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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街第30号小院

老北街第30号小院 

 

作者:祁成德

 

 

  六月的骄阳,像血旺气足的壮汉,红火火的。吴成麒老师正顶着红火的太阳,很精神地走着。他在学校服务了半天,又走了40里山路,但他没感觉疲倦,因为他很高兴。教改验收,名列前茅,劳动有了收获得到了承认,在他的一生中,还有什么荣幸过于此呢!教育局的领导,握着手祝贺他,当听说他还是一位民办教师的时候,立刻许愿:回去后将尽快会同教辅站等有关方面,研究解决他的“民转公”问题。吴老师一路急着往家赶一路想,但愿这一次成为事实,莫再是充饥的画饼止渴的梅。他要把这一“好消息”告诉贫困相守、相濡以沫的发妻,让她高兴高兴。说不定,她还会为自己庆祝一番哩!

  不料,妻子宫学芬,却跟他闹翻了天。

  “离婚吧!?”她愤愤地说,“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有哪样想头!”

  又瘦又小的宫学芬,今天不亚于一座勃发的火山。她要把多日来所受的委屈和陈年的郁积,一股脑儿发泄在不中用的丈夫身上。她多么需要保护啊,可是,吴老师却保护不了她!她觉得委屈,要离婚。她呸了一口:“日脓包!”

  教过中学语文的吴老师,当然知道这“日脓包”跟“窝囊废”是一对同义词,比“窝囊废”更带地方色彩,有“饭桶、废料,无用之物”一类意思,带有侮辱性。但他不屑争辩,默认了自己就是“日脓包”!

  吴老师个子小,其貌不扬,少交往没有人缘,什么样的好事情都还落不到他身上。因而有一次,一位恶少,竟无缘无故地指着他的鼻子,在大街上骂他,你算不了老几。吴老师居然悄悄地走了。宫学芬就骂他“日脓包”并为他出了气。

     吴老师30岁以后才安家。妻子不嫌他贫穷,使他感激。婚后感情较好,——当然,这也同他的善于忍让这一点“日脓包”性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没有工作,靠朋友的帮助,才得在某乡村小学戴帽初中班任教,由代课而民办。收入是微乎其微,但他安于现状,吃苦耐劳与世无争。有人劝他跑点小买卖什么的,他说:“我不熟悉那一套,我就要转公办了。”转公办了又怎么样,教书匠那几个钱,够婆娘花还是够儿子用,何况你还不一定能转哪?他又说,“转了我就能长期教书了。钱嘛,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我相信转得了。”有人骂他不开窍,因为“转”了一回又一回还没轮到他,但他不烦恼。他一生独好文学,然而神圣的文学殿堂难于迈进。他不怨天尤人,只要有一席之地,便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地吐丝织锦,却把家里的事儿,几乎一股脑儿地压在宫学芬身上。宫学芬能不怨吗?

     “要砸饭碗啦!”宫学芬凄惶地说。

     “什么,砸什么饭碗?谁砸谁的饭碗?”

     “当然是人家砸我们的饭碗啦!那一家有钱的,安来一个人,要占了我安缝糿机的摊位啦!”

    妻子就是在第30号小院门口,每天摆摊,靠那台标准牌缝糿机做手艺,替人家缝衣服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如果真被人占了摊位,可真是要命的事。吴老师一时还弄不清底细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劝慰开导妻子:“怕什么,那地方又不是她的,我们不是跟马家租的吗?”

     “人家有钱,要把这小院里里外外全买啦,修好开‘毡毯铺呢’!我看,你还梦虫一样,不晓得窝挪在哪里呢!”宫学芬叹口气,白了他一眼。

     吴老师顿觉脑海轰地一响。

     上星期他回来,宫学芬哭诉说:“那一家有钱的,谣言四散地毁我,说我趁她家屋里没人的时候,进去打死了她家的鸡。我会那样做吗?大家都不相信有这事,可她硬要嚼舌根啦!”

     吴老师相信妻子不会乱来,但产生纠纷的原因在哪里呢?值得人深思。他是那种遇事多作自我批评的人,想到的竟是:如果两家的关系搞好了,就不会无中生有或有意诬陷了。因此他问:“你没有得罪她吧,关系咋搞成这样了呢?为啥她老找你的叉子呢?”

     他这么冒失地一问,正好在火上加油了。宫学芬气得跳起来:“为啥,我知道是为啥?如果我偷了老公,你叫我说为啥偷老公,我当然能说清楚,可是我没偷,硬要我瞎说,我反而说不清了!我只晓得人家安心要把我们撵走,霸了这小院好开‘毡毯铺’呢!”

     “啊啊,这是真的吗?”

     “哪个龟儿子吃多了,有空跟你日白?”

      “那,也总得让我们找到地方吧?”

     “哼,人家可没有那么多穷酸道理,只有的狼心狗肺,只有的整人害人。反正,你也没能力保护我,保护这个家。我们离婚吧!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那又何必呢?患难夫妻嘛!”

    “何必何必,为哪样当初我叫你结婚,你不说何必,如今叫离婚,你就何必呢?为哪样只能我跟你共患难,你不能跟我共患难呢?”

     沉默。吴老师悄悄地察言观色,发现妻子好像并非戏言。他不由痛苦地说:“你等等,让我想想!”……一星期之后,他本来认为离婚之事已经化解,还想借“民转公”的许愿,让妻子高兴,为他庆祝,不料妻子又旧话重提,他咋办呢?

 

 

     一场暴雨过去,刘金贵像落汤鸡一样,雨水渍着身上的伤口,痛得钻心,痛得她差点晕倒。她紧紧地抱着刚两岁的小儿子,走在崎岖小路上,走在荒山野岭间,走得那么艰难,泪水比雨水更猛烈地涌出来,久久地滞留在脸上。

     小城的轮廓早就消失了,记忆却永远留在她心上。人在路上走,她心里想到的仍是老北街第30号小院。那里曾经有过她的一度温暖的家。

     月亮从天井里透下来,留连在纸糊的窗格子上,朦朦胧胧地照进屋里,照着床上,一对说着悄悄话的夫妻,和一个刚满月的甜香小生命。

     男人是一个哑巴,女人向他打着哑语。

     哑巴,我们有了女儿,像一个家了,你高兴吗?我们能劳动,日子会越过越好,你相信吗?

     朝朝暮暮,年年月月,打着哑语,粗饭布衣,两心相印,日子倒也甜蜜。

     哑巴勤快,心也好,她喜欢他。

     小儿子出世了,生活担子重了。他勤劳,她发奋,日子过得去,她以苦为乐,心安理得。她筹划着,如何把自己的家,搞得像个样子。

     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梦一般地过去了。

     她恨那个人。她想不起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那位长辈。她是对得起那位长辈的。

     大姪媳妇呵,再帮我纳一双鞋垫子吧。

     大姪媳妇哎,我这两天怕沾冷水啦,被子又该拆洗了,你帮帮忙吧。

     大姪媳妇呵,我家又来客人啦,你煮饭吧。

     大姪媳妇哎,我要出门啦,家中的门户你给照料,鸡鸭你给喂养吧……

     一件一件事她都做了。然而,正是那位嘴巴甜甜的长辈,常年使唤她后又毁了她。她被赶出来了,她带着一身伤痛,无家可归了。

     她至今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过错?

