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情敌
作者:贠靖
姨妈对我说,你姨父不是个好人,他在外边有别的女人。姨妈说这话的时候是1982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秋天。
姨父张健生手里拎了一绺猪肉从外面回来,笑嘻嘻立在院子里。秋天的阳光照在他谢顶的脑门上,闪着一抹亮光。
又说我坏话哩,姨父笑笑道。我瞅瞅姨妈,没有说话。姨妈问,你瞅我干啥?我依旧没有作声。姨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合起伙来整我哩!
我之所以不说话,是不相信姨父那老实巴脚的样子会有别的女人。就他那土里土气长得着急的面孔,有哪个女人能瞧得上他?
姨妈说姨父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是有根有据的。
那一年的大梁山上的苞谷丰收了,一尺长的苞谷棒子娃娃胳膊一般齐整,掰回来在门前的场院上堆成了山。
姨父拉着架子车去田里运苞谷,姨妈在屋里熬了黄灿灿的苞谷糁汤,左等右等不见姨父回来,就寻到了田里。
姨父不在田里,姨妈站在地头上唤了半晌,不见人吱声,就穿过一人高密不透风的苞谷棵子,向田垄里寻去。到了顶头的沟坎下,瞧见姨父呲牙咧嘴地斜躺在地上,浑身的泥土。
村里的小寡妇李秀娥就站在姨父旁边,手里握着一颗鸡蛋。那妈蛋姨妈认得,是早起出门时姨妈塞进姨父口袋里的,蛋壳上有指甲盖大的一小片血污,像婴儿屁股上的胎记一样,刺得姨妈双眼仁生疼。她喘着粗气,上前去夺过鸡蛋摔在地上,踩得稀烂。
后来姨父说他去解手不小心跌倒了,鸡蛋掉在地上,秀娥路过拣了起来。姨妈冷笑道:老话说得好,此地无银三百两,贼不打三年自招!我又没追问你,你解释个啥呀?你是哄瓜子哩!你去解手她跟了去做甚哩?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哈!姨父百口莫辩,他知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便索性不再解释。他越是闭口不言,姨妈越是觉得他和小寡妇李秀娥之间有事儿。她说,孤男寡女的,钻进密不透风的苞谷地里,说没事谁信哩!
小寡妇李秀娥是包产到户的先一年,也就是1981年,年长她十四岁的曹大壮用一麻袋苞米加半袋细粮从秦岭里的崂峪换回来的。曹大壮四十多岁了还不曾碰过女人,夜里一激动就犯了脑溢血,四肢软得像抽了骨头,一丝不挂地从她的肚子上哧溜下来,让二十岀头的李秀娥从此守了活寡。
收罢秋,庄里的人便闲下来。姨父是个在家呆不住的人,野得从早到晚不沾家,张家进李家出,见了人就显摆:还是包产到户好哈,早就该这样啦。你说今年的苞米收成这么好,囤里都搁不下了,可咋吃得完哩!姨妈白他一眼道:吃不完喂狗去!
尽管姨妈猫念经一样,整天不停地在姨父耳边叨叨:你就不能安安生生在家待一会么?但姨父还是改不了野的性子。这不,姨妈去给圈里的猪喂食,一转身姨父就不见了人影。
姨妈从屋里出来,站在屋前的歪脖树下,望着空荡荡的村街,嘴里嘟囔道:这死鬼,又野到哪哒去咧!
李秀娥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脸色煞白煞白,抖抖索索地指着自家屋院,结结巴巴说不出半句浑全话来。姨妈转身就跑,进了寡妇家院子,她心里咯噔一沉,像霜杀了一般,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只见姨父斜躺在寡妇李秀娥的炕沿上,嘴里吐着白沫。她强打起精神,从地上爬起来,跌跌绊绊地跑到寡妇的屋里,用手一摸,姨父已浑身僵硬,没了气息。
你个挨天煞的哎——姨妈扑在姨父身上呼天抢地地哭号起来。哭罢了,过来揪住李秀娥的头发拼命地撕扯着。李秀娥蹲在地上,用手抱住头,浑身筛糠一般颤抖不止。
村干部和族里的人都被叫了过来。姨妈一口咬定姨父和寡妇李秀娥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她一个劲地质问刘秀娥:你告诉我,我家男人好端端的咋会死在你的炕上?李秀娥蹲在地上,抱着头只是哭。后来止了哭声,断断续续说,姨父过来,是为那天在苞谷地里被误会的事,给她解释。后来说着说着一激动,就倒在炕沿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寡妇李秀娥说她当时就吓傻了,反应过来才踉踉跄跄跑出屋来喊人,一出门便碰上了姨妈。
姨妈咬得死死的,不认可寡妇李秀娥的说法。村长说,逝者为大。人已经不在了,说破天都无济于事。当务之急,还是把人抬回去,料理后事,入土为安。
姨妈说,人死在她炕上,她得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然的话,我瞧谁敢抬人?!村长和族里的人都没了主意,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接下来该咋收场。
到了后半夜,事才算掐倒。寡妇李秀娥站起来说,人死在我屋里,算我倒霉。你说吧,啥条件我都答应,是刀子是剪子我都咽了。
姨妈说,啥叫算你倒霉,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村长低声喝道:别扯那些没用的,往点子上掐!姨妈就说,她得抬埋这死鬼!村长说:健生屋里的,你这有些过分哈,健生有儿有女的,凭啥让人家抬埋?姨妈还想争执,村长咳一声,挺挺胸脯,振振有词道,都别争了,这样争到天亮也不会有啥结果。这事我今儿就坐砣了。这样,人健生屋里的尽快张罗抬回去下葬,秀娥也脱不了干系,给拿五百块钱抬埋费,这事就算是扯平了。姨妈急赤白咧道,五百够啥?不行,她得拿两千!
