷款,造了一艘大船出海作业,谁知首航的时候,经过黄岩岛,被菲律宾的海警给扣住了,连人带船给带回了菲律宾。菲方给了他一张协议,只要他在协议上签字画押,承认黄岩岛是菲律宾的,承认他们是误入菲律宾海域作业的,就放他们回家。老麦作为船长,宁死不签,菲律宾软硬兼施也没办法,便把他关进了监狱里。这一关就是七八年,期间遭到了各种非人待遇。最后菲方实在是啃不下这个硬骨头,便把麦船长放回了家里。谁知回到家里后,物是人非,老婆因为受不了精神刺激,几年前崩溃上吊自尽了。船是集资造的,欠下了村民与银行一大笔债务,都落到了老麦的头上。银行把这种收不回来的烂账,卖给了地痞流氓,于是天天有人上门打砸抢掠,伤人放火,连他儿子都含着泪抱怨父亲,为何扛着七年不签那协议书,以至于今天家破人亡的地步。但老麦却说,不签协议书,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对的决定,永世不悔······”
“为什么会这样······那为什么政府不支持他帮他解决债务呢。”
“没错,政府在这方面是有专项资金的,但是有规定是八几年以后的才帮忙解决,他这个发生的早,不在规定范围内。现在你知道,一个地方要积累历史感与肃穆感得要经历多么的沉重的桎梏,有多少付出与牺牲。这千年的潭门港,经历了祖祖辈辈多少的启航与归来,见证了多少故事,游人只知找个牌坊标记到此一游,却不如亲吻这脚下的黄沙来得实在。多少键盘侠天天在咒骂,什么这个不支持国货是卖国贼,那个不怎么怎么样就不是中国人。平心而论,换做自己,是否真的能有骨气七年不低头,恐怕板子还没碰到你,就什么都招了认了叛变当汉奸了。如今在三沙的一些小岛上,没电,没淡水,但仍有许多渔民自愿去上面安家生存,不用政府督促,不用国家强制,为的是什么?光是这点精神,简直就是现世的英雄了。不是有一种说法吗,现世无大家,现世无英雄,连美国电影里都有美国队长,我们有什么?黄继光和董存瑞死了多少年了,依我看,也只有潭门人能称得上是现世的无名英雄。”
洁白听着,安静的沉思了一会,突然觉得这个潭门港像是个多面人,并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从起先第一眼望去,只觉得她是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处处都是讨好的装饰,会对着客人谄媚的笑;后来才发现,轻浮与华丽都只是她的幻相。洁白第一次从一个人的身上,认识了一片土地。那种感觉很奇妙,她原来以为世界就在城市的霓虹灯、高架桥、写字楼里,那里才有希望,那里才有未来,可现在却发现,世界原来孕育在土地上。她在这片土地上,在某个人身上,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
阿和说:“你傻啦。”
洁白回过神,扔了手里的树枝,装着长胡须老先生的样子,拍着阿和的肩说道:“前世有丰功,后世也会有伟业,尔等子辈切勿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这木牌坊与你厚重的历史不相克,就像人民英雄纪念碑和革命烈士不相克一样,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干嘛,几点了。”阿和看了看手机:“四点了,天快亮了,我们去海边看日出吧。”
 
三、
那日,洁白还是没有能看成日出,熬到天蒙蒙有光时,便倒在阿和身上失去知觉。一觉醒来,恍如隔世,竟一时间分辨不出自己在哪里。
太阳已高升,猛然想起两人昨夜私奔的疯狂行为,胸腔一阵狂跳害怕,手忙脚乱收拾了东西骑上车,一路狂赶。此时已经是八点多,路程将近一半的时候,手机电话铃就开始不停的响。洁白丝毫不敢想象父母发现自己不再床上的惊恐与言语。
十点钟的时候,洁白拎着早餐,打开了家门,硬着头皮顶着父母如荼如炬的目光,故作轻松的撒谎,说自己只是失眠早起跑步了,手机没开声音而已。
洁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可以面部红心不跳地和父母扯谎敷衍,那谎言简直像天上随手摘的一颗星星,随意用用,而后放回。洁白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懂得了选择最便捷,最高效的方法为自己解决困难,而绝不多想,与人无害,没有损失,无所查证,说天就是天,说地就是地。
爸妈都去参加赶海节了,洁白因为昨日的错误被爸妈勒令在家。
洁白与阿和通电话:“昨天代表协商有结果吗?你们今天还去示威吗?”
“哎,别提了,我们被人卖了!”
“怎么了?”
“派出去的两家代表,天知道开发商背后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得了什么利益大头。他们回来后,说谈成功了,却并看到任何书面的保证,只是带了小头苍蝇一样的好处回来,还到处替开发商安抚情绪,动摇军心,说有这样都不错了,就别闹事了。真是潭门的叛徒!”
“你们都得了什么好处?”