     哑巴现在怎样了,女儿明蓉又怎样了呢?

     哑巴痛苦而绝望地倚在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雨色迷茫的远山,从心底里发出呼唤。

     “啊啊,你在哪里啊……”

     堂客走了,还带走了小儿子,他已经等了三天,就这么眼巴巴地倚在门槛上,茶不思,饭无味,菜不香。三天来,来找他干活的主顾,一无例外地遭到了拒绝,甚至无缘无故地被呵斥。

     48岁,又是哑的,婆娘走了不回来了,这辈子还有谁嫁他,他流泪了。

     他多悔哪!一个月来,他不该把那么多的谩骂和毒打,施加在堂客身上,致使她含恨地悄悄离去,丢下他父女俩,还带走了心爱的小儿子。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的行为毫无根据又残忍,哪有半点合理的地方。可当时为啥那样做啊!

     他多恨哪!要不是她娘家的老表,那个泥水匠,住在这里这么久,怎么会引起别人的闲话,使他逼走堂客?是的,当初,他哑巴并没想到后果会这样,可是,要不是由于那一个人,在他耳边絮絮聒聒地教唆逼迫,他哑巴会对堂客下得起手?好了,现在,人跑了,那个人却不来露脸了!这不明摆着是骚他哑巴的皮吗?

     他恨得牙痒痒地“狼心狗肺”骂了一连串,又痛苦而绝望地“呵呵”起来。此刻,如果谁帮他找回堂客和小儿子,他愿意当牛作马,为那人服务一辈子而毫无怨言。他想呵,想得要哭。

     六岁的女儿明蓉,扑过来倒在他身上,咿咿呜呜地:“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啊……”

     “呵呵”,他烦燥地推开女儿,指了指斜对面,意思是叫她上幼儿园玩去。

     “妈妈,饿——饿呵!”

     啪——

     “呜呜,……痛呵——饿呵!”明蓉益发嚎起来。

     他猛地想起,明蓉重病没完全好。于是,那再次扬起的手掌垂下来,顺势抱女儿在怀里。他圆睁双眼,“呵呵”地呼喝着,仿佛把一股股怒气,子弹般发射出去,对准可恶的泥木匠,和那一个更其可恶的人。是他们撵走了他的堂客。堂客要不走,多好嘛!

     哑巴,你瘦了,这一个月,两头忙累了你!

     哑巴,明天你歇一天吧,歇一天再做!

     哑巴,你对我好,我记得!

     哑巴,你哑,你穷,我都不嫌你!

     堂客的温柔体贴,令他哑巴感激,永远不忘!

     如今,谁来跟他摆悄悄话打哑语?

     “啊啊,你在哪里呀!”哑巴终于哭出声来了。

 

 

     这是一座占地两百多平米的小院。眼下一共住了三家。东边的两家,古朴低矮的平房,已似乎摇摇欲坠。西边的一家,却是款式新颖,造型讲究,窗明瓦亮,两楼一底的水泥预制结构,俨然鹤立鸡群,给人一种压抑感。两边对比鲜明,以至外人至此,也一望而可辨出贫富来。

     此刻,西边楼房的女主人,正对镜梳妆打扮。

     出外半年的丈夫回来了,在广州那边发财的大女儿,破天荒地第一次寄回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马主任那边也已经约好……今天真是个大喜的日子,须得好好庆祝一番,已经在“茂财饭店”,预订下一桌筵席。作为主持人,她必须打扮一番。她淡淡地抹了点口红,匀匀地描了眉,让身上飘散着浓郁的桂花露气味。浓厚的胭脂红,无法填平马脸上的几颗白麻子,也令她哀叹美中不足,然而,那突兀而起的假乳,硕大而肥的臀部,却又给她增添了几分曲线。粉红色乳罩外面,先套上一件透明的超短迷你裙,穿衣镜前一站,似觉太过;换上一件琥珀色的,也是为难;再换上一件鹅黄底板橄榄绿团花旗袍,紧箍箍地裹着内滚滚的矮身躯,金耳环宝石戒指金项链,叮铛琳瑯,方才略为称心。她——年届不惑的三姑太,扭几步试试,不苗条却是百分之百的丰满。她左顾右盼自言自语:“返了几多青春,多了几分可爱了!”她对着镜子丢了一个媚眼,想:“这真是我吗,还这么招人喜爱?我这样,能对付得了他老马吗?”

     在她出生的那个村子里,三姑太占了一个令同族人羡慕,乃至嫉妒的地位。赵村百多户人家,却有百分之九十姓了赵,而三姑太本人的辈份,竟是而今赵姓族中,绝无仅有的“天”字第一号。那些七老八十白发古稀的老头子老婆子们,见了她不叫“满孃”就得叫“姑太”,其余的,当然就更“小之末”矣。因了这个缘故,那百分之十的外姓人,也一律地尊称她“三姑太”。后来她嫁到城里来,偶尔总要向人们讲起她在村中的显赫,因此,凡认识她的人,也叫她“三姑太”。芳名赵登云,倒鲜为人知了。

     不过,三姑太却从来不回赵村去。早些年不说,这些年,那百多里路程外的小山村,早通了汽车,她又不是出不起车费钱,却仍然不去。这种反常的现象,引起了好奇者的兴趣。逢年过节,好奇者故意邀约她,她也不去。好奇者不辞辛苦,终于搞清了三姑太不爱回赵村的原因,于是便放出风来。流言对三姑太大为不利。她为声誉被“损”,形象被“丑化”而大为恼火。她恨死了那些人,发誓要寻找机会报复而后快。

     她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反复研究比较,终于把“怀疑”这面阴阳镜的聚光点,集中在她的姪儿哑巴两口子的身上。至于穷迂夫子吴老师和他老婆宫学芬,则一定教唆了哑巴的堂客,尤其可恨尤其该千刀万剐。

     不过,报复得有条件有机会呀!

     如今的三姑太,腰缠万贯,已是小城屈指可数的暴富之一。她的丈夫丰德富,在这经济搞活的年代,活蹦乱跳“大显身手”为她抓回了大捆大捆的人民币。她曾经不止一次地为丈夫的有所作为惊喜不已。她也知道,丈夫抓钱不择手段不顾性命,实在要担着些风险,不能老让丈夫这么冒险挣钱,“必须想法让他危途止步悬崖勒马!必须退一步打算,安一个窝!”她想起来,西门外的王幺拐拐,就是开旅馆富起来的,她也要开旅馆。她要买下这小院,开一个像样的旅馆,有餐厅舞厅按摩室包身房……充斥着五花八门的包罗万象的旅馆。她认为这样的旅馆才有气派才能赚大钱。她朝思暮想形之于梦。梦中,她不止一次地以老板的身份,蛮气派的进出于那想象中的琳瑯满目珠光宝气的旅馆。好爽哦!

