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儿家往事
作者王英然
夜深了,天幕上几颗瘦弱的星星无力的眨着眼睛,黑魆魆的夜幕像件隐身衣,把疾苦、恐怖、阴谋统统隐藏了起来。女人把干瘪的乳头从小七儿嘴里拔出来,起身为其他孩子盖好踢开的被单儿。虽然已近麦口儿,但夜风还是蛮凉的。长长的土炕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她的儿女们,大妮儿和她紧挨着炕沿睡,以防哪个娃娃梦里尥蹶子滚下炕去。
一年多来,她早已习惯了男人的早出晚归,甚至整夜不归。然而今夜,在习惯的等待中,她的心却莫名地怦怦急跳起来,若在一个巨大的空房里响着,由缓而急,由弱至强,直到震耳欲聋。明明已疲惫至极,女人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她只能躺下来使劲儿闭上眼睛、支棱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突然,她隐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是走而是跑,朝着猪圈,紧跟着是一阵杂乱的响动。大妮儿一个翻身要起来,女人把她按了下去。女人强行压住怦怦的心跳,悄悄坐起身从窗户纸的破洞里往外瞧去。她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男人被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强扭着出了院门。女人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天刚朦朦亮,女人软着身子,艰难的从炕上爬起来。原本黑瘦的脸更加憔悴了。女人撩了一把散乱的头发,把炕旮旯里那件藏蓝色的粗布褥子拿出来,自己扯着一头,另一头递给大妮儿,从水缸里勺了一瓢水,慢慢儿地浇在褥子正中间。“大妮儿,娘去房顶晾褥子。你记住!从今往后只晾藏青色、黑色的尿布和被褥,把红色的全收起来。”女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儿的眼睛,直到大妮儿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个女儿,女人还是放心的,她话不多,但心里特有数,平时照看弟弟妹妹、洗衣做饭、做针线活都麻利、条理,她对爹娘做的那些秘密事儿,就当不知道一样,从来不闻不问。“咱这个大妮儿太过懂事,有口吃的都让给了弟、妹,十六岁,都是大姑娘了,还象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吃不上呀。”女人不止一次的跟男人说,满是心疼和歉疚。“等赶跑了小日本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男人说。
“嫂子,村长传话来,让明天去看我哥,在城里的日本宪兵队。”来的是孩子们的三叔。
“你哥,他,他还活着?”女人的眼里一下子泛起了亮光。
“活着,就是遭了罪了……。”女人眼里的光随即又暗了下去。本来黑瘦的脸庞又浮起了一层蜡黄,眼窝更是深陷了下去。
“看看是谁去呢?要不就我去。给我哥带些吃的和衣服。”
“还是我去吧,这二十多天,你跑前跑后、上下打点也够累了。”女人心里清楚,去了保不定能不能回得来,不能把他三叔也给搭进去。
“也行。”三叔心想好不容易跑来个见面机会,好歹也得让哥哥、嫂子见一面。
“明天我去。”一言不发的大妮儿突然说话了,声音不大却坚定而果决。
“不行!”娘的态度同样坚决。
“你去了弟弟妹妹们怎么办?小七儿还吃奶呢,怎么办?万一你回不来,七八个月大的娃让我怎么养活呀?”其实谁心里都清楚,日本宪兵队可是狼窝呀。去,就得作着回不来的打算。
“嫂子,你们娘俩再合计合计,我去让你弟妹把那只老母鸡宰了,炖了给哥带去。”三叔说完先走了。
娘俩一夜没合眼。
清晨,女人找来一件男人缀满补丁的汗衫给大妮儿穿上,把粘乎乎的刷锅水在大妮儿短发上揉搓几把,再把锅底灰、灶蹚灰混在一块,抹在大妮儿的脸上、脖子上、手上。裤子、鞋子,是穿二娃子的。大妮儿静静的、默默的接受着母亲为自己做的这一切。
“嫂子,快点吧,咱别让村长等急了。”三叔一边说,一边掏出炖好的鸡和半壶二锅头放在篮子里。
三叔领着大妮儿一路打听,来到城里日本宪兵队,老远的村长就迎了上来:“只准进去一人,你躲远点等着。”村长对三叔说。村长带着大妮儿一步步往宪兵队院内走去。“大妮呀,万一,我是说万一哈,他们要是拿你来要挟你爹……。”
