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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原反应

低原反应(原创)

 

作者:阿之

 

 

  似睡非睡中,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将成为自己与自己的重逢之魂。”

  愿望这个东西本身是很不现实的,然而,我多年的一个愿望实现了———老哥开车带我到新疆了。人生有很多条路,等你真的走着时,才知道这条路不过如此,老哥说,新疆现在的路比过去的路况好了很多。至于路上遇到了什么风景,遇到了什么天气,天气是好是坏,路途上产生什么样的心情等等,这些都不是以人的意志为改变的。

  我们在新疆的南疆尽情玩了二十多天。

  冬天的南疆是温暖的,吹在脸上的风像是有个性的女子,柔中带刚。

  冬天的南疆荒漠与灰蒙蒙的天空之间是连在一起的,没有明显的地平线,远远看去,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有时候因为贪玩,赶了夜路,前路只有车灯照见的那么长,然后,我就看见大漠天空的星星,——星星低垂,感觉手伸到车窗外便可以摸着。

  如果不是伊利发现疫情,可能还要去北疆再耍子一下。

  因为疫情,我们这才从新疆回到了成都。

  回到成都,正是初春。

  这个春天,却不能很随意的出去游春、踏春,一来因为疫情,二来我患了眩晕症,这眩晕症说来也怪,白天不晕,夜里躺下晕,右侧躺晕的更厉害,起身时,坐在床边闭着眼睛不敢动,等一阵降落似的眩晕过去,再去做其他事就跟从来没有晕过一样。白天也不是不晕,还是会晕,弯腰或者低头时也有轻微眩晕感,这都能忍受。

  第一次眩晕,是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想要翻身侧睡,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感觉床在倾斜,身体好像要从床上掉下来。我当时还以为是地震了,并没当回事。早上起床,眩晕再次袭来,才知道脑袋出问题了。

  据说中老年人都这么晕过,我今年五十三岁,大概是到了眩晕的时候了。

  晕过一阵,服用了颈复康颗粒,该吃吃该喝喝,看上去健康人一个。

  先生就说我没大毛病,可能是平时活动量小,有点低原反应。从西藏回到内地的人,低原反应是很正常的,他要我饭后多活动。

  我个人觉得自己是病了。有些事是说不得的,又是一阵来势汹汹的眩晕,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把早餐吃的东西和喝的药水都吐出来。先生这才担心地抓着我的手,“看医生去!”

  “我想睡觉……睡一会儿看会不会好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床前躺下的,躺下没一阵,又想呕吐了。只好起床,趴在垃圾桶前干呕好一阵,吐出来反而感觉头没有那么难受了。我这才简单漱了口,决定不要人陪,自己到诊所看病。

  春日的早晨,成都难得的阳光天,天上的那末蓝虽然没有西藏的天空那么蓝,有路两旁高大的竹林,和已经开花的白玉兰的衬托下,又有微风吹过,还是让我感觉沉闷的头脑舒服了许多。

  我们住的这个小区,是九十年代末期开发的小区,看上去有点老旧,到处却充满乱糟糟的平民烟火气息。

  我打起精神来,像个正常人那样,尽力赶跑那些想要让我眩晕的意念。

  出了小区大门,往左转一百米就是五大花园大药房,这个药房有坐诊医生。进了药房,一个值班的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里拿着测量体温的体温仪。我露出手腕让他测量了体温。我觉得他这纯粹是多此一举,如果是感冒发烧的病人体温一定会高于常人,是让看病还是不让看病?

  也许感冒发烧的病人有专门的医生,可能需要专门登记或其他手续吧。

  其实,我来诊所的目的只是想测量血压,直觉告诉我,眩晕可能与血压有关系。

  “感觉那里不舒服?”

  “我主要想测量一下血压。我昨晚到现在头晕。躺下时晕得尤其厉害。”我告诉医生。

  这是一位戴着口罩的中年男医生,说话语气轻轻的。我知道他每天要诊治很多病人,是医生的医德或者个人素质,让他依然保持着这般耐心,又或者是我今天来的早,他今天心情不错。或许是我这个病人看上去并不像个别烦躁不安的病人那样影响到了他的心情。我本身看上去并不像个病人:面色平静,说话条理清晰。

  其实,这些年,我觉得自己每天几乎都病着,又看上去没有病的样子。能独自治疗的病,绝不叫人来陪。这时,进来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苍白病态的中年女子。她也是一个人来看病,看上去要比我痛苦难受多了。

  血压计是一个扣在手腕上的一个小型血压仪,不用脱掉衣袖,方便多了。显示我的血压并不高,高压基本正常,低压九十三(偏高),心率一百二十七。

  医生跟我语言交流着,问我最近睡眠怎样,又问了我的饮食习惯,叮嘱我以后饮食一定要清淡,少吃盐和油腻,然后提笔开处方。建议先挂吊瓶,改善一下身体微循环。

  输液吗?仔细想想,除了那年做了一次二十四小时的心电图,我有好多年没有见医生和输过液了。

  药方开出来,需要我自己到药柜结账取药,然后再到二楼输液。到了二楼,才发现二楼还开设有几个科室门诊。输液室在靠里面的一个房间,先把输液的单子交给值班室的护士,然后到输液室里等着就是了。输液的房间里有四个床位,还有坐着的两排椅子。对门的一张病床上已经躺着一个男的,手机音量很大,抖音里的魔性笑声充满病房。

  我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坐到距离他远一点的椅子上。我这人输液时尿液会增多,躺床上很不方便,坐着输液去洗手间应该比较方便。

  护士先给这个玩抖音的男人挂上吊瓶,并让他手机声音放小点。等护士离开,那男的依然我行我素。

  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弯着腰也走了进来,她选择里面靠窗的床位,拉开被子,脱掉靴子,躺床上,一面又用不耐烦的口气震慑那个男的:“你以为这是你家呀?把手机声音关掉!”