“潭门港人大大小小都有做捕捞水产生意,开发商就向每家每户的示威者买了几十斤的海产品,有虾有蟹有海螺。那些成年人本来就无所谓海滩怎样,反正天上掉馅饼就开心死了,都乖乖听开发商的话,管着家里的老人小孩。像今天早上,我妈便警告我了,绝对不许去海滩闹事,气死我了!”
洁白听着,忽然想起了爸爸昨晚说的村里人贪好处,赶紧摇了摇头忘掉。没错没错,这些都并不是阿和的问题,只要阿和他们都不是这样的意思就行了。
“那开发商收购你们这么多鱼虾蟹,也算是钱赔到各家,加起来肯定数量也不少,够意思了。”
“哼,你是不知道,这就是开发商的精明之处了,他们前几日本来就是有意要购买海产品的!买了海产品,正好几百斤几百斤的往海滩上倒,供客人拾捡,好锦上添花,这就是他们的原计划。今天早上还派人看着,活动没开始前都不许人靠近海滩呢。这些开发商,跟谁买不是买,只是干脆做个顺水人情给我们这些示威者而已。一举两得的方法。精,真是精!斗智斗勇啊!看准了示威人家家户户都有收获,就不会再声张。潭门港最不缺的就是卖鱼卖虾的,有同行竞争力就愿意自压身价,贱得慌,都担心开发商收回成命不向他们购买,向别人购买,有钱不赚就是傻瓜了。”
潭门港一个镇全是生意人,有产业的支撑让它热闹非凡,除了渔业以外,镇上专门生产贝壳类工艺品,以砗磲为主。砗磲是佛家七宝之一,打磨后人称海玉,一个原贝有床头柜或茶几那么大,那简直不像是正常的贝壳,像是巨人国出品的。当然,据白洁爸爸说:“现在政府政策上是已经不许捞这些贝壳了,连死的都不行。但这种买卖仍是管不了禁不了的,严查的时候店铺就统统关门,风声过了又热热闹闹了。”
 虽然在政策上是不允许的,但是法不责众,看见能赚钱,一家家便跟风而起。村民们不知道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多如牛毛的东西,为什么会被禁。就像当地地道的餐馆里,都有红烧海龟肠之类的菜谱。镇上家家户户都是开店铺做这生意的,吃香得很。每逢周末,许多外地人都会前来采购,很是热闹,手串、镯子、雕饰、摆件、挂件。
阿和也说:“镇上的人原来很穷,都是捕鱼为生,但几年前赶上风潮倒腾起砗磲的,只要是凑热闹的,就算只闻了个屁味,现在都发大财了,和暴发户一样,自家店铺前停的全是豪车。”
阿和家里也在镇上开了一个砗磲工艺品店,按照店里的存货,估摸着至少营业个十年生计不是问题,谁知却飞来横祸,磕在了一个小记者手里。
某个周内,镇上生意较为冷清。日头下,家家户户都大开店门透风,在店里支起小桌子小椅子来,打麻将的打麻将,喝茶的喝茶,算是悠闲,毕竟这种生意特殊,东西精贵,开张一次,管够半年,所以大家都不着急,舒舒服服过着懒散日子,等着客人上门。
一个穿着洗白了的牛仔裤,侧背着公事包的诡异男人在镇里出现了,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只见他一家一家的慢慢逛,到处搭讪着要看货,要买东西。进了店门就对着货品使劲拍照,口气也略略大,“把你们店里最大的砗磲原贝拿出来我看看吧,有刚捕捞的吗?有活的吗?有红珊瑚吗,不要挂件,拿摆件来看看。”然后又故意压低声音:“这有海龟或者是戴帽标本吗,要很大原只的那种。”
一些老板精明,觉得那人行事奇怪,要求看东看西的。明眼瞧上去又不是很懂行,只要大的,不要好的。又不是暴发户,登着一双旧球鞋,镇里最穷的人穿得都比他好。就敷衍着说,如果你要,我就叫人去码头预定。
 那男人听着这么麻烦,就又不看了,转而攀谈起来:“你们店开多久了,有营业执照吗,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做这行呢,赚钱吗,店外面停那辆保时捷是你们老板的车吗,他是当地人吗?”如果这些都还算勉强正常的打听,那之后蹦出一些句子就让人觉得心惊肉跳:“海龟玳瑁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你们知道吗,你们对国家关于砗磲售卖的规定条款有了解吗,对此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一些不客气的老板,听到这里,就立马请人出去,不行就直接撵出去,连今天的生意都不做了,把门关得死死的。
那男人吃了好几家闭门羹,没挖到什么内幕,日头又毒,便很不耐烦,气冲冲的,本就想打道回府,却被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阿和妈妈拉了进来。
阿和家店是新开张的,新店无傲气,笑脸百相迎,只盼着能多做成几件生意,多结识一些常客,做事没经验,便没防着把狼拉进了羊窝。
