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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洼

       刘家洼迎来了搬迁后的第一场雪。鹅毛似的雪花,不紧不慢地飘了三天两夜。

       雪停天晴,屋檐上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冰溜子。孩子们在没脚的雪地里打闹,把雪球扔来扔去。几个穿着臃肿的老婆婆瑟缩着身子,在村头的碾棚前等着碾米。

       听说了吗?这两天狓狐来村里拉鸡了,跟孩子们说,可不能惹它,得罪了大仙可不得了……老婆婆们嘀咕着。

       刘钢旦在旁边刨着一个粪堆。他穿一身褪色的旧军衣,挽起的袖口和裤脚上,露出鲜红的绒衣绒裤。秋收一结束,公社就组织各村民兵集训。比武时,刘家洼民兵连闹了个倒数第一。那天正赶上刘钢旦拉稀,连长刘四海就把气全撒在了他身上。刘钢旦不服,一来二去就动了拳头,随即就把他给开回来了。闹狓狐的事,刘钢旦一回来就听老娘说了。

       狓狐往往是半夜偷偷溜进村人的院里,扒开鸡窝的挡板,伸进脑袋叼出一只就跑,鸡们没命地惨叫,引得满村的狗狂吠不止,听得人头皮直发麻。其实,自打开始闹狓狐,老婆婆们就一直在不厌其烦地告诫着村里人:……千万不要得罪狐仙,谁要惹了它,发起仙术来,那可就有人要遭殃了,尤其是那些体虚病弱的老人孩子。为了证明确有其事,有人还举出某村某人,因惹怒大仙突然就得了什么病,遭了什么祸……既然说的有鼻子有眼,又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人也就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虽说人们把鸡屁股当银行,指着拿鸡蛋换点油盐酱醋,可既然狓狐大仙需要,就是心疼,也不敢把它怎么着,只是心里边祈求大仙别再来要我家的鸡就是了。

       刘钢旦的额头上已冒起了热气。粪坷垃冻得像石头,砸开的坷垃里带着冰碴子。他停下镢头,抬头朝四下里望望,到处白茫茫的,耀得眼疼。唯有桑峪里那棵唯一的老柿树上还零星地挂着几个鲜红的柿子,小灯笼似的。寒风鞭子似得抽打着他的脸,无孔不入地往衣服里钻。他瞥一眼还在嘀嘀咕咕的老婆婆们,咕哝一句:还狓狐大仙……㞗!又抡起了镢头。

       刘钢旦的老娘也养了十几只鸡。老娘的眼睛这几年一直害病,只能看清一尺远的东西,却把她那些宝贝鸡养的毛光肥壮,下起蛋来又积极又勤快。不料这天夜里,又被狓狐叼走了两只。早晨,刘钢旦从石灰窑回来,看到桌上燃着几炷香,老娘正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刘钢旦说:“哎呀我的娘啊,你烧香磕头有啥用?要不是队长派我黑夜去看窑,我非收拾了它不可!”吓得老娘一个劲地摆手,“快掌嘴,把话收回去!”然后一个劲地磕头,“孩子有嘴无心,大仙千万别生气!”刘钢旦没再理会,眼珠转了两转,开始在屋里屋外的墙角旮旯里翻腾起来。

       第二天一早,刘钢旦的老娘摸摸索索地来到鸡窝跟前,模模糊糊地看到旁边石榴树上挂着一件东西,凑到眼前一看,啊?立刻惊得脸色发黄,手脚直颤。刘钢旦正好从窑上回来,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裂开大嘴笑道:“嗨嗨,这套子还真管用!”又在它身上摸了摸,“嗯,毛皮不错。哼!你吃我两只鸡,我让你赔一条命!”老娘慌忙厉声道:“快闭上你那臭嘴!赶紧把它放了,给大仙赔罪!”刘钢旦说:“娘,你别怕,让大仙来治我好了。”老娘气得说不出话,摸索着回屋烧香去了。这时邻居刘小五走进院里,喊道:“钢旦,大队长让咱俩去刘三家起粪,半天活,一人五个工分。”刘钢旦嘿嘿一笑:“你告诉大队长,老子今天困得很,这份工不挣了!”回屋拿出一把短刀,见刘小五还在瞅那只死狓狐,说:“小五子,你也别去了,晌午咱们改善改善伙食!”刘小五诡秘地笑笑,刚要出门,刘钢旦又补一句:“别忘了带瓶酒!”