  那男的乖乖把声音关到最低音量。他知道遇到硬茬的了。

  看来,这种人还需要比他更恶的人来制约他。

  第一天输液很轻松就输完了。第二天,换成另外一个护士值班,这个护士看上去性格温柔许多,她给我用的是小针头,不过,快结束时跑针了,手背肿起老高我才发现,叫来护士,护士直接拔掉针头,剩下的药水就不再继续输了。因为输了两天的药,眩晕症只是有所减轻。我就觉得药效并不明显,只能等把一大包颗粒胶囊和白色药片吃完再看了。

  本来是想回到成都换换气候养养身体呢,想不到一到成都就生病。

  成都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灵气充沛,现在春日,虽然乍暖还寒间,也有不少花相继开放,路边那簇三角梅尤其开得热烈。

  回成都的第三天去了先生的妹妹凌凌家,晚上回来带回来很多饺子馅和她揉好的饺子面,她说把馅和面团冻到冰箱里,吃的时候提前拿出来自然解冻后,就可以包饺子,而且饺子皮还软,好吃。

  正月十五了。

  在我们国家,这个节日还保有部分古意:团员小年,所以也小年。那一天,很多外出打工的人还没有离家,可以再次团聚再次向神明祈福。

  我们是正月十七日去都江堰与大姐相聚的,大姐的客厅里,因为我们的到来被热闹充满。先生的大姐在成都和都江堰都有房子,因为都江堰的气候比城里好,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都江堰。

  大姐是七十年代初期去的西藏,退休后定居成都。她说刚从西藏回到成都,开始两年的低原适应期,说不出的难受和不适,差点要了她的老命。这些年身体各方面已经缓过来,觉得成都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她特喜欢成都方便安逸的生活。

  二零一九年春节我和先生回成都,大姐当时还住在春熙路附近的家里,我们去看望过她。转眼有三年没见她了。这些年,因为大姐年纪大了,要见她需要提前预约,征得她的同意,才能去看望她。大姐都江堰的家唯一不好的就是没有电梯,她住在七楼,年纪大了,上下楼特别不方便。为此家里有两个大冰箱储存蔬菜和食品,日常需要买什么,都是跟超市老板打电话,再出钱让小区大门口的保安送到楼上。

  成都到都江堰探望大姐这天,是和凌凌相约好的,不巧的是下着雨,越接近都江堰,越发的烟雨朦胧,雨朦胧中让人想起都江堰历史里那个叫李冰的古人。不带这次,都江堰我是去过几次的,能转的景点也都去过,可以品尝的味道基本品尝过了。

  我们的车子抵达大姐住的小区门口,等了没多大一会儿,凌凌他们一家三口的车子也到了,凌凌的先生远远挥手跟我们打招呼,扎着丸子头的凌凌黑丝连衣裙的外面穿着一件短的粉色的呢子外套,与她衣品简洁大方的女儿一块朝着我们走过来,猛然看去,这娘俩就像一对姐妹花。

  大姐和大姐夫早就在家里等着了。

  给我们开门的大姐夫笑容可掬,他的眯缝眼眨巴得更厉害了。

  满头白发的大姐,依然那么爽朗,那么步履轻盈。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象亲人中居然还有这么悦目的老太太。仔细端详,大姐鼻子秀美,眼瞳幽深,跟面容相配的是雪白的发髻,整个形象透露出一种坚韧。看见大姐的一刹那,某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击中了我,那是混合了神奇、未知的感觉。

  大姐见我们还给她带了新疆的香梨和哈密瓜,嘴上说着:“到我这里用不着带什么东西,我什么都有。带东西来我会生气的。就我们俩,吃不完都浪费了!”嘴里是这么说的,但是看上去她还是很高兴的。

  进入大姐敞亮的家。茶几上早已摆好了各色水果待客。

  大姐先带着我参观了她都江堰的这个家,然后才落座喝茶吃点心。我嘶嘶地吹气,喝完一杯苦味的茶,额头鼻尖已经有点出小汗,刚放下杯子,大姐笑吟吟又给我的杯子满上了,“多喝点,这茶不但暖身还清火减肥。”

  我把脸转向明亮的飘窗,脸上有点发热。因为这些年心情越发散漫,导致身材有点横向发展趋势,被保养得当心态年轻的大姐这么一暗示,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藏起腰围明显的游泳圈,端起茶杯,喝下又一杯可以减肥的茶。眼前的大姐,年龄已经七十四岁了,因为发质好,发髻有点重,显得有点头重脚轻这点瑕疵外,她身材还保持那么好,所以,在她面前,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减肥难的话。

  大姐夫是个具有幽默感的老头儿。大姐跟我们寒暄的工夫,他在一旁调侃道:“噫!这娘家人来了,看你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人们听他这么说都笑起来。

  娘家人?大姐有这么些娘家人来看望她。

  中午是我和凌凌包的饺子,饺子馅和面是大姐早准备好的。大姐又亲力亲为做了几个拿手菜,还有过年时炸的瓦块鱼,加上美味可口的饺子,摆了一大桌子,一家人喝的酒有白酒和红酒,连平时不喝酒的大姐夫,在这么热闹的氛围下,都喝酒了,只有我一个人是喝茶水的,凌凌的女儿也能喝上两杯酒。凌凌的先生是去年从拉萨离休回来的,如果不是有凌凌的制约,也是能喝酒的。

  下午稍做休息。吃过简单的晚饭,毕竟我们这些人已经过了胡吃海喝的年龄,晚饭再多吃就增加肠胃负担了,所以晚饭就象征性吃点稀饭咸菜,然后,我们就去大姐夫早就预订好的酒店住下。

  酒店的房间是温馨的,睡梦里又梦见大姐暖暖的笑容。兄弟姐妹们的亲缘血缘关系,在短短的梦境里循环呈现,亲总是亲,亲情总是相依。

  在梦里,我听见自己略显变异的呼喊,并伸出双臂。惊喜与急迫的嗓音,与其说是接纳,不如说是为了那漫长的寻觅和终于的亲情相遇。凌凌也有我们这些娘家人。那我的娘家人在哪里呢?陕西的大哥和三哥,还有西藏林芝的二哥,他们能算是我的娘家人吗?从父母不在以后,我就觉得自己失去了亲情?

  睡梦中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伤心地哭起来,一直到哭醒,为了防止眩晕,我慢慢坐起身,大概是在都江堰的缘故,还好!只是稍微有点眩晕。

  看看昏黄光线的房间,想起自己是在都江堰的酒店里,于是我挺了挺胸:“我过去大概是野生野长的呗。”

  初春的都江堰,夜雨迷蒙的都江堰,夜里仍带寒意的都江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于是睡意全无,下床来到洗漱间,放些温热的水,将毛巾浸入脸盆,再将毛巾的水拧下来些,把毛巾捂在脸上,一时间,水温灼热,脸部的毛细血管神经敏感舒爽……窗外传来沙沙雨声,间或有远处模糊的狗吠。这是我期望过的平静吗?在一个世外的安静之地,与先生相敬如宾地度过短暂而漫长的……一天乃至一生?

