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小说)
作者:王孝玲
我的同事骆老师再婚的时候,快四十了,还拖着两个孩子,一个女孩12岁,六年级,一个男孩8岁,二年级。
妻子去世五年了,五年来,老骆又上课又干家务、既当爹又当娘,苍老了不少。头两年有人劝老骆再娶,老骆没同意,他还没从妻子的病和死的阴影中缓过劲儿来,没有心思琢磨再婚这事儿,只想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些再说。
跌跌撞撞,五年过去了,女儿到了青春期,儿子也淘得不行。老骆觉得家里还得有个女人,热锅灶、热炕头不说,女孩大了没个妈调教,怎么能行?
经媒人介绍,老骆认识了镇上的一个大龄女子,当地叫老大闺女。
媒人说,那老大闺女名叫葛琴,三十二了,十来岁时在姐姐家帮忙带孩子、做家务,姐姐家的四个孩子都长大成了人,葛琴倒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耽搁了。
见面那天,老骆剪了头、刮了脸,把平时很少穿的藏青色卡其中山装从樟木箱子里翻了出来,用装了开水的搪瓷茶缸,把褶皱熨了熨,穿在了身上。
葛琴下身蓝直贡呢裤子、上身花格子衬衣,齐肩短发上别着紫色发卡。一看也是精心收拾过的。
媒人家的方桌上,放着两杯热水,老骆和葛琴坐在方桌的左右两侧。媒人介绍完之后,借故躲了出去,屋里只剩下老骆和葛琴。
老骆是过来人,不局促;葛琴也老大不小了,不扭捏。两人不像相亲,倒像拉家常,你问我答或我问你答。
一顿饭工夫,问答完毕,媒人适时回来,两人各自回家。
葛琴刚一到家,姐姐就上前来询问:“怎么样?”
葛琴说:“不怎么样,太老气!”
骆老师确实老气,不到四十的他已经完全谢了顶,仅有的一圈头发,也都软嗒嗒的,没什么精神。唯一显出知识分子身份的是近视眼镜,可那眼镜腿儿上还缠着一圈胶布。
姐姐说:“人老气了点怕什么?人家是个老师,吃公家饭,铁饭碗!你一个农村女子,也老大不小了,别再挑了,先处处看!”
葛琴听了她姐姐的劝,也就先处处看了。
骆老师对葛琴印象不错:个头不高,但很匀称;眼睛不大,但很清亮;别人说话,她专注地听;轮到她说话,清清爽爽、不拖泥带水。
媒人回话让先处处看,老骆知道还有希望,于是一有空儿就往葛琴姐姐家跑,遇到活儿帮着干活,收稻、割麦;遇到饭,让上桌,也不客气。大半年过后,葛琴觉得,骆老师是个实诚人,对自己一片真心,自己又一年大一年,就答应了骆老师的求婚。
都说后妈难做,葛琴结婚当晚就尝到了滋味儿。
老骆的儿子骆小乐,死了妈之后一直跟老骆睡,从没分开过。老骆和葛琴新婚之夜,当办公室几个特能闹的年轻老师,意犹未尽地离开的时候,老骆和葛琴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稍稍洗漱了一下,准备上床歇息。可掀开被一看,儿子骆小乐蜷缩在里面,瞪着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看看他爸,又看看新妈。
老骆哭笑不得,说:“小乐别闹!到你姐那屋去睡。”
小乐把头一拧,说:“我不,我不跟女的睡,我要跟爸睡!”
老骆一把把小乐拽了起来,要把他抱到对面那屋,让跟他姐骆小婕睡一床,可小乐又是挣扎又是喊叫,赖在老骆的婚床上不愿意离开。老骆气得抬手要打小乐,葛琴连忙上前阻拦,说:“别,半夜三更的,打孩子不好,让邻居听到,会怎么想?就在这床上睡吧。”
新婚之夜,小乐搂着他爸睡在床的一头,葛琴睡在另一头。
小乐在他爸婚床上赖了一个多月,直到觉得很无聊了,才同意在他姐那屋另铺一张床,自个睡。
男人带孩子到底粗枝大叶,只知道给吃给喝,洗澡、换衣不勤,葛琴发现虱子、虮子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头上都做了窝儿。写作业时,老是抓抓身上,挠挠头上,有时挠着挠着,虱子掉到作业本上,到处乱爬。
葛琴跟老骆说起孩子身上生了虱子,老骆说:“我明天去集上买根药虱子药,给擦擦,就行了。”
葛琴连忙摆摆手说:“千万别用那个!听说有个孩子,家里图省事,用药虱子药直接擦在孩子头上和身上,孩子好动,一头一脸的汗,结果中了毒,没抢救过来,死了。”老骆听后,吓得再不提买药虱子药了。
周末,葛琴趁着天好,烧水让两个孩子洗澡、洗头,把他们换下来的衣服和床上的被单都放在大桶里搓洗,洗完用开水烫,烫过在大太阳底下暴晒。
衣服、被单洗完晾好,小婕和小乐也洗好了澡,湿淋淋地满屋跑。葛琴让小婕坐在自己的身边,拿出篦子,把小捷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下一下把她头上的虱子和虮子都篦了下来。
整天蓬着头、拖着鼻涕的一对小脏孩儿,经葛琴这么一梳洗打扮,精神多了。
一天,小婕捂着屁股,哭丧着脸从学校回来了,葛琴问小乐:“姐姐怎么了?谁欺负她了吗?”
