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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什萨依河谷

塔什萨依河谷   (短篇小说)  

 

作者:刘渊

 

  1

 

  玉秀锁好房门,仰起脸朝半坡上的一间石头房子,喊了一声,走啦——算是跟胖嫂打了个招呼,就自个儿先下河滩了。

  玉秀和胖嫂的男人都在玉石矿上采矿。她们的男人到玉石矿上采玉了,她们两个随后也就脚跟脚地上了阿尔金山。住的是石头垒成的“干打垒”,吃的除了白面,就是土豆呀白菜呀萝卜呀什么的,生活挺苦。生活苦一点倒不算什么,难熬的是日子过得太乏味、太寂寞。男人通常是一个星期才回一趟家,年纪轻轻的两个女人没啥事儿干,嫌闷得慌,就商量着一块儿到河里去捡仔儿玉。

  玉秀和胖嫂,两个女人搭伴儿拣仔儿玉的这条河,叫塔什萨依河——塔什萨依河不太长,也不太宽,算不上是一条大河。虽说算不上是一条大河,可在出产和阗玉的新疆却是名声很大——这条河的源头阿尔金山,出产山料玉,早些年曾创过一块青白玉1502公斤的上海吉尼斯世界纪录。河的中下游也出玉,出的是那种仔儿玉。仔儿玉是阿尔金山上的洪水冲下来的——山上的原生矿经过风化剥蚀后的玉石碎块,被夏季融雪后的雪山水带到了河的中下游,仔儿玉变得又纯净、又圆润,水头也足,算得上是玉石中的上品。

  这会儿,走到山坡下的玉秀,并没有立刻下到河滩上去捡仔儿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玉秀,正把手搭在眉头上,朝河滩上张望着,眼里显出一副痴痴迷迷的样子。

  瞅啥嘞?别瞅进眼里拔不出来啦!玉秀没有回头,听声音她就知道是胖嫂在取笑她。玉秀头也没回,悠长着声音说,啥也不瞅。胖嫂听了,倒自个儿先笑了,说,你就别蒙我了,等石柱吧,说不定人家还在屋里焐被窝呢。一提到石柱的名字,玉秀的脸颊刷的一下红了,嘴里干干涩涩地说,给石柱补的裤子补好了,带给他呢。胖嫂笑嘻嘻地回道,你可真会疼人啊。玉秀听出胖嫂话里有话,站起身子照胖嫂屁股蛋子上拍了一巴掌,有些口吃地说,谁心疼啦?都是拣玉的,就不兴帮个忙啊?胖嫂湿润着声音说,该帮,小媳妇帮小伙子解决困难嘛。胖嫂的目光一飘一飘地落到玉秀的脸上,她发现晨光中的玉秀真的太俊了——一张鹅蛋脸儿白里透着红,长长的睫毛下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会说话。胖嫂觉得,像玉秀这样的女人跟了全福,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2

 

  头年秋天,玉秀和几个同村的一群女人从甘肃老家来到新疆塔里木河畔的红柳庄子拾棉花——新疆的棉花长得好,庄户人家给拾花工的工钱也高。到红柳庄子一气儿拾了两个来月的棉花,玉秀就挣了七千块钱。拾完了棉花,正要返乡的玉秀,谁知突然病了,得了胆囊炎。这样,玉秀不得不一个人留下来看病治疗。等看好了病,拾棉花挣的钱全花光了,家也回不了了。红柳庄子好心的大婶们劝玉秀,说女人早晚都得嫁人,新疆这地方不错,不如就在新疆找个男人成家好了。经大婶们一撮合,把全福介绍给了玉秀——全福三十多岁了,虽说整整大了玉秀差不多十岁,但全福年年上玉石矿上采矿,又是光棍一条,日子过得还不孬。孤苦无依的玉秀,想了两天,一狠心就点头应承了。全福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还能娶到玉秀这样又年轻又俊俏的女人,心里一时花儿烂漫,随即张罗着办了几桌酒席,连个结婚证都没领,两人就睡到一个炕上了。

