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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善河水长又清

阿尔善河水长又清
 
作者:韩伟林
 
 

 
苏和像风一样到了身边,图雅心里乐开了花,脸上显出没事的样子,可她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怦怦跳,俊俏的圆圆脸更是藏不住,红云早已飞了上去。放牧时,图雅远远看见她家房前有个越野车过来,人留了一个,车打了一个弯儿,带起一路尘土走远了,图雅骑着摩托车赶过来,一看,是和自己一块长大一起上学,也算是时常想念着的苏和。
苏和快有一年零三个月没见图雅,还没等图雅下了摩托车就奔过去抱了下来,哪管摩托车倒下在原地突突打转,年轻人的嘴唇距离最近,最先找到了对方,阿尔善草原水草丰美的季节又增添了一道爱情的风景。图雅醒了,睁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张一合,好像把两粒晶莹的泪花切碎,她推开苏和:别,让人看见不好。
苏和:方圆十来里就你我谁能看到?
图雅:天在地在草木在,就你我不成?以后成了家每天让你亲,就怕很快腻了。
说话间,图雅扭捏起来,脸又红了,看看苏和:南边漫坡上朝鲁门说不定就拿着望远镜看着咱俩,多不好意思啊!
图雅说到朝鲁门,就皱起了眉头:每天有事没事羊羔一样跟着我,真让人受不了,一个字——烦。
朝鲁门也是苏和的同学,高中上了一半儿,回来接过了爷爷的套马杆,他是爷爷奶奶抱养长大的,两位老人前后几年间过世,朝鲁门一个人撑起了家。
苏和哼了一下:他怎么能看见?他要敢追你,看我打断他的腿。
图雅:那你抓紧了,谁知道我那阿爸怎么想的,这两年他一直和朝鲁门在阿都沁合作社一起牧羊什么的。
苏和:我的图雅谁也别想动那心思,谁不知道你是我女朋友,不久之后的媳妇。
图雅:还女朋友哪,快两年不见个影儿,谁知道心野哪儿了,城里胖的瘦的有文化的多了,还在乎常年不见的做什么?!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蒙古包,图雅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外面的热风吹的,还是见到苏和高兴,也许二者兼有吧。图雅挑出自己最喜欢的木碗倒上奶茶,端过来递给苏和,苏和闻了闻香喷喷的,两口就喝下,图雅又倒,苏和又喝了,图雅:苏和,你慢点,不怕呛着你。
苏和:见了你,就渴。
图雅嘿嘿乐:看你那出息,还首府来的大才子,开发区大设计师哪!
苏和本来想给图雅一个惊喜,告诉她自己来了阿尔善,打算在这里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看来图雅电话里不说,其实早已知道。
图雅:你到开发区可不是秘密,全阿尔善人都知道,朝鲁门昨天还告诉我,前几天他去镇上买东西,说远远看见你,穿着西服坐进一个好车,正想着过去打招呼,你理都不理,坐进去一溜烟跑了。
苏和:图雅,你别冤枉我了,我真的没看见他。
苏和记得自己坐进奔驰,后排坐着吴院长,急着要去见鲁克副旗长。当时还别说,出了镇子连他这个土生土长的阿尔善人都已经蒙圈,车子在柏油路上向前一路飞奔,接着左拐右拐,在一个叫什么图腾的超大旅游点停了下来。苏和隐约感觉好像是在阿尔善河的上游位置,靠右前方有顶蒙古包。几个人进去一看,分门别类摆放着马鞍、马鞭、坛坛罐罐牧区生产生活用具,正面是供奉佛像的油漆彩绘供桌,一侧是双门漆柜,按一下柜门,柜子动了起来,就穿过了蒙古包。原来柜子是个玄关,前面大片的芦苇映入眼帘,中间是长长的栈道,早有人上来引领。走了一会儿,进了另一个大的蒙古包,位置就在河流拐了大回旋的地方,三面环水,真是别有洞天,让苏和大开眼界。
还真别说,他们一行人先进去的蒙古包,除了新,和图雅家的差不多。图雅家的蒙古包好像自他知道,就一直立在她家砖房的右前方,天热的时候图雅过来住。听苏和说起外面有意思的事儿,图雅歪着头看着苏和,顽皮地眨了眨眼,好像还没有听够,她使劲想也想不出蒙古包里面怎么按一个开关就能穿了过去?不去想这些了,图雅歪着头还在看着心里藏着的这个人。他是那样的好看,头发理的那个帅,和电视里的帅哥一样一样的,西服那么直,刚才一阵打滚都没有弄皱。想到这里图雅的脸还有些发烫,借口收拾什么把脸别到别处,看乌尼间横着的小绳,那是她系的,挂一些日常用的东西,刮汗板是阿爸时常用的,地上是散发着酸甜味道的捣奶桶。图雅稍稍的一点不自在,苏和看到了,也许这就是两个人的心灵感应,自从图雅从蒙专毕业回了家,他就像丢了魂一样度过一段难熬的时光,他不是很清楚图雅怎么就没在城里找个工作,而是回了家。也许是她自小没了额吉,她阿爸家里家外一人忙不过来?以她的成绩找个工作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苏和大学毕业前就到了首府的大汗应用技术研究院实习。研究院的吴院长听到他是阿尔善人,说他早年在阿尔善的兵团七师待过,他喜欢说起在那里的许多许多,师部,农牧场,开荒种地,建水库,有次还专门问起南斯日玛老人,当然在吴院长说起来时她还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南斯日玛,苏和熟悉得不能再熟了,就是图雅的姥姥,他小时候见过,一直叫奶奶的。听到在远方的塔尔寺出家快有十七八年了,吴院长颇是感慨沉默了一阵。
待了这么久,苏和好像一直在看着图雅,拉着她的手,话说了什么一会儿都忘记了。好像还没说正题,他调到阿尔善什么的。苏和:我到阿尔善……是要……
话到了嘴边还没有说,事情就这么巧,外面喇叭声响,是图雅阿爸朝克回来了,苏和见了站起来,过去规规矩矩问安,立在那儿,朝克:扎,坐吧。
朝克看上去有些不冷不热,接着问:我听朝鲁门打电话说你到家了,就赶回来了,没事吧?
苏和的脸上好像小虫子爬动,火辣辣发烫,说:没事,过来看看图雅,蒙专下来快有两年没见了。看您身体还那样好,家里草场牲畜都好吧?
朝克身体还那样,说声前段白音呼布苏木的那达慕上刚刚摔趴了他们那儿的搏克沁前达门,呵呵。苏和小时候就见过朝克脖子上套着一圈章嘎的威风样,随着对手之间对冲闪击,章嘎上的彩带如狮子长鬃四处飘舞,让他看得呆住了。搏克一跤定胜负,机会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战场上你被人放倒了,还有爬起来的机会吗?在苏和看来那才是真正的男人游戏。
朝克对苏和说:畜群草场还那样,不过看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了,图雅没告诉你吗?
苏和顿时窘得有些难堪,来了一两个小时,还真没问这些。朝克看一眼苏和:你们年轻人哪知道惦记这个,前面的阿尔善河怕是快要断了,往后可怎么办啊?!
苏和一惊,草原上的消息要多快有多快,这是一个谜,几百年前的那个年代就这样。他所在的研究院做的就是阿尔善河水库规划,这是煤炭化工项目的一个子项,当时阿尔善河水源地和周边牧户情况,就是他从这边找图雅弄上的,当时还受到吴院长的表扬。朝克到了家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唠了一会儿,说是合作社有事走了。苏和看出来了,长辈是不放心孩子,怕晚辈年轻做出什么傻事来。想想刚才和图雅的亲昵动作,还真有些让他猜到了,想想也是,谁又没有年轻过啊?
图雅好像也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看着苏和说:差点忘了,这个时候也不知我的羊跑哪儿了,要不,我带你过去看看,兜兜风?
说归说,还没等苏和说行还是不行,图雅拽着苏和出了家门。苏和幸福地坐在了图雅的摩托车后面,一溜烟,摩托车飞出了好远,苏和双手抱着图雅的细腰生怕飞离,草原上的羊肠小道上,随着摩托车的上下颠簸,他的手甚至感受到了上面山峰传来的电波。不过,图雅是不甘心的,扭过头:苏和,你别趁人之危,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苏和大声喊:不抱,我早让你给丢在你们家门口,话说回来,你是我的,我怎么就不能抱?
两个人差不多头挨着头,可传到图雅耳朵的声音很小很小,苏和动人的情话大部分飘在了草原的上方,空气当中一定多了甜甜的滋味。
图雅一边骑一边不忘扭头喊一声:苏和,现在什么社会了,还以为我是你的仆人私有财产,我是我,你是你,咱俩谁也不欠谁的。
苏和:就你嘴硬,你是我媳妇我怕了还不成。
图雅一喜,可嘴上不饶人:谁是你媳妇,你有证明吗?
苏和:这就是证明。随之他的双手攀到了美丽的山峰禁地。
还别说图雅败下了阵,赶紧喊道:快松手,我投降,骑摩托车哪,别瞎闹,注意安全。
图雅一说,苏和老实了,手松开,正好摩托车冲到了高坡停下。
阿尔善草原悠远无边,那么静那么美,扑鼻的涩涩草香袭过,看一看闻一闻,苏和顿时呆了醉了,敞开胸腔嗷嗷大喊两声,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在婉转回唱。极目远眺,远远的地平线上蓝天与无垠的草原静静地交汇,不用说,阿尔善河就藏在天地衔接的那个地方。此时,身影却看不见,不过不必费神寻找,他知道阿尔善河此时缓缓流淌在连绵起伏的山包后面,就在山包低了矮了的时候,藏在一丛丛红柳后面的河流调皮地探出了头,长长地奔涌而来,接着突然打了个急转弯,河岸上是一群接着一群迎了过去的白色以及红黄黑灰,那是游动的羊群,还有牛还有马。右手方向,层层薄雾环绕着远处的两座山包,山包中间藏着的就是芍药谷,苏和好像闻到了那儿一股脑飞过来的幽香,这是他的心理反应,那么远,他又如何能够看到闻到哪?
图雅看得一清二楚,连她家羊怎么眨眼、小羊羔调皮捣蛋,尤其那只三只角的大公羊最为威风显眼,额头上拳头般大小的黑毛晃来闪去。放下望远镜,望远镜经常抓的地方磨得发亮,她顺手用上面挂着的蓝色哈达缠了两下放进皮套。苏和看一眼有些生疏,问道:怎么不用我在首府给你买的俄罗斯望远镜,质量好,看的又远又清楚。
图雅说声:快别说了,让朝鲁门抢跑了,说是到时给我抓只羊,哼,谁稀罕他的羊。
苏和就觉得朝鲁门真有些问题,苏和从包里掏出带过来的小吃,两人席地坐下,还别说都是图雅爱吃的,图雅孩子般大呼过瘾,飞过来一个吻,在苏和的脸上留下了小巧的印记。俩人说笑着说着说不尽的话语,周围百灵鸟在欢腾跳跃,想着趁他们说话偷偷蹦过来抢地上掉下的一些碎屑,苏和突发奇想想要捉住蹦到身旁的一只送给图雅把玩,试了几次,可总是慢那么一点点,小鸟抢上粮食不说,一次次成功逃脱,一跳一跃,简直要笑话帅小伙的萌了,叽叽喳喳好像听懂了年轻人之间甜蜜的爱意。
朝鲁门骑摩托车过来了,让俩人想都没有想到他怎么就突然出现了?朝鲁门是从他们视野之外的另一道坡下骑上来,他们除了彼此的存在,如何还有闲心关心其他。朝鲁门看一眼苏和,他的心隐隐作痛,他不知道图雅怎么就喜欢和这个变了样的人在一起,还一副很热乎的样子,还好,苏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擦净了脸上的唇印。上午的时候,朝鲁门早就在坡上用苏和的俄罗斯望远镜看见了他俩进了她家,他不知怎么就打电话给了图雅的阿爸朝克,朝克过去又回来,之后他看图雅的羊群走远和远处的群羊混了群。草滩上朝鲁门斜躺着,抬头看远处的黑云很没意思的又被风吹走,顺手折过来一根芨芨草嚼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他并不想过去管羊,狠狠地希望着图雅的羊群全丢了又或是全让风刮走才好,观望了一会儿,图雅没有过来的样子,无奈,他不情愿地骑上摩托车过去追图雅的羊群,好一阵儿才从几家混成一片中分开,弄得满头大汗。如果他看到了苏和放在图雅身上的大手,估计脸都青了,更别说图雅的飞吻了,那样图雅家的羊群一定是丢定了。
太阳渐渐下沉,羊群顺着熟悉的方向在往回归圈,三个年轻人下了坡到了图雅家门口下方的井台,往槽子里抽水饮羊。虽然阿尔善河离得不是很远,有的羊就喜欢回来喝打出来的井水,一波一波的羊放开肚子在喝,等到喝饱,大羊小羊公羊羯羊一圈围着一圈或站或卧迎风歇息。
三人进了蒙古包,苏和抬脚就坐到了北面,朝鲁门看苏和没大没小坐在主人的位置,狠狠挖了一眼盘腿坐到西面。图雅看俩人顶牛怄气,好像还是为了她,假装没有看到,洗洗手就开始忙乎,喝茶总是第一位的,在牧家,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到了家,首先必须要递过一碗奶茶的,这是礼数,少不得的。三个人喝茶,动静最大的是两位年轻男士,喝得响,好像比赛,图雅听了就想笑,朝鲁门的话带着刺:苏和,我听说你现在是上面下来做阿尔善水库的工程师,你们是不是要截断咱们的阿尔善河!
苏和斜着看一眼:是有这样的事儿,不过没你说得严重,这是旗里非常重视的一个大工程,建好后会造福咱们嘎查每一户人家每一个牧民的,包括你,包括图雅。苏和抬手指指,下巴努努,说起这些,脸上是笑容花开,他有这个底气,好像看到自己参与的宏伟目标在千百年没有变过多少的古旧草原上的实现,那时他和图雅一定在幸福地生活。
朝鲁门冷冷地扫了一眼苏和:你说的,我听不懂,我是说好端端的河断了,咱们这些下边的人怎么生活下去,河不流了,地下水位就下去了,上面的草还有活头吗?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看你小子还在这儿戏耍图雅。
苏和气不打一处来:朝鲁门,别没根没据瞎说,开矿办工厂就要用水,用水就要建水库,保护草原生态是没有错,可不能用咱们牧区的贫穷、停滞不前做代价,来保持原始的风貌吧?过去那种大抓畜牧业不行了,现在是工业立旗,文件上说得清清楚楚。
朝鲁门:就你懂,苏木的人经常过来叨咕,我还不知道吗,可咱们牧民怎么也得放牧吧!
苏和顿了顿接过话:科学开发一小块,有效保护一大片,这样草原会少了什么,没有河的草原多了,不照样好好的,你除了放几只羊,能知道这些?
说完,苏和自知一番狠话里也含有了图雅,觉得不好,话锋一转:话说回来,你别不高兴,图雅和我啥关系,用我告诉你吗,别没事瞎掺和。
朝鲁门张嘴看图雅,图雅晴转阴,红扑扑的脸刷地白了,好像眼泪要下来了,朝鲁门就怕图雅生气不高兴,把一长串到了嘴边的话装回肚里,抓起前进帽站起来,大手抹了一下鼻子,哼了一声,弯腰就出了蒙古包的门,只听见马靴嘭嘭踹了两下,跨上摩托车突突着远去。
图雅什么也没说,从冰箱拿出一块肉,和了面,派苏和到外面揪了几把沙葱洗净,剁馅擀皮包包子点火一阵忙乎。很快一锅喷香的包子端上了桌,圆圆的花边褶子间冒着油花,苏和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纯正的蒙古包子,一个接一个一盘很快见了底。图雅看着苏和难看的吃相,暗自一乐,心绪有了些平伏,说的好像也是不错的,而且那么大的水库工程和一个苏和,简直就是骆驼身上的一根毛,话说回来,阿尔善河怎么能说断就断哪?图雅没有说,看天色不早了,苏和看了一眼图雅,图雅看也没看,好像知道了苏和的看,站了起来,打开衣柜找大衣。图雅穿的风衣,苏和认得,那是在首府时两人逛街,图雅在天地万物大商城一件米色风衣围着看个没完,好像韩剧中女主角经常穿的样式。苏和看图雅喜欢,早去收银台结了,过后让图雅一顿说,什么还可以再搞价什么的,什么不能让你买之类的,不过说归说,她可是一直到学校没有松开包装袋的。所以说,那一次让苏和很是得意了一阵,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女孩高兴更让人高兴的事儿啊?要知道他的钱都是阿爸从旗里隔一段时间打进卡上的。每月花多少,差不多固定有数。图雅喜欢,自己省一省,慢慢也就补回来了。
傍晚时分,阿尔善草原笼罩在了朦胧的橘黄里,那橘黄闪着光波好似一条柔软缥缈的巨幕,一一投向归圈的羊群,撅蹄的马驹、打着滚的马儿身上,还有蒙古包,还有砖房,还有弯弯曲曲的阿尔善河,那缓缓流着的不知是金灿灿的水流,还是恋人之间相互依恋的美好心情。摩托车飞奔着,驮着满满的橘黄,苏和安静地抱着图雅,头轻轻枕着图雅后背,朝鲁门走后,图雅只说了几句,他想回答,又怕图雅也听不进去,把话又咽了回去。苏和记着的,图雅平时话不多,这次看着他说了不少,鼻子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水珠,这是惹着她激动了,图雅说:我听爷爷说过的,铁木真成吉思汗征讨塔塔儿部时战马踏过,阿尔善河没断;爷爷的阿爸追击国民党胡图凌嘎溃兵匪帮踏过,没断;姥姥南斯日玛当知青修水库种地想断,没断。怎么你一来就要断咱们的额吉河?
苏和心里不服,可他不敢惹图雅,低声顶过去:不是我,我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能耐,都是人家旗里定下的,而且经过论证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咱们年轻人支持才对。要不,咱们嘎查的人什么时候能够过上好日子啊!你看看,草原上到处飘着好看的蜃影,可是没有人到过跟前,抓住眼前的才重要,劝劝你阿爸他们那一代才好。
苏和原本过来看图雅,再告诉她这些,而且他觉得这种生活已经离他想过的日子不远了,听图雅一席话他没有说什么,觉得时间久了,图雅会自然想开的。
摩托车上图雅顺势向后滑向后面的苏和,原本中间留出的距离没了,图雅大而结实的臀,柔柔地顶住了苏和,这是让苏和迷恋的,他觉得图雅身上的好每一件都是他的。他不避讳自己的喜欢,承认爱情的自私和含有的情欲,有时两个人在一起时就不经意说过,图雅说他没正经,喜欢一个人应该喜欢她的内涵思想气质,甚至朴实,不要把心思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不过她打心眼里喜欢苏和喜欢她,她觉得她和他注定会是一家,苏和犟时的亲热,她大多也就半推半就。他感受了她的大大的顶,顿时忘了图雅好像的生气,顺势抱住了图雅。有一次,图雅伸过身子取一个什么东西,至于取的什么他早忘记,浑圆半球立马触到了苏和,发出奇异的香气,苏和的脸不知不觉贴到了那绷紧着的牛仔裤。那个醒目的冲击苏和至今记得,当然图雅不会知道。一次暑假,两人相约去罕乌拉山,罕乌拉山和阿尔善河,好像天造地设,河绕过山,一个阳刚一个丰盈,离也离不开,共同养育着方圆百里的蒙古人家。两人玩累了,路过山脚下一块突兀的巨大石头,草原上这样孤零零的大石头特别多,也不知上古时期怎么就留了下来,罕乌拉山也不例外。他俩岁数虽不大,记着神圣的罕乌拉山到处是禁忌,没有随便一说,到了山脚好像突然挣脱了一样,图雅说一声一左一右,两人不约而同背对背左右绕向大石头。苏和绕过十多步正要行动,他的前面没几步图雅背对着正在小便,大而白的臀似小山包在那儿挺立,山谷的小溪一股股冲刷着细沙冲进巨沟,上面是含露的枝叶。苏和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脑子一片空白,他的腿僵在了那儿,动弹不得,他只能屏住呼吸,痴痴地看着,装在心里,心里升腾的不是欲念,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为了这个毫不设防的意外,他真的愿意一辈子亲近着好好保护这个亲爱的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刹那,许是听到身后的喘息异动,图雅扭过头发现了苏和立在那儿的样子,她又害羞又着急,圆圆的屁股动了一下,话过来了:苏和,你怎么这样,人家方便你也偷看,害臊不,我生气了。
苏和醒了,他忙辩白: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说一左一右嘛,我本来绕了一圈过来,以为你在那边的。
图雅:什么这边那边,还不快走?
苏和才慌慌张张转身走了,他的脑子里全是阿尔善河,河岸冲刷的声响,挥之不去。摩托车上,苏和拥抱着图雅,好像也在拥抱着曾经记忆中的所有。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好像只是颠了几下的工夫,摩托车停了下来。苏和抬头一看,可恶的,以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在眼前,这是草原上的相对论,阿尔善开发区和天地人和水制煤集团有限公司两块大牌子在摩托车灯光的照射下闪出亮晶晶的样子,故意和苏和的热情过不去。
图雅返回家时已是暮色沉降,天如锅底,打着车灯辛辛苦苦返回到了距离阿尔善河岸有那么一些距离还在亮着灯的家,阿爸见她平安回来,说了一声倒头睡下。图雅躺下了,这一天,她的心是那么的好又是那么的乱,她看了一眼身旁苏和带过来送给她的一个心形小盒子,不知里面会是什么?
 