     她要买下这小院,还有其他的目的。

     这目的不可告人。

     眼下,她必须千方百计,把东边那两家穷鬼搞臭搞垮撵走。她恨他们,一看见便会激起心中的仇恨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生活在同一小院,实在令她心烦,她睡不安稳吃不下饭咽不了气。她要在哑巴带血的伤口上,再捅上一刀子。至于对付迂夫子吴老师一家,她已经施行了一个计划……时候不早了,“戏”即将开场,她得去一下再回来。

     她得去会一会马主任那老色鬼。

 

 

     宫学芬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必须跟吴老师离婚,这是考虑了好久才决定的事。对于丈夫,她没有什么特殊要求,但起码得有力量,保护妻儿不受欺侮。而今她遭了冤枉,被毁被辱被占了赖以生活的摊位,她盼了整整一个星期,等丈夫回来诉诉自己的衷曲,望他给自己一点安慰,出一点儿气。可是“日脓包”不为自己无力保护自己的妻儿而惭愧而自省,反而责怪她!她在别人面前忍,在丈夫面前可不再忍了。她受不了!整整一晚,她思前想后肝肠寸断,泪水湿了枕头帕。

     她和吴老师的结合,怜悯和赐与好像才是基础。起码在她宫学芬这方面认为是这样。她同情吴老师那种谁听了谁为之悲伤泪垂的遭遇,她不顾家庭的反对亲戚的阻挠女友的劝止,毅然同他结了婚。吴老师处处体贴她礼让她,但她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她不满意他的过于老实的表现,她尤其讨厌他的过于懦弱胆小怕事的性格。吴老师在社会上抓挠不开。她曾跟他一半玩笑一半惋惜地说:“吴成麒啊吴成麒,永远成不了什么气候。你父母取的名,定了你的八字啦!”但她理解他,自尊心很强也有理想有抱负,尤其赏识他那种身处逆境仍锐意进取的精神。不过她又认为,这些精啊神啊的当不得吃饭穿衣。女人的眼光一般比较现实,她是女人,纯粹是小市民阶层的女人,必须正视现实。

     但她还是要支持他。她咬着牙,以弱小的身体支撑起这个空空如也的家。这个家,没一件稍微像样的东西!每次有客来,她总是端出灶门边那条烧火板凳,吹吹上面的灰尘,十分难为情十分抱歉地请人家坐。她知道,客人会体谅而不计较。她家四口人:公公是一家倒闭厂子的退休工人,没多少收入,年过八旬又没什么事好做。吴老师还“民办”,每月不多几个钱顶什么事?事实上,整个家庭生活的重担,完全压在她的身上。每天,照料好公公和女儿的起居生活,余外的时间她全伏在缝纫机上,靠做衣服操持着整个家庭。别的女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她宫学芬不奢望;别的女人玩牌掷骰上酒吧歌舞厅,她却连电影电视也绝了缘!别人都说她活得太累活得不容易。她如此苦巴苦做受熬受煎为的什么哪?她只盼丈夫争气使她轻松一点,只盼活得像个人样不受作贱。眼下,她只希望丈夫能给予她一些保护和安慰。但是“日脓包”却连一点也不曾给她,她还有什么想头、指望?也正如人家劝她那样,何必吊死在这棵树上呢?

     女儿晶晶翻过身来,搂着她的脖子,亲昵地叫了一声“妈妈”,又恬然睡去。

     “唉!不懂事的幺幺,苦命的幺幺,你牵着妈妈的心哪,你真让妈妈作难啊!”

     如果跟“日脓包”离了,这孩子咋办?

     丢下孩子,她舍不得,要了孩子,又怕他伤心;丢了孩子给他,加上一个老的,他咋个办?他不过一个“民办”,一家三代的生活,不谈穿用应酬,单这三张嘴,那点儿工资不要命?

     唉,难哪!

     是的,她牵挂他,但她必须离婚;是的,她丢不下孩子,也惦记老人,但她必须离婚。只是,如何离好些……她想了半天,牵肠挂肚,顾后瞻前,左也不是,右也不好,左右为难,实在想不出一个完善的办法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这样犹豫不定,为什么不是一副坚硬如铁石的心肠!此刻,她羡慕那种遇事果决的女人,比如王某,跟丈夫说断就断,断了一个断二个,毫不含胡。而自己,怎么就连一个也断不了……

 


     天蒙蒙亮了,渐渐地,塑料薄膜装帧成的“玻窗”上,有了一点暗淡的光。宫学芬觉得必须起来了。往天这时候,她已经做好早饭了。

     灶间里有通火的响声。她看看对面床上,“日脓包”不知几时起去了。她立刻想起,平时,他是体贴她的。星期天在家,总是他做饭洗衣服哄孩子经佑老人,下午还必须赶回学校去。他不辛苦吗?她顿觉心里一热,一阵悲伤涌来。

     究竟跟不跟他离呢?她犹豫着。

     她为晶晶盖好薄被,穿衣起来了。她要打开门看看天色,早早去占了她原有摆摊的位置。如果那位吕连英来了,她就跟她商量,将就一点,大家都能摆上摊子做生意。她明明知道,这一手是三姑太搞的,不怀好意搞的,但她同情吕莲英的遭遇,不想伤害那女人。女人呵,两个苦命的女人,实在没有必要,在对方破碎苦痛的心上,互相捅刀子。

     她打开了门……

     吴老师忽然听到妻子一声惊叫,忙跑出来。

     宫学芬面对着一件血淋淋毛虎虎的东西发呆。

     一只死了的小花狗,到底怎么回事?

     “这好像是西边那一家的,死了,谁这么缺德,弄来害我们?”宫学芬好像跟他说,又好像自言自语。她的手抖着,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怎样进来的呢?”

     “我一打开门,它就滚进来了。”宫学芬嗫嚅着,倒在他身上颤抖着。

     吴老师察看了,发现这小狗,是预先安放在门槛上,开门时滚进来的。这是有意识的陷害,还是无聊的恶作剧?如果是后者,纯属没有必要,如果是前者,又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一连串问号之后,他也不禁怒火烧心,将死狗往外一扔:“见鬼去吧!”……

     “我的小花啊,回来啊,小花啊,小狗狗……”

     一个哭似的声音,从西边传来了。

     “唉,哪个舅子好缺德,狗龟儿扔这死东西在这里,绊我一跤啦?狗龟儿的。哦,小花狗,死了,哪个狗日的打死了我的小花狗?老娘跟他没完!喂,老吴家,你看见是谁扔了吗?”

     三姑太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过来,步履匆匆。忽然,她惊叫起来:“老吴家,你家门槛上为啥那么多血,屋里头也有?是你杀死我的小花狗了吗?是你杀死我的小花狗了吗?你说——你说呀!”

     “不晓得!”

     “不晓得,你舅子会不晓得,老娘跟你没完!你龟儿为啥要杀死我的小狗?前次还毒死了我的鸡?你跟老娘有深仇大恨吗?你个舅子养的!”

    “我晓得是哪个狗日的害我啦!”宫学芬急得连连跺脚,发起誓来,“老天爷在上……”

    “你这偷儿,杀生害命的贼,舅子养的强盗,你还敢骂人,我们到街道评理去。走呀!”

     三姑太猛扑上来,抓住了宫学芬……她今天穿着特别:高跟鞋换了平底,旗袍连衣裙不穿,却穿了紧身衬衫和长裤……特意来打架,不穿紧扎点利索点行吗?

