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糖
作者:阿於阿默
“你就乖乖呆在家里,一步也不要离开。”母亲指着我的脑门心,“包谷林深得很,有老变婆。”
“嗯嗯!”我站在大树下最阴凉的地方,使劲点了点头。
门前是一棵拐枣树,树叶宽大茂密,遮住了一大片的阳光。我就站在树荫下,佯装乖巧,聆听着母亲的训示。母亲瞪着大眼睛,手指戳着我的鼻梁,提高嗓音朝我怒吼。我只是茫然站着,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连连点头。
“再敢乱跑,被我抓回来,先把你的两只脚折断。”母亲幻想着手里捏着两根麻杆,将其使劲砸在膝盖上。膝盖用力往上顶,将麻杆折成两段。她的意思,我若再次乱跑,她就像折断麻杆那样,把我的双脚折断。
我依旧木讷地站着,双眸充满恐惧,怯生生地看着母亲愤怒的双眼。眼见这般威胁对我有了效果,母亲才满意地转身,朝屋里走去。
不跑?不跑我是你儿子!虽然已经答应母亲不再乱跑,但我还是忍不住。趁着母亲钻进屋里,我也立刻掉头,沿着门前那条小路,朝着小溪边跑去。
门前的小溪水汩汩地穿过乱石,游蛇一般蜿蜒着朝学校的方向挤流而去。和小溪一起往下游流去的,还有一条同样蜿蜒着的小路。踮脚眺望,多希望能看见几个学生背着书包出现在目所能及的最远处。很期待,他们会像以往那样,有说有笑,三三两两从那弯曲的小路上徐徐走来。
要是按照我的想法,这个时候早该是中午了!可为什么,迟迟不见学生放学?
每次站在溪边痴望,总是有些扫兴,这次也没例外。还想多看一会儿,说不准下一秒就能看见学生的身影,但此时,母亲又在家门口长声吆吆地呼唤我的小名。
“小老大——小老大——”
此时,我脑海里掠过一丝对母亲的厌恶,很不甘心地眺望着溪水转弯消失的地方,怅然回头,朝着家的方向慢慢挪动着脚步。
习惯用不回应来表达对母亲的憎恶,觉得这种无声的反抗是最有效的回击。往回慢捯的脚步悠闲柔软,还带着几分不情愿的故意拖拉。按照母亲的说法,这个样子像瘟神一样,要死要死嘞,走路都踩不死蚂蚁子。
这是母亲第几次喊我,已然不记得了。每次突然发现我不在身边,母亲就会扯起嗓子高声叫唤我的小名。
若是不回家,母亲定然是聒噪不停的。心中虽是不情愿,但也只得移动脚步蔫蔫地往家里走。
许久后,我拖着软绵无力的步子出现在母亲的视野里,母亲忙着手中活路,也不忘喋喋抱怨。
“我只是踅了一个身,你就不见了。一转眼你就不见,还像个哑巴一样,听到了也不晓得回答一声。”
“我就是去看学生放学了没有。”我学着大人的口吻慢吞吞地回答。
“你又不读书,学生放不放学和你有什么关系?”母亲略微停顿片刻,板着脸威胁着说,“包谷林深得很,万一老变婆把你抓走了,把你心子、肝子、肠子全部吃了,看你还跑不跑!”
提到老变婆,我的心里总是会咯噔一下,浑身酥软麻木。这一段时间,心里总是害怕着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一个是偷娃儿的老者,一个是老变婆。偷娃儿老者偷走小孩,究竟会送到哪里去,不得而知,但母亲讲述的故事里,老变婆那可是会吃人的。她会像吃胡炒豆那样,嚼碎小孩的手指脚趾,嘎嘣嘎嘣,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
害怕自然是害怕的,可我更想去接放学回家的姐姐。今天我请姐姐帮我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还没读书的我不能去学校,只能在家里待着。这种等待,让我感觉到每一秒钟都是那么地漫长,这种漫长让我怀疑时间这东西是不是坏了。
母亲每次用老变婆来吓唬我,我都会偷窥火炉旁的火钳。毕竟在故事中,老变婆最终被机智的姐姐用烧红的火钳杀死。有几次晚上实在怕得厉害,我会偷偷起床,趁着父母没发现,在黑夜里摸索着寻找火钳,也顾不得擦干净表面的灰垢,抱着火钳钻进被窝里继续睡觉。怀抱火钳,似乎抱着一件上天赐予的神器,一件老变婆见到都会退避三舍的绝世神兵。这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全了。第二天早上,母亲围着火炉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哎呀,这个火钳不晓得丢哪里去了,明明记得放在火洞旁边的。”
翻来翻去,最后在被窝里找到。母亲紧捏着火钳,咬紧牙巴骨,嘴唇嘬得紧紧的。手中的火钳被她高高举起,瞄准我的脑门心,将全部愤怒和力气集中在火钳手柄上。
母亲鼓起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错了没有?”
