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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

香火

作者:榆溪

七月,南方的天空高远而辽阔,蓝天白云相得益彰,高高的苍穹像一顶广阔无边的帽子稳稳地戴在外物的头上,阳光像一个如火的青年,健康、壮美,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射下来,如果不站在太阳底下曝晒,触目所及的天空倒给人一种温暖之意。这样的天气,本该是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可万物又自有其自身的变数,这其中变数最大的首当其冲应该是人。
 方顺一家就是赶上这最大变数的一家。

七月是农作物生长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比如说南方的水稻、玉米、南瓜等正处于成长的关键时刻,而土豆、辣椒、大豆则到了收获的季节。其实,农家除了春节,其余的都是农忙季节。三月土地翻新种土豆,四月种玉米,五月除草,六月插秧施肥,七月就逐步进入到了收获的季节。首先最先熟的是土豆,彭家岭的人家可谓家家有土地,户户种土豆。其实土豆在这里的价格并不高,但土豆高产,它除了可以做人餐桌上的下饭菜以外,还可以作为饲养猪牛的原料,庄稼人嘛,哪家又能没喂养着几头牲畜呢。

七月开挖土豆时,南方正是太阳浓烈的时候,但习惯了依赖土地而生活的庄稼人却是不怕热的,他们一天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地里,而土地呢又是三两家的相邻着,所以七月的土地里又像镇上的赶集日一样热闹。通常男人们提上一小铜壶茶背上背篓就来了,如果恰巧碰着某一邻家的男人也在土里的话,就可以席地坐在土豆沟上,喝会儿茶,将就抽上一杆子烟,东西南北地闲扯着。如果遇不到,茶水也不会寂寞,一个晌午都会在土里头,总会有个口渴的时候。而女人们呢则是东家长西家短地絮聒着,彼此交换着她们对上一个人承诺过就此烂在肚子里绝不外传的秘密,她们在动嘴皮子的时候,手也没有闲着,而是极其麻利地挥舞着,不是扯去杂草就是理顺豆藤,她们永远不会有男人那样的闲适。等她们把这些细枝末节整理好后,就开始叫唤自家的男人开工了,这时两个女人像是相互攀比似的责怪起自家的男人懒筋犯了,接着就是一堆碎碎叨叨的数落,男人们对此也并不恼,他们了解自己的女人,你越是理她她越是得劲,所以他们会慢条斯理的拍掉烟筒里的烟灰后才开始起身。

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中午。

彭三嫂正在弯腰整理与玉米纠缠在一起的豆腾时,彭三哥光着半边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膀子,坐在一堆清理出来的杂草上抽着一杆老叶子烟,正津津有味地咂摸着嘴,不时从嘴里吐出一两口烟雾,看他此刻享受的神情倒像个坐在云雾上闭目休憩的仙人呢。彭三嫂看着他这副样子既想嗔怪又想取笑,三嫂刚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张兰高喇叭炮似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郭习飞、郭习飞,”张兰还没走进玉米地就高声喊上了彭三嫂的名。彭三嫂听到声音后抬头,顺便理来理散落在脸上的碎发,看见是张兰,便笑骂道:“大老远的你嚎什么嚎,走近点说。”

对于彭三嫂的笑骂,张兰只是嘻嘻地乐和着笑两声,这个矮矮胖胖的短发女人总是那么的快乐,她发声时总是有那么一种不可被忽视的气场。不管是和谁说话,她的声音永远是最大的,有时甚至震得整个村子里都笼罩在她的余音里。她的声音洪亮而尖细,只要她一开口,就像报晓的公鸡似的伸着长长的脖子将全身的力量都往喉咙处使,也许是太过用力的缘故,她的脸总是涨的红红的,短发也会随着她的声音一颤一颤地有节奏的律动着,所以她有了全村都公认得外号,叫张喇叭。村里人只要提到她时都会用喇叭来代替,由于这个绰号之于她又太过形象,而她面对人们的取乐也只是回以腼腆的笑意,所以张喇叭被渐渐地用在了她家的人和事上,只要是和她家有关联的人和事都会在前面加上喇叭这个修饰语:她家的牛就叫张喇叭家的牛;她家的地就叫张喇叭家的地;她家的男人就叫张喇叭家的汉子。总之,喇叭成了她家的专属。