     吴老师怕妻子吃亏,只好站出来了。宫学芬身子的重量,只有三姑太的二分之一,还能不吃亏?但他毕竟是个男子,不好直接插手进去。他既怕三姑太诬他耍流氓说不清,又怕犯两个欺一个的嫌疑输了理,他只在旁边吼叫,看着两个女人抓扯扭打,心里火烧火燎般焦急。

     听到吴老师吼叫,三姑太先是一怔,后来见吴老师不敢上前,越发疯起来。“财大气粗”,她三姑太在这小院,从来是目空一切,从来是踩着人家的脖子,让人家弯下腰来俯首贴耳地听她。她是这里的“大哥大”!而今,她煞费苦心做出来的戏岂能草草收场!她对吴老师此刻的心理状态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码准了他不敢插手更无后顾之忧越发猖狂。她故意向吴老师抖抖鼓鼓的假乳,转动那硕大而肥的腚部,心里说:“敢来吗,老娘就告你个流氓!”她对宫学芬又抓又扯又搡又摔,大打出身了。“今天不打你趴杆,你认不得老娘是三姑太!”她飞起一脚,踢向宫学芬的下部……吴老师急忙拉开了宫学芬,用身子护着她。夫妻两人像败兵一样匆匆逃了。“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三姑太大叫一声,硕大而肥的屁股一扭,恶狠狠地扑过来。

     东首北进那屋的门,“嘭”地摔开了。哑巴抢出来,横在那里,张开一双筋肉骨突的大手,挡住了三姑太。三姑太一怔:“有声,你要干啥?”

 

     哑巴充血的两眼,射出令人畏惧的仇恨之光。他威严地堵在三姑太面前,用木炭在地上划着:“还我堂客来,还我娃儿来!”

     “啊!”三姑太像洩气的猪尿泡,有些蔫了……

 

 

     吕连英今天起了个绝早。她利索地收拾好一切,不免留恋地看了看这间屋子。

     五年了!屋子的布置陈设,费去了她多少的心血!今天要走了,以前的幸福与欢乐,同撕下的日历一起,不复存在了,而现在的凄凉与痛苦,又向谁说?她心上涌起一阵酸辛来。

     她走向里间屋,低声说:“妈。我走啦,先去收拾好那边,再来接你。方凯回来要问,你就说我去大姨孃家,今天不回来了。千万别说是去哪里收拾屋子搬家。饭在锅里热着呢,你睡会再起来吧!”

     方凯,她的丈夫,那个铁匠,在婚后的一段日子,对她很好。她曾把他那强壮有力的手,宽阔的胸膛,视为自己的依靠,希望的保证和力量的源泉。她决心做一个温顺贤淑的妻子,有了孩子后还要做慈爱善良的母亲,把一切奉献给丈夫和家庭。不料结婚五年有多,她却不曾怀孕过。也不知从哪一天起,丈夫的热情减退了,脸上有了阴云,目光由亲切变淡漠到凶狠到残忍了。说话也野蛮粗鲁下流了。有时他会变着法子骂人,说鸡婆不下蛋,母狗不走草母猪不潮湿……一类话来伤她的心。她总是忍了,让着他,尽管没通过医生鉴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说不清楚是谁的责任。但是一个结婚五年的女子而不生小孩,作为当事人她确乎觉得对不起丈夫,因而她赎罪似的,总希望凭着自己的脉脉柔情,换得方凯的谅解。

     然而方凯不仅不买帐,反而变本加厉地虐待她。动辄打骂,有时甚至不给生活费。作为城镇居民,无职无业,没有来路将怎样生活?何况她还带着一位年老多病的母亲!她也是一个人,别人具有的器官和机能她也不缺,为什么要低人一等,乞求别人保护、看别人的眼色来生活?她要独立,靠自己养活自己和母亲。

     方凯新近在王村找了一位乡下姑娘,逼她退位。她也甘愿跟他离婚。“让那一位来试试吧!”她想。她托人东找西找,终于在老北街第30号小院找到了一块地方,讲好租金交了定钱,选择日子准备搬过去。价钱虽然贵一点,但那女主人说话甜人,对她客气,答应让她在门口摆一个小摊,卖油炸粑维持母女俩生活。她也决心要活得像个样子,免得叫方凯笑话。

     她走到第30号小院门口了。前两天,她已经请工人在这里做了一个灶。那一位缝衣服的女人,开头很敌视她,后来由于她的主动接近,对她有了好感。在听了她的诉说后,缝衣服的女人说:“大家挤一点将就点吧,都是磨骨头养肠子,为了找口饭吃!”今天,缝衣服女人没来,却有一位皮肤稍黑,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粗粗实实的宽脸盘烫发的中年女人,在这里忙忙碌碌地卖发糕。这是谁,那一天为什么不见她呢?哦,莫非是那一位吧!缝衣服女人曾告诉她:有一位邱大嫂,也在这里摆摊做生意。邻居啦,招呼一声吧!她先笑了一下——这是她在家中养成的习性,她低声下气地讨好丈夫,每次说话总要先笑一下——惴惴地喊了一声“邱大嫂!”

     宽脸盘的烫发女人邱大嫂,转过身来,见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女人喊她,诧异地:“你是……?”

     “我……”吕连英又笑了一笑,然后说,“我们今后是邻居啦,我也要在这里摆一个摊。”她说过就暗暗骂自己无能,换了环境啦,应该挺胸直背地跟人说话,自卑的习性要改一改。

     不料,邱大嫂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口气很冲地逼问道:“你就是吕连英?”

     “是……是的。”吕连英非常惊奇,邱大嫂竟是这样对她说话,也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邱大嫂马起脸:“谁让你到这里来摆摊的?”

     “我?”吕连英很害怕邱大嫂那对逼人的牛鼓眼,她终于又不能挺胸直背了。她低下头呐呐地说,“我是三姑太同意,跟她租的呀?”

     “租的,多少钱?”这一回是邱大嫂吃惊了。

     吕连英仍是低着头呐呐地说:“每月200块,里面一间屋子,外面一个摊位。”

     “唉!你上当了!”邱大嫂不禁可怜起这弱女子来,“实话告诉你吧,这小院,西边属三姑太,东边一半还姓马,西边这一半的摊位,她是租给我了的。哪有空地方租你?”

     “她跟我讲的是东边”。吕连英想起那天,她把从她娘家兄弟处借来的钱,交付400元定金给三姑太的情景。

     “东边!”邱大嫂不禁跳起来,“日鬼的,她龟儿好大的胆,看牛匠也敢卖牛啦!东边是人家马主任的,租给吴老师的女人啦,就是缝衣服的那一个,你不是见到了吗?”

