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父亲失落
父亲在德阳饭店当了三十多年厨师,做得一手好饭菜,老城东南一带的居民,提起德阳饭店,少不了说到父亲——林师傅。后来征地拆迁,德阳饭店停业,父亲也到了退休年龄。
从小,我就喜欢吃父亲做的饭菜,但只有父亲每周休息那天,我才能如愿以偿,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一直等到父亲下个休息日。其实,父亲在家做的饭菜,远没有在德阳饭店做的花样多。那时,家里没啥好吃的:主食一半米面、一半杂粮;菜:冬天白菜、土豆、萝卜、豆腐,夏天黄瓜、豆角、西红柿。鸡蛋、鱼肉个把月也难见一面。父亲在饭店做糖醋鲤鱼、四喜丸子、红烧肉、熘肝尖、炒腰花,我只听说,从未尝过。但父亲在家炒的醋溜土豆丝、炖的砂锅老豆腐、煮的疙瘩汤、烙的千层饼,却是我们一家人的最爱。大院里的男女老幼,都尝过父亲做的饭菜,众口一词:老店的厨师,手艺就是不一般。每次父亲炒菜,满院飘香,出来进去的人,无不羡慕,都扭头朝我家厨房里望,有爱说笑的老邻居,隔窗冲父亲亮开嗓门:林师傅,又炒啥好菜啦?父亲呵呵一笑,故意把炒菜的铁铲在锅沿磕两下,发出“当当”的响声,隔窗应道:来尝尝就知道喽。我在屋里听着,心里美滋滋的。
父亲退休时,我已参加工作,每天下班回家吃父亲做的饭菜,心里特满足。
结婚后,我搬出大院居住,离家远,不再每天回家吃饭。姐姐早已出嫁,家里只剩父母。我和妻周日来看他们,这一天,家里犹如过节。父亲一早儿就去市场买新鲜的蔬菜、鱼肉,到家一头扎进厨房:择、洗、切,蒸、煮、炖,食材经他过手,很快就变成一道道我和妻爱吃的珍馐佳肴。母亲站在一旁打下手,老两口边忙乎边唠家常,一上午没闲着,竟不觉得累。我和妻进屋时,父亲微笑着走出厨房说:就等你们啦。不经意间他将一只手拄在腰上,我察觉到父亲笑容后面掩饰着疲惫,不由的心生愧疚,我说:爸,您腰又痛了,快歇会儿吧,我们自己做。妻忙洗手,准备下厨。父亲却拦住我们说:一周才吃一次我做的饭菜,你们赔你妈说话,四口人的饭,比在饭店做十几桌酒席简单多了。说着,父亲已转身走回厨房,不一会,饭菜出锅,满屋飘香。
吃饭时,父亲坐在我身旁,见我和妻吃得有滋有味,他脸上的皱纹始终舒展着。我说:爸,您吃啊。父亲说:你们吃。我知道父亲累了。我和妻吃完,父亲才拿起筷子,那顿饭他吃得很慢、吃得很香。
回自己家的路上,我对妻说,往后,咱们吃完午饭再来,还要多带些菜,免得爸为咱们买菜做饭,看他累的,腰又疼了。妻点点头。
此后,尽管我和妻很想吃父亲做的饭菜,但我们还是坚持午后才回父母家,并带来新鲜蔬菜、水果、鱼、肉、蛋。可每次回到家,饭桌上依然摆满饭菜,父亲说咱们一起吃。我和妻只好坐在饭桌旁,胃里满满的,实在吃不下多少。父亲望着一桌饭菜,几次欲言又止,虽然他依旧面带微笑,但我已感受到他心中的失落。
去年,母亲病逝,父亲 ,一下苍老了许多。每周末,他都打电话,问我和妻周日回不回家吃午饭。我说,您别忙乎了,午饭我们自己做。头晌午,我和妻赶到家,父亲早把午饭做好了,我埋怨道:您再这样,我们以后不来了。父亲望着我,呵呵一笑,说:你们不是爱吃我做的饭菜吗。
晚饭虽简单,父亲还是不让我们动手,他说,就当我活动筋骨了。
那天,我和妻离开时,在大院门口,遇上邻居冯婶,她悄悄对我说:平时你们不来,你爸吃饭总对付,院子里也闻不到他炒菜的香味啦。他做了一辈子饭,如今没人吃,做饭的心气也没了。我心里一沉,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沉思一路,到家,我对妻说:从明天开始,咱俩下班去爸那儿吃晚饭。妻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说:父亲喜欢做饭,他心里高兴、不失落,身体才会硬朗。妻恍然大悟:那我帮爸做饭,既学厨艺,又不让爸累着。
我笑了,妻也笑了。
念
晚上10点多,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我接听:“是小华吧?”男声低沉苍老,带山东口音。“是我。”我边回答,脑子里边猜想着来电者的身份。说实话,自打两年前当了处长,下班后打电话找我的人明显增多。有工作上的事,更多的则是私事,打电话的人,有的我并不熟悉,不知他们从哪搞到了我的手机号?不过,我很快便适应了,领导的手机哪能闲着,自己不是也常给领导们拨电话、发信息吗。
