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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琴犹闻流水声

抱琴犹闻流水声

 

作者:何飞龙

 

  01

 

  那日傍晚,雾蒙蒙的天似有吞噬白昼之意。

 

  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竟有一种江南烟雨之美。我独自一人打着伞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顾不上烟雨朦胧之美。几个月后,我即将面临着失业的窘境。此时的我,还奔走于各种求职场合,四处碰壁。

 

  前方一人身着汉服,不疾不徐。那人背着一张古琴,腰间若是再配柄长剑,活脱脱古代文人的样子。见他淡然地走在雨中,此前求职碰壁的烦恼瞬间消失。

 

  “同学,下雨了,你不打伞?”此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要是有伞,谁又乐意淋雨。

 

  “谢谢,我才参加完一个活动。”他迟疑一番,扶了一下沾了雨珠的眼镜,又看了看我遮在他头顶上的雨伞。

 

  “淋湿我没啥,倒是古琴,不过雨不大,好在琴囊也是防水的。”他顺势将背上的古琴挪到胸前。

 

  “你是学乐器的?音乐学院的吗?”我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愚蠢,至少前一个问题是带有愚蠢成分的。

 

  嗯。他点点头,以最简单的方式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我并不觉得他不礼貌,反而觉得文人就该是这样子的。

 

  我俩挤在一把伞下,我生怕淋湿了他的古琴,将大半的伞遮到他那边。

 

  “你这是要毕业了吗?”他问道。

 

  我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嗯”字,我极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事实终究如此。

 

“那我得管你叫师兄,刚才我们在新校区那边的松林里雅集。就是以琴会友、吟诗唱和的那种。”他说话文绉绉的,一一解释,生怕我听不懂。

 

  “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感兴趣了,流觞曲水,兰亭雅集。”我自行脑补出一系列有关他口中雅集的画面。

 

  “你说得对,可惜松林里没有水,有水就好了。你知道吗?水是活的!”他这么一说,我的脑袋像被重锤击了一下,得亏他说了“水是活的”就打住了,不然我肯定会将这种钦佩转化为一种对他的不屑。

 

  “你弹琴多长时间了?”我好奇地问道。

 

  “你看我有多大。”

 

  “不会从出生开始弹琴吧?”我开玩笑道。

 

  “至少学了十年吧,要说十年零几个月几天,我也不记得了。”听完他的话,我俩都笑了。

 

  “你呢?”他突然问我,我竟不知他问我的问题重点在哪里。

 

  “我家世世代代种田的,到了我这辈儿,就从大山里走出来读大学了。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满村子里炫耀,说家里添了个满山跑。后来他老人家临终前叮嘱我,千万别再回山里了。”

 

  “什么是满山跑?”

 

  “在我们那儿,生了儿子叫满山跑,生了姑娘叫锅边转,这都是老辈人的说法,现在没人说这个了。”他一下子恍然大悟说:“那好极了,常年游走在山林之间,山山水水简直美得不可想象,融入天地之间啊!”一辆轿车疾驰而过,尽管我们在路边避让,仍旧没有避开车轮辗轧飞溅的污水。

 

  “有这么开车的么?”我骂骂咧咧地,并且补了一句国骂。

 

  “年轻人,不要这么浮躁,骂了也没用。”他居然说我浮躁。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居然称呼我为年轻人,很明显他看起来更小一些。然而我竟然找不到任何话语反驳他,说起浮躁,我的确浮躁。

 

  “说到哪儿了?”我尴尬地问了句。

 

  “融入山水之间,物我合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彩排已久登上舞台的主持人说的开场白,老练,平静。

 

  “你学音乐还是哲学?这么神?”

 

  “道理不是相通的吗?”他说这句话时显得更加老练平静,我突然觉得自己给他撑伞是错误的行为,就不该做这个好人,给自己添堵。

 

  “我看了下你的面相,最近身体不是很健康,应该是胃有问题,饮食要规律,不然对身体损害很大。”

 

  “你还学过中医?”我把“大神”这个带有夸张成分的赞叹词咽下去了。

 

  他点点头,“跟着我爷爷读过几年中医古书,中医可是好东西,不过咱们扔了的东西也不少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惋惜。他补充道:“师兄,你可以学点音乐,要不你来学一下古琴?你听过‘五音疗疾’吧?”