村长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两千的确是多了点,她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这样,就拿一千!姨妈依旧不松口:不行,我说两千就两千,一分都不能少,否则,这人就这么停放在她家炕上。看谁扛得过谁!
这钱我出!李秀娥站起来,拢拢头发:不过我屋里现在没有那么多钱,我给你立个字据,等粜了苞米,我再凑凑,保证一次给你还清。村长说,就这么办。当下立了字据,摁了手印。村长便指挥人去找床板抬人。姨妈说,慢着,还有一条,她得给死鬼披麻戴孝,抬棺扶灵!
这都说倒了,咋又生出枝节来?村长有些生气:你要这样没完没了,这事我就不管了!再说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一条可是有点太过分了哈。别说是她,我都不会答应的!
我答应!李秀娥大声说道,牙齿在下唇上咯出了一道白印。
埋葬了姨父,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多天细雨,天一下就变冷了。
李秀娥叫来娘家侄子帮忙,把囤里的几千斤苞米全都粜了,又东拼西凑地借了一千多块钱,凑齐了两千块,一分不少地拍在姨妈面前的小方桌上。她也是个犟到骨子里的人,既然答应了的事,她不想拖到年后。从姨妈手里接过字据,她揉成一团,填进嘴里,一下一下地嚼着,硬咽了下去。看得出,她的样子很难受。离开姨妈家院子,她弯下腰,手拄着膝盖,半晌直不起腰来。过了许久,才站直了要,长长地吁了口气,擦擦眼睛朝家里走去。
本来李秀娥以为这下两清了,互不相干了,没想到姨妈还是不肯放过她。她到处对人讲,李秀娥和姨父不清不白,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不然,她为何痛痛快快地出了两千块抬埋费,又低三下四地降低身段,给死鬼披麻戴孝,抬棺扶灵?李秀娥听了一声不吭,气得脸色发青,胸口一鼓一鼓。
吃晌午饭的时候,瞎子婆拎着灰桶走进了李秀娥家。众人见了都有些目瞪口呆。瞎子婆已好多年没迈出过家门了。其实她并不瞎,只是常常被请了去给那些将要出阁的女子验身,无端地拆散了好几对被看好的鸳鸯,才被唤作瞎子婆。
李秀娥这是要干啥呀?姨妈踮起脚朝寡妇家的屋院里窥了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瞎子婆进到屋里,放下灰桶,李秀娥不动声色地解开裤子坐了上去。瞎子婆用一根细细的绵纸条插她的入鼻中,上下戳动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瞎子婆忙俯下身去,看桶里的干灰有没有被吹动的痕迹。瞅了半晌,站在那,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李秀娥说,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也豁出去了,你有啥法子就都使出来吧,只要能证我清白。瞎子婆狡黠地笑笑,就拿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弯下腰,将一根手指探进了她的身下。
姨妈还在寡妇家门口东张西望,瞎子婆已拎了灰桶出来,一双小脚紧促地向前移着碎步,到了门口,瞅了姨妈一眼,哼了一声。
姨妈正在发愣,李秀娥从屋里出来,拿了一块白手帕,丢在姨妈面前。姨妈低头瞥了一眼,心头一惊,紧接着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手帕上有一块新鲜的刺眼的血红。
打那以后,姨妈见了李秀娥就在气势上矮了三分,低了头急匆匆地走开。
过些时日,李秀娥娘家侄子又来家里帮忙种麦子,屋里做了大烩菜,她竟端了一大碗出来,不紧不慢地进了姨妈家院子。
隔天,姨妈从地里回来,挎了一篮带着绿缨子的新鲜萝卜。到了门口寻思了片刻,挑出两颗又白又大的萝卜来,给李秀娥送了过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俩人竟成了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有几次,姨妈面带愧色,拉着李秀娥的手,想给她说声对不住。话还没出口,李秀娥就给堵了回去:姐,过去的事就一手拨拉了,别再提了哈。走,咱进屋拉话去!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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