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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是拉萨人的拉萨生活

一个不是拉萨人的拉萨生活

 

作者:阿之

 

1

 

  有一大片乌云从西南方漫过来,有一大片乌云也从西北方漫上来,路边的柳树枝头摇摆得厉害,两股带着阴云的风冲击力太大,树枝摇摆不定。

  这个时候,我坐在朝南的阳台上等雨来。

  在这个地方,今年的天空经常是灰黄色的,气压也更低,心脏不好的人每天都在度日如年。

  春天午后,天气阴晴不定,大街上车来车往。

  只有这个高高的平台是如此安详,透过一层灰尘的玻璃,居高临下看着街道上经常拥堵的车辆,整个阳台就像一只隔断外界的肥皂泡,耳朵所能听见的那些像是退潮,又像是一种看不见的但吸引力极大的东西吸走所有的声音。

  这时我独自坐在阳台喝下午茶,觉察大街上的声音乱乱糟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生活怎么形容,与世隔绝?可是我隔着玻璃看到的听到的难道不是生活吗?我喝茶不是生活吗?我坐在阳台上难道不是生活吗?但我确定自己是在看别人的生活和别人的世界,而不是逃离。退潮的感觉又来了,仿佛是声音抽走后的那种感觉,又仿佛是疫情被高海拔地区的低气压挡住只能夹着尾巴撤退的声音。

  阳台上花盆里的花草,开花的和不开花的,画笔画在那里似的。花草们也许和我一样,习惯了这般隔离式的生活,花草们生活在几乎恒温的阳台上,隔离了风和雨,甚至也与冬夏隔离了。而我则是隔离了俗世的纷纷扰扰。说实在我很多时候对于眼下生活常常惊慌失措,外面的这个世界,打从开始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在退潮或者是涨潮的声音的催促下,就像身不由己的浪花一会儿浪头一会儿低谷挣扎着,通向海滩的路很难很难。好不容易熬到这把年纪,明白了浪头与低谷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大海和沙滩也就那么回事,一朵海浪终究要回到大海里。有幸发现坐在这个阳台上感受到的轻松,轻松是一种暂时的摆脱。对于我,阳台下面那个纷繁喧嚣的世界就像走不出去的迷宫。虽然我知道那个世界以外还有更大的世界,那些我都不喜欢。我更讨厌被那些听不懂的语言愚弄和侮辱,虽然很多时候自欺欺人说不懂好啊,不懂就不会在乎,真的不在乎吗?

  起初,我做出努力置身事外的姿态,以为这样就能不去惹是生非。

  外面的声响,慢慢的有的远去有的走来,如消失去和正在到来的时间。我继续自我隔离。我在这个阳台上坐了十几年,比花盆里的花草的成长时间还要长久 ,并要持续坐下去,我已经能够根据阳光的照射推断出每天准确的时间。我透过落满灰尘的阳台玻璃看着外面灰蒙蒙的一切。我们每天要下楼,去扔垃圾或者去一趟菜市场,买些蔬菜什么的。基本上就是十一点到十二点半这个时间。

  远山的山头浮出峥嵘的云。盯着看了半天,类似于一种发呆。后来,发现一个老生常谈的道理:生活里很多东西都像浮云,越诱人越像。

  回想,上个春节过后,虽然没有出现新冠肺炎感染者,瞅空进来了一个已经感染的患者。就因为这一名患者,搞得当地如临大敌。

  我就是在疫情肆虐这段日子彻底走进阳台,感觉到了这个临街阳台所带来的安全感。

  于是,午饭过后收拾收拾完厨房,到阳台赶紧落座,生怕错过外面发生的那些稍纵即逝的什么事情。天地玄黄,宇宙鸿荒,外面一切如常,但安静下来后继而后脑勺开始隐隐作疼,接着是耳朵也堵得厉害。疼痛张开利牙咬啮我的脑神经,没有疼痛的人无法想象疼痛的巨浪卷来。

  这头痛病陪伴我十几年了,时好时坏。检查了,医生说是颈椎不好导致的脑供血不足,所以引发的神经性头疼。我费劲的睁开眼,外面的天空一半阴云密布一半出着太阳,街边的柳树枝在阵阵不大不小的风中曼妙舞蹈,阳台上的玻璃在咯吱咯吱轻轻摇晃。

  在极其遥远的,像来自天际线的一声问候:“你怎么了?”