     吕连英只觉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哑巴今年48岁,胎生就哑,父母取名“有声”。“钢铁元帅”登台拜将的那些年月,他随父母被征来到小城,后来就定居在城里。现在的赵有声,是一个帮人挑挑抬抬装卸下力,拍煤巴做干面等等,是活就要干就上见啥干啥的小城大居民。

     哑巴的堂客刘金贵,今年30才挂零,憨厚勤劳善操持重节约……农村妇女的本色,在她身上是原版原样。除了由于小时候生疮留下痕迹,长大后青丝发黄而不发达之外,她在生理上并没有其他缺陷。她同哑巴的结合,一半是因为家贫和三姑太的巧嘴会说,一半则是纯属是对哑巴这个老大男的同情。罗曼史虽然有曲折经历了相当长的酝酿期,但婚后毕竟感情融洽生了儿育了女,穿布衣吃粗食一家安康。

     促成了哑巴的婚事,算是三姑太的一件功德。然而那时的三姑太尚未发迹,挑抬下力完全有使用哑巴之处。比如有一次可恶的自来水捣蛋,就是憨儿哑巴挑水来,解了她的饥渴使她有水开锅。往日漠视哑巴的存在的三姑太,似乎从此才发现了姪儿的使用价值,就像伯乐发现了千里马般有所惊奇欲加笼络,就千方百计地为哑巴促成了这件婚事。

     但这个刘金贵,过门后也许从哑巴那里,知道了三姑太的过去。于是当有人打听三姑太不回赵村的原因的时候,她便不知天高地厚不为尊者讳地转述了,那些在村里本来算不得什么秘密,但却为姑太本人所忌讳的佚事。自从此种佚事在小城里流传的第一天起,三姑太就恨起哑巴一家人来。哼,吃里扒外的龟儿,老娘不收拾你舅子养的老娘就不是三姑太,三姑太是说到做到的人。从那以后哑巴两口子就没少割裂,但三姑太恶气难消不遂心决不罢休,她总在想方设法地找机会觅理由,企图挑灯拨火坐收渔利而后快。

     事有凑巧,月前的一天,哑巴家请人修整壁头。三姑太去看了一下,了解到所请的泥水匠是刘金贵的娘家老表,是一个丧偶多年未娶的鳏夫。三姑太立即喜上眉梢。她经过七天七夜的反复琢磨,定下一计,在哑巴面前,她先从理论上提出了“奸情”的几大证据,一、刘金贵的老表是精强力壮的鳏夫,必定饥荒欲寻配偶;二、刘金贵比哑巴小了十多岁,一定委屈不会满意;三、一个鳏夫,一个怨妇,又是表兄妹,而俗话说“表兄表妹正好连”,何况干柴咋见得烈火;四、无论从哪方面说,哑巴都比不上那汉子。接着列举了事实:她看见泥水匠趁哑巴不在的时候,经常顺手牵羊混水摸鱼,缠着刘金贵搂搂抱抱的打情骂俏,捏奶子摸屁股有一天中午两人在厕所里……最后还举出三朋四友左邻右舍的有关例子,补充说明利害关系要哑巴亡羊补牢根除后患离婚休妻。

     哑巴不但撵走了泥水匠,还逼得刘金贵携子离家了。三姑太遂了心愿。只是,今天哑巴又截住她,索要刘金贵母子,她咋办呢?

     我是长辈,龟儿子能把我怎样呢?

     在瞬息的迟疑惊悸之后,三姑太就抖起长辈的架子来。她板着一副训人的脸孔,色厉内荏地说:“有声,你听着。我们是本家,大小我也算是你的一个长辈,手肘拐总要向里弯,空话可不要落别人说啊。我问你,你这个媳妇是怎么来的?要不是姑太我,你能讨上老婆?”

     “嗯?嗯?”哑巴答不上来,虽然仍在那里比划,却未免丧失了一些锐气。

  “你也不想想,那娼妇儿愿意跟你,为啥会跑?”三姑太趁机摇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边比划边说,“跑,就让她跑了嘛,过些时候我再为你找一个。”她拍拍胸膛,“一切有我呢,着求啥子急嘛,讨得姑太我高兴,就有堂客陪你睡觉。”

     哑巴也不知是闹累了,还是想到了三姑太的好处,或是受了感动……总之,一言不发而涕泪交流了。

     三姑太趁机又向吴老师两口子扑去。

     “三姑太!”一个高亢的声音从背后突兀响起,尖锐有力。三姑太回头一看,心里又有些凉了。

 

 

     邱大嫂一出现,就使三姑太心里凉嗖嗖的发毛,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一者,邱大嫂的丈夫,是县经委副主任,儿子在工商局握着实权,都是当官的,三姑太要想巴结尚无从入手的主子,何敢得罪。二者,邱大嫂本人也并非稀泥软蛋好吃的果儿。有一次,她跟本城有名的“十大泼妇”之一的黄广广割裂,硬是让黄广广跪在地上告饶,方才罢休。男人得志婆娘有势嘛,何况儿子也在工商局。三者,平日请她,不来,生朝满日托人送礼不收。今天主动找上门来,还带来一个吕连英,会有什么好事?!三姑太真后悔,当初在筹划这一切的时候,为啥忽略了这一点:避开这黑煞神活辣子!为啥贪图吕连英那几个小钱惹麻烦,想挤垮宫学芬反而惹火烧身陷自己于不利。

     但三姑太毕竟是三姑太。你看她此刻灵机一动,便生出一个法儿来。她笑吟吟地迎上去,想拉邱大嫂的手,说:“哟嗬,她邱大婶,好稀驾呐,硬是好稀驾。今日啥仙风,吹得仙人来?坐坐坐,请屋里头坐,请屋里头坐,请请请。”

     “三姑太,这件事,你必须格老子说清楚。”

     邱大嫂不买帐。摊位的事,本来与她关系不大,她完全可以放心卖发糕。可邱大嫂就是邱大嫂,好管闲事爱打抱不平是她的巾帼特色。她遇上了这不平事,非要管一管才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因此她请人看摊,带了吕连英一同来。

     “屋里头坐嘛,坐了好说。咱老姐老妹的。哪样事都说得好。”三姑太准备大献殷勤了。

     “不忙。我也不跟你老姐老妹!我只问你,小院门口西边那个摊位,你每月100块钱租给我了是吧?”

     “当然当然,你不是见天在那里卖发糕吗?我原说分文不要的,你硬是要板凳对板凳硬斗硬,不占便宜不吃巧打这才定了100元。我退给你?”

     “废话少说,你为啥又租给她了?”邱大嫂指指吕连英“我可没退摊,也没少你租金呀?”

     “谁说租给她了?我租给她的是……”

     “是东边,对吧?可东边是老马家的地盘啊,格老子你是老马家什么人呢?”

     “我打算买了!”

     “现在而今眼目下,你总还没买吧,还姓马吧?日鬼的胆子,格老子你就敢租给她啦?”

     三姑太脸上一红,忙掩饰说:“我也没租她东边,我是租一间屋子让她住。”

     “三姑太”,吕连英赶忙上前来,“你跟我说的是,住房租金160块,摊位费40块,一共200块呀?你还说这是你同情我,照顾我呢?”

     “哪个舅子养的嚼舌根这样说啦?小吕,你还年轻,可要学好,可要存良心别趁火打劫呀!我只是租房子,可没租摊位呀!”

     “三姑太,你不要屁股心心黑。小吕,把那收据拿出来”。邱大嫂从吕连英手里要过收据,指指戳戳地说,“三姑太,格老子你还有哪样话说,这上面写得清楚,看牛匠卖牛你还赖账?”