阿和妈妈是个热情又真诚的女人,请那男人喝免费的椰子汁,又问想买些什么。那男人照例拿着相机对着店铺一顿乱拍,然后说:“店里就这些东西吗?”阿和妈妈想着,不能让客人小瞧了咱们店啊,潭门砗磲店少说三四十家,比的就是门面和存货,就说:“当然不止这些,要都摆出来那店里不是连下脚的地都没有了吗,仓库就在后头,您若感兴趣就带您参观参观。”
阿和妈妈带男人到了后头,给他展示了大批的砗磲原贝,玳瑁标本,珊瑚摆件。
新店家,又有许多话爱聊,不到半个小时,就掏心掏肺的把家常唠完了,包括生意怎样,同行怎样,收益怎样,该说的不该说的,吹牛的抱怨的,甚至连哪家爱压价,哪个雕师贪了边角料,生意上哪方面有困难的,都给人交代得一清二楚。
聊到春风得意时,觉得甚是投缘,不免炫耀一下,于是又带人参观了专门藏宝贝的仓库的暗房,一件件向人介绍:“这是红色砗磲,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价值好几百万,这是只有在三沙才有的,很珍贵,难得一见!尤其是现在严抓,船都只能偷偷开过去,是冒了很大风险才捞着的!你看它的成色极好,是血红的,和肉一样,简直成精了,是上品中的上品!还有,这是紫蓝色砗磲,我保证连很多人都没见过,知都不知道·······”
最后,双方交谈甚欢,那男人与阿和妈妈互留了电话,还说了一大堆好话,说,你这老板娘会做人,也会做生意,将来一定能发达,甩前面那些店铺一条街,成为潭门港砗磲第一家!男人还答应,过两天就会带很多朋友来给老板娘捧场。阿和妈妈越听越开心,她是个在事业上野心很大又好大喜功的女人,男人字字说道她心坎上,听得美滋滋的,就一直坚持着要男人留在店里和家人一起吃个晚饭,男人再三推却,十里相送,终于走了。
 阿和妈妈念叨了两三天,这个上进的外地青年不知什么时候会带朋友来呢?下次他来一定得留他在店里吃个饭,用潭门地道的海鲜招待他!同时,一面教育阿和,以后做生意就得这么做,广交朋友多条路,才能财源广进!
谁知,人没等到,却在三天后的新闻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这是红色砗磲,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价值好几百万,这是只有在三沙才有的,很珍贵,难得一见!尤其是现在严抓,船都只能偷偷开过去,是冒了很大风险才捞着的······”
主持人用着知性的声音接着说道:“记者在潭门镇上的大街上,看到了许许多多禁止开采砗磲,保护生态环境的宣传标语。而这些商家却为了钱财,至之法度于无物,偷采、倒卖的魔爪竟伸向了我国富饶却尚未开发的三沙海域,令人震惊。砗磲贝属于稀有海洋生物,打击非法采挖、运载、销售砗磲等行为对保护海洋生态环境具有重大意义,希望各部门引起重视,加强监管,还大自然一个美好的明天。
偷拍的角度,昏暗的场景,证据确凿的犯罪现场。阿和妈妈哭天抢地,大骂着世道人心,大骂自己瞎了眼错信了贼人。
果然不出两天,镇里就下达了通知要严查贩卖野生保护动物,严查砗磲原贝销售的通知。对潭门港的店铺进行突击检查,没收整改。
其他店铺听到了风声,转移了店里的违禁品,关了店门避风头,绝大部分都幸免于难,留得青山。可阿和家的店却是避不过了,那可是上了新闻的店家!镇里派了检查小组让阿和妈妈选择,不交出店里的砗磲原贝与海龟玳瑁,就要面临巨额的罚款,吊销营业执照。阿和妈妈在镇政府里和领导哭了三天,都快哭瞎了眼也没得商量,最后只得割肉,把货物交了大半出去,然后接受停业整顿。
夕日繁华的潭门港,突然安静下来了。一幢幢的小白房子,都关上了大门,门可罗雀。倒是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个产业倒了,一个镇也就跟着倒了。观光游客稀少了,偶尔有开着小车慕名前来的,来到一看,一个镇子连个人影都没有,全关着门,败兴而归,口里嚷嚷着,名不副实,下次再也不来了;人少了,饭店也不得不挂上了歇业牌子,辞退了本地那些晒得黑黝黝的当服务员的小妹,和爱嚼槟郎的纹身打工仔,他们又回到街头成日蹲着;然后做海鲜生意的也跟着萧条了,港口里停泊的船只上,没了往日兴隆时的往来交错,带着红色塑胶手套和大草帽的渔民交易海产品的时代仿佛不复存在;开发商更是气急败坏,几千万几千万往潭门投,帮他们修路,帮他们造桥,这成本都没开始回收呢!
成年人三三两两抠着脚趾打着牌,吃着老本打发时日。一些爱深情切的老年人坐在老渡口旁,用着听不清的语调,摇头晃脑呜呜咽咽的说:“我们潭门人世世代代都是靠着大海吃饭的,前些年日子苦,就这几年日子才火了起来。如今这样,是要绝了我们的活路啊,我们老百姓要怎么活啊!”