       中午时分,满村飘起了肉香。久违了肉味的人们,一边不停地吸鼻子咽唾沫,一边咒骂:作孽,要遭报应的!老婆婆们早已聚在了村南头,面朝桑峪跪在地上,又是祷告,又是燃香烧纸。

       刘家洼原属于西河崖。西河崖紧邻滋河,一面高大的土崖将村子分成了两部分。因要建水库,住崖下的这百十户人家就迁到了这个山洼里,成了个独立的村子。南面这条叫桑峪的山嵧里,聚集了几百座老坟。老人们私下里说,咱这地方阴气重,“桑”“丧”同音,不吉利。前不栽桑,后不种柳,是多少辈子流传下来的习俗。

       不久,在炕上躺了一年多的刘三老婆死了,家人们把她葬在了桑峪的老柿树旁边,她生前那些散发着骚臭气味的破铺盖旧衣裳,也一股脑地堆到旁边烧了。当天夜里,有人突然看见坟地里着起了大火。

       凄厉的北风还在时紧时松地吹着,桑峪里各种树木荆棘抖索着光秃秃的枝条,坟地边的那棵唯一的老柿树,撑着乌黑的骨架,显得有些狰狞。只有那几棵苍老的松柏,顶着几丛墨绿,在一片萧瑟中露出几分生机。

       过了两天,又有人说,他夜里出来上茅房,望见坟地里有鬼火,还隐约听到一个女人在哭,偶尔夹杂着几声老头的咳嗽声。消息就像这北风一样,立马在村子里吹遍了。人们议论纷纷,唏嘘不已。孩子们更是天一黑便钻进被窝不敢露头,连闹耗子的声音都有些毛骨悚然。刘钢旦自然也听说了,他半夜悄悄来到村南头,仔细朝桑峪望去。坟地里确实有几个小小的火球,前后左右晃动着,隐约听见有嘤嘤的声音,风刮得越紧,声音越大。

       老婆婆们又聚到一起,嘀咕了半天,一致认为,就是刘钢旦惹的祸!他杀死了狓狐,还不知道狐仙要咋报复呢?于是都跑到刘钢旦家里,对着他和老娘一个劲地数落起来。

       ……刘三老婆头天还要吃要喝,咋就突然死了?半夜坟地里为啥起火?……啥?被窝没烧透?你看见了?咋就那么巧?再说,那鬼火黑夜在那晃悠,还有那个冤魂夜里在哭,你刘钢旦不是看见了也听见了?不是你惹的祸是谁!……刘钢旦刚争辩了两句,立即就被老婆婆们声泪俱下的声讨淹没了。老婆婆们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

       ……大仙要来讨债,俺们年纪大了到没啥,可怜这些孩子们!你就是不为别人,也得为你娘想想,拉扯你这么大,她容易吗?咹?……

老娘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磕头加作揖,一个劲地赔着不是。刘钢旦干脆闭住嘴,脑袋一拧,任凭她们指指戳戳。最后,老婆婆们一致决定:刘钢旦要好好摆一桌大供,鸡鸭鱼肉白馍好酒一样不能少,诚心实意向大仙赔罪,求求大仙放过咱庄里人!

       刘钢旦仍然拧着脑袋,鼻子里哼一声,“还、还鸡鸭鱼肉……人还吃不上呢,哼!”他老娘用手拍打着炕沿,放声大哭起来。“我上辈子做了啥孽呀?还不如让我死了,去给大仙赔罪……”刘钢旦说:“娘,别听她们胡咧咧!”立刻又招来一阵更加激烈地声讨,人声鼎沸。刘钢旦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忽地站起来,高声说:“好吧,你们等着,我今黑夜就去赔罪!”说完,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刘钢旦径直来到大队部,找到民兵连长刘四海。“借我一支枪,我今黑夜要去桑峪!”刘四海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动枪是有严格规定的,咋能随便出借?”刘钢旦说:“我就用一宿,一早还你!”刘四海嘿嘿一笑,“咋的?这么长时间没摸枪,是不是手痒了?再说了,你拿枪打啥?想过枪瘾?”虽然被奚落了几句,但刘钢旦还是耐着性子,说:“要不咱俩一块去,枪你拿着,行不?”刘四海又摇摇头:“这又不是执行任务,我去干啥?”刘钢旦看看枪借不出来,白了刘四海一眼,气哼哼地出门去了。到了街上,转念一想,又跑到西河崖供销社门市部,把身上所有的毛票钢镚掏出来,买了一挂八十头的大雷子火鞭,揣到怀里回家了。