 
阿尔善的远,好像天边,苏和想起来还有些怕,那一年,他和图雅到首府上大学,班车整整走了三天,第一天在临近的一个旗住了一夜,第二天到了盟里又住了一晚,之后又咣当了一天,直到客车爬上阴山的盘山路,他们才看到山脚下那个灯光闪烁的大城市。那个时候,他暗地里咬牙,学好本领,一定要离开那个又远又落后的阿尔善。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他除了假期回过那么两三次,跟着图雅回过一次,一直在首府打拼,考研,计划着挣了钱买一套房子,把图雅接过来,那种两个人相亲相爱的情景他设计来设计去,就像他在图纸上写写画画,什么用水用电环评,好像都快成了真。
研究院承担的项目在阿尔善,苏和作为阿尔善出来的技术骨干也就理所当然被派了回来。他已经理清了头绪,传统的畜牧业主导已经走进了死胡同,辽阔的阿尔善草原养育过他,可这片草原已经无法和先富起来的其他地方那样,让这里的牧民过上好日子,他参与的就是工业化主导的历史性转变的事业,不知不觉,他的睡梦都有些沉有些甜,也不知是事业的顺利,还是白天一番爱情的滋润了。苏和参与的阿尔善水库项目是按目前盟内最大的大Ⅱ型水库设计的,碰头会上,鲁克副旗长掰着指头说过,旗里主要基于这样的考虑,阿尔善河周边分布有丰富的矿产资源,煤炭预测储量在一百亿吨以上,依托煤矿,旗里规划建设合成氨、大颗粒尿素生产线和甲醇生产项目,这样下来,旗里国民生产总值突破几个亿,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较上年翻了一番多,人均GDP达到八个亿,是可以预见的。这些大项目,后来就落在了草原上围起来的能源化工基地大院,距离阿尔善水库大概十多公里,苏和看着基地和他住的工业园区挖了一条深渠,长长的口子过了很久也没人管,为了这个事,苏和专门找过项目部负责人要他们快些填平,前一阵子就有附近牧民找过来,家里的两只羊掉进去出不来,被活活饿死,还有一家牧民的马掉进去伤了蹄子。
不过一码归一码,只要烟筒一冒烟,下面就会有滚滚而来的保障用水,新的经济增长极就会产生源源不断的效益,水是工业的血脉,一点也不假。这个水库项目,阿尔善人无人不知,之前,前前后后弄了二三十年还是个半拉子工程,研究院接手这一工程的规划设计,经过一段时间的集体攻关,规划早已完成,批复也下来了,而且印在了旗里的发展规划上,还别说,接着工程队大型机械设备轰鸣着日夜不停地开始了行动。苏和接下来做的是一些外围的美化绿化项目,再就是对施工做技术指导,这是他喜欢的事业,他盼望着水库从图纸上挪到草原的那一天。这个秘密,苏和想在心里再保留那么一段时间,他的能力,他对未来的安排,会给图雅一个不小的惊喜。
阿爸对苏和有些不感冒,图雅明明白白,她有些着急,苏和可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想象不出除了苏和,她还要和谁好。小的时候,一次玩捉迷藏,她钻进河边高高的芦苇里,心想苏和朝鲁门别想找到,刚蹲下来听见后面扑隆隆的响声,一群鸟飞出,吓得她尖叫着跑出来,抱住正在左右环顾的苏和。苏和像哥哥一样拍着她的后背,叫她别怕,朝鲁门站在一旁看着,原来她差点坐在人家野鸭的窝里,怪不得一大家子野鸭冲出来飞走,每当想起来,她的心还在扑腾扑腾跳,这是吓的、脸红的,这是她第一次抱苏和,当年的小屁孩苏和当然不会记得。如果河里没有了水,芦苇还会有吗,野鸭还会飞来吗,她不知道。阿爸的态度,其实也是阿尔善河下游牧户对将要面对河流断流的态度,也是她的态度,这是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苏和到阿尔善工业园区截断阿尔善河的消息,不知怎么就被放大,传遍了阿尔善。不知是有人吆喝了一声,还是那么巧就赶上了,这一天,周边牧民三三两两骑着马开着车到了朝克家,朝克有些意外,苏和参加阿尔善河截流、煤水结合、煤化工和他朝克是有关系,他打心眼里也反对这件事,这是草原上的大事。可他又怎么说,乡邻们早把苏和当成了他的未来女婿,这个由不得他不点头,谁让你的女儿和人家小伙子骑摩托车飞来飞去的,这说不过去。话说回来,苏和在做什么,朝克不知道,而且人家是公家的人,一大帮人,什么事儿也不是一个小年轻就能办成的,他一个每天围着牛羊转的牧民又能怎么着人家?
阿尔善河不能断,牧民生下来就靠草原生活,哪一个不懂?城里人的想法总是多的,他们在城里要吃有吃的,要住有住的,挣着公家的,吃着公家的,听说他们只关心一个稀奇古怪的外国字。什么牲畜超载严重生态开始恶化,如果再不发展工业,群众就会面临生计问题,什么畜牧业走进死胡同,开发1%保护99%,这些都是挨家挨户过来叨咕的。立在苏木大院前的畜牧业突破10万头只纪念碑,曾经是苏木最为风光的地方,无论开大会还是上面来人合影一概就在前面,现在倒好,没有人再去正眼瞧一下,底座缺了一角,那是有一年的一天夜里,不知那个醉鬼开车撞下后跑了,有人怀疑说是朝克干的,朝克骂骂咧咧:我连车都没有,拿啥撞?说来,他是借过别人的2020吉普车跑过那么几次的,至于是不是他撞的,酒后做下的事儿谁又记得哪?矿产开发就是苏木工业化之路,苏木大院的砖墙上就这么刷着。朝克在合作社经常跑外面,知道上面刮什么风。到家的牧民你一根我一根抽着烟,说这说那,浓烟从门窗一股脑窜了出去,也不知怎的,朝克的火气浓烟一样冒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在乡邻面前太没了面子,就为了苏和,他倒要过去问问,这小子前一阵子到家可没觉出什么的。
朝克踹上摩托车就走,只怨他想着心事,话没有说清,过来找他的牧民以为他要去工业园区,骑马驾车忽拉拉跟在后面,沿着阿尔善河东南方向紧赶慢跑,扬起一条土龙在空中飞舞。还没走出十里八里,远处山坡上的一副望远镜已经对准了他们,望远镜有些老旧,可并不影响聚焦伸了出来的苗头,草原110联防队员巴特尔的电话打到了苏木,紧接着旗里下了指令,一大帮人已经在等着他们的到来。还没等朝克的摩托车停稳到达,半路上早被堵了个严实,朝克不知怎么回事,问:我到工业园区找苏和,你们这是干什么?
管事模样的回答:苏和是谁?你们几十号人这是在做什么,快快回去,厂子停两天,你们阿尔善人全搭上,赔不成。
朝克听了有些生气,说:把我们当坏人了不是,我只是过来问问设计师苏和水库截流的事儿,管厂子什么事儿?
管事模样的:阿尔善河截流就是给厂子供水,这是旗里苏木的大事,你们还要反对不成?
朝克顶过去一句:厂子喝水难道我们下边人畜就不用水了?河道没水,更是很快沙化玩完。
管事模样的看朝克没事找事,带头挑事,使了个眼色早有旁边的几个人把朝克架起就走。后面跟着的牧民不知怎么回事,见这架势,有的吓得掉头就跑,有几个上前还要理论,管事模样的:抓人事小,你们别给鼻子上脸,再不走,全抓起来,判刑坐黑屋子。哈喇格日,牧民没有住过,不过没有人不知道的,那是关罪犯的黑屋,老辈人传下来一直这么叫。有几人还在犟,好端端抓人,这还有王法吗?就对着顶了几句,又是一帮人过来把他们扭住,骑着的马惊住,一匹匹拖着缰绳往回狂奔,摩托车被扣下有十多辆,事态算是平息了下来。管事模样的擦了擦汗,他拿起手机,这是他在向旗里的鲁克副旗长汇报,鲁克副旗长分管经济,影响工业曲线的园区出娄子,他十分关心。
工业园区紧挨着水库工地好像深宅大院,外人怎么可以想进就进?苏和所在的研究院产业基地在工业园区一角,一桩绿树环绕的二层楼上,环境优雅,根本看不出草原深处能够打造出这么一处具有南国风韵的优美所在。水库加高加固工程业已告竣,等到截住了阿尔善河,对周边对邻近盟市园区煤化工产业输水能力将大大提升,那是一幅动人的画面。苏和一门心思设计着他的宏伟蓝图,他的面前打印齐整的是旗里还有邻近一些地方的这五年和之前五年的规划,工业化已经是一种精细的社会分工,没有单打独斗一说,他的工作就围着这些规划转,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有时候,恰恰规划围着项目在转,这是悖论,无法言说的。他只愿手头项目书,快点变成现实……
此时,苏和对外面的喧嚣一无所知。案上厚厚的阿尔善水库综合利用可行性报告,他投入了全部的精力,没日没夜赶出来的。一大堆好事面前,还有许多人还生活在以往的浑浑噩噩之中,这是多么的愚笨可叹,他对图雅和她阿爸的态度有些担心。
 

