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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乡贤王世元造影

给乡贤王世元造影

作者:无为
                             
        
  序

  天水秦州城区以南百十公里的木门村王家,其祖上有过一个传奇故事:1920年海原大地震时,王世元在他父亲带领下侥幸逃生,后一路乞讨到这里落了脚。1945年王世元生有了两子。七岁的大儿子王中州,突然膝关节时不时莫名地疼痛。痛时就像针刺一般,哭爹喊娘,惨不忍睹。找了位阴阳先生升堂审鬼,说是埋在海原窑洞里的王中州的奶奶,与她小女儿的骨头叠在一起,相互挤压,疼痛难忍,给孙子带话让去整骨。王世元父子雇了邻居一位也是姓王的老光棍,三人挑起担子,挑上王中州、王成州两兄弟及准备好的祭品,一路疾苦难以言表。至海原挖开坍蹋的窑洞,看到母女的骨殖的确是叠在一起。整骨入殓后返回,王中州的膝关节果然不疼了。王家感念王光棍一路舍生忘死,就把王成州送给他做了儿子。这就是后来流传甚广的“千里整骨,感恩送儿”的故事。到了2013年,过世多年的王世元,因为这个故事,被木门村推举为有功德的乡贤,多方筹资为其修建了祠堂。
                            
  1

 
  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王中州应约去了父亲将要落成的祠堂。他也是七十三岁的老人了,是位从政府退休的科长,晚年回乡定居过神仙日子。他头发花白,走路腰板挺得很直,一开口说话就能让人觉出是当过领导的。祠堂建在三面环山的一处荒坡上,山上是槐树林,山下是苹果园,门前是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河。打眼一看,算得上好风景和好风水。三间正堂和左右两条回廊,从三面围成了一个小院,飞檐斗拱,雕梁画柱,看得出已经大致建好。王中州摘了墨镜,端详再三,口中啧啧称奇。父亲一生好名,活着的时候,不过是祈盼身后能有间小屋供奉他的灵位,年节时候能燃几柱香而已。至多也就能有几张造得很好的影,遇庄重日子给子孙们展示一下。哪知道遇上了太平盛世,被尊为一方贤人,还指望他带动乡村旅游和脱贫致富。君子都能成人之美,儿子当然要成就父亲之美,这样后代们也好做个贤子贤孙。

  王中州这么想着走着看着,半天了没见到有人。围墙和大门还没修好,院里最招眼的是一块高大的花岗岩石碑,驮在一只石龟身上,华盖盘龙,气派不凡。他知道那是父亲的功德碑,正面将要刻上颂扬文字,背面要刻家谱。父亲留下遗言,要让他的二儿子王成州认祖归宗。是否能够落实,就看能不能把王成州的名子刻到这块碑上了。

  步入正堂门,迎面立着父亲王世元的塑像。他举起双手打算做个揖,手伸到胸前又停住了。愣了半天,手还是放了下来,因为看着实在是不像。祠堂开工时他有个想法,想为父亲立一尊像样的雕塑,为此还进城托人找了本市有名的雕塑家,做了个一尺大小的小样,抱回村里征求意见。谁知道一村子人都反对,说是没什么神气。后来不知什么人找了专给庙里塑神仙的泥匠,做成了眼前这个样子。丈高有余,脸色红润,天庭饱满,头上扎着白羊肚毛巾,身上披着黑布汗衫,就是劳动模范陈永贵的那个样子。看起来倒神气十足,可总觉得有些别扭。王世元在世的时候爱穿中山装戴解放帽,陇东乡民也多不扎白毛巾。王中州去找村上说了几次没用,因为村民不喜欢给一位干部烧香上供,理由找了一箩筐,他就索性让步了。别人既然都叫好,儿孙们还能找什么茬儿。再过几十年,还有谁知道这位乡贤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

  从正堂门出来,望眼蓝天一片,几只青蜻在空中飞来绕去,一股旋风卷着几片树叶从院子里急驰而过。约好的画师去了哪里呢,王中州背着手往正堂后边遛达,刚想吆喝一声,见一个黑衣道士从低矮的香火储房里闪了出来。打着哈欠,一脸的慵懒,显然是午睡后刚从炕上爬起来。他冲王中州叫了一声“王科长”,就急匆匆地往河沟边上走去,稍许又急匆匆地返了回来,两手不停地往道袍上抹。王中州知道他是往林子里撒了泡尿,在河沟里洗了一把脸。听说这道士是外县一个知名道观里的,修建庙宇,塑像画画,样样都是好手。住在村里好几个月了,今天约他来主要是给他父亲造影把关。

