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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与风油精

新发现 | 王文:月亮与风油精(短篇小说)

 

 

  编者按

  王文的小说《月亮与风油精》以现实主义手法细腻刻画了人物在当下的真实生存境遇,烘托了一个青年画家的心路历程与成长蜕变。在作者不动声色的叙事中抽丝剥茧,剖析艺术与日常生活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关系。

 

月亮与风油精(短篇小说)

 

作者:王文

 

  李渝按下盥洗池中间的盖板,剃胡碴的泡沫和污水迅速在池底疯狂转动起来,形成一片乳白色的旋涡,水位一点点下降,消失在中心的风眼之后,并发出类似于吹箫的呜咽。这让他突然想起某年坐飞机去新西兰时透过舷窗看到的热带风暴,当时他一直在想水下面是什么样的景象,是幽暗中的纠葛,还是污水坚持污水的速度,泡沫固守泡沫的态度。

 

  为了出门见林静怡,李渝已经在卫生间镜子前捯饬了半天,把桀骜不驯的头发梳平,再用快要过期的发胶定型成成熟稳妥型,杂草般乱糟糟的胡须也全部推掉了。电动剃须刀不够锋利,他不得不用刀片又刮了刮,在嘴角留了道血痕,凝结之后变成了一颗暗红色的痣。林静怡不就是他得不到的朱砂痣吗?李渝突然感到胃部一阵强烈反酸,那大概是陈年往事被反刍之后拒绝消化的征兆。是啊,这么多年了连他的怀念都快过了保质期了。

 

  出租车经过罗马环岛的时候,李渝看到一侧车道被封了起来,许多推土机轰隆隆挺进路边的旧平房,听说根据市政府的规划这里要修建艺术园区,规模将超过五环以内的所有类似园区的总和。不知道为什么艺术家总会选择这些灰头土脸的初工业化城中村定居,这种乡土绝非他们笔下描绘的那种田园味道,没有麦田、水牛、稻草人和纯朴的村姑,只有嗡嗡作响的高压线,横七竖八的电线杆以及上面贴着的牛皮癣在风中瑟瑟发抖。

 

  这些年李渝在美院的大批校友从望京的工作室搬到798艺术区,再退守离798不远的草场地艺术村,大家各自安慰自己走机场高速开车进城只要半个小时,之后再跨越整个北京城区来到通州的宋庄,还能自欺毕竟是在首都副中心安了家,直到最后来到城市西北郊的罗马环岛,这个除了名字以外再也没有任何诗意的地方。更讽刺的是条条大路都不通这里,所有配套设施都仍在建设中。他们就像自愿来到北大荒的拓荒者,要把一片莽榛的农耕文明改造成迎合文艺发烧友审美观的工业流水线,善莫大焉。

 

  林静怡的工作室开在环岛附近的一栋红砖混凝土小楼里,外墙上挂满了爬山虎,螺旋楼梯环绕着墙体延伸到最高一层,起初几步台阶上覆满地衣和苔藓。整栋楼看上去像是有了一定年头,但李渝一看就知道那些植被都是整体迁移过来的假古董包浆,大楼完工时间不会超过一年,多个施工团队毫无章法的赶工反而营造出了一种恰如其分的粗粝感,误打误撞般弄假成真真假难辨。李渝不知道林静怡的办公室在几楼,发过来的地址只说明了工作室的名称,李渝连续问了几个过路的保洁员,都摇头表示没听过。

 

  最后李渝在过道尽头的垃圾桶边找到了林静怡,她正倚在栏杆边抽烟,酒红色针织连衣裙配镶钻的绑带高跟鞋,头发高高挽起来,束了一个蓬松的发髻。向前倾的上半身显现出经济学中的“偏好曲线”,但消瘦得像从立体卡通书上挖下来的侧影。

 

  林静怡看到李渝后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惊讶,她问李渝要不要喝杯美式,李渝说白水就行,已经戒咖啡了。林静怡把李渝带到房间里,让他躺在懒人沙发上,自己去茶水间泡咖啡。李渝把自己陷在一团柔软中,像是浮在死海表面一样,不再感受到身体的重量。

 