“错了。”我举起的双手不是投降,是随时准备接着掉下来的火钳。口头表示认错,心中却在嘀咕,我究竟错在哪里了?
“以后还敢不敢?”母亲使劲闪一下手,摆出真要动手的姿势。
“不敢了!”我用最可怜的口吻承诺着。
得到我的承诺,母亲又使劲闪了一下手,却只能在空中弹簧一般定格,没能将火钳朝着我脑袋砸下来。从她愤怒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推测,她心里一定在想,真想把你小子打死算了,可惜又是自己亲生的。
虽然被吓唬过,但当我在夜里想起老变婆时,依旧会偷偷摸索起来,把火钳抱进被窝里去。
今天的情况特殊,自然不能和以往相比。我已下定决心,就算是老变婆吃了我,我还是很想去接姐姐。若是真会遇见老变婆,那我就带着火钳出门,遇到老变婆就用火钳把她杀死。
现在阻止我去接姐姐的,除了故事里的老变婆,还有站在我面前叨叨不休的母亲。想要逃避母亲的管束,我得想一个绝佳的办法。
目前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好办法,便是假装头疼。这种拙劣的表演不知用过多少次,也只有这个办法,每次都能让母亲信以为真。
简单调整一番,双手软绵绵吊着,两眼立刻变得麻木恍惚。
“我感觉头很晕!”
母亲低着头瞅了瞅我,眼神中带着质问和试探:“怕你是想吃荷包蛋吧?”
“真的头晕,骗你我是你儿子!”我故意耷拉着眼皮,佯装出软绵绵的样子。
“骗不骗我,你都是我儿子。”母亲嘴角掠过一丝浅浅的微笑。
母亲本来是打算去割猪草的,镰刀背篓已经准备妥当。听说我头晕,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那一双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她自己的额头,像是在对比我们的体温。我依旧是装作软弱无力的样子,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母亲皱了皱眉头,微微昂起脑袋,朝着天空不停地眨巴着眼,有着中医把脉一般的深沉。
一双温暖的手掌捂住我的额头,这一摸,估计是诊断出我的病情,也可能测出了我的佯装而不予拆穿。
“你去看提篮里有没有鸡蛋。”母亲朝着碗柜方向扭了扭下巴,颐指气使。
母亲刚松口,我又突然来了精神,大跨步地朝着屋里跑去。拉开镶嵌在墙壁里的碗柜,翻看提篮。提篮里的三个鸡蛋,紧紧依偎在一起,看着有些孤单。
“有三个鸡蛋。”我两只小手将三个鸡蛋捧起,在母亲跟前晃来晃去。
“快放回去。”母亲有些着急,但又怕炸雷似的声音惊吓到佯装头晕的我,语气立刻变得缓和起来,“小心掉地上打破了。”
“不会打破的!”我捧着三个小元宝,脑海里满是荷包蛋的样子。
“这鸡蛋是要存起来拿到街上去卖的。”母亲连忙示意我要将鸡蛋轻轻放下。
“为哪样要卖鸡蛋呢?”