是啊,整个潭门港,像断了煤的火车,死火了。
 
四、
这时,阿和已经和洁白在一起快一年了,两人过得神仙眷一般。平日里吃吃喝喝玩玩花钱如流水,连账都不敢算,糊涂着日子过,短了就伸手向家里要,潭门港的柴米油盐都不认得,家里发生了好些事也轮不到他愁,反正整个潭门港都闲着,没人做正事,他也一天到晚围着洁白打发时间。他正策划着要给洁白‘求婚’呢。
这个想法来自于他与表哥的闲聊,他表哥说:“老婆就是要在学校里预定好,从恋爱开始培养,最好一毕业就立马结婚,趁着爸妈还硬朗,生了孩子还有人带。男人嘛,最重要的是事业,先成家,后立业。不然在该上进的时候还整天想着谈恋爱,物色女朋友,那不就废了。”
阿和瞧不起他表哥,毕竟他原先在一个三本专科混日子,大一军训完没多久就扶着个同班的大肚女生回来见爹妈了。爹妈合不拢嘴,一边骂着儿子小兔崽子,一边乐呵呵的定日子。阿和觉得自己的爱情与他们不同。他打算来场颇有寓意的求婚。
中元节,俗称鬼节,佛教称为孟兰盆节,是汉字文化圈的传统文化节日。有放河灯、焚纸锭的习俗。
阿和对洁白说:“我知道你的,城市的小孩,长这么大连祭祀都只在电视剧里看过,手上连纸钱都没碰过,生活闭塞得可怜。今年鬼节跟我回潭门祖屋吧,我带你长长见识,顺便看看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民俗风情。”
下午五点,太阳仿佛没什么动力了,收起了外面的金光,像个红心鸡蛋黄一样,挂在左手边老渡口的一排铃铛下,轮廓圆而分明,可以直视。而右手边淡淡的月亮,也从小白楼顶探出了头来,窥觊着太阳一般。日月同天,倒是个巧而心悬的日子。镇上家家户户的店铺清一色关着大铁门,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纸钱燃烧后的痕迹,路上不见人影,整个潭门港,寂静到剩下呼呼的海风声。只有一两家小卖部还开着,配合中元节,把应景的东西都堆到了外头卖。黄纸钱、元宝、天地银行、灯笼、车子、房子、小人、纸锭、镶嵌金边的香烛、福子福孙剪纸画、大红色的鱼鳞蒲团、檀香的木鱼、莲叶边的粉红河灯等等。阿和买了一大堆丁零当啷的,不过十几块钱。
阿和自顾自的说:“这的习俗就是这样,早上过节,祭祖拜天,下午关上大门睡觉。虽然现在别人家的节已经过完了,但我家的还没,我家的过法自成一派,是我自己从小到大养成的习俗,独我专有,哈哈哈。你今天走运了,带你见识见识小时候每年我是怎么玩的。”
而洁白讪讪的,满腹心事,仿佛听不见阿和讲什么一样。
这一年是她极其罪恶的一年。原本打算与阿和在一起体验三个月就分手的,但是没想到真如父母所说,两人感情越来越深,打都打不开了。但这一年花钱如流水不说,日子也像翻书一样囫囵吞枣地过,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大四了。原先刚进大学那会,豪情万丈的,计划着要考雅思,毕业要出国深造,然后在城市中心最高端的写字楼、金融中心工作。要当精英阶层,要认识世界上最顶尖的人,过最好的生活。而今毕业迫在眉睫,别说雅思了,什么都没准备,还天天开开心心的,交了个男朋友仿佛大学就达标了一样。同学们都天天跑招聘会,自己就天天跑出去约会。
舍友半开玩笑半讽刺的对她说:“都大四了,考不上研究生,找不到好工作,你就真的只有你的男朋友了。”
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洁白。
太阳渐渐落下去,空气已露出了丝丝寒意。阿和的祖屋在椰林深处,除了满眼的绿色什么也看不见,但闭上眼睛,却能听得见海浪声。阿和说:“如果捅破一层林,旁边就是沙滩大海,大小姐,你现在这是到了真正的农村了。”
参观完房子后,洁白跟着阿和出来到屋外头,只见阿和烧了几张纸钱做引,点燃了手中的一大把香,吹灭后烟雾缭绕,红星点点,香味扑鼻。
阿和沿着墙根,隔半米插一根香。
“你这是干嘛?”