     “她邱大婶,咱老姐老妹的说话积德啦。小吕,这怕是写字据时搞错了吧?你想,西边的我租给了邱大婶,东边是马主任家的,我要买还没买过手,敢租给你吗?”

     “你不敢,你为啥不敢?你是要挤掉我的饭碗啦?”宫学芬在一旁气不过,发了话。

     “挤掉饭碗怎么啦,老娘还要撵你舅子养的滚呢!告诉你,这房子马上就姓丰啦。老娘这就以屋主人的身份通知你,准备挪窝吧!”三姑太要把在邱大嫂身上的怒气,一并发给宫学芬,那个惹不起这一个还惹不起吗?惹得起就惹。惹不起就躲嘛!

     “不搬,我又看你怎么啦!”宫学芬也不示弱。

     “不搬,老娘不好轰你撵你挞你的东西吗?哪个舅子愿跟你住在一起?你这偷鸡摸狗的贼!你要赖着不走,我就轰出去挞出去,叫你爬海(螃蟹)夹豌豆,连滚带爬!”宫学芬这个又瘦又小的女人,是她三姑太攻击的主要对象,她从未想过要软手。谁叫对方这么弱!她要以绝对的优势,去压倒这又瘦又小的女人。她又向宫学芬扑过去,边扑边喊,“看老娘敢不敢挞你舅子的东西,你这偷鸡的贼,偷狗的……”

     “贼”字尚未出口,忽听“哄”地一声响,从她家那虚掩的大门里,疯窜出来一个活物,冲过来冲倒了她。三姑太就要骂娘,却发现那活物竟是一条小花狗,就有些洩劲儿骂不出口了。

     小花狗后面追着跟来的气喘吁吁的三姑太的小女。小女边追边喊:“妈妈,不得了啦,小花又去扑鸡了,咬死一只黄鸡婆啦!”

     三姑太立刻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怪她的宝贝小女不懂事,吼道:“你吼啥,你看见它扑啦?”

     “是看见啦,我在楼上做作业,听到鸡窝里有‘扑扑扑’的响声,我从窗口看去,就看见……”

     啪——三姑太上去就是一巴掌:“还不住嘴,滚进去,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小女“嗡嗡嗡”地哭起来。

     “算啦三姑太,”邱大嫂一把扯开她,“让她说来大家听听,格老子的狗儿怎样扑鸡啦!”

     小女却趁机跑了,边跑边哭边说:“是扑啦,是扑啦!上次就咬死一只,我亲眼看见,呜呜呜……你还……”

     这时,忽听有人喊:第30号小院割裂罗,快来看罗!快来看罗……

    于是,小院里陡然增加了许多人。

     三姑太十分尴尬。她有点受不住了,想借追打小女好溜掉。不料,吴老师挡在她面前了:

     “赵登云,请你说说清楚,你先前口口声声怪我们杀死了你的小花狗,为啥你的小花狗又出来啦?”

     “老吴啊,我误会啦,收回那话还不行吗?”

     “还有,刚才你的小女说,头次那只鸡也是你的小花狗咬死的,你为啥诬陷宫学芬?”

     “那也是误会啦,我后来不就没有再追究啦,也没有要你们赔嘛。”三姑太忽然做了个媚眼,故意将突兀的假乳一耸,肥大的屁股一扭。

    “那你为啥口口声声地骂我们是贼是偷儿?”

     “哎呀,我说顺口啦。不过,贼不贼的,谁也说不定吧?反正你家里没有小花狗吧?反正血在你家门槛上,屋里头吧?人穷了,偷一点也没什么的,为了生活嘛。如果我三姑太穷了,也会偷,是吗?”说这话的时候,她想,我会穷吗?我会穷到去偷吗?而这么多事,被她三言两语便 推挡过去了,更令她自鸣得意不已。她说过后,竟耸动突兀的假乳扭动硕大而肥的臀部,丁丁拐拐地对着观众绕了一个圈,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吴老师两口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吴老师又气又恼,他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他感到跟这种人说话是一种耻辱。

     围观的群众,三三两两地在议论。

     “三姑太,你格老子也积点德,少挖苦人好不好,小吕的事,咋办?”邱大嫂喊住三姑太。

     “她的事迟两天再说吧,”形势有一点不利,三姑太无心恋战了,“迟两天这房子就全是我的了,到那时咋办都好说。现在我要休息了。”

    “你少屁眼黑,格老子,不说好不准走!”

     “好好好,万一你要逼我,那好办,钱退她,房子我不租了。该让我走了吧?”

    三姑太挤出人群要走,哑巴又挡住了她。他比划着,还是那句话:“还我堂客来,还我娃儿来!……”

     “有声啊,你别缠着我好吗?刚才我不是说了,她走了,姑妈我另外……”

     “另外给哑巴找一个,是不是?”

     这一声质问,仿佛来自天外,却又那样的近。谁呢?大家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刘金贵的突然出现,使大家都感到惊异,但最惊异的却要数三姑太。她面对这位仿佛是自天而降的女人,竟然开不得口,还身不由己地倒退两步,差点摔倒。当她站稳的时候,脸色是红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又紫……不自在了好一阵子。

     刘金贵故意当着她的面喊哑巴:“抱倒娃儿!”

     “嚄?嚄!”哑巴受宠若惊地抱起小儿子,喜不自胜地手舞足蹈起来。赵明蓉蹦蹦跳跳跑过来,抱住刘金贵的大腿“妈妈,妈妈!”喊个不停。

     “幺幺,妈妈就是丢不下你啊!”刘金贵搂着女儿。

     那天,她背着小儿子,在泥烂水滑的崎岖山路上走着。走得吃力,走得凄凉,走得心惊胆战。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大山,壁陡的高崖,黑森森的原始森林。背上的小儿子“哇哇”地哭闹。暴雨一阵接一阵,像豌豆般大的、米粒般大的、芝麻般大的……瀑布般倾泻下来,劈头盖脸打在她身上。路边的小草,被暴雨打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被山水淹没,时而又挣扎出水面,似在无力地呻吟呼救。小树在雨中摇曳着,战慄着,仿佛无所依傍而发出凄厉的哀嚎。刘金贵触景生情,想起她的离开母亲的女儿,也会像风雨中的小树小草般可怜。

     她割舍不下女儿,她要回来。

     哑巴再对不起她,她要连大女儿一起带走。

     三姑太很快就回过神来,很快又有了主意。她笑眯眯地对哑巴说:“你看,你看,这不回来啦。嗨嗨嗨,让我来看看我的小孙孙,变样没了呢。都有好几天没看见了哩。乖啊。”

     刘金贵吼道:“哑巴,不要给她!”

     哑巴紧紧地抱着,好像怕被抢了去。

     其实,三姑太哪里真要抱呢,不过想缓和一下气氛而已。她心里说:“猪八怪,老娘要抱?弄脏了老娘的手!”她脸上却仍然笑眯眯的,嘴巴甜甜地说:“哟,大姪儿媳妇,怕我坏了你的娃儿啦,抱一下都不肯?来,让我抱抱。”

     “啥样好东西,到你手头都要变坏!”刘金贵咬牙切齿地说,“我问你,我回娘家没几天,你为啥谣言四散,说我跟人赶汉走啦?