“因为要存钱供你读书呀!”母亲的说话的口吻变得像个小孩子,慢慢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接过鸡蛋。
我想吃鸡蛋,但我也想读书。听说鸡蛋要拿去卖,我只能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往提篮里放鸡蛋。母亲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入提篮中,迟疑片刻,三根手指拈起一个展示在我跟前:“最多只能吃一个。”
“我去烧水。”我感觉自己突然变得勤快起来了,跑进堂屋中抄起笨重的铝水瓢。
“你去自留地里掐一把茴香,我给你煮一个茴香蛋,吃完睡一觉,头就不晕了。”
这话才是治病的良药,莫说是装病,就算是真的头晕,只要是可以吃荷包蛋,立刻就能跳跃起来。母亲还没把话说完,我已雀跃着朝着自留地跑去了。
自留地里杂乱种着白菜、香葱、芫荽,也有梨树、樱桃、核桃,还有洋荷、草果、茴香、鱼腥草。茴香在自留地的地坎上,与我的身高等齐。
靠近地坎,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换作以前,我并不喜欢茴香。总感觉味儿太浓,不太习惯。每次想吃鸡蛋,就要假装头晕脑热。父母总是以为我真的头晕,每次都给我煨茴香鸡蛋。我的初衷是吃个鸡蛋,父母却是想让我吃茴香。时间长了,我慢慢习惯并且喜欢上这种味道,或许是因为它的每次出现,都会和鸡蛋有扯不清的关系吧!
尽量挑选刚冒出来的嫩芽,掐了一小把茴香捏回家中。母亲已经将火上的水烧开,接过我手中的茴香,也没拿到水龙头旁边去清洗。墙壁上挂着砧板和菜刀,母亲只是囫囵将其一股脑取下来,一阵噼里啪啦,将茴香剁个稀碎。伴随着菜刀剁砧板的清脆声,屋子里溢满茴香那浓郁的臭味。
“为什么要把茴香剁碎?”我有些疑惑。
“因为剁碎的茴香才能治头晕。”母亲头也不回,随意敷衍。
“为哪样你们吃茴香鸡蛋就不用剁碎?”
母亲突然停了下来,扭转脑袋瞅了瞅我:“你每次吃完鸡蛋就把茴香偷偷倒掉。这次我把茴香剁碎,待会儿你不把茴香吃完,我就掰开你的嘴灌进去。”
被母亲说中了,我双手捂住嘴,捂住呼之即出的笑声。从这一刻,一直到荷包蛋出锅,我一直咽着口水,目光从没离开那个白嫩的鸡蛋。
为了少吃茴香,都是挑最嫩的掐,数量也不是很多。可当母亲把荷包蛋倒进钢钵,又感觉绿色的茴香太多,汤水满满的,荷包蛋显得有些孤单。三两口咬完鸡蛋,茴香汤变得不太顺口,只得小口吮吸,真像吃药那回事,难以下咽。
母亲很忙,没时间从头到尾监督。嘱咐说让我慢慢喝,喝完自己钻进被窝里蒙头盖被睡一觉,头就不晕了。
“嗯嗯,我自己会睡的。”我只希望母亲早点去忙她的事情,我可以趁机倒掉茴香汤。
母亲背上背篓,提起镰刀,临行前还不忘回头再三叮嘱:“喝完药上床捂着睡一觉,不要到处乱跑,外面有老变婆。”
“我不跑,头太晕,我要把自己裹在铺盖里睡一觉。”见母亲意欲离开,我连忙点头允诺,让她放心忙她的事。为了安全起见,我把火钳捡起来靠在小凳子上,以防老变婆的突然造访。
我的乖巧懂事,母亲很放心。关上门,忙别的事情去了。
母亲刚离开,我连忙将钢钵放下,蹑脚走到门边,趴着门板,耳朵紧贴在门上。屋子里很安静,静得只剩下我的胸口有规律地砰砰跳动。母亲的脚步声渐渐模糊,慢慢消失,聆听许久仍旧没有转身回来的任何声响。
这下可就放心了,插上门栓,转身提起火钳,将火洞里的煤灰刨出来。刨出一个坑,抬起钢钵里的茴香汤,就往小坑里浇灌。煤灰溪水,能吞下整碗汤水。将扒出来的煤灰盖回去,就算是神不知鬼不觉了吧,就连细心的母亲也发现不了!就算她能看出猫儿腻,那也是明天以后的事情,那时候我早已生龙活虎,有没有倒掉茴香,已然无关紧要。
床上的荞糠枕头,沉甸甸的。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它拉摆在床铺中间。盖上被子,看着像是一个小孩子正在蒙头盖被睡大觉。
鬼鬼祟祟地将门板拉开一个缝隙,只留一眼的宽度。透过门缝往外看,许久不见母亲的动静,便提着火钳,悄然出了房门。四周探望,依旧不见母亲踪影,想必是去割猪草去了吧!有火钳作为武器,我已不再惧怕老变婆,径直朝着小溪边走去。