       到了夜里,刘钢旦把两天前剩的小半瓶酒喝上,然后一手提根磨棍,一手提个马灯,气昂昂地朝桑峪走去。

       这个被老辈人认作风水宝地的阴宅老林,本就坟头密集,近两年因修水库建新村,又迁来了不少新坟。山嵧里苍松古柏,枯桑野槐,荒草怪石,气氛确有些阴森。除了祭奠的日子,平时也很少有人进来。

       进到坟地,刘钢旦发现,在村头还看到的鬼火突然不见了。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树梢被风扯得得嘤嘤作响,脸也被风卷起的砂石柴草打的生疼。马灯不停地摇晃着,昏黄的灯影里,几株苍松像几个高大壮实的汉子,随风晃动。旁边那棵被烧枯的老柿树,粗大的枝桠像一只巨大的黑手,在灯影里时隐时现。刘钢旦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是他第一次进到这片坟地来,他原本不姓刘,三岁时爹就死了,后来娘带着他嫁到西河崖,跟后爹改姓了刘。但后爹死后没葬在这里。

       刘钢旦从怀里掏出火鞭,蹲在地上,用衣襟遮住风,连续划了五六根火柴才点燃引信,然后一下扔到坟堆里。大雷子在坟头间接连炸响,电光一闪一闪,振耳的声音在山谷中长长地回荡。

       日上三竿,刘钢旦才从炕上爬起来。洗完脸,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吃完饭,他扛上一张镐头,提上把斧头,又来到了坟地。一直到太阳偏西,他才把那棵枯黑的老柿树连根带干刨出来,然后又用斧头劈成段,拿绳子捆好,连背带拖地弄回了家。老娘见刘钢旦一身黢黑,连忙问:“你这个不争气的,又干啥去了?人家又来催上供的事,你要把我愁死啊!”刘钢旦笑笑,说:“娘,今冬的烧柴你就甭愁了!”

       晚上,刘钢旦刚吃过饭,刘四海来了。他双手叉腰,说:“今天有人看见你偷刨桑峪的柿子树,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刘钢旦说:“那棵树已经烧死了。”刘四海板着脸说:“死树也不行!”刘钢旦说:“就是不动它,风吹雨打的,早晚还不烂没了?”刘四海说:“就是烂了,也是队里的财产!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队里的东西还存得住?”刘钢旦说:“那你说咋办?”刘四海愣了一下,随后来到院墙跟前,拿大手电照了照那堆黑乎乎的劈柴,皱了皱眉,说:“既然已成这样了,我找队长给说说情,扣你五十个工分算了,以后可不许再干这种事了!”说完,出大门去了。刘钢旦朝他背后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打那以后,桑峪里再没人看见过鬼火,也没听见什么哭声咳嗽声。

       上大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日子又回到了以前的平静,但刘钢旦的老娘却还是整天着急上火的。自己的眼睛一天不如一天,屋里没个女人,以后的日子咋过?可老娘一提这事,村里几个保媒拉纤的老婆,光见哼哼不见动静,私下里都撇嘴。刘钢旦却大大咧咧,让老娘少管他的闲事。按说刘钢旦相貌还是满说的过去,身高体壮,四方大脸,就是嘴大了点。男人嘛,嘴大吃四方,是福相。刘钢旦也有大名,叫刘钢。可村里人戏耍他,说刘钢旦要是没了“旦(蛋)”,还叫男人?不成太监了!于是刘钢这名字也就只出现在户口本和村里的花名册上,村里没人叫过。

       刘钢旦自有他的主意。他早已在心里把村里的姑娘们扒拉了一遍,认准了一位。这位姑娘就是大队长刘二贵的千金,叫刘金花。刘钢旦的眼光还真不错,刘金花中等身材,五官耐看,唯一不足,就是脸蛋有些黑。庄稼人嘛,风吹日晒的,黑点不是问题。

