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二奎是活活给憋死的。
从发病到去世的七天里,仲二奎没排出一滴尿,整个人肿得明晃晃的,像充了气一般。
当大夫束手,一家老小哭着把二奎抬回家时,庄人都赶过来看望。“这是得了什么怪病,肿成这样!”全庄人都觉得蹊跷。队长平成对仲二奎的大儿子刚子说:“别光顾着哭,想想怎么给你爸准备准备后事吧!”
一家人一听这话,哭得更凶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仲二奎到了弥留之际。老婆孩子围在床边,二奎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喘息一阵紧似一阵,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响。二奎老婆忙让刚子去请平成。
平成撂下手里的活儿匆忙赶了过来,一看二奎快不行了,对着他大声问:“二哥,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赶紧对二嫂说!”
老半天,二奎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窑厂——钱——”二奎老婆知道二奎生病前在窑厂干活,工钱还没结,就附在他耳边说:“放心吧,回头叫刚子去结。”又过了一会儿,仲二奎脑袋抬了抬,挣扎着似要起来,刚子连忙上前,伸出手托着他爸的头,只见二奎恨恨地说:“到那边——再跟——跟那老东西算——账——”说罢,头一歪,就咽了气,可怜眼睛还是睁得老大。平成在二奎的脸上轻轻地抹了一把,二奎这才阖上了眼。
一家人又哭成一团。
仲二奎至死都不肯放过的“老东西”是谁?庄上的人都知道,是庄东头的谢庆来。
谢庆来,瘦,有喘病,整天缩头弓背,像个猴子,绰号谢老猴。谢老猴无儿,只一个闺女嫁在邻村。平时,家里二亩地就谢老猴老公俩侍弄。
一个庄子住着,仲谢两家怎么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恨?
这话还得从一年多前发生在仲谢两家之间的那件惊官动府的事儿说起。
又到种麦时,仲二奎用平板车吭哧吭哧拉着粪肥来到地里,脱下外套,取了铁锹,往手上吐了口唾沫,一锹一锹地从车上将粪肥铲下来,撒到地里。
仲二奎种地是把好手,干活又不惜力,家里的几亩责任田,被他伺候得样样整整。他很少甚至不使化肥,他说:“家里沤出的人畜粪肥足够用,种出的水稻和小麦,秆儿粗、穗儿大,关键省下化肥钱。”
仲二奎会打算,农忙时忙地里的庄稼,农闲时,就领着大儿子、二儿子到窑厂干活。家里除了小闺女还在念书,没有人吃闲饭,日子过得跟铁桶似的。前段时间,三间草屋翻盖成砖墙瓦屋,还盖了偏屋、拉了院墙,居然没借什么钱。
谢老猴正在开挖垄沟。垄沟是仲谢两家责任田的界沟,有两揸宽,旱时,灌溉;涝时,排水。上一茬庄稼收过后,因风吹日晒雨淋,界沟变得模糊不清。老猴沿着若有若无的界沟痕迹,挖几锹,喘一喘,挖几锹,歇一歇。仲二奎一车粪肥卸完,老猴不过才开挖几丈长。
仲二奎收了锹,披上衣服,正要回去再拉一车。抬眼一看,发觉不对头,老猴开挖的垄沟,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在中间位置,往他家的地界斜过来差不多有一揸宽的地儿。一揸宽的地儿就能种两行麦子,南北几十丈长的两行麦子,能打十几、二十斤麦子,十几、二十斤麦子,就是好两摞煎饼、两笼馒头。
“这不行!”他放下车把,几步跨到老猴跟前,直眉瞪眼地对老猴说:“老猴,你斜眼掉线,把沟都开到我地里了,你没瞧见?”
老猴一听,脸“刷”地撂了下来,拄着锹,喘了口气,说:“怎么就开到你地了?我家是七米宽,你家九米宽,不信你用脚丈量丈量!”