 

  为了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无知,我尴尬地点点头。

 

  到了路口,分道扬镳。我正打算留个他的联系方式,他倒是先开口了。

 

  “师兄,留个联系方式吧,你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他这话一出,我不知是该窃喜还是惊讶,或许我身上的确有些他口中的“值得”之处,我更惊叹,我们学校里居然还有此等神人。

 

  “好啊!那改天我就跟你学习古琴,付费的。”说完他也笑了起来。

 

  “我叫琴一,不是别号,是我的真名。琴是古琴的琴,一是道生一的一。”他说完,便走进了人头攒动的食堂人群中,我站在原地良久。

 

  02

 

  我已经忘记是否在网上查找过这个姓氏。但是我觉得“琴一”这个名字简直就是诗,我实在找不出更适合的词来形容。

 

  在此之前,我也的确没听过“五音疗疾”,但琴一这么一说,我倒来了兴趣。我也没有接触过古琴,于是上网查询相关资料。玉琴、瑶琴、七弦琴,仲尼式、伏羲式、列子式,广陵派、虞山派、九嶷派……各种五花八门的介绍,看得我眼花缭乱,甚至有些发困。

 

  电脑的邮箱提示闪烁着,是一封求职邮件的回复。市区里的一家教育机构通知我在规定的日子里去面试。这是一封充满仪式感的邮件,在此前我还没有收到类似的邮件,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

 

  手机响了,是微信消息。在看手机之前,我试着想了一圈身边可能给我发信息的人,然后锁定了那么几个人。出人意料,是琴一添加我的消息,这让我有些吃惊。

 

  “师兄,我琴一。”

 

  我同意了,还没来得及给他发消息,他又发来消息:“师兄,你的胃病是老毛病了,不仅仅要注意饮食,而且应当吃些中药,慢慢调理,一下子是治不好的。”

 

  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我的胃病是老毛病都看出来了。我沉默了半天,感叹自己大学四年虚度了光阴。我把编辑了半天的文字删去,最后发出“谢谢”二字。

 

  突然想起他说的“五音疗疾”,我便在手机上搜古琴曲来听。听什么呢?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我早就耳熟能详,那就听《高山流水》吧。能不能遇到知音另说,至少“五音疗疾”我是确信无疑的。

 

  我搜了半天也没搜到古琴曲的《高山流水》,看了资料记载才知道“高山流水遇知音”故事的前因后果。据明代朱权《神奇秘谱》记载:“《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乐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乐水之意……”我真是孤陋寡闻,想起白日里琴一说过“水是活的”,我便戴上耳机听《流水》。

 

  曲子听完,我不敢说自己完全明白什么是“五音疗疾”,但我很明显地感受到内心的安静。

 

  更晚一些的时候,琴一又给我发了消息,他让我关注他们琴社的公众号。这是一个由一群在校学生自发组织的琴社。大学四年来,我无数次看到背着古琴穿行于校园人群的人,却不知道学校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社团。

 

  我躺在床上无聊地翻看着公众号的历史消息。照片里的琴一瘦瘦高高,戴着瓶底般的眼镜,缩在宽大的汉服里,显得更小。从他的脸上,尤其是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从容,拥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老练,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大三的学生。

 

  我把和琴一相识的经过,尤其突出地将琴一如何对我“望闻问切”的事情告诉好哥们老陈,老陈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有这种神人?”老陈是我大二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还热衷于做一个愤怒的诗人,把学校里但凡和文学有一点关系的社团都加了。也不能说一无所获,至少认识了同样想做个愤怒诗人的老陈。老陈和我不一样,他的愤怒完全来自为愤怒而愤怒。对老陈最深的印象莫过于,在一次某个文学社的文集发布现场,他把里面收录的一些作品批得一无是处。虽然发布会比较小,只有社团内的几十人,但这足以让老陈无法再在里面继续混下去。

 

  我和老陈一样,也从文学社退了出来。老陈学吉他那段时间,我正在做兼职。老陈让我不要做兼职了,学不到什么东西,跟他学吉他,好歹会一门乐器。

 