“大不了一死!”大妮儿声音低低地,却干脆。过了几道岗、转了几个弯,有问话的,村长都点头哈腰的抢着回答。这里阴森恐怖的氛围,让大妮儿心里一阵阵发紧。她紧紧地贴着村长,心里默念着娘的嘱咐,“见到你爹,听爹说啥,一个字也别落下。”
“汪、汪、汪……”。狼狗的狂吠夹杂着一阵阵惨叫,大妮儿和村长戛然止住了脚步。猛抬头,不远处两颗大树中间系了根碗口粗的木头,上面吊了一个人,两条像牛犊子一般的大狼狗疯狂的扑咬着。人的脚上、腿上鲜血淋漓,撕下来的肉,狼狗直接吞咽了下去。大妮儿使劲张了几下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一黑、身子一软晕倒在了地上,篮子里的馒头、咸菜、炖鸡、酒壶滚了一地。
“不好啦,太君,死人啦。”村长一边喊一边紧着掐人中。这突如其来的情境让鬼子也始料不及。炖鸡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吸引了鬼子和狼狗的注意力。村长连忙打开酒壶盖子,连同炖鸡一并递了过去。鬼子揣着鸡、拎着酒、牵着狗到旁边屋里去了。村长赶紧把男人解下来放地上。大妮儿长出了一口气,半跪半爬的凑到爹的身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爹、爹……”。她除了喊出爹这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大昌呀,有什么说的赶紧跟孩子说了让孩子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啊。”村长着急地搓着手。“大……大妮儿不哭,”爹闭着眼睛,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看得出,他在强忍着疼痛。“娘和弟、妹们还好吗?”大妮儿哭着点点头。“赵家那个二嘎子又欺负你了吗?”大妮心里咯噔了一下,摇摇头。“你这么瘦小,打不过他的,以后躲着他些,”大妮儿使劲点点头。“嘱咐你娘,弟妹们在院里跑着玩,千万别掉到猪圈里、白菜窖里去……,爹恐怕回不去了,……无论多苦多难,你要帮着娘把弟、妹们拉扯大……”。大妮儿哭成了泪人,只能拼命的点头。
村长扫了一眼周围,房子里似乎有人影晃了一下,他提高了声音:“大昌呀,咋这么傻呢,知道啥说出来不就得了吗,自己受罪让老婆孩子也跟着受苦。”“呸!我没你那么精明,当不了汉奸。”村长见两个鬼子朝着这边走来,连忙拽起大妮儿,向着鬼子连比划带说的:“我们走了,下次再来给你们带酒带肉。”出了宪兵队的大门,早已等得心焦的三叔赶忙迎了过来,村长说:“背回去吧,给吓着啦,能活着出来,也算烧了高香了。”
深夜,娘俩躺在土炕上仔仔细细地琢磨着大妮儿爹说的每一句话。
“白菜窖我明白,你爹出事的第二天,我就把地道口堵死了,又重新用泥抹了一遍,可是这二嘎子欺负你,想不明白。”
“二嘎子和我一块长大,对我很好,没欺负过我呀,难道是他出卖了我爹?”
女人摇摇头:“二嘎子和咱一个姓,你爹说的是赵家二嘎子,应该是另一个人,……会是谁呢?”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女人早起收拾院落,打开栅栏门,门外的地上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件汗衫,虽然汗衫已被新旧血痕浸染的看不出底色,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男人的。她清楚的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的男人,——七个孩子的爹,没了!她紧紧地抱起血衣,踉踉跄跄地跑进屋里。多日来的担惊受怕、心酸愤懑,一股脑儿地变成了眼泪倾泻而出。
半年后,村里出了一件蹊跷事,做小买卖的赵家老二被人暗杀在了北边河堤沟里。老人们说,他年轻时有个小名叫嘎子。三个月后,村长也死在了河沟里。
三年半后鬼子投降了,积劳成疾的女人燃尽了自己的生命。走前她把男人的血衣放在胸前,对孩子们说“这就算和你爹合葬了,以后我的忌日也就是你爹的忌日了。”
后来解放了,但大妮儿爹没有被评为烈士,因为他们提供不出任何人证和物证。再后来,省军区的大领导来深泽探寻故人,说曾在我地下党交通站养伤,在白菜窖里住过八天八夜。大昌终于被追认为烈士。一块儿被追认为烈士的还有村长。
大妮儿拉扯着弟妹们,张罗着给他们成家,直到三十岁才把自己嫁出去,她实在不忍心让青梅竹马的嘎子真的等她一辈子。
作者简介:王英然,女,深泽县卫健局干部,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协会员,曾经出版散文集《呵护真情》长篇报告文学《田野放歌》。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