“我要用香把屋子围起来,小时候每年中元节都会这么做,保佑家里平安,不被外邪所侵。”
洁白嗤之以鼻:“原来你还真信这个?亏你还是上过大学的人,哼,迷信。”
阿和边插边说:“我当然不是信这个,只是小时候很喜欢中元节,觉得很神秘,很好奇,那时候我还不懂事,想帮忙祭祀,但是大人不让我捣乱,我很受挫败。于是爸爸便交给我一个‘重大任务’,要我拿香火把屋子围起来。其实是个打发我走开的玩笑,我却很认真的完成。然后一切都渐渐成了习惯,每年我都会自己给自己做一个祭祀,就是拿香火把房子围起来,像是一个仪式,给生命,给自己,一种崇高的感觉。你也知道的,我最喜欢这种崇高的,有历史感的东西······后来上了高中后,就有一段时间没有做过了,如今拾起来,仿佛又重回童年,真是令人怀念。”
阿和摸摸洁白的头说:“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的世界出现了一个你,好像是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答案。我真想拉着六岁时候的自己,告诉他,以后会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大姐姐,会了解你的所有,让你不再孤独,陪着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你的过去,你的故事,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修行,都是为等待她今天的翻阅而存在的。”
洁白很少听阿和说情话,有点不好意思了。
只见阿和接着说:“洁白,毕业后就嫁给我好吗?我们一起生活在海南,逢年过节的就回潭门来和我的家人一起过。然后等我们生了个儿子,中元节也打发他去围祖屋,平日里教他摘椰子,带他去海边捉螃蟹,也给他一个上山下乡的童年,好不好?”
阿和的情话令她飘飘绵绵,但阿和的‘求婚’却把她打醒了。
哈哈哈哈,多么实实在在的未来,像巴掌一样打在她的脸上!这难道就是她这个‘精英’的最终归宿吗?无望的扎根在属于你的土地上,把多年的美梦都抛之脑后,回到海南,成为你家人的家人。那我呢,我是谁,除了你妈妈的媳妇,除了你房里的老婆,除了你孩子的母亲以外,我是谁?有没有人关心我是谁?
洁白突然泪流满面。
她是城市的孩子!她要成为世界上生活的最好的那一部分人,而不是陪着阿和一辈子窝在小渔村里。故乡又如何,潭门港又如何,横竖不是她的。她生自城市,长在城市,那才是她的归属,她本不应该被任何东西所羁绊,她是属于城市的孩子!
扒了几口饭后,洁白便走了,留下失落一地的阿和。
洁白说,自己在物质上是一条力争上游的鲤鱼,不甘心一辈子待在小池塘里,她想逆流而上,一跃龙门。到了终点时,她希望站在她身边的,是一条龙,而不是一条虫。
 
日子过得飞快,期间潭门港又发生了很多事。
风头过去了,一两家大胆的商户悄悄打开了大门开始营业。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要穷大家都得穷了,政府这段时间担着各方压力,于是就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像连锁效应一样,砗磲店一家接一家的又全开了。有了产业,人气就旺了,游人就多了,买卖也都做了起来,一家家海鲜馆又开了起来,街头游荡到小青年们回到了打工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渔船上头也恢复了往来交错,带着红色塑胶手套和大草帽的渔民在叫卖着海产品。
一条街就像一条假死的蛇,冬天一过,又活了。然而,阿和妈妈的店铺却没熬得过,悄无声器地关门了。
阿和考公务员落榜,成日颓废在家,盘算着未来以何为生计。洁白说她以后不希望待在窝边,海南怕是待不了,而去大都市自己又有一种陌生感,恐怕摔一跤都比别处疼些,哎,远离家乡,想想都要掉眼泪。洁白最近都热火朝天忙着面试、找工作,根本没空理会自己,未来真是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阿和去向表哥诉苦谈心,表哥叼着一根烟说:“最重要还是有钱,你有了钱,管你是在镇里还是在国外,她爸爸不都得跟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把女儿嫁给你,这年头,还是赚钱重要。”
表哥虽连专科院校的毕业证都没拿到,但他入社会早,跟着亲戚倒腾了几年的砗磲生意,开的车也从马自达变成了奥迪。他只比阿和大个两三岁的光景,却已是个暴发户、小老板,金戒指带了一手,日日花天酒地,儿子都快到上学的年纪了,人生进度如同上了发条一般。最近,他刚刚出轨被他老婆捉奸在床,给打出了家门,在外头开了间宾馆睡。他倒是不放在心上,挺惬意,只说:“军训的时候看着她,还以为是个清纯美女,没想大一完生了孩子才发现,真是娶了个泼妇,哼,早晚休了她。”
阿和原先瞧不起表哥,觉得他低俗,他整个人生都是低俗,而今,却不得不巴结讨好着点,向他求教发财成功的秘诀。
表哥说:“在潭门这个地界,要想发财,还是只得靠砗磲,其他的都是虚的,假的。年轻人出来,总是想独立,想只靠自己,其实都是傻蛋!同乡手足情深力量大,你得找个亲戚提携你,带着你干上一两笔猛的,先发个小财当本钱才是正路。”
表哥灭了烟,在阿和耳边小声说:“原先你妈妈店里被查封的那些血肉砗磲,紫色砗磲,货源少,利润高,尤其前段时间新闻都播出了,加上现在严打,价格那是翻了几番!听哥的,跟着你二舅公的船去三沙一趟,一趟就是百万上下,等回来,保准那妞倒贴都要嫁给你!”