张兰一走近气都还没喘匀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三嫂,你听说了吗?方顺家的被抓了。”彭三嫂在听到张兰的话后周身的骨肉忍不住颤了颤,她显然是被这个消息吓到了,老半天张着的嘴都忘了要闭上。一旁原本还悠闲抽烟的彭三哥也受惊般腾地一下子从草堆上站了起来,面上满是怀疑的神色,“怎么会?他家不是搬到桥边去了吗?难道有人从中作梗?”彭三哥在初初的震惊过后问出了心里的不解。彭三嫂这时也一脸苍白地问:“她家不是一家人住在那里吗?以前这么凶险的时候都能躲过,这次怎么就给遇上了呢?你是听谁说的?莫不是说的是别家,你听错了?”彭三哥也一脸期待地看着张兰,张兰从他们的神情就知道她们并不相信自己,顿时狠狠地拍了拍大腿就就叫喊开来:“哎呦,三嫂呀,我就是骗谁还能骗你不成?再说这种事要不是真的谁敢到处乱传?再说了就算我当时听错了,别家的我怎么不说?偏偏要说成是他家的?我们住在下寨是不知道啊,人家上寨的人都跟着去看来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去看回来的人说引下来的还是个带把儿的,都成型了。”说完用双眼紧紧地盯着彭三嫂,害怕她还不相信似的。张兰都这样有理有据地说了,三嫂心中的最后一根藤蔓也就跟着断了,哪里还能不相信,在张兰的注视下,三嫂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低下头来看着地上乱爬的蚂蚁叹息似的低吟一句:“真是可惜了!”

张兰吸了口气,看来彭三嫂是相信自己了,要不然她还想着得再找点别的什么话来说服她呢。和彭三嫂再聊了几句方顺家被抓的细节,越说到后来彭三嫂越是心不在焉,张兰也理解彭三嫂的失常,对彭三嫂她也做不了什么,推说火上还放着锅,怕冒干了,就走了。

张兰走后,彭三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此时的内心可谓是五味杂陈,她的脸色是如此的苍白,神情是如此的肃穆而绝望,深陷的双眸溢满忧伤,仿佛被抓引下儿子的女人是她而不是方顺家的,正在经历重大苦难打击的人是她。所以三嫂此时内心是颤抖的,被恐惧填满的,明明身处七月的阳光底下,她却感到周身一阵又一阵的阴冷袭来。
 其实三嫂是该如此的。因为她知道没有儿子的苦楚,她也在这上面吃过没有儿子的亏,那种亲身经历过的苦直到现在回忆起来周身的肉都还隐隐地痛着。所以就算她不同情方顺家的女人,但她可怜那个还没出生就被流掉的孩子,如果是个女儿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听说是个儿子她就可怜得心都跟着疼了。她比谁都知道在这个地方如果没有儿子会被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留言的杀伤力就像是慢刀割肉,那种悲苦她曾经体验过,一辈子也忘不了。

三嫂这一生在生育上流过多少眼泪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刚和丈夫结婚的头三年,她们并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那三年是她活得最不像个人的三年。