  “你不懂,老陈。”我跟老陈说,“我做兼职纯粹是为了挣钱,我得自己挣生活费。”后来老陈的吉他学会了,可我挣的钱仍然不够生活花销。

 

  “老陈,我感觉我要讨饭了,找工作实在难啊!”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抱怨,仅仅是告诉老陈这个事实。

 

  “那有啥,大不了来我这儿。”老陈比我大一届,脑子好使,上大四的时候开了家超市,说大不大,收入可观。

 

  “陈老板,我可不比你啊。”我一如既往地酸着,像个屡试不第的穷酸秀才,秀才都算不上。

 

  “你说的那哥儿们,真有那么神?改天咱们去认识一下,我带上吉他,到时候弹一首。”说到这里,我突然有些感伤,老陈弹吉他,琴一抚琴,我会啥呢?我陷入无限的惆怅。

 

  “再说吧!”

 

  “你写首诗,到时候我俩给你配乐,你朗诵。”老陈的话,顾及了我的颜面,要不说人脑子好使。

 

  “行了,不和你吹牛了。有空过来,请你干酒。”老陈也是南方人,说话却总喜欢模仿东北人,把喝酒说成是干酒。

 

  “好。”话音落下,挂断电话,我一声长叹。

 

  03

 

  “师兄,短时间内不一定能学会,但是感受一下总是好的。你把基本的指法和基本的要求掌握了,后面就得靠自己了。”

 

  我点点头。琴一带我来他们的琴社,琴社是他们学院的一间教室,宽阔敞亮,美中不足的是算不上安静。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书四字“和静清远”,落款是琴一。这家伙,还真是琴棋书画,样样都通。

 

  教室里的学琴者,除了我,还有七八人。琴一授课理论多于实践,总爱讲一些琴学理论的东西,在他看来,不通乐理难出雅音。当然,为了服众,琴一在授课之前要弹上一曲。

 

  “古人抚琴,沐浴焚香,咱们就跳过这个环节了。”琴一边说边将一张古琴平整地端放在琴桌之上。

 

  “古人为什么沐浴焚香?为的就是身心轻盈,呼吸平缓,用最自然的心态去弹琴。我才一百斤,够轻了,所以我们开始吧。”琴一的话逗笑了在场的所有人。想不到这家伙,严肃的表情下还有幽默的一面。

 

  笑声结束,琴一又说:“希望大家在听的时候,保持安静。”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琴一调琴结束,开始了琴曲演奏。第一个音传入我耳中,像针灸一般,我身体里的某种浮躁,顿时变得沉静。

 

  尽管之前已经在手机里听过一些曲子,但是现场的感受,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我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去听演唱会了。琴曲演奏结束时,现场阵阵掌声,我却陷入沉思。

 

  琴一给学员讲解学琴的基本要求,心浮气躁不宜弹琴,手指不净不宜弹琴……琴一接着讲弹琴的基本指法,减字谱的构成。我听得云里雾里,看得出这期学员都是新手。

 

  琴一左手指着右手说,“抹挑勾剔”的指法是这样的。说完便演练“抹挑勾剔”的指法。他补充道:“前期指法的练习重点在右手上,不能偷懒,不然后面进入曲子的学习就学不好。”

 

  我学着他的样子,在琴弦上“鼓捣”出了“抹挑勾剔”的声音,太过用力琴音太大,有些刺耳。琴一纠正我的坐姿,正襟危坐,身体放松,正对五徽,前胸离琴一尺左右。听着他的指令,我一步步改正自己的坐姿,他让我放松,我却感觉身体绷得紧紧的。

 

  “好了,师兄,你现在再试着弹一下,从一弦到七弦。一定要慢下来,慢!”我的确弹得很慢,但是琴音比之前好听多了。

 

  “师兄,你的手指用力要均匀,不要太慢了,太慢了琴音就断了。就跟绘画和书法一样,笔断意连的那种感觉。”我长呼一口气,重新弹琴,效果好多了。

 

  琴一到另一边教别人,我自己练习着“抹挑勾剔”,不一会儿,指肚就如火烧一般,留下淡红色的痕迹。但心里极为安静,或许这就是五音疗疾。

 