  想着明天吃罢午饭就要回成都了,我有几分不舍,像是离开了都江堰就再也没有了这份难得的心情似的。又在洗手池的镜子前呆立了片刻,回到房间,坐在小沙发上看了一阵手机。等到困意袭来,才上床打算睡个回笼觉。睡去,都江堰的雨再次把我带去梦里,我梦见拉萨冬天的蓝天。仿佛听见郑钧的《回到拉萨》里唱的:

 

  回到拉萨

  回到了布达拉宫

  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

  在雪山之颠把我的魂唤醒

  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

  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

  你根本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

  她会教你如何找到你自己

  雪山青草

  美丽的喇嘛庙

  没完没了的姑娘她没完没了的笑

  雪山青草

  美丽的喇嘛庙

  没完没了的唱我们没完没了的跳

  感觉是我的家

  我美丽的雪莲花

  纯净的天空中有着一颗纯净的心

  不必为明天愁也不必为今天忧

  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

 

 

  早上,我和先生还有凌凌她们一家三口一起,是在酒店餐厅吃的早餐,餐后又要了咖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吃了饭就犯困,觉没睡够似的。吃罢早餐一块到我们这边房间喝茶聊天。凌凌的女儿小馨是个性格内向的女孩,她大学读的是法律,毕业已经有半年,三月份就要去应聘上班去了。今早起来听着母亲的抹了口红,女孩子看上去有点害羞的样子,始终低着头,披散的长发遮着脸。凌凌又开始批评女儿披散着头发是不对的,显得整个人没有朝气。听见馨馨嘴里嘟囔说:“又来了!”就过去坐到爸爸背后的沙发一角,也不反驳母亲,头抵着爸爸的背玩起手机。

  凌凌很生气的说道:“我一说你你就那个样子,一天打扮得老气横秋,你要知道自己是个年轻人。把头发扎起来不好吗?穿亮一点的颜色不好吗?我说你都是为你好,我能害你吗?你再不听话,把你送回拉萨去!”

  我却觉得拉萨挺好的,觉得成都好的凌凌觉得拉萨各方面还是赶不上成都,养老或者孩子就业,成都还是首选。

  看来,凌凌没少因为女儿小馨的衣着操心。凌凌的先生什么也不说,好像凌凌说的这些跟他无关,甚至觉得凌凌在没事找事。小巧玲珑的凌凌生了个高个子的女儿小馨,小馨的皮肤是那种小麦色,婴儿肥还没有褪去,如果按照母亲的要求打扮说实话有点东施效颦,可能每个人的审美观不同,我觉得小馨这样挺好的。但是,凌凌因为女儿的衣着打扮看上去很生气,我们在坐的各位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我看到小馨与爸爸的手紧紧我在一起,可以看出她在克制自己。

  今天本来是继续陪陪大姐,明天回市里,昨晚上凌凌才发现,明天市里车辆限号,我们的车牌号都在限号范围,最好是今天回市里去。

  午饭定在外面的餐厅里。大姐还约来了邻居一家人,邻居两口五六十岁的样子,都江堰本地人,来的还有邻居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小孩,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小的一来就爬桌子上用手抓着要吃肉。

  大姐说邻居这些年特别照顾他们老两口,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所以,大姐在邻居一家人面前出手也大方,两家相处得像一家人。

  疫情在其他省份出现。成都暂无疫情。这两天突然升温,连毛衣都穿不住了,走两步都想出汗。春阳高悬,清水河边翠绿的树影婆娑摇曳,草坪、流水、人行道和悠闲散步的人们,间或有少年骑车经过。河对岸有人带着自己的两条爱犬在河里戏水。不太深的河水里,两条黄狗弄的水哗哗作响,或深水游,或浅水奔跑。引得两岸很多人驻足观望。

  我的眩晕症还没有好,挨着枕头就晕,起床那一刹那也晕,只要不躺下就没事,就好好的没毛病。你说我一个那么喜欢做梦的人,让我不能做梦,只是不停眩晕,那怎么成!有个了解我近况的好友打趣我说,你眩晕,是你学会了飞翔。

  我去!这是病好不好?

  先生再次郑重给我说:“你这是低原反应还不好?”

  “怎么会是低原反应呢?是病好不好!”

  “你在什么时候开始眩晕的?”

  “应该是在吐鲁番的时候开始眩晕的。”

  “吐鲁番的海拔是五百米左右,艾丁湖的海拔是负海拔154米。早不眩晕晚不眩晕,偏偏到了那里开始眩晕,所以,我认为你是低原反应。”

  我家在三楼,平时出门下楼只能走楼梯,九十年代修建的楼,没有电梯。前些年回来,上下楼没觉得累,今年回来上下楼膝盖发软,腰椎也发现有点僵硬。七层高的楼,住在三楼,属于不上不下。推开阳台的窗,就是一棵楸树的枝头,虽然有点遮光亮,但是久在拉萨的我喜欢这些伸到窗口的绿色枝丫,时不时站在窗口,细听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还能对着近在咫尺的一片树叶发呆。我觉得与一片树叶相对无言特别有意思,有时候我会思考是站在三楼的窗口才看到这片树叶,还是这棵楸树正好把生长着这片树叶的树枝伸在了三楼窗口,是树叶在窗口等我,还是我站在窗口看见了树叶。反正下楼挺费劲的,不如站在楼上思考楼上才能够思考的问题。

  我问老哥:“当初你怎么想到选择三楼呢?”老哥没多想,“不是说楼房要选三楼和四楼嘛!都说金三银四……”

  “喔……”还有这样的说法。

  “三楼不好吗?”

  “没有,三楼挺好的。主要是我不懂这些才问你。我是想,如果我们住在四楼,我就看不到窗外这树枝上的这片叶子,每天早晨耳边也听不见麻雀在树上开晨会。”

  老哥说他开始是相中了另外一栋楼的,那里的窗口可以面朝清水河,视野更开阔。后来又想临河边,到了夏天蚊子多,很讨厌。那间房原比这里亮堂多了。

  我在成都住的地方,往大说是武侯区,再往小点说是五大花园,再缩小点是中央花园二期。五大花园的楼房都是九十年代末期的水泥板建筑,当初建成时有多么气派辉煌,现在,在四周那些刚刚落成的林立高楼的映衬下就有多么落魄。这大概应了一句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修建了三十年的建筑,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建筑群中显得异常的老弱病残。实话实说,每次从拉萨回到成都,结合附近的地名什么龙爪村等一些乡村化的老地名,中央花园二期也越来越像个城中村,虽然也热热闹闹,却不是高档的有品位的那种都市繁华,更像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奔波往来。

  老哥说,五大花园的几个小区里,除了当地一些拆迁户,住进来很多西藏的人们,就我们住的这个小区,曾经住着好几个老哥认识的。住在成都的西藏人,像极了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的候鸟,是临时住在这里的,每年在成都只住一小段时间,假期一结束,就锁上门回西藏去了。在成都的西藏人,形成一种习惯,来成都可以说是回成都,去西藏也可以说是回西藏。成都的熟人看见了会问:“你回来了?”西藏的同事见到你也会问:“你休假回来啦?”