那时因为没有孩子,她们并未分家,她除了要承担地里家里的活计外,还得承受别人指桑骂槐的屈辱。首先最大的压力是来自婆婆,三嫂是个孤儿,靠头上的姐姐拉扯长大,嫁给彭三哥只是机缘巧合,三嫂知道婆婆其实是不喜欢她的。她属意的儿媳妇是她娘家的侄女,是彭三哥不愿意,执意要娶她,这让婆婆在娘家那头丢了面子,三嫂觉得这点上确实是亏欠了她,所以通常都会选择忍耐。但这个中年丧夫愤世嫉俗的女人冷酷得只需要一个眼神就会让她害怕地抖上一抖,更别说是言辞的指责了。为了面子好看,婆婆当人不会提着她的名字骂,她的言行只会让三嫂连抬个头都会觉得自己是罪人,她会时常拉了大嫂家的两个孩子当着她的面在饭桌上数落:“来来,多吃点,吃了回去就告诉你妈在我这儿吃过了,我们是舍得的人家,不要像有些人,即使是想给她吃,她也没人来吃的。”孩子们通常会含了一口饭后抬起头来向三嫂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她没人来吃。除了婆婆,更难对付的是两个小姑子,比起婆婆明里暗里的迂回,两个小姑则是更为直接的行动,比如她们时常在地里偷懒,活全让三嫂一个人干,她们还会扯上一根狗尾巴草,在三嫂的屁股上面抽打,把她当作牲口;在饭桌上时,三嫂的筷子往往是刚伸进盘子立马就会被另一双筷子蛮横地拍开;有时她刚晾晒好的衣服,转眼上面就会沾满稀泥。而大嫂呢,虽然不会用语言明目张胆地欺负她,但也从不会给她好脸子看,通常她来的时候眼睛往她那儿一斜,屁股一扭就进家门了,好像她是个脏东西似的,入不得她的正眼一样。那时候彭三哥在煤矿挖煤,经常是早出晚归的,回来后累得倒在床上便睡。丈夫虽然关心她,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人丈夫只知道埋头苦干,甜言蜜语,细语温存往往是缺乏的,所以在遭受这些折磨之后,她只能背过人去偷偷地抹眼泪。在受不了的时候,三嫂也曾幻想着搬出去独过,但一般分家的话都是由老人开口的,她没那个胆子去挑战世俗的权威。到时候众口铄金,别人才不会管你内部有什么样的矛盾,人家看到的只是你这个嫁来了三年未为夫家生下一儿半女的事实,现在竟然敢嫌弃夫家搬出去,她深深地明白这样做只会给本就不堪的生活加上一层霜,让丈夫为难,她怕她承受不了这样的后果。

他们去医院检查也是一件至今为止想起来还在耿耿为怀的事情。她记不大清他们事后说那话时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毕竟时隔那么多年了,但她觉得那应该是要比现在复杂得多,她到现在偶尔想起那话时都会感到一阵阵冰冷,人冷心也冷。她听到那话是在长女的满月宴上,酒酣胆热之际,彭强举着半碗酒站了起来,便吆喝着边得意地对一旁抱着孩子的她说到:“三嫂,你们现在也算是有儿的人了,记得你和三哥去医院检查那会儿,我们兄弟几个还给三哥出主意来着,说是如果检查出来怪三嫂你的话,就让三哥离了重娶,如果是怪三哥的话,就让他瞒着你。”说罢,便哈哈大笑地吞完碗里剩余的酒。三嫂记得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偏头看向桌边陪酒的丈夫,他当时满脸通红,显然是有些醉了,他踉跄地举起酒碗向彭强敬酒,眉眼处尽是笑意,对于三嫂的注视,恍若未察觉般。

生下长女只是破了她是只不下蛋鸡的谣言,虽然长女的出生让她遂心地和丈夫从那个家里分了出来,但她的命运并未因此由所改善。连续生下三个女儿后,期间还因为身体的原因小产过两次,她就愈发体验到了生活的不易。在没有生下儿子的那段时间,她甚至不敢出门,不敢和别人交谈,因为不管开头谈的是什么,话锋一转别人说的永远是提醒她得赶紧生个儿子。她也知道和她说这些话的人也许并没有多大的恶意,人家只是再次点明了现实而已,甚至可以说算是好心,但她却是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她以前听过一些骂人家没有儿子的话,什么绝种户、烂瓦窑、没根的、短香火的那可都不是什么好话啊!她也在现实中见过,有一家在连续剩下四个女儿之后,那家的男人就跑去跟丈母娘发火了,那语气可谓是大不敬的,那男人骂她丈母娘说她那个老烂货生的小烂货只会出母狗,肚子里连个好蛋也没有,气得他丈母娘当时就昏了过去。还有一家的男人也是没有儿子公然在外面养着小女人而对家里全然不管不顾,这些活生生的例子三嫂见得实在是太多快了,也听得太多了。所以三嫂也会时常担心,虽然到现在为止自家的男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但以后呢,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