  手边的置物柜上放着一大摞印刷精美的铜版艺术杂志,李渝随手抽出一本,封面报道讲的是最近在华盛顿国家画廊的展览“弗雷德里克·巴齐耶与印象派的诞生”中,研究人员通过X光从巴齐耶1870年创作的一幅《Ruth and Boaz》中发现了另一幅名为《钢琴前的年轻女人》的作品。这幅作品创作于1866年,巴齐耶曾在给母亲的信中提到过它,但却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为什么要把这幅画覆盖掉?研究人员在论文中透露“这可能是一种节省开支、省钱的选择,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对这幅作品并不满意”。在古典时代画布是奢侈品,所以画家们在下笔之前都有种要开辟新世界的荣光和使命感,“画家说要有色彩,于是就有了色彩”。然而时至今日不管是画布还是颜料,都像路边石子一样易得。

 

  一番寒暄之后,林静怡问李渝现在是不是还在艺考培训班带学生,李渝说那份工作会严重损害他的创作力,所以早就不干了,现在他每年年初会抽时间画一批定制画交给熟悉的画廊代售,之后如有灵感也会随时动笔。林静怡犹豫了一会儿,手指在裙摆上游移着停不下来,李渝知道林静怡的潜台词是他的画能卖出几个钱,但作为一个努力营造出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缪斯形象的她是问不出口的。李渝心领神会道,画都是按尺寸收费,润格肯定比广东大芬村高一些,另外他还辅导大学生的作品集,帮一些小馆策划画展,收取一些顾问费,养活自己是够了。林静怡长长吐出一口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真诚,我当时看上你的就是这一点。”李渝本来想问那后来你为什么又看不上了呢,但为了不破坏气氛他还是忍住了。李渝说:“穷人对自己的贫穷总是非常真诚,因为掩藏不了。”林静怡干咳几声讪笑道:“你比以前更幽默了。其实我这次找你来一方面是叙旧,一方面也是提供一个合作机会,你可以考虑一下。”李渝看林静怡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她心中其实已胜券在握。

 

  林静怡向李渝介绍了这次合作计划,也是这次找他来的主要原因。她说她现在的老板本来是做家装行业的,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在一片红海中杀出了重围,做到行业顶端后总结出真谛,艺术才是提高家装行业附加值的关键因素,于是开始重金投入艺术行业。他最早是创建了一个扶持青年艺术家的基金会,每年投点小钱赞助年轻艺术家以及公益艺术项目。老板自身的艺术品位也逐渐提高,开始收藏国内外名家的作品。几年前他跟一个艺术界的朋友换了一批画,那个朋友你应该认识,就是现在经常上央视的大牛。老板用明代担当和尚的山水长卷换了大牛手上的一批收藏,其中有一幅萧成吾的画,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萧成吾这个画家,全中国都没有几个人知道。

 

  李渝打住林静怡说:“那你们老板赚大了,成吾的画自从被法国评论家捧起来以后价格坐上了火箭,在拍卖场上的最新单幅成交价都已经超过齐白石了。”

 

  林静怡微微点头示意说:“本来老板当初和那个大牛换画其实是吃亏的,但他就当为结交业界朋友交的学费,并不在意,画作一直挂在自家客厅的水吧后面,都懒得找人重新装裱一下。没想到过了两年,去世半个世纪的成吾老爷子突然一再登上艺术新闻头条,各大拍卖行的手册里也都重磅推出成吾的作品,他才想起来自己家里挂着这幅画。”

 

  话说到这里,李渝已经明白了七分,剩下的一点目的也无需点破。“但他不知道这幅画的真伪,不管是想出手还是拿出来炫耀心里都没底。”

 

  林静怡颔首道:“所以我找到了你。”

  李渝问:“那为什么不委托第三方机构来鉴定呢?”

 

  林静怡说:“业界真正信得过且有能力鉴定萧老画作真伪的,都是那位大牛的朋友,再怎么低调都会传到大牛的耳朵里。这画当然最好是真的,但就是假的你也没法找大牛去退货是不,当初都是凭眼缘挑的,说好概不退换的。那我们再去做鉴定不就是白得罪人家吗?”旋即补充道:“而且李渝你不也是研究萧成吾的专家吗?我一跟老板引荐你,把你当初的光辉事迹一说,老板马上拍板请你帮忙看一下,而且费用一定高于市价。”

 