  陇东乡下有造影的传统。通俗一些说,就是把死去的先人生前面相,和做过的好事画成画。这种画叫影,画这种画叫造影。画裱好后平时卷起存放,遇有年节和丧葬大事,拿出来悬挂在厅堂之上,供众人上香和瞻仰。故去的王世元,现在被尊为乡贤,建了供奉的祠堂,自然再不用在纸上造影,而是要造在祠堂里回廊下面的墙壁上供人展览,实际就是在白墙上画连环画。

  王中州弓着腰瞅那些造好的影有半天了。陪同的道士很客气地让他提意见,他频频点头说好。从勾描出的草图看,会造出三十多幅影来。已经造好的不到十幅,画的是“千里整骨”的故事。他眯着眼睛趴墙面上看,大地泛黄,尘土扑面,像他记忆中地震过的海原。风雪中挑担行进和掘土整骨的画面都很生动。

  “我爷爷当时应在五十左右,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怎么把他画得又瘦又小,弯腰弓背的?”

  “我们得突出乡贤,其他人都是陪衬”道士见王中州老人还不太明白,就又说:“当上乡贤,是与你老父亲当了几十年的村支书有关。你爷爷背了一辈子背篓啊,他哪有这个福分。”

  这时进来一位村民,道士就小声给他哀叹说:“难怪当了一辈子科长没升上去,原来是脑子不转弯啊。”这话被一旁的王中州听到了。他很生气,想回击一句。这时脑袋里突然轰轰做响,眼前冒起了金星,就把屁股搁在回廊里的栏杆上,两手捂着脑袋上的太阳穴不动,好一会儿才缓过精神来。多年没犯的老毛病怎么说犯就犯?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困惑不解。
                                 
  2

 
  王中州脑袋里,偶尔轰轰乱响的毛病,是他的腿关节疼痛病好了之后得的,一般是在白天出现。比这个更难受的是,夜梦中时常会出现白骨和母女相抱的景象。大人们都说,是小时候去海原看了整骨的情景,在脑子里留了影。那时候的王中州,没事儿时就瞎想,为什么要把奶奶和姑姑分开?算命先生一定是贪图钱财胡诌了一个故事。再后来上了学,他就去查阅海原大地震的事情,知道震级是8.5,为人类历史上最高,死了二十多万人,五天后消息才传到北京和南京,破坏力有广岛原子弹的五千倍。后来这样的恶梦就少了,大白天脑子里轰轰乱响的毛病,时不时还会有。中年以后,与村里人谈起整骨的事情,有人说把母子分开不是善举,弄不好会遭祖先怪罪。王中州只是笑笑,并不相信这些。可后来日子过得不顺当的时候,他就不由得往这上面瞎想,觉得自己腿关节疼痛,可能是祖先传达的一种什么密码,密码中可能藏有祖先的保佑。现在腿关节不疼了,密码很可能离开了自己。

  去祠堂后没几天,乡上派人送来功德碑上要刻的碑文,说是征求乡贤后人意见。王中州接过来戴上老花镜细看,上面写的是父亲带领村民搞土改合作化,在村里修了水库通了电等等,没有斗地主和阶级斗争之类的事情,都是溢美之辞,没细究就签字送走了。又过了几天传来消息:有人告状说碑文做假。一是说千里整骨后,王世元送儿给王光棍是假的,原因是后来他一直想把送出的儿子要回来。二是王世元揭发王光棍私藏金银,让后者死到了劳改农场里。王中州对这些并没感到惊奇,知道都是父亲得罪过的一些人在做文章。过了几十年了,这些人真是老狗记起了陈干屎。他没理会这些,如何答复是组织上的事情。可发觉这事儿与弟弟王成州认祖归宗有联系,就又不由自主地关注了起来。