 
草原上的雨骤如闪电,说来就来,一会儿工夫河道满了,冲向下游。此时,图雅的泪也在流淌,好像伴着她的保存了23年的疼痛,就那么一泻千里。她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转身,痛痛快快,释放,世间的唯一,离去,一个个没有由头没有关联的念头,一一对撞,真要冲破脑子而去。她的含泪一笑,笑得有些诡异。
苏和开始还有些惊诧于图雅的反常,可是连日来小伙子日夜趴在图纸材料文件上,上面等着他拿出一个近乎合理的报告。今夜,他其实打定主意,手头工作一结束就领着图雅去办证的。此时,他是傻傻的骑行者。黝黑的天幕下闪现着一道天造地设的景象,罕乌拉山厚实雄壮,阿尔善河水长又清,山拥抱着水,水环绕着山,这山这水千百年都是一个样子,离也离不开,无山则水少了依靠,无水则山缺了灵性,无论硬朗还是柔顺,这是上苍交予这片茫茫草原的最好安排。外面已经雨骤风停,苏和握着图雅的手睡着了,睡得那么香甜,鼻腔还发出了阵阵的鼾声。图雅几次想翻身起来离去,她看到梦乡中的苏和,嘴角泛起的笑意,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一样的痛,低下头吻了吻他乱蓬蓬的头发,使劲抱了抱他,轻轻拿开苏和的手,穿戴好,顺势把贴身的内衣放在了苏和的枕边,她不知这是不是习俗,只是自然而然留下了。她记得她看过的秘史上是这样的,那时还没有成为成吉思汗母亲的女子诃额伦,在刚刚完婚的路途上遭遇抢婚,诃额伦深知丈夫不敌围攻,且怕丈夫被加害,脱下带着体香的内衫递给自己的初恋,催着快快逃走,告诉丈夫只要保住性命,每个车沿上都有女子,把别的女子再叫作诃额伦就好了,闻着我的气味走吧!书上的故事十分久远,眼下的图雅也在这么想,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她希望苏和在她之后,也能够找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子好好过日子!
图雅骑着摩托车过来找苏和,苏和见了她一笑,她看苏和对着她眨眨眼,嘴角还故意往上翘了一下,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她想到了几秒钟之后她的快速行动,她要狠狠扇他几下。不行,就用藏着的马鞭抽过去,他的鼻子流出了血,他的身上是一道一道的印记,他痛苦地喊叫着打着滚,这是他马上就能享受到的滋味。阿爸被抓走,之后又有好些人被带走,到家告诉她消息的斜眼阿郎一板一眼地说是苏和在背后捣的鬼,他亲眼看见有个穿西服的年轻人跑到管事的跟前低头说话的。图雅头都大了,急问:您看清那人就是苏和还是别人?斜眼阿郎想都没想说,除了苏和还会有谁?
图雅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斜眼阿郎什么时候走的她一无所知,她年轻轻受过的委屈全都爆发了。没有想到她想得那么好的苏和,暗地里变成这样的卑鄙小人,她还完全蒙在鼓里,不管不顾地付出着所有的痴情,多么傻,多么可笑啊!为了个人的一点小利,害她的阿爸,害全阿尔善的人,只有阴险的人才会瞒着人,做见不得人的事儿!她的心在滴血,无疑她是柔顺的,其实图雅已经足够要强,家里的里里外外,想的事儿多,说的少,她心里有一块明镜,容不得的。她看着这个过来要决裂的人,让她默默思念过的人,她此时如此地恨他,她只能恨他,恨自己怎么就瞎了眼,那些高明高贵管事的她不敢惹,苏和,她这回可是抽定了。
好像她的手甩了过去,好像她的手被苏和接住了,好像她被苏和抱住了,好像,好像俩人紧紧抱在了一起,好像她的唇被堵住了,她好像记住了一些情节,又好像脑子一片空白,流泪了,痛了,她知道了她和他有了,在激烈的平伏里。图雅恨死了没有一丁点骨气的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傻,变得这么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没心没肺无耻下作?这一切,一股脑给了图雅重重的压迫,她委屈,无声地流下了泪,抽出手不轻不重打向面对面的这个人。罪过,天大的罪过啊,阿爸和邻里乡亲们在遭罪,她竟然跟这个无德的人什么也没说上,还不管不顾,不知怎么就云雨享乐。她明白了,无论多大的罪过面前,她害不了人,她只能自己承担,那个无端的忘情的投入,就成为她的罪孽,她此生的唯一就好了!她的心埋下了一个很坏很坏的主意。
后半夜了,回家的路上,图雅在泥泞的河岸边的路上骑行,晕晕乎乎,摩托车一拐一头扎了进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阿尔善河干了,草原在疼痛呻吟,黑压压的云压了过来又迅急飞离。那晚,苏和没说,其实他们忘我的那一刻,阿尔善河水库高坝上的闸门合上了,从远方的宝格都山以及罕乌拉山美丽的腰身流淌而来,蜿蜒百转,计有二百余公里长的阿尔善河在中间地段咔嚓一下被截住了,在人类的伟力面前,河流弯弯曲曲的自由欢畅真不算什么。图雅看到了天庭的鸟鸣,草丛中跃出的野兔,让她惊诧的是天庭的天也是蓝的,旁边还飘动着白云……
图雅,图雅,奇怪,她听到了天上神仙在说话,好像和人间地上的阿尔善草原没有两样,好像还在哪儿听到过。她想着自己从河里怎么就直接升到了天庭,这个过程是神秘的,可这不关她的事儿,谁让她这么不小心就扎进了河里,自有神仙,自有看不见的魂灵帮着她实现。天庭是没有痛苦只有快乐的极乐世界,她会好好地远远地保佑她的阿爸平安无事,过好俗世的每一天,保佑地上的草原春夏里是绿绿的,到了秋天可以打下好多好多的草,冬天了长辈们可以窝在家里,吃肉喝酒聊天,保佑家里的牛羊肥壮满棚,这样她在天上也会快乐无比。小的时候,有那么一天,她突然有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在美丽无比的阿尔善河岸,一天天一年年,春天了,看着小草在河岸阳坡早早冒出尖尖小角,而夏天,她和大人们还没有准备好就到了跟前,太阳火辣火辣的,还有秋天还有冬天,看也看不完的颜色,听也说不完的声响,上苍为什么会这么好啊?她突然怕了,突然感到这一切或许都是她做的一个梦,梦醒了,她看到的其实是不存在的,她会活在另一个她没有见过的世界里。她害怕这个梦什么时候醒过来,想象着最好永远不要醒过来。现如今,这个梦真的是醒了啊!
刺啦,刺啦,也不知是什么声音,还有大口的喘息声,喊叫着她的名字,好像是来到了天庭的朝鲁门,这怎么可能?从人间到天上,可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的。她睁开了眼,她醒了,掐掐腿,疼痛的,她活着,躺在被窝里,身上穿的是干净衣物,龙宫里的衣服不见了……
朝鲁门救了她。
 