     “是哪个舅子狗日的嚼舌根,挑拨我们一家人啦?”三姑太走近刘金贵,脸上仍然是笑嘻嘻地,又施展开她那盅惑人的伎俩,“我说大姪儿媳妇,你也不想想,我能那样说,会那样说吗?哑巴是我的姪儿,你是哑巴的堂客,一家人哪,我能那样说你,会那样说你吗?你跟哑巴是我成全的,我能那样说你们,会那样说你们吗?你别听信谣言,别听,我真的没说。我这个满孃,当长辈的,实在冤哪!”哭诉一般,娓娓动听。

     “你没资格作那样长辈,我们跟你也不再是一家人。以前哑巴没少给你出马屎,我也经常听你使唤,我们有哪点对不住你?你为啥要挑拨离间?你说我跟人赶汉走了,拿把凭出来!”

     三姑太立刻退后两步,防备发火的刘金贵出手。她要反戈一击了:“谁听我说的,要他舅子养的出来作证哪!我问你,你说我挑拨离间,又有啥鸡蛋把凭?”她摆出一付不依不饶的架势,眼睛一鼓双手一抖屁股一扭,“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毁老娘,你要说不出个红道黑道子丑寅卯来,老娘就撕你个三瓣两块!”

     “我倒有把凭!”刘金贵刷地扯开上衣,露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伤痕,“大家看,这就是她,叫哑巴打我的证明!”

     三姑太冷笑道:“哎呀,我说姪媳妇,你还要不要脸呐?女人家光身露体的,在众人面前亮相你不怕羞,我可羞死啦羞死啦!两口子割裂,他打你,你也打他就是呀,这与我当满孃的啥子鸡蛋相干呢?”脸转过去,不屑一顾的样子。

     “要不是你从中捣鬼,哑巴就不会打我,你说与你不相干,你看,这是哪样?”刘金贵边拉上衣服,边掏出一样东西,“大家请看,这是她写给哑巴,要哑巴管教我的纸条!”

     三姑太转过脸一看,陡然惊得说不出话。

     人群里发出一阵嘘声。

     邱大嫂问:“这纸条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我洗衣服时,从哑巴上衣口袋里搜出的。”

     “栽脏,诬陷,这可不是我写的。”退得远远的三姑太,突然爆了一声。

     人群里又发出一阵嘘声。

     吴老师说:“邱大嫂,小吕手头不是有一张收据吗?拿出来对对嘛。”

     两张纸条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也不是我写的!”三姑太又爆了一声。

     又一阵嘘声,人们开始议论了。

     吴老师忽然跑进自家屋里,不一会又出来,手里拿一张纸条高扬着,说:“这张纸条,是前年秋天,她要我回来帮她写卖乡下房子的契约,托人带给我的。对对看。”

     三张纸条的字迹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刘金贵的一张,什么落款也没有;吕连英的一张,盖有私章;吴老师的一张,上面有“赵登云亲笔”字样。

     “都不是我写的!”三姑太又爆了一声。

     人群大哗,开始表现出明显的不满。

     刘金贵气得浑身发抖,吼道:“哑巴,死人,你的纸条哪来的?”

     哑巴一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拿块木炭,立即在地上写了“纸条是满孃写给我的”一行字。

     大家一阵开心的哄笑,你一言我一语嚷道:

     死不要脸,脸皮比城墙拐拐还要厚!

     又硬又臭又黑,死了喂狗都不吃!

     不求讲理,快退人家小吕的摊位钱!

     有几个臭钱就霸,又扑又张个卵罗!

     钱是罪恶的源泉。哪一天倒霉了,让大家看笑场…………

     在人们的议论声浪的包围之中,三姑太只觉得脑袋在嗡嗡发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憋了一阵之后,她居然面对吴老师和哑巴,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哀嚎:“你们神气什么呀,舅子养的狗龟儿杂种些,过两天,老娘叫你们连窝都没得一个,听倒起,马主任已经答应卖房子给我了!五万三,咋啦!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娘有钱,咋啦,你龟儿些,眼红了吗?”

     然而,她毕竟觉得晕乎,心力在衰竭,有摇摇欲坠之趋势……

 

 

     “哟,这上午,院子里咋这样热闹吔?”

      来人约在50岁上下,长长的细细的像一根竹竿,黑黑的像一块未烧透的木炭,弯弯的像一只点头哈腰的大须虾,内八字一摇一摆的,又像一只又扑又张的高脚鸭子。他那两只金鱼眼,常滴溜溜地转着;皮多肉少的脸上,总带一点令人莫测高深的看不透摸不着的微笑,一身笔挺的西服过于肥大却恰好遮住了他一肚皮的坏水。此人具有翻云复雨的手段,与人相交,可以捧你上天,转眼又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的机灵巧变,可媲美齐天大圣,人前表演,又酷似幽默大师卓别林。他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登峰造极。靠着这一手,他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称心如意,日子混得红火过得美气,“文化大革命”中他也游刃有余不曾栽过。在商场上更是左右逢源上上下下都玩得转。

     他就是丰得富,三姑太的丈夫。人们却往往因形取义,多叫他“晾衣竿”。

     三姑太一见丈夫回来,便借尸还魂一般,陡然复活了神气了。她跳过去,抓住晾衣竿又骂又打:“你个狗日的,去醉、去嫖、去赌,可知道有个家啦?你良心被狗吃了,丢下我们娘儿母子,在家受尽人的欺侮。你看哪,这么多人围攻我一个,多凶哪!多惨哪!”她又撕又扯又推又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推搡着晾衣竿,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衣服,她边打边嚎歇斯底里地吼叫,哀哀戚戚有声有色地添油加醋地哭诉着自己的不幸遭遇,要多动人有多动人。

     晾衣竿甜言蜜语哄了好一阵,哄好了妻子后才面对观众扯开嗓子开始了他动听的演说。

     “老少乡亲们,贱内无才无德,哪些地方得罪了大家,一切有丰某赔不是。望乡亲们看在街坊邻里份上,多多包涵,见谅是幸。请饶了内子,各自营生去吧!”他连连向四周抱拳作揖,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三姑太却接过话茬说:“你们为什么攻击我哪,不就是我有两个钱吗?我有钱碍着你们什么了吗?呜呜呜……?”又是一阵嚎啕。

    人群立即骚动起来,七嘴八舌地:

     丰德富,你问问你老婆,究竟是咋回事?

     三姑太,说话要有良心,德积在儿女身上!

     你凭什么诬陷我?

     你为啥要挑拨离间?……

     “静静,请大家静一静。”晾衣竿把手一扬,做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姿势,待七嘴八舌的议论稍微停息,说,“大家稍安勿躁,丰某从来不斤斤计较,从来不伤害哪个,从来和睦乡里讲安定团结。不过”,他向人群猛扫了一眼,“徜若有那么一两位朋友,硬是有意跟丰某人过不去,我也决不稀泥软蛋,不错,我是有两个钱,但是我的钱来得正当,来得辛苦。”接着是能盅惑人心的娓娓动听的讲述:他的钱来得如何不容易,来得如何光明正大不是邪路歪财。

     人群又是一阵动荡。原来,不知从哪里,挤出来一位十三、四岁,穿花条格衬衫的小男孩,看样子是位中学生。中学生挤到三姑太面前,彬彬有礼地打了个问讯:“三姑太,”

     “干啥?”三姑太恍兮惚兮地似乎见过他。

     “我来拿狗钱。”

      三姑太一惊,抬头一看,清醒了,悔不该昩了他的,但嘴巴还是硬:“什么?狗钱?我又没买狗吃,哪有啥狗钱?”唉,那天一起给了他咋会有这事?不过,事已至此,能松口吗?