  告状信中反映的事情,做为乡贤长子的王中州,当然知道得更详细更清楚。按他老母亲的说法,父亲王世元与邻居王光棍最早出现矛盾,是1948年宁夏马鸿逵的队伍驻村的时候。当时马匪看王光棍的破屋里,有一两件很金贵的楠木桌椅,就判定他家有宝,逼着让拿出来,王光棍一口咬定没有。马匪就一通乱挖,果真在他家的火炕里面挖出了十罐袁大头(银元)。马匪走后,王世元就责怪王光棍,说我把一个儿子给了你,你都不给我说真话,手上有这么些银元的话,可买几十亩田地,不至于让一家人饿得死去活来。解放后搞土改,号召对党交心。王世元是入党积极分子,就交待了这十罐银元的事情。土改队认为,王光棍家应该还有宝藏,让王世元暗中寻找藏宝地点。王世元果真找到了一木柜金银,王光棍被戴了地主帽子,后来被抓去劳改了。木门村人都知道这事儿,却都弄不清楚这些财宝的来路,以及与王光棍的关系,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端着金碗当光棍。

  没多久告状信的事情就有了处理结果。据说得到了县上的权威答复:王世元当时的揭发是符合政策的,劳改农场死人是劳改农场的问题,与揭发没必然联系。又听说弟弟王成州也在碑文稿上签了字,没对告状信的处理说三道四。

  “好兆头,绝对是好兆头。”王中州老人抑制不住自言自语。他觉得弟弟王成州现在已经同意认祖归宗了,费了他几十年口舌没劝说成功的事情,一夜之间竟然就出现了转机,真是让他有些不敢相信。弟弟的心结王中州知道,就是父亲王世元揭发他养父这件事情。现在这个心结似乎已经打开了。是做乡贤子孙的吸引力,是维护生父的声誉,或者是政府对这个问题的态度,王中州并不明白到底是其中哪个原因起了作用。

  三十年前王中州父亲咽气的时候,拉着他的手,指着院墙东边不停地流眼泪。没让小儿子跪在自己头前叫声爹,似乎成了他一生的未竟大业。父亲一直以来想把小儿子要回来,说是不能让他落成地主的后代,不能再受那份洋罪,理由倒也入情入理。然而到了他去世的1985年,地主的帽子早已经摘光,许多人甚至以地主的子孙为荣,这个理由就显得牵强了。可直到咽气,他也没改变自己的既定方针。王中州做为长子,对于父亲的心机,是早已经窥探清楚了的。自己膝下无子,弟弟王成州儿孙满堂,才是父亲反悔要儿的根本原因。父亲的举动,让他深感悲哀和失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落实遗言这件事情,他王中州也只是说说而已。弟弟在这个问题上的固执,反倒让王中州觉得他是一个血性男儿,始终在内心抱有几分钦佩之情。

  父亲忽然间成了乡贤,又作为木门村王氏一族的开堂之祖,将要立祠享受供奉。近百年前从海原侥幸逃生的王家一脉,落脚到这个穷山沟里生根发芽,现在也算是兴盛了。兴盛就得子孙满堂,就不能给那些与父亲不共戴天的人,给一个断子绝孙的口实。所以实现父亲遗言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变得紧迫起来了。王中州得行动了,这个大局观念他还是有的。既然事情已到火候,不妨趋热打铁。可要亲自上弟弟的家门去尽快促成这件事情,他一时还有些踌躇不前。兄弟手足,小时候常在一个饭碗里吃饭,长着长着就像树枝一样分了叉,不知不觉中距离就远了。这些年弟弟家的事业称得上是蒸蒸日上,自己膝下的一群闺女又不争气,日子都过得可怜兮兮的,王中州就不太愿意去弟弟家串门了。好像是参加完一个侄子升了厅官的贺喜宴后,王中州就再没登过弟弟的家门了。逢年过节也是让女儿过去绕个圈儿了事。

  这个时候的王中州,心情大好。蹲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看报纸时,显得喜形于色。蹲在村里的显眼处看报纸,是他这个回乡老干部常有的事情,喜形于色却不常有。一天傍晚,当他当看到报纸上“寻医问药”栏目里的几行字时,脸上的表情突然丰富了起来,眉头是紴了又展,展了又紴。几行字是一个医学专家的答患者问,内容是:

  “患关节疼痛病的小孩,能占婴儿出生率的十万分之一。病因至今不明,多数在五六岁后会自愈康复。”

  王中州老人的眉头舒展开合了几次后,忽然起身往他弟弟王成州家走。走得很快,有如神助。弟弟是从乡卫生院长任上退下来的,看这个应该更明白。路上王中州还停在路边,从放学的学生那里借笔,在那一行字下边重重地划了条黑线。进门后弟弟俩口子都在家。弟媳正在纳鞋底儿,把老花镜往下拉了拉,两只眼珠子瞪着他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弟弟正在清洗假牙不能说话,用下巴指着沙发让他坐。王中州屁股还没坐稳,就哆嗦着手把那张翻好的报纸递给了弟弟,急切地说:“你看看,你看看。”王成州却很平静,瞅着那行文字沒三秒钟,就把眼睛转向了报纸上的其它内容。又瞅了几秒钟,“嘭”地把报纸扔在了茶几上,转身眼睛直瞅着屋里的一面墙不说话了。王中州的脸上开始火辣辣地发起了烧。这时正好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借口有事起身就往门外走。
弟媳去厨房弄酒菜去了,没人送王中州出门。
                                
3

 
  王中州回家后,好几天没出门。像做了什么丢人事情似的,整天窝在炕上,老婆喊叫都不吭一声。让弟弟看那一行字是什么目的,王中州到这会儿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在闭门不出的那些天里,他深化了对弟弟王成州的认识。看来弟弟对养父的感情是深不见底,绝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揭发了宝藏那么简单。母亲在世时说,弟弟与父母和家人不亲的原因,是由于刚送过去时生活艰难,王光棍养了一只母狗给喂狗奶的缘故,狗是翻脸不认人的。母亲显然是太善良太天真了,马匪能挖出银元,土改队能搜出金银,其它什么地方就不能再藏点儿什么宝贝?1952年王光棍被抓走后,十三岁的王中州,一个人趴炕眼门上烧着吃洋芋,也不回亲生父母家里吃一碗热饭,真是那个主意正啊,不服都不行。后来他家不动声色地发迹了,个中原因现在算是显现出来了。

  “有钱任性,没钱认命。”王中州用这句流行语进行了自我安慰。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乡党委梁书记上门来了。说祠堂就要竣工,请乡贤的后人现场决定一些事情,王中州不愿意去。
  梁书记说:“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才修建起来,木门村还指望靠乡贤的名望脱贫致富呢。”
  王中州不吭声。
  梁书记又说:“以前给您老当副手的老郑的儿子,当了咱县的县长,祠堂竣工典礼也要来,听说还要上门看望您老人家。”
  王中州也不说话。
  一旁的老婆拉着脸说:“他没儿子,你们叫他去干什么,喊有儿子的去风光吧。”
  梁书记说:“那里话,老传统与新思想结合,没儿子孙子碑上就写女儿外孙。”
  王中州终于开了口:说“我好赖当了一辈子干部,你信那个灶火窑里转了一辈子的女人的话。”说完就起身跟着梁书记出了门。

  天气渐凉,远处一片枯黄,近处满地落叶。正好是个星期天,村里到处都跑着孩子。社火队和大妈舞队也在一旁排练,准备几天后祠堂揭幕大典时演出。锣鼓一响,引来了好几个村子的闲人。梁书记扶着王中州老人进了祠堂大门,看到弟弟王成州坐在功德碑前的一把椅子上,旁边站着乡长。弟弟的到来让王中州很吃惊。边上空着一把椅子,王中州知道那是给他准备的,就没多客气,走过去半躺了上去。王成州没给他打招呼,他也装作没看见。

  梁书记把两兄弟介绍给了在场的人,说:“这就是‘千里整骨’故事中的两个小儿,七十年前他们被乡贤用担子挑在两只粪筐里,在风沙雨雪里来回走了两千多里。”说得很动情,听着很感人,许多年轻人都用手机拍个不停,说是要把两弟兄弄成网红。王中州从眼睛余光中发现,弟弟王成州伸手抹了一下眼角。