 
图雅不小心扎进河,万幸活了过来。
图雅对扎了进去,不知怎么又活了过来并不关心,往下的生活怎么过下去,她真的不想去想这么复杂的事情。在朝鲁门家昏睡了一天一夜,她一无所知。朝鲁门把她从泥潭里抱出来,跌跌撞撞一路狂奔回家,进了家把图雅放在床上,先用毛巾擦净脸手臂,图雅像喝醉酒又像发了癔症一样,沉沉中不时哭泣喊叫,之后又是沉睡,他费心地一件件褪下湿漉漉的衣裤,湿漉漉的图雅,小兔一样卷曲着伸张着,朝鲁门好像面对着一尊神,用洁净的毛巾擦净了图雅的全身,说实话他好几次把脸扭向别处,图雅没答应他怎么可以随便偷看哪?然后轻轻盖上被子,收拾停当,东方已经露出了暖暖的光亮,红彤彤的天幕下灯盏一样从地平线照射而来,透过窗棂,一簇光晕落在图雅美丽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上,试图照进图雅无语之境的内心。
直到这时,朝鲁门才想起应该告诉图雅阿爸的,那一天朝克被抓了去,实则,第二天中午阳光正亮的时候朝克就被放了回来,一帮人骑马驾车跑去工业园区,和那个管事模样的人向上打电话汇报,那是八竿子打不着,哪是那儿啊?朝鲁门发过去短信,又想起该问问苏和到底这是怎么了,他知道这次的图雅应该和苏和有关,他只是不好猜下去罢了,他极不情愿地拨过去,苏和的手机关机无法接通,也好,什么事情都有缘由,又何必刨根问底下去。手机一丢,朝鲁门倒头睡下,旁边的图雅静无声息。
朝克推门进来,看地上一堆泥乎乎的衣物,女儿在安静地睡觉,朝鲁门可怜巴巴地睡在图雅脚下的位置,刚才发给他短信的手机扔在了图雅身上的花被上。朝克扫了一圈,泪水就流了下来,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推门而出。他在阿尔善河边长大,他真的相信了他的前世做过孽的,要不,阿尔善河为什么会接二连三惩罚他的一家?
那是日子刚刚有了些奔头的年月,图雅5岁,也不知阿尔善河上游做着什么,每天轰隆隆的声音随风传过来,朝克骑马过去,早被人截住,指鼻子训斥了一顿撵了回来,那一辆辆大车从他家草场压过来压过去,压出好几条深深浅浅的路。听人说,好像把岳母南斯日玛他们年轻时截住一半的水库做了加高加固,后来还真截住了,水库周边开出地要种玉米油菜,听说水库里还投进去几麻袋鱼苗,图雅他妈就跟朝克说,你每天跟着羊屁股不懂别装懂,那鱼苗离不得水能装在麻袋,又不是喂牛羊的正大饲料?朝克嘿嘿一下,除了玩笑他还真乐不起来了,河要断了,眼下他打定主意和图雅他妈圈一口水井,就在离河道不远的地方,打出来也不会太深,方便打水饮牲畜。那天,除了西边的天上游动着一丝云,晴空万里,他向媳妇交代几句,开上拖拉机前往罕乌拉山脚下拉滚落下来的石块,拉回来砌井用,几天里已经拉了十多车还差那么几车,装满正往回赶,朝克抬头观望,西边的乌云顿时奔涌过来,远处打着雷闪着电,转眼工夫急雨到了跟前。朝克熄了车扔下一车石头,借了附近邻居的马儿,飞奔向自家的羊群而去,也不知羊群急雨下顺势跑到了哪儿?
朝克很晚才把羊圈回来,推门进家只见孩子图雅一人在家,抱着小羊羔在睡,腰间拴着的绳子还在,孩子他妈没有回来,他心里有些急,又说不好为了什么,转身骑上马奔向挖井的地方,可他又怎么能够找到?天好像漏出了大窟窿,雨不停地往下倾倒,奔涌的水流直冲过河床向下咆哮,哪儿还有他的井,他拉回来的十多车石头,还有他的媳妇?他呆了,僵立在河岸望着奔腾的洪水河流,呼喊着,用目光搜寻着前方能否出现奇迹。奇迹没有出现,朝克不知自己是如何挺回家,又是如何解开孩子身上的毛绳,告诉她额吉去了哪里?
几天之后,下游几十公里处传过来消息,说他们那儿发现了一具女尸,是水库溃坝那次冲下来的……从此图雅成了只有阿爸的孤儿,可怜的。媳妇被溃坝冲了,现在轮到女儿又是这样,难道这是苍天的注定?
就在那一次,等到岳母从旗里办事回来,让老人想都想不明白的是,夺去女儿生命的,正是自己当年激情满怀参与建下的水库,这是怎样的强烈刺激。女儿的后事安顿完,痴了呆了的她离家不见了,后来才知道去了遥远的塔尔寺,告诫家人永远不要再去找她。
朝克对女儿的心思心知肚明,除了苏和,她不会找朝鲁门的。苏和,他看着长大,老实机灵的孩子,后来随着父母进了城,他也很是喜欢,自从听说这孩子回了阿尔善开发区,要截水库,他就打心眼里不舒服,碍于长辈的脸面,不好说出口,可他打定主意不让女儿找苏和了。至于朝鲁门,他早认定是个干牧业的好苗子,心又善,他总是有意无意让女儿和这小伙子多待在一起,撮合他俩走到一起那是再好不过了。看女儿没事,朝克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心说朝鲁门这孩子不会亏待女儿的,就让她在这儿好好待上几天吧!
朝克回到家,等太阳爬上门口立着的套马杆那么高,把羊放了出去,看羊顺着固定方向向着远处草场去了,返回家,他把花斑马结实滑软的缰绳解下,花斑马一溜烟跑向草密之处,想必青草的味道老远就已经钻进了它的鼻孔。朝克换上摩托车,直奔向工业园区,他这是去找苏和,问问他怎么欺负他女儿的,问问他俩到底怎么回事,年轻轻要寻死觅活的。推开门,苏和不在,问一个办公室的人,说走了,说不准一年半载,也许再不会回来了。朝克的心凉透了,为了这个不负责任,没有骨气、遇到难题开溜的人,他此生都不想再看到他,忘得越快越好。
回来的路上,也不知是忧伤还是喜悦,他哼起了长调,那是小的时候额吉教过的《罕乌拉》。他的前面是高大巍峨的罕乌拉山,他的旁边是奔流的阿尔善河,他的眼前女儿图雅和棒小伙朝鲁门在幸福欢快地生活……图雅的心情没有他阿爸的那么好,她醒了,可她其实真不想这样的醒,她拒绝朝鲁门可怜巴巴端过来的碗筷,她闻不到朝鲁门煮的肉香,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她觉得自己已是八十岁,她对自己为什么在朝鲁门家躺着都不想问,而且待了好几天,阿爸接不接她也没有问。其实阿爸跟朝鲁门说了,让她安心待在朝鲁门家,她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没有问,就那样痴痴地坐着,好像她的疼痛都生在了朝鲁门身上,朝鲁门着急忙慌,好像心口一直在痛,他对图雅是格外的在乎,好像图雅是他的神,由不得他不去捧着呵护。
有一年在野外,他发现草丛间一颗被鸟妈妈遗弃的蛋。也许鸟妈妈已经被偷猎的人打掉,再也无法回来孵化。朝鲁门将蛋小心兜了回来,放进鸡蛋中间,家里的母鸡此时正在抱窝,等到破壳而出,小鸟跌跌撞撞跟在鸡妈妈后面好长时间。那毛绒绒的细毛由深变浅由灰变白,活脱脱一只可爱的小天鹅,他喂它,放牧时带到野外训练飞翔、自由觅食,等到第二年放归进迁徙而来的天鹅群,看着它回头张望中远远地飞走。不过,他不希望图雅和那只可爱的小天鹅一样,好了也要离他而去。
太阳升了落,落了升,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图雅注意到她的床前放着的花儿,萨日朗花,还有芍药花,还有几种她叫不出名的花儿,她闻了闻,香香的,就知道是朝鲁门跑到很远的地方采过来的,这个粗心看起来还挺心细的男人,为了她,居然把人家不让采的花儿偷偷摘了回来,图雅想了想。她从阿爸和朝鲁门在窗外悄悄的对话中,知道苏和走了,她的脸上没有喜悲,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走了,她又如何,他没有告诉她去了哪里,他连她的死活都没有过来过问,她又如何知道他对他俩的事情是怎么想的,既然这样走了,他会有他走的理由,她又何必还要追问?她本来要的那一次见面就是他们的分手,那还要问什么?
夜里,图雅醒了,她看到朝鲁门合衣坐在她床前睡着了。外面的月光微微照进来那么一点,落在地上,她还真没在意过注意过朝鲁门每天是怎么睡的,原来一直这样陪着她坐着睡,图雅的泪就下来了,她的心好乱,她又怎么能够面对这个傻傻的人?
第二天傍晚,朝鲁门放牧回来,把马拴好,进了家就要进厨房洗手做饭,对面的图雅递过来话:朝鲁门,你一天晒晕了怎么的,鼻子闻不出味了?朝鲁门嗅了嗅还真闻出了饭香,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图雅下厨房做了面片,干肉的,里面放了一些土豆条,难怪香气满屋,桌子上图雅已经端过来一大一小两碗,朝鲁门抓起大的风卷残云几口就消灭了,大呼好吃过瘾。图雅盛了又盛,朝鲁门还要吃,图雅:不能吃了,不怕撑了你,想吃,下次再给你做。俩人唠起了过去的事儿,难得地说笑起来,这在以往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夜色深沉,临睡的时候,图雅对朝鲁门说:热水器我热好了,你洗洗吧,这些天让你照料我,脏成啥样了,臭气熏天的。朝鲁门唉了一声,去隔壁房间找干净衣服,等他出来要到后面的浴室,图雅早回了卧室钻进被窝躺下了,后屋浴室是朝鲁门哗哗的冲洗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图雅睡着了,野外雨下得很大很大,她浑身湿冷,泥泞中吃力地走着,空旷天幕的黑不知有多深多高,又好像这黑暗很近很近,近到有个大手就要伸过来抓住她,她大喊:苏和……朝鲁门快过来!
朝鲁门三八两下洗得很快,正要穿上衣服,只听见图雅在叫他,他紧急穿上短裤跑了过来,原来图雅又在说梦话,他坐下抓住了图雅的手,摇着说:图雅,醒醒,这是在家,别害怕。
图雅醒了,满脸是汗,原来还是那个甩也甩不掉的恶梦,她看朝鲁门只穿着内裤,羞红了脸,赶紧用被子蒙住头,说:朝鲁门,你就不能多穿点,五大三粗的。
朝鲁门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急,小跑过来,这和光屁股也没有什么两样,难堪得就差有个耗子洞钻进去。第二天又是傍晚,朝鲁门回来,脏衣服早让图雅洗了,一件件挂在外面的拴马绳上迎风飘舞,朝鲁门看了心里乐开了花,他觉出了图雅的变化,除了干这干那,人也越发有了光泽,那模样那良善,就像粉白粉白的芍药花,芬芳迷人。
日子有滋有味,牧人的生活场景看起来安静平淡,朝鲁门不去想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几天,一个月,两个月,他不去想这么复杂的问题,对他来说每分每秒都是最为愉快的时光,这是图雅的照耀。入夜时分,图雅早早进了被窝,朝鲁门出去了,去看羊群牛群,这是他每天夜里必做的功课,到了外面听到噗嗤噗嗤的声音,原来是他那几匹在外游荡了好久的马儿回来了,打着响鼻,围着拴马桩正在甩长尾赶着蚊蝇。这把朝鲁门高兴的,过去一个个使劲拍了拍,摸了摸脑门,进了家洗了洗他坐在了图雅的床前,继续要当保护神,图雅还没有睡,看了一眼朝鲁门说:你上来吧。
朝鲁门呆住了,他以为耳朵听差了,问:图雅,你说什么?
灯光暗了许多,许是外面的风小了,风力发电机的蓄电弱了,图雅顿时红了脸,朝鲁门不会看到,她说:我让你上来。
说完图雅把头扭到一边。摸进来的朝鲁门,摸到的和他那次给她脱下来一样,身上没有一根衣缕细丝……
第二天早上,图雅回家了,朝克发现了女儿的变化,安静了,沉稳了,话也不多,马尾辫好像分成了两条,还稍微向上盘了一下,第一句话是:阿爸,把我嫁给朝鲁门吧!
朝克听了,泪就流了下来,他看着女儿失声痛哭,罕乌拉山,阿尔善河,岳母南斯日玛,被大水冲了的媳妇,没有哪一个是他的,他多么不想失去此时的唯一啊!
不一会儿,朝克难得地露出了满脸的笑。
 