因为前期身体伤得实在是太坏了,在怀现在的儿子时,三嫂几乎是在靠药养着,一天三顿,每顿一大碗草药,一天一针保胎针,打到屁股都凹陷出了一个大坑,除此,还请了不少先生算过命,跳过神,就连祖坟都挖了不少个,家里但凡有点值钱的东西都用在了请先生上,三嫂都觉得只要是能顺利地生下一个儿子,这些都是值得的,应该花的。在生下儿子后,三嫂一条命也就去了半条,双腿严重的风湿,一变天就会阴恻恻的痛,动不动就会头晕目眩,时常半夜被胃痛醒,还有坐月子时吃食不讲究,好多东西现在只要碰到就拉肚子……但即便是这样了,彭三嫂也是不悔的。正因为有了儿子,这个家才真正的像个家,自家的男人在别人面前脊背也才能硬得起来。方顺家的遭遇使她再一次想起了自己以前跌过的跟头,虽然方顺家的女人并不为她所喜欢,但在为生儿子这件事情上,同为世俗所诟病的两个女人,她对此是充满同情和痛心的。

在彭家岭,给三嫂心里刻上烙痕最深的就数俩人,一个是张兰,一个就是方顺家的女人左秀。彭三嫂属于那种温和婉约,性子慢吞吞的,一般这种人,情绪都很稳定,没有大爱也不会有大恨,为人处事实在刻板。但偏偏就有这样两个人让一向没有什么主意的三嫂周到地思虑了一回。先说张兰吧,张兰是三嫂眼里彭家岭过得最幸福的女人,用三嫂的话说,张喇叭肯定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才会受神灵庇佑。张兰在三嫂眼里总是活得那么无忧无虑,活得那么随心所欲,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做什么说什么她都能那样幸福,她就像一个永不落山的太阳,拥有源源不断的热气,最关键的,她的脊背从来都是那样的硬。

张喇叭小自己两岁,还晚自己一年嫁过来,可她来的二年初就生下了一个儿子,接着第二个也是儿子,而相较她呢,来了三年连怀都没能怀上,这不能不让她打心底里羡慕。再说张喇叭的婆婆对她可算是厚爱,自从她生下儿子后,就让她着手当了家,她在这一带的媳妇中间可谓是最过得风生水起的一个。而她的男人呢,虽然不怎么爱说话,性子是闷了点,但她男人对她好啊,她说什么她男人就听什么。虽然一些男人对此表示看不惯,说他缺乏阳刚气,一个大男人总听女人的话算是什么事?对此说法,大多数女人则是嗤之以鼻,她们才不管男人眼里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在她们心里,只有懂得疼老婆和听老婆话的男人那才是个真男人,彭家岭的女人眼中都有一个理想型的男人,那就是张喇叭的男人。她们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就是张喇叭,可以挺起腰杆过日子,可以去拥有那样的男人,而不用像现在这样活得憋屈。但也有爱背后嚼人舌根的,说张喇叭简直像个男人,没有女人味,说她家的男人活像个老阴司,是一堆死了没及时埋掉的烂肉。而往往说这些话的女人,大多数是唯男人是从的,她们在家里没有地位,没有发言权,男人对她们是非打即骂,她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只是为了劳动和生孩子,除此她们在男人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价值。

彭三嫂对张喇叭有着自己的见解,她认为也许就是张喇叭太过男人的性格,对什么事情都能一笑置之,她也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如此的幸福。其实吧,人在人家,那家又能没点糟心的事情呢?三嫂对张喇叭的感情很是单纯,说白了就是赤裸裸的羡慕,但她的羡慕又只是在生儿子这件事情上,她对张喇叭能拥有那样的男人并不羡慕,因为自家的男人也是一个好男人,这点她无需羡慕别人家的。再者,三嫂认为能否生儿子那是个人的命数,而命数早就被注定好了的。老天爷想让你好呢,你就好,它要是给你使坏呢,就要像自己这样要经历千辛万苦才能生下儿子,还有更不好的就像方顺家的那样。也许就是张喇叭的命数比较好,老天爷就让她一下子生了两个儿子,张喇叭只是声音大了点,但她着实是个好人,这些想法一天天地在三嫂的脑子里固定下来,越发使她觉着为了下辈子好过一点,这辈子一定要多做好事,多积善行,这样的念头也使得她更加地不喜欢方顺家的。