  李渝心里猜测事情的原委一定没有林静怡说得这么简单,更有可能她老板信不过任何独立第三方的鉴定结果,所以就多方找人看画。在当代艺术品鉴定这一行当其实也见怪不怪,李渝见过有一幅被多位美院资深专家背书的萧成吾画作拍出了天价以后,在新卖主手中还没捂热,就被萧老后人严正声明说是伪作。要命的是他们搬出萧老日记说落款日期那天萧老正在巴黎做胃癌手术,不可能有闲情去画出浴裸女,天价宝物瞬间就跌成了白菜。就是白菜还能炒熟了吃呢,一幅伪画除了每天看着干瞪眼之外别无他用。

 

  林静怡带李渝到大楼的地下室去看画。在此之前他们迅速说好了交易细节,其实在林静怡报出那个数字之后李渝就知道没什么好谈的了,那开价足足够他画一筐酒店装饰画了。林静怡没说为什么老板肯信他,但李渝当然知道无非是因为他是国内极少数摸过萧老真迹的人。

 

  在美院上学时,李渝的导师带他接了学院美术馆的一个课题,就是修复刚刚发现的成吾早期画作,当时都堆在学院美术馆仓库里,放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有幅苹果素描画上还长了霉斑和毛,显得立体起来了。那次他和几位师兄弟埋头苦干了三个月,修复完毕后全部打包送到了巴黎吉美博物馆展出,为法国的成吾热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地下室进门后要刷几张卡才能进到最里面的房间。他们一路经过了许多毛坯储物间,油画和石膏像都随意堆放在货架上,像偏远乡下小卖部里灰头土脸的三无产品。林静怡解释说,老板很早之前就想建一座私人美术馆,这些年一直在做筹备,他请一家荷兰著名建筑师事务所设计了馆舍,已经在顺义破土动工了,这些四处搜集来的艺术品将来都是要搬过去的,但现在只能暂时委身于此。

 

  在一道足有坦克装甲厚的自动门前,林静怡突然停下来说:“我们快到了,这扇门后面就是藏宝屋。”这次除了刷卡之外,她还在门把手边的键盘上输了密码,但自动门没有打开,她又耐心地输了一遍,仍然纹丝不动。林静怡突然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天花板叫道:“帮我看看怎么了。”李渝以为她是突然抽风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墙角的摄像头。他看到他们倒映在那枚鱼眼镜头里,空间和距离极度缩小,近得像是并肩站在一起,她的脸紧靠他肩上,长发从他耳后一绺绺散开,一直垂到他胸口。上次这样走在一起是多少年前呢,好像是午后上完西方油画史后一起到操场上散步,许许多多同学跑步从他们身边“嗖”地穿过,有时候会撞到李渝胳膊肘上,有时候会像一阵风撩起他们衣角,而他们始终无动于衷地走着,好像是时代滚滚洪流中唯一静止不动的人。

 

  那天李渝没见到萧成吾的画,因为老板没告知林静怡就更换了防盗门密码,看监控的保安也不知道去哪开小差了,等了很久都没回来。林静怡送李渝去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路上抱歉地对李渝说,周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酒店了,即使去如家都得打车跑很远。李渝安慰道:没事,他前几年最窘迫的时候睡过仓库,相比之下这里条件已经很好了。

 

  李渝跟林静怡在酒店大厅告别,回到房间后上了防盗链,脱掉一股颜料味的衣服,准备去浴室冲澡。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李渝吼了一声,谁啊,门外没有回音,他开门之后看到林静怡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一双拖鞋说,她以前住过这家店,鞋都是反复使用的,很脏。

 

  没有尴尬与扭捏,只有顺水行舟。就不用说那晚他们之后做了什么吧。尽管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仍然能从欢乐喜剧人的捧哏和逗哏间听到那激烈的节奏,床板像是在欲望之海中浮了起来,飘向了屋外寒冷的冬夜中,必须更加地投入以驱散寒冷。最后李渝看到了星星,因为窗户被风吹开了,而他们不知不觉地游到了窗台边。

 

  现在再提到当晚的事肯定会非常尴尬,愚笨如李渝也早就发现了林静怡无名指上的蒂芙尼戒指,而且她明知是要见他,仍然戴在手上,这背后含义再明显不过了。他们坐在床上讨论了很久成吾的画,她的知识面还是那么广,套用了许多西方时兴的理论,居伊·波德情境主义对资本主义社会庸俗审美观的批判、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欧美汉学家对中国画的评价等,恰如其分地把萧成吾的风格纳入到二十世纪世界美术史的格局中。李渝知道她说得都对,正确得不容置疑,但偏偏忍不住义正词严地反驳她。