 
有那么一个人向苏和出示了证件,他揉了揉眼睛,准备再看,人家已经收进了兜里,穿着制服的人告诉他涉嫌受贿,要对他进行拘留。苏和本来还沉浸在无尽缠绵中入睡,此时他顿时慌了,以为做梦听差了,起来找衣服穿,可衣服在那儿,甩的到处都是,几个人还好有耐心,帮着苏和一一捡了回来,他才得以一件件套上,最后一件是手铐,这东西被套上可一点不好玩,动一动,收进腕里难受无比。苏和坐在那儿,看那几个人正在他的屋里找这找那,文件,笔记本,居然还把吴院长给他的牛角杯也拿上了,真是太过分了。看着,在清单上签了字,他还真没有时间想想自己到底摊上了什么大事,被人夹着带离,坐进上面闪着灯的车里,没有比这更丢死人的事儿了,同事看见了他的狼狈相,指指点点,他马上就会成了人人打听的小道消息的人物,他怎么就这么俗地和电视上报纸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样了哪,他以后还怎么敢回阿尔善?
咣当一声黑黑的铁大门打开了又关上,他进了黑屋子,这是不是梦?苏和想也想不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像电影里的镜头,傍晚时分,图雅过来看他,他们不知怎么就冲破了禁区,这个过程他想象过无数遍,不过都和真实的场景不一样,他和图雅挽着手去办证,婚姻登记处在一栋二层小楼,好像是他工作的研究院基地,还没等他开口,有人对他说道:你们猴子还结什么婚?
苏和瞪大眼睛很生气:我们怎么就成了猴子,笑话。
那位女士努努嘴:看看你们,赤身裸体的不是猴子是什么,结什么婚,还不如待在树上该干嘛干嘛!
苏和看图雅,图雅看苏和,俩人这才发现,因为着急,俩人没穿衣服,在那里闪亮一片。苏和恨不得一秒钟就消失掉,他拉起图雅就跑,可如何能够跑得开,好几个人按着,让他动弹不得。苏和睁开了眼,那是戴大檐帽的人正在把他摇醒。图雅什么时候走的,苏和一无所知。
房间不大,四面墙壁好像包着厚厚的东西,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撞?苏和看了看知道了鼓鼓囊囊的用途,心里嘀咕。坐上方方正正的椅子,早有人过来锁住,他只能坐不能站起来。面对着他的是两名警察,一个好像见过,上次工业园区揭幕,有个跟在鲁克副旗长左右的好像就是,苏和本想打个招呼又觉得不妥,现在你是犯人至少是犯罪嫌疑人,人家在审你,不合适,而且人家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根本没有想认的意思。一问一答,苏和想要回答的人家一概没问,诸如园区规划、水库截流、煤制油、煤水结合诸如此类,对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却刨根问底,颇有耐心,问有人是不是给过你什么贵重物品,再问你想想有什么物品是别人给的。苏和想想这样的事儿还是有的,比如之前腕上的手表是他到大汗应用技术研究院后一位老板送的,说给职工发的福利顺便给研究院的人,也不值两个钱,他就收了,一身西服是有次跟着鲁克副旗长吴院长外出考察给他一起订制的,对外来之物苏和分得清,哪个该拿哪个不该拿,这是老祖宗的告诫,也是他做人的本色。苏和说了不少,两位还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可苏和真的不知再回答什么了。
第二天的话题简单了许多,就一个问题,就是很粗的牛角杯的来历。苏和记得清楚,早在首府的研究院时,吴院长送给他的,说在一次饭局上,鲁克副旗长用这个杯子硬是把他灌倒,还把杯子放进了他的车里,说做个纪念,呵呵,他可不想记住自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的样儿,就给了苏和。小时候在阿尔善,苏和见过牛角杯不少,谁家又没有过几个哪,吴院长送他的没有见过,奇粗无比,杯口是包银大杯,也可以说是碗,杯身据说是东南亚出产的野牛角,计有两尺许,歌手敬过来须双手托举,一只手顺势把弯曲过来的牛角抱在怀里,一手拎着杯口包银部位的链子才能举稳,在优美的草原歌声下,在一个个吆喝声中,是不可不喝的,放了杯子里面的酒怎么办?所以只能一口喝下,真是酒场官场的合适之物。
苏和一五一十说了牛角杯的方方面面,对面警察就问:杯子你打开过吗?
苏和反问道:包银杯子怎么能打开?
警察:里面有一万美元和一张存折,存折上有多少钱你应该知道!苏和顿时蒙住,世上还有这样奇特之事,而且偏偏就找到了他。
图雅吐了,一阵紧似一阵,她心慌还有些欣喜,此时她还不想告诉朝鲁门,还有阿爸,等忙过一段时间吧!城里的人为了延续烟火可是办法想尽,扔了手机电脑,几个月躺在床上唯恐辐射唯恐到达的匆匆又流掉,娇贵得很,阿尔善人天生就在日常的劳作中有意无意间坠落,没有谁是例外的。一颗种子的孕育,艰难而又顽强,万千世界就这样被美美地装扮,一如小草打扮无尽的原野。成了家的图雅虽年轻,已经是家里离不开的主妇,新的生命要到了,她忙碌开来,去镇上购买了衣物用品,准备得妥妥,有那么几次,她用自己不算精准的算法,掰着手指计算着小生命的痕迹,她一惊,以为算错了,又算,可还是同样结果,图雅有些害怕,小生命可是足足提前了一个多月。难道是?她不敢想,渐渐消淡的记忆撕开了口子,就那样突然进入她的世界,是那个人的,那个让她一直以为会成为他的新娘的苏和,她多么不敢再去想这个名字,让她心痛不已的名字,那一天,他从人间消失,她恨过他,但更想知道他走了的原因,她久久不解,她真的不敢也不想过去的种种,她深藏起了他,想着永远不再触挖,恍若梦中。他走了,她成了家,她现在是朝鲁门的媳妇,图雅只想保有现在的甜蜜滋润的生活,日子平静平淡,吆喝着牛羊,炉中添加羊粪砖,活儿忙个不完,到了晚上,俩人躺在床上难得说说话,图雅的手就会轻轻地滑向朝鲁门的身上,朝鲁门享受这种无言的爱抚,如同炉膛里的灰堆被一层层拨弄开,压着的火蹭地一下子通红起来,美好的生活一天接着一天。一晃,真忘记了许多许多。
过了几天,图雅的心不再怦怦跳,她打定了主意,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吧!这对朝鲁门是多么的不公,可她又能怎样?对图雅而言,这还没有落下的、以后的几年里注定还要降生的朝鲁门的骨肉,都是上苍的赐予,不能胡思乱想,轻慢生命的轮回。尤其那个可怜的也许已经离去的人,有了现在这个延续也好吧!图雅想着想着,轻轻抚摸微微鼓了的肚子,在片刻的闲适里,满脸温情地想着心事,舀起的奶茶不小心洒到了锅外,她才回过神来。
朝鲁门是个牧业上的好手,除了家里家外,很少和嘎查泡在牧人乐饭馆的人在一起,酒他是偶尔喝点,又不吸烟,每天琢磨的就是把日子过好,把羊发展好,把媳妇睡好,想到这儿他笑了,这是有一次那帮每天没事干的酒鬼说他的,不知是夸,还是嫉妒眼红。反正这是他的生活,晚上关了灯,还能做什么呢?不知是哪一天,朝鲁门知道了媳妇怀孕,他真是高兴坏了,一回家就忙开家里的活儿,他想着法子让图雅多休息,怀了孕的女人可要注意身体,不要累坏了,更不要沾凉水,留下病根。日子不是这样吗,互相帮衬着,一天天往下过,还有什么。白天外面的烦闷,他不想更多地传达给图雅,自从阿尔善河断了干了,加之雨水不景气,羊放的越走越远,已经到了自家草场的铁丝网边上,外面就是别人家的地盘。他担心到了冬天怎么过,划下的四季牧场,不知够不够羊群觅食一冬?买外地运过来的草料,一年收入的一半估计又要投进去了。
自从成家,合作社的事儿朝鲁门照常参与,放牧有时还能遇上岳父朝克,自他们成家单过,几次让他合过来,他说习惯了还是一个人生活,还经常忙乎着合作社的事儿。朝鲁门听旗里的同学说朝克认识了旗里的大夫,俩人都快要领证了,也不知是怎么认识的。朝鲁门一问,朝克说就是,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只是往后不知怎么办为好?她让他去旗里生活,可家里怎么办,还有一群牛羊,他没跟她说让她到牧区生活,过来看看还行,人家有工作,来这儿怎么生活,他自己都不知下一步怎么办了。朝鲁门回家跟媳妇一说,图雅特别高兴,不可思议,想不到自己的牧民老爸这么厉害,勾住了人家城里的阿姨,她马上打过电话拷问阿爸,有这么好的消息怎么就不告诉她?朝克说:大人的事儿,你们小孩子瞎掺和什么。图雅看不到阿爸的表情,不过她知道阿爸一定一副得意的样子,也难怪了,为了照顾她不让她从小受委屈,阿爸一直没找,现在好了,阿爸也该过过自己的日子,要不老是一人,她怎么放心得下。有谁知道啊,这是朝克心上的痂,一年又一年,朝克愧对成了佛的妻子,如果不是他的疏忽,怎么会被大水冲走,儿女情长,他不配。如今这个厚厚的痂自行脱落了。
朝克和旗蒙医医院药剂师白雪的认识也是缘分。朝克是嘎查不多见的能人,脑子活套,点子多,除了家里的活儿,合作社做得是风生水起,只有一点,对别人的撮合说媒,不问人品长相,一概摆手,久了,人们以为他身体原因,多年了没人再提及。就在上一次,他们几个人收了羊到旗里送到肉业公司,这是有过合同的,余下的卖给了外地的二道贩子。公司收购后分拣包装贴上原产地标识,而且在阿尔善牛羊肉专营店,他也有小小的收益,有了时间到店里站一站,做做广告,阿尔善的牛羊吃的是优质牧草,里面有芍药、黄芩、防风等等的药用植物,喝的是天然矿泉水,就是他这样的牧民放养的,他是让人一眼就能扫出来的二维码,顾客可以放心购买。
那一天朝克正好在专卖店,进来一位中年妇女,着急忙慌说要三斤羊肉,朝克说你等等,我不会用秤,中年妇女说,你卖货的不会用秤真是奇了怪了。朝克回答:我是卖羊肉的不假,可我真不会用秤,什么克呀的不懂,我只知道公斤市斤什么的。中年妇女捂嘴笑了,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朝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说,要不这样,一会儿等他们店里的人来了,我给你送去怎么样,你把电话告诉我。中年妇女看看表许是着急,没多想给了他号,就匆匆走了。
傍晚时分,朝克打过电话骑着摩托车哼着歌就去了一个小区单元,敲开门,中年妇女开了门有些惊讶,朝克递过手提袋拎着的一卷羊肉,扭头就要走,中年妇女当时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人家当真送过来了,她有些慌忙,着忙间都没有顾上换衣服,说:我还没给钱呢,你走什么?朝克这才脱了鞋又换了拖鞋迈进了门,中年妇女倒过一杯茶,朝克接过来心里立马一暖,看了一眼那位女士,之前还真没有注意,只见她穿一身粉白色休闲睡衣,肤白体丰,眼睛亮晶晶的,脸上露出和善的样子,年龄估计在四十上下的样子。一问一答,俩人就熟了,原来她叫白雪,在蒙医院药房工作,一个人带着孩子,下午肉也没买,匆忙回去是去学校接孩子。这一坐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白雪对阿尔善知道的还真不少,说她们医院的大夫娜布其就是鲁克副旗长的爱人,有一次说起过她爱人每天在忙乎阿尔善水库的事情,还说煤矿占用了牧民草场就应该让牧民入股分红之类的话,上面也有这样的精神。入股这样的事情朝克想过,谁不想哪,凭什么万八千补偿款就一了百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不是旗里苏木一个指令能够包打一切的,可他压根没有想过会变成真的,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复杂。白雪的话说到了朝克的心坎,两人越唠越起劲,而且不知不觉朝克上了人家的桌吃了饭,他自己都没有觉出有什么不自在。
第二天,朝克接到白雪电话,说要给他羊肉钱,朝克才想起昨天俩人一聊都忘了这一茬。朝克说:不要了,我家羊多了,还差这点儿。
白雪说:那怎么行,一卷肉可是5斤啊,不少钱的。
朝克说:真不要了,我正骑摩托车往家赶,不说了。
俩人虽然只见了一面,因为互相加了微信,有事没事语音联系一下,打问对方在忙些什么,互相发些草原歌曲、乌力格尔段子、人生哲理心灵鸡汤什么的,就像认识了许久一样,熟悉了,心近了。
说来也巧,时间也就过去两个月的光景,旗蒙医医院支持脱贫攻坚到阿尔善义诊,其中就有白雪。白雪心里高兴,忙这忙那快乐轻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主治医师娜布其感觉到了白雪的变化,看她好像藏着什么喜事似的。白雪没有看到朝克,打过电话一问,朝克正在合作社忙碌,说下午过来。等到朝克下午过来,义诊结束了。苏木正在政府食堂准备接待旗里的大夫们,这些可都是医院的大拿,谁又不看病呢,平时可是请都请不到的,苏木也就想着法子把接待的标准提高一些。白雪推说有个亲戚在阿尔善,就出来了。
俩人好像久别重逢,见了分外亲近,朝克的大手一伸把白雪的手抓在里面捏住,白雪疼得哎了一声,朝克忙收回手,挠头。白雪看一眼黑黑壮壮的朝克,心里就有些安心,心里头顿时一热,好像泪要落下来。朝克问怎么了,白雪说:风大眯了眼,没事。
朝克说:白雪,我带你去我家看看怎么样?
白雪说好,她也真的想看看现在牧民的生活是什么一个样子。
朝克骑摩托车就像骑马一样跨上就走,白雪从来没有过这种颠来颠去的体验,真是又害怕又喜欢,生怕摔下去,只好紧紧搂住朝克的腰,把脸埋在朝克的后背,耳边是嗖嗖的风声,路的一边是阿尔善河干涸的河岸,白花花地在道路的旁边闪动,像长长的一条线,盯得让人眼花。
朝克骑着摩托车,可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许久没有过的女人的香气和传递过来的温柔,顿时心花怒放,不知不觉头一仰放开喉咙,就飞出了一长串散发着波纹的长歌,那是他在唱蒙古长调《罕乌拉》,白雪在盟里旗里听过不少乌兰牧骑队员唱的长调,可听一个牧民高歌还是第一次,而且唱的是那样的雄浑苍劲忧伤绵长,婉转起伏的地方没有一丁点等待和修饰,完全是浑然天成,一气呵成。白雪听得醉了:
 