  退休以后,就在成都定居下来,他(她)们这才知道,自己的半辈子原来是要住在成都这个地方的啊。拉萨与成都这两个城市,对于那些在这两个城市都有家的人来说,每一次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就像自己与自己的某一部分的魂和魄的重逢。就像大姐和凌凌,十分重视成都这个家,费了老鼻子劲摆布房间。特别是凌凌,为了装修成都的家,测好尺寸,亲自去家具市场挑选定制装饰材料,给装修公司打无数个电话,因为对成都不是太熟悉,来来回回打出租车就用了将近一万块钱(凌凌这些账目都记着呢),才把房子装修好,整个人也暴瘦了十几斤。她说装修房子自己必须要参与其中,不能全靠装修公司,首先材料上装修公司就会偷工减料,这些她事先都了解过了。

  凌凌在成都的这个家的确装修得不错,色调明快,有点欧式风格,即便是一个小摆设看上去也是那么协调。透过客厅的大玻璃窗,能看到、蓝灰色的天空和楼下小区的绿草坪,风儿从打开的窗口送来花卉植物混合的气息。

  对于成都这个家,凌凌正儿八经是付出辛勤汗水的,她的用心,她觉得的这些好,就好比一个女子对待自己的容颜那样重视成都这个家,这是她离休后的新生活,一切是新开始。并不是说她忘掉了在西藏曾经经历的岁月,她认为成都的家应该像新生活一样神圣,要有仪式感,要有种加入某个生活环境的庄重感,仿佛自己正接近生命深处某些东西、尽力让这个家充满欢乐幸福。

  对于我来说,成都和拉萨都是他乡,对于这两个城市,我只是异乡人。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怎么走到哪里都是异乡客,都充满漂泊感。有时候觉得是一种悲哀,但大部分时间感觉还是自由自在的,毕竟我没有固定在某个地方,我没有地域牵绊,我随时可以去往别处。

  从大姐家回来,我就开始每天早晨靠墙瑜伽站,每天中午饭后戴着口罩出去散步,每次至少要走一万多步,从小区南门出去,经过沙堰西一街,过了清水河大桥,去洒满阳光的东坡公园再转悠一会儿。我想把身上多余的肉争取丢在走过的路上,别人看不见,我能看得见,那些肉化作如雨的汗水,又被太阳蒸发在空气中。

  生活越过越莫名其妙,小时候吃不饱肚子,母亲想法设法做吃食希望孩子长胖点。到了这年纪,很多事情颠覆了一贯的认知,现在以瘦为美了,只要不过于消瘦,瘦就是正常体型,胖就是丑,即便是像我这样微微胖也是不健康的。我消瘦的那些年正是疲于奔命的日子,我微胖时,却是我跟着先生安定无忧时候。难道是我不应该生活无忧吗?如果不是因为胖,需要多活动,我这个时候可能午休了,午休起来,我会坐在窗下,一边喝茶一边阅读,度过惬意的午后。

  唉!都是腰上这点赘肉害的。现在的生活物质是丰富了,却也失去简单的那一面,生活也像一张搬弄是非的嘴,一会说东一会说西,人们就晕头转向摸不着东西盲目跟风。

  可能是因为疫情,又是中午,公园里游人并不多,公园一角,有几个老年人,有吹笛子的,有一个头发全白戴金丝边眼镜的拉着手风琴,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女的弹的电子琴,有一个很有气质的大姐在乐器的伴奏下唱红歌。

  不远处,有个嘴角堆满皱纹的瘦小老太在翻找垃圾桶的东西。她可能每天都在翻捡垃圾,她每天的活动量很大。看到我朝这边走过来,她两眼往我这边睃巡,嘴里嘟囔着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些听不清楚的话在我面前就像她正在翻找的垃圾。又遇到一个衣着简朴的妇人,看上去跟我的年龄差不多。她推着一个婴儿车往唱歌的地方走,脸上的口罩已经很旧了,像是瞎凑合一般捂在口鼻上,变形的腿脚还藏有乡村的影子。

  离开东坡公园,往回走,从北大门(也是小区正门)进入小区。可能是觉得到家了,腰有点僵硬起来,两条腿有点沉重,这大概就是不常活动的后遗症吧!别人这样说的,我权且相信。从早上起床,烧茶整早餐,然后收拾房间,等坐下来也就是十点多了,看一阵股票,也就开始准备午饭。觉得自己的身体活动量够可以了,发福的身体为什么就是活动量小了呢?

  我在一棵树下站住,休息一下难受的腿和腰,可能走得急,心脏也有点不舒服起来。有经验的人说,在西藏生活久了的,因为高海拔缺氧,导致脏器比内地的人要增大很多,从西藏回到内地要多活动,不然心脏会出毛病。看来,不为减肥,为了不健康的心脏也要不停活动。也就是说,从西藏回到内地的人,若是不怕死,你就窝在家里吧。我怕死吗?这是个很严肃又好笑的问题,不用费神想,我是个既不严肃也不好笑的人,因为如今这个时代,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凝眸天涯,旧愁未消,又添新愁。谁念我,月下空瘦。西窗灯花瘦,孤影纱窗透。”眼前望不见天涯,哪里来的新愁旧愁?古人眼里的莺莺燕燕皆是愁瘦的,在如今的玻璃窗下的我活得明明白白,哪里还有愁影儿?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就怪不得现代人要减肥。

  走回住的老旧小区。

  先生戏称这里是平民窟。我问为什么这么形容,他说今年回来发现小区捡垃圾的人越来越多,捡纸箱子和饮料瓶就像是抢超市的打折东西。后来才发现,捡垃圾的之所以多起来,是因为快递业的兴盛,快递拆开要扔掉很多包装箱盒(泡沫板也捡)。不说别人,先生回到成都展开猛烈采购,平均每天要收快递六件。

  连菜鸟驿站的人都看着先生每天收取的快递有点惊呆了:这大叔莫不是搞批发的吧?

  不是先生要疯狂采购,是因为很多东西快递到不了拉萨,他只有在成都买了,放在车上再带回拉萨使用。我也觉得他的快递太多,但他有他采购这些物品的所有理由。

  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散步用了两个小时零十一分钟,走了一万六千步。为了减肥而这样浪费时间,真不是我想要的。

  求安慰!心塞!

  哦,忘了介绍我自己了。我曾经是一个很有抱负的文学写作者,以写小说为主,长篇中篇短篇都写。现已经年过半百,身材微胖,短发,染了的黑头发。鼻梁上架着高度近视眼镜,走出汗时,需要不时用手往上推眼镜。遇到不开心的事,这副眼镜也掩藏不了我疲倦的眼神。写写画画几十年,我至今没有创作出自我满意的作品。近两年,我突然厌倦了写作,当然,也有两年没动笔画画了。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时常盯住空洞处一直看,我能够在空洞处看出很多世相。然而,又因此看到的幻觉比生活更像现实。对于同行,那些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的人,我已经极少跟他(她)们来往。我曾经对一个有名的作家的人品发出质疑,我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大家公认的杰作发表个人言论。人微言轻,更何况说的都是不留情面的话,自然有人不满意我了。

  “难道她写的那些文字不是垃圾吗?”