  准备工作做得不错,王氏家谱已列成表,用粉笔写在了碑的背面,艺人们手拿钢刀立在一旁准备刻字。有人扶两兄弟起身就近审看列表。王中州大眼一瞅,看到他的名字脚下,有一条单线连着长女和一个外孙,心中略感安慰,毕竟比脚下空白一大片要好看些。再看,王光棍竟然也在上边,名字改成了王光公,和王世元并排列着,边上括孤里里写着“义子”两个字。王光棍的脚下跟着王成州,王成州的脚下儿孙名字一大片。王中州有些急,指着这些要问梁书记。梁书记拉他到一边悄悄做解释。

  “您不是要让弟弟认祖归宗吗?”
  “可…可也不能这么个归法啊!”
  “祖可以认,宗不能归,不然‘千里整骨,感恩送儿’的感人故事就穿帮了。”
  “我爷爷哪…哪里来的义子?”
  “您老人家也是笔杆子出身,所有的历史书不都是这么写成的吗?”

  梁书记说话的同时,一只手指头指了一下碑上王中州名字的下边,王中州的嗓门里就只吭哧,却说不出话来了。

  人围得越来越多,王中州看到门口停着挂有省府牌照的轿车,乡长陪着几个陌生的干部模样的人来回走动,他忽然想起了王成州在省上当厅官的大儿子。阔气的祠堂,贫困的村子,看来这一切都在什么力量的运作之中,自己这个乡贤的长子,只是个稻草人罢了。

  这时候刻字匠要乡贤王世元父亲的名字,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王中州兄弟。王成州嘴里吱唔了半天没说出来,王中州就高声喊出了三个字:“王背篓。”众人瞅来的目光中都带着疑惑,还有偷笑。王中州霍地站起来,高喉咙大嗓门地吼了一声:“我说叫王背篓,他就叫王背篓。”一下子没人再出声了。在场的人都不明白,这老头儿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大的火气儿。

  再去看影壁,几十幅新造的影,把乡贤的功德表现得淋漓尽致。中间空了四幅,造影的道士准备好了颜料,王成州要亲自讲故事,让道士当场画,看来事先已有这个安排。王中州又半躺在了那把椅子上,半眯起了眼睛。他要看这场戏怎么往下演。

  第一幅上面是土改队员到处搜查物品,乡贤王世元嘴伸到儿子王成州耳边偷偷说:“发现情况了告他。”第二幅上是王成州悄悄给王世元指走在前边的王光棍的屁股。第三幅是王光棍趴在地上,露着两个屁股蛋子,土改队员从他的肛门里掏出了三寸长的一根旧式铜钥匙。第四幅是土改队员拿着这根钥匙,捅进一只破窑门口挡风墙上一个小窟窿,一拧一拉,拉开了一面抹着一层泥皮的木门,露出了一柜金银元宝。道土不愧为丹青高手,画得活灵活现。且每个人物旁边都注了名字和对话,看起来一清二楚。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王中州吃惊得差点儿喊出声来,“现在才说出来,是良心折磨得受不了了吧?”他这么想的时候,其它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声不吭。

  梁书记大声说:“乡贤大义灭亲,值得景仰。”没人应声。

  这时候,王成州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忽然拍打起了膝关节,歪着个脑袋,一脸的痛苦状。众人问那里不舒服,他就是不说话。一旁的乡长就安慰他,说:“你也是检举揭发,当时就是这么个政策。”坐在一旁的王中州没吭声,心想弟弟王成州这辈子真会弄事情,婊子当了,牌坊也立了。

  看着王成州拍打膝盖的动作,王中州忽然似有所悟。这不是膝关节疼痛和脑袋里轰轰做响的症状吗?自己的脑袋里好久没轰轰作响过,骨殖和母子合抱图也好多年没出现在梦中了。他也连拍了几下自己并不疼痛的膝盖,一脸满是黄斑的肉皮,也不由自主地扭成了麻花。众人忙跑过来安怃他,问他那里不舒服。他倒是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痛苦所在。

  “看来密码的确是跑到别人家去了。”

  在场的人都听不明白。
               
  无 为:本名,赵 亮,甘肃平凉人,现居北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海市作协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作品》《美文》《飞天》《广西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等刊物发表近百万字的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品,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周家情事》,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优秀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