       自从确定了目标那天起,刘钢旦日日出工,勤快利落,而且队长让干啥就干啥,从不挑剔。他开始没事找事地接近刘金花,搭搭话茬,套套近乎。刘金花锄地落在了后面,刘钢旦就帮她赶上。到地头休息,刘钢旦就找机会挨过去,给刘金花递上水碗……

       一开始,刘金花并没在意,可随着人们脸上那怪怪的表情和有意无意的调侃,刘金花明白了。她开始躲避他,可刘钢旦就像甩不掉的影子,只要一有机会,刘钢旦就出现在她面前……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刘二贵的耳朵里,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敢于对他称“老子”的刘钢旦,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气得不得了,说,我就是把闺女嫁给谁,也不会嫁给刘钢旦那个混种!于是他在派活时,就想尽办法不让刘钢旦跟刘金花在一起。可下了工,刘金花去挑水,刘钢旦也去。刘金花去碾米,刘钢旦也去……其实,巴掌大的一个村子,刘二贵要想让他俩不见面也难。

       没过多久,村里又开始流传,说刘金花找对象了,是西河崖的。这个消息让刘钢旦感到了不安。原来,刘二贵那天在公社开完会,想顺便买点肉回去。他捏着肉票来到肉食店,想找老相熟张有福给照顾照顾,不料碰上了他儿子张爱社。刘二贵这才知道,张有福已经病退,让儿子顶了班。又一打听,张爱社还没找对象。虽说这孩子长相一般,可毕竟是个挣工资的,日子不比庄稼人强?刘二贵动了心。

       张爱社家住崖上,上学时跟刘金花在一起,他那白胖细眼的样子和娘腔娘调的做派,刘金花自然熟悉。可令刘二贵没想到的是,刘金花一听,竟然一个劲摇头。刘二贵耐心地开导了半天,晚上又把老伴撵到闺女的房里,挤到一盘炕上,可刘金花就是不点头。刘二贵看看好言好语不抵事,便借着二两烧酒的劲,摆出了老子的权威。人家论家庭论工作哪样差?长相……长相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难道当爹的还害你咋的?这事说啥也不能依着你!……

       张爱社果然满心欢喜地提着礼品登门了。一开始刘金花躲在刘小兰家里不照面。张爱社倒挺有耐心,隔三差五过来,而且从不空手,细声细气,叔叔婶婶叫得甜,把老两口喜得心花怒放,好吃好喝好招待。刘金花虽听得腻烦,但次数一多,也不得不当面敷衍几句。

       弄清了情况的刘钢旦不但没灰心,反而更增强了自信。这一来,刘金花以往的平静生活一下被打乱了。从不操心费脑的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乱麻似的情结。

       日子过得就像魔术师手里的图画,不经意间,山里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那个狓狐偷鸡和闹鬼的事件,似乎成了一个久远的故事,只偶尔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在简单又琐碎、纠结与磨合中,迎来了搬迁后的第二个冬天。

       这期间,刘钢旦曾找到刘金花的闺蜜刘小兰,让她去探探刘金花的心思。刘小兰长着一对厚嘴唇,平时寡言少语,吃苦耐劳,给人一种忠实可靠的感觉。可探听的结果,反而让刘钢旦更摸不准了。因为刘金花含含糊糊,到底对他是个啥态度,最终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桑峪里又添了一座新坟——张有福死了。