两岸是茂密的包谷林,中间夹着懒蛇一般弯曲的小溪流。顺着小溪往下走,是学校的方向。之前,和父亲一起去过供销社,晓得学校在距离供销社不远的杉树林山包上。我猜想,还没走到学校,就能遇到放学回来的学生。姐姐肯定和别的同学一起,迈着急促的步伐往回赶。
姐姐去年入学读书,若是没有留级的话,现在应该是二年级了。留级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村里读书的学生都会留级,甚至有家长去学校给老师打招呼,让自己娃儿留级。我估计,她应该也被留级了吧。
小溪弯弯曲曲流淌着,一条小路也跟着弯弯曲曲,也像是在流淌。小溪与小路交汇的地方,水中摆着几个石步子,间距足够像我一样的小孩迈开步子踏过去。从家到学校,要过很多次溪水。
刚转过几个弯,看见远处隐约有个老人的身影,正在朝着我这个方向缓缓走来。距离太远,看不清长相。老人弓着背,手扣在背上,悠闲地朝着我这个方向靠近。看着她那一身黑袍,头上裹着人字形头帕,想必是老变婆无疑了。
母亲曾说过,老变婆的长相,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老人。身穿长衫,佝偻着身躯,头顶裹着帕子。还能模仿老年人的口吻,和小孩子对话。按照这个标准判断,远处正在朝着靠近的身影,一定是故事里的老变婆。
看着老变婆缓缓移动的身影,我突然害怕得无所适从。感觉胸口烦闷,提不上气来。生怕被她发现,又一时间找不到地方躲藏。很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但又感觉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藏身之地。再安全的地方,我能躲进去,老变婆也能钻进去。左顾右盼,偌大的世界,哪里才能藏得住我这娇小的身躯?
不是还有火钳的吗?对,我的胳肢窝下夹着火钳的嘛,为什么要怕老变婆?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我手中捏着可以杀死老变婆的神器,应该是她怕我才对。一连说了十来遍,才感觉胆子好像比之前大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不少。我需要寻找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隐藏起来。瞅准时机,一定能战胜老变婆。
小溪两岸种着连片包谷,皆有楼笆高度。瞅准身边茂密的包谷林,悄然钻进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包谷地中。我两手紧紧攥着火钳,找个能躲藏又能窥探溪边的地方躲着,偷偷窥视即将从这里走过的老变婆。
时间流淌得很慢,许久许久,老变婆还是没有走到我跟前。她的身影由远及近,渐渐近了,渐渐地更近了。我的胸口如击闷鼓,毫无规律地跳动着,闭上嘴巴都能感觉那跳动的心脏震得嘴唇抖动。随着老变婆的慢慢靠近,她的身段长相、亦步亦趋,都感觉是那么熟悉。
眯起眼睛,在她离我最近的时候,将她的长相看得清清楚楚。身形瘦小佝偻,步态缓慢沉稳,身穿黑布长衫,头顶裹着人字形青丝帕。一双小眼明亮有神,鼻梁如鹰嘴,肤色似桐油。
这不是我的曾祖母吗?还以为是老变婆呢,差点没把我吓个半死!躲在玉米地里的我捂着砰砰跳动的胸口,一连喘了几口气,半晌才恢复平静。
我想从包谷林里跳出来,突然出现在曾祖母跟前,告诉她我以为她是老变婆,差点把我吓死了。转念一想,现在依旧不该冒险出现。若是现在挺身而出,曾祖母定然也是先数落我一通,让我不准乱跑。骂完还得把我揪回家里,亲手把我交给我的母亲。若真那样,我要去接姐姐放学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继续匍匐在包谷林中,撅起高臀,脸蛋紧紧贴着湿润的地面。一直等到曾祖母消失在视野中,才蹑蹑地钻出来。
曾祖母没发现我,自顾自往回走。小溪边很安静,潺潺溪流,应和着河风,吹拂着玉米地的簌簌声。隐隐约约,微风还带来一首山歌的声音。
“不欠租米不欠债,无亲无故无往来。我家不是财神庙,财主哪会进香来。”