  抓住这沉稳如梵唱的声音,我喘了一口气说:“我的头特别难受。”

  那个声音淡然回答:“知道疼那不是很好吗?”

  我说,觉得我生命正在失去,我是真的很讨厌这午后的头痛。你应该看出我的无奈心情。

  求诊,许多身体出现问题的人一起坐在候诊室,我梦见我的脑袋在一个异度空间等我。那里洁白而琉璃般的光亮着,异度空间的生命远远对我的脑袋微笑。他们用各种仪器捣鼓我的脑袋,有项仪器像是碟片刑训室里的某件刑具。

  我求他们把我的脑袋还给我。他们有的假意微笑着,他们有的轻蔑地看着我。

  醒来,以为这是如是不可诉说的世界,魔障和正觉争夺我脑袋的管辖权。想起我的处境,我仍然活在这个人世,百千万个难遭遇。

  我每天要到阳台上无数次,头不痛的时候,我赏花和看大街上的繁华。头痛起来,眼前一切缓慢拧巴,犹如半凝固的泥浆,我便心烦意乱。

  于是,我假装一切和过去无异,我静下心,打开手机音乐,选了一首《大悲咒》播放。我有时会遗失我这个人的存在,只有在默默间,才能听见自己的心声。心声和佛音相偕而行,一步开放一朵莲花,此刻,想必就在这个阳台上佛音缭绕,每个音符都告诉我要摄心安念。我想起有一次去到一个寺庙,在幽暗凝重的庙堂里,那个僧人给我手心倒了一些神水,我迫不及待把神水拍在额头,但那位法师告诉我:“是让你喝的。”我又伸出手,又让法师在我的掌心倒了一些神水,我捧着神水很虔诚的喝下肚。

  众生,有时候显得那么无助。我选择留在阳台的时间渐渐拉长,快要坐成阳台上的一盆花。然而,哪个季节是我的开花季?

  “我的心不安,请为我安心。”

  我是该出门去了,闺蜜海的心情都这样的提醒我。第二个礼拜天,我穿戴整齐,帽子绝不能不戴,戴帽子的好处第一是遮阳,第二是遮住懒得去染的白发,我不想让太多人注意到我的白发和敏感的脑袋。

  经过小昭寺,这是我习惯行走的一条线路。在拉萨行走,我很少遇到熟人,这是我心安的,安心走自己的路。欣赏陌生人真诚的微笑,倾听转经的信徒们呢喃的诵经声。

  在这里,这些我始终听不懂的念诵,每次聆听我心内总有种骚动,有种温暖如潮水的觉受,却说不出来。这大概就是因果缘起,佛陀为众生皆做了安排。

 

2

 

  我是被手机短信吵醒的。短信是专栏编辑发来的,他说:“你这星期的文稿还没发给我呢。”我心里恍然,也只是恍然,风吹过一样。转瞬成了春末的花瓣,挣扎着,飘落了。我没有立刻回信,而是洗漱、喝水,正常日子起床后该做的都做完,才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话:“我晚点给您发过去。”

  杂志和期刊发稿太难了,认识人也不行,特别像我这种不会写高大上煽情文字的稿件更难发表,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公众号和头条上写专栏。不写不行,写作已经形成习惯了,不发表出去又不甘心。几十年啊,一切都这样了。写作可以不影响我的生活,但也能够严重影响我的心情。

  然而,这个周末注定是不能安宁的。我刚烫了一杯速溶咖啡,海的心情就来了电话,她的电话蚯蚓一般,弄得我再无食欲。海的心情其实就说海亮颇章的别墅房子买下来了,准备简装,主要就是出租。我克制着情绪,假意祝贺一番,放了手机,心情就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了。我再次意识到,身为女人,海的心情过的是好日子,房好车好,丈夫在人大办公室就职,有个小身份,女儿学习中游就上了成都某中学的重点班。