夕阳照在了,
起伏的大地上。
西边是茂密的森林,
东面是长长流淌的阿尔善河。
还有那,
巍峨神圣的罕乌拉山,
护佑草原吉祥平安……
 
白雪听呆了,听哭了,等到摩托车停了,到了朝克家,朝克的后背湿了一片。朝克问白雪:你怎么,哭了,眼睛都肿的。白雪不想撒什么谎,而且这天高地远处就他们俩,又躲避隐瞒什么,说:你唱得好,我就听哭了。
朝克:我就随便哼哼的,你却,下次,我不唱了。
白雪嗔怪道:我还叫你唱,我爱听。
朝克说:好。他对女人的心思多少懂一些,女人老是爱反着说话,哭了其实也许是在高兴的。
说话间,朝克开了家门,开了灯,家里冷清,还有些阴凉,烧水,熬茶,煮肉。间隙,他出去看归了圈的羊怎么样了,有附近邻居帮着照应没有什么事儿,等到他回来,白雪将沙发上桌子上床上杂乱的衣物物品折叠清理一番,利利索索,看着舒服了许多,白雪看朝克忙里忙外,家里还算干净利落,心里有些感动,一个人过日子真难啊,自己又何尝不是啊!
 

 
白雪一个人在外面走出好远好远,除了风声和自己刷刷的脚步声,草原是如此之静如此之大,天地之间只觉得人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好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人为什么总是试图苦苦地去征服去改变无尽的大自然?白雪随意走着想着,等到返回来,她已经闻到了肉香,还有酒香,白雪很久没有过这样牧区生活的体验,这是一种不用小时分钟计算的慢生活,心静了,悠闲自在。朝克拿出一瓶草原白,白雪没有反对,也没说行。朝克倒了也就跟着喝了,酒是那么的烈,手扒肉是那么的嫩香……
两人好像相处了很久很久,说着笑着,不觉心贴近了,只觉得他们的相遇就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自自然然的,白雪有些微醉,说道:朝克,要不你去旗里生活吧!
这是没有技巧的,也是一种含有意思的表白与邀约。朝克觉出白雪话里的意思,这一内里的热度,他的许多年的堤坝顷刻间崩坍了,他不知怎么就这么回应了:白雪,旗里就是好,要啥有啥的,虽说阿尔善河断了年景差了,可我这一大家子怎么办哪?
白雪想想也是,没有言语。自从上次和朝克说起她听到的牧民入股的事儿,之后她找同事娜布其问过究竟的,娜布其回家问了老公乌日鲁克,才知道上面的愿望都是好的,可煤矿已经让外地老板承包了几十年,那是有合同的,而且占用牧民草场的补助也给了,虽然少是少了许多,可毕竟程序上再不能更改。白雪对朝克一说,朝克没有言语,白雪就觉得朝克的心胸真是可以容纳许多东西的。
朝克心大,可他和白雪一比就心虚了一大截,他一个牧民怎么能有这种没有边界的非分之想,人家在城里要工作有工作,要长相有长相的,他说:白雪,要不你常来牧区看看吧,待久了你就知道了,牧区生活和你们第一次看到的不一样,很辛苦的!
朝克说得实诚。之前,女儿女婿说过多次,让他过去和他们一起过,朝克不想打扰年轻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刚刚打基础,他不想过去增加负担,一个人虽然忙些苦些可也习惯了。他不敢说让白雪来牧区生活的话,这不是他能说出口的,一则白雪上班孩子上学,再则阿尔善河断了,他每天看在眼里,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煎熬,堵得慌,往后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他都不敢想下去,而且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城里人经常提到的格局品味地位身份环境鸿沟,以及诸如此类,要说钱,也许他是比白雪有钱。
白雪说:行,我时常过来,让孩子骑骑马、草原上打个滚,多体验一下牧区生活也好,要不传统习俗都快要忘光了。
两个人觉得你来我来的话题真的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说好说清,岔开话题,不知怎么说起了上次5斤羊肉的事儿。白雪:朝克,你这人真是的,上次的羊肉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当真就送过去了,城里人可不全是这样的,到现在我可是连钱都没有给你哪。
朝克看看白雪:小事一件,提它做什么,最主要的是我认识了你,这不挺好,我可是赚大了。
白雪伸手打了朝克一拳,说:5斤羊肉就想打发我,我可是赔大了,你真坏。那落在朝克身上的拳头绵绵的,朝克是如此的喜欢。
一瓶酒不知不觉见了底,朝克拿出一瓶还要打开,白雪拦住了,说喝一瓶已经不少了,不能喝了,身体健健康康比什么都要紧。医生的话总是对的,朝克爱听。白雪站起来要出去,微微有些摇晃,朝克怕白雪被狗吓着,扶着她出了门,呵走了大黄狗陶格斯。大黄狗陶格斯哼哼着摇着尾巴,它这是接受了白雪,主人醉了哪里注意到这个,出了门扶着走出十多步,朝克放开白雪,白雪差点摔倒,朝克只好继续扶,扶着的白雪褪下裤子蹲了下去,在远处屋子的灯光下,朝克的眼前亮了一下,朝克把头扭到一边,他听到了许久没有听过的阿尔善河水的冲刷。大脑轰的黑了。
静谧的草原之夜,悠远无边,如果仔细凝望,那广阔的天空真的不是黑不是暗,而是青,一种深深的蓝。朝克扶着白雪,白雪的头靠着朝克的臂膀,他们静静地向着前方观望,在深邃的蓝中身影婆娑。夜色微寒,朝克扶着白雪进了女儿爱住的那顶蒙古包,白雪说过她晚上要住蒙古包的,他想着让她躺下去休息。白雪已经从后面抱住了他,放声大哭。
朝克:白雪,怎么了,又哭。
白雪说道:朝克,你就让我哭吧,这里除了你,除了外面的牛羊大黄狗,没人知道我哭。我有十多年没有和其他男人单独喝过酒了,十多年没有放声哭过了,十多年没在男人面前这么……放肆了,朝克,我喜欢你,咱们走到一起吧!
朝克听了真是百感交集,白雪说的又何尝不是他一遍遍暗自想着的,他说:好……白雪,你好好休息,等明天酒醒了再说怎么样?
白雪把脸贴在朝克的后背:朝克,我没有喝多,刚才你一直照顾我,让我喝的少的,换了别人真不知怎么样哪,你的心真细真善啊!
说着,她从朝克后面,攀到了朝克的对面,她的嘴唇伸了过去,两个人就那么紧紧贴着,女人的香气扑向了朝克,朝克醉了迎了过去,二人跌跌撞撞回到了上房。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生活许多年没有过了,他俩重新发现了其中的新鲜与美丽……
第二天,朝克骑着摩托车把白雪送到了她的队伍,过来义诊的大夫们正在吃早点,准备着之后的返程。他们又如何知道,经过这一夜,两个亲人之间,除了饱含的深情,无声地挥手,已经没有了远远的道别。
 