好熟悉,这不就是幺爷爷家录音机中那《刘三姐》里的山歌吗?歌声在风中缓缓飘动,越来越明朗。这歌声好像是长了腿,能在风中游走,而且正在朝着我逼近。
这次从包谷林出来,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纯白的中年小伙。十七八岁的样子,脚底自带弹簧,走路一冲一跳,肩膀扛着的录音机也随着脚步的节奏晃动着。
录音机里播放着《刘三姐》的山歌,余音在空荡荡的小溪间回荡。四五个和我一样穿着破烂的小男孩,拖拖拉拉跟在中年小伙身后,沉迷的优美的歌声中。
《刘三姐》的故事,早就在寨子上幺爷爷家的录音机里听过许多遍,故事内容早已熟悉掌握。今天见人扛着录音机大摇大摆在路上播放磁带,还是觉得新颖。连忙加入小孩的队伍,紧紧跟在白衣小伙身后。
别的孩子空手空脚,只有我提着一把火钳。他们一边紧随着音乐的步伐,还不忘时不时地偷窥我一眼。我也懒得理睬,将火钳夹在胳肢窝里。每个朝我投来异样目光的小孩,我都打心底回敬一句:“看我搞哪样?要是遇到老变婆,你们哭爹喊娘地跑,说不准还指望我帮忙呢!”
穿着白衣服的小伙子很神气,昂首阔步,一摇一摆,每一次摆动都伴随着节奏和旋律。特别是我们几个小孩子像尾巴一样紧随其后,他似乎更得意了。我们也很得意,毕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像我们这样有机会跟在别人后面听录音机的。
一路尾随,走了一段,录音机里的歌声变得软弱无力,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铿锵。
“哦豁!飙稀了!”
一个孩子笑着,另外几个便跟着笑了起来。我听到那铿锵的歌声突然蔫了下去,也跟着孩子们一起笑起来。
白衣小伙连忙将录音机从肩膀上放下来,按下暂停键。再次将录音机架在肩膀上,已经只是一个空壳。虽然走路的样子依旧一冲一冲,但已经不能再吸引我们紧随其后。
这里距离学校已经不远,我能看到学校那躲在攀枝树下的二层青瓦教学楼。录音机不再歌唱,随行的几个孩子顿时没有了兴致,各自转身,慢摇慢摇往回走。
我没转身往回走,也没继续前行。从这个地方开始,蜿蜒的小路不再与溪水纠缠,而是转个弯便开始爬坡。前面的小路好似被随意丢弃的绳子,软绵绵地挂在半山上。从这里开始爬山,需得越过几个圆滚滚的小山包才能到学校。这段路程倒也不远,但中途供奉着一尊石头,每次路过总是感觉浑身不自在。
那一段路,我一个人自然是不敢走的。我决定了,留在这里等待姐姐放学。
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等了许久,越发觉得无趣。草丛中蹦跶着几只青色蚂蚱,总是在眼前飞来飞去,好像是故意在挑逗我。
假装自己是个石头,连眼睛也不敢眨,就等着蚂蚱朝着我跳过来。这些蚂蚱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动物。我木头一般坐着不动,它竟然会朝着我飞过来。趁着蚂蚱还没发现我,我也缓缓挪动身子,一双嫩手合在一起,做一个手指笼。
忽地一下,我的两只手已经在蚂蚱猝不及防之时,将其蒙住。小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青色蚂蚱被我压在泥土里,想要挣扎,却无济于事。
缓缓松开手指,一只蚂蚱在手心中猛力挣扎。好不容易捉住,定然不能轻易放走。我觉得,只有一只蚂蚱,它应该很孤单。我要用石头给它搭建一座城堡,再给它找个伙伴。
小脚在地上搓一下,扒出一块平坦的地基。捡起几块平整的小石头,砌一个没有门窗的城堡,把蚂蚱放进城堡里。挑选一块平整的石板盖住城堡,蚂蚱定然会乖乖在里面休息。
“它会不会自己推开石板飞走了?”我有些担心。
为了防止蚂蚱飞走,我决定把它的翅膀掐断。青蚂蚱在我为它建造的城堡里,尝试着跳了几次,还是没有跳出来。我很开心,将平整石板盖在顶部,重新去为它寻找伙伴。
找了许久,还是没找到蚂蚱。或许是怕我了吧,知道我的到来,纷纷避让、躲藏。
就在此时,听见远处学校里的大铁铃铛被敲响。我记得教学楼的二楼上挂着半截很粗的钢管,像家里那个生锈的小火炉。钢管旁边的窗台上,放着一把锤子。