  嫁了男人的玉秀,本来应该高兴,可玉秀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为别的,就为两口子之间的那点儿事。过了一些日子,又过了一些日子。玉秀对全福越来越不满意。虽说全福也看了医生,吃了药,可总是不管用。全福也觉得对不住玉秀,成天长长短短地叹气,一张脸总是灰灰地愁苦着。

  男人女人之间的那点儿事,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可也不是什么小事儿。这种事摊到哪个女人身上,谁都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3

 

  玉秀和胖嫂从来没有拣过仔儿玉,之前,仔儿玉是啥样子都没见过,更别说拣仔儿玉了。

  最初,两个女人到河道里拣仔儿玉,也像别人一样东瞧瞧,西瞅瞅,可在她们眼里,除了黑不溜秋的石头,还是黑不溜秋的石头,闹不清啥样的石头是仔儿玉。

  瞎忙着一连捡了几天,两人竟没有拣到一丁点儿仔儿玉。

  胖嫂说,我们是不是太笨了?

  玉秀说,谁知这么难拣啊!

  胖嫂说,我真的不想捡了。

  玉秀说,看来拣仔儿玉也挺不容易啊。

  胖嫂说,你看还拣不?

  玉秀说,还拣,不拣窝在家里多没意思啊。两个女人正说着闲话的功夫,远远地一个男人朝她俩走了过来——走过来的男人叫石柱。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长得挺精神。石柱也跟她们在一条河道里拣仔儿玉。虽说认识才不过几天,却混得很熟了。石柱见两个女人的袋子空空的,瓮着声音说,拣仔儿玉不容易吧?胖嫂瞟了一眼石柱,朗声回道,谁说不是,拣了几天啥也没拣着。石柱浅浅地笑了笑说,不用着急,多拣几天就会了,我刚拣仔儿玉时也跟你们一样,瞎忙活了好些日子呢。

  接下来,石柱告诉她俩拣仔儿玉的窍门。石柱说拣仔儿玉凭的是运气好,凭的是眼睛尖。河道里仔儿玉本来就少,又藏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中间,好像专门跟人捉迷藏似的,不肯轻易被人发现呢。

  玉秀知道石柱也是甘肃老乡,她用那双会说话的水汪汪的眼睛瞅了石柱一眼,唱歌儿似的说,那你可得多教教我们啊!石柱目光真诚地望着玉秀,悠长着声音回了一句,老乡说啥呢,你们用心拣吧,发不了大财,也能发点小财。

 

  4

 

  老玉头正准备生火做饭。成天没什么好饭,几乎顿顿都是烤饼呀面片呀玉米糊糊呀什么的。老玉头是红柳庄子人。今年两个男人跟他一块儿上塔什萨依河拣仔儿玉,他是头儿。老玉头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了,年年都要上塔什萨依河拣仔儿玉,很有些年头了。年头久了就拣出了不少经验。老玉头年年去拣玉,总有几个年轻人缠着要跟他一块儿去。今年,老玉头又被几个年轻人缠上了。没办法,老玉头就答应从民丰和叶城来的石柱和田二娃,一块儿到塔什萨依河里去拣仔儿玉。

  世上的人只知道美玉好,可哪知拣玉人的苦啊!有句顺口溜这么说——天做被子地当床,一壶雪水伴干粮。仔儿玉拣到哪里,拣玉人的家就安在哪里。野外讨食,能有个岩洞、窝棚遮风挡雨,有一口热汤热饭吃,就挺知足了。

  胖嫂和玉秀中午收了工,碰到三个男人正在生火做饭,胖嫂看正在忙活的老玉叔,目光虚虚实实地扫了老玉叔一眼,说,做什么好饭啊老玉叔?