  有人语重心长地说,贬低可是件太容易的事。

  我对这个人的这句话感到有些意外。在当时,我确实迅速闭上嘴了,态度庄重地握住他的手,只说了两个字:“你比我牛!”

  后来我才知道,他比我更自命不凡,认为能写出他那样作品的人,贬低起谁来都是那个人的荣幸。等我拜读了他的那些没有在刊物上发表过的诗歌,我的确被他的作品震惊到了,我说,你是真的有资格贬低任何人,我却没有那个资格。因为我还没有经典著作问世。

  从那以后,像是有人在我耳边说着:“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

  我静下心来写了很多作品,却又很多没有在杂志刊物上发表,这些文字仿佛一株株茁壮的能开花的绿色植物,我在等待着它们含苞和开放季节到来。想不到,等着等着,不知不觉成就了现在这样的我。哈哈哈!同时又明白一个道理:没有竞争真的没有进步,自己写的那些文字也成了真正的待字闺中的大龄剩女。

  一个阴天,我正在读书,刚练完毛笔字的先生凑近来:“这个文女人的文风跟你有点儿像哦。”我先有点儿迷瞪,随即明白了,他说的是我正在看的杜拉斯的《情人》。于是故作不解:“谁像谁啊?”

  先生轻哼了一声:“这本书的文风难道不像你的那部《你就是我的佛》吗?”

  哦!还真都是写关于情人的。

  在先生看来,文笔也是一种智商,相当于一篇文字所显现的智慧。一个人的气质里展现出的是她的情商。其中的衣着看情商,是一个人无意间造出的。

  我的衣服大都是棉麻的,我个子不高,但又酷爱宽松棉麻。先生认为我喜欢的宽松棉麻衣饰都是奇装异服。

  “我的衣着属于高山流水。”我有点强词夺理的说。

  “嗯——你说得也是。”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你有点儿疯呢。”

  “不是疯,是风雅。”

  不怕他笑话,因为他经常要面对我的王婆卖瓜风格。

 

 

  日历翻得飞快,一个月倏忽过去,那个新冠疫情走不到的叫做拉萨的地方,在远方对我发出呼唤。转眼我们又该回拉萨了。为了跟我们多处些日子,大姐专门从都江堰回到了成都市里,打算邀请我们(当然少不了凌凌他们一家三口,小馨觉得与我们大人们聊天不知道说什么,就没有参加我们的聚会)。

  大姐要我们在成都不管不顾大吃大喝几天,她请客!管饱!

  成都的美食,那流淌在舌尖上的麻辣鲜香,如同四川妹儿一声甜甜的“要得嘛”,早已在人们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要说来成都不品尝美食,那定会觉得白回来一趟了。

  大姐首先请我们到她家附近彩虹桥那边的银杏金阁品尝粤式早茶。大姐说虽然是粤菜,但是吃的是品味与档次。

  要提倡绿色出行,我和先生是坐公交车过来的,我们进了银杏金阁的大门,看到凌凌两口儿比我们早来了。

  花枝招展的凌凌展开双臂迎上来。

  餐厅是中式风格装修,显得大气沉稳,舒缓悠扬的轻柔音乐让你的疲劳立马缓解。这时候大概不到饭点,餐厅里只有我们几个,大姐和张大哥过了一会儿才过来,大姐进门就说,在都江堰楼上太久没下楼,今天出来走路都是飘的。我们先是吃了茶点。已经十点半了,搞不清楚这顿茶点是早茶还是午饭,大姐说这是早茶,午饭是午饭。

  早茶丰盛极了,只顾埋头吃了,只记住了水晶虾饺,其它的都是没吃过又叫不出名字的。等服务员收拾了空的碗碟,就聊天喝茶,茶是绿茶。因为我喝不惯绿茶,一杯放凉了也没喝一口。主要是肚子吃饱了,放不下茶水了。

  十二点过了,吃饭的客人陆陆续续来了,一波人走了,一波人又来了,餐盘和餐具叮当的响声不绝于耳,任外面车马喧嚣。这里,是食客的天堂。

  这一顿饭从茶点一直吃到一点半的午餐,六个人,每人平均消费是七百元,吃得简直不摆了,价钱也让我咋舌。使我这个吃了半辈子普通饭菜的人,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弯,我们平时基本都是在家自己做饭吃的,不说别的,像我这样长相丰润的女人,自身没有差不多的厨艺是说不过去的。我一贯崇尚“不会做饭的女人不是好女人,不能养家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做女人既要上的厅堂还要下得厨房,在如今这个社会才能紧跟社会发展的步伐。正因为自己会做饭,所以极少下饭馆吃饭,也不了解消费饮食的档次。今天可真是让我长了见识了,同时,心里也生出一些感触,首先从饮食档次上我与大姐她们就有着这么大的差距。她们每个月至少有两次是在这里消费。吃的穿的,她从来不省钱。大姐说她想明白了,自己前半辈子受了很多苦,后半辈子她要补偿自己,争取做一个锦衣玉食的老妇人。

  常言道一心不可二用,但专注时潜能超常调动,一心多用一眼多见是可能的——其见闻触感或许来自不同时空的交错,我觉得大姐她们带着我来到了一个过去没有到过的空间。此刻我脑海中浮现的情景,既有大姐对在西藏工作生活的讲述,也有我自己在西藏经历的脑补与联想。讲述毕竟只是声音的断片……在追溯十九岁的大姐,跟新婚丈夫搭乘长途客车的艰辛时,我也想到了年轻和不再年轻的大姐在西藏基层的山路上,和住在布达拉宫下单位分的小房子里,在单位加班加点工作,在拉萨的街头散步,在单身带着儿子的煎熬中,在深夜泪洒枕头,在伏案苦读的单薄身影……难以想象的是年纪尚轻,她是如何面对丈夫的骤然车祸去世的惨烈巨变,又是怎样在漫长光阴里独自咀嚼伤痛,并在岁月的淘洗磨砺中,最终酿造深隐内心的感伤和甜蜜。

  新婚丈夫的猝然离世是否呈现于她的噩梦——因为事发突然,场面太过血腥,单位上的人也不忍多说细节。

  在大姐家里,我看过相册里大姐年轻时的样子,两条长长的大辫子,穿深蓝色工作服,坐在布达拉宫下的草坪上的模样,被伤痛和慈悲净化的美丽女性。大姐的书房里还有一件红色手风琴,她说手风琴陪她度过了艰苦的年代。

  我并不了解大姐跟张大哥是怎样相遇的,也许跟我和老哥的相遇一样充满戏剧和必然。后来才知道他们二十多年前就在一起了,张大哥是飞行员出身,为人智慧练达,言谈时常幽默诙谐。

  银杏金阁聚餐回到家,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回想起张大哥对老伴儿的那种宠溺的眼神,不免叹息大姐晚年生活的甜腻。

  我正沉迷于想象,一些灵感拥挤在头脑深处,按捺不住往外蹦跳。

  先生突然的爱抚也令我兴奋:“老哥。”

  “嗯,你不睡都在想啥呢?”先生问。

  “在想大姐和张大哥啊。我在想,我们俩到他们那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的。”

  他摸我的头:“我的作家,可以展开你的想象啊,想象我们俩的将来。”

  “我们的晚年生活你是主角,主角决定着一切,老哥你认为呢?”我轻声问。

  “我在想,我们在西藏做过的所有,都是为了铺垫以后的生活吧。那么,以后的生活只要有你在,万事皆是浮云。我这样想对吗?”