  从琴社出来,琴一背上自己的琴。他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好极了。琴一不住校,他家离学校不远。分别时,他语重心长地说:“师兄,你得坚持下去。虽然找工作困难,但是不能让这些困难把自己困住。”尽管他说得对,我却有点反感他这一套说教。

 

  “手指太疼了。”我用右手的大拇指揉搓着食指和中指。

 

  “所以更要坚持啊,都这么疼了,不坚持下去,对不起自己。”他将他长满厚厚茧子的手给我看。我看着他习琴十载的手,几近变形,不由心生敬意。

 

  “哎,看我能不能坚持吧。”我还在用大拇指揉搓着食指和中指。

 

  “指法是最基本的,等换了个指头就好了。”说罢,他便背着琴离去了。

 

  晚饭后,操场上打篮球的人很多,老陈要忙超市的事情,不然我肯定要和他打篮球。我依然觉得指肚疼,啥时候才能“换了个指头”。

 

  我给老陈打了电话。老陈的超市就开在学校外面不远处,老陈让我去超市找他,他现在走不开。

 

  我去找老陈已经是半小时后了,他在超市旁边的饭馆里点了不少菜等着我。

 

  “干几瓶?”我还没落座,老陈先甩出一句。

 

  “少喝点,伤身体。今天来给你说事儿。”

 

  “啥事儿啊,这么神秘?”老陈说着端着杯子伸过来,我也伸出杯子和他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干完。

 

  我把自己学琴的感受告诉老陈,老陈说:“不就是学琴嘛,音乐这东西,都是相通的,跟我学吉他一样。”

 

  “不一样,那种感觉……总之,我说不清。”我的意思是想让老陈哪天一起去感受一下。不过,我把重点放到了对琴一的描述上。

 

  老陈认为我在吹牛。看我一脸严肃,他才觉得我没有骗他,惊叹:“咱们学校还有此等人物?改天是得认识一下。”饭馆里人声鼎沸,煮火锅沸腾起来的热气弥漫在空中。

 

  老陈叫来的啤酒还没有喝完,电话响了,是他的女友阿曼打来的。阿曼我认识,是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儿,老陈凭借一把吉他俘获了阿曼的芳心。

 

  “对不住了,老弟,阿曼打电话来了。送货的人到了,我得去一下。”老陈重新起了一瓶啤酒,一饮而尽。

 

  回到宿舍,我查了本该早上九点就查的成绩,两个月前我报了邻县的一家事业单位。抱着四处撒网捡漏的心态,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有份工作,对得住四年的大学生涯。早上九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我心情十分忐忑,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渴望得知自己的考试成绩。在我输入验证码最后一个字母时,想起琴一,我放弃了。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急躁又有什么用。对于未知的事情,悲观和乐观结果都一样,又何苦非得带着不愉快的心情去面对呢。醍醐灌顶,我一下子心情畅快多了。白日里手指碰到琴弦那一刻的感觉,再次在我身体内流窜。

 

  又到了输入最后一个验证码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点下去。嗯。成绩不错。看来对待尚未知晓的事情还得抱着乐观的心态,话说回来,这都是安慰自己的话了。

 

  04


  自打学琴以后,闲暇时刻,我便到琴一的琴社去。找工作这事儿吧,乐观点。琴一要上课,有时不在,我自己练习,琴社里的其他人也都在练习。有些走得远些,有些才接触。

 

  我去找老陈,无奈老陈的超市紧闭,我实在搞不清楚这么好的生意,他居然关门悠哉。我本想打电话询问他的去处,突然想起他此前提过要和女友阿曼结婚的事情,便打消了联系他的念头,或许他正在忙这事儿吧。

 

  琴一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天空雾蒙蒙的,像极了我与他初识的那日。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同他去见一个人。见谁,他在电话里没说,只是让我换身干净衣服,我心想又不是去相亲,搞得这么隆重,这么神秘。琴一这人是我大学期间,甚至是至今为止最为佩服的人之一,不仅因为他能看透我,更因为他总是神神秘秘的。

 

  琴一背着琴,琴囊被撑得紧紧的,似乎没有装好。我提醒他,他才重新整理好琴囊,然后背着琴前行。我说道:“你要是配柄剑,就是个侠士了。”