每次和父亲去供销社,从学校旁边经过,经常看见有老师提着锤子敲铃铛。父亲说让我好好记住老师敲铃铛的节奏,将来进学堂读书,要懂得什么是上课铃声,什么是下课铃声。
当,当当——当,当当——这是上课铃声。
当——当——当——这是下课铃声。
当当当当当……这是集合的铃声。
上课铃声听起来很和谐,有节奏感;下课铃声软绵绵的,毫无力气;集合铃声急促慌乱,给人感觉十分紧急。这些铃声的快慢缓急,我都牢记于心,免得以后上学读书,分不清上下课。
我自然是能听得出来,今天响起的是下课铃声。循声望去,在一阵遥远的嘈闹声中,看见一群学生匆忙四散。
终于等到学生放学了,我突然变得兴奋起来。连忙踢翻蚂蚱的城堡,让它自己去寻找自己的伙伴。我要在这里等着姐姐放学,没工夫陪它玩。
铃声过后,学生蜂拥着跑出来,一个个肩上挂着书包,朝着杉树林包包那条弯曲的小路奔来,牵成一条长线。小路太窄,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走过,只能自主排队,免得把别人从半山上挤倒下来。
看着学生慢慢朝我这边靠近,我又开始担忧起来。确切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被别人看见。他们看见我站在路边,定然一个二个朝我投来奇怪的目光。那种目光,虽然没有任何敌意,但总是感觉怪怪的。
趁着学生还没发现,我先钻进包谷林中躲一阵子。躲进包谷林,又怕错过了姐姐,只得爬上一个高高的地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路上的一切。我不希望任何一个学生发现我,又不想错过观察任何一个学生的机会。
放学回家的学生三五成群,尽说学校里的趣事。不少学生在说话的同时,还不停地吧嗒着嘴,嚼着泡泡糖。
吃泡泡糖是最近才流行的,姐姐每天放学回家都嚼着泡泡糖,样子很潇洒。我看见很多嚼泡泡糖的学生,走起路来比别人阔气了许多。用力一吹,嘴巴里吐出一个白色大鸡蛋。鸡蛋越变越大,最后砰的一声裂开,鼻子、脸蛋、嘴巴上全敷得白白的。在同学的笑声中,他会用手轻轻将脸上敷着的泡泡糖撕扯下来,重新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着。
看着他们将泡泡糖吐出来又塞进嘴里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出声又怕被路过的学生发现,只得捂住自己的嘴巴。我很崇拜嚼泡泡糖的学生,以后我读书也要像他们那样,边走路,还能从嘴里吐出个大鸡蛋。
学校里的学生似乎不是很多,没多大工夫,几乎都走完了。人影渐渐稀少,却始终看到姐姐。难道今天中午,姐姐不打算回家了?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明明答应得好好的,今天中午一定把我的事情办妥。
没看到姐姐,我有些失落。
垂丧着脸,蔫蔫儿地从包谷林里钻出来。看着学校的方向,空荡荡的;看着回家的方向,还是空荡荡的。我不甘心转身回家,毕竟走了这么远,一个人独自回家,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划算。去学校找姐姐,我也不敢。杉树林包包上供石头的那个地方,我一个人是断然不敢从哪里经过的。阴冷潮湿,冷风阵阵,瘆人得很。
还是回家吧!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最后再看一眼学校的方向,若是还看不到姐姐的身影,我就义无反顾转身回家。
最后一眼,还真看到姐姐从远处的半山上下来,手指勾着书包背带,揽在肩膀上。走路一摇一摆,漫不经心地朝着回家的方向缓缓走来。
“姐——”看见姐姐到来,我沮丧着的心立刻变得激动起来。原地蹦跳着,高声朝着姐姐呼喊。
姐姐略微停顿了片刻,看见远处欢呼雀跃的我,并没有回答,继续慢吞吞走着。走到近前,朝我微微抿嘴一笑。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当我们的距离近得可以说话,姐姐好像很开心,语气里好像也带着些许责备。
“我一直等,你们一直不放学。”我稀里糊涂地说着。
“被关了!”姐姐说。
“为什么被关?”