       刘金花在家里稍稍安稳了一段日子。

       偶然发生的一件事,让刘金花的态度有了转变。这天晚上,县剧团来水库工地进行慰问演出。傍晚,整日单调地在泥土里枯燥劳作着的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吃过饭的,没顾上吃的,像赶一场盛大的集会,迫不及待地向水库工地上涌去。十里八村的人们和工地上的民工在戏台前挤成了一片人海。刘钢旦好不容易挤到刘金花和刘小兰的后面,心不在焉地看着戏台,还不时地朝刘金花瞟上两眼。没想到散场后,三个人却被挤散了,谁也看不见谁。刘金花不由自主地随着拥挤的人群向前挪动,直到过了渠首闸桥,人群才渐渐松散开来,朝不同的方向走去。黑暗中,她忽然踩进了一个凹坑,哎呀一声,一只脚崴了。她一瘸一拐,不一会就落在了后头。这时,从她身后过来两个青年民工,操着外地口音,嬉皮笑脸,流里流气。“姑娘,是不是让哥背你啊?”边说边过来抓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她身上乱摸。刘金花陡然紧张起来,一边不断地用手阻挡,一边高喊:“救命啊!救……”。“别害怕!”一只手伸过来堵她的嘴……突然,从前边跑过一个人来,一把薅住其中一个青年的脖领子,猛地往前一带,随即一拳打过去,青年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蹲到了地上。刘金花一看,是刘钢旦!另一个青年又上来跟刘钢旦撕扯起来。不一会,也被他摔倒在地。“别误会,我们是好心!”刘钢旦说:“少废话,快滚!”两人爬起来,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暗淡的月光里,刘金花稍稍平复了一下,感激地说:“多亏你了,钢旦……哥。”一个“哥”字,让刘钢旦一下激动的手足无措。顿了一会才说:“金花,你放心,有我,今后谁也不敢欺负你!”刘金花低下头,没吱声。刘钢旦看不清她的表情,继续笨嘴笨舌地说:“我知道,我家的光景不好,俺娘又那个样子,可我是真心……我绝屈不着你,金花,你就说个痛快话!”刘金花仍然没说话,开始一瘸一拐地走。刘钢旦连忙上前搀住她的胳膊,刘金花没有拒绝。刘钢旦又弓下腰,把刘金花的胳膊勾在自己的脖子上,让她斜靠着往回走。这是他第一次贴近刘金花的身体,而且贴的那样踏实。他感觉到,就是那晚进坟地,心也没像现在跳得这么厉害!走不多时,刘小兰也找来了,两人一边一个搀着刘金花回村了。

       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回去后三个人都只字未提,村里也就没人知道。人们发现刘金花不再疏远刘钢旦,有时还主动跟他有说有笑,活跃了许多。细心的女人们还觉察到,刘金花看刘钢旦的眼神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似乎多了一些说不出的奇妙内容。奇怪,刘钢旦到底使了什么法术?

       刘金花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刘二贵的眼睛。刘钢旦明显感觉到刘二贵在刁难他。哪里的活远,哪里的活重,刘二贵就派他到哪里去,而且这里干的不行,那里也不满意。刘四海也跟在刘二贵的屁股后面指指点点,随声附和。但刘钢旦心里却明镜一般,为了刘金花,他情愿忍着。

       人们发现,张爱社头天在桑峪烧过他爹的五七坟,第二天就来到了刘家洼。刘二贵老两口先是关心地问了他家里的情况,然后相跟着串门去了。张爱社小心翼翼地来到刘金花房里,殷勤地倒茶递水,轻声细语地说完家里的情况,又信誓旦旦地表了半天决心。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娘说了,将来家里的事都让你做主。我听你指挥,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你要月亮,我绝不摘星……任凭张爱社不停地说,刘金花只是沉默不语。张爱社却不急不躁,颇有耐心。刘钢旦追她的事,他听说过。但他相信,就刘二贵说一不二的强势劲,刘金花无论如何也不会拗过他,早晚还是他的人。张爱社磨磨叽叽,喋喋不休,时间一长,刘金花终于被他说急了。既然我要啥你给啥,那好,给我买辆汽车!张爱社仍然嬉笑着说,看你这玩笑开的?别说买不了,我就是买来,你也不会开不是?要说吃的穿的,绝没得说!刘金花说,那好,你不是说水库里有大鱼吗?你要弄来活的,我就服你!张爱社说,看你说的,这大冬天的,上哪弄这稀罕物去?咱不开玩笑了,行不?到夏天,到夏天我一定买……刘金花说,谁跟你开玩笑?我还就想大冬天吃!张爱社咂咂嘴,拿手摩挲起后脑勺来。

       知女莫如父。刘二贵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刘钢旦,就这个连鬼神狐仙都不信邪的主儿,要是一旦节外生枝,那可就不仅仅是张爱社那头鸡飞蛋打的事了……