     中学生说:“上前几天,你让我跟你弄一条小花狗,跟你那条一样的,讲好200块钱,”

     “有这回事吗?”急忙打断,想堵住那张嘴。

     “昨晚上我交给你了,你叫我杀死,给了我50块钱,还有150块叫今天来拿呀,记不得了吗?”

     “你胡说!”三姑太真想捂住那张嘴,手一举又觉太失态,赶忙放下。

     “你别赖帐呀,为了弄这条狗,我耽误了三天功课,好不容易才在十里外的小河村给你弄到。我还挨了家里一顿打!你别赖帐呀!”

     “没有的事,你滚!”暴跳了,鬼崽太不懂吃。

     “你不拿钱,我就不走。几十岁啦,在小孩子面前耍赖皮,不羞?滚牛滚凼里淹死了吧!反正你活着也白活,太没意思。”

     吴老师拉过中学生来,指着说:“小朋友,你说的那狗,是这一条吗?看看。”

    “就是就是,不晓得是怎样弄到这里来了。”

     吴老师说:“赵登云,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信他?疯狗,乱咬人!”她要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你才是疯狗,母狗,赖皮狗!看不出,你屁眼黑,心子黑!”中学生也破口骂了。

     晾衣竿拉过中学生。中学生挣扎着。晾衣竿说:“小朋友,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是,五讲四美文明礼貌,你该注意呢!学校里老师没讲吗?可不兴乱骂人呢!你该不会是来诈骗的吧?诈骗可是犯罪的呢,你懂不懂?”

     中学生尚未开腔,忽然人群闪开了一条道,两位身穿警服的人走过来,站在他们面前了。

     一位中年警察审视着晾衣竿,好久才问:“你是丰得富吗?”

     “是。请问你们是……?”

     “公安局的。”中年警察平静、严肃。他将一张盖有公安局大印的证件,在晾衣竿面前一亮。

     大家好奇地伸过头去,不由一惊:逮捕证!

     晾衣竿立刻满头大汗:“这……这不是搞错了吧?”身子便有一些蔫,继而摇晃了。

     “不会的,你的同伙张诚,在潮汕旅馆被捕了,好几个案子都牵涉到你。铐上!”中年警察做了个果决的手势。

     青年警察铐了丰德富。

     晾衣竿立刻干巴了,枯萎了。

     “交出走私黄金脏款30万元!走吧。”

     “是。”……

      晾衣竿被带走后,人们好一阵议论。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三姑太那边。

 

十一

 

     三姑太蔫在那儿,思绪被带回逝去的岁月里。往事今事,像过电影般一幕幕浮现着。

     她在村中占有显赫的地位,却从来不回赵村去。那个村子养育了她,但也给她以创伤,留下她辛酸痛苦的过去。在那里,她失了童贞,却成为情场角逐悲剧的承受者。为此,她饮恨吞声好多年。不堪回首啊!

     她的一位姪女,恋上了一位白脸儿。她挤进去角逐激战。白脸儿占了她的便宜之后,却依然被俊俏的姪女抢走了。她恨哪,发誓要报仇——那时她才15岁。

     她要划姪女的盘子(划脸),却久久无从下手。

     公开报复不太高明,她放弃了毁容的打算。

     她暗中寻找着报复的机会。

     终于,机会来了。

     八年后,她先让丈夫用计栽了小白脸,送进监狱去,继而把姪女送进了精神病院,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卖掉了小白脸和姪女的女儿。当看着那独苗女娃子哭着被带走的时候,她笑了。她胜利了,至今安然无恙。

     然而她讳莫如深,也不敢再回赵村去了。

     这奇怪的现象引起了好事者的兴趣。好事者不辞辛苦,终于把她三姑太不回赵村的谜底揭穿。好事者在了解到些眉目后,便渐渐地放出风来。流言对她三姑太极为不利,有损她的声誉,丑化了她的形象。她很恼火发誓要报复。

     在小白脸和姪女身上取得的胜利,使她明白了所谓“强者生存”的道理,奠定了她“为人要狠要毒,要口是心非善于使阴谋放暗箭,当面可以握手背后却要踢脚”的思想性格基础。她深谙“人软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真谛。她要做“生存的强者”,她要扫除她人生路上的障碍。

     买下这第30号小院,是她实施报复的手段。

     30号小院地势当道,好做生意,但单从开旅馆赚钱这一点来说,也不一定非独占这第30号小院不可。现在只要有钱只要肯出钱,再好的地方都可买到。她买了这小院,就可以报复两家穷酸,雪她那声誉被毁形象被丑化的心头之恨。她要叫两家穷酸没地方挪窝,让她看笑场。她要在哑巴带血的伤口上再捅上一刀,叫迂夫子吴老师家庭破裂—— 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

     就是赌气,也非买下这第30号小院不可!

     那晚上,七点来钟,老马终于到了茂财饭店。三姑太单独陪他,桌面上酒杯一碰,桌底下同时碰着。她雪白滑腻的肉嘟嘟的大腿,故意勾上了老马那骨瘦巴筋长毛的大腿。老马立时像通了电,周身麻酥酥的。三姑太一直勾着,一直夹菜喂他,一直逗他欲望……老马来者不拒,不两杯,便醉迷迷的了。

     于是,秋波媚眼,蜜语甜言,迭克连城。

     老马毕竟就擒了。尽管没达成协议,但到底松了口,“我回去跟她商量一下。”他打了个饱嗝,色迷迷地看着三姑太,趁机在她那肥硕的屁股上揉摸了一阵,心里乐颠颠的。

     三姑太知道老马是个怕老婆的角色,不好逼他当面拍板,心里打定主意要去打通那关节。

     而今,这一切,就好象昙花一现般过去了。

     刚才,面对丈夫被带走的那一幕,她傻了呆了,现在清醒过来,似乎才意识到了什么事。她没有了希望,她的精神支柱彻底垮了。她绝望地紧闭双目,突地倒在地上,休克了!

     人群已经逐渐走散了。

     邱大嫂说:“戏已经散场了,我们也走吧。”

     吕连英哭着说:“我的400元哪,喂了狼啦!”

     吴老师说:“救人要紧,大家动个手吧!”

     宫学芬过来拉他:“别管她,吃饭去!”

     吴老师说:“人道主义嘛,大家都来,送医院。”

     中学生说:“三姑太,我找你要钱得不到,还要送你去医院,你硬是霸道也!”

  刘金贵说:“哑巴,你来背吧!”……

  这时候约是中午,太阳像一个壮汉血旺气足,驻足小城上空,笑嘻嘻地注视着忙忙碌碌的众生,给人以温暖和谐的感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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