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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情缘

蜀道情缘

 

作者:陈至名

 

灰绿色的卡车碾起一阵黄沙,奔驰在曲折回环的川陕公路上。常松江撑开朦胧的睡眼,向车头挪了挪疲惫的身躯,正要斜倚着重新眯上一觉,却发现两条瘦腿已然被挤出车外。

“呼——”,一阵冷风陡然掠过,车子在斜坡处急速转弯,差点将他甩下万丈山崖。

惊魂未定中,他扶住黑框眼镜,颤抖地拭去额头的冷汗,也睁开了灌了铅一般沉重的眼皮。只见天高云淡,山险谷深,苍翠的草木间缀着昨夜的露水,在艳阳下透出点点微光。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绵延不尽,顺着澄碧的河流一路向南。

他清瘦的面庞上,不觉间多了几行眼泪。

他记不得这是第几次逃亡了,只记得自己跟着公学的师生仓皇出关,穿越层层炮火,在古城西安暂住几年后,又狼狈地踏上这南逃之路。环顾四外,不仅举目无亲,连同学也一个不剩。眼下熟悉的,只有永远弥漫在押车士兵身旁的烟草味。

“为什么要逃!”他在心底无数次呐喊。九一八以来,一团烈火便在这个少年的胸腔中积郁升温,时时喷发,久久烧灼。他也曾热血沸腾,立志投笔从戎,渡河北上,收复东北故土,却终在大轰炸中吓破了胆。书生的青春豪气,在炼狱一样的战争面前,竟是那样的幼稚可笑。他痛恨,痛恨自己的怯懦;他不解,不解民族的遭遇。他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抱着一片单薄的羽毛随风飘荡。

道路渐渐展平,巍巍秦岭已然被甩在身后,眼前奇迹般地出现一马平川。烟雨微蒙,炊烟袅袅,条条细流缓缓流淌,滋润着大片碧绿的油菜花田。车速放缓,铺满青石的小路被压得吱嘎作响,高翘的屋檐不时滴下露水,沾湿了地缝间的泥土与青苔,逸散着淡淡的清香。小城空灵的如同即将幻灭的泡沫,恬静的让人不敢发出一声叹息。

“这好不真实,”常松江喃喃地说,“兴许是场梦。”他使劲揉了揉通红的双眼,惊异于这一派如梦似幻的世外桃源之景。恍惚中,车子已停止轰鸣,司机正夹着烟卷与卡口的士兵攀谈,蓬头垢面的乘客也纷纷下车休息。远客的到来霎时让寂静的小城变得热闹起来,乡民们争先恐后地递上水和干粮,为旅人忧伤的心头带来一丝抚慰。

场面愈发喧嚣,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不经意间,她的红色头绳被挤掉在身后,乌黑的秀发瞬间四散。她无奈地回头望了一眼,只得用手拢起头发,继续向前赶路。

随意的一瞥,常松江便永远记住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他踉跄着爬进人群,轻轻拾起那条红头绳,朝那个纤弱的背影冲去。

突如其来的手拍在肩头,顿时将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她缓缓转过头,一个浑身尘土,带着黑框眼镜的高个青年大口喘着粗气,在家门前止住了她的脚步。

“做……做啥子?”姑娘瞪大眼睛,嘴唇微微地颤抖。

“……”,望着姑娘明亮又无辜的眼眸,常松江的心都快要融化了,“啊……不好意思!”他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拿出了那根鲜艳的红头绳。

“哦,谢谢你!”姑娘稍作镇定,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害羞地攥着衣角。

常松江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莽撞,便稍稍后退一步,背着手说道:“同学你好,我叫常松江,家在东北,去西南读大学。”

“沈玉琴,汉中人”,姑娘微笑着扬起头,“听老师说,你们那边蛮冷,到了冬天,铺天盖地的都是鹅毛大的雪花,不比我们这边,连个冰粒子也莫得见。”

不知怎的,常松江鼻子一酸,泪眼朦胧。他贴着墙缓缓蹲下,掩面抽泣,进而失声痛哭。此刻,无尽的悲伤与愤懑彻底冲破内心的桎梏,如开闸的洪水般奔涌翻腾,化作滴滴热泪夺眶而出。“我回不去,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铺天盖地的雪花……见到漫山遍野的苞米……见到衰老的爹娘!”他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有些语无伦次。

玉琴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霏霏冷雨飘然而至,阴沉的天空更加昏暗,雨点在古老的砖瓦上奏出含糊的声响,顺着房檐往下流。常松江张开双手,面前的姑娘已悄然离去,手中的红头绳也不见踪影。他更加确信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凄迷的梦。急促的、细密的雨蒸煮着大地,路边渐渐积水成洼,稀疏的灌木丛在无边的静默里窃窃私语。

他径自步入雨中,摘掉笨重的眼镜,仰面振臂,接受这秦巴山雨的洗礼,任滴滴甘霖洗濯面庞的尘垢,拭去悲伤的泪水,也肆意冲刷着数年以来的屈辱与不快。他嘶吼,他狂奔,他跪地痛哭,他渴望走出梦幻,渴望彻底的清醒。

到底是山谷,雨匆匆而来,倏忽而去。逃难的人们重振了精神,士兵依然叼着烟卷,开始检查登车通行证。常松江失落地回头望去,模糊的视线中,那娇小的身影正越走越近,清秀的面庞也渐渐明晰。“是她!是玉琴!是那个水一样温柔的姑娘!”他的心中一阵狂喜。

玉琴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他的怀里,轻声细语地说到:“家里还剩几张烧饼,够你吃到明天。”

他憨憨地笑着,重新戴上眼镜,终于可以细细端详她的面容。明净的前额和清秀的眼眉,是他似曾相识的美人模样,白嫩的圆脸宛如汉江上的月影一般沉静优雅,而那灵动的双眼,又让他由衷地微笑。

他没有说再见,不舍得就此与她告别,但他深深地知道,这短暂的情缘,此生也许再难寻觅。可卡车却气冲冲地轰鸣起来,仿佛在抱怨这潮湿的阴雨,抱怨自己在艰险蜀道中的逃难生涯。

常松江爬上车厢,伴着周围人的感谢声徐徐南去,沈玉琴还站在那里,不过大雾并未散尽,不容易看清她的面庞。直到小城彻底在视线里消失,他才默默回过神。这一路,他不知翻过多少座大山,也不知还有多少座山横亘于前。终点似乎十分遥远,行过的土地,也不知能否长存……

他这样想着,视野慢慢开阔,过往的人迹也愈增愈多,成排的军车载着堆叠如山的物资和斗志昂扬的士兵,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驰。他终于明白,无论是去重庆还是昆明,自己离家,离那个姑娘,都不会再遥远了。

不知何时,耳畔响起了那首熟悉的《天涯歌女》,婉转的歌喉悠扬悦耳,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

 

 “家山呀 北望

泪呀 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

 

他不住地北望,索性挤到车尾,朝着渐渐远去的大巴山,朝着家乡的方向,沉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随后缓缓转身,热情地张开双臂,将南国的山水一拥入怀,皱巴巴的衣袖也簌簌作响,回答着南风温暖的问候。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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