阿和的爸爸妈妈都怎么念过书,差不多整个家族里,就只有阿和一个人是考上了正规大学,变成了镇里少有的大学生。这个消息曾经让整个家族沸腾,却不乏眼红之人,二舅公就是一个。
二舅公是个脾气暴躁整天怒气冲冲的老男人,眯眯眼,大蒜鼻,一口烂黄牙,人矮而壮,总之长得极丑。常年海风的侵蚀让他的皮肤像块被风化了的石头,上头布满了一个个的小洞,密密麻麻,远看像洒满了芝麻,凑近了看让人起鸡皮疙瘩,可能比针眼儿还大些,黑洞洞的,不知道伸进去会掏出什么脏东西来。
他与阿和妈妈私交并不好。阿和妈妈原先开店做砗磲生意时,怕亲戚间不好算钱,就在码头跟外姓人签了合同要货,不帮着自家人分销,让二舅公记了仇。加上阿和刚考上大学那会,阿和妈妈有点得意忘形,说了些儿子争气,天之骄子,毕业后能当公务员之类的话。让二舅公气得回家狠狠的教育了自家不成器的兔崽子一顿。
阿和提了些烟酒礼品来到二舅公家,说自己也想做砗磲,求二舅公下回开船去三沙时带着自己一起。二舅公听后冷笑了一番,说:“哼,大学生手不能提不能拿的我可使唤不动,你不要是当公务员么,怎么出去白读了这么多书,回头还是跟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样回家做砗磲,这不是闹笑话吗。再说了,没的磕了碰了你这个天之骄子,你妈不得跟我拼命。不行不行,你回去吧。”
阿和觉得很受侮辱,毕竟是新进青年,哪受过这种排遣。可想着洁白,想着他和洁白的未来,他咬咬牙,继续陪着笑:“舅公真的说笑了,总归是个潭门的男子汉,要长这么大都没出过海,那才惹人笑话呢。其实您眼睛雪亮的,对我们潭门人来说,读书什么都是虚的,跟舅公这样有经验的船长走一遭,那才能真正学着东西。”
二舅公听着挺受用,一边哼哼唧唧的抽着阿和拿来的烟,一边斜着眼睛问:“你妈妈那行么,她知道么。”
阿和赶紧说:“我妈妈知道的,都说全仰仗二舅公栽培了。”
二舅公突然像睡着了一半,倚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说话,阿和很尴尬,站着干等了半天,脸刮刮的辣,期间无数次想甩了门就走,却因为洁白,硬生生忍了下来。
终于过了半响,二舅公睁开了眼,说:“海上苦得很,你个大学生别叫苦叫累,机灵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否则把你直接仍下海。然后你回去跟你妈妈说好,哪里伤了病了我是不会负责的。下个星期就出发,你回去准备着吧。”
阿和高兴得快飞了起来。
 
 

“读了这么多年书,你真甘心回去当个渔民吗?洁白问道。
“随你怎么说,我的人生,自有我的主见。我以后一定有能力能娶到你,若我是条虫,就绝不会赖着脸皮站在你旁边的,放心。”
洁白的心被阿和说的发虚,低着头,沉默不语。她知道上次自己太坦诚了,坦诚得有点不道德,伤害了阿和的自尊心。
 “这次一走要得有半个多月见不了面,大海上手机又没信号。二舅公说,船上的传真机我可以随便用,跟家人报平安。这样吧,我每隔几天就用传真机写信到我二舅公的小公司里,你一定要去收,听见没?”
洁白点点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要离了他,自己还真是活不了。他若真是条虫,自己这辈子,也就是他了。
阿和走以后,洁白的日子就像陀螺一样旋转了起来,充实而疲惫。如果说阿和的战场是大海,那招聘会就是她的战场,人生的战场。一个人没有了可以撒娇的对象,没有了可以诉苦的对象,其实就等于没有了软肋。没有地方储存你的苦果,没有地方让你顾影自怜,你就得自己咽下。洁白太忙了,忙得昏头转向,却总觉得像是划船一样,不得要领,原地打转。阿和的信她也忘了,一直没取。
一天晚上,洁白披星戴月而归。约好下午四点面试,结果等到七点才开始,八点才结束,九点才回到家中,连饭都没有吃,早饿过点了。
爸爸妈妈如今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她,围着她嘘寒问暖,招呼热饭,捶腿揉肩,就像她高考前一样。
洁白把面试她的蠢蛋狠狠骂了一遍后,便问爸爸:“潭门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这已经是她的一个习惯,没事就会打听打听。在潭门港的身上,她第一次体验到了‘归属感’这种东西。比如看到相关信息时会刻意停留,听见他人提及会如同上课被老师点到自己名一般,有大的盛事会一起衷心欢喜,有不利的言论会奋起反驳,提到潭门就会有说不完的话,像爱跟外人吹嘘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周围的人都腻了,而她仍能喋喋不休。
爸爸讲了很多:“唔······你都知道的,潭门到市里的路刚刚修好,那个南海博物馆的项目也成功落户了,还有,第二届赶海节又要开始了,这次投资更大,听说会比去年还热闹。”
洁白一边吃着妈妈炖的营养品,一边说道:“这些你上次都讲过了,还有没有新鲜的呀?”