 

  “那是自然的。”他的脚步很急。我这么一说,他来劲儿了,口中念着李白的《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听他这么一念,我真觉得他就是个侠士。

 

  去见谁,琴一还是没说。出了校园,我跟着他一直走。走进了公园,在一片法国梧桐树林里穿行。清新的空气直往我鼻孔里钻,流窜于身体各处。

 

  等走出了法国梧桐树林,差不多就出了公园。琴一说:“我领你去见个人,他生病了。”我心里愣了一下,他领我见的是谁,何必搞得这般神秘。我心想,他应当早些告诉我,我也不至于两手空空,那多没礼貌。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外人,见我祖父。”

 

  “你也太不厚道了,我这两手空空地去,你祖父指不定咋想呢。”我说这话并不是责备,而是自嘲。回头一想,他祖父这样的高人自然不会同我一般计较。

 

  “你不是想听《流水》吗?我弹得不好。”琴一的双眼隔着厚厚的镜片,一双眸子凹陷于眼眶之中。

 

  我听出来了,他是领我去听他祖父弹《流水》。琴一太谦虚了,他弹的《流水》也是极好的。我心里一下子惊喜起来。音乐这东西,现场的体验就不仅仅是音乐本身了。

 

  走到一间小院外,琴一停住了。“我领你来听琴,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对他突然发问,毫无准备。

 

  “我觉得你有颗赤子之心。这话是我祖父说的。”我听完突然感觉脸在发烫。“但是有一点你得注意,我祖父身体不好,前几天才从医院回来。听曲子可不能图多,他弹几曲就听几曲,不可索求。”他说话文绉绉的。我点点头,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回答他。进了院子,我们的脚步变慢,变轻。

 

  院子里很安静,也很干净。水从假山里流下来,几株开败了的花垂头丧气在角落里,一排竹子被修理得干净利落。进了屋子,装修得十分典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草药香味。

 

  还在院子外的时候,琴一就跟我说过,他的祖父老琴先生是个老中医。之前生病了,被琴一的父亲强制送到了医院,但老先生坚持自己生病自己能够治愈。在医院待了没几天便回家了,然后煎熬自己配的中药。琴一告诉我,他的祖父行医一生,这点小病还是能够自己治疗的。但是,世间一切良药治愈不了光阴留下的伤口。

 

  琴老先生见我们来,带着一身的草药香味走了出来。琴老先生面色红润,压根儿不像病人,见到我,点点头,然后招呼我们进屋子去。

 

  琴老先生让琴一沏茶,然后摆放好古琴。他点了一枝香,是艾蒿的味道,我在山间割草放牛,很熟悉蒿子的味道。琴老先生说:“年轻人放松点,不要这么拘谨,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我点点头,琴声响起,我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

 

  流水时而舒缓,时而湍急。思绪把我拉回了家乡的山水之间,梯田里的水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波光粼粼。飞倦了的鸟儿,正朝着树林子里飞去,它们在静美的天空中划下一道道漂亮的弧线。我家的水牛在一块荒地里吃草,时不时发出叫声,提醒我该回家了。我赶着水牛,水牛走得很慢,走到山涧流水的地方,它停下饮水,我也喝水,一口山泉水下肚,我能感受到泉水在我身体里流窜。我看到山脚下的村庄,很静谧,炊烟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然后消失在天空中……

 

  啊!没错了,水是活的。想到这里,我一下子从我那遥远而宁静的村庄里回过神来。我仿佛理解了琴一说水是活的是怎么回事了,但又不是很明白,那种感觉我说不出来。

 

  我忘记了当时是如何从琴一祖父家的院子里出来的,但是耳边一直在回响着琴老先生的琴声。这琴声,听到一次赚一次,无以言表。非得用语言来形容,我只能流俗地说:“受到了无上高雅的洗礼。”

 

  05


  我和老陈显摆着我听琴的经过,老陈觉得我肯定是“走火入魔”了。

 

  我对老陈说:“你不是也弹吉他的吗?就是那种被某种东西突然击中你灵魂的感觉,就是那种某个音符顺着你血液流淌的那种感觉,你有过吧?”老陈沉默着,我相信他肯定有过这种感觉。