  “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又谈起另外一些话题,夜里一点多了,先生都睡去。我因为眩晕,不敢翻身,怎么也睡不踏实,只能小睡,就是并没有真的睡沉,而是介于醒与眠之间,想着先生说给我的情话,内心愉悦不已,可能就是俗话说的“梦里都能笑醒”的那种。当一个人突然活的通透了,看上去会傻傻的憨憨的,我目前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人的一生,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床上度过。不过很少人意识到这件事。有些年,我常常半夜醒来自说自话,那么多的话语和念想积累起来,真不知要写多少文字。”我又开始迷迷糊糊对着房间的黑暗喃喃低语。

  第二天,我跟先生说:“你猜我后来睡着梦见了谁?”

  “梦见你买了一件喜欢的衣服,或者你发表作品了。”他正在品尝他新近买回来的赖茅酒。

  “我呀,梦见我脊背疼,一个短发老太太在给我捏背。”

  他说:“我老娘就留着短发,不是你这种短发,是她们那个年代的齐耳短发。”

  我听得笑起来:“看来我们婆媳关系,即是阴阳相隔也是很不错的嘛。”

  我发现,我和先生都是性情中人,不但重视亲情,什么事情都往好的一面考虑。

  成都某小区出现新冠疫情。我们的家庭聚会也暂停,都在各自的家里待着。我就趁着空闲再治治我的眩晕症。

  一早,我又去了那家叫“五大花园大药房”的诊所,让另一个坐诊医生诊断我的病。一般的,只要能吃能喝能走动,我是不会去大医院的,现在的大医院看病,只要不是急病,要挂号要提前预约,轮到你看病了不知道到什么时候。这个诊室的医生态度也很好,还注重问了我曾经吃过什么药。我发现,现在的医生不管能不能治好你的病,先给病人开一大堆的药。这个医生要求我肌肉注射天麻针。我拒绝了。前一个大夫还让我挂了两天吊瓶呢,药吃完了效果也不明显。我拿着医生开出来的处方,上面蚯蚓爬过一般的字迹,根本认不出他们写的是什么,药柜上的司药几下子就把药给我抓好了,还是有胶囊和药片,瓶装和盒装的基本知道它是治什么病的,药剂袋里的散装片药就不知道是什么药。这个医生没有给我开倍他司丁定眩片,反而开了一瓶治疗晕车的药。

  我是晕床我不是晕车的,想说他是庸医,又一想,那这瓶晕车药万一真的对晕床有疗效呢?

  我是病人我不是医生,病人就要听医生的不是吗?

  吃了两天药,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疗效,眩晕症时轻时重。我晚上是病人,起了床,白天除了按时吃药,我像个健康人,然而我知道自己是个病人。

 

 

  刚进入三月,成都提前进入夏天,很多人们已经穿起了短袖。沿河别墅,路边院子里的玉兰花有一枝伸出墙外,从含苞到花朵的绽放,每次经过墙下,我都要用手机拍两张玉兰花的图片。

  因为成都其他区域有了疫情,小区南门关闭,北大门检查严格,进大门需要扫描健康码,还要量体温。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每天的活动只能在小区内,特殊时期,既然去不了远处,那就在清水河的河边走一走,欣赏河边的风景,感受春风春水的微醺气息。日子就这么过了快一星期。

  在河边散步有一点不好的就是狗多,遇到小狗还罢了,有人陪着的小狗,看上去还是很可爱的。遇到牛犊一般的大狗就有点吓人,遇到好几条大狗就让人进退两难了,特别是见到小姑娘牵着大狗迎面走来,我心里简直不是一般的害怕。哪里还有心情散步啊!是自己害怕狗,并不是狗的错啊!

  就这样,我走过了小区每个小巷道,或冷清的,或热闹的。很多楼下的车库都成了出租房,租户大部分都是小区那些捡垃圾的,黑乎乎的门洞,门前堆着大堆大堆的旧衣服或者是旧电器和纸箱。小区每个角落,最不绝于耳的是搓麻将的声音,店铺除了小吃店,就是理发店,简单数了一下在小区看到门前转动着筒灯的理发店就有二十多家。一个老旧小区有这么多的理发店,理发店又都是年轻人开的,不知道这些理发店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听见小吃店的老板在教自己十几岁的儿子剁一只鸭子。“鸭子块不能太小,小了容易碎,没劲儿,块也不能太大,炒不开,嚼不动。”

  “这是仔鸭。”

  “剁半只就够了。吃的鸭子嘛,不能太瘦,瘦了不香,也不能太肥,肥了起腻。最好是家里养的,肉好。剁开之后,肉色红亮,但不艳,有黏手的感觉最好。现在市场买的这鸭,太水,哪能好吃。不说这个,鸭子块要剁均匀,指甲盖那么大就行。”

  “老汉儿,那你来剁算咯!”

  “你又不好好读书,不学个手艺不得行的。”

  “哪个指甲盖?大拇指、中指还是小拇指?”

  “大拇指。剁了可千万不能过水。直接加红苕粉、盐巴、酱油,抓匀了,揉一揉,放十分钟。”

  “放多少红苕粉?”

  “适量。”

  “适量是多少?”

  “自己看着办!”