山东口音的男人又说:“你和萍萍、小刚都好吗?”(萍萍、小刚是我的妻子和儿子。)他语气中充满关爱。我听出来了,是严叔叔,只有他这样称呼我们。我很惊诧,忙说:“严叔叔您好,抱歉,刚开始没听出是您。”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后半句话真该打住。严叔叔说:“我老喽,说话没底气,声音变了,难怪你听不出来。”他的宽容,使我更加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严叔叔又说:“下周日我请你们吃午饭。”我懵了,他是长辈,却主动请我吃饭。我忙说:“严叔叔,我应该请您。”严叔叔笑着说:“我现在腿脚不灵,哪也去不了喽。”我说:“我开车接您”严叔叔忙说:“别给你添麻烦,你现在忙,不像我,都坐轮椅了,啥事也干不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多少有些惭愧,严叔叔是父亲的老战友,父亲在世时,每逢节假日,严叔叔都会来家里看望父亲,老哥俩见面,从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到转业回地方、离休、老伴去世、儿女结婚生子……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听父亲说,他随部队南下时,途经山东临沂一个小村庄,严叔叔那年十七岁,黑瘦黑瘦的,他见父亲腰带上别着手枪,走在队伍最前面,认定父亲是当官的,就缠住父亲,说自己是孤儿,爹妈和妹妹被国民党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了,他想当兵,打敌人,给亲人报仇。父亲见这孤儿可怜、又懂事,就把他带到营长面前,说了一堆好话,营长同意了,把他留在了父亲所在的连对。抗美援朝时,严叔叔和父亲一同来到朝鲜战场,他那时当上排长了。一次战斗间隙,父亲带着严叔叔巡视阵地,突然,敌人的一枚冷弹落到父亲身旁,走在父亲身后的严叔叔,飞身跃起,将父亲扑倒在地,用身体压住他,父亲躲过一劫,一块弹片,却击中严叔叔的左腿,严叔叔从此左腿落下残疾,他因此提前转业。后来,父亲也转业了,他们在一座城市。父亲改变了严叔叔的命运,严叔叔救过父亲的命,老哥俩一生亲如兄弟。如今,父亲去世多年,严叔叔已年过八旬,加之左腿残疾,行动不便,这些年他一直没来过我家。而我,工作忙、应酬多,很少去看望严叔叔,只在逢年过节时打个电话。近两年,连电话也不打了。今晚,严叔叔约我们一家人吃饭,这让我心生不安,深感疑虑。
周日中午,在严叔叔预定的饭店包间内,严叔叔、严明一家三口和我们一家三口,终于见面了。酒菜丰盛,搞得挺隆重,这更加重了我心中的疑虑:莫非严叔叔真有事相求?我们七个人围桌而坐,餐桌旁摆放着八把椅子,桌面上八套餐具,八杯酒。还有谁没来?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严叔叔。严叔叔沉默不语,盯着我看了许久,而后,神情凝重地对我说:“小华,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我愣怔着,竟说不出“5月19日”这一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严叔叔并没有为难我,他端起桌上的酒杯说:“今天是你父亲的生日,我给他留了座位,酒也满上了,他要活着,今年90了。”说完,严叔叔端起父亲那杯酒,缓缓洒在地上,随后又举起自己的酒杯,一仰头,酒杯见底了。
我记着妻子、儿子,甚至领导的生日,却忘记了生身之父的生日。我顿时满脸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酒杯在手里不停地晃动。严叔叔说:“小华,请你来,就是想看看你,你长得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你父亲。”说着,他又眯起双眼,仔细端详着我,眼角不由得涌出泪珠。
我鼻子一酸,愧疚的泪水夺眶而出。
作者简介:林万华,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国内多家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