两个人气哼哼地来到地头,仲二奎用脚一丈量,明显过界了;老猴用脚一丈量,就是没过界。两人争执不休,互不相让。队长平成在不远处的自家地里忙活着,听到这边吵吵嚷嚷,撂下手里的锹,赶了过来,问明情况,对两个人说:“分地时,不是埋了五寸高的水泥界桩子吗?挖挖看,有没有?”
一句话点醒了两个人,两人你一锹我一锹地在地头挖了起来,挖了好几个一尺多深的坑,半天也没挖着。队长说:“日子太久了,怕是沉到地底下了。别挖了,我再步步看。”说罢,迈开他的长腿,从东到量到西,又从西量到东,说:“我看老猴开的沟不算越界。”
谢老猴一听队长这么说,对着一脸失望的仲二奎说:“看哪儿都是你家的地儿,争地边子争上了瘾,挨揍还不长记性,争那一星半点的地儿,省下钱,留着买棺材!”
仲二奎听到老猴提及他前段时间因盖房子跟邻居争地界打起来的事,当众揭他的短,便气不打一处来,趁人没注意,冲上前对着谢老猴,当胸就是一拳,转过身,悻悻地拉着板车离开了。
老猴猝不及防被仲二奎打了一拳,仰面倒下,半天没爬起来。大家伙先是觉得老猴的话太阴损,一回头,看到老猴四仰爬叉,连忙上前扶起老猴。老猴连哭带骂,踉踉跄跄地还要上前,说让仲二奎有种就打死他。大家好劝歹劝,才把老猴劝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谢老猴老伴和女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找到平成,说让队长给他家做主。原来老猴回到家,说心口疼,没吃饭就上了床,直哼了一夜。打算天亮后再去医院瞧瞧,谁承想,还没来得及送医院,老猴就死在了床上。
平成脑袋“轰”的一下,心想:这下事儿大了,出了人命了。平成连忙报了警。
公安带着法医到了现场,经过一番探查,认定那一拳并不能置人死地,只因老猴多年患有支气管哮喘合并肺心病,加上恼怒交攻,最终丧了命。仲二奎有过错但不构成刑事犯罪,需要民事赔偿。
老猴女儿听后,不服,说不是那一拳,父亲不会死,不顾众人劝阻,找来几个近亲,将老猴的尸体送到了仲二奎的堂屋里,摆设灵堂,烧纸哭闹,肆意作践。仲二奎一家有家难回,庄邻不得安宁。
公安会同村干部,找来谢家明事理的长辈,进行民事调解,最终责令仲二奎赔偿谢庆来家精神损失和丧葬费合计人民币一万二千六百元。三十年前,在城里,这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何况是靠种地为生的农民。
仲二奎老婆从席子底下拿出多年积攒的六千多块钱,加上仲二奎东挪西借的六千块,凑了交给了公安,老猴的尸体才被谢家运回去,安葬下地。
经过这番折腾,仲二奎觉得一下子被掏空了,老了好几岁,整天不说不讲,只知道到窑厂死命地干活,想早点把窟窿补上。原先家里时不时会上街割点肉,给大人孩子打打牙祭,现在也都免了。一年下来,账才只还了一半。二奎找到窑厂厂长,要求白天出窑砖,夜晚在窑厂看大门,多苦一份钱。
冬天的一个夜晚,仲二奎躺在工棚里,突然发起了高烧,昏睡了过去,天亮后,被工友发现,紧急送到了医院……
仲二奎的葬礼是队长平成给张罗的。
尸体火化后,二奎老婆坚持不用骨灰盒,打了一口棺材,说:“孩子爸盖好房子,没住多长时间,人就没了,到地底下,得让他住宽堂大屋。”平成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举重人(抬棺人)和一班响手,吹吹打打送仲二奎下田。
当墓穴挖到一人深的时候,人们发现水泥界桩赫然立在仲二奎责任田的地底下……
作者简介:王孝玲, 江苏省宿迁市散文学会会员,曾在《中国青年报》《新华日报》《劳动时报》《宿迁日报》《宿迁晚报》《楚苑》《骆马湖文学》《宿豫文艺》《学习强国》《中国作家网》《作家网》等报刊和网站发表散文、小说五十余篇,十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