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金豆仔
作者:李雨样(江西)
我认为自己写的这东西,小说不像小说,散文不似散文,很大程度上是个败笔。本不宜拿来丢人现眼,只因为金豆仔这个乞丐,从小便在我脑海里转着,且一直是个反面典型——倘若我们调皮捣蛋,父辈们就一定会怒骂:没出息,以后就是个臭豆仔!
不过现在,我略懂诗文,以为再卑微的种子,也有生长的权利。所以决定提笔,捉他一刀,只想让世人知道,曾经的年月里,存在过金豆仔这个人——为乞丐立个外传,也算是一件另类的功德罢。——题记
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们那地界,是很少有乞丐的。金豆仔差不多是唯一的存在,而且是一位花痴乞丐 。
金豆仔不是我们村人,是枣树坡的,隔三差五就会来讨饭一次。
一般讨饭的,都骨瘦如柴,面色凄惨,但金豆仔不这样。他肚大腰圆,脑门锃亮,难得寻见几根头发,四十几岁的人,走起路来却摇摇晃晃,活像醉打山门的鲁智深,又似一只会行走的大土豆——不知他的名号是不是由此得来的。
金豆仔估计是饭量极大,往往一中午要去讨三四家的饭。每到一家,他便端着一只大瓷碗,直直地站到主人家门前,也不弯腰,也不吱声,只等着主人家的施舍。主人家一看是金豆仔,便给他盛一勺子饭,夹一些青菜萝卜,就此打发。肉味、鱼味是极难得有的,除非遇上主人家办喜酒,主人家一高兴,就给他施舍几块。金豆仔却从不恼,也不喜,只管远远到一棵歪脖子树下吃起来,且吃一口便在碗沿上“叮”地敲一下筷子,嘴里巴咂巴咂,看样子极为享受,仿佛吃的竟是山珍海味嘞!
讨饭容易赶狗难,几只大黄狗便围着他前窜后跳,“汪汪”直叫。金豆仔却从不理会,只顾埋头吃饭,打狗棒支在身边,威慑力十足——
所以,看金豆仔吃饭,实在是一件生动有趣的事情。
据大人们说,金豆仔二十多岁就开始讨饭了,原因竟然是那年代的一件稀罕事--失恋。
金豆仔自小命苦。五岁的时候,父母在山脚下开荒,没想突然来了一场暴雨,山体轰然坍塌,将爹娘埋了进去,金豆仔瞬间成了个孤儿。
金豆仔从此跟着叔父过日子。叔父待他不薄,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上学,直至高中。金豆仔在这方圆十里,算是个文化人,到了婚配的年龄时,就和邻村紫石塘一个叫小芹好姑娘好上了。
小芹是谁?紫石塘大队书记的女儿,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俊俏水灵,两只眼睛都会说话呢。叔父叹了口气说:金豆仔啊,咱家穷,没那福份,人家是七仙女,但你做不了董永,死了心吧。金豆仔却说小芹也喜欢自己,俩人都私定终身了,只等叔父找媒人去提亲。叔父为难了,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还是提着白糖,捉了仅有的两只芦花鸡,求媒婆去水芹家说亲。媒婆摇摇脑袋,两个巴掌一摊,撇着嘴说,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提哪门子亲哟,纯粹是砸我招牌。鸡我要了,成不成可别怨我!
结果可想而知,大队书记很生气,后果很严重,非但没答应,反而一个月后就逼着小芹嫁到县城里去了,嫁给了一个局长的儿子。
出嫁的那天,金豆仔竟傻乎乎跑到小芹家,要见小芹,结果被小芹的两个哥哥拖到村外暴揍了一顿。小芹跑来救架时,金豆仔已是鼻青脸肿,活像个大脸罗汉。
小芹眼泪汪汪的,拽起袖子给金豆仔擦拭伤口,说:豆仔哥,你走吧。俺对不住你,下辈了再做你的女人吧。
金豆仔说:小芹,俺懂,俺只是想见你一面。这以后你就是城里人,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金豆仔哭着离开了小芹,一个大男人,竟哭得天昏地暗。不过,实在没什么人在意他的伤感——金豆仔,一个没爹没娘的人,一个穷困潦倒的小后生,怎么可以娶活菩萨一样漂亮的小芹呢?何况小芹爹还是大队书记,紫石塘的土皇帝哩。
金豆仔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金豆仔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于是,金豆仔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一个大笑话。农闲的时候,人们都愿意就这个话题讨论一番,然后在一阵阵浪笑声里,得出“人扭不过命”的正确结论——
结果,在经受了无数白眼与嘲笑之后,金豆仔开始一天到晚屋前屋后地跑,满山遍野地跑,边跑边喊“小芹……小芹……”。
金豆仔疯了,得花癫了。人们又不禁一声感叹,作孽哟,早就说了人扭不过命嘛。
那时候,正是人民公社时期,村里是集体劳动。但金豆仔是个疯子,做不了半点农活。在农村,一个男人没劳动力,就是废物一个,牛能耕地,狗能看家,鸡能打鸣能下蛋,金豆仔能做什么?村里不养闲人,讨饭去吧。
就这样,金豆仔拿起一副碗筷,歪歪斜斜走在通往大村小寨的山路上,当起了职业乞丐,也就是叫花子。他有时对着山谷吼叫,狼似的;有时又清了嗓子,唱起自编的歌么子——
树上的扑鸽双双飞
地上的春吊子花最美
我的那妹妹叫小芹哎
水灵灵的眼睛柳弯弯的眉
天上的云朵往哪儿飞
水里的鱼仔往哪儿追
我的小芹去了哪达哟
乌溜溜的辫子红嘟嘟的嘴
……
金豆仔就这样走着,唱着,念着,春去秋来,不久就成了村村寨寨都熟悉的乞丐了。
当乞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往往受人白眼,遭人驱赶。刚开始,金豆仔脾气还是很顽劣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满嘴乱跑火车。据说有一回晌午,金豆仔躺在我们村西头树底下歇息,翘着个二郎腿,哼着小曲,等着村里炊烟升起。也许是等久了,肚子饿慌了,金豆仔便大声嚷嚷道:这些婊子崽,啷咯还没熟饭!没想这话让一个砍柴火的老人捡着了,立马转给了村里的小队长。等金豆仔端着大瓷碗进村时,小队长已挡在路上,厉声质问他,好似一尊怒目圆睁的金刚。金豆仔慌神了,连忙作辑打哈哈,又抽了自己一嘴巴,算是发誓:队长,我一个吃百家饭的,受人恩惠,谢都来不及,哪敢胡说八道,罪过,罪过哩!惹得众人大笑,警告金豆仔,再要乱嚼舌头,就砸了他的大瓷碗。
讨饭有讨饭的规矩。金豆仔自此老实了许多。不过,到底他是个癫子,癫症发作的时候,还是管不住那张牛逼嘴——
叫花子怎么了?叫花子也是人,也做得了皇帝!