方顺家的女人左秀,瘦瘦的,个子并不高,但因为她的瘦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很是立体,远远的看去倒给人一种她原本很高的感觉。她的眼睛很小,两边的颧骨却很高,再加上那双仅仅向上抿着的厚嘴唇,所以她的五官并不是很美。

事实上,她的为人在三嫂眼里就像她的长相一样,很不能入人的眼。她嫁给方顺时,进门刚刚三个月就和婆婆对骂上了,每次吵架都说要分家,不想给他家全家老少当牛做马,几次大吵过后,方顺的母亲是在是遭架不住,给她分了家。她连续生下了六个女儿,但她却从未认真照看过其中的一个,她的六个孩子除了老大有名字之外,其余的就按出生的顺序排,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的叫着。当孩子生病发烧时,别人家早就求医问药去了,可她只是随便用块帕子蘸了热水给孩子擦一下身体,被子一盖就再不管了,而她孩子的生命力却也顽强,竟一个不落的存活了下来。家里穷,不可能供得起所有的孩子上学,于是她就给孩子们看手相,告诉孩子们要是谁的手指长,谁就是读书的料,手指短的一般都读不了书,除了老大老三其余的孩子不得不因为自己的手指短而留在在家里,对她的谬论还深信不疑。

孩子多自然吃得就多,做母亲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吃得饱饱的。但她全然不是这样,但凡是家里有点油水的汤菜一般都要先进她的碗,孩子们是沾不了多少荤腥的。偶尔有几个余钱的时候,从集市上称来些许饼干,也从来没有孩子们的份。她把剩余的量藏在屋后的竹林里,后来被村里的狗拖去吃了,为此她还骂遍了村里所有人家的狗,人们这也才知晓她的壮举。而她只要过得有点不顺心,她就会指着方顺的鼻子骂,骂他是窝囊废,是穷鬼,是悖时倒运的骂着骂着,她会骂他妈,骂他家的祖宗,即使这时方顺的母亲早已入土多年,但只要她开骂,方顺的妈就不可避免的被点上一次名。方顺呢,为了孩子也是个忍得气的,她骂的时候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过往的经验让他明白,只要不还嘴,她骂没力气了就不骂了,否则的话除了大干一架,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为了不给别人看笑话,他还是决定忍耐。

最让人津津有味的还是她和计生委抗争的故事。听说她在怀第六个孩子的时候,被计生委的抓住了,按照国家规定,她属于超生好几个的类型了,因此她肚子里的这个是不被政策允许生下来的。恰逢那次来抓她的三个人全是男的,刚开始他们想温柔地对待她,轮流给她做着各项思想工作,希望她能觉悟,积极配合她们的工作。但直到三个男人好话歹话全说了一遍,说得口干舌燥耐心用尽之时她还是不为所动,而且还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泼耍赖起来,于是他们决定放弃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想要亲自上前去押解她。面对三个男人明显的意图,没想到这次她倒是顺从地站了起来,这让三个男人同时舒了一口气,以为看到了希望。只是轻松没多久,却在下一刻被她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吓得脸红心跳,任凭三个东奔西走做了大半辈子计划生育工作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中年男人,也一时没了主意,这简直大大超出了他们对于女人的认知,事后他们甚至有点怀疑当时站在他们面前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原因是在她站起来的瞬间,她以极其快速精准的手法脱掉了自己下身的裤子,就这么赤条条坦荡荡的迎视着三个男人的目光,三个工作者谁也没想到她竟会来这么一招,顿时臊得放开了她,并同时转过身去大声呵斥她赶紧把裤子穿上,而她如愿地利用这三个工作者的不知所措快速地钻进玉米林,从而保住了她的第六个孩子。

生下第六个女儿后,她迫切地想要生一个儿子,但计划生育又很紧张,怎么办?思来想去,办法终于是被想出来了,那就是举家搬迁,搬到哪里?当然不会是大城市,是搬去山里,远离人烟的地方,她励志要在那里生下一个儿子后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回来。