  啥好饭,搅包谷糊糊呗。老玉头粗着声音说。

  胖嫂听了,打着哈哈说,老玉叔,攒钱也不能这么攒啊,光从牙缝里抠,再怎么也抠不出个金娃娃来。

  老玉头嘴里喃喃地回道,那倒不是,我们三条光杆子,笨手笨脚的,能做出个啥好饭?

  胖嫂用胳膊捅了捅一旁的玉秀,悠长着声音说,那就让玉秀给你们露一手好了。

  玉秀觉得三个男人生活得也太苦了,不免有点儿心酸,她哽着声音说,老玉叔,要是不嫌弃,那我来给你们做顿揪片子吃吧。

  三个男人听说玉秀要给他们做揪片子吃,一下子乐得眉开眼笑,瞬间,云里雾里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5

 

  说话间,玉秀从面袋子里舀出几碗面粉,接着,再往面盆里掺上一些碱水和面。玉秀揉啊揉啊,不大会儿工夫就把面揉成了一个面团。随后,用一块湿布盖好,让面醒一会儿。接着,玉秀又拿出两个皮芽子(洋葱),剥了皮,切成丝,等锅里的油烧热了,先用皮芽子炝了一下锅,略微炒了几下,就掺上了半锅水。

  石柱凑过去要帮着烧火。胖嫂说,别别别,你抽烟歇着去吧,我来烧火好了。

  石柱坐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吧哒着嘴抽莫合烟,痴着一双眼,看玉秀怎么做揪片子。

  玉秀从面盆里取出面团,在一块面板上压成薄饼,再抹上一点儿清油,又用刀把薄饼切成一指宽的条——等水烧开了,玉秀把面条抓在手里,三下两下就拽成长长的薄条儿,然后搭在左小臂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揪住面片,只见指甲盖大小的面片如飞舞的雪片,一片片飞进烧开的锅里。石柱不知玉秀还有这么一手,看得两眼直楞楞的都不够使唤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一锅热腾腾的揪片子就做好了。玉秀先盛上一大碗,端给老玉叔,让老玉叔先吃。

  玉秀再盛上三碗,端给田二娃、石柱和胖嫂。

  揪面片真好吃,又香又辣又劲道,三个男人吃得呼噜噜山响,狼吞虎咽似的。不大一会工夫,男人们的额头上就沁出了一抹薄薄的汗珠儿。

  大伙儿吃饱了,喝好了,劲头儿一下足了,一个个咂巴着嘴,废话也就多了起来。

  老玉头夸玉秀做的揪片子真香,石柱说玉秀做的揪片子比面馆师傅做的还地道。

  田二娃是有婆娘的人,瞅着玉秀那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嘴里吧唧道,吃了玉秀的揪片子,心里忒难受。

  石柱瞪田二娃一眼,瓮着声音说,吃了人家这么好的揪片子,还说这话,太没良心了。

  咋不难受?田二娃眨吧着一对小眼睛说,吃了玉秀的揪片子,晚上会睡不踏实,老婆不在跟前,你说难受不难受?一句话,立刻引来一串哈哈大笑。

  玉秀虽说是个性格开朗的女人,可不是那种骚情的女人——听了田二娃的酸话,“呼”的一下站起身来,几步走田二娃跟前,揪住田二娃的耳朵,说,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田二娃疼得哎哟哎哟直叫。玉秀白了一眼田二娃,你还胡说不胡说?田二娃趁势抓着玉秀那只白净的手,一迭声地说,再也不敢胡说了,再说,你就脱我的裤子好了。

  没想到田二娃还会胡说。玉秀照着田二娃的屁股蛋子轻轻地踢了一脚,我看你就是欠揍!