       刚吃过晚饭,刘四海突然来到了刘钢旦家。他一改往日的架势,坐到炕上,摸出香烟,先丢给刘钢旦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中缭绕着。刘四海拉家常一般,说,今天来呢,就是跟你啦啦刘金花的事。刘金花已经告诉我了,人家压根就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可人家大姑娘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咋好跟你说出口?大队长的态度,我想你很清楚,要不是张有福还没过百天,刘金花早就跟张爱社结婚了,你还坚持个啥?你看人家张爱社,那可是个挣工资的主儿,哪一点不比咱庄户人家强?你心里肯定也清楚,对不对?我知道,你刘钢旦是个懂事理的人,得有自知之明,以后要好自为之,不要再纠缠刘金花了……

       刘四海一直和风细雨,真是苦口婆心。

       刘钢旦面无表情,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刘四海停顿了一会,又说:“最近这段时间呢,看你干活也不错,还打算让你再进民兵连呢,说不定,以后大队长还要给你派个大用场哩!要是再这样执迷不悟……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见刘钢旦还是不说话,刘四海沉不住气了,说:“我说了半天,你总得有个态度吧?”

       刘钢旦说:“态度当然有,你也用不着拿这些话来哄我。婚姻自由,法上讲得清楚,你比我刘钢旦更明白。跟谁好,是刘金花说了算!都啥年代了,还,还包办!若是刘金花自愿跟姓张的结婚,我绝无二话,要再找她,我不是人!”

       刘四海摇摇头,说:“你呀你呀,就没个脑子,你、我、大队长,咱们都是一个刘家,你插这一杠子,就不怕人笑话?”

       刘钢旦笑笑,说:“你还少拿这个来唬我,我啥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刘四海忽然正色起来:“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一点,赶紧就此打住,你要是闹厉害了,人家要告你个调戏妇女,耍流氓,到那时候,不要说找对象,你一辈子可就……”

       “放屁!”没等刘四海说完,刘钢旦忽地站起来,“你把我刘钢旦看成啥人了?”

       刘四海一怔,嘴唇动了两下,没出声。然后抓过手电筒,气呼呼地走了。

       那天,正在后山垒地堰的刘钢旦被人喊到了大队部。刘四海递给他一张盖有红戳的介绍信,让他明天务必赶到县城。三天前刘钢旦就听说了,公社建筑队在县城揽了个工程,给了大队一个名额。他心里清楚,这样的事绝不会落他的头上。刘四海说:“想去的人多着呢,是我跟大队长给你说情,你小子才捡了这么个大便宜,别不知足!”刘钢旦苦笑一下,“可真是……让你费心了。”

       整整一个下午,刘钢旦没有见到刘金花。他心急火燎地找到刘小兰,让她想法给刘金花捎话,说晚上他在场院屋等她。天刚黑,刘钢旦就来到了场院屋。他躲到墙边上,不停地朝来路上张望。可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没见到刘金花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刘钢旦无奈地打起背包,向公社驻地的汽车站走去。

       当他走上大坝时,发现整个水库已经封冻,像一块巨大的毛玻璃似的,在阳光下熠熠闪着亮光。忽然,他发现冰面上有个人,正在轮着镐头凿冰。虽然水面还冻着,可现在天已开始转暖,谁这么大胆?

       他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突然,传来一阵尖细的喊叫:救命啊!救命……他定睛一看,冰面塌出了一个窟窿,那人正在冰窟里拼命地扑腾。他连忙甩掉背包,飞一般跑下大坝,脱下棉袄,露出鲜红的绒衣,像一团火似的跃进了冰窟。他使劲将那人往冰窟边上顶,可那人胖胖的身体刚压到冰檐上,冰面又碎了。没办法,他只好用一条胳膊死死把人揽住,用另一只胳膊破着冰碴,奋力向岸边游去。

       爬上岸,刘钢旦才看清,落水的竟是张爱社。刘钢旦喘着粗气,往四周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风呼呼地吹着,衣服很快结满了冰凌子,浑身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刺。张爱社趴在地上,嘴里哼哼唧唧,不停地吐着清水。刘钢旦顾不上多想,背起张爱社,朝西河崖跑去。

       把张爱社送到家,张爱社的娘千恩万谢,立即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刘钢旦谢绝了。县城今天是去不成了,他决定先回家。