桥边,那的确是个远离人烟的地方。桥边四面全是山,山上长满高大的松树的低矮的灌木丛,能去那里的人,不是一些放牛的调皮孩子,就是一些上山打野味的闲人,平常的人一般不会去那个地方。人们嫌那个地方瘆的慌,树木阴翳没有生机不说,据说以前那里还是人家扔死孩子的地方,听老辈的人们讲,那里晚上还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呢,吓得一般胆小的人都不敢往那里钻。不过,现在那里死孩子到没有,一些深坑地洞倒是不少见。那些洞口有的是垂直的,有的是横向的,有的是以前人们挖煤留下的,那些洞口现在还遗留着大量的碎煤屑,时日久了,洞口被蕨草和灌木丛遮得严严实实的,要不仔细看的话,还真不知道那里有个洞。还有一些洞连老一辈得人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留下的,那些洞口都是垂直的,没有人知道那些洞到底有多深,曾经有人用一根长竹竿去试了一下,结果竹竿直直地掉了下去,好半天才听到底部传来细细的回音。所以大人们一般都会看好自己的小孩,不让他们到那些山头上去,害怕会发生事故。

后来林业局的规划了块地方,用来种草药,所以那几座山头比较平缓的地带都用来种了草药,现在那里还散落着一些不知名的草药。而草药种好后总要有人来管理看护,邓老者就是这个管理草药的人。邓老者来后,随草药一起完工的还有邓老者以后要居住房子,那是一件用土砖砌成的瓦房,不大,但只住邓老者一个人是足够了。
邓老者全名邓兴全,五十多岁,方块脸,个子不高,有点罗圈腿,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看着有点像跛脚。他具体来自哪里,彭家岭的人并不是很清楚,只听说他是被自己的儿子媳妇给赶出来的,现在到处给人家看门赚点小钱糊口。但这些都只是彭家岭一些好事者的听说,至于事实是怎样的,没有人去真正考据过。因为邓兴全平时为人和善谦逊,所以彭家岭无论男女老少在提到他时都习惯用邓老者来称呼他,渐渐地人们也就淡忘了他的全名。

邓老者在桥边看了三年的药,三年间他除了感赶集日出来采购一些生活用品之外,很少和彭家岭的人往来。但即便是在这样封闭的情况下,桥边还是传出了许多耸人听闻的故事,每一件都在彭家岭引起了不小的沸腾,每一件都让彭家岭对桥边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分。

先来说说邓老者看见蟒蛇的事吧,它可是导致邓老者离开桥边的最直接原因之一。据邓老者事后回忆说,那天晚上它和往常一样在外面用凉水冲洗好脚后就准备关门睡觉了,但不知为何,当他走到床边时没由来的心口突然一阵慌乱,他说就算是打死他他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还以为是太累的缘故,因为白天锄了一天的草。他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老骨头不中用边褪去身上的外套,当他正准备弯腰吹灯的时候,却听到头顶传来了嗤嗤的声响,他还以为是耗子之类的,等抬头向上看时,却被猛地吓得跌倒在地上,一条大蛇像扭麻花辫似的盘桓在房梁上,正居高临下朝他兴奋地吐着信子,他当时以为自己完了,会死在那里,但那条蛇除了吐信子外似乎并没有多余的动作,最后他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一路叫喊着向彭家岭的人家户跑去。

当晚听到这个消息的彭家岭的男人们举着棍子和手电筒就浩浩荡荡地朝着桥边出发了,准备去会一会那条吓得邓老者失魂落魄的大蛇。胆大的在路上商量说,要去把它捉来炖肉吃,是鬼是神,吃到肚子里最后也只是一泡屎。迷信的则是遥遥头,心里想,他只是碍于情面的去看看,他可不参与这些人的打杀,以免以后遭报应。可无论怎样想,这些都只是还未看见蛇时的幻想,现实是当一行人到达桥边邓老者的住处时,只见房门开着被山风吹得咯吱咯吱的响,屋里的煤油灯已经熄灭了。等众人举好棍子做好攻击的姿势将手电筒射向房梁时,那里有蛇的半边影子,别说是蛇,房梁上连蛛网尘灰都没有,除了房梁就是房梁,不死心的众人翻找了家里的每一寸地方,连屋前屋后的草丛也不放过,但就是没有看到哪里有蛇。于是众人便合计了,大晚上的,邓老者不会那么无聊,给众人唱一出空城计,再说桥边本来就是个是非之地,神神鬼鬼的谁知道都有些什么。最后大家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帮邓老者请了先生,轰轰烈烈地在桥边安了一次神。