 

  最后林静怡难掩失望地站起来说,想去外面抽几口烟。李渝立马说,我不介意,你就在房间里抽吧。李渝在星云般扩散的烟圈中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林静怡幽幽地说:“大四开始实习之后,我发现抽烟就像放烟雾弹一样,能保护自己。”“什么意思?”“在画廊工作天天要参加各种老男人的酒局,一群大老爷们中间就你一个女的,那些仗着名气和资源有意无意想占你便宜的太多了。后来我慢慢发现只要我比他们更能喝抽烟更凶,就没人敢惹我。但我拼命练酒量还是提不上去,实在喝不下酒时就抽烟,一根接一根,把那些北京老炮儿都吓住了。”

 

  李渝送林静怡出门,走到电梯口她就不肯让他送了,约定明早在公司大楼门口见。李渝回到房间,恍惚中还期待林静怡会再折返回来,哪怕是发现落了一件小饰品。好几次隔壁敲门李渝都误以为是她回来了,开门之后看到的都是满脸疲倦的旅人。过了十二点,李渝和衣而睡。

 

  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李渝就接到急促的电话铃声,是林静怡喊他去公司。在公司会客厅,林静怡摆了一盘油条、煎饼果子、炸藕盒,还有两杯美式咖啡。李渝问这么早就上班啦,我以为你们这些小资白领都是朝九晚五呢。林静怡似笑非笑地说,那不是怕你跑吗?李渝过了会才意识到林静怡不是开玩笑,大概他之前上学时经常翘导师小课的经历给她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

 

  林静怡领李渝去地下室仓库,这次输入密码之后,防爆门就轰隆一声打开了,她解释说最近刚换了一套安保设备,但没有人告诉她,还是昨夜把去澳门出差的老板叫醒才问到的。

 

  那幅画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它挂在对面的墙上,虽然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黯淡,但李渝不用靠近也能看清楚它。一个泡在浴缸里看书的女人,身体沉在乳白色泡沫下,伸出的胳膊搁在窗台上,百叶窗的扇叶是向上翻的,可以看到对面高楼玻璃幕墙的反光。左下角签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吾”字。

 

  “这是成吾早期的风格,非常罕见,据我所知已经没多少幅留存了。”李渝转身对林静怡说。

 

  林静怡戴上白手套把画作取了下来,放在屋中间的写字桌上。在镜面强烈的反光中李渝看到自己的脸,额头,显得油光满面。

 

  “可以把相框取下来吗?”

 

  林静怡同意了。李渝戴上手套,拿着放大镜在画面上四处寻找着能证明其来源的蛛丝马迹。“这纸明显是老上海浩帙轩生产的,造不了假,它的主要特点就是表面不是很光滑,摸上去有些凸起,细看能发现类似裂云的纹路,所以又被称为裂云纸。我之前整理萧老在美专的画作时就发现有不少画作就用的这种纸。我导师专门考证过,萧老上学时家道中落,肯定买不起这种文人雅士都得省着用的好纸,他平时经常拿废弃的公文纸背面练习写生,绝少用画纸。但幸运的是萧老在美专第二年认识了一个来自四川的富二代同学,也是个狂热的艺术爱好者,非常欣赏萧老的才华,就送了他一包浩帙轩的纸,把萧老高兴坏了。”

 

  “我听说萧老后来去巴黎留学时经常翘课,在咖啡馆里一边看《红楼梦》,或是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画画,画完就泪流满面。”

  “这倒是真事,他好几个同学在追忆文章里面都写过。”

  “那你能看出萧老是听的哪首曲子画的这幅画吗?”