爸爸思索了一下:“对了,听镇里派出所的小王说,有海警在三沙抓到了潭门的偷猎者,好像还死了人。”
洁白只觉一阵晴天霹雳,吓得汤勺子磕在了桌子上,碎了。妈妈赶紧从厨房跑出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快看看伤着手没有!”
洁白的心跳得慌乱:“怎么死了人?知道死的是谁么?”
“这我怎么晓得,不过听说是个年轻人,还是个大学生,怪可惜的,这父母培养了这么多年,不得哭死了。”
 
凌晨,洁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手脚冰凉,眼泪一串一串流,浸湿了整个黑漆漆的夜晚。
她没有了理智,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亩三分地的城市,外面究竟有何凶险,她一点判断力都没有,所以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凄惨的黑暗啊,冰冷的时间啊,请不要再逼迫她了!她已经蜷缩到墙角,无路可退了!她真的不知道!
一大串眼泪又热滚滚的流出,把她自己给吓着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体内蕴藏着这么多的泪水。
她没有信仰,如今却奋力祈求着。向什么东西祈求呢,她已经不在乎了,上帝也好,真主也好,菩萨也好,万能的大自然,甚至是魔鬼也好!总之,她需要向什么东西祈求,祈求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她甚至在自己心里跟自己做了一个交易,只要阿和能平安,她这辈子,就算是毁灭了她所有的美梦,就算要跟他一辈子厮守在小渔村里,就算是成为他家人的家人,成为他房中的老婆,成为他儿子的母亲,就算是没有了自己·····
睡眠与疲惫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袭击了她。她睡着了,做梦了,恩,是的,在梦里她恍惚以为自己已经跟魔鬼或是上帝签署好了合同,用自己一生的平凡,换取阿和的一世平安。
恩,阿和已经没事了,已经不用担心了。恩,她可以安心睡了。
洁白这一觉,睡得很安心,睡得很长,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意识到这才是现实世界后,有点害怕。
收拾整齐,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回到了阔别两三月有余的潭门港。
洁白是见过阿和妈妈的。上次见时,这个热情的胖女人很是激动,脸颊像是喝了几十年的陈酿,一片片的红晕别人看着都要给看了醉了。她把洁白当媳妇,直接塞了一个两千块钱的见面红包过来,把洁白吓得噤若寒蝉,记忆深刻。
而这次,开门的却是一张白蜡似的纸,死去的皮肤色同灰黄。
阿和妈妈说道,那是他们出海后的第十五天,阿和带着氧气瓶,潜下海里捞砗磲,船就停在三沙海域上,等人从下面上来。谁知海警就突然放着警鸣声来了,他那个杀千刀的二舅公下令说,赶紧开船,被抓到就要去坐牢了!手下的船员问,人都还没有上来,怎么逃!那二舅公就说,没事,一时半会死不了,他身上有能定位的,回头再来接他!
“然后呢。”洁白迫不及待的问。
只见阿和妈妈立刻呜咽了起来:“然后,然后他们就开船了·······结果谁知,我的儿子,我可怜的阿和在底下什么都不知道,正要浮上来的时候,螺旋桨突然动了,那种大船的螺旋桨多大啊!一动就是一个大漩涡,什么都往里吸!一片片都是钢铁做的利叶子,登登登转起来和绞肉机似的!他二舅公那船开着跑了十几公里,海警说,那血就跟着流了十几公里!后面一群一群的鱼跟着跳,追着船跑!而他二舅公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是造了孽了才让阿和跟着那个杀千刀的二舅公去啊!这是谋杀,是谋杀啊!我一定要告他!告他谋杀我的孩子!我要让他偿命!就算是告到天安门前去,我也不会放过他!哇啊······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啊,他还没有大学毕业啊!老天爷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啊!啊,老天爷!”
阿和妈妈撕心裂肺的嚎叫声震响了整个覃门港,震得洁白五脏六腑碎了一地,震得她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走出大门,午日的阳光让眼睛都睁不开,夏日的高温不近情理的肆虐。
洁白走着走着,骨头就像化了的冰淇淋,找不到支撑点,一屁股跌坐在大街上,一阵眩晕,胃里翻腾,低着头干呕,呕出一滩酸水来,呕出一打眼泪来,可什么东西仍是堵在胸口,出不来,像一根鱼刺。她把食指伸进喉咙眼里,使劲扣,又是一滩酸水,把鼻涕泪水拖着往下掉。她像个婴儿一样,坐在地上,张着嘴,哇哇哇的哭!