  不说不笑,不热闹。在哈哈连天的笑声中,塔什萨依河谷的野山野水间,似乎一下多了几分野趣,少了几分寂寞。

 

  6

 

  仔儿玉实在不好拣。不过,不好拣也有人硬着头皮拣。

  拣到了仔儿玉,就等于拣到了宝——把这宝卖给玉贩子,卖给玉雕厂,就能换来花花绿绿的钞票。钞票是好东西,有了钞票,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以盖房子买车子,娶媳妇生娃呢。

  石柱正在一个回水湾里一个门心思拣仔儿玉,回水湾里的水,清清浅浅的,大大小小的石头,看得一清二楚。寻了一遍,没有拣到一丁点儿仔儿玉。石柱怎么也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个回水湾,难道一块仔儿玉也拣不着?他不死心,又折回头来拣。这一回,石柱不是用眼睛瞅,而是用铁耙在乱石中挨个儿翻。

  老玉头和田二娃他们拣玉走远了。拣玉这活儿,各寻各的。只操心自己,从不操心别人。

  静静的河湾里,只有石柱一个人翻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鹅卵石下面往往藏着仔儿玉。石柱翻了一阵,又翻了一阵。翻着翻着,一块鸡蛋大的仔儿玉被铁耙翻了出来。哈,奶白色的一块仔儿玉!石柱高兴得扯着嗓门朝远处喊,玉秀啊——我拣到大块儿仔儿玉了。

  玉秀听到石柱在喊她,知道一定是石柱拣着仔儿玉了,她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见着石柱捡着的仔儿玉,像是她自己拣着玉一样高兴,唱歌儿似的说,你真运气好啊。

  石柱让玉秀跟他一块儿拣。玉秀浅浅地一笑,说,你找着的好地方,让我拣,你不是亏了。石柱说,啥亏不亏的,河滩里的宝贝,谁都可以拣嘛。玉秀拿过石柱的铁耙,说,那我来耙你来拣。石柱说,我有的是劲,还是我来耙你来拣。石柱从玉秀手里抓过铁耙时,不知咱的一下抓着玉秀的小手。玉秀的脸颊唰的一下红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说什么。虽然,嘴上没说话,可嘴里的话却让眼睛全说了出来。石柱瞅着玉秀羞羞的样子,也没说话,可那眼神像要喷出烈焰似的热烈。不知哪来的胆量,石柱不但没松手,反而还一把把玉秀揽进了怀里。瞬间,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在玉秀心里一漾一漾的……

  一个没结婚的年轻健壮的男人,一个结了婚满怀强烈渴望的女人,在这一刻,激情怎么不会呼啦拉燃烧起来?

  玉秀感到石柱的双手那么有力,他嘴里呼出的热气,让她感到自己的颈窝也湿乎乎的。不过,这会儿的玉秀脑子还灵醒着,她慌忙地立刻从石柱的怀里挣了出来——她知道,一个平常看起来顶本份的男人,有些时候也会变得粗野起来,粗野起来的男人,什么事也有可能干得出来。

 

  7

 

  吃饭,拣玉,睡觉,在塔什萨依河的日子周而复始。日子久了,也会感到日子过得枯燥乏味。谁都不想过这种乏味的日子。老玉头和田二娃下了工,总爱摆弄个象棋,在界河两岸拼杀得你死我活。石柱觉得下棋没多大意思。没意思,该找点什么事来打发这收工后的时光呢?

  石柱首先想到去套野兔子。这些日子,石柱发现,河滩周围的红柳丛中野兔子多的是——石柱找来一些废铁丝,挽成套子,又砍了红柳楔子去套野兔子,权当打发时光,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头一天晚上下好套子,等他第二天收工去收套子时,果然,就套到了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子。意外的收获让石柱很是兴奋。他砍了一根红柳枝,把兔子的耳朵穿上,搭在肩头,一摇三晃地往回走,嘴里还拿腔拿调地哼起了新疆民歌,达坂城的姑娘辫儿长啊……