  坐下来,喝咖啡,只能喝一杯咖啡。已经很久了,我解脱自己的方式从找人聊天、逛街,最后就到了把独自出去没有目的的在八廓街转经道上游走,把自己窝在家里看书玩手机和咖啡喝茶做家务。更年期综合征和抑郁症没有任何征兆来临,在和时间的磨砺中,突然有一天,诉说显出了某种脆弱和矫情,我停下来,就这样坐着,听任身体和心灵一起下沉,沉到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有时一小时,有时几分钟,甚至会一整天,我就沉在黑暗中,然后再看着自己慢慢漂浮起来。有什么可说的?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在某一个岔口,你一意孤行,那样不经意的闪念,就注定了你的一生。

  阳台上只有风吹动窗玻璃的声音,窗外街道上有洒水车响着音乐经过,夹杂着那些千篇一律的世俗声音,像曾经的岁月,被那些自以为清高的理想,执拗地布满荒唐的岁月。

  荒唐,只有在世事中摸爬滚打的人,才能把这个词和理想、远方、真实、爱、信仰之类放在一起。像只有在缺少御寒衣物的冬夜,人们才能把锦袍和麦秸视为贵物。

  我突然意识到,我内心信奉的一切,豆腐渣工程一样,在海的心情务实的具体生活中不堪一击。

  真的落后给了海的心情吗?可海的心情是什么人啊,一个初中生,在党校糊弄了一个大专,在单位就接个电话发个报纸什么的,她竟然又在海亮颇章买别墅房了,这已经是她第四套房了。而我比海的心情早来西藏工作,比她早在省级刊物发表文章,关键是海的心情在单位至今只是一个没职称、没位置的普通职工,把兢兢业业念成“克克业业”,而我早在五年前就是处级干部。我有什么理由败给海的心情?

  我站在阳台上发了一会呆,喝了一半的咖啡已经凉透了,以为在心里发泄一阵就好了,可一转身,她心里还是蓝屏的电脑一样。也难怪,我至今住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楼房里,楼道连路灯都坏掉好几年也没人管,楼栋口原来有一个大门,不知道哪里去了,再也没有安上。海的心情的旅游鞋都是阿迪达斯,而我因为身体状况提前退休回家,把每月的退休金为孩子存起来,用零零星星的稿费买米买面,每次在网上看上一件喜欢的衣服就想起“勤俭节约”这个词儿。

  客厅里摆放着二十多年前买的棕色皮沙发上,凌乱的客厅里,老式玻璃茶几上胡乱放着一套煮茶喝茶的茶具,还有一包抽纸和一个零食干果盒。墙面上有两幅水墨山水画。还有凌乱摆放着几个陶瓷瓶,还有一盆养了几年的君子兰。屋子里再也没有别的,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感到困顿,总觉得这简单的日子还有是很温馨,特别是一些别的气息,那种气息强大而又安全,温存又执拗,似乎从生命之初就不离不弃地追随和陪伴着我。

  可是,这个早晨,我对这种气息甚至产生了怨怼:假设没有这种气息的笼罩,今天的我会怎样?我会输给海的心情吗?我知道不会,因为知道,所以悲愤。可是这悲愤瀑布一样,除了倾情一泻再无出路。倾泻给谁,想想还只有自己,因为愤怒之类的情绪属于负能量的东西,只能自己消化或者转换,比如把它付诸笔端。

 

3

 

  我越来越不想多说话,并且独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便是出门去也是一个人。

  转经回来,我坦然愿意接受检查和治疗,不再逃避那些关心的眼神和探问,说不定我会在治疗过程中找到问题的答案。我喜欢一个人在家读书的感觉,我喜欢一个人独自行走,一个人的世界没有纷争,众生安静下来了,世界也真的安静下来了。

  我的观世音菩萨,在虚空端坐如飘渺山,现出种种祥瑞光芒,显种种香,意念里透出前世的回眸微笑。我的观世音菩萨,身口意俱清净,五蕴已空。我的观世音菩萨,如是等不可说佛剎微尘。

  我在大门口遇见门卫大哥,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藏族大哥,他微笑对我点头问好,那笑容就如我佛。他让我想起那个常年在外做义工的道医拉姆大姐,