他说的是朱元璋。
只是金豆仔因这句话,差点丢了小命。
那时,上头刚下派了一个工作组,专在各村里找人批斗。但这地界上的群众,大都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一时找不到批斗对象了。也不知哪个缺德冒烟的,打起了金豆仔的主意,趁着金豆仔来我们村讨饭时,将他五花大绑,捆在一棵枫树上,开始严正的审判,罪证很多,比如不劳而获,想复辟当皇帝,唱靡靡之音等等,且边审边拿柳条鞭子抽:
噼叭——让你吃白食!
噼叭——让你当皇帝!
噼叭——让你想女人!
金豆仔开始还杀猪似的怒嚎,渐渐地便一声不吭,任凭鞭子雨点般落下来,打得鲜血淋漓也不知疼痛了,眼睛木木的,虚望着远处的山峦,灵魂已然出窍。抽来抽去,我们村的贫下中农们看不下去了,围住工作队质问:拿个癫子叫花子抖威风,算哪路好汉?!
金豆仔被解下树来,躺在地上直翻眼白,半天不会喘气。大家七手八脚,掐人中,擂前胸,拍后背,折腾了大半天,金豆仔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呜呜地哭了起来;爹啊娘啊,你们带豆仔走吧……
一声哭,一声喊,人们都唏嘘不已。也怪,从那以后,金豆仔的魔怔竟缓解了许多,从刚开始的癫狂暴躁,变得沉默寡言,好似冷却了的火山岩浆,化作矿石。有人说,金豆仔应该是认命了,因为他再也不和人顶嘴,不喊小芹的名字,也不再唱扰心的歌么子了,讨饭时只木头似的立在主人家门口,不管咸淡荤素,任凭施舍;吃完饭,便对着天空发呆,呵呵傻笑。
金豆仔终于顿悟,成了人们心眼里一个合格的乞丐了。
就这样,一年一年,花开花落,山路弯弯,来来去去,慢慢地金豆仔头发白了,胡子白了,变成了一个老乞丐了。后来年纪大了,金豆仔成了五保户,才结束了他那极富传奇色彩的乞丐生涯。
金豆仔不再风里来雨里去,身子骨反而渐露病态。几年后,年逾六旬的金豆仔终于患了大病,腹部疼痛难忍,高烧不退,倒在了床上。族人们请来了医生,要打针吃药,金豆仔却摆摆手,嘴唇艰难地一闭一合,像干渴的鱼,说:不用,不用,是时候了,俺要去找俺爹娘哎。
医生摇了摇头:豆仔这是久郁伤肝,气结成块,大限已到哇。族人们只好守在他身边,叹息他苦命的一生。
据说,金豆仔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是在一个早晨。喝了一口药后,他身子突然一番挣扎。人们想必他是有什么话要交待,便仔细询问。只见金豆仔颤抖着手,指着门口嘿嘿一笑,眼里亮着光,脸上洋溢着一丝丝激动:
小……芹……
门口却一个人也没有。
金豆仔走了,嘴角挂着人生难得的一缕笑容,大彻大悟地走了。人们请来了地仙,吹吹打打把他安葬在一处山坡上。地仙说,金豆仔这辈子遭了情劫,讨饭半生,大家多烧点纸钱,让他在下面打点牛头马面,下辈子就会苦尽甘来,不用再讨饭了。
于是,每年清明,很多人都会特地在金豆仔的坟前焚香烧纸。后来有人说,曾经看到过一个女人,开着一辆桑塔纳来到枣树坡。女人眼睛黑溜溜,一身青衣,蹲在金豆仔坟前烧纸钱,一边烧一边抹眼泪。人们认出来了,那是小芹。
一年一年又过去了,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人们发现,金豆仔那尖尖的坟头慢慢地平整了许多,远远望去,竟像一只碗——
一只倒扣的大瓷碗。
2023.06
作者简介:李雨样,笔名牧雨,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于江西省鹰潭市余江区文联。
作者曾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100多篇,多次获全国、全省奖项。其中2021年获中国散文网第八届中外诗歌大赛二等奖,2022年获中国散文网“最美中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大唐遗砚》入选《海峡二十七城丛收之作家笔下的鹰潭》;散文《糖》入选《2022-2023中国当代文艺家代表作年鉴》一书(中国文化出版社)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