  隔三岔五地套上一两只野兔子。野兔子肉真来劲,爆炒也好,红烧也好,怎么做都好吃。

  三个男人三天两日地打牙祭,心里甭提多美了。

  吃了几回野兔子肉后,石柱就想让别人也尝尝野兔子的美味——首先想到的是玉秀,虽说是到塔什萨河才认识玉秀,可他觉得像早就认识她似的。玉秀不仅人长得秀秀气气,说话、做事也实实在在。并且,玉秀还帮她补过衣服呢。至于,借个莫合烟呀针头线脑什么的,只要他石柱开口,玉秀从来没有不帮的。这么一想,石柱首先想到要把野兔子送给玉秀也尝尝美味。

  这天,吃过晚饭,石柱去给玉秀送野兔子。路并不多远,从河这岸到河那岸,绕过一大片红柳滩,再爬过一段山坡就到了,也就是抽一支莫合烟的工夫。

  天刚刚擦黑,暮色从河谷里袅袅地浮上来,稀稀淡淡的一层薄霭,朦胧了红柳滩,朦胧了河两岸,以及远远近近的山峰。

  到了玉秀家,让石柱没有想到的是,玉秀家的门竟然关着。

  石柱站在门前呆楞了一阵儿。本来,放下野兔子走就是了,用不着说什么,玉秀见到了野兔子,一定会知道是他石柱送来的。石柱没有立刻走,是想找玉秀借两盒火柴抽烟。

  呆在门口的石柱,一忽儿,忽然听到屋里传出一丝儿轻微的水声。石柱凑近稀牙漏缝的窗洞往里瞧,微弱的煤油灯光下,忽然看到一个光溜溜的人影。啊——这不是玉秀么?玉秀怎么会脱得光溜溜的?石柱睁大眼睛,再细细一瞧,果然是玉秀,原来玉秀正在撩着水擦洗身子呢。玉秀的身子让石柱的每一根汗毛立时竖了起来,他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喘了。

  玉秀慢慢地从水雾里走出来。石柱的目光,也跟着玉秀的身子从水雾里走了出来。不过,走出来的目光,还始终缠绕在玉秀白白净净的身上。

  这一刻,无数水珠串成的水帘子,一点点的从玉秀的身上褪下来。一下子没有了水珠的遮掩,光着身子的玉秀,显得又白净,又水嫩,仿佛是一块羊脂玉,一刹那晃花了石柱的眼睛——眼睛花了还要看,石柱的眼睛像是很饿,一定要让它喂得饱饱的,眼睛喂饱了,心里才舒坦。

  不过,石柱没敢多喂,只喂了一会,就赶紧放下野兔子,悄悄地扭身走了。

  从这天起,一连好几天,石柱睡觉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从那天晚上见到光溜溜的玉秀以后,石柱的心便乱了,理不出个头绪。

  整宿整宿睡不踏实的石柱,脑子里就开始一幕幕地“过电影”。玉秀的身子太美了,这种美没法形容,石柱只能这么认为——该细的地方那么细,该圆的地方那么圆,该翘的地方那么翘。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这样的女人迷住,都会被这样的女人勾掉魂儿。何况,像石柱这种精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呢。

  石柱多多少少有些遗憾,总觉得“过电影”不来劲。怎么才来劲,石柱一时云里雾里的,还没有想个明白。

 

  8

 

  几天后的一天,收工后,田二娃约石柱,一块儿去挖野韭菜。

  石柱以为是田二娃跟他说着玩的,痴着两眼问田二娃,你瞅见野韭菜啦?

  塔什萨依河边确实会长野韭菜。野韭菜可不是随便长的,积雪融化后的沙土地上,煦暖的春风吹过几回,就会长出野韭菜来,是那种叶片儿宽宽的野韭菜。

  两个人分头去挖。一大片草滩,雨后的野韭菜藏得很隐蔽。不过,再隐蔽,也会被人找出来。野外讨生活的人,眼光贼亮,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两个人就挖了半袋子。