       衣服已经冻透,像穿了一身铁皮。刘钢旦嘴里喷着白气,想用奔跑来缓解刺骨的寒冷。他跑的很快,就要到崖底的公路时,忽然听到汽车马达响,他本想立即停住,不料踩到一小块冰坨上,整个身子刷地滑到,瞬间溜到了公路上。从侧面冲过来一辆吉普车,前侧车轮从他的左脚上一下碾了过去,随着一声刺耳的声音,车子猛然刹住。

       刘钢旦住进了医院。

       病房里静悄悄的,阳光从窗子射进来,暖洋洋的。刘钢旦欠了欠身子,朝自己的左脚看了看,从脚面到脚踝包裹着厚厚的石膏,动一动,钻心地疼。他不由地叹了一声,心里升起一丝悲凉。

       刘小兰提了一把暖水瓶轻轻走了进来。刘钢旦从手术后的第二天,就看到刘小兰守在病房里。原来刘钢旦老娘眼睛不好,在医院里跌跌撞撞的,什么也干不成。刘小兰一听说刘钢旦的事,就立即跑来了医院,硬是把他老娘劝了回去。刘小兰给他擦脸洗手,递水喂饭,端屎端尿。刘钢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一个劲劝她回去。可劝了几次,刘小兰虽是嘴上答应,人却一直默默地守护在他身边。

       忽然,门轻轻地响了一声,刘金花走了进来。刘小兰跟她打了个招呼,把毛巾放到脸盆里端着出去了。

       刘钢旦不由一阵惊喜,但随即又平静了下来。刘金花把手里的点心放到床头柜上,默默地坐到床边。刘钢旦笑了一下,说:“金花,家里挺忙的,你还来看我?”刘金花眼里一下噙满了泪花,说:“我那天跟张爱社说的是置气话,谁知他、他竟当了真……还连累了你。”刘钢旦说:“啥连累不连累的,别这么说,怨我自己不小心。”

       刘金花低着头,拿手指缠绕着辫稍,说:“钢旦哥。那天晚上小兰告诉我了,可是我……我觉得……我这心里边……钢旦哥,我对不住你!”

       刘钢旦说:“别再提了。”

       沉默了一会,刘钢旦说:“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张爱社不嫌冷不怕险的,还不是为了你?——听大夫说,我这脚骨头都断了,将来还不知道是个啥样?你放心,今后我绝不再打扰你,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钢旦哥——”刘金花终于抑制不住,一下伏到床沿上,抽泣起来。

       刘金花走后,张爱社的母亲又来过一次,只是说了一堆感谢和安慰的话。

       此后的这些日子里,平日少言寡语的刘小兰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里跟他讲她所经历的和知道的一些人和事,有时还搜肠刮肚地找点笑话讲讲,逗着他开心。虽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有时还婆婆妈妈的,刘钢旦却听得饶有兴致,也时不时地给她讲一段诸如吃狓狐肉之类的趣事。但不管讲什么,李小兰总是回避着有关刘金花和张爱社的话题。

       刘钢旦的心情一天天舒朗起来,有种从未感觉到的轻松。

       出院那天,天清气朗,艳阳高照。刘钢旦仰望着天空,贪婪地享受着明媚的阳光,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刘小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犹豫了一会,才告诉他,今天是刘金花和张爱社大喜的日子。

       刘钢旦住院以后,刘二贵的侄子去了县城。回到家里的刘钢旦,跛着左脚,跟村里人一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庄稼地里的活计。

       秋后,村里实行了分田到户。刘钢旦除了精心伺候好自己地里的麦苗,闲暇时就在腋下夹把镰刀,跛着脚在桑峪嵧里转来转去。

       又是一场大雪,到处银装素裹。在平静的日子里,两年前闹狓狐的事似乎已经淡出人们的记忆,变得非常遥远。刘钢旦望着白茫茫的桑峪,对已是自己妻子的刘小兰说,他要请村主任刘四海来家里喝酒。他说,这事我已经琢磨好多日子了,一来呢桑峪嵧村里没人愿意承包,村里定的承包费就肯定不会高,二来呢只要肯下力气,嵧里还能开出不少地来,明年春上全部栽种核桃板栗啥的,三年就能挂果,划算!


       作者简介:于学军,1965年3月出生,山东淄博人。系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第一届鲁迅文学院自然资源文学创作班学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大地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国土资源报》等,著有短篇小说集《寂静的山野》,多篇作品获省级以上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