“昨天没扫地。”
“你为什么不扫地?”
“老子是来读书嘞,又不是来扫地嘞。凭哪样要老子扫地,老师为什么不自己扫?”
我的连番追问,姐姐有些不耐烦,耷拉着脸责怪学校老师。姐姐表面上是怪老师安排她扫地,实际上是想让我就此闭嘴。按照她的脾气,若是我还要继续追问,她就会动手,提着书包朝着我的后背砸过来。
“泡泡糖买了没有?”我问。
姐姐这才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手将书包提起来,另一只手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找出一颗泡泡糖递给我。
为了等这颗泡泡糖,我已经煎熬了一个上午,现在终于如愿,有些欣喜。正当我伸手去接,姐姐又把手缩回去:“姐姐辛苦帮你买了一颗泡泡糖,你要给点跑腿费。”
这下可把我难住了,眼巴巴看见泡泡糖就在眼前,姐姐却不肯给我。
“我只有一角钱,都已经给你了。”我以为姐姐要问我要一角钱。
姐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那一颗修长的泡泡糖。轻轻撕开银色锡纸,将其折成两段,多的一半递给我:“姐姐吃一小半,你吃一大半,这一小点就当是跑腿费,行不行?”
“行行行!”我连忙点头。
接过泡泡糖,连忙塞进嘴里。刚塞进嘴里嚼上两口,满嘴都是泡泡糖的香味,就连呼出的气息,感觉都是香的。
“姐,这颗泡泡糖是假的。”我咀嚼时,突然发现了问题。
“不可能吧!”姐姐使劲咀嚼着。
“一点都不黏,一口就嚼碎了。”
“泡泡糖就是这样的,多嚼一会儿就好了。”姐姐耐心地解释着。
姐姐嚼泡泡糖,经验纯熟。她将舌尖把泡泡推到牙齿和嘴唇的交界,用力吹,一个小鸡蛋很快出现在嘴边。再用点力气,小鸡蛋啪地一下炸裂开来,然后伸出舌头将其卷回去,继续咀嚼。
我也想吹泡泡。学着姐姐的样子,搅动舌头,把泡泡糖推到嘴边,用尽力气往外吹。
“噗”的一声,泡泡糖如脱膛子弹,飞了出去,稳稳落在地上。我想哭,又觉得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无计可施,只能委屈地看着姐姐。
见我的泡泡糖被吹了出去,姐姐笑了很久。最后还是从地上捡起来,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说是还可以吃,便帮我塞进嘴里。
从这一刻开始,我不敢再继续学习吹泡泡。姐姐说,不会吹不要紧,一直嚼着,也挺香的。我只得听从姐姐的安排,好几次我都想学着别人的样子吹出一个大泡泡,但终究还是不敢尝试。
跟着姐姐一起回家,在家门口遇到母亲。看见提着火钳的我,母亲一脸惊讶,紧皱眉头:“你又去哪里了?”
“我去接姐姐放学。”
“那床上睡着的是谁?”母亲又问。
“是枕头。”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母亲从我手里接过火钳,高高举起,估计是想朝着我的脑袋砸下去。我不敢说话,呆呆地看着她,嘴里吧唧吧唧咀嚼着泡泡糖。
和我对视良久,母亲手中的火钳终究没有朝着我砸下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威胁我:“你尽管跑,老变婆把你吃了,看你还跑不跑。”
骂了几句,母亲也消停了,提着火钳钻进屋内。
我把嘴里的泡泡糖吐出来,揉成一个小圆球,粘在枕头旁边的木制围栏上。这种泡泡糖嚼不烂,晚上睡不着,可以抠下来嚼一会儿。若是不想嚼了,就把它吐出来,揉成团,继续粘在床栏上。
这种嚼泡泡糖的方法,是姐姐教我的。估计,她也是这样做的。
难怪,每天都看到她嚼泡泡糖,但她肯定没那么多钱买这东西。
作者简介:阿於阿默,彝族,贵州省赫章县人,小学教师。曾荣获第二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征文三等奖,作品散见于《贵州文学》,《当代教育》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