  不想再挖了。两个男人坐在草滩上,卷起莫合烟抽起来。闷着头抽烟,不说点什么似乎不来劲,好像要聊点什么,才有意思。田二娃飘飘忽忽地问石柱,那天晚上给玉秀送野兔子弄过那事没有?石柱直楞楞地回道,瞎说啥呢,我连人都没见着。田二娃一脸疑惑地说,那玉秀成天跟着你拣玉,你亲也没亲过?搂也没搂过?石柱听了,脸上红了一下,又白了一下——田二娃一下全明白了,咂着嘴说,亲也亲了,搂也搂了,咋不趁着热乎劲把那事办了?石柱白了一眼田二娃,人家玉秀有男人,怎么能胡来?田二娃“嗨”了一声,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你傻啊你?接着又说,女人都那样,男人要主动,男人一主动,女人就软了,就依你了。石柱听了,只是嘿嘿地笑。不过,眼里的亮光却是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田二娃说的那些话,老是在石柱的耳边嗡嗡地回响——不去想都不行。越是不想,心里却老是在想。一想起玉秀,心里就甜丝丝的,还有许多丝丝缕缕、扯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在心窝窝里滋生着。这工夫,清秀俊俏的玉秀,立时就像一枝山菊花似的在石柱心里烂漫地盛开着。

 

  9

 

  胖嫂跟玉秀收了工,沿着河滩慢慢往回走,一路上全是鹅卵石,要走好一段时间才能回到家。

  胖嫂看到玉秀对石柱的好,问玉秀是不是对石柱有意思。玉秀没想到胖嫂会问这事儿,羞红着脸反问道,你这话啥意思?胖嫂盯着玉秀的眼睛,飘飘忽忽地说,你不要嘴硬,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啊?玉秀白了一眼胖嫂,你看出什么来啦——要是你想他,你就跟他睡觉好了,我不眼红。胖嫂想不到玉秀会反咬她一口,抬手拍了玉秀一巴掌,神秘地说,要是你真想跟石柱睡觉,我一定替你保密。

  胖嫂知道玉秀日子过得很苦。不是生活有多苦,是他男人干那种事太无能了——胖嫂比玉秀年纪大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情自然懂得多一些,知道女人的这种苦,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比缺吃少穿还苦啊。胖嫂是那种心直口快的女人,肚子里藏不住一句话。过了一会儿,胖嫂湿润着声音说,你跟全福虽说在一口锅里搅饭勺,可你们没有领结婚证,就不能真正算是一家子,成天守着这种男人,要是换了我,早跟他蹬蛋了。

  玉秀没想到胖嫂会这么说,更没想到胖嫂会这么理解她。玉秀盯着胖嫂,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她眼里的胖嫂,好像胖嫂不是胖嫂了,而是她的亲姐妹。瞬间,玉秀眼眶红了,又湿了,她哽着声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怪我命不好。

  其实,胖嫂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玉秀会难过得落泪。可是,真要让她拿个主意,她还是一点儿辙也没有——不过,胖嫂这么一说,倒好像给玉秀心里捅开了一扇窗户,瞬间,从窗户外投进来一缕敞亮的阳光。

  这工夫,玉秀想到,她到塔什萨依河拣仔儿玉,怎么也没想到会碰到石柱。这些日子,他们一块儿拣仔儿玉,一块儿说说笑笑,时间一久,玉秀把石柱跟她的男人全福一比,就把自家男人比矮了一大截。

  石柱个头高高的,像新疆遍地生长的白杨树一样挺拔。

  石柱胸脯厚厚的,胸前那两疙瘩肉像紫铜一样闪着亮光。

  石柱不多言不多语,又憨厚,又本分,做起事儿却挺有主见。

  石柱还是一个热心人,帮别人干事,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这么一想,玉秀的心里宛似掠过一缕缕春风,暖洋洋、甜丝丝的。

  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总会找出一些值得爱的理由。有时,这种理由,别的女人并不一定认可。不过,只要女人自己认可就行了,别人认不认可无所谓。

 

  10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玉秀约石柱到河滩上去坐坐,石柱想都没想,就跟着玉秀去了。