  李渝说这超出了鉴定工作的范围,得额外请吃饭才行。林静怡就不再坚持。

 

  李渝告诉林静怡这幅画的颜料非常特别,过了七十年仍鲜艳如初,要不是现代人作伪的登峰造极之作,要不就是使用了当时欧洲画坛的某种秘法。这一点他得请教一个做画材生意的老朋友。林静怡立马紧张地回道,这画不能带出房间,也不能用电子设备拍摄。李渝解释说,什么都不用,他已经把画的色彩记下来了,可以说给那个朋友听。这画上的色彩大致有四种,但其实光红色一种就用了许多不同层次的红,百叶窗的木漆红有不连续的渐变,应该是换了画笔。

 

  重回地面,李渝在林静怡的办公室给薛凡打电话,连拨了几次都没人接。李渝对林静怡摊手说,这家伙可能钓鱼去了,可能那边刚刚下过雨。林静怡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说:“这一大清早就去钓鱼了吗?”李渝笃定地说:“我觉得大概八九不离十,正好现在有空跟你说说他的故事吧。薛凡是国画系的,比我俩低一届,但年纪比我还大两岁,据说因为当初铁了心要考美院,别的学校艺考过了都不去。坦白说,薛凡没什么美术天赋,他画画时手老是抖,不是那种剧烈的抖,是类似于有节奏的抖腿式轻微的抖动,那些淡墨皴染的国画大致都能应付过去,但遇到书法就不行了。书法是他们必修课,他把代课的老先生气了个半死,老先生后来给他出主意想了个妙招,就是让他去练钓鱼,在河边站着一动不动半个小时,把鱼竿想象成笔,单手握住,不宜过紧,也不能松懈,全程手腕用力,暗中运气,都是巧劲。遇到大鱼上钩再泼墨挥毫,不,是迅速回收,动作得潇洒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这样握了两个月,他的手竟然就不抖了,临起帖来如颜真卿附体,但后遗症就是之后写字画画都得站着。”

 

  “那薛凡后面为什么没有去做书法家,倒是成了个卖颜料的商人。”林静怡饶有兴趣地问。

 

  “你不也没成为奈特·兰德斯曼那样的艺术报道者吗?”李渝说出口方觉有些失礼,毕竟他和她早已不是那种以挖苦对方为乐的亲密关系,实际上,她现在是他的甲方代表。

 

  林静怡倒没有表现出一丝不高兴,也许当年握着《中国美术报》一版一版找常识错误的往事早已成为她凭吊少时天真的谈资。“我刚才不小心看到薛凡的电话号显示地址是河北廊坊,跟你一个地方,你们平时天天见吗?毕竟那里应该很少能碰到校友。”李渝说:“岂止是天天见,我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住一个屋檐下呢。说起来都是意外,我上学那会儿跟他只是点头之交,回老家之后在河堤散步偶然跟他碰头,聊起来才知道彼此境遇相似。当时他一个人住在已融入城区的乡下祖屋里,上下三层,日光通透,我看完以后觉得很适合开画室,就跟他商量着租了一间次卧。另外,薛凡有个女友,叫李璐,两人感情太好了,在薛凡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离开他。刚毕业时他们在北京住了很长时间地下室,薛凡一直在搞一个不赚钱的试验艺术项目,跟着了魔一样,实际上是李璐在广告公司上班养他。”

 

  说完以后李渝才发现自己的这段陈述似乎有所隐喻,特别是结合他和林静怡之间的共同记忆,简直有借古喻今之嫌,所以赶紧解释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人各有志,你现在过得还挺好,我都替你感到高兴。”

 

  林静怡半坐在堆满文件的写字桌上,身体往后仰着,从无袖连衣裙中伸出的双手倚着桌面,像是努力支撑着自己,一双绑带细高跟悬浮在半空,时不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哒哒哒,像拍卖场上急促的落槌声,催促着潜在的买家立刻出价,不然就赶不上了。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执意要分手吗?”

 

  “你说过不爱就是不爱了,趁还有一丝感情的时候分开至少还能留下美好的回忆。”李渝有些佩服自己隔了那么多年还能像语文课上背诵金句一样完整复述出来。当然这话狗屁不通,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但很多时候故事有个明确的结局就已经让人庆幸了,哪怕过于潦草和敷衍,至少作者还用了点真心。

 

  “不完全是这样。其实在很长时间我是非常嫉妒你的,嫉妒你的才华,为什么你虽然表面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却能画出让人惊艳的作品。我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目标从画家变为记者,最后却成了经纪人呢,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少了太多天分,就像大芬村的画匠一样,再勤奋地模仿大师也是捕风。然而不管是梵高、莫奈还是达利,世上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所以你是因为嫉妒跟我分手的?”