 

  老陈说,他很久没有弹吉他了,等以后和阿曼结了婚再弹吧。老陈的脸上写满了疲倦,我不知道他最近经历了什么。我不问,以老陈的尿性,除非他自己说,不然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猜想,十有八九是因为家里的原因。

 

  老陈告诉我,他想和阿曼早点领证结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结婚。话说回来,以他现在的经济基础自然足以去面对结婚后的生活。尽管我和老陈关系很好,但他从来不透露他的家庭情况,我只知道他这人以前很混,但脑瓜子好用极了。大三下学期,老陈换了个人似的,自己鼓捣一阵子,大四的时候就开了家超市。

 

  毕业典礼需要从每个专业每个班抽几个人去参加,我以找工作为由拒绝了辅导员的安排。实际上,我的工作已经定下来了,我联系琴一,琴一说他要去毕业典礼上为毕业生演奏古琴曲。我问他是什么曲子,他说是《流水》。

 

  我开玩笑道,你不是弹不好这首曲子吗?他告诉我,总得检验一下。

 

  对于琴一去毕业典礼上演奏《流水》,我有些失望。我本打算去毕业典礼上听这首曲子,琴一说:“不必来。”我已经将失望变为一种莫名的郁闷,我没去参加毕业典礼,便联系了老陈。

 

  “老陈,这可能是我毕业前最后一次约你喝酒了。”我在电话里用很严肃的语气跟老陈说。老陈问我出什么事情了,我没告诉他。

 

  老陈领着阿曼,在他开超市的对面街上找了一家饭店,老陈专门要了一间包房。

 

  “老陈,很抱歉,你结婚我很可能参加不了了。”我刚坐下便说这句话,自然有些扫兴。

 

  “怎么了?日子都还没有定,你怎么知道来不了?”这话是阿曼说的。

 

  “没关系,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老陈变得很稳重,和当初在文集发布会上怒斥众人的他判若两人。

 

  “我尽量来,我要去祖国的边疆。”

 

  “东北?还是西北?”老陈问道。

 

  “西出阳关吧!”我摸了摸下巴坚硬的胡茬子。

 

  老陈并不感到意外。阿曼从包房里走出去,然后又回来。阿曼身后跟着饭店的服务员,端来了一件啤酒。后来,我们不断地要酒。

 

  这一次,我和老陈都喝得很醉,当然,老陈比我醉得更严重。酒到深处,老陈哭了起来,从他的哭诉中我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大二结束的假期里,老陈的父母开车拉货,翻车摔下了山崖,他爸当场死亡。老陈的母亲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残疾。老陈的母亲原本身体就不好,车祸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大不如从前。老陈还说,他和阿曼这么早结婚,一大半是因为他母亲的原因。老陈的母亲,自从车祸之后总爱说胡话。总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生前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自己的儿子结婚,在她离开之前要抱上孙子。

 

  “阿曼是个很好的女生,我会好好对待她。”老陈喝得烂醉,嘴里一直念着这句话,

 

  像是在对阿曼的家人做保证一样。

 

  06


  那日傍晚,夕阳西下,微风轻轻。

 

  这一片原本是学校的足球场,一片沙子地,后来学校建了新的足球场,这里便被荒废了。说是荒废,也不大对,平时人也不少,只是沙子地上长起了一片杂草。

 

  我和老陈先到,老陈背着一把吉他走来。“阿曼呢?”我问道。阿曼和老陈总是形影不离。

 

  “她在超市里照看生意。”

 

  我和老陈找了一块空地坐下,草坪上有不少人,或是拿着书为期末考试而突袭,或是两两成对谈恋爱。

 

  “你说的大神,不会不来吧?”老陈取下背上的吉他。

 

  “不会的,琴一很守时。”

 

  老陈在拨弄吉他弦时,我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少年,背着一张古琴,手中也拎着一张古琴,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来人便是琴一。

 

  琴一有古琴,老陈有吉他。而我,一身疲惫,两手空空。

 

  我们三人席地而坐,他俩分别用自己的乐器演奏了自己擅长的曲子,引来草坪上不少人围观拍照,而我坐在一旁有些不应景,我的脸瞬间烫了。

 