  塔什萨依河的五月,积雪初融,夜晚很静。除了河水叮叮咚咚的轻吟,几乎没有别的声音。阿尔金山也是静静的,高耸的山峰,看上去像是挨着天空似的,空中稀稀朗朗的星星闪烁,还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镶嵌在悠远深邃的天幕上,洒下蓝幽幽的清辉。这样的夜晚,真的太适合谈情说爱了。

  河边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刚刚冒出的浅草,软软的,绒绒的。坐在上面,像坐在毡毯上一样舒坦。

  石柱不是那种话多的人,有时还显得有点儿木讷——这会儿,他紧挨着玉秀坐着,心儿一个劲的扑扑地跳。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有些紧张。石柱活到二十七八岁,还从来没有跟一个女人挨这么近地呆在一起。可打内心讲,石柱挺喜欢挨着玉秀坐在一起的这种感觉。心里有好多话想给玉秀讲,可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玉秀到底是结过婚的女人,这会儿,见石柱这样窘迫,忍不住吃吃地笑了——一个粗皮黑草的大男人,怎么还不如一个女人大胆?!玉秀挪了挪身子,往石柱身边靠了靠。

  你咋对我这么好?玉秀嗓音湿乎乎地问。

  石柱干干涩涩地回道,你啥都好呗。

  啥都好?怕是你有啥想法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石柱自然听得出玉秀话里的意思——石柱好像受到了鼓舞,胆子一下大了,压低声音说,玉秀,要是你不嫌弃,我想跟你好。

  玉秀等的就是石柱这句话。瞬间,她眼里的笑意水花一样荡漾开来,细声细气地说,你说的是真话?石柱说,我哄你是毛驴子。玉秀颤着声音说,虽说我没有扯结婚证,可我跟男人睡过觉,怕配不上你。

  石柱一听,急了,一把攥着玉秀的手,吸溜着鼻子说,你说啥呢,我还怕你嫌我呢。

  玉秀相信石柱说的是心里话,心里一热,顺势偎进了石柱怀里,喃喃道,你看不出我喜欢你么?

  石柱心里一时山花烂漫,他揽过玉秀的身子,轻轻地抚弄着玉秀一头柔柔的秀发,这让玉秀感到一种特别的温存——这种温存让她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从石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似乎也觉得很好闻——不是汗臭味,也不是莫合烟味,而是那种树木的味道、野草的味道。

  相互依偎着,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石柱抱着玉秀,心里像有一群野兔子在冲撞着。抱着抱着,石柱就有些心动了——心一动,手也跟着在玉秀胸前动起来。虽说玉秀结过婚,可两个乳房还是圆鼓鼓的,挺有弹性。石柱一边摸着,一边贴着玉秀的耳朵说,你真好,让我抱到天亮吧。

  是么?玉秀细声细气地说,你想抱,那你就娶我吧,娶了我,天天让你抱。石柱怔怔地望着玉秀,可我没有攒多少钱。玉秀说,我们都有一双手,都年轻,只要舍得出力,日子就不会穷。成了家,我会给你做饭,给你洗衣,还给你暖身子生娃。

  石柱没想到玉秀会这么说——玉秀说出的话,全是他心头想的。一时冲动得不得了。这种时候,只要是一个男人,没有不冲动的。石柱一冲动,就扳过玉秀的脸,一个劲的发疯地吻。一边吻,一边喘着气说,我真的好想你,想得我心尖尖都疼。玉秀也梦呓似地说,我也是,想你想得心窝窝热呢。

  石柱的脑子变得一塌糊涂,就像一下子掉进了梦里——梦是那么美,想醒过来都办不到,只想把自个儿多少天来的梦变成现实。

  说话间,玉秀平平的躺在绒绒的草地上了,把身子一点点地展开。那身子像是一片初春的草地,酥软、肥沃,等待着辛勤的农人去耕耘,去播种……

  瞬间,石柱意乱神迷,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了。

 

  11

 

  男人女人之间的那种事,不能开了头,一旦开了头,想收都收不住。年轻人招惹不起自己的身子,有了第一回,就想再有第二回。就像馋猫见了腥,没有不馋的,而且越来越馋。

石柱和玉秀,就像粘了强力胶似的,粘到一块儿就扯不开、拆不断——有情人总希望时时刻刻在一块儿,不呆在一块儿,心里就想得慌,心里就空落落的,一个字,苦!呆在一块儿,心窝窝就一个字,甜!难怪人们说,爱情比蜜甜呢!