 
草原上入秋早,八月没过,家家打草机打下的草,一条条整整齐齐躺倒晾晒。苏和站在楼上观望着远处的旷野,想象着这些草,经过阳光的照射和劲风的烘吹慢慢失掉水分,之后被打成或圆或方,拉回去再摞成高高的草垛。
也不知坐了多久,天黑了,苏和回到屋。电视机开着,正是新闻联播时间,苏和清楚地记住了男主播标准的中音:环境保护督察组针对环境保护督察工作反馈了督察意见,指出需重视搞粗放式无序开发对生态环境带来的严重影响和后果。阿尔善“煤水合作”发展煤化工的动议令人忧虑。变化好像是悄悄的,有时又突然到了眼前,阿尔善河,不,阿尔善的诸多项目成了上下关注的焦点。
阿尔善河发源于远处的宝格都山和罕乌拉山,是几万平方公里干旱草原和下游阿尔善湿地的生命线。这是自然的进程,也是不断变动的过程,苏和从网上查阅阿尔善近几十年的相关数据,从知青们烧荒种地修水库,到水库养鱼创收,到大坝被洪水冲毁,再到他参与的水库重建供应工业用水。电视上煤水合作、令人忧虑的报道,更是让他感慨良多。
从首府动身到阿尔善前,苏和专门到北方农业大学,找到研究阿尔善湿地问题的乌恩教授请教,乌恩教授是吴院长的大学校友,当年研究院中标阿尔善水库规划项目时就请教过他,有意把他拉进专家组的,教授听到研究院执意要做这个项目,气得差点和校友断交,不相往来已经几年了。见了苏和,梳着辫留着八字胡的乌恩教授翘着二郎腿,嘿嘿一乐:小兄弟,你也是有过经历的人,要多看报纸电视,那是正能量。阿尔善水库具体情况你比我清楚,我是一名学者,我只能说阿尔善草原作为相对干旱的地区,上游截断水源发展矿业及附属产业是导致阿尔善湿地干涸的主要原因,过去千百年里湿地一直存在,目前下游湿地迅速消失的现状与发展煤化工等人为因素有着无法否认的关联,进而造成下游草原奄奄一息。
苏和也曾聆听乌恩教授的预测或是判断,以他的知识面还无法理解对与错,此番再听,而且他又要到那个地方去,感受就有些不一样。尤其教授的一句奄奄一息,太形象了,苏和立马想到的是一匹两眼闪着光亮的老马,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颤颤巍巍行将倒地,此情此景悲情壮烈。临别时,乌恩教授拍拍苏和的肩:科学研究是实实在在的,做什么事情也应该以事实为根据,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不需要人们都喜欢。道别了教授,走在校园林荫小道,说说笑笑的学子擦肩而过,满满的阳光活力,这曾经也是苏和的生活,如今的他琢磨的事儿有些大,又有许多新的疑问萦绕在心头。
四年一晃过去了,迈出黑屋子大门的苏和,是被吴院长带的研究生开车接回到研究院招待所的。苏和听小伙子说吴院长已经不再是院长,退了休返聘在院里当顾问,换了名头其实还在研究院,吴院长出差在外传话让他安心休整一下,工作岗位的事儿等他回来再说。苏和这才知道,判了刑的只有他一人,关键就是包银大牛角杯子在他手上,矿老板是给的鲁克,鲁克副旗长看都没看,直接给了吴院长,吴院长在车里又给了苏和,都属毫不知情的倒手而已,纯属朋友间的友情,挨了一记处分完事,收了美金和存折的可是助理工程师苏和。俗事一桩,正好让苏和摊上了。
吴院长有一次过来看他,表达过同样的意思,事情无意间发生了,希望他不要多想,好好表现,早点出来照样好好工作。四年的时间,在苏和看来真不短啊,他经历了种种不一样的体验,唉,一言难尽。小伙子看苏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等到他安顿好苏和的吃住,苏和催着他回去了,也是,他此时多么需要一个人能够单独躺一会儿,哪怕发一会儿呆,他忘记了许多许多本该一个人独享的事情,该重新捡起来回味了。自由多好啊,小鸟一样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他只想快快地飞到图雅的身边,欣赏鸣叫。阿爸大老远来看过他多次了,每次苏和都会问到图雅,可阿爸没有一次正面回答,每次见面,时间很快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听到图雅的确切消息,更不用说图雅过来看他了,苏和是那么热切地盼望着图雅能够在固定的某一天,会突然过来看他,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没有一次。
苏和想象着图雅变美了变胖了?还是还像原来那样活蹦乱跳?也不知她家的草场怎样,羊发展到了多少?那个时候,他就盼着阿尔善河水截住后早点流到工业园区,机器的轰鸣声,意味着一种速度一种生机。草原上人欢马叫,钻进心坎的天作之美,这都不算什么,两者一拧巴,牺牲掉的一定是好看不中用的阿尔善河。可此时,苏和的心,猫抓一样没着没落的。如果说这几年最大的变化,苏和觉得自己懂得了思考,懂得了谦卑,生活的态度不止一种可能,发展的模式,文明的形态,不也一样吗?
下了飞机到了盟里,从盟里坐车到了旗里,苏和在家里待了几天就待不住了,参加完旗里组织的活动,着急着开车就往阿尔善奔去,除了苏木叫阿尔善,嘎查也叫阿尔善,阿尔善河就更不用说了,也不知是地方因河流而取,还是河流因地方而叫,反正,吉祥的名字,人们怎么叫也叫不烦。行驶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阿尔善水库外围,依山而建,一道大坝将两个山包紧紧合住遂成水库,一块大的图板上注明着水库建设的审批单位等等信息,标明水库的总库容,在正常水位,每年能提供工业用水量5000万立方米。苏和这才知道,几年里水库未向下游放水的目的就是蓄容,就是保障这一供水能力的,那倒也是,草原上的水库靠老天下雨补水,还没有蒸发的快哪!
有那么一段时间,苏和做的梦全是阿尔善河。哗哗的水流,河岸边牛羊不紧不慢吃着草,七八里处那顶蒙古包有人进进出出,那是他的图雅,好像手搭凉棚看着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他醒了,醒了也是,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头挨头的那一位,抬起头低声问:是不是又梦到了你的阿尔善河?苏和好像还沉浸在阿尔善河激越的哗哗的水流,小声回应:就是,那条阿尔善河怎么就一直不停地在往下流哪?他对自己从来没有梦到阿尔善河水库感到奇怪,规划变成高高的大坝,说白了本身就是了不起的飞跃了,阿尔善人的新生活,四年没有进入过他的梦乡,这是奇怪的。苏和纳闷儿,阿尔善人富了,是不是记不得了他?他听到了消息,阿尔善人面对着风光无限的大水库,收入没有上去反倒降了,苏和表示着自己这样那样的疑惑,回到了阿尔善。此时,他最想看到是图雅和她现在的生活。
阿尔善沼泽地,听说之前是千年没有变过的蔚蓝,此时是半米深的流沙。沙子一圈套着一圈,像电影上原子弹爆炸的现场。朝鲁门的摩托车陷在了沙子里,他是过来找羊,周边是大片牛羊不爱吃的灰灰草芨芨草,这是草原退化的标志。省事的只有一件,朝鲁门已经有几年没到滩上挖碱土回去给羊舔食了,往年的这个时节他可要忙上一阵子,如今水泡子个个见了底,白花花一片,遍地都是。
羊群闻着湿气找草吃,越走越远。朝鲁门本来加大油门冲,不小心偏到一边陷了进去,用手掏挖了一会儿摩托车毫无办法,只好丢下,步行很晚才回到了家。图雅做好饭正在等着他,图雅穿着一件旧的干活时的衣服,虽普通,难掩丰腴美丽。这个小少妇可是刚刚坐下来缓口气的,拴住了七八头牛犊,马驹围着她蹭来蹭去,进了屋给孩子塔拉擦了擦脸,小家伙在外面骑羊玩,让羊摔了几次还不甘心,硬是骑上去跑了那么十来步,嚷嚷着要和阿爸的银鬃栗色马比赛。图雅时不时看着,心里就柔软成那条只在梦中流淌着的阿尔善河,安宁和缓,孩子这么小这么可爱,他们大人白天奔忙真不算什么,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她什么都不怕。
朝鲁门进了屋,过去自己倒了碗茶喝,图雅端过来了饭,一小盆拌汤,一小碟酸奶水腌制的沙葱。图雅先给丈夫朝鲁门盛过一碗,接着给儿子塔拉端过一小碗,自己才舀过一碗,三人开始稀溜溜大合唱。筷子夹几根沙葱,抓一口羊油炸下的果条,普普通通小日子的热气就这样充满了整个的屋子,塔拉糊了满嘴,在那儿吧唧着小嘴在吃,朝鲁门低着头划拉几下就结束了,放下碗,抹抹嘴,告诉图雅摩托车在原来的阿尔善湿地陷住了,明天早上骑马过去拉出来。图雅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朝鲁门早早出发了。图雅起得更早,启明星还在天幕上挂着就出去挤牛奶,各种声音在蒙蒙的微亮里苏醒了,牛羊百灵鸟蛐蛐一个接着一个欢唱,哲、哲,这是图雅的声音,她吆喝着放出了牛犊,牛犊吸了那么几口,图雅重又拴住,一头接着一头,催出来的奶一会儿就涨满了一头头乳牛的乳头,一会儿又被图雅轻巧的手挤进了奶桶。剩下的,放开的牛犊们早奔过去大口大口享用,母牛扭过头看着,舔几下小牛,小牛的小尾巴激动得来回甩动,黄牛大角牛花斑牛黑牛们凸起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温柔。天大亮,图雅早上的功课总算结束,回到屋,她换上干净衣服,孩子光着屁股半睁着眼将醒未醒,图雅拍了两下儿子塔拉的屁股,儿子蹭就起来跳下床,跑到外面抓起命根子就射出一道又高又长的弧线,阳光的照射下抛物线上挂起了一道道斑斓。
尿尿的小男孩射出的小彩虹,门口十多步远的地方站着的一个人也在惊奇地欣赏,这人是苏和,苏和驾车过来,把车停得远远的,慢慢踱步过来。他的心很乱,他不知这四年里都发生过什么,他已经听人说图雅在朝鲁门家,越发难受,图雅怎么会在朝鲁门家,什么意思?弧线落下了,塔拉看见了前面一个留着黑硬胡茬的大人正在望着他,小家伙有些害羞,扭头跑进屋,告诉额吉外面有个不认识的大人过来了,图雅听到家里来了人,赶紧用手拢了一下头发,出了门望过去,图雅啊地叫了一声,僵在了那里,苏和,苏和怎么回来了?他不是跑得无影无踪,不是不在了吗?苏和到了跟前跟她说了什么,图雅一句都没有听到,她的心已经被这个深埋的名字一层一层叠加着压迫着,喘不过气来。
苏和:图雅,我是苏和啊,你这是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你,这是到底怎么回事?
图雅缓过了神,看着又黑又瘦满脸胡茬的苏和,好像有些生分,有些理不清头绪,有些难堪难为情不知所措,说道:我还想问你哪,整整四年了,你走了消失了,又出现了,你到底是人,还是让我大白天遇到了鬼?
两人的声音好大好大,你说你的,他说他的,还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屋里响亮的哭声传了过来,叫停了曾经相爱的两个人的争吵,俩人回过神,望向哭泣的小男孩。
苏和问:谁家的孩子?
图雅:我儿子。
苏和:你儿子?你结婚了?和谁?
图雅:朝鲁门是他阿爸。
图雅声音不大却是晴天响雷,这回,僵立着的换成了苏和,苏和怎么也想不到图雅成了家有了孩子,孩子的父亲还是他瞧也瞧不上的那个傻大个儿朝鲁门,那他成了什么?那曾经的默契、刻骨的爱恋成了什么?俩人立在那儿,图雅心乱如一把零乱的羊毛,她忘了叫苏和进家。苏和想着种种过往也没有想到进屋,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摩托车突突着停在了二人跟前,朝鲁门骑着陷进沙子里的摩托车回来了,他拍了下苏和:哦,原来是你,这么多年跑哪儿了,进家吧!
苏和进了屋,图雅回过神,像做错事儿的孩子跟在后面。这是一家在牧区也算殷实的普通人家,房前屋后家里的摆设,一看就是勤快过日子的样子,苏和坐进沙发上不知说什么为好,图雅端过来一碗茶,又将茶几上的糖果奶食的盘子推到苏和跟前,之后又退回到一边坐下。朝鲁门看二人这架势有些不对头,对图雅说道:你去外面看看,回来顺道去环保站那边的小卖部买两瓶酒过来。
图雅出去了,披了件衣服,苏和看了一眼,是那件米色风衣,虽旧了褪了色,苏和一眼就认了出来,鼻子一酸眼睛就有了些湿润,他听着外面摩托车突突着走远。朝鲁门搂过儿子塔拉,给他穿上衣裤放到了地上,小家伙好奇地看了一眼苏和,轻手轻脚到外面玩去了。短暂的沉默,朝鲁门打破了,他对苏和讲起了过去发生的种种,这一切,苏和闻所未闻,仿佛是一个个和他无关的别人的故事,不过却真切地发生在了他的还有图雅的身上,苏和呜呜着失声痛哭,他又如何能够控制,为这不敢相信的眼前,也为了已经失去了的一切。
外面,骑着摩托车的图雅又何尝不是。她的心好乱,她在外面漫无目标地跑着,一会儿去看了外面的羊,一会儿到环保站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酒两盒烟,她知道苏和原来是不抽烟的,现在,谁知道哪?环保站建了有一年,就在阿尔善河边不远的地方,离她前几年不小心摔进河的地方不远。早知如此,那年醒过来又做什么哪?断了,干了的河边立起了环保站,她一个年轻女子并不知道环保站是做什么的,她只知道里面的人时不时来了两个再回了两个。远处灰蒙蒙的是离环保站十多里的煤矿,那儿可是禁区,他们过不去,本来那矿,跟他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什么入股之类的,说起来好听,她没有听说过年底谁家分到过几张票子。挖了煤一车车拉走,那要归人家老板,税收归上面的旗里,如果说有点关系也不假,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草原出现了毛病,小的时候,她家草场上草有膝盖高,这几年连脚脖子都不到,时常落下细细的灰尘,她就盼着来个西北风刮一刮,还好那么一点,而且地下抽出的水变坏了,牲畜拉稀、咳喘、眼睛流泪等等怪病成了常事。