  在我对四川人的基本认识上,四川男人厨师比较多,学厨师对四川人来说似乎很容易。

  这次回成都,给家里换了一个大电视,回收旧电视的是一个小个子中年女子,看着她很利索的用绳子捆绑好旧电视,小小的身子背着那么沉重的旧电视走下楼去。回收旧电视的女子有一双大眼睛,谈不上多么有神,只是感觉眼睛格外大,大的充满茫然。

  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形容我见过和打过交道的四川人,他们最让人不欣赏的就是打麻将。小邓和丈夫都爱打麻将,所以,每到过年春节回家没有钱买车票。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她和丈夫在单位职工食堂打零工,春节过年,她朝我借过钱,说是过年回来从工钱里扣除就是。

  疫情防控期间,不出小区也能买到新鲜蔬菜,不远不近就有两家蔬菜店。两家相比较,远处那一家的蔬菜不太干净,近处这家的蔬菜收拾得整齐而干净。但是近处这家的男老板有一些很奇怪的动作,让人觉得很别扭。他正在秤菜,突然丢下手里的活计就跑了,胖大的身子跑得飞快。好像在躲避什么,或者是女顾客身上的香水味呛到他了。他跑,他的老婆在后面扯着喉咙喊他。女顾客问老板娘,他跑什么?老板娘说他犯病了,年纪大经常憋不住尿,尿裤子了。这家蔬菜店有好多年了,从我住到这个小区,这个蔬菜店就存在了,还有路口那家超市的老板,从当年年轻力壮的壮年男女,到如今男的中风坐在轮椅上,女的白发苍苍,都还守着那个超市的生意,不但经营着超市生意,还要照看到处跑的小孙子。据说,这些做生意的都是当年这里的拆迁户,说起这里拆迁户的事儿,那真是有点跌宕起伏,穷人突然有了钱,拿着那么多钱没地方花,后来被蜂拥而至的小额贷公司盯上,骗去他们的钱,后来卷钱走人了。有那么一两年,回到成都,每天出门都看见有婆娘在小贷公司关闭的门前哭闹。

  有好几次,散步经过小区的十字路口,会遇到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有七十多岁了,打扮有些土气,趴在转盘的栏杆上,看着车来车往。天气不好风很大的时候,她也不会离开。哎!有多少老人,住在人流如织的城市,却只能看看别人的热闹,找不到自己的热闹。

  疫情再次归零,车辆又继续限行。搞不懂疫情防控期间成都市里为什么车辆不限行,疫情平定下来又车辆限行。

  大姐再次邀请我们到她那里聚餐,张大哥已经在三圣街定了谭鸭血老火锅。

  回到成都第三天我和先生就出去吃了一顿鸭肠火锅。本来是满怀好好吃一顿的想法,想不到并没有吃出成都的味道,让人颇为失望。因此我还在今日头条上发感慨说:“成都的火锅为什么没有拉萨的火锅好吃?”评论区有人说是成都的水质没有拉萨的水质纯粹,有的人说我是没有去到正经吃火锅的地方,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更有甚者说我的味觉低原反应。

  听说又要吃火锅了,我心里有点雀跃。到了四川不吃火锅还能吃什么?肥肠粉回来第一天就吃过了,豆花饭也吃过了,现在就剩下美美吃一顿火锅,那才是真正品尝了成都的味道。在成都遇见的一定是火锅才是。这么说,大概就知道我是个无辣不欢的食客了。

  多数情况下,吃完火锅后,走在街上的人们大概都会“抱怨”身上、头发上火锅的香气。其实,无论是这四散的香味、锅中发出的“噗噜噗噜”声、翻滚的食材,似乎都在告诉我们:在这样一个快餐时代,时不时也要给自己半天时间,去享受火锅这类美食。这时候就不要太过度注重细节了,就让你的衣服也“吃”点火锅味儿也没什么的。

  为什么不能好好去感受这种烟火气呢?吃饭,也是需要用你的心去感受啊!不如,用吃饭这一个“理由”,在享受美食的同时,让心灵去感受“世俗的滋味”,也挺好。美食被赋予了“灵魂“,被赋予了世俗烟火。这,大概是我爱吃火锅的缘由吧?

  提前先到大姐家里,说说话聊聊天,喝点张大哥珍藏的礼品茶,顺便吃点大姐摆放在茶几上的草莓和小西红柿(圣女果或者樱桃番茄),到了一点左右这才动身下楼。大姐在成都住的地方是有电梯的,上下楼都很方便,唯一就是没有都江堰的楼顶花园,活动空间没有都江堰的房子大,这就是大姐喜欢住在都江堰的原因。

  谭鸭血老火锅距离大姐家还有一段路,要穿过一个小巷,拐个弯,到了另外一条街上。只有熟悉这里的人才能这么走的。

  这天,成都的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大姐和凌凌走得很快,跟在她们身后只一会儿我就出了一身汗,主要还是我穿着毛衣。

  我带着一种渴望来到了谭鸭血老火锅。想起网上流传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顿。”现在不是流行一种说法:什么是什么的魂。那么,火锅算不算川蜀大地的饮食魂?那么,在成都,就真的离不了火锅了。

  店里食客并不多,据张大哥介绍,这家火锅店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找到宽敞一点的位置,坐下。

  大堂里,安放几十张火锅专用木桌,桌面中间挖出好大一个圆形空窝,放锅子用的。桌上瓶瓶罐罐、碗碗勺勺,造型均小巧别致,正好可以用来佐餐,用四川话来说“巴适得很”。

  锅子上桌,真的是“龙头”火锅:好大的火锅上,两个手柄,竟是金色龙头,昂首向天,看上去气派十足。这样的锅,还要有仪式,需要有身份的人或者是长辈揭掉锅上的喜庆的红色锅封,这才开始开火煮菜吃火锅!我们这些人里面当然是大姐为首咯!

  张大哥不大能吃辣,点的是里面的小锅,是白汤底。外围盛放的是辣椒红油,菜蔬入汤,其味甚美,尤其蘸上店里特制的料碗(芝麻油、花生油等调和而成的,还有蒜蓉、香菜),几种佐料一搅和,一个料碗即成,看似极为简单,吃起来却是别具风味。说实话,比我刚回成都吃的鸭肠火锅好吃不是一点。

  快结束了,才发现桌角上贴着一个人名,张大哥问服务员,这是你老板的名字吗?服务员解释说,这是一个香港明星的名字,证明这个香港明星曾经坐在这个位置吃过火锅。

  还是香港明星?没听说过,不认识。古天乐我知道,这个人,我不认识。张大哥一本正经的话,引得平时斯文的凌凌的老公忍不住嘿嘿笑不停,包括我们其他吃火锅的和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

  通过这些天的不断接触,我就像是闯入别人生活的不速之客,对这些过去不熟悉的亲戚有了进一步了解。我觉得张大哥这个人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市侩,仔细观察他,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心里装了很多东西,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他的经历用两句话可以总结:做过老板,发过横财。人都说对于富人最大的考验是破产,而对于穷人最大的考验是天降横财!这两样张大哥都经历过。他不像我先生那么传统,也不像凌凌老公那么斯文多才。

  真正与大姐熟悉了,发现了大姐性格里的豪爽和仗义,大姐是有一说一,不掺一点假的人,连批评人也是十分直接的那种。我认真望着大姐的脸面看,看着看着就走了神。经过70多年岁月淬炼的大姐,要是将这七十多年时间一天天一年年地展开,铺在地上,会是怎样一个面积?