  有时在玉秀的石头房子里,有时在河岸边上。有时在玉秀的石头房子里。当然都是在玉秀的男人全福呆在矿上的时候。有时玉秀想得不行了,也会偷偷去找石柱。有时在岩洞里,有时在草地上,有时甚至在红柳丛里。不管在哪儿,都像干柴遇到了烈火,激情会让两个猛男痴女呼啦啦地燃烧起来。

  过了些日子,玉秀一天对石柱说,我有两个月没来那个东西了,是不是怀上了?

  石柱说,不会吧。

  玉秀说,怎么不会?

  石柱说,你都结婚半年多了,怎么没怀上?

  玉秀说,不是跟你早说过,全福他是头骡子吗?

  石柱说,哪咋办?

  玉秀说,要是怀上了,我就生下来。

  石柱说,生下来要是娃娃像我,那不露馅了?

  玉秀说,我不管,就是要生下来。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玉秀的男人全福从玉矿上回家休息礼拜,发现玉秀不见了,跟着石柱跑了。问了胖嫂,也问了老玉头他们,都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跑的。石头房子里什么东西都没丢。连玉秀拣的仔儿玉也没有带走。就连藏在墙洞里的几百块钱也还在。玉秀还留下了一张纸条儿,纸条上写了一行字——全福,我跟石柱走了,你不用找我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收留了我,我真的很感谢你。

  全福心里顿时阴晴雨雪的挺不是滋味,一屁股瘫坐在床头,苍凉着声音喊了一声,老天啊——全福心里实在闹不明白,跟着自己过了这么久的一个女人,怎么说跑就跟着野男人跑了呢?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如今的事,越来越让人闹不明白。是的,这年月男女间的事儿,不光老实巴交的全福弄不明白,还有不少人也弄不明白。

  玉秀的男人全福,在家里一连躺了两天,没上玉矿上采玉。思前想后地想,翻来覆去地想,渐渐地,全福也就想通了——自个原本就是一条光棍汉,什么也没有,是玉秀给了他一个家,给他做饭,给他洗衣,给他操持家务,晚上还带给他那么多快乐。哎,知足了!

  这么一想,玉秀的男人全福不但不怪玉秀,反而还挺感谢玉秀——虽说现在玉秀跟人家跑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可自己并没有损失什么。这么一想,心里也就不再有多憋闷了。

  矿上知道内情的熟人问全福,以后有什么想法?全福不是没有想法,再老实的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全福只想以后好好在玉矿山上采玉,多攒些钱,等到入冬采不成矿了,到大地方跑一趟,找一个高明的大夫,好好把自个儿的病治好,到时再找一个女人。不过,全福想好了,再找女人,一定要找拖儿或带女的。年轻的女人不可靠,有儿有女的女人才保险。全福相信,凭他舍得出死力,肯吃苦,再找个老婆没问题。

  这么一想,全福仰着头,一腔的热望又重新闪亮在他那双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全福心里又活泛起来了。他多么希望这个采矿季节早一点过去,等他回到红柳庄子,无论如何也要凑足钱去一趟喀什或乌鲁木齐治好自己的病……

 

  作者简介:刘渊,本名刘红缨,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先后任过教师、报刊编辑和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文联《楼兰》杂志副主编、巴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和名誉主席。2009年获首届西部文学奖。出版诗集《游牧新疆》、《红柳花开》,小说集《野水》。诗歌及小说入选多种选本。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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