远处,牧民开着打草机正在打草,他们这些沿着阿尔善河居住的牧民,打的草和人家没法比,图雅往远处的坡上看了看,离干河床有那么十来八里,一排排躺倒的就是她家比别人提前半个月打下的伏草,每年这个季节朝鲁门总是第一个打草,他爷爷说过的:伏天的草,冬天的宝,伏草能顶料。后来,朝鲁门一查书还真那么回事,这个时候的牧草粗蛋白质含量最高。不过这要担些风险,打伏草一般正值雨季,草含水量大,不少牧民不打,就怕发霉腐烂。朝鲁门有胆量,他每天收叫天气预报,心里算计好了的,一斤伏草可是能顶二斤秋草或是三斤霜黄草的。
图雅骑到了原来的家阿爸的家。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到了这儿,她的蒙古包还在,现在成了她的继母白雪时不时过来居住的居所。大黄狗陶格斯摇着尾巴过来蹭她,她好像没有看到,木门旁的围绳上插着马鞭,家里有人。进了上房,阿爸朝克、继母白雪正在,还有已经读了初中的妹妹艺岚娜,原来白雪领着女儿过来有了几天。朝克白雪二人看图雅脸色就知道有心事,忙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图雅一说,两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安慰一番,朝克想了想说:苏和回是回来了,这些都在咱们的意料之外,可如今你成家都有了几年,苏和回来又能怎样?你还不是过你自己的日子,难道要和他过不成?
图雅听出阿爸的话里有些恼怒,她快要哭了出来,说:阿爸,我不是要跟他过,过去的事儿早已经过去了,还要提他做什么。我只是一时难以面对他这样生生回来了。
朝克对着女儿说:我知道,也别说,苏和这孩子也够可怜的。快别说了,一起去你们家看看。
说着一家人准备停当,白雪装了满满的出锅还有些微热的手扒肉,图雅骑摩托车,朝克开车拉上媳妇白雪女儿艺岚娜,几个人奔着图雅家方向驶去。大黄狗陶格斯汪汪了几下跑过来想要跟过去,朝克喝退大黄狗留下看家。
乌日鲁克,也就是鲁克副旗长。人高马大,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位英俊不二之才,只可惜人到了中年过早歇顶,他把旁边的头发直直梳过来,拐了个弯盖住额头,让人分毫看不出真假来,时不时拿出衣兜里的木梳用用。分管经济工作那会儿,鲁克副旗长最为大胆的设想是利用邻近盟旗的丰富水资源,盟际合作,把外地的厚很河水接入到阿尔善水库,届时把用不完的水输送给邻近盟旗的铅化工基地,搞县域双两亿项目联合,另一条支线延伸到更远的口岸。有一次,接受记者采访,他在地图上大笔一挥,一道红线从渤海划到了北方草原,引入海水用于草原煤炭开采,被记者以“工业化,草原上的大手笔”为题见诸报端,名噪一时。煤水结合协议还一度写进了五年发展规划,只差几步要变成现实,直到苏和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被上面环保督察组叫停,煤水结合工业园区管委会也随之撤销。
副旗长鲁克现在分管环保,说过畜牧业已经走到尽头的他,除了管城区大烟筒、花花草草,开始大抓草原环境保护,谁治理谁投入谁受益,成了他手里的新红线。吴院长眼尖,有一次到鲁克副旗长办公室,习惯性地看一眼墙上那幅红笔划过的地图,地图不在了,方方正正的位置如一面白白的投影,倒显得有些空荡。吴院长假装没有注意,坐下掏着包里的材料,鲁克也没提这一茬,吴院长是找鲁克副旗长汇报项目中期推进情况的,草原保护的项目一招标,巧的是中标的还是大汗应用技术研究院,难道研究院包打天下?截水项目、工业园区规划、煤化工设计、文创产品,无不涉及,也难怪,这一次,他们应该最为顺手,立行立改的可都是当年他们做过的项目,没人比他们更熟悉的了。
吴院长对苏和说过,规划是什么,人家给了你十万百万,你就要给人家完成他们想要的设计规划,什么环评什么拆迁用地用水用电,办法还不是想出来的,咱们有专业知识,人家有想要达到的指标要求,我们做的只是一个结合而已,这里的学问就是学会上下结合。吴院长说的,苏和并不完全认同,也谈过自己的看法,可项目照旧参与,理想和生存总是存在矛盾的,生存面前牺牲的总是年轻人不值钱的理想,这是苏和四年前做过的事情,四年后苏和重新回到了研究院,当然是在吴院长力保推荐下才得以实现的,一回来参与的是“阿尔善草原生态环境保护与资源开发问题研究”,办公地点还在工业园区的二层小楼,环保站就是他们测定植被群落特征,样方内外植物种、盖度、高度、重量等等数据的地方。苏和一到阿尔善,就往下跑环保站,其实主要还是过来看图雅,图雅的家原来在阿尔善河九曲湾以西,朝鲁门家在阿尔善河东南距离图雅家二十多里之间,苏和没有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已经为人妇的图雅眼睛还是那样亮,脸庞还那样美丽,一看身材粗壮了一些,手更是硬实了许多,他着急着伸手抓住,已经不是他曾经握过的涂了羊脂油一样的白嫩绵滑,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包括他,包括图雅,图雅的眼神里为什么布满了胆怯?
朝克一家一来,家里的气氛活了起来,男人们喝酒,女人在厨房忙碌,艺岚娜带着侄儿塔拉去了外面玩耍。沿途苏和一一看到了,一到旗里,他就以技术专家的身份被邀请参与接待一个检查组,精品路线的最后一站是阿尔善河上游的新图腾旅游区,他们看到了草原生态保护的丰硕成果,芍药谷遍布的芬芳让人流连忘返,如织的草原上有的在骑马,有的在练习射箭,他们在体验一部著名古装片的场景,这部电视连续剧的取景地已经带火了这个地方。最为动人的是阿尔善河不急不慢的静静流淌,在阳光下闪动着一片接着一片的波光,垂钓的,拍婚纱照的,人点缀着美景,美景里面是悠闲欢乐的游人,远处的河流静静流淌而来,好似伸过去的长长臂膀,跟在后面的薄雾徐徐流连,升腾出美妙的梦境,而那臂弯探过去拥抱着那顶洁白的大大的蒙古包。突然间,苏和记起了那一次傍晚时分留在这里的似曾相识,那么近,又感觉那么远……
一段时间,他一直想,想的头疼:千百年滋养过无数人、接受过无数人膜拜的阿尔善河没有了水,就发生在这短短几年。坐上饭桌,此时,苏和不再想说自己的事儿,想必大家也都已经知道,他说了心里最想说的话:那一年让我做阿尔善河水库截流的项目,我就做了,水库建了,养起了鱼,上游办起了旅游点,水送到了煤化工基地,引水工程接到了一百多里开外镇里的自来水厂。这是什么?苏和说的,几个人第一次听,听不明白他说的意思,也不知他怎么就想起说这个?
朝鲁门推推苏和:没喝就醉了?别在这儿卖弄了,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苏和:朝鲁门,我当年最反感你不懂外面的形势,现在想想其实也不错。
苏和不想再说阿尔善河截住的事儿了,说多了徒增这一大家子的烦恼,他又何尝不是啊?他记得清楚,当年做规划,吴院长就说过,开采煤矿需要大量耗水,差不多就是一比一,开采1吨煤就要用掉1吨水才行,而合成氨平均吨氨耗水超过50吨,110万吨合成氨一年即需水5000万吨以上;每吨尿素平均耗水约15吨,200万吨大颗粒尿素生产线就需要3000万吨用水。他懂了吴院长对阿尔善人的感情,这里有他和当年的好姑娘南斯日玛的纯真感情,这是工业时代的愧疚,没有什么可以幸免。
世上的圆与缺,得与失,想想应该是对应的。这是资本的社会,天性使然,如果不追求利润的最大化,那就不叫作资本!接下来,苏和看到了被阿尔善河遗忘了的下游广阔地域,他感受到了这个地方的人们无声的承受。
苏和扣住了衣袖扣子,他好想对他们说,这些水,这些新的经济增长点,其实都是那条已经断掉的阿尔善河贡献的,也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的牧民贡献的。包括朝克、朝鲁门、图雅还有塔拉,不管你们知道不知道。端起杯,苏和什么也没有说,他算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苏和先敬了作为长辈的朝克、白雪,又敬朝鲁门、图雅,说道:说真的,图雅不配跟我这样的人,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朝鲁门看着苏和: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她,我们的小日子就这样,很不错了。至于以后,只要肯干,不好也不会不好到哪里去吧?希望你也早点找到另一半啊!说罢,俩人碰了杯,干了。
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坐在一旁的图雅低声哭了,她对苏和说:苏和,要怨你就怨我吧,我曾经对你好,我现在对这个家好,这都是命。都怪我那时看问题简单,只想自己的难处,没有想过你到底为什么离开,其实好好去问,也不是不可以问出来的。你在里面,最起码我们可以去给你送衣物送吃的啊,你就忘了过去的一切吧!
说罢,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苏和,里面的物品图雅曾经无数次在没人的时候看过戴过,她想象过戴在无名指的感觉会是什么样的,不大不小正好,苏和给她买东西总是正正好好的,她喜欢。结了婚,她把小盒子藏在了柜底,朝鲁门见都没有见过,如今见了,他还真为媳妇图雅的一番情谊所感动,这恰恰是他给予她较少的,他需要慢慢学着做好。他说声:图雅,你真的了不起。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朝鲁门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夸图雅。
苏和没有想到多年前送给图雅的戒指,现在又回到他的手里,他知道他的过去就这样结束了,新的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听说,干旱中的马莲籽遇到水气60年还可以发芽,他的爱情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开放啊?这是牧人家普通的宴席,这是草原上普通的夜晚,月亮升了上去,皎洁明亮,探望着地下的芸芸众生,有的在遐想,有的在欢爱,有的在无声地忧愁,每个人,每一物,都好像是前世的久远前的继续……
夜深了,三个大男人都喝了酒。美丽无比的阿尔善河是他们聊得火热的不变主题,原本普通的阿尔善河在他们眼里神化,成了完美圣洁的化身,没有阿尔善河哪有他们,没有他们哪有今天的酒席?阿尔善河养育了他们,阿尔善河成就了他们,阿尔善河的欢腾、忧伤也是他们的,阿尔善河是从来就不会断过的,也许一百年,也许一千年还会回来。
朝克哭了:我们不要上面的一分钱,我们不要让人设计来设计去,我们只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这看着都让人安心的草原,这清澈无比的阿尔善河,这自由自在的羊群牛群马群,这里的一切,都叫人疼爱,这一切也是宝藏,取之不竭。
朝克说的,让一桌的人跟着落了泪。还别说喝了酒的朝鲁门话也多了,哼了一声说道:惹急了,看我不捅上去的。
图雅听了脸都白了,看看苏和又看看阿爸,说:朝鲁门,可别瞎说了。图雅想过了,实在不行,就去城里打工,饭馆端盘子,给老人当保姆,还可以去旅游点唱歌,唱《罕乌拉》……
白雪开着车送了苏和,苏和的车就那么扔在了图雅家外面的野地,好在草原上用不着管它,安全无比,明后天他还可以过来取的,他们还是亲人。路上,白雪告诉苏和,图雅刚刚又怀上了,她的担子比较重,牧民天生靠天吃饭,可草场一年不比一年的。白雪顿了顿语气,说你们几个人今后的生活也算这样了,她特别希望苏和能够给予图雅朝鲁门他们懵懂可爱的儿子塔拉更多的关爱,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和。
苏和记得,等到他要从那个人家出来,塔拉好像已经和他熟悉了许久,对着他摆着小手,巴亚尔太,说着再见,欢迎再来。他的心当时好像有了揉碎了的感觉。城里那么多好姑娘,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这是图雅说给他的,苏和默默记住了,他会努力着去找的。此时,苏和的包里藏着那年深夜图雅悄悄临别时的赠予,不过,他不知道这世上还会有另一个图雅?
……
一年,两年,时光一晃就闪了过去。
苏和看着报纸,这一张这一条他看得特别认真,环境保护督察“回头看”公开情况一览表,关于反映“阿尔善河水库截流,导致湿地沙化”问题,苏和低下头搜索着下面就要出现的结果。不知怎的,苏和突然想到了罕乌拉山,复杂早已归于奇简,好像此时正好站在半山腰,他要想一想自己是要继续攀爬,还是向下奔向那块已经隐约可见的大石头?
 
原载于《民族文学》2019年3期(头条刊发)
 
作者简介:

韩伟林,又名布鲁,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著有《黑棋子白棋子》《画中故乡》《心想的边界》等作品,荣获首届边防文学奖、第十二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等。边防军营服役23年,现供职于内蒙古社科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