不过事情并没有结束,蟒蛇的余温刚刚消散没几天,邓老者有为人们带来了更加骇人的事情。自从看到蟒蛇过后,邓老者就在没有安宁了,如他坐在屋里时,很多次都听到外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而当他开门出来看时,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更让人害怕的是,每逢半夜醒来,他总是能听到婴儿的啼哭,随后是妇女的歌声。几次三番下来,邓老者终于是受不了了,人也消瘦了一大圈,逢人便说有鬼要来索他的命了,彭家岭的人除了劝说他放宽心些,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鬼他也不会随便找人麻烦之类的,就再也帮不了他一些实质性的忙了。几天后,邓老者收拾行囊离开了,桥边再没人敢去了,因为没有人看管,药材也没能继续种下去,那里就这样又荒芜了下来。

邓老者去了哪里,彭家岭的人们并不是很清楚。有人说他回去了老家;有人说他去了别处继续给人看门;也有人说他可能活不了多久,毕竟是被鬼盯上了;邓老者的离开就像他的到来一样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迷雾,但从没有人真的想要上前去把这迷雾解开。自邓老者离开了,彭家岭的人们流传出这样一句顺口溜,并世代的相传着:桥边有条大蛇,它一会儿变成女人唱歌,一会儿变成小孩哭闹,那蛇一定是妖精变成的,专门等在那里勾人的魂。

就是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桥边,方顺家居然要搬到那里去,听说了这件事的人们明面上虽然不说些什么,但心底早就替方顺家害怕了几百回了。当然,这些人里,同情的有,等着好看好戏幸灾乐祸的也大有人在,反正又不是让他们去,反正他们已经有儿子了,所以他们也没必要真的去害怕什么,等着看结果就是。而同情的呢,则是怜悯方顺和那几个孩子,比起左秀,人们觉得方顺和那几个孩子是值得可怜的。人们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说,看来桥边也敢去,方顺家这次怕是要不生儿子不回头了,人们还在讨论方顺家到底要生到第几个才会生一个儿子出来时,没想到,这才搬去半年就被计生委的盯上并引了产,而且还是个已经成型的儿子,这不能不让人们感到震惊。

至于第七个被引产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其实彭家岭的人们并没有谁真的亲眼看见过,他们是从左秀一次又一次辱骂计生委的的话中坚定不移地相信那一定是个儿子,要不然她都生了这么多个女儿了,也没见她对谁上过心。

彭家岭的人提起左秀,大多是不屑的,甚至是厌恶,因为在他们看来,她为人妻没有为人妻的样子,为人母也没有为人母的样子,做人还那么歇斯底里,这不能不让这些骨子里充满道德感的人们的厌恶。三嫂虽然也讨厌左秀,但她的感情要淡得多,别人做人是什么样的,她管不着,也不想管,但为人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这点她很不认同,虽然生的都是女儿,但那好歹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再艰难也得好好养着,不能让人看了笑话。作为女人,她太能知道女人生育的痛苦,分娩的痛苦,她更明白生不出儿子要承受的压力。她现在虽然是有儿子了,但儿子并不能分担她身体的疼痛,所以她不能像一嫁进门就连生了两个儿子的张兰一样笑的那样轻松惬意。她知道现在的左秀就像以前的自己,甚至比自己还要惨上好几倍,但不管怎么惨,都已经这样了,就更要好好教养女儿,将来她长大了知事了也才不会怪你,别人不把你当回事,自己家的还能不当回事吗?
 
三嫂还在胡思乱想时,彭三哥的声音却从土的另一头传了过来,他让三嫂赶紧收拾,看样子天是要下雨了。三嫂这时才重新抬起头来看天空,先前那么鲜明的太阳此时已被一朵朵的乌云笼罩着,蜻蜓成群结队低低地飞过庄稼地,蚊子也多了起来,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大地就呈现出一片晦暗,这是要变天的节奏啊!果然,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三嫂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急忙去捡散落在地里的土豆,也许雨一会儿就要下了,她得快点。
 
作者简介:

本名陈明艳 ,笔名:榆溪,就读于重庆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