  大姐和凌凌她们俩的衣品趋向于时尚,穿在她们俩的身上结合她们的个性是那么合适。说到凌凌了,凌凌是副处级干部退休的,我不知道她这算是离休还是退休,她说话声音不大,而且是特别温柔的那种腔调,一旦开心起来,发出的笑声却是高分贝的,带着一种夸张的笑声,十分有感染力,看上去更加媚眼如丝。她做事心细如发,说出来的话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猜不透。

  不像我,心眼都显露在容貌上,笑起来一边嘴角有点朝上,看上去蠢蠢的,说话经常不经过大脑。当然,写作是一定用脑子的,正因为把头脑都用在了写作上,其他行为似乎都属于无脑,不是我自黑,的确是如此。老哥因此没少批评和提醒我,我这边记住了,转身就忘了,我想自己这就叫心宽体胖加头脑简单吧。从写作中我找到了与别人沟通的方式,但在现实中,面对身边熟悉的人,我却习惯用随意来面对,这说明我不善与人交际和沟通。

  在日常的交往中,我认为说出实话就是伤害他人,而不说出口是为他人着想。习惯性闭嘴的性格也让我遭遇了一次次的失意和失落,随意也是支撑我写出更真实的文字。

  因为各方面都强差人意,所以,跟大姐她们在一起聚会,有点找不到共同点,我说的少听的多,做一个静静的倾听者,看上去比较虚心。虚心到了淡化整个自我,整个人沦陷到虚无里。我知道,在大姐和凌凌的精神世界中,我很难融入,在亲情里,我只能静静坐在那里,听她俩说到开心处无拘无束的笑声。我其实从未克服社交不适症,这让我产生隐密而强烈的不安,坐在那里,脸上露出乔装的微笑。

  因为眩晕,突然觉得,度过半生,几乎都是在身不由己的奔波中找寻一个适合自己的地方,几十年的寻找,只留下一些零星记忆,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小遗憾。有人说:人生本是一个身不由己的破碎过程。眩晕其实也是一种破碎,身体和精神的破碎,破碎着破碎着,越来越破碎,然后就是灰飞烟灭。

  前面我说过,先生带着我在南疆转了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里,可以说走遍南疆每个县市。谈不上有多么喜欢这些走过的新疆县市,

  但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后来又离开了,留下些残存的记忆。也许每个人对某个地方都会有这种感觉:好像那里是自己的过往。而这过往并不局限于某个区域,不是一个完整的过往,碎片化的。经过了这些地方,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是不完整的,是那种选择性破碎,所以,包括自己的精神身体都是破碎的。

  一次新疆之行,让我感受到了些以往没有感受到的。也让我想起作家李娟笔下的苦乐新疆。同时我也明白,她笔下的新疆是我所不能及的,就好比大姐和凌凌她们生活的成都是我所不能及的一样。

  在新疆,无论去哪个地方,都要经过一个又一个荒漠,有人说荒漠有一种空旷之美。

  荒漠美么?我觉得荒漠好比是自然的省略号,是大自然的心经。

  我的头就是从吐鲁番那一夜开始眩晕的,眩晕就像不请而来的不速之客。我觉得,在黑夜的眩晕里,我无药可救。

  眩晕一路追随着我到了成都。白天清醒,夜里连梦境都在天旋地转。

  如果眩晕是一种低原反应,回到西藏应该就好了。问题是,回到西藏我会有高原反应,高原反应的主要症状则是头痛。回到内地我的确没有再头痛,然而我患上了低原反应的眩晕。

我很烦恼自己这具敏感的身体,可是又没有办法。

  这次回来发现,成都有阳光的晴天多了起来。这天,午后日光清淡,我继续绕着小区的巷子游走。每一栋楼看上去都静静的,像是一个个入定的老人。有一栋楼的一楼窗下挂着一件小女孩的裙装。小区绿化带已经发出嫩芽,能开花的植物含苞的含苞,怒放的怒放。我觉得在这个午后,路上所有我见过的和见过我的,包括这些绿色植物和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它们几乎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走得热气腾腾脸色涨红的我。

  从一个巷子斜插过去,就是小区东面的小市场,这里边还算热闹,有一个胖女人在水果摊前大着嗓门说话,买肉肉案上摆着几块大小不等卖剩下的肉。肉色看上去一点也不鲜亮。蔬菜摊位上摆着的青菜看上去也不新鲜,蔫儿吧唧的。还有两家卖水果的,沙糖桔那么一大筐一大筐摆在那里。沙糖桔和蔬菜放久了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周围空气中,经过午后暖阳的蒸捂,让人闻着忍不住想吐。

  不知道谁的小狗跑到我的脚下,好像认识我似的,摇摆着尾巴绕着转。它甚至直立着后腿,一双前爪搭在我的裤腿上,发出呜噜噜的喉音。估计它大概是认错人了。

  我抬起腿躲避着它:“去!”

  看我一点也不友好,它转身跑开了。

  穿过小市场,经过一座桥,走了有几百米,就是小区的另一个出入口。出了这个小区门,这边就有点热闹,有点车水马龙的气氛。我并不打算走远,只是过了一棵落叶的梧桐树,长得高大的梧桐树,去年的干叶子,被新春的气息逼迫着纷纷向地面上坠落,看着树下地面那层落叶,恍惚觉得像是秋天。

  我又经过四川妇幼保健院,来到小区另一个出入口,扫码再次进了小区。进来再走五百多米就可以到家了。

  可是,一想阴暗发霉的房间,再想到楼梯口一楼住户搞的那股农村茅坑一般难闻的气味,还有楼栋口处时常停放的共享单车,堵得侧身过都感觉费劲,我就有点踯躅不前。虽然我已经走累了,虽然太阳有点烤晒,但外面的空气比楼道里好得多。虽然觉得今年回来发现成都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潮湿了。相比拉萨的干燥气候,再加上房间很久没住人,成都房间的发霉程度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习惯。

  先生说,老旧小区嘛,基本都这样。大姐和凌凌她们住的地方都是西藏单位在成都的疗养基地,与我们这样的小区是有区别的,这发霉的房间,刚回来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习惯了。我还是很喜欢咱们成都这个小窝的,因为有的人在这个城市连一个这样的小窝都没有,我们不能跟大姐和凌凌她们住的地方比较,成都的房间长时间要是不发霉,就不是成都了。

  问题是,我并没有与大姐和凌凌家比较的,问题是……哎呀,先生那么讲究的人都不说什么,我还能咋?

  在成都,每次出门来,该回去了,我要思索半天,总要给自己找个回家的理由。哦,我想起来了,中午饭后的眩晕药我忘吃了。是我故意等着散步回去再吃药,还是我真的忘记了,也许兼而有之吧。

 

  作者简介:原名:陈桂芝;笔名:阿之。六十年代末期生人。祖籍河南孟津,长大在陕西。现定居西藏。自由撰稿人。有著作出版。

 

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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