  我有幸陪她去色拉寺为一个僧人扎针,她说自己做的这些从来没有收过钱的,都是义务的。她扎针的技术很神奇,一针下去,立马见效。虽然有的效果并不明显,患者回去以后,说是有两天不那么难受了。后来我有点懂拉姆大姐的医术了,她那大概是放血疗法。对于初来找她治病的,她最多三针,一针一个穴位,其中一个穴位必然会冒出血来。去色拉寺那天,她是先扎针,然后为那个僧人在脊背上拔火罐。拉姆大姐的娴熟动作基本都是一气呵成,当时,那栋房子里只有我、拉姆大姐和那个僧人。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感受来自拉姆道医身上所散发的奇怪气场。仿佛观世音菩萨在有无之间看着我们,看得仔细,看到我们的内心深处。

  2021年,因为不确定的新冠疫情,人们终究是辜负了一年春光?

  没看上几场春花,就到了看草长莺飞的时候了。

  于是,我去到南山公园,南山路边大片大片的张大人花,还零星生长着别的野花。野花,真好呀。后来,陆陆续续上来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三个花枝招展的包着头巾的如花女子也来看花,感觉是花看花花赏花。不过,她们有两个说拉萨方言,我听不懂。不一会儿,一个女子手里掐了那么多别的野花。一个女子说的我听得懂。她说,别了,回去花朵儿就凋谢。

  野花,真好。可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前世的记忆消散,

  今生的缘分万千。

  几场夜雨过后,终于迎来了蓝天白云,春天过去,夏天的脚步也近了,拉萨城最近的一大景观就是,满街的柳絮飞飞扬扬。麻雀一大早在窗外也清唱,云朵也长了流浪的脚印。我坐在初夏的临街阳台上,听着着琼英卓玛吟诵的《大悲咒》。

  当2020年的新冠疫情,起初以为只是寻常的流行病。但这恶魔病情至今还是没有被消灭,2021年的现在疫情状况并不乐观,九级台风袭击武汉等地,我在手机新闻里看见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直觉心紧紧绞着,心中默默念诵《大悲咒》,期望观世音菩萨庇佑苍生。

  大自然也病了,她也在经受痛苦。我是头痛,大自然是哪里痛呢?

  一种能量需要迸发,一颗需要发芽的种子,努力的藉着仅存的养分发出芽来。生命,需要发出最真实的声音。

  彷彿遥远日子以前的那个午后,我将带着我的痛和那颗种子,找到一片能够发芽的土壤。

  打心眼里羡慕道医拉姆大姐的善意人生,她每一趟道医行程,都会在微信上发很多现场实况视频,她告诉人们:“这是我所能够做的。”

  她花更多的时间担任义工,每次背负着众生的哀叹回家,在她的家庭佛堂前沉思、祈祷,祈请菩萨恒念众生广大无边的苦难。

  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做他人生活的陪衬。

  我发现一个很怪诞的事情,很多到了西藏来旅游的人们,都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顿悟,佛在他们心里油然而生,好像他们真的受到了佛的点化,看见了自己心中的佛,看见了自己的别人又无法看见的那种神圣的,而这顿悟随着他们的离开而消失。

  话说回来,我是一个在西藏居住了二十多年的人,既然居住在此当然要生活,生活也是繁杂的。

  那一年的春天,我来到了这里。可惜我的到来,犹如沙尘暴带着的一粒沙子。我以为,在这个海拔最高的城市,不用再陪着笑脸,后来才明白,到处都有一般黑的乌鸦,融入只是美丽的神话,一再被排斥,边缘永远是边缘,另一方面告诉我,再怎样孤芳自赏,不如完美结合成一片美景,天与地,才能够风起云涌。

  有人能说,失去了父母,身后从此空无一人。

  想念两个流浪南宁的孩子,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对着茫茫黑夜发呆,突然发现流浪也会遗传。

  在这个阳台赋予我的静默里,我已习惯与自己的心灵深交谈。闭起眼睛,觉察漫无边际的声音也如色相的落幕,街道边柳树仍在季候来到时飘落柳絮,彷彿一场暖雪在虚空中,在眼前,在墙根下。我深深一鞠躬,感谢这超越岁月的教诲。

 

  作者简介:原名:陈桂芝;笔名:阿之;六十年代末期生人。祖籍河南孟津,长大在陕西;现定居西藏。自由撰稿人。鲁迅文学院22届高研班毕业,有诸多著作出版。

 

注: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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