  虽然跟着琴一学了一阵子古琴,但我还不会完整地弹奏曲子,只能在一旁当木桩。好在他俩都顾及我的感受,“斗乐”二三曲便罢手了。

 

  老陈不停地赞叹琴一的琴技高超,琴一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故作谦虚。琴一并没评价老陈弹吉他的技术如何,看样子,老陈的确落败了。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的看法。

 

  “师兄,听说你要到边疆去,是真的吗?”琴一问道。

 

  “谁说的?”我大概猜到,一定是刚才我起身去接电话时,老陈跟他说的。

 

  “是不是嘛?”我点了点头,看了看老陈,老陈沉默不语。

 

  “师兄,这琴,是我爷爷让我交给你的。”琴一将他来时手中拎着的那张古琴递给我。

 

  “这怎么可以?”我知道,一张好的古琴,价格不菲。“这琴不贵,但意义重大。”琴一说。接着,琴一又跟我俩说了这张古琴的渊源。这张古琴是琴一初学古琴时用的,琴一的祖父学琴的时候已经年近五十,无法培养自己的儿子,便培养了琴一。

 

  “那这琴,我更不能收下”。我果断地拒绝了。

 

  老陈说:“人家让你收下,你就收下,人家给你自然有人家的道理。”老陈这话说得很正确。

 

  我本想说我付钱,但细想这不是钱能解决的事情。琴一抢先说道:“师兄,我祖父说了,你往后每年得回来去他那里弹琴,如果弹得不行,这琴你还得还回来的。”

 

  我心中充满感动,信心满满地说:“那这琴我不还了,我肯定能弹好的。”

 

  我们三人在草坪上聊了很久,要不是阿曼打电话来说送货的人来了,需要老陈过去接洽,我们肯定会聊到天黑才作罢。

 

  我本打算留老陈,三人一起吃个饭。无奈老陈必须要回去,这次送货的人和他交情不浅,很多事情人家都帮过大忙。没办法,只能任由老陈去忙。

 

  老陈背着吉他走了,我和琴一也打算走。琴一背着琴,我则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祖父赠送给我的古琴,如同怀抱婴儿一般谨慎。

 

  “师兄,琴得多练,你不要辜负我祖父的一片心意。”

 

  “嗯,我知道。”

 

  从认识琴一到琴一的祖父赠送古琴,我一直以为是一场梦,但理性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我还是惊叹,我居然遇到这般好的人。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琴一嘴里哼唱着,我会背这首诗。

 

  琴一告诉我,这叫“琴歌”。我知道这是《阳关三叠》。琴一又说:“这首曲子用来表达赠别之情再合适不过了。”我沉默。

 

  我和琴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走到岔路口,琴一得回家去,我们分道扬镳。

 

  看着琴一背着琴远去的背影,我心中不免一阵感伤。老陈背着吉他走了,琴一也走了。学校下了逐客令,毕业生在三日之后需要搬离宿舍。

 

  琴一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学着他的样子,将他祖父赠送的琴背起来。那一刻,我亦如同侠士一般。

 

  没有去新疆的直达车,我得到西安换乘。我早将其他行李打包寄到了目的地,只背着那张古琴。

 

  从西安换乘了以后,人很多,我没有买到坐票。车上乘客大多数都是去旅游的。我背着古琴站在车厢接头处。

 

  夜里,火车停了,并未到站,应该是会车让车。下雨了,雨珠拍在车门的玻璃上,瞬间便成了一股股水流顺着玻璃而下。

 

  我将古琴移到了胸前抱着,耳边响起了琴一祖父弹奏的《流水》。那遥远的村庄再次出现在我眼前,那头老水牛,那飘在村庄之上的一缕缕炊烟,那股从山间顺流而下的泉水……

 

  嗯。水的确是活的!

 

  ——刊于《草原》2022年第1

 

  作者简介:

  何飞龙,1994年生,贵州盘州人。云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散文》《滇池》《椰城》《大观》等刊。曾获“师陀小说奖·新人佳作奖”、“包商杯”征文优秀奖等。


注:本文已获草原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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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雨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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