阿和妈妈的话仍在她耳边徘徊,造成了很强的画面感:“我的阿和啊,我的孩子啊,你个人在冰冷冷的海底,看着那绞肉机,得多害怕,多害怕啊。”
啊,阿和,帮帮她,这种痛苦她一个人吞不下去!一想到这个画面,她就好想吐!她好想把她的悲伤与泪水,把他们所有的相识相爱都吐出来,啊,阿和,啊。
潭门港的人往来种作,川流不息,几个好事的围着她,说些什么,问着什么。可洁白仿佛只身一人站在真空的台风眼中,寂静得耳鸣。
 
洁白去二舅公的公司取回了阿和的信,还有一串形状各异歪瓜裂枣的珍珠项链。
一个人坐在潭门港的老渡口的地板上,旁边的渔船上仍往来交错,带着红色塑胶手套和大草帽的渔民依旧叫卖着海产品。
洁白双脚伸着,悬空着勾在一起,上下摇摆,底下就是平静的大海。风把她的头发全往前吹,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于是她的视野里长满了黑色的触角,颤抖着要抓住对岸的风景。
回想一年前自己与阿和半夜私奔到此,那时,她以为这已是全世界最疯狂的举动,最伟大的爱情。但现在她才知道,她与阿和之间,沉重不止于此。
‘打印的字体就是清楚,幸好不是你手写的,不然那狗刨谁看得懂。’洁白眼泪鼻涕已经凝固在脸上了,她对着空气怪嗔着,仿佛阿和就坐在他旁边一样。
然后她开始读阿和的信。
‘洁白啊,经过两天终于快接近目的地了,我是一路吐过来的啊!远海的风浪实在和近海没法比,太大了,船实在是太抖了!要换做你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估计得要命了·····虽然很多船员都有吐,但是二舅公特别针对,一个劲骂我大学生没用,这点小小风浪都受不了,我很委屈,好几次都想和他翻脸,可是我想到了你,你才是我的动力,为了你,为了我们的未来,扛我也得扛下这段旅程······’
‘洁白啊,今天终于到了作业的地方了,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他们拿着超级大的螺旋桨,在海底的岛礁处定一个点,像圆规一样,啪啪啪的绕着打一个大圈!他们的方法和去年赶海节那些开发商一样,把砗磲从泥沙底下打出来!然后我们浅下去一看,整个海底都烂糟糟的!全是浑水石沙还有碎得到处都是的珊瑚化石。洁白啊,我的心好疼啊,我竟然不知砗磲是这么得来的!那我们与那些开发商有什么区别啊······’
‘洁白啊,三沙真美,四处都是岛礁,蓝的绿的混在一起。现在我已经有经验了,站在船头看远处,海面上有一圈一圈的图纹,就是被人用螺旋桨打过的地方,像奥运五环一样扎堆重叠,看到了我们就得转向,不往那边开,再去寻找其他无人发掘的处女地······我真的觉得,再过几年,可能南海上到处都布满了这种小圈圈,倒时候,我们得去哪里找······你说潭门人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对外费尽心力,守护保卫着南海三沙不被侵犯,为什么到头来自己却要破坏掉呢?这样的守卫,还有什么意义吗······’
‘洁白啊,一转眼我们在海上有一个多星期了。我已经想明白了,城市里虽然好,但永远不会有让人如此心系的感觉,这是我的故乡,需要有人领头去转型。毕业以后,我还是想回到这里,尝试弄砗磲以外的东西。可是这样我会变成一条虫吗,这就代表我要舍弃你吗,我看不一定吧,哈哈哈,原谅我的自大吧······’
‘洁白啊,明天就是我们出海第十五天了,二舅公很高兴,说这次找的点都很好,收获颇丰,说不定我们可以提前返航了!提前告诉你一个小惊喜,我在捞的贝壳里居然发现了珍珠!一个大贝壳,打开一看居然大大小小有二十多颗!你要看了一定惊奇!船上日子闲,我就要了点工具来,给你串了串珍珠项链。虽然奇形怪状丑了点,有的我都分不清是石头还是珍珠,但是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我要用它牢牢的拴住你,城市里孤独的小姐,你尽可能到外头去看去闯,但我知道你没有故乡,所以希望你能收下我的一份心意········’
潭门港的风继续吹着,吹着千年以前的歌谣,吹着千年以后的传说。
原先,她是和她父母一样的人。后来她变得有一点像阿和,可又不是与阿和完全一样。再后来,她发现自己其实可以是很多人,她可以是开发商,可以是示威者,可以是记者,可以是店家,可以是政府,可以是偷猎者,她甚至可以是街头上混迹的小青年。
可说到底,她谁也不是,她不过就是夹在中间的,哪边都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她能理解他们,理解他们的对,理解他们的错。世界上大是大非的东西毕竟不似千年以前那么多了,每个人都情有可原,每个人都不是无事生非。张爱玲说,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那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她知道,阿和也有偏颇,阿和也并不是正确答案,他只是她的一扇大门而已。但她仍然很感激他的存在,感激他的礼物,感激他的家乡,感激悠悠南国,能有此美港。
‘洁白啊,我想把我的故乡送给你,供你思念,供你扎根······’
看到这里,洁白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