小乐说:“姐姐生病了,姐姐屁股流血了。”
老骆和葛琴相互看了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葛琴说:“姐姐不是生病了,姐姐是长大了。你去那边玩儿吧,妈妈跟姐姐说会儿话。”
葛琴让小婕把内裤和裤子换下来,洗了。用针线筐里的一块棉布,给小婕做了个卫生带,教小婕怎么换、怎么洗。嘱咐她:“别害怕,女孩都会来这个,来了这个,小婕就是大女孩了。”
小婕听了,说:“我不怕,一点儿都不疼。”
葛琴说:“不疼,说明我们小婕身体棒,可来了这个,小婕就不能喝凉水、吃凉东西了,不能像男孩子一样下河洗澡了。不然就会肚子疼。”
小婕刚开始也不太能接受爸爸娶新妈。小婕妈去世时,小婕已经记事了,她能清晰地记得妈妈的音容。五年前,妈妈因病突然离世,失去了妈妈温暖的怀抱,小婕觉得天都是灰灰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此后几年,爸爸带着他们姐弟,相依过活,生活虽然清苦,可没人给小婕姐弟罪受。现在爸爸给她们娶了后妈。书里说,后妈都会打小孩儿,小婕想,如果后妈像书上说的那样坏,她就带着弟弟离家出走。
抱着这样的想法,小婕对爸爸的再婚没说什么,说什么又能怎样呢?
爸爸结婚当天,小婕跑到妈妈的坟上呆了长半天,直到天快要黑了才回来。到家后,婚宴还在进行,小婕看着爸爸兴奋的笑脸,觉得,原来爸爸这么善变,原先跟妈妈在一起,笑得也是这样欢,现在娶了新的女人,就把妈妈全忘了。
弟弟小乐在爸爸新婚之夜,可着劲儿地闹腾,小婕都听到了,可她没起来阻拦,只是躲在被窝里暗自高兴。
一段时间过后,小婕看新妈不像书里说的那么坏,就对弟弟说:“看,新妈天天做饭给我们吃,比爸做的饭好吃多了,别再赖在他们的床上了,来姐这边,跟姐说说话,好不好?”
就这样,小乐才从他爸的婚床上“撤”了下来。
小婕将头枕在新妈的大腿上,任新妈给她篦去头上的虱子和虮子,新妈身上温热的气息,让她觉得好舒服、好温暖;新妈为她缝制卫生带,手把手教她怎么用、怎么换,嘱咐她注意什么,她都一一记下了。身上流血,开始时,她是很害怕很害怕的,现在一点儿都不怕了。
葛琴怀孕了。葛琴把这个消息告诉老骆时,老骆激动得不行,说:“我能耐挺大嘛?”葛琴说:“先别高兴得太早,俩孩子不知会怎么想?”
老骆顿时像被霜打了一般。
葛琴说:“两个孩子刚刚接受了我,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会偏心?不然,过两年再要?”
老骆不同意,说:“你现在生孩子,都算大龄,再过两年,更不容易生,既然怀上了,就要了吧。”
葛琴觉得也是,说:“孩子那边,你说还是我说?还是我说吧。”
一天,葛琴趁给小乐剪头发的时候,说:“小乐,新妈给你生个弟弟或妹妹,怎么样?想要吗?”
小乐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要,我不要弟弟!不要妹妹!”葛琴手里的剪刀差点儿就碰到他的小耳朵。
小婕在旁边听到了这话,说:“小乐!别乱动,剪头呢。有个弟弟或妹妹,就有人叫你哥哥了,你不想当哥哥吗?”
小乐想了想,说:“我想当哥哥。”
葛琴看了看小婕,悄悄地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小婕脸一红,到里屋写作业去了。
葛琴心想,将心换心,小婕这孩子算是真正接纳了自己。
学校偏居街的西北,离集市远,师生买点东西要跑二三里地,学校研究面向全体教职工家属招标,开个便利店,十几个老师家属参加竞标,葛琴最终中了标。
葛琴会打算。她觉得全家四口都靠老骆那点死工资可不行,再说马上又要添丁进口,更得挣点钱,贴补家用。她把这些年的私房钱和出门子时姐姐给的陪嫁,拿出来做本钱。
葛琴一心一意经营着小商店,本着薄利多销,见利就走的原则,店里的生意还不错。
一次葛琴去外面进货,回来路上,天寒路滑,一下子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等到路人把葛琴送到了乡镇卫生院,孩子没保住,流产了。
面色苍白的葛琴看到匆忙赶到医院的老骆后,眼泪下来了,说:“命中注定不该有这个孩子。刚怀上的时候,就想着把他打掉,这不,他走到半道上,觉得不受欢迎,就又回去了。”
老骆苦笑了一下,说:“你好好养好身子,想要孩子,今后还有机会。”
一晃几年过去了,小婕考上了高中,小乐也升了初中。
几年都没动静的葛琴又怀上了。老骆从集上买了一瓶酒,又买了熏肉、炸虾、花生米,让葛琴炒了两个菜,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老骆举着一杯酒,葛琴和孩子举着橘子汽水,当四个杯子碰到了一起时,老骆说:“为小婕考取高中、为小乐升入初中、为即将出生的宝宝,干杯!”
“干杯!”“干杯!”小屋里传出了久违的欢笑声。
……
此后我调到了县中,一时断了骆老师一家的消息。再见到骆老师是几年以后,愈发苍老的他带着宝宝找我爱人(我爱人是县医院儿科医生)瞧病,一问才知,葛琴生宝宝时产后大出血抢救无效,撇下了孩子撒手人寰。
我的同事骆老师又落了单……
作者简介:王孝玲,江苏省宿迁市散文学会会员,曾在《中国青年报》《新华日报》《劳动时报》《宿迁日报》《宿迁晚报》《楚苑》《骆马湖文学》《宿豫文艺》《学习强国》《中国作家网》《作家网》等报刊和网站发表散文、小说五十余篇,十余万字。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