 

  “当然不能这样说。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甚至是结婚生子,我只能永远做你的贤内助,不是因为谁强迫我,而是我不忍心你放弃自己的才华。那段时间我疯狂看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抛弃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爱他的妻子和孩子,去追求自己的艺术之梦,读者称赞说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那么斯特里克兰德夫人呢,她那么爱看书,那么委曲求全,就活该失去自己所有的生活,然后成为艺术家传记里一个不起眼的注脚吗?抱歉,我做不到。”

 

  李渝知道她说得对,她一直那么聪明,怎么可能错。他让林静怡帮他拿了一张A4纸,然后打开办公室电脑的音响,放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传奇爵士乐手Glenn Miller的歌,当年,萧成吾离开上海美专到巴黎留学时,全法国都流行他的音乐,1944年他受邀请到巴黎开演唱会,结果乘坐的飞机被击落于英吉利海峡。

 

  李渝坐下来,按照自己的记忆复刻萧成吾的那幅画,当然,他没有任何颜料,只有笔筒里插着的一把中华铅笔,但这就够了。实际上,他不是在凭他的记忆作画,而是像第一次去创作那样,把一个遥远的下午勾勒出来。那些漫漶不清的细节都随着慵懒的爵士乐旋律流泻出笔尖。

 

  大三那年工作坊的老师带班上同学到黄山脚下写生,住在一家年久失修的老酒店。那次活动和所有艺术生在高中所体验到的写生没什么区别,引不起李渝和林静怡的任何兴致。正好林静怡那天有些中暑,就向老师请了假,李渝则报告说吃坏了肚子,于是两个人留在安静了许多的酒店。

 

  李渝溜进了林静怡的房间,那颇有年代感的酒店像是专门给远道而来的老克腊设计的,竟然铺了厚重的手工地毯,还配有一个脏兮兮的浴缸,上面甚至刻着字,叶某爱陈某,大概是用顶锋利的小刀刻的。林静怡在仿古徽州雕花大床上躺着,像因久居深院而身弱体乏的名门闺秀,李渝从随身携带的水仙牌风油精瓶子里倒出些许墨绿色液体,用指腹均匀地抹在林静怡额头上,听到她半寐半醒间低声呢喃:“好香。”林静怡睡了一会儿感觉浑身发冷,提出想泡热水澡。于是他们花了半个小时用大水冲洗浴缸,又用抹布蘸了消毒液擦除那些陈年积垢,最后呈现出它原本光洁的样子,只要忽略那些触目惊心的划痕即可。林静怡脱了鞋在瓷砖上跳了一段舞,边跳边把风衣和裙子都扔到外面床上,接着让李渝闭上眼。数完十秒钟再睁开,她就已经躺在了浴缸里,水龙头流出涓涓细流,水汽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林静怡把头搁在浴缸壁上,舒服地哼着摇篮曲的小调,大腿在雾气里若隐若现。李渝有些不知所以,站在墙角木讷地问,下面我该干什么。

 

  “帮我照张相吧?”林静怡睁开眼睛对李渝说,蓬乱的头发打湿以后垂在潮红的脸颊上,有种小酌后不胜酒力的妩媚。“可我没有相机啊。”李渝莫名其妙地问。“傻瓜,用你的眼睛。”于是李渝从客厅搬了一个矮脚凳,盘腿坐在上面,伸出双手交叉在眼前,做对焦状,而取景框就是他的眼睛。“咔嚓”他轻声说,这一帧画面在他脑海中就此定格。

 

  当氤氲的水汽在眼前散开时,李渝看到林静怡从写字桌上一跃而起,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关掉音乐,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了看说,我觉得这个女的有点像我一个熟人。李渝停了笔,犹豫了一下,在左下角又写了一个“吾”字。

 

  吃完午饭林静怡让李渝赶紧跟薛凡联系上,核实画作的颜料,这样她才好和老板交差。李渝在林静怡的注视下又给薛凡打了几次电话,仍然无人接听。林静怡注视着李渝问:“他不可能钓鱼还没回来吧?都过去小半天了。”李渝不无委屈地说:“他经常钓完鱼去河边大排档喝酒,喝多了在人家店里倒头就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联系上。”林静怡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不用等他的,现在就可以下结论了,你只要在这张鉴定表上签字,不管是真是假,这事就结束了。然后我就报告老板,老板会通知公司财务下周就把钱转到你卡上。你也不必害怕承担法律责任,只要你不存在故意欺骗的情形,即使以后查出来错了也可以免责。”李渝说:“我可以不签字吗?我不想要这个钱了。”林静怡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你确定,这钱你不想要了?”李渝点了点头。“你来北京还想顺便去清华艺博看展是吧?你先买票去看,想好了就来找我,签好字就可以回家等着领钱了。”林静怡没有再多说什么。

 

  李渝本来想斩钉截铁地告诉林静怡,不需要更多时间考虑了,但见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还是默认同意了。临走时林静怡说想让李渝陪她到天台上抽根烟,他就跟着她从步行梯走到最高层。一推开门便是北方暮春有些料峭的大风,李渝把大衣领子立起来,还是禁不住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林静怡环抱着裸露的双臂,上下摩擦了一阵,李渝立马把风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林静怡笑着对他说:“这地方倒很适合告别啊,像我们以前看的那些老港片。”李渝问:“我们什么时候一起看过港片?”在李渝记忆里以前他和林静怡老是去小西天的艺术影院,看基耶斯洛夫斯基、塔可夫斯基、佐杜洛夫斯基这些名字异常拗口的外国名导的电影,在昏昏欲睡的桥段中接吻,然后回去在盗版碟上再重温一遍当时遗漏的片段。林静怡淡淡地说:“我们常去的那家小旅馆没开通有线电视,收不到几个台。我还记得当时断断续续看完了《无间道》。”李渝只能故作幽默地说:“原来你除了念书以外,做其他事都不专心。”

 

  林静怡沉默了一会从坤包里掏出打火机和烟,李渝走过去为她挡风,“啪”的一声蓝色的火苗升起来,摇曳了一阵就消失了。试了很多次之后才终于点着。为了避开风口,李渝往后退到水箱旁边,寒意从衬衫口往他胸口灌。林静怡趴在天台上一边梳拢被风吹散的头发,一边回过头看李渝。“站着别动。”林静怡突然说。“干吗?”“我要给你拍张照。”“但你没有相机啊。”李渝很快想起这场对话似乎曾经进行过,往事像林静怡嘴里喷出的烟雾一样把他笼罩进去。接着她对他伸出大拇指,做出按下快门的动作。

 

  那天下午李渝坐地铁去了城市另一个方向的清华艺博,那已经是“从莫奈到苏拉热”特展的尾声,有萧成吾最热爱的画家马蒂斯、毕加索和库尔贝的画。李渝跟随着一群由美术老师带队的中学生走进昏暗的展厅,在展区最后一幅画前,很多人停下来讨论墙上那镶进画框的黑乎乎一大片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个穿破洞牛仔裤的女老师充满自信地说,这就是苏拉热的名作《1979619日画作》,看上去是一片全黑,但其实它是有层次的。苏拉热用动物骨骼烧出的骨灰这种极黑的颜料配以树脂、油彩加以调和,然后涂抹在画布上。再用刻刀、刮刀在画面上制造出或硬朗、或柔和、或亚光、或反光,强烈的肌理和质感。

 

  李渝还没仔细感受那种分层次的质感,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按下接听键。“你还没想好吗?”是林静怡平静的声音。“我鉴定不了,你找别人吧。”林静怡说:“你在的时候忘了跟你说一件事,前段时间我请美院的专家给成吾那幅画做了X光检测,发现在画幅下端的位置原本画了一台相机,还有两只托起的手,挺有意思的,像在画中置入了一个观察者视角,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画家涂抹掉了。”李渝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林静怡说:“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只是跟你说一声,也许能帮上你。”李渝说:“但我刚才说了我不会出具鉴定意见了。”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再见,李渝。”在周围嘈杂的嬉闹和解说声中,李渝用尽力气挤出一个清晰的“再见”。

 

  眼前是来自1979619日的黑色,那天应该是个告别的雨天。李渝看到它的表面渐渐融化,露出下面被掩盖的图层,在空旷的夜空中,好像有一轮升起的月亮。

 

  刊于《草原》2021年第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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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王文,1993年出生,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硕士。现居北京。从事国际法相关工作,业余写小说及诗歌。小说见于《萌芽》《朔方》《莽原》《上海文学》《山东文学》《特区文学》等。获国家广电总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剧本奖、第七第八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征文小说奖等